第23章 你放心
裴曜脸恢复了,再看不出挨过揍的痕迹,又是一张俊俏脸,身上的伤只剩背部一点青痕未退。
陈知视线落回布上,用细木炭在量好的地方划出痕迹,随后冷着脸将尺子和木炭放在桌上。
“急什么,早着呢。”他语调听着有点阴阳怪气。
一提起这个,避不可免会想起裴曜干的混账事,尽管陈知有心让这件事过去,可裴曜一开口,就是惹了他不痛快。
果然。
裴曜料到了自己不受待见,他没有立即离开,在房门口踌躇一阵,又说:“长夏大了,我年纪也不小,今年不办,明年也该……”
“行了。”陈知打断了他。
父子俩僵持一阵,见裴曜犟在门口不走,非得等一句话。
陈知揉了揉额角,不再冷言冷语,开口道:“成亲办酒不要钱?今年是不成的,家里没钱,攒上一年,到明年再看。”
裴曜沉默下来。
他回房后坐在炕边发呆,心中头一次生出对银钱的忧愁。
一桌有肉有酒的好席面肯定要花钱,光炒菜油就得备一大罐子。
他不过十六岁,成亲又是从未面对过的大事。
裴曜以往从未忧心过家计,此时乍一面对银钱的窘迫,心里闷沉沉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胡乱琢磨一会儿,想起自己攒下的那点钱,连铜板带碎银,加起来不过五钱左右。
那两只蓝山雀还没出手,差不多能卖八十文。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他手艺没有那么好,雕出来的小玩意只能卖低价,后来他越发会鼓捣这些东西,颇有些自得。
况且能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把玩的人,多少都是有点闲钱的。
有的小孩见了小木雀,吵嚷着要买,大人一听价钱,多半不说话扯着孩子就走了。
他也遇到过嫌价钱贵,瞪着眼说不值这么多钱的大人。
无论对方说什么,他要么不理,转身就走,要么咬死了不便宜,总之从来不贱卖。
他一只小木雕基本都在四十文,这是他给自己定的“官价”。
还有一年时间,要是一个月能做六只出来,一月就有两钱左右的进账,算上十个月,差不多二两银子。
这是他手里能留下的钱。
除了种地种菜以外,平时家里卖山货药材,还有去码头做工的钱,都在阿爹手里。
他倒不是惦记那些钱,家里吃喝用度都要钱,上交公中是应该的。
愁着愁着,裴曜忽然回过神。
家里其实攒下钱了,他听阿爹说过的。
最少也有十两银子。
他家十亩地,其中一亩薄田种了棉花,剩下九亩种的都是粮食,水田一年一茬,旱田一茬麦子一茬柴豆轮番种,一年两茬。
除了夏秋两季的田税以外,余下的米、面以及豆子豆面,足够一年到头六口人吃饱。
菜也是自家种的,再不济还有野菜,除了肉以外,吃食是不缺的。
因此额外赚回来的钱,只要手里紧一点,基本都能攒下。
他爹每年还去外地跑商,只要家里没有大事,跑商的钱是绝不会动的。
就连麻布棉布,也多半是自己织的。
盖新房之前,他们把原先院子外面的乱石头地平整了,杂乱的树砍了,正好多了片不小的地方栽苎麻。
顺手还种了两棵花椒树,六七棵香椿树。
原先他们种苎麻都是在院子后面,这里弄一片,那里栽一行,零零碎碎的。
近邻杨家见他们平整土地,又是种麻又是种树,连忙也把他们那边的空地平整了,一改之前同样的惰怠,也种上了东西。
湾儿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两家相邻,若中间有空地,则各占一半。
裴有瓦和陈知不是爱占便宜的人,讲理也不怕事,提前丈量好,杨家人就算想挑也挑不出错来。
家里可以说吃穿不愁。
就连长夏都能挖药材摘山货,赚几个铜板自己留着。
裴曜反应过来,刚才是被唬住了。
因他是独子,家里事情裴有瓦和陈知都不会瞒着他,连家底数目也没防着。
担心阿爹不松口成亲的事,乍一听没钱的话,只顾想该怎么赚钱攒钱。
长夏从小就带了回来,户籍早就上了,办酒也不会大办。
裴曜暗暗松一口气,心道阿爹确实很生气,连实话也不肯对他说。
西屋。
陈知将量好的布裁开,方才见儿子闷闷不乐走了,他不愿搭理,一直没吭声。
这会儿只剩他一人,想起裴曜一脸郁卒的模样,才觉得气顺了一些。
他确实是在骗裴曜,要不是手里攒下钱,也不敢给一个娶亲一个备嫁妆。
想得还挺美,可他偏不想裴曜如意,混账东西。
然而硬拖着不是正理,到底人丁重要,最迟明年,亲事还是得办。
到时长夏二十岁,也不算太大。
·
油锅热了,长夏将一碟幼蝉倒下去。
滋啦——
随着翻炒,知了牛的外壳变得金黄,一股特殊的焦香味逐渐弥漫,撒盐下去再炒几下,便铲出来盛进盘子里。
傍晚的风不再烘热,凉爽宜人。
桌椅摆在院里。
长夏将炒知了牛端出来,一桌菜就齐了。
上午他和陈知到镇上卖了半斤,家里还有二十几只,是特意留出来给自家人解馋的。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吃了,再想吃,只能等到明年。
桌上一碗凉拌脆黄瓜,一盘蒸茄子,还有一碗清炒菜葫芦片。
六口人要吃饱,其中还有个饭量最大的裴曜,菜量都大,糙馒头热了快一屉。
长夏坐在陈知和窦金花中间,对面恰好是裴曜。
不是没发现裴曜看过来的视线,长夏不敢回看,他垂下眼,夹了一只幼蝉尝,外焦里嫩,咸淡也正合适。
炒幼蝉有股说不上的肉香味,是最快夹完的一道菜。
等人吃完,猪也吃完,太阳落了山。
长夏洁了牙洗了脸,倒水的时候顺便用洗脸水冲了冲小腿和脚。
晌午从镇上回来后,趁着太阳大,家里活也不多,他烧水洗了头洗了澡,今天就不必泡脚了。
他拎着木盆往房里走,却被裴曜喊住。
担心地看一眼西屋窗子,长夏神色为难,他还是有点怕陈知。
和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长夏不同,裴曜的脸皮明显厚许多,他丧气了几天,近来已经破罐子破摔,恢复了。
阿爹再嫌弃他,也不能将他赶出家门,还得在这个家过,理直气壮些又怎么了。
裴曜开口道:“我又不吃你,不过是说两句话,阿爹在跟前我也敢说。”
长夏只好站住脚,抬头等着他说。
裴曜一本正经说道:“我今天跟阿爹提了成亲的事,今年是不行了,明年有指望。”
长夏眨了眨眼睛,小声问道:“阿爹不让我出门了?”
“都这样了,你还怎么出门?”裴曜莫名有些生气,瞪他一眼又说:“我今天去问,阿爹没提这一茬,反而应了咱俩的亲事,阿爹还在生气,不松口今年,说明年再看。”
他忍不住提点长夏,说:“明年你都二十了,我也十七了,阿爹再气,也不能拿这件大事撒气,还有,咱家眼下是人多,可奶娃娃也得趁早要,不然人丁不兴旺,阿爹能不考虑娃娃的事?”
“再耽搁下去,难不成等你二十五六了再生?”
“就算明年不成亲,最迟就是后年了,阿爹肯定不会耽误太久。”
一通话掰开扯碎了说出来,长夏后知后觉,总算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有多怕嫁出去,跟别人不熟悉就不说了,最要命的,是他和裴曜亲过了。
“你放心。”裴曜低声许诺道。
放心什么,长夏听了出来,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顿了顿,裴曜又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别老去想,又不是你愿意的,看看我,早不想了,打也挨了,总不能白挨一顿,该怎么就怎么,还像以前那样,阿爹总不能把我赶出去。”
长夏本来就不胖,这阵子又瘦了一圈,他看得分明,也知道是那件事给长夏心里落下病根。
事情是他做的,总该给长夏一个交代,便去探了话,果然,阿爹不会让长夏嫁出去了。
这么一副浑不在意的赖样,连长夏都为他的厚脸皮感到震惊。
见长夏一脸惊诧,简直把“真不要脸”这句话写在脸上,裴曜垂眸笑了下。
天色眨眼就暗了,裴曜说道:“行了,进屋吧,这事就揭过去了,别老惦记,我明天去镇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长夏摇摇头,说:“我没什么想吃的。”
裴曜想了下,开口:“听人说云记的绿豆糕好吃,我给你带一包。”
说完,也不等长夏说什么,他轻推着长夏进去,又不容置疑给带上屋门,仿佛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解开了困扰半个月的烦闷,裴曜畅快不已,连陈知从西屋出来剐了他一眼,他也笑嘻嘻的,大大方方开口:“阿爹,我明早去趟镇上。”
“爱去哪去哪儿。”陈知没好气道。
他倒了洗脚水,将木盆靠在墙边,直起腰看看西厢房,又瞅一眼东厢房,暗暗骂一句臭小子,这才回了屋。
尽管烦裴曜,可不许他和长夏说话也不像回事。
长夏这回长了记性,谅也不敢再由着裴曜胡闹。
·
西厢房,长夏翻个身,将薄被盖好。
一想起裴曜那么不要脸的一番话,他忍不住叹口气,这么一打岔,心里确确实实宽慰了一点。
·
翌日。
裴曜从屋里拎出个小巧的鸟笼子,有他手掌那么宽,正好托在掌心。
细木棍做的鸟笼子还挺结实,里头放了一只蓝色的肥圆木山雀。
他另一只手上是个小小的鸟窝,用晒干的细草茎编的,另一只木山雀放在鸟窝里,只露出上半身和一点蓝色的翘尾巴。
鸟窝配上圆滚滚的小鸟,实在是憨态可掬。
连向来对这些小玩意不感兴趣的陈知都看了好一会儿。
他把鸟窝托在手心里,赞叹着说:“这么大点的鸟窝,你怎么想出来的?”
裴曜眉梢一挑,露出几分少年气十足的得意来,他把鸟笼递给长夏,说:“也没什么,就是随便做一个,配上这个更好卖。”
长夏将鸟笼放在掌心,里头的小木雀憨头憨脑的,十分讨喜。
陈知点点头,是这个理,他瞧着都喜欢。
鸟笼鸟窝都是裴曜抽空做出来的,鸟窝还好,一天下来就编好晾干了。
鸟笼做了好几天,木棍要削要磨光,还得粘起来,想做好看,必定要费一番工夫。
等家里人都看过,天色不早了,裴曜用竹篮装了鸟笼鸟窝出门。
他跑惯了芙阳镇,知道哪里有闲钱的人多,一到镇上就直奔金荷街,一手托着鸟窝,边走边朗声吆喝:“木雕,小木雀。”
第24章 绿豆糕
时不时弯腰避开横生的粗硬树枝,长夏穿林而过,等到了开阔的地界,伸手将头上斗笠扶正。
“汪——”
狗叫声在山林中回荡开,很快,一阵窸窣声响起,从草丛中钻出一只毛顺体壮的大白狗。
陈知和窦金花走得慢,才上了山坡。
他俩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看哪里有野蘑木耳一类的东西。
白狗跟着长夏来到一处山沟,摇着尾巴到处嗅到处闻。
看见一片绿藤,长夏快步走近,拨开绿叶,就看见叶片底下藏着的果子,还未成熟的串串果又绿又硬。
见有淡紫色的熟果子,他从竹筐中取出剪子,顺着果藤咔嚓剪下。
果藤较粗,又有韧性,用指甲掐、使劲掰费力气,还容易弄疼指甲,不如剪刀使起来快。
这种野果子最长也没有他拇指长,熟了后是淡紫色的,捏起来有点软有点韧,一根果藤上要结七八颗果实,因此常称串串果。
串串果长在一些山沟、山坡的向阳处,这片地方是他和裴曜几年前就发现的,除了自家人,谁也没告诉过。
青眉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条绵延的山脉。
青眉河顺山而下,又沿着山势流向东方,许多村庄如珠子一般,落在河岸和山下的开阔处。
湾儿村坐落在山脚下,一代代人经年累月靠山吃山,如今前山野菜好挖,野草也有的割,只是像一些野果、药材还有野物,前山已经变少了,运气好才能趁别人没发现时收进自己背篓里。
想要多摘一些卖钱,只能进到更深的山里头。
长夏剪着剪着,发现枝藤有掐过的痕迹,显然是其他人摘串串果留下的,看已经萎缩发黄的藤条末端,应该有好几天了。
这片小山沟深一点,但不是什么足够隐秘的地方,别人发现实属正常。
串串果是滋味较好的野果子,汁水不多,但果肉甘甜,很多人都喜欢,能卖上价钱。
他和裴曜发现这片地方没有声张,别人自然也不会到处嚷嚷。
幸好,没遇到心狠的,自己摘完一茬,就直接毁了藤根,让其他人一个都摘不到。
以前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
长夏动作很快,将熟了的果子全部剪下。
竹筐底下铺了一层新鲜的大芦苇叶,放上果子更干净些。
拎起竹筐,长夏眉眼舒展,今天运气好,摘了起码三斤。
见白狗站在一处灌丛前眼巴巴望过来,一人一狗对视,白狗冲着长夏呜呜叫。
长夏走过去,白狗摇着尾巴邀功,叫了好几声。
拨开灌丛叶子,里面一簇簇小浆果红艳艳的,长夏揉揉白狗脑袋,高兴道:“小白真厉害。”
白狗兴奋到又是跑又是跳,毛茸茸的耳朵摇晃不已。
长夏弯腰在灌丛中掐浆果枝条,剪子不好伸进去,只能用手掐、折。
如今夏末,尚未到秋果繁盛的时候,和串串果不同,小红果入秋后熟得更多。
长夏摘了约莫有一捧,就找不到红果子了,剩下的涩果又小又绿。
他捻了几粒,用指腹摩挲干净,尝了尝,果皮微涩,果肉和汁水酸甜偏酸,一缕甜味似有若无,酸中带一点特殊的芳香,很是特别。
有人不喜这种酸一激灵的口感,也有一些人喜欢酸味中的芬芳香味。
见狗仰着头舔嘴巴,长夏皱起的眉眼松开,丢下两粒给狗吃。
白狗一张嘴,接住果子,它吃得挺仔细,舌头推着卷着,用侧边的牙齿咬开果子,一瞬间就被酸的整张狗脸皱巴巴。
长夏忍不住笑出来,揉揉狗头,继续往山沟里面走,到处找野果。
等陈知和窦金花追上来,他已经找到第三种果子,全装进竹筐怕压破最下面的串串果和小红果,他把摘下来的黑泡放在几片大树叶上,已经聚了一小堆。
“今儿这么多。”窦金花连忙过来,蹲下提起树叶两端,连叶片带果子,一同放入空竹篮中。
陈知放下竹筐,和长夏一起蹲在草丛前摘黑泡。
这种紫黑色的山莓味道很好,这一片都熟了,喜得他嘴角都合不拢,说:“今天运气可真好,正好赶上,提早来还没熟,太晚要么烂了,要么给别人摘去了。”
啪!
长夏打中落在左手上的蚊子,拂落后继续摘黑泡。
收获喜人,他忍不住说:“串串果也多,小红果刚开始熟,只摘到一点,还是小白找到的。”
陈知看一眼旁边的竹筐,果然,淡紫色的野果不少呢,他笑道:“我跟你奶野蘑捡的不多,今儿还是专挑果子摘,赶着下午让你爹带去镇上卖。”
“嗯。”长夏应一声,将摘下的黑泡都放进竹篮中。
今天上山他背着一个竹筐,陈知背了一个,窦金花只提着两个竹篮,正好将几种果子分开放。
·
赶山找果子费了一上午工夫,回到家里,已经是晌午,裴曜早都从镇上回来了,甚至还打了两趟猪草。
在山上将近两个时辰,陈知饥肠辘辘,一进门就在菜地薅了一大把空筒菜,喊长夏摘几根黄瓜和一把豇豆。
窦金花也饿了,步伐匆匆进灶房点火热锅。
他三个择菜洗菜,很快就将简单的饭做好。
炒豇豆、炒空筒菜,还有一大碗豆腐丝拌黄瓜,馒头热腾腾的,没煮米汤,渴了喝水就行。
裴有瓦几个在家还好,饿了有米糕垫肚子,吃得没那么着急。
长夏一手拿馒头,另一手执筷,吃得狼吞虎咽。
等肚子有了饱意之后,才觉得缓过一口气。
一抬眼,就发现裴曜在看他,眉梢微挑,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长夏手一顿,低下头,默默又咬了一大口馒头,比起丢脸,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除非是极度不爱吃的东西,庄稼人很少见有挑食的,尤其干了一天活后。
吃完最后一口馒头,陈知掏出手帕擦擦嘴,看向裴有瓦,说道:“今儿野果子多,过了日头最大的这一阵,趁新鲜,背去镇上卖了。”
他又看向裴曜:“还跑得动?”
裴曜刚站起身,闻言开口:“去镇上?这有什么跑不动的。”
陈知便说道:“那跟你爹一块儿去。”
“知道了。”裴曜应一声,转眼看向长夏。
陈知斜他一眼,又问道:“鸟笼子卖了?”
“卖了。”裴曜没隐瞒,说:“今天试着加了价,一个五十文,有个穿绸子的年轻少爷,说他家幺弟喜爱这些小玩意,两件都要了,给了一钱碎银。”
乖乖,这就卖了一钱。
窦金花和裴灶安不约而同想,还真是闲钱多,不过是小孩玩耍的物件,一钱,真下得去手。
这一百文搁他俩手里,买两斤肉买几块豆腐,都能吃上小十天呢。
裴有瓦见识多,知道一钱碎银对一些大户人家来说,还不够一顿饭的钱,人家根本没把这点小钱当回事。
他倒是觉得裴曜出息,胡乱捣鼓出来的东西能赚到钱,也算有本事了。
陈知又看一眼儿子,只是手还没伸出来,就被笑嘻嘻的裴曜打了岔:“过会儿才去镇上,趁着这阵工夫,我还是再编个鸟窝框架出来。”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走远了几步。
“混账东西,真是翅膀硬了,拿着钱净知道乱花。”陈知骂了几句,却没追上去硬要。
既然能赚到钱,想买什么凿子刻刀,他也不管了。
长夏在灶房洗碗筷,听见院里说话声,心中颇有些敬佩。
从小就知道裴曜喜爱漂亮有趣的小东西,七八岁时很爱往木匠家里跑,成天去看木匠刨木头,不想长大了手那么巧。
不过弄一块木头,拿小刀小凿子在那里胡乱挖几下刨几下,没几天就能鼓捣出一只意趣十足的小木雕。
洗干净的碗控了控水,摞在一起,筷子插进筷笼里,长夏蹲下,给灶底添了把柴火。
他起身又去切野薯,和山里摘的两个碗口大的野白瓜。
山里的东西认识了才敢摘,像这样的野白瓜,若是遇上瓜藤有白而长的硬绒毛,是不能喂猪的,有毒。
只有藤蔓光滑的野白瓜才能给猪吃。
混着豆面和谷糠煮熟,猪很爱吃,能长肥膘。
缸里的豆面不多了,今天要是不忙,得告诉爹要磨一袋豆面。
盘算着今天的活计,听见脚步声,长夏转头就看见走进来的裴曜。
裴曜手里是打开的半封点心,他在几步远外站定,伸长胳膊,开口:“绿豆糕,云记的,刚才给阿奶和阿爹分了一半,剩下这一半,给你吃。”
长夏切野白瓜的手一顿,抬头看一眼裴曜,不是很确定地伸出手,接过那半包绿豆糕。
裴曜没有立即离开,头一次给长夏买吃的,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气凝滞住。
他在原地站一会儿,才找到话头,问道:“不尝尝?”
长夏回过神,讷讷点头:“嗯嗯。”
绿豆糕粉糯松软,甜而不腻,有明显的绿豆味,称得上香甜可口。
比起自家做的米糕,云记的绿豆糕确实更软甜更好吃。
“怎么样?”裴曜问道。
长夏老实点头,小声开口:“好吃。”
裴曜眉梢微挑,随即压下眉宇间的喜悦,眼神转到一旁,状似不怎么在意,说:“行,下回再给你买。”
堂屋。
碟子里有六块绿豆糕。
云记的绿豆糕一封是十二个,点心块不算大,心急的人一口就能塞进嘴里。
窦金花一边吃一边连连道好:“可真好吃,他爹,快尝尝,曜儿从镇上买的。”
裴灶安过来尝了一块,老脸上全是笑意。
以往大孙子挣了钱,就爱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看不能吃,这回真是长大了,都知道给家里买点心了。
即使知道裴曜给长夏一个人就留了一半,老两口依旧觉得大孙子孝顺。
陈知也吃了一块,他朝院里张望,见裴曜从灶房出来,才又坐正。
第25章 枸杞
水田泛出镜面似的光,农人踩进去后,涟漪泛起,泥水翻涌。
窦金花和裴灶安一人一块田,挽着裤腿弯下腰拔草。
从泥水里拔出脚往前挪动,和湿泥挤成咕叽咕叽的动静。
“阿奶——”
一声呼唤让窦金花直起腰,裴灶安也起身,眯着眼望过去。
长夏拎了水罐子走来,将水罐放在地头,又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上面,说:“阿奶,纸包里是米糕,我放瓦罐上了。”
“好。”窦金花答应一声,又弯下腰拔杂草。
长夏没有停留,沿着来路快步往前,绕回往山上走的路后,就看见陈知和赵琴在说闲话。
“婶子。”他近前喊了人。
“长夏作什么去了?”赵琴笑着问道。
长夏答道:“绕到水田那边给我爷奶他们送水。”
“还是长夏懂事。”赵琴顺嘴夸了句,她眉开眼笑的,显然心情很好。
这份喜悦不是今天才有,杨小桃的婚事定下了,已经到了选成亲吉日的这一步。
她大儿媳嫁进来一年半,这段时间总算有了动静,家中事情都这么顺利,哪有不高兴的。
三两句闲话说完,赵琴背起地上竹筐,开口:“我先走了,你们忙。”
陈知和长夏没有立即离开,没多久,裴曜追上来,三人这才往山上去。
这阵子稻谷未熟,柴豆也尚未到拔杆的时候,地里拔草的活有窦金花和裴灶安每天做着,倒不着急。
趁今天不忙,陈知想上山摘些枸杞,便喊上长夏和裴曜,三个人摘的多一些。
刚才长夏往水田送水,裴曜想起弹弓忘带了,折返回家去取。
这会儿他手里虚虚握着弹弓,一边走一边在地上踢踢捡捡,顺手拾几个小石子。
陈知说道:“要是能打两只野鸽子,给你阿公阿婆送去,炖了好补补身子。”
他说的是裴曜外祖父和外祖母,湾儿村附近的十里八乡,都这么称呼外祖。
“行,我看看,等上了山,找处好地方,先打几只鸽子。”裴曜随口应道,他弹弓准头不错,进山常常有收获。
长夏视线落在地上,他驻足弯腰,从土里抠出一块光滑的圆石头,不大不小,正好能打弹弓。
他用手擦擦石头上的土,弄干净了,这才转身去看裴曜:“给。”
裴曜两指捏起递过来的石子,没有碰到长夏。
自从挨打后,他确实规矩了很多,即使背着人,也不会再哄着、逼着长夏做什么。
一个是确实醒悟过来,成亲前还是得本分些,另一个,则是他忽然明白过来,等成亲后,一切都名正言顺,谁也管不到。
眼下老实一点,总比再挨顿打要好。
陈知也从地上捡了两个小石子,他直接丢过去。
裴曜抬手接住石子,跟着继续往山上走。
山路崎岖,大部分都是往上爬坡。
山枸杞丛生的地方是一片向阳坡,树木少,视野开阔,山坡不算太陡。
红彤彤的枸杞垂挂在枝条上,像一颗颗红宝石,将枝条坠得弯下。
这片枸杞不算多,看枝条的痕迹,是之前有人摘过了,这两天又红了一批。
长夏干活时不怎么说话,只闷头去做。
今天上山没带剪子,摘枸杞只要红果子,还是用手快一点,枝条背来背去沉甸甸的,还占地方。
裴曜在旁边树林里到处张望。
他眼睛好,看见高高的树枝上,一只麻灰的鸟儿隐在树叶当中。
这种鸟只是骨架大一点,肉少骨头多。
搜寻一阵,没看见肉多的鸟,更没野鸽子,他将弹弓别在后腰,过来一起摘枸杞。
“没打到?”陈知问道。
裴曜说道:“没什么好的,过会儿上别的地方再找找。”
他今天起打鸟的念头,其实是闲着没事,手有点痒,想给狗打几只斑鸠煮了吃。
自从那年裴曜做了第一个弹弓,兴头十足,又有天生的准头,一下子来了劲,天天往山上跑。
一开始杨丰年和裴荣还跟他一起上山,后来两人就没那么大劲头了。
他打的最多的就是斑鸠,一家人全都吃的面露难色,从此再也不爱吃鸟肉。
连裴曜自己到最后都不愿意吃了,又舍不得丢掉,多少是个肉。
斑鸠不值钱,山里飞的到处都是,拔毛也费事,自家吃不完,陈知今天拿两只给老庄子的本家婶婶送去,明天提两只给老堂叔打打牙祭,碰上裴有糖回娘家,赶紧就给她带几只。
有时裴曜一天能打十几只,在村里分一分,还有剩下的,裴有瓦便带着七八只斑鸠去镇上卖,他想尽快出手,卖得便宜,倒是赚了将近四十文。
后来没工夫去镇上吆喝叫卖,家里的活要紧些,裴曜偷闲打回来的鸟就只能给狗吃。
那时候还没有白狗,老黄狗倒是不挑,天天吃都不腻。
这一片的红枸杞摘完,三人又往其他地方去找。
比起乖顺的长夏,裴曜对这一带的山林更熟悉。
尽管大人打着骂着不让往深林子里头跑,他和杨丰年几个年少气盛,前两年总是偷偷钻山林子里到处探看玩耍,自有一番乐趣,后来还想学采药的挖什么人参灵芝猴头菇。
人参没找到,倒是在老林子里迎面撞上从树梢垂落的花斑大蛇。
乍一碰见,碗口粗的蛇躯晃荡,差点没撞到脸上,只抓过小蛇的少年人,个个都吓得脸色发白,还有腿软的。
幸好都好面子,勉强维持住体面,没有尖叫着落荒而逃,不约而同往后退几步,这才互相看一眼,随即撒丫子就跑。
怕挨打,这些事他们没告诉过大人。
又找到一片野枸杞,裴曜自行去寻打鸟的好地方,陈知忙着摘枸杞,只嘱咐他别走太远。
长夏看一眼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
裴曜身手很灵活,腿脚稳稳当当,从小到大跑惯了,在山里也能走得很快。
只一眼,他收回目光,低头摘枸杞子。
脚下踩倒的草丛很厚,有种厚实的软感。
裴曜清瘦,丝毫不孱弱,汗巾勒出一把劲瘦结实的腰。
腿长胳膊长,即使只有一个背影,看不到脸,也是一副极俊俏、朝气蓬勃的年轻身躯。
长夏以往从没留意过,裴曜天天都在眼前晃,他几乎难以察觉对方从小到大的变化,只知道裴曜长高了。
今天这一眼,忽然发现不一样了。
确实……
好看。
他想起前天王小蝉的话,说好些人都会偷摸看裴曜,力气大,干活是一把好手就不说了,长得俊俏,一张脸也和气,同龄人——尤其姑娘、双儿,谁想搭话他都应一声,很给面子,从不欺负人家。
跟那些毛毛躁躁的混小子全然不同。
王小蝉是个双儿,只比长夏小一岁,他家和裴家离得远一点,靠近老庄子那边,跟老庄子的同龄人来往较多。
长夏除了和杨小桃玩得好,跟王小蝉交情也不错,主要是他俩都内敛,待在一块儿很自在。
王小蝉比长夏的老实木讷好一点,他只是腼腆,对着熟人,这份腼腆自然淡化许多,一些长夏不知道的同龄人的事,都是他告诉。
听了王小蝉的话,长夏欲言又止,窝窝囊囊的,想说又不敢说,裴曜其实学会欺负人了。
这话绝不能告诉小蝉。
裴曜挨打的事情没有瞒过村里人,好在他俩的事,阿爹瞒死了,一个字都没有漏出去。
其实以前裴曜不会欺负他,两人在外都是各干各的活。
有时候裴曜会和碰到的姑娘、双儿说话,长夏插不上嘴,只抿抿唇笑一下,或是往前走几步,等裴曜说完,自会跟上来。
王小蝉还说,村里有人羡慕长夏,有这么好看一个郎君。
说这话的王小蝉直来直去,他听见什么,顺嘴就告诉长夏,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两人都不懂年少慕艾。
长夏愣愣的,到今天才反应过来。
可他依旧不觉得有什么,抛开裴曜对他做的事,他们本来就要成亲。
只是……
他至今都不明白,裴曜为什么忽然要做那种事。
事关名节,他不敢问,只能憋在心里。
·
在山上转了一个多时辰,长夏和陈知一人背了大半竹筐的枸杞,沉甸甸分量不轻。
除了三只肥斑鸠,裴曜还打到了三只绿头野鸽子,以及四只滚圆的鹌鹑。
他找鹌鹑窝没找到,要不然,或许还有鹌鹑蛋吃。
炖鸟肉最简单,只是裴家人早就吃怕了。
陈知见有鹌鹑,心想要不炸着吃一回,虽然费油费一点工夫,可也换换口味,若还是煮着炒着,家里都不爱吃。
三人坐在一片开阔处歇脚,吃着米糕喝着竹筒里的水。
今天出门时陈知给一人带了两块米糕,防着饿肚子。
吃完缓了一阵,太阳越大,他们没有下山,继续找枸杞。
裴曜背着陈知的竹筐,他那个筐子里只装着十只鸟,不怎么沉。
他回头看一眼长夏,走得挺稳,瘦巴巴的人没有被竹筐往后坠,便没说什么。
在山上转许久,两个竹筐堪堪都满了,陈知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喊他俩下山。
“背得动吗?”裴曜走到长夏跟前。
长夏半蹲在一块石头前,两手将绳子背上肩头,一使力就站起来。
筐子确实沉,听见裴曜问话,他抬头,老老实实开口:“背得动。”
他确实不是逞强,比这更沉的都背过。
干惯了活,很多事情他做的都很好,更别说背东西,他从不小看自己的力气。
不过长夏也知道,自己的力气确实比不上裴曜,之前他挣扎,却连裴曜推都推不动。
被轻看气力,也不怪裴曜。
毕竟以前背不动东西的时候,也都是裴曜帮他。
裴曜莫名一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他记得去年有一次,柔柔弱弱的裴喜鸾背不动筐子,小声抱怨一句太重了,围在附近的几个小子立即就冲上去,抢着要帮忙。
杨丰年迟了一步,瞪了好几个人,颇有些惋惜。
他倒没觉得那么可惜,想同人家说话,走过去说两句不就完了,自己还有筐子要背,猪草还没打,闲的没事跑去给别人背。
而且那天长夏也跟着,他得预备着,做好背两个竹筐的打算。
两人再关系平平,也是一家人,他总不能看着长夏累死累活背不动。
因此实在提不起帮别人背的劲头。
陈知背的筐子轻一些,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走着走着看见有黄精,便踩着草过去,将根刨出来,一看块头竟挺大的,连忙收进竹筐里,又在附近搜寻。
裴曜接不上这么实在的话,又有点气不过,怎么就这么呆,他没好气道:“那你就背着吧。”
长夏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是正在背吗。
看见裴曜气冲冲的背影,又生气了吗。
第26章 别扭
一场雨忽然落下,匆匆赶回家的长夏和陈知丢下竹筐,将院里晒着的枸杞连席子拖进堂屋。
幸好路上跑得快,地面还没完全湿,枸杞收的及时,没淋多少雨水。
雨点很快连成线状,细雨如丝,风一吹变得倾斜。
裴家其他人陆续进了门。
淋湿脑袋、淋湿衣裳的,连忙擦头发换衣裳,不然湿哒哒黏在身上不舒坦不说,还容易冻着。
陈知喊裴曜去换衣裳,说道:“比不得夏天了。”
这场雨带着一股秋意的萧瑟。
季节的变化是突然的,上午有太阳还挺热,天一变,冷风一吹,果然带来初秋的冷寂。
裴曜回来最晚,他出门放驴,走得挺远,到了一处山麓,两头毛驴吃草,他在一旁割猪草。
眼见乌云上来,他将两个竹筐用绳系了,放在壮驴身上,牵着驴就往家跑,半路还是淋了些雨,回来又先到后院卸筐栓驴,肩头彻底湿了。
他擦着头发,懒得去换衣裳,只是雨水而已,没一会儿就干了。
陈知一直催促,裴曜只好撑了伞,跑回东厢房换衣裳。
屋檐下的泥炉火灭了,长夏将泥炉和水壶提进来,又从外面屋檐角的麻袋里抓一大把蓬松绒草,聚成一堆在麦秸上,拿了火石擦火。
火苗燃起来,绒草引燃麦秸,他抓起这一把麦秸倒转,让正在烧的一头在下方,很快,火舌窜上来,火势旺了。
他这才把麦秸塞进炉膛中,灭了的木柴重新燃烧。
给壶里添了水,滚开后沏了茶,一家子坐在堂屋歇息喝热茶。
老黄狗和白狗趴在门前,白狗的尾巴挺大挺蓬松,它趴在那里,脑袋搁在前爪上,翘起的尾巴摇晃两下,一副惬意模样,看着比人还舒服。
说一会儿家常话,闲着也是闲着,陈知从屋里拿了针线,坐在门口较亮的地方缝制,前几天拆洗了旧袄,里头棉花薄了,这回再塞一点,冬天穿着更暖和。
窦金花搓两下干燥的手,从屋里拿出来一大片打好的袼褙,取了鞋样子在上面比着,沿着鞋样子剪鞋底。
裴灶安见裴曜用的镰刀有些钝了,拿了磨刀石蹲在屋檐下撩水打磨。
吃了两块米糕,裴有瓦才起身,将屋里的桌子搬出来,拿了锤头和钉子,敲敲打打拾掇一条晃动的桌子腿。
大人都在干活,长夏和裴曜也没有闲着。
裴曜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块木头,用一把圆口小凿子在木头上挖,不断有木片木屑掉下。
只是他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时而抬头瞅一眼长夏,神色犹豫。
长夏从陈知的针线篮子里取出来没纳完的鞋底,是给裴曜做的鞋,他坐在门边顺手做起来。
雨下得细密,不像夏天雨势那么浩大爽快,冷风一阵一阵,卷着冰凉的雨水斜吹进屋里。
天黑得早,干不了别的活,整个湾儿村都早早歇下了。
外头潮湿朦胧,屋里干燥舒适。
长夏铺了炕,炕褥柔软,被子也厚实,躺下后只觉踏实。
自家种的棉花不用多费钱,陈知舍得用料,每个人都有一床厚被子。
外头秋雨瑟瑟,雨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打下来,长夏在温暖的被窝中睡去。
东厢房。
裴曜翻个身,还是有点烦。
那天在山上没忍住,对着长夏发了脾气,事后他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长夏是个闷葫芦,平时不言不语的,哄着时都不知道给他个好脸,又呆又笨,更别说发脾气了,就长夏那个豆大的胆子,除了战战兢兢躲远,连大喊大叫都不敢。
可真要他跟长夏低头服软认个错……
裴曜心里别扭极了,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以往不是没冲长夏发过脾气,过一阵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再提。
可这回,也不知怎的,很是在意。
·
雨过天晴,山林上头出现一道弯弯的七彩虹光,煞是好看。
裴曜用拇指指腹在镰刀刃上轻蹭了蹭,确实亮了利了。
他抓一把猪毛草割下,弯着腰不一会儿就割满一竹筐。
将筐里的草往下压了压,上头又多出空余。
等实实在在的一筐草打满,裴曜才背起,往河边找人。
长夏在拔马齿苋,河边的艾草和蒲公英也多,都能打回去给鸡鸭和牲口吃。
他的筐子也快满了,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见是裴曜,没说什么,手上活没停。
裴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沉默着,只拿了镰刀割艾草,塞进长夏的竹筐里。
小时候裴曜看见漂亮的姑娘双儿,姐姐哥哥的喊,也会夸人家长得好看。
可那是小时候。
自从大了,就再没跟任何人甜言蜜语过。
一些话小孩子能说,十几岁的少年人说,很容易被认为不正经,他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对长夏,他没说过这些话,毕竟之前他俩相处确实很平淡。
竹筐满了后,两人没有立即背着回家,找了处地方歇息。
长夏坐在一块白石头上,捡了根硬树枝刮掉鞋底湿泥。
昨天下过雨,今天太阳没有那么晒。
只是每次下完雨,出来干活有诸多不便,草叶都沾着雨水不说,鞋底会沾很多烂泥,随时都得停下来弄掉,不然越粘越多,鞋底变厚几分,人是高了点,可又硌脚又难受。
裴曜站在不远处,捡了几个扁圆的石头,丢向河面打水漂。
这已经是第三次出门打草,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有一定的默契,割草久了,总会在外头歇一歇,玩一阵,再往家赶。
鞋底刮干净了,长夏丢掉树枝,看一眼水边打水漂的裴曜,仰头看了看天。
天幕湛蓝,有飞鸟从高空掠过。
太阳落在身上,没有炙烤的感觉,比夏天惬意多了。
风是凉爽的,偏冷一点,从脸颊、耳畔吹过,拂动衣摆和碎发。
不用说话,不用干活,长夏望着远处的眼神微凝,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忽然,从身侧吹来的风止住了。
年轻炙热的身躯存在感十足,长夏转头看过去。
裴曜只离了两步远,他伸手,说:“给你。”
他手里攥了一把白茅根,已经洗干净了。
天天都要帮家里干活,乡下小孩子也没多少吃的,漫山遍野打草的时候,找几个果子,挖一把甜味的草根咂咂滋味,就是一天最高兴的时候。
长夏接过,想了下,又递过去一半给裴曜。
他没说话,但裴曜似乎挺高兴,轻抿的嘴弯起一个弧度。
“甜?”裴曜开口问道。
长夏嚼动的脸颊停下,点点头:“嗯。”
肉眼可见的,站着的人压下的眉放松许多,眼尾眉梢变得雀跃,年少俊俏的脸庞不再锐利沉闷。
裴曜咬着一根白茅根,半天没吃进去。
他犹豫许久,总算咬断齿关的一小截,神色有些拧巴,别别扭扭说道:“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长夏抬头,目露疑惑。
见他没明白是什么事,裴曜一张俊脸变化好几次。
敢情就他一个人纠结为难了几天,长夏根本没上心,那他还困扰个什么劲,还怕长夏心里有疙瘩,真是白操心!
他缓了缓,试着提醒:“就那天去山上摘枸杞。”
长夏恍然大悟。
话都说到这里了,裴曜也不扭捏,直白道:“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
只是说完后,他侧过脸,耳朵有点红。
头一回跟长夏低头说软话,让他有点不自在。
“我知道。”长夏声音不大,他歪了歪头,不明白为什么裴曜忽然解释。
裴曜的脾气全家人都知道,不是故意针对谁,就是火气上来,冷言冷脸一阵,又不骂人,过去就好了,没有坏心。
没有责怪,裴曜心稍稍安下去。
看见长夏不解的眼神,他舌尖顶了顶上颚,生出股难言的气恼,真是懒得说缘由。
连这个都想不明白,也不知脑袋里成天都装着什么。
可要说为什么担心长夏因为那件事跟他置气,裴曜也想不出理由。
他揉了揉额角,想不通的事决定不再想了,干脆理直气壮道:“总之,我要是发脾气了,肯定不是我的错,你得多想想,是不是哪里惹我生气了。”
长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着嘴巴,一脸惊诧地看着裴曜。
他一下子愁得不行,从来不招裴曜,怎么就惹对方生气了。
明明是他自己脾气大,一点小事就恼了。
长夏不敢说,只在心里委屈两句。
裴曜双手叉腰,一股脑将心里话说出来:“我帮你打草,给你背筐子,你得给我个笑脸,别老怂巴巴的,不爱说话就不说,笑总会吧。”
长夏只觉得他满口胡言。
见自己越说,长夏眉头越皱,眉心蹙起,连好看的红钿都挤在中间。
裴曜闭了嘴,很是气恼,怎么就这么笨,越说越不会笑了。
他放下叉腰的手,转身要走,但脚步一顿,回过身气势汹汹伸出一只手,按住长夏左肩。
嘴唇被碰了一下,眉心也被亲了一口。
长夏慌得不行,连忙推开裴曜。
裴曜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可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眉头一挑,勾唇露出得意之色。
长夏四下看了看,幸好,没有一个人在附近。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裴曜打断了:“还不是你气我,放心,我知道在外面,不会乱来。”
长夏没了法子,虽然大三岁,可他完全压制不住裴曜,裴曜从来都不听他的。
裴曜背起长夏放在旁边的竹筐,又去拎自己那个,他把镰刀递给长夏。
长夏接过,跟着走了两步后,决定教训一下裴曜。
他认真开口:“你再这样,我就告诉阿爹。”
听出他的软弱,这回都不敢告诉阿爹,下回估计也不敢,裴曜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这次不算。”
第27章 堂哥
河道旁,一条小土路蜿蜒向下。
裴荣提着鱼竿,沿着小路来到土崖更下方的一层,这里离河更近。
河边已有几个人垂钓,各自占了一片地方。
裴曜正在其中,他岔开腿,坐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叼根狗尾巴草,左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侧脸,百无聊赖等鱼儿上钩。
“丰年没来?”裴荣过来,笑着看一眼裴曜脚边的鱼篓,只上了两条小鱼。
裴曜啧一声,说:“在地里干活,他娘看得紧,他溜不出来。”
“怪不得。”裴荣往前走了几步,试着踩了踩河边的土,见是实在的,才在这里蹲下。
他从鱼篓取出用树叶包着的地龙,捏了一条穿在鱼钩上,随即抛竿甩进水里。
这片地界不算太大,除了他俩以外,还有两个人在钓鱼,一个是裴成,另一个是裴继宗。
裴曜跟裴继宗不对付,但真论起来,也没多大仇,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再者,这里是钓鱼的好地方,凭什么自己先走,让给对方呢。
因此除了裴成夹在中间,偶尔说两句缓和缓和,其他两人都不怎么言语。
裴荣一来,裴曜倒多了个人说话,两人关系本就不错。
他俩声音不大,都耐心等着鱼上钩。
聊着聊着,就说起村里谁谁家里在给相看媳妇夫郎,就连杨丰年,他家也在给他踅摸,听人说好像有信了。
裴曜和裴荣都笑起来,回头势必要审问审问杨丰年,好小子,还藏着掖着不告诉他们。
裴成听见,心中暗暗羡慕,他家穷一点,前两天还听他阿爹发愁他的亲事,稍好的人家,聘礼就得像样,可不得花一笔出去。
裴继宗家境也一般,他还有个弟弟裴继祖,都是汉子,都得花钱娶亲。
他俩小时候骂过长夏,还跟裴曜干了一架,没打过,认了输,陈知更是在他家门前骂了个底朝天,因此两家关系并不好。
自打裴曜家盖了大房,他家里人别提有多酸了。
裴继宗忽然出声,嗤道:“相看算什么,连屁股都没摸过,没见过世面,还不是毛头小子一个。”
这话一出,其他三人不约而同望向他。
裴荣讥笑出声,问道:“哟,难不成你摸过?”
不是他看不起人,就裴继宗这模样,看起来倒贴也没几个人愿意。
都是一个村的,他哪能看不出裴继宗是在吹嘘,故作老成罢了。
果然,这样的讥讽让裴继宗涨红了脸,声音拔高嚷道:“我摸没摸过用得着你多嘴?”
裴荣不像他动了气,又笑问道:“那你到底摸过没?”
“你管我摸没摸过。”裴继宗依旧嚷嚷这句话。
裴曜听得烦,不爱搭理乱吹牛空显摆的人,说道:“行了行了,荣子,别问了,这不明摆着吗,鱼都给吓跑了。”
裴继宗一听更气了,又看一眼裴成。
裴成撇着嘴,眼睛看向水面,明显也没信他。
裴继宗脸色涨红,他原本想显摆自己的见识,眼下却有点下不来台,实在是憋火。
他独自一人僵持着,裴曜上了鱼,裴成也钓起来一条。
裴成那条鱼大,喜滋滋开口:“瞧瞧,今儿运气真好,第二条大的了。”
“成子,今天去镇上卖?”裴曜问道。
裴成将鱼放进篓子里,应道:“自然,自家又吃不完,换点钱多好的。”
裴曜说道:“那咱俩一起。”
“好,结个伴路上也有人说话。”裴成应道。
他三人都没理裴继宗,不想裴继宗又吹上了,一脸不屑道:“这就算大?想去年,我钓了条将近七斤的。”
裴荣掏了掏耳朵,正要骂两句,裴继宗嘴倒挺快。
“我卖鱼时路过红香楼,门前和楼上站着的女人双儿,个个屁股都大,还没进门,就被搂着他们的男人摸一把,有几个还冲我扭屁股,小爷就是不稀得摸。”
终于说出来了。
裴继宗吹得唾沫乱飞,顾不得去擦,心里总算舒坦了。
裴曜三人纷纷叹气,还是给他找着了开口的机会。
只听见叹气声,没一个接茬的,话头直接冷下来。
裴继宗还没舒坦一下,又讨了个没趣,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裴成没那么正经,毕竟问王小舟借过画册,知道点东西,也正是年轻火旺的时候,只恨没有媳妇,一听见红香楼,就想起曾经路过时见到的风骚浪情。
他咽了咽唾沫,又想起裴继宗最后那句话,直接翻了个白眼,很不耐烦。
还不稀得,卖条鱼特地跑红香楼门前,不就是想看人家,以为别人听不出来。
裴荣骂都懒得骂了,蠢货一个。
至于裴曜,更是懒得搭理裴继宗,也讨厌对方嘴里摸屁股之类的话。
太阳逐渐爬到最高处,裴曜和裴成收了鱼竿,鱼篓里收获不少。
裴荣来得迟,鱼少一点,他没在意,四五条小鱼也懒得跑去镇上卖,带回家吃算了。
裴继宗讨了个没趣,心里一直不自在,见他们三人都不理自己,越发横眉冷目,看旁边一根草都不顺眼。
裴曜三个沿着小土路往上走,他坐在原地,轻嗤一声以示不屑,赶紧滚蛋吧,这一大片都是他的地方,想在哪儿钓就在哪儿钓。
裴成走在最后,听见那一声轻嗤,他撇撇嘴,刚来的时候还愿意搭理一下裴继宗,这下连他也懒得理会。
上了坡,来到河道上方,裴荣回头看一眼河边伸出来的那根长竹竿,笑嘻嘻道:“拉不下脸跟咱们一起走,也不想想,都这个时辰了,他还直愣愣坐那儿钓鱼,真不饿啊。”
裴曜笑出声,说:“来得比我还早,不走估计是真不饿吧。”
裴成在旁边说道:“跟我一起来的,我方才肚子都响了,嗐,谁管他,赶紧回去吃饭,吃完了好去卖鱼。”
一阵风吹来,河面泛起涟漪,四下无人,静悄悄的,只有芦苇摇晃。
裴继宗板着腰充面子,忽然,肚子咕噜噜响起来,他腰塌下去,又臊又恼火,又庆幸没人听见。
一刻钟前他就饿得前胸帖后背了,偏偏只能忍着,势必不能比他们先走,不然就是露了怯,白白将这么好的钓鱼地给别人。
只是这份志气到现在,也被饥饿击散了。
·
还没到家,裴曜就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夏和王小蝉背着竹筐,正跟裴文清说话。
他眉头一皱,脚步加快几分。
裴成走别人庄子后面的斜路回家了,裴荣和裴曜顺路,见他忽然走快,不免愣了下。
裴文清正在给长夏和王小蝉分野果。
他家和裴家是同宗亲戚,长夏和裴曜得喊他一声堂哥。
裴文清比长夏大一岁,今年已经二十了,相貌普通,家境平平。
前两年托人说了一门亲事,原本去年要成亲,但对面家里贪图别人更高的聘礼,悔了婚,他家受不了这个鸟气,闹了一通,折腾了许久,最后拿回聘礼,亲事就这么黄了。
面对裴文清递来的野果,长夏犹豫着,没有去拿。
他不伸手,王小蝉自然也跟着不要。
裴文清看一眼王小蝉,笑着对长夏说:“堂哥给你的,自家亲戚,又不是外人,拿着就是,你们两个人,分着去吃。”
“分什么呢?”裴曜面无表情问道,大步就到了跟前。
裴文清笑了下,说:“不过两个果子,我不爱吃,正好碰见夏哥儿和蝉哥儿。”
长夏拿不定主意,村里会有上了年纪的婶子阿叔偶尔分他一两个果子,他很少和年轻汉子打这种交道,于是下意识去看裴曜。
裴曜见裴文清视线多看向王小蝉,忽然明白过来,心里莫名一松,看见长夏询问的目光,开口:“堂哥给你,你就拿着。”
长夏只好接过。
裴文清两只手都伸着,手里的果子一样多,看起来并不偏向谁。
王小蝉犹豫一下,见长夏拿了,这才伸手。
“那,我先走了。”裴文清说完没有多留。
长夏和王小蝉看着他离开,两人都有点懵。
“看什么呢?”裴曜忽然开口,语气有些不满。
长夏回过神,不再张望。
王小蝉看裴曜一眼,旁边还有个没出声的裴荣,他性子腼腆,很少和小子们多说话,只跟长夏说道:“我也先回去了。”
“嗯。”长夏点点头。
裴荣看一眼裴曜,又瞅一眼长夏,琢磨过劲来,一脸恍然大悟。
他暗暗啧一声,抬手拍了拍裴曜右肩,说:“走了。”
原地只剩下他俩。
长夏刚走了一步,裴曜的手就伸过来了,从他手里硬掏走了那几个果子。
长夏没有要回来,手正好空了,他扶了扶肩头的绳子,继续往前走,问道:“你想吃?”
裴曜随口应声:“嗯。”
想吃那就都给他吃,长夏没再说什么。
两人往家里走,裴曜忽然开口:“文清哥看上王小蝉了。”
长夏惊讶地转头看他。
裴曜将手里的果子抛起又抓住,说:“给你只是幌子,人家其实是想给王小蝉,你不过是顺带的。”
“难怪。”长夏茅塞顿开,他就说,怎么突然给他果子吃。
说起来,小蝉比他小一岁,已经十八了,因家里是外姓外来户,在村里弱一点。
王小蝉娘一直想托媒人找个家境不错的,不想孩子嫁出去吃太多苦,但一直没着落,又怕耽误太久,已经打算往低处看看了。
王家的事长夏没那么清楚,只听王小蝉说过一嘴,他也没放在心上。
裴曜一边走,一边看着长夏,问道:“还有谁给过你果子吃?”
长夏想了下,说:“琴婶子,阿芬奶,还有荣阿叔,都给过,小桃前两天还给了我一把山莓。”
一个小子都没有。
裴曜一下子没了听的兴趣。
果然如此,没人会跟长夏献殷勤,除了他,也没谁觉得长夏有那么一点好看了。
第28章 脑崩儿
鹅肠草开着白色小花,被人一把又一把拔起,甩甩根上的土,丢进筐子里。
长夏弯着腰,手上拔个不停,这一片的鹅肠草拔完了,又拎着竹筐往旁边寻找。
窦金花在不远处割艾草。
一老一少今天走得远,沿着河道一路过来,总算找着片好草地。
村里几乎家家都喂了鸡鸭,养猪的人家也多,更别说还有养牛养驴的,只要买得起,牲口一定要置办一头,有了牲口,无论家里还是地里的活,人力就会轻许多。
有这些吃草的东西,村子附近的野地天天都有人割,一些好点的草,稍微长出来就被碰到的人飞快割走。
想大量打草,就只能往更远处找找。
没一会儿,长夏听见驴蹄声和车声,起身望一眼,裴曜牵着驴车过来了。
等他过来后,窦金花和长夏把筐子里的草都倒在板车上。
毛驴停下,顺势低头吃草,咀嚼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鲜脆,人不能吃的青草,在牲口嘴里仿佛多汁嫩爽。
裴曜穿着一身麻布短褐,腰间系了汗巾,和村里小子没什么差别,只是他腿长胳膊长,高挑结实,身形实在是漂亮。
他有两身料子好的长袍,只是平时陈知不许他穿,走亲戚时再穿,不然好好的衣裳弄脏弄破了,实在心疼。
长袍干活时不如短褐更方便,裴曜自己也舍不得那么好的衣裳穿着来干活。
零星几片树叶黄了,幸好,尚未到枯落之时,留给农人备草还有一段时日。
裴曜从板车拎下一个竹筐,也没说话,拿了镰刀往草丛中走,利落割起草。
长夏和窦金花话都少,干起活更是。
而且割草也费腰费力气,又忙又累的,真正下力气干农活的人,哪有闲工夫说话呢。
他们三人在这里拔鹅肠草、艾草,弄新鲜的回去,这几天喂猪喂鸡鸭。
陈知、裴有瓦和裴灶安则牵了另一辆驴车,在河滩上割荩草。
荩草是很好的草料,晒干了,冬天混着稻草和麦秸一起喂驴,肥猪年底卖出去之前,也要好好喂着,不然瘦了掉秤。
夏天时就晒了不少干草,如今进了秋季,对干草的需求更加迫切。
裴曜年少力壮,跟着窦金花和长夏在这边打草,裴家其他人都放心。
一直忙到晌午太阳大了,第三车草拉回家后,陈知已经在灶房做饭了。
后院。
长夏和窦金花用耙子扒拉车上的草,堆到土墙前弄了高高的一堆。
这些给猪、毛驴吃新鲜的,随手堆一堆,不用特地晾晒,喂鸡鸭时也能抓一篮子,剁碎了倒进木槽里。
荩草在宽敞的前院占着一片地方,用几根长木棍隔着,和其他要晒的野草分开,省得弄混了。
割这么多草,手指被草汁染青,又沾了土,造的乌黑。
长夏洗干净手就进灶房帮忙。
等吃过饭,歇了半个时辰左右,陈知和裴有瓦又套了驴车,催促裴曜和长夏也动身。
今天地里的活不忙,趁着有工夫,多打草回来才是正理。
·
一连割了三天,裴家院子里到处都晒的是野草,太阳一晒,青草的味道弥漫。
不但有牲口吃的,还有人吃的,像嫩些的马齿苋,陈知特地用旧篾席铺着,晒在上面要干净些。
哗啦——
灶房里外的水缸都添满了,裴曜放下木桶,家里剩他一个,总算有一点空闲,他从房里拿出做了一半的木头,坐在房门口又挖又削。
长夏和窦金花在河边洗衣裳。
衣裳是一家子的,打了三天草,脏得不行,草鞋也要刷,好几双放在旁边等着洗。
长夏手里的棒槌咚咚咚捣个不停。
窦金花在石板上搓衣裳,头一遍野澡珠的白沫子都出不来,水是污黄的,洗到第二遍才干净。
好一阵后,两人才端起木盆,拎起木桶,提了湿淋淋的草鞋往家走。
裴家屋后离河边有一段路,盆里桶里都是洗好的衣裳,沾了水,再拧都是湿的,不免沉重。
一进家门,长夏快步走到晾衣架前,将桶和盆都放到地上后,才甩甩手舒了一口气。
裴曜见他俩回来,放下手里的木头和小凿子,提茶壶倒了两碗茶水放在小方桌上,说:“奶,水倒好了。”
“好。”窦金花应一声,走过来坐下歇脚。
长夏一个人将衣裳晾好,才过来喝茶。
裴曜看他一眼,没作声,低头继续削木头。
窦金花在院里坐一阵,抬头看一眼太阳,想起柴房屋顶晒了七八个竹匾的枸杞子和一点药材,她没喊两个小的干活,自己爬上梯子。
她站在木梯上,伸手拨动枸杞,将枸杞和药材都翻了翻,好晒得均匀。
等下来后,她说道:“我去歇着了。”
“嗯。”长夏点点头。
裴曜低头在忙,没有看过来,因此长夏放下茶碗后,没有起身进屋,惬意坐着晒晒太阳吹吹风。
河水冰凉,手和腕子晒了一阵后,又热乎乎的。
还没到秋冷的时候。
木屑从裴曜手中掉下来,长夏视线落在地上的碎屑上,心想一会儿等他弄完,木屑扫起来收着,晒一晒,好用来引火。
相安无事歇一阵后,长夏起身,到菜地摘了些菜。
夏黄瓜老了,藤该拔了,他摘下最后四五条老黄瓜,削了皮好炒着吃。
赶着夏天种下的秋黄瓜已经爬了藤,只是还没到结瓜的时候。
刚上来的秋蒿菜倒是嫩着,他拔了半篮子。
陈知和裴有瓦回娘家了,今天晌午只有四个人吃饭。
灶房里还有昨天本家亲戚给的一个菜葫芦,能炒一碗,再捞一个咸菜疙瘩切了,这几样菜就足够了。
长夏在灶房门口洗菜。
灶房里外的水缸都有木头做的盖子,防着土渣灰尘落进去。
裴曜转着手里的木头端详,他想刻一个站在树枝上的黄雀,只是手艺还不够炉火纯青,前头已经废掉一个。
那只黄雀有些粗糙,即使上色掩饰了,整只看起来不够生动,没灵气,他不满意,直接丢进旧匣子里,又重新鼓捣。
脖子有点酸,他抬起头,揉了揉后脖子,见长夏进了灶房,很快响起切菜声。
裴曜放下木头和凿子,起身跟进去。
握着菜刀的手一顿,长夏有点紧张,今天阿爹不在。
他看了看外面,阿奶进屋了,阿爷去山上捡柴了,还没回来。
院里没人。
裴曜实际没想做什么,他只是有些无聊,干脆进来找长夏。
见长夏一副胆小畏缩的模样,他忽然抬手,飞快弹了长夏一个脑崩儿。
额头疼了一瞬,长夏皱起眉,放下菜刀,揉了揉被弹的地方。
裴曜眉梢微扬,似乎有点得意。
他料到长夏会有这样窝囊的举动,挨一下也不知道还手,更别说骂人打人了,一声都不带吭的。
“真胆小。”他语气有点瞧不上,可眼睛带着笑。
长夏反驳不了,郁闷了一下,拿起刀继续切菜,心想还是按阿爹说的,不理裴曜就行了,他总不能再弹自己。
裴曜仿佛一点没觉察出“冷眼”,照样心情很好,他一手撑在案台上,斜倚着,赖着不走。
切菜声不停,他思绪一会儿转到长夏脸上唇上,一会儿又觉得长夏也太软弱窝囊,呆呆笨笨的,忽然问道:“你胆子这么小,出去了也被人欺负?”
长夏手顿住,转头控诉般看一眼裴曜,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除了裴曜,还有谁会这样欺负他。
裴曜终于有了一点尴尬,为了掩饰,他轻哼一声,说:“我不算,你怎么能拿我跟外头那些人相提并论。”
他又不是真欺负打骂长夏。
没理都要占三分,是陈知常骂裴曜的话,这会儿长夏嘴巴动了动,也想这样说他。
裴曜视线落在他嘴唇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垂下的眼睛暗了暗。
长夏发觉了他的视线,紧紧闭上嘴,什么都不敢说了。
好半天,裴曜喉结滚了滚,目光恢复正常,顺手捏了两片黄瓜吃。
心想别看胆子这么小,但特别会告状,小时候因为长夏动不动小气掉眼泪,他挨了好几次打。
年幼时他就知道不能惹长夏,更别说揍长夏,要是真动了长夏一根手指头,家里非得把他捆起来用鞭子抽。
那时他总觉得阿爹偏心,因此一直不待见长夏,长大后关系也平平。
这会儿想想,其实长夏也只是想管他不要在河边山上乱跑,偏他不服管教,给长夏气哭了。
裴曜心思回转,小时候确实有点气人,不过他才不会承认。
他正色道:“外头真有人欺负你了,别跟闷葫芦一样,由着人欺负,就算回来不跟阿爹,总得跟我说说。”
裴曜忽然眉头紧拧,不等长夏应声,又说:“除了我,谁要摸你手摸你脸,都不许,出门离那些小子远远的,也不许让别人亲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额角突突地跳,青筋似乎都要凸出来。
长夏懵了一瞬,没能立即出声。
裴曜有些气急,说:“听见没?那是不正经的人,只会哄你占便宜,这事绝不能乱来,无论是谁,都得防着,离他们远远的,最好话也别说,你给一点好脸,他们想的可不止一点。”
“我没你说的那么笨。”长夏闷闷出声。
他没忍住,强调道:“我分得清轻重,也不是乱来的人,你何必这样说我。”
长夏很委屈。
他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怎么会做那种没脸的事,再说了,因为裴曜是从小定下的郎君,他才……
为什么要将他说的这样不堪。
裴曜愣住,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唇,侧过脸避开长夏视线,不自在地开口:“是我着急说错话了。”
见长夏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垂下眼睛,别别扭扭的,又说:“我乱说话,对不住。”
长夏将切好的黄瓜片揽进碗里,又抓过秋蒿切,没多久,他小声“嗯”了一下。
裴曜这才不再心虚。
他左右看看,问道:“要生火?”
“嗯,该做饭了。”长夏的委屈还未散去,他很少发脾气,依旧好声好气,只是听起来蔫嗒嗒的。
裴曜摸摸鼻子,明白这回真惹到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哄,只好先坐在灶前抓了一把软柴打火。
第29章 织布
又下了雨。
秋雨绵绵不绝,细细的雨丝飘落,下个不停,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水迹,土地被浸透,泥又湿又滑。
树叶、草叶沾着雨水,好几天不见干。
连屋顶青瓦也蒙上一层水漉漉的潮湿,门窗被雨水飘湿,一打开,斜风带着细雨吹进屋里。
山雾、秋雨都冰冷朦胧,整个村子笼罩着一层水色。
初秋的天尚未到寒时。
一下雨,到处都是水,和夏天一样,塘中水中的青蛙、癞蛤蟆爬了出来,到处都能看见。
有跑进家里的,不是被人一脚踢出去,就是用铁锨铲飞。
狗看见家里爬进这怪模怪样的东西,要么龇牙吠叫,要么闻一闻嗅一嗅,用爪子拨拉着玩。
癞蛤蟆一旦被翻过身,露出肚皮,四条腿伸长蹬动,样子有些慌张惨乱,也有些滑稽,令人心生不适。
傍晚和夜里,也不知是青蛙还是癞蛤蟆叫,咕——咕——,带着颤音,像从它们肚皮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听就让人想起外面湿漉漉的一切,有人不以为意,不喜的人心生烦闷。
雨下了两天,庄稼人大多都歇在家。
织布机的踩杆一踩一松,上下交替,机子哐当、哐当响,梭子经由人手飞快从左穿到右,又从右穿到左。
伴着这样的声音,东厢房屋门半开。
关着门屋里暗,点上油灯又划不来。
裴曜正在给刻好的黄雀上颜色,他握笔的手很稳,神情专注,雨声织布声似乎都听不到了,心里眼里都是手上这块木头。
堂屋。
窦金花在织布,长夏和陈知捻线纺线。
织布机上坐久了,便换换人。
陈知和窦金花闲聊,说:“上次听有糖说,明年或许要盖房,只是如此一来,盖房要花一笔钱,盖好住进去,怎么都要一半年工夫。”
“明年宏儿也十六了,到了说亲的年纪,虽然到真正成亲时,还有二三年,可这两三年里,想攒下聘礼和好酒席的钱,哪里那么容易。”
窦金花也听女儿提起过,不免为女儿愁一愁。
裴有糖两个儿子,幺儿不说,两个小子只差三岁,赶着给老大李宏娶了亲,后头就是老二李守的大事了。
李家这几年日子好起来了,只是乡下人,靠种田卖桃子为生,家底到底薄弱,想要盖房翻新,攒下的那点积蓄,可不得出去许多。
裴家便是如此。
不过好处是裴有糖两个儿子,再娶了媳妇,家里年轻壮劳力就有四个,若是心齐,后面的日子怎么过都不会差。
自从裴家的青瓦房盖起来,裴有糖很高兴,娘家家底强,亲哥亲嫂也不是软弱的人,她腰杆更直,脸上也有几分光彩。
也是因娘家盖了房,她和李永清不免有些意动,谁不喜欢好房好院子。
亲是一定要娶的,他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不可能让两个儿子打光棍,就是犹豫房子到底要不要盖,老房子旧些,到处都修缮过,但住人不成问题。
裴有瓦和陈知只有裴曜一个,盖房子的时候,因为有长夏,当时还未生出各自寻亲的念头。
童养媳没有娘家,一切从简,花不了太多,因此他俩没有将儿子成亲所需的花销算进来,只一心一意盖房,对银钱的忧愁没有那么重。
长夏只听着,手上将纺线车转得飞快。
听到陈知和窦金花又聊起人丁的事,忽然想起那天裴曜说过的话。
奶娃娃……
村里嫁出去的女儿双儿,一年半载后,总能听到谁谁有了的消息,嫁到湾儿村的媳妇夫郎也是,成亲生子,总是在一块儿的。
他见过很多大着肚子的妇人、夫郎,习以为常。
裴曜同样觉得是人间常事,因此两人都没放在心上,只当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说出口。
不过这会儿,长夏想了一下,他和裴曜生娃娃?
真奇怪。
他拧了下眉,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样的。
奶娃娃那么小,骨头都是软的,他抱不了,更别说裴曜,比他还小几岁。
裴曜平日里一副小孩心性,安分不了几天,逮个空子就偷溜出家门,打鸟钓鱼,钻山爬树,时不时还跟别人打架,脸上挂着彩回来。
他实在想不出来裴曜当“爹”的模样。
至于自己,长夏也难以想象。
家里没有亲的叔伯堂亲,即使本家有生了娃娃的,他只是过去看望,不用帮着照顾。
自家没有刚出生的奶娃娃,他不大会抱,只能大人抱起来,手把手塞进他怀里,才能小心翼翼将浑身软软的婴孩连着襁褓抱好。
陈知和窦金花说着说着,话又拐到别处。
长夏的思绪也收回来,不再想没影儿的事,纺车呼呼呼,飞速转出了残影。
窦金花一边织布一边说:“回头你帮着打听打听,看哪家有合适的,留留神,看有没有合适宏儿的。”
“我知道。”陈知应一声,自打上次裴有糖提了一嘴后,做阿舅的,哪能不替亲外甥操操心。
至于之前托裴有糖的事,早在揍了裴曜之后,他借着走亲戚,去了李家村一趟,连忙让裴有糖停了。
他只说问过两个孩子的意思,裴曜是愿意的,原是他多此一举了,差点弄出事来。
裴曜干的没脸事,哪怕对着裴曜亲姑姑,陈知也说不出口,只能糊弄两句。
好在裴有糖没有多想,反倒松了口气。
在她看来,长夏就很好,是能过安稳日子的好孩子,平日又不生事又不作怪,哥哥嫂嫂不用操心,况且还不用聘礼,上哪里找这么可心的儿夫郎。
·
下午,天依旧阴沉沉的,好在雨停了。
光线黯淡,不比晌午那阵,做针线本就费眼睛,陈知和长夏都坐在堂屋门口,找着亮多缝两下。
堂屋摆了一地的农具,锄头、铁锨还有镐头耙子等。
裴灶安和裴有瓦敲敲打打,拾掇这些家伙什。
下雨没活干,更没什么去处,串门不方便,湿淋淋踩一脚烂泥,进别人家门踩一地泥印子,实在埋汰。
趁这个空子,将家里的用具收拾收拾,回头等地干了,无论下田还是上山,用起来更趁手。
铁锹的把松了,裴灶安这两天挑了一根合适的直长木棍,又是削又是打磨,确定没有毛刺刺手了,才将木棍偏细的一端牢牢杵进铁头上。
裴曜坐在外面屋檐下,岔开两条长腿,弯着腰用磨刀石打磨两把钝了的小刀。
陈知看见,就让他把后院剁草的旧菜刀磨一磨。
磨刀的声音并不尖锐,也绝说不上好听,嚓嚓、噌噌,来回地响。
窦金花闲不住,又上了织布机。
陈知揉揉脖子,将补好的衣裳叠了,看一眼织布机那边,这两天织的是麻布,之前织的棉布攒下了一些,原色有几匹,还有三匹染色的,红黄都有。
他一边琢磨一边说:“娘,过两天棉线纺好了,先熬料将棉线染了,再上机子,织一两匹花彩布,给他俩用花彩布做一床新被褥,再加上成亲用的喜被,足够他俩几年使了,余下的彩布,给你屋里也做一床。”
之前染的黄布红布,都是织好后上色,颜色是一体的,可成亲是大事,用花花条条的彩布再给做一床铺盖,又好看又体面。
“好好。”窦金花连忙应声,提起大孙子的亲事,她哪能不上心。
去年前年她曾问过,陈知只说不急,裴曜年纪小,毛里毛躁的,一点都不稳重,跟野猴儿一样,不着急成亲。
裴曜耳朵尖,听见亲事,磨刀的手顿时停了。
家里常年都在织布,自家用一些,多数原色布会拿去镇上各布庄、布铺卖,能换不少家用。
因习空见惯了,他没料到这些布是给他和长夏成亲用的。
陈知算是头一次当家里所有人面提起两人亲事,长夏也抬头看一眼。
裴灶安乐得什么似的,他和窦金花依然不知道陈知之前的打算,只觉得理应这样办。
裴曜心里彻底踏实。
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不招阿爹待见,怕适得其反,他没多嘴去问,压下性子老老实实继续磨刀。
·
晴空朗朗,风凉爽宜人,太阳的热意恰到好处,真正是一派秋高气爽。
河边,裴曜拎着竹筐四下寻找茜草。
在草丛中瞧见后,他蹲下用宽铲连茜草根一起挖出来,抖搂抖搂土,才丢进筐子里。
正是秋时,茜草最好的时候,不但能熬了给布和线上色,大一点粗一点的根,晒干了药铺里也收。
想用茜草染红色,得加点白矾,这东西家里有,倒是不急着买。
染黄色有荩草就行,想要混入青色棉线,去山上挖些蓝草。
乡下到处都是野草,只要认识,用处都很大。
自打地面晒干,在野地干活方便了,裴曜有了空,就会出来挖各种染色用的草,干劲十足。
正忙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裴曜直起身。
杨丰年和裴荣两个背着鱼篓,手里拿着钓竿,笑着问他:“这两天不见你去钓鱼。”
“家里忙,没逮着空子。”裴曜随口答道,又说:“下午挖泥鳅,去不去?”
秋时的泥鳅渐渐肥了,滋补润燥,是一口时令的新鲜物,近来的价钱比平时高。
“正想问你呢。”杨丰年说道:“今天挖了,放水里泡一晚,明儿一早就赶去镇上卖。”
“成。”裴曜点头。
知道他今天不去钓鱼,裴荣和杨丰年不再多留,他俩商量好了,这会儿钓一阵子鱼,明天能一起带到镇上,多卖一点钱。
他俩往钓鱼台那边走,听见身后的动静,不约而同回头。
长夏和杨小桃来河边打猪草了,刚才还弯着腰干活的裴曜,立即迎过去。
裴荣用胳膊肘戳一下杨丰年,挤眉弄眼开口:“我说吧,只要看见长夏,他跑得最快。”
第30章 心思
一大早,裴曜提了木桶拎着篮子,同家里说一声,出了门就直奔杨丰年家。
随着他走路,木桶轻晃,偶尔走急两步,有水从木盖缝隙中流出来。
桶里有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泥鳅,黑条条的,昨天捞上来后,他洗了两遍,泥鳅身上没有泥沙了,才丢进桶里养着。
比起鱼,泥鳅往往活得更旺,即使待在小小的木盆里,没吃没喝都能活一段日子。
杨丰年已经套好驴车,正往车上装东西。
他今天除了卖鱼卖泥鳅,顺便把家里攒下的两筐药材拉去镇上卖。
裴曜和裴荣蹭他家的车一同去。
毛驴踏踏踏迈开步子,很快小跑起来。
赶车颠簸,容易让鱼和泥鳅跳出来,木桶都有盖子,裴曜和裴荣坐在车上,一有动静,就伸手压一压木盖。
裴曜带着的竹篮里有两个完工的木雕。
裴荣瞧见,忍不住拿起来细看。
“这是黄雀?”他问道。
“嗯。”裴曜自己很满意这只。
黄雀抓在树枝上,歪着脑袋似乎在看前方,这次眼睛点的很好,灵动有神。
他技艺还不够娴熟,毕竟只是空闲时才琢磨,有时也要靠运气,这回上完色,画好眼睛,他越看越喜欢,心中很得意。
裴荣边看边顺嘴说:“不是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要能弄出这个,说不定能卖好几两。”
裴曜笑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丢给裴荣。
裴荣接住一看,是一只蝉,还没上色,但已经能辨认出模样,眼睛、翅膀和尾巴很好认。
裴曜说道:“我只擅鸟雀,别的都不大熟,一只蝉就花了挺久,刀螂细腿细肢节的,更难了,草编还行,用木头刻我一时还弄不好。”
回头等闲了,还是捉几只刀螂,编了草笼子养着,多看看心里才有底。
裴荣把玩了一下木蝉,确实还是上了颜色的黄雀好看。
篮子下面还有一只,他方才就瞧见了一片花花绿绿,拿起来一细看,更乐了。
这回的鸟窝裴曜是用一大块木头挖出来的,上了褐色黑色,勾勒出条纹,倒也像那么回事,简单质朴。
鸟窝里除了一只圆圆胖胖的长尾灰山雀,窝里还放了好些花。
红花黄花白花蓝花,野花簇拥围着山雀,像是它自己叼回窝装扮的。
山雀的尾巴长长翘翘,脑袋也昂着,颇有有几分神气。
山雀能取出来,和鸟窝是分开做的,它脖子上戴着个不大的花环,花环也是木头雕出来的,细细的枝条染了绿色,小小的花朵同样涂了花心和花瓣。
花环实际做的并不灵巧生动,但瑕不掩瑜,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裴荣忍不住在裴曜胳膊上捣一拳,说:“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不光脑子灵,这门自学的手艺也实在让人嫉妒。
要是他有这个本事,随便弄两个木鸟木雀,看上哪家姑娘哪家双儿,只要送出去,一准就能拿下,还愁没有媳妇娶?
裴荣这么想,也说了出来。
前面赶车的杨丰年一听,损道:“人家早有夫郎了,用得着像你?腆着脸巴巴儿献殷勤去。”
“也是。”裴荣将木雕放回篮子里,半笑半叹。
他又同杨丰年闲聊,说:“你小时候不也跟着一起看你二叔刨木头,比起他,你离得更近,就没学会?”
村里的木匠杨二保是杨丰年亲二叔,裴曜七八岁时就和杨丰年玩得好。
木匠院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边角料,对小孩子来说,无疑是最惊奇的,翻翻找找,就能发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因他俩是小孩,有时调皮会乱翻木块树皮堆,但从不偷拿东西,挺讨杨二保喜欢,闲了就逗小孩玩,教他俩认木头挖木碗,各种凿子刨子等用具也教他俩认。
不过大了之后,裴曜没有再“偷师”,小孩子没人会多想,大人就不一样了。
有时遇到磕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得琢磨好几天,很想找个懂的人,请教请教也好,可惜附近几个村子只有他好摆弄这些。
杨二保有两个儿子,还有个徒弟,想学正经的木匠手艺,磕头拜师是免不了的。
他志不在此,只喜好捣鼓小玩意,小时候看的学的那些,堪堪够用。
雀儿鸟儿这些笨拙粗糙的东西,真论起来,是算不上精巧雅致的,也就是靠几分野趣,换点额外之财。
听见裴荣的话,杨丰年笑道:“你说的轻巧,这东西不得看天分?我做几个木碗还行,这些东西就难了,也别说我,就是你看见那些凿子刻刀,也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俩都不是有巧思的人,好在有一把力气,钓鱼捞泥鳅也能赚到钱,偶尔跟着裴曜去镇上卖木雕,拿到钱买了吃的喝的,也能沾沾光。
毛驴上了官道,跑得更快更顺当了。
太阳已经出来,迎面吹来的风和煦畅快,这样的天气不潮湿不闷热,心情变得很好。
提起媳妇,裴荣挑眉看向裴曜,说:“哎,我说,你和长夏……”
他对了一下两个大拇指,笑嘻嘻开口:“你家没急着给你办亲事?”
裴曜一顿,挑了两句能提的,说:“最迟后年。”
裴荣乐道:“我看你小子都急成什么样了,还能憋到后年去?”
裴曜微微皱眉,不解道:“我着急?”
他从未在外头跟长夏亲近过,也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裴荣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话一出口,连杨丰年都笑起来。
裴荣一脸鄙夷,说:“就你还想瞒着谁,一见着人,别的就都忘了,跑得那叫一个快,只要长了眼睛,谁看不出来?当大伙儿眼瞎呢。”
“腆着脸巴巴儿就凑上去了,也不看看人家长夏理不理你。”
刚才杨丰年损他的话,一股脑倒给裴曜,裴荣心里一阵畅快。
裴曜愣住,他根本没想到会被人看出来心思,自以为瞒得很好。
裴荣还在笑话裴曜,说:“你小子猴急,可惜,长夏不吃你这一套。”
长夏在家都会躲一躲裴曜,更别说外面。
他二人“心中有鬼”,并未觉察,就算有对视,长夏也很快避开。
在外人看来,长夏对裴曜的靠近,确实是平静的,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甚至连害羞都没有,照样干自己的活,话又少,根本看不出任何东西。
如此种种,确实像是裴曜一厢情愿。
杨丰年也趁机损两句:“就你那些,哄哄别人还行,长夏到底比咱们大几岁,可不是轻易就能上当的。”
这话说完,他自己反应过来,给长夏吹得有点大了。
长夏是年长三岁,可性格软弱,乖头顺脑的,没什么脾气,谁都能看出他骨子里的老实怯弱。
说真的,要不是从小有裴曜护着,在村里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
“我哄别人做什么。”裴曜嗤道。
至于长夏哄两句就能上当的真相,他绝口不提。
这话一出,杨丰年和裴荣心里一阵泛酸。
哪怕知道裴曜只是想说他没哄过别人,还是忍不住去想。
是是是,就他裴曜不用上赶着讨好漂亮姑娘俊秀双儿,他一露面,多少眼睛都被吸引走了。
看见裴荣一脸愤愤瞪过来,裴曜啧一声,说:“你瞪我也没用,我又没拿什么花言巧语哄人,不过遇见了,说两句话而已。”
他长得好看,说话也和气,看见同龄人,往往不用他凑过去,多数都是别人往他跟前走。
小时候的讨喜和长大后的俊俏不同,裴曜自从抽条长高后,就经常能和姑娘、双儿说上话,在他自己还没发觉的时候,就已经习惯。
杨丰年和裴荣酸了吧唧的。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哪能不喜欢和姑娘双儿们多说两句话,一起说说笑笑玩玩,顶得了好几天干活的无趣。
裴曜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你俩又不是裴继宗,少在这里牙痒眼红,这么没出息的样子,要是给姜银蝶他们看见,才叫丢面儿。”
裴荣翻个白眼,不再愤然。
他和杨丰年两个,确实比村里其他小子强一些,就像杨丰年,说亲的媒人一看他模样,就知道多了几成把握。
毛驴拉着车依旧往前跑,离芙阳镇还有一段长路,赶车的杨丰年忽然开口:“不过,你真要和长夏成亲啊?”
裴荣也看过来,也问道:“你不是喜欢顶漂亮的?”
他俩倒不是挑拨离间,和长夏不甚熟悉,没仇没怨的,只是有些好奇裴曜怎么想的。
裴曜自己长这个模样,眼光高似乎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况且童养媳童养夫郎,最后没成的,也不是没听说过。
裴曜眉头微挑,先是对着侧过头的杨丰年说:“为什么不呢?”
随即又道:“长夏也不赖。”
杨丰年哦一声,转过头去看路。
裴荣想了一下长夏的长相,确实,人家也不丑,只是他俩从小就知道裴曜爱美的臭毛病。
他玩笑道:“嗐,还不是你从小就这样,我之前还以为,你要是不想娶长夏,跟家里闹开了,那一定得娶个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
杨丰年扬起鞭子在空中一甩,闻言笑出声。
倒是裴曜愣了下。
看见裴荣有点促狭的神色,他回过神,随口说道:“什么美不美的,父母之命,哪里是那么轻易违抗的。”
杨丰年在前头顺嘴说道:“也是,你爹当年费那么大力气,钱就不说了,梅朱府离得那样远,硬是一路带了回来。”
裴荣想起杨丰年的亲事,开口打趣,裴曜跟着损了几句,但有点心不在焉,眼睫垂下,也不知出神在想什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