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油酥饼
碧空如洗,天高云淡。
一群大雁从高高的天上飞过,人字形两排,飞得很稳当。
长夏收回目光,不再仰头观望。
“人”这个字,还是小时候听裴曜说的,简单易懂,便记住了。
裴曜七岁起,冬闲时就到赵李村的学塾念书,一直念到十岁,读了三年,认识不少字。
他刚念书那年,年景依旧不是很好,裴家日子一般。
但裴有瓦想着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他们家没一个识字的,一遇到写字立契,全是睁眼瞎,得靠村里识字的人帮着看看,到底不方便。
便勒紧裤腰带,给教书先生送了束脩,将裴曜送去识字念书。
裴曜脑瓜子是聪明,但好动淘气,幸好在先生面前倒是乖,课业还行,没让裴有瓦和陈知在村里村外丢脸。
要是背不出书,写不出来字,是要挨手板子的,还会被其他人嘲笑,他才不愿意。
一旦背着先生,一群男孩子凑到一块儿,本就不安分,闹闹腾腾,他在其中是最顽劣的,时不时就在放学路上打架。
功名什么的,裴家没人想过。
从祖上起,他们家连童生都没出过,全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只要认识几个字,能看契约写契约就成。
裴有瓦实在没看出儿子有考功名的天分,笨是不笨,但也不拔尖,因此裴曜大一点后,能帮着家里干活了,便不再去上学。
乡下识字的姑娘、双儿稀少,裴有瓦和陈知习以为常,没动过让长夏读书的念头。
身边人都不识字,长夏对念书只有一点好奇,不知道学堂是个什么样。
小时候裴曜用木棍在地上写字的时候,他会在旁边默不作声看一会儿,听见裴曜嘴里念叨叨的,才知道写的是“人”字。
等裴曜学到更难的字后,他看不懂了,那点好奇也就消失。
长夏从木桶里捞出一尾鲫鱼,比他手掌略长的鱼扭动身体,尾巴快速在空中甩,水花乱溅。
鱼是昨天杨丰年给裴曜的,他钓的多。
长夏蹲在院里杀鱼,白狗不知跑哪里去了,老黄狗在柴堆那边趴着晒太阳。
杀鸡杀鸭时它总会围着人转,想讨口肉吃,杀鱼时就很少往跟前凑。
有时捞回来的鱼多,院里腥味重,它还用前爪捂捂鼻子,一副很不喜欢鱼腥味的模样,陈知每每看见,都会笑骂它跟成了精似的。
鱼杀好后,从鱼肚子里掏出来的东西,长夏用小簸箕端着,到后院剁碎了,丢进鸭圈里。
十几只鸭子围过来哄抢,其中有几只挺肥的,不知道今年中秋会不会杀一只。
如今家里日子好一点了,一个月能割一两回肉吃,每次只割半斤一斤,足够解馋。
至于整只的鸡鸭,一般过年时才会杀。
不过去年中秋,姑姑裴有糖和老姑裴柴安回娘家送中秋礼时,陈知让裴曜杀了一只鸭子,做了顿好饭吃。
家里养的鸡鸭,到年底前,会捉一半到镇上卖笔钱,剩下一半再养二三年,留着下蛋,等到来年春天,再买几只雏仔继续养。
太老的母鸡母鸭,平时炖汤倒不错,只是肉发柴不好吃,镇上许多人家都不愿要,过年是为吃肉,自然要肥的嫩的,不至于让亲朋笑话,待客竟用这么老的肉。
听见前院的动静,长夏拎着小簸箕出来。
窦金花和裴灶安从山上摘了两筐山枸杞,他连忙放下小簸箕,从杂物屋取了篾席在院里摊开。
红彤彤的山枸杞倒在席子上,窦金花坐在席边,用手来回拨弄,将果子铺的均匀。
还不到做饭的时候,长夏蹲在席边,将红果里夹杂的枝叶挑出来。
·
芙阳镇一斤鲜活泥鳅到了十八文的价,裴曜抓了三斤多,卖了正好六十文。
这次的木雕色彩鲜艳灵动,尤其鸟窝里的花,实在亮眼。
他在街上转悠吆喝,时不时就有人上前看,不过今天转了几条街,才把黄雀和山雀出手。
这回的两只比上次还要好看些,裴曜要价六十文,原想着要是压价,五十文一只也能卖。
随口和买家拉扯几句,不想对方也痛快,直接给了一钱并二十文。
买家是个上一点年纪的夫郎,带着两个孩子,显然是孙辈,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四五岁的模样,都仰着头眼巴巴等着买小木雕。
他们三人穿得虽然不是绸缎,但衣裳整洁鲜亮,明显家境殷实些。
裴曜收了钱,揣进怀里,一低头看见女娃娃用大眼睛瞅他。
他笑了下,就见女娃娃害羞地转过头,小手捂着嘴巴偷笑。
裴曜脸上笑意更甚。
今天出来一趟就赚了一钱八十文,他心情实在好,路过油酥饼摊前,便花三十文,买了十个油酥饼。
等找到裴荣和杨丰年后,给他俩一人分了一个,自己也趁热吃一个,余下的用油纸包好,拎着桶和竹篮,又坐上驴车往家赶。
·
院里用席子晒着山枸杞,红艳艳一片。
裴曜刚进门,长夏后脚就背着一筐猪草进来。
他沿着屋后一直往河边走,在河边拣着好一点的草割了些。
光天化日的,太阳明晃晃,不过是在村子附近打草,孤身一人,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窦金花在家里歇脚,她腿脚远不及年轻时利索,上了一趟山,回来就得歇歇。
陈知、裴有瓦还有裴灶安三人,趁这两天还没到秋收,逮着空子就往山上跑。
如今枸杞子熟了,抓紧摘一些,回头晒干了,好往药材铺卖。
裴曜放下空木桶和篮子,顺手帮长夏卸了竹筐,指着放在灶房窗沿上的油纸包,说:“买了油酥饼,还有七个,还温着,洗了手先尝一个。”
“嗯。”长夏点点头,又说:“阿奶也在家。”
裴曜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拿了油纸包一边走一边朝着东屋喊:“奶,我买了油酥饼。”
“哎——”窦金花的声音传出来,不等裴曜进堂屋,她就出来了。
白狗窜回来了,和老黄狗蹲在人前,直勾勾盯住人手里的饼子,被赶也不走。
长夏和窦金花坐在椅子上,焦黄的饼子还温着,外酥里软,油香淡咸,牙口不好的老人也能咬动。
一个饼子不算大,吃得快的,三两口就塞进嘴里。
看他俩吃得香,裴曜胃口本来就大,又吃了一个,剩下四个,留给阿爹他们。
饼没了,两只狗遗憾走开,白狗还呜呜叫了两声,似乎在抱怨没给它吃。
裴曜舀了水洗手,说:“下回还是多买几个,往饱了吃。”
他这个年纪,正是能吃也好吃的时候。
听见大孙子嘴馋,窦金花笑眯眯的,没说什么。
一个油酥饼三文钱,买十个就得花三十文,要是裴有瓦买,她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可惜,但孙子就不一样了,小孩子家家,嘴馋是常有的事,爱吃就买两个吃。
长夏是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挑。
婆孙三个吃完坐了一会儿,又各自忙碌。
窦金花在堂屋纺线,长夏看天色不早了,先从菜地摘了菜,坐在灶房门口择洗,等备好菜,再出门打一趟草。
裴曜放了钱从东厢房出来,看见长夏后,他脚步微顿,一脸若有所思。
长夏是不够漂亮,可真让他和另一个漂亮的、美丽的人成亲……
他拧眉,觉得有些不适。
想来想去,脑海里那个模糊不清的美人渐渐凝实成长夏的模样。
他和长夏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从小就定下了,连婚书都有。
要说他喜欢漂亮的,他也不狡辩,世人不都这样。
或许是从小就知道长夏是自己夫郎,他同那些人说话时,从未生出过非分之想,不过看两眼。
要说有趣,还是长夏蔫头蔫脑好逗一点,急了只知道掉眼泪。
“给。”
长夏抬头,就看见递过来的一只木头小狗,还没裴曜巴掌大,上了淡黄色,四肢稳稳站着。
模样有点像家里的老黄狗。
他在襜衣上擦擦手,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眼尾弧度是藏不住的浅笑。
裴曜眉梢一挑,唇角弯起,所有的思虑一扫而光,眼里只剩下一个人,问道:“喜欢?”
长夏看一眼小狗,犹豫着,最终用力点头:“嗯。”
他不会做什么,顶多编个花篮玩,像这样的小东西,又质朴又可爱,哪能不喜欢。
长夏房里小箱子倒是有几块小木头,是裴曜以前刻完不喜欢的,因为不好看,没形也没神。
裴曜丢进柴堆想当柴火烧,窦金花觉得可惜,捡出来问长夏要不要。
得到肯定的回答,裴曜眉梢的雀跃完全掩饰不了,眉开眼笑道:“喜欢就行,改天再给你一个。”
长夏看着手里的小狗,眼睛亮亮的。
他舍不得将小狗放在地上,把玩一会儿,就起身进房间,好生将小狗摆在枕头边。
裴曜下意识跟上脚步,他没进长夏屋子,只站在门口,斜斜倚着门框抱臂看着。
堂屋。
纺车转个不停,窦金花听见两个孩子在说什么,只是耳朵有点背了,没听清在说什么。
她探头看一眼。
自打上次陈知在全家人面前提起孩子的亲事,她心里活泛起来,想起裴曜脾气大,长夏又太怯弱,怕两人不合,亦或是长夏受欺负,时不时留一下神。
幸好幸好,大孙子近来懂事多了。
尽管有时候脾气依旧大,但对长夏不打不骂,还给买吃的,看来也是开窍了。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长夏是从小养到大的,知根知底,还不用磨合,比外头的好了不知多少,她自然想要长夏跟大孙子成亲,往后再多生几个重孙就更好了。
第32章 柿子
循着水声,一路寻至山坡处的溪边。
溪水潺潺流淌,清冽透彻,偏高处,有人架了一截竹子,引了水,从空竹中哗啦啦流出来。
长夏伸手,接住从竹子流出来的溪水,掬一捧俯下脸就喝。
陈知和裴曜围在旁边,都接了水止渴。
出来的工夫久了,带的水已经喝完,幸而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天还没那么冷,溪水下肚不至于让人打哆嗦。
他三人喝了水,坐在石头上歇一阵。
裴有瓦从树林子里钻出来,背着一筐沉甸甸的红枸杞,到了跟前也是先接水喝。
裴曜蹲在溪边洗手,指甲缝、手指缝里,都是绿色的草汁。
他撩水搓洗,修长手指很快洗干净,见溪水里有小鱼小虾,五指一攥,试图抓起来,然而捞了个空。
他又翻动浸在溪水里的石头,眼疾手快抓住一只想要逃跑的小蟹,见小山蟹瘦巴巴的,也不大,又丢回水里,咚一声溅起水花。
长夏听见动静,抬头看一眼,他就在溪边石头上坐着,离得近,一眼就看见翻石头的那只大手白皙、有力,连手腕的骨节看着都粗大结实。
裴曜不是小身板,骨节看着就有力气。
陈知缓过劲,见他在水里翻找,开口道:“扔什么,等会儿砍一节竹子,把蟹、螺什么的,用竹筒装着,回去喂鸭子,多好的。”
没带网子,山溪里的小鱼小虾不好抓,石头底下的山蟹青螺却容易些。
陈知又道:“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了,你姑和老姑都要回来送节礼,等他们来了,杀一只鸭子,这几天多喂喂,让长长肥。”
日子渐渐好了,又不愁儿子亲事,手里的钱足够,不差一两只鸭子。
招待了小姑子和姑母,回头他上娘家送节礼,也得捉一只鸭子带回去,体体面面的,还能给他老爹老娘补补。
一听这话,不止裴曜来了劲,长夏也蹲在水边,伸手去翻水里的石头。
浅水处的石头被翻开,四五只小山蟹惊慌散开,爬得很快,但不及人手快。
只是捉起小蟹,长夏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
放在外头怕跑了,放在竹筐里,又怕它们陷进枸杞中,夹烂夹坏枸杞,也或许它们身上都是水腥,会坏了枸杞的药性品相。
“阿爹。”长夏喊一声,手忙脚乱的,用一片大树叶将五只小山蟹包起来。
陈知会意,从一旁地上拔了几根细长的草茎,捋掉草叶,过来帮长夏一起用树叶包住山蟹,又用草茎缠了几圈捆起来。
裴有瓦见上游有竹子,拿了柴刀起身,说:“我这会儿就去砍一根竹子,省得没东西装。”
陈知应声:“成,去吧。”
趁眼下在溪边歇息,抓上两竹筒蟹和螺,下山时不用再绕过来寻找。
等裴有瓦拎着五节削好的空竹筒过来,溪边草地上已经有一小堆青螺。
陈知和两个孩子一起,都脱了鞋,挽起袖子和裤管下了水。
他过来先将溪边的青螺装进竹筒中。
探出肉的大螺已经挪出一小段路,吸在一块小石头上,忽然被拽住螺壳往起拔,螺肉猛地收缩进螺壳里。
裴有瓦看一眼手里的大青螺,个头不小呢,砸碎了喂鸭子更好。
他捡完岸边的,抓一把草塞住竹筒口,以防青螺跑出来。
顺手给陈知三人一人分一个竹筒,边摸边往里放,随后自己也下了水。
有了竹筒在手里,裴曜开始抓小山蟹。
青螺扔在岸上可以不管,八条腿的山蟹慌里慌张跑得很快,一眨眼就没了,自然不能乱扔。
这处溪水的山蟹和青螺还行,五个竹筒满了三个,陈知见天色不早了,枸杞子还没摘满,便喊着让上岸,歇一歇还要去找枸杞。
在山里转悠到晌午最热的时候过去,四人才下了山。
窦金花做了晌午饭,等不到他们回来,饿得不行,只好拨出一些菜,和裴灶安先吃了。
饭菜捂在锅里,陈知一摸馒头,还温热着,便直接端出来。
四个人坐在院里,吃饱喝足后,裴曜惦记着鸭子,拎起五个竹筒往后院走,随手拿一块大鹅卵石,砸碎青螺和小山蟹,丢进鸭圈里。
鸭子嘎嘎嘎扇着翅膀扑过来,你争我抢,很快就分吃完。
裴曜站起身,目光在鸭群中扫视一圈,这只挺肥的,那只也不错。
最肥的阿爹估计舍不得杀,肥母鸭一天就能下一个蛋,鸭蛋要攒起来卖钱,是个长久的进项。
就看看这小半个月,能不能把几只偏瘦的养肥一点,到时候杀了吃肉也不觉得可惜。
·
农活忙碌。
中秋前,旱田种的豆秆黄了干了,豆子饱满圆润,湾儿村家家都在地里拔豆秆。
不止柴豆,棉花花苞也长得破开,露出白花花、柔软的棉。
村里种棉花的人家不少,若家境好些,分出一两亩旱田,弹棉花给自家缝被褥、纺棉线等都方便,家境差些的,卖棉花也是一笔进项。
这几天往农田去的路上,不是掉了豆秆就是掉了几团没塞实的棉花。
老两口往靠山的下等田那边走。
窦金花背着空筐子,边走边往地上看。
她往家背棉花的时候,不怎么捡地上的,万一弯下腰,掉了棉花划不来。
柴豆地里有儿子孙子,用两辆驴车往回运豆秆,用不着人背,她和裴灶安就在棉花地里忙,各自都带着钥匙。
一团一团白棉花从绽开的壳里揪出来。
最近天气好,太阳将棉絮晒得又白又蓬,直接将棉絮揪出来慢一点,但胜在不用回家再摘取,棉絮也干净。
今年的新棉花不卖,要给裴曜和长夏做喜被和两条新被褥,冬闲时做着缝着,赶在成亲前就出来了。
有了陈知这个话,窦金花和裴灶安都心热,干劲也足。
·
一亩薄地出来的棉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在院里摊开晾晒,也占了一片地方。
棉花要是沾了枝叶碎屑,不好弄干净,因此席子都离晒豆秆的地方远远的,也不许狗往上趴。
老黄狗早年就知道,毕竟挨过打,它聪明,这些年记得很牢。
白狗被裴灶安用细竹条抽了几下屁股,嗷嗷叫着跑开,不敢再靠近棉花。
豆秆铺了厚厚一层,来回翻着,等太阳晒两天,晒干晒透了,就到了打连枷的时候。
吃过饭,长夏坐在院里剥棉花。
带壳摘回来的棉花不多,他一个人就足够。
棉花里头带着棉籽,晒一晒,拍打拍打,还要将棉籽挑出来,后边的活计不少。
下等田的棉花还没摘完,这几天太阳好,暂时不用抢收,太阳晒着,棉壳会自然绽开。
满院都是作物。
今年光景不错,旱田的收成较好,水田里还没熟的水稻瞧着也不错,湾儿村大多数人家都是喜悦的。
木架上下三层,放了三个竹匾,晒的是大蓟根和茜草根。
裴曜站在木架前,将药材翻了一遍,好晒匀。
他又爬上梯子,把屋顶同样用竹匾晒的枸杞子和笋干翻一翻。
屋外有一棵高高的柿子树,树梢已经比房顶还高。
叶子还没落完,黄绿红掺杂,既有夏日的旺盛,又有秋意点染几分颜色。
柿子已经黄了,树梢的见太阳多,好几个柿子红了,太阳一晒,红柿子瞧着透亮,显然熟了。
只是那几颗红柿子都太高了,爬上屋顶去摘,得留神脚下,万一踩空,摔下来容易出事。
前年村里有个十岁的小子,就是贪一口柿子吃,爬到屋顶上拽树枝,结果摔下来,脸和手肘蹭破了一大片,疼得直咧嘴哭,家里只庆幸胳膊腿都完好。
树梢顶上的柿子,人够不着,会被鸟儿雀儿啄吃。
长夏正在剥棉花,就听见裴曜喊他。
裴曜下了梯子,问道:“想不想吃柿子?”
屋外的柿子树自然是自己家栽的,树是算是老树,十二年前就种下了。
当时是裴灶安随手在院子外面栽了两棵,新房盖的时候,没碍着地基,正好不用挖。
长夏这两天也发现有几个柿子红了,但太高了,即使用竹竿也不好钩。
裴曜挽起袖子,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他跃跃欲试,说:“拿上碗,我看看能不能打下来。”
长夏连忙把剩下的棉花剥完,从木盆里撩了两把水洗净手,就进灶房拿了个大碗。
等他出来,裴曜已经在柿子树下。
白狗不知他俩在做什么,摇着尾巴跟出来,见人抬头,它也抬起头看。
柿子树长得大,十几条树枝都粗壮,叶子也繁密。
裴曜倒退着,走了一段距离才停下,又往旁边挪挪,找到合适的方向,能看见红柿子了,才站定拉弹弓去瞄。
啪——
皮子一响,长夏紧张地站在树下,看见从层层叶子里掉下一颗柿子,手忙脚乱捧了碗去接。
幸好幸好,刚才裴曜让他站在这里,刚好接住柿子,没让掉在地上。
柿子已经红了软了,但掉进碗里没破,瞧着红彤彤的,一看就甜。
“还有两个。”裴曜说道,看一眼柿子的位置,让长夏往左边挪挪。
只是这次长夏没接住,啪嗒掉在地上,破了皮,红色的汁水流出来。
长夏觉得有点可惜,不等他捡,白狗低头嗅嗅,伸舌头将甜甜的汁水舔了一遍。
狗一吃,人哪里还能吃,长夏将碗放在一旁,也挽起袖子,说:“还是用手接。”
捧着碗到底不如自己的手灵活。
裴曜瞄准了,又打下第三个柿子。
长夏脚下挪得快,眼睛紧紧盯着,一伸手就接住,忍不住笑了下。
见他高兴,裴曜收了弹弓,眉梢微挑,唇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长夏将柿子放进碗里,问道:“你吃不吃?”
裴曜开口:“我不吃,你吃。”
“我问阿奶吃不吃。”长夏说着,端碗往回走。
裴曜走在旁边,脚步轻松。
上回说错话惹了长夏不高兴,没等他想出该怎么哄人,第二天长夏自己就好了。
近来各种活计多,长夏干活时又是个闷头闷脑的性子,哪像这会儿,这么高兴。
第33章 中秋
桌上放了两个插满野花的柳条花篮,太阳从半开的窗子外照进来,屋内干净明亮。
王小蝉和长夏坐在炕边做针线。
上午两人在河边打草碰见,打满草,他俩在河边歇息,顺手摘了柳条编花篮玩。
见王小蝉不着急干活,长夏就喊对方回家放了草筐,过来玩耍,今天其他人都不在,只有他和阿奶在家。
王家人多屋子少,王小蝉和两个妹妹住一间,到底不方便。
长夏在缝香袋,这东西简单,他很快做完。
前两天陈知晒了些花瓣和香草,家里还有一点带香气的安神药材。
他没立即去取装香袋,抬头看一眼绣手帕的王小蝉,眉心微微蹙起,显然有些纠结。
那天堂哥裴文清给他俩果子的场景历历在目,还有裴曜的话。
说堂哥看上小蝉了。
长夏性子再闷,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不去想,他交好的朋友不算多,关于好友的事,自然想问问。
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裴曜的话太直白,他有点说不出,总不能对着小蝉,张口就是我家堂哥看上你了。
长夏蹙着眉,不问又觉得心里有点憋得慌。
王小蝉一抬头,就看见他神色,好奇问道:“怎么了?”
长夏慢吞吞开口:“小蝉,吃果子吗?”
王小蝉一愣,说:“好呀。”
炕桌上摆了一碟山核桃,另一碟是串串果和山莓,果子不多,他俩刚才捏了几个吃,做起活手上腾不开,就停下了。
茶壶里泡着枸杞和野菊,都是自家洗净后晒干的。
长夏沏茶的时候,还给茶壶放了一小块冰糖,是昨天窦金花给他的,小小一包,约莫七八块,都是小的碎的糖块。
裴曜也有,他直接当零嘴吃,含着能咂摸好一会儿。
家里煮冰糖梨水用不着他俩这点碎块子,陈知的箱笼里头,有买来的大块冰糖。
长夏有点舍不得,只吃了一块,今天王小蝉过来了,泡点和平时不一样的甜甜茶水,喝着也高兴。
两人停下手里的活,吃一阵果子,喝几口微甜的茶水。
王小蝉在家吃不上冰糖,糖水也喝得少,因此很喜欢今天的茶。
不过他没有端着茶碗猛喝,少年人还是爱面子的,总不能一副可劲占便宜的做派,叫人笑话。
长夏犹豫再三,放下茶碗问道:“上次我堂哥给咱们果子……”
后面的话,他不知该怎么说了。
王小蝉一听,就有点心不在焉,抿着嘴,眉头也皱起,神色有些不解有些苦恼。
他没问长夏究竟要说什么,反而自己开了口:“我前几天又碰到他了。”
一个村的,不说每天,起码三天两头就能碰到,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事。
长夏听他这么说,眼睛忽然一亮。
“他不知从哪里摘了些红莓,要给我,我觉得不妥当,就没要,还以为他会走,不想,他一转头,就把红莓给了我小妹。”
王小蝉挠挠脸,又说:“我小妹也是的,眼睛只瞅着红莓,连我给她使眼色都看不见,接了红莓。”
长夏想了一下,说:“小香才五岁,太小了。”
小孩子平时没什么零嘴吃,馋一下味道好的红莓,也不算大事。
王小蝉点点头:“只有一把,要是多了,肯定不让她拿。”
又吃几个果子,长夏给两人茶碗都添满。
王小蝉眉毛皱起来,像是想不通,说:“他这人也奇怪,好好的果子,怎么见人就分。”
长夏放下茶壶,张了张嘴,有心想提醒他一句,可自己也不好意思,这种话,真是不好说出口。
不等他想好措辞,王小蝉那股莫名的烦恼就散了,没什么心肺,又拿起绣绷子,一脸高兴给长夏看他绣的莲花纹:“怎么样,这回的好看吧。”
长夏接过来细看,点着头说:“真好看。”
王小蝉笑着收完最后几针,说:“你回头也绣一个这个,是费彩线,但漂亮呢,也不难,我跟着我娘学了几天就上手了,我教你,保管学得会。”
提起漂亮,长夏想到了裴曜。
裴曜喜欢漂亮的东西。
王小蝉绣的莲花纹并不难,乡下孩子,手上都有一点针线活。
有点天分的,比不上从小就练针的绣女绣男,但多少能接一些绣庄里的活做做,赚一点钱贴补家用。
没天分的,多练练,简单花样子也能上手,只是没有巧思,给自家人衣裳、手帕上点缀一点鲜艳纹路,也足够了。
长夏翻出针线篮子里的素帕,箍好便同王小蝉请教起来。
两人低头忙起活,便把裴文清忘到了脑后。
·
裴曜的衣裳鞋子有不少都是长夏做的,手帕自然也是。
不过陈知和窦金花的绣活都一般,因此长夏手艺也一般。
他给裴曜裁的帕子,仔仔细细收了边,有时候得了空,才会在边角上绣朵小花,多是偏淡的颜色。
裴曜倒没嫌弃,照常用着。
长夏想,若是大红大紫的花团,估计嫌弃得不行。
今天小蝉绣的莲花纹,虽然花纹大一点,但淡粉色并不浓烈,再加一点浅绿勾勒出荷叶,很是素雅。
·
晒豆子的空当,裴家人齐心协力摘完了棉花。
棉花杆子也都拔了,拉回家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晒着,干了能当柴火烧。
临近中秋,天公作美,晒秋收作物的时节,没有落雨。
晌午太阳曝晒过后,趁豆秆晒透了,豆子好打,一家人轮番上阵打连枷,忙得灰头土脸,就这么干了几天,总算把豆子从豆荚中都打了出来。
豆秆用木叉挑走,抖一抖夹在里面的豆子,堆到院子角,同样是柴火。
地上是一层厚厚的豆子,扫起来用大簸箕扬了土,弄干净,就倒在席子上继续晒干晒透。
黄昏。
烧了好几锅水,赶在日落前,裴家人都洗了澡洗了头,总算干净爽利起来。
长夏和裴曜最先洗,头发已经干了。
天黑就要睡觉,他俩都没缠发,只用布条简单束起来,一会儿拆解也方便。
金色的余晖向人间洒落,抬起脸的人面上镀了一层暖色光芒。
落日的温柔碎光映在长夏眼睛里。
裴曜目光微顿,接过手帕,展开看一眼花纹,是之前没见过的花样。
“你做的?”他问道。
长夏点头:“嗯。”
裴曜视线从他脸上,再次转到手帕的花纹,说:“挺好看。”
荷花荷叶颜色都清浅,不是大红大绿,他一个小子,用着也不显突兀。
长夏眼睛悄然弯了下,心里生出一点雀跃。
裴曜余光瞥见那一抹笑颜,刚抬眸去细看,就见长夏抿了嘴巴,笑意又悄悄藏起来。
尽管如此,还是能从他眼中看到喜悦的痕迹。
只是做一条手帕,明明和平时一样,长夏习惯了,裴曜也习惯了,今天却忽然得了夸奖。
裴曜将手帕揣进怀里,见院里没人,飞快伸出两只手,捧住长夏脸颊揉了一把。
长夏吃惊,眼睛睁大。
裴曜眼眸很亮,他眼睛黑白分明,眸光清澈,此时笑吟吟的,眉宇越发清俊恣意,实在是一副好皮囊。
长夏心奇怪地跳了一下。
或许是害怕,也或许,是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
不等长夏反抗,裴曜揉两下就放开了,甚至后退半步。
见长夏脸上的惊讶没有收,怕陈知看到,或许误会他又做了什么,裴曜低声说:“行了,回屋吧,外头冷了。”
傍晚的风带了凉意,长夏怕他还要做什么,胡乱嗯一声就回了房。
清瘦挺拔的少年站在原地,见西厢房的门关上,他掏出怀里帕子,又看一眼,眉梢都带着笑。
·
中秋前一天,裴有糖和裴柴安一前一后进了娘家门。
裴柴安比裴灶安小五岁,她趁这几年还跑得动,遇着中秋和年节,都会回来转转。
裴家人丁少,亲戚也少,一众亲戚里头,小姑子和姑妈自然是至亲的,陈知从不吝啬。
以前穷,吃不了太好,也会割一半斤肉来待客,如今日子好了,更不手软。
裴有糖一家子进门后,裴曜就在陈知的喊声中领了命,到后院抓了只鸭子。
等裴柴安进门,鸭子已经杀好了。
裴曜挺满意这只母鸭,肉不算少。
这段日子忙,他和长夏还是逮着空子,隔两三天就在河边挖地龙,翻石头摸螺和河蚌,鸭子还真喂肥了一点。
鸭子炖进锅里,长夏在灶房帮着备菜。
赶早将菜都切好,亲戚进门一看,案桌上都是菜,心里舒坦,不然冷锅冷灶的,连把菜都没有,一看就是不留客的架势。
灶房窗子开着,陈知一边切菜一边和院里众人说笑,倒也乐融融。
在这样的热闹里,长夏没有被忽视。
他已经十九,裴家亲戚眼看着到年纪了,既是从小定下的亲,是该问问。
裴柴安操心娘家的人丁,笑眯眯问窦金花,两个孩子的亲事什么时候办,她怎么都得喝上曜小子的喜酒。
说起这个,窦金花高兴得什么似的,说新被已经着手做了,要是明年不办酒,后年怎么都要办了的。
裴曜听着,并不像长夏那样不好意思,坐在那里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害臊,时而笑一下。
陈知也没藏着掖着,和裴有糖大大方方说起孩子的亲事。
至于裴曜的得意和畅快,他看在眼里,趁大伙儿都不注意的时候,瞪了好几眼。
裴灶安和女婿、侄儿聊天,又招呼三个外孙快快吃果子。
红透的石榴被掰开,一粒粒红水晶剔透漂亮。
红艳艳的柿子剥了皮,软甜的果肉吸进口中,满嘴都是甜意。
中秋佳节,阖家欢乐。
第34章 桐油果
金黄的稻穗垂下,谷粒饱满,沉甸甸压弯了枝条。
晚稻到了成熟的时候,稻田里,全是弯腰割稻的农人。
裴家有五亩水田,和旱田一样,肥沃的上等田只有两亩,中等田三亩,倒是没有下等田。
这些田一部分是祖产,一部分是裴有瓦年轻时跑商挣来的,那会儿行情好,再加上裴灶安和窦金花力气也足,埋头苦干,能俭省就俭省,后来又有了陈知,人手更多。
他们有了钱头一件事就是置办田产,有地才能吃饱,子子孙孙才能过好日子。
割稻的壮劳力依旧是裴有瓦和裴曜。
太阳好,稻谷晒得干,要是再晒久一点,割的时候谷粒容易脱落,掉在田里不好拾捡,一家六口就先紧着两亩上等田割。
和夏天割麦时不同,一大清早没有那么热,窦金花也拿了镰刀进地。
驴车也牵了过来,在地头等待。
割稻的时候,一大束顺势就捆成一捆,庄稼人从小耳濡目染,手上都娴熟。
随着人往前割,扎好的稻谷一捆捆落在身后。
六口人收两亩地,可以说轻轻松松,一上午不止割完了,还把稻谷运回了家,在宽敞的院里摊开晾晒。
收割、打谷、又一轮日晒,等新米灌进粮瓮贮存封口,大半个月就这么过去。
盛秋丰收过后,无论田间还是山林,目之所及,已然转入衰败。
暮秋天凉,衣裳添厚一层。
过了种冬麦、收晚稻这最忙最累的一段时日,再能干的庄稼人都想歇一歇。
陈知买了一吊上好的五花肉,肥瘦均匀,切成片在锅里煎得焦黄,又下入花椒、切好的红绿秋辣椒,别的菜都没往里添,盛出来一碗,满满都是肉片子,香辣下饭,一家子好生吃了一顿。
第二天他又花钱买了猪肋条,剁成长条在大锅里炖的烂透,肉香飘出很远。
裴曜饭量最大,对肉食来者不拒。
他下了苦力气,陈知没拦着,让往饱了吃,要是还馋,改天再买几根。
新米蒸的米饭、煮的粥十分香甜软糯,长夏很喜欢,肉骨头他也啃了几根,但胃口不如裴曜。
一年的农活到这里算完了,人人都舒一口气。
家里存有不少干草,足够牲口吃,顶多出去打两筐鲜草喂猪和鸡鸭,裴曜和长夏只用出去一趟的事。
陈知便让老两口都歇着,这几天也不用出去捡柴了。
如今到处都是枯黄的颜色,得沿着河岸找一阵子,才能在湿润的泥土中看见发上来的绿草。
长夏和裴曜出门打草完全不着急,就算找不到绿草,鸡鸭也有的吃。
年轻人精力足,干一天活,好好睡一晚,第二天又生龙活虎的。
近来要给长夏和裴曜办亲事的话,已经放了出去,陈知见裴曜还算老实,那顿打可是结结实实挨过的,怎么都会长一点记性。
想着裴曜知道分寸,出门在外必不敢乱来,他就不大管了。
上午,秋阳高照。
青眉河蜿蜒流淌,平缓段的水面波光粼粼。
裴曜拔了小半筐草后,懒得到处寻找,正好今天出来带的是小铲子,就在河边找茜草根挖。
至于长夏,在河边遇到王小蝉后,就和王小蝉一道说说笑笑走走停停,这会儿离得有点远。
王小蝉脸颊微红,犹豫再三,还是低声跟长夏说裴文清家托了媒人上他家问话的事。
长夏露出个浅笑,说:“我知道。”
王小蝉问道:“你知道?他娘跟你阿爹提了?”
见他误会,长夏眼睛弯弯,说:“不是这个,是之前裴曜说,我堂哥对你有意。”
“裴曜?”王小蝉眨眨眼,有点没明白。
长夏解释道:“就那次,我堂哥给咱俩分果子,裴曜就看出来了,果然,真上你家提亲去了。”
王小蝉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也能看出来?”
长夏深有同感,说:“我也奇怪,但裴曜一说,后来我也发现,堂哥碰见你时,会多看你几眼。”
王小蝉觉得脸颊热热的。
两人都是内敛的性子,不好在这种事上多说。
长夏瞧见枯草地下有一抹绿色,便蹲下拨开干草,从底下揪出绿草,抖抖土,丢进竹筐里。
王小蝉是出来挖大蓟根的,两人说了几句别的话,便各自低头寻找。
长夏看一眼那边的裴曜,已经不干活了,正蹲在石头上,朝河里扔石头打水漂。
他收回目光,说:“小桃成亲的日子定下了,一个半月后,正是冬闲的时候。”
杨小桃十七了,比王小蝉小一岁,杨家人原本就抓得紧,早早开始给女儿相看。
见李升无论人品模样还是家境,各处都合适,颇有些天作姻缘的意思,便点了头,定下了这门亲事。
“我听我娘说了,给小桃陪嫁的被褥都做好了,好几床呢。”王小蝉神色有点羡慕。
他家日子没有杨家好,到时候自己陪嫁的东西,能有一床新被就很不错,再多的,他爹娘也掏不出来。
长夏想起家里织的那些布,还有今年的新棉花,这个冬天就要着手做了。
王小蝉看向他,笑道:“我可听说了,你家也要给你和裴曜办酒。”
长夏还好,面对打趣,他脸没红,只耳朵微微发热。
家里人提起这件事,他还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王小蝉神色有点促狭,他有些不好意思。
王小蝉直言直语,笑说:“前段日子收稻打谷,裴曜打赤膊,偷看他的人不少呢。”
他眼尖,见长夏耳朵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羞了,红的有点明显,脸上笑意越发大,又道:“不像他们,你成了亲,想看就能看,还不用偷偷摸摸的。”
“小蝉?”长夏遭不住了,带着困惑带着惊讶,怎么能说的这么……不害臊。
王小蝉自知失言,脸红了一瞬,什么看不看汉子的,他不过是想臊一臊长夏,玩笑两句,不想得意忘形,说过头了。
“反正,你就是跟他们不一样。”他嘟囔一句,试图将这事揭过去。
长夏无奈,见他窘迫,顺着意没有再提,只说:“出来这么久了,还是赶紧干活。”
“嗯嗯。”王小蝉忙不迭点头。
裴曜蹲在石头上,脊背微弯,是结实漂亮的身线。
他神色似乎有点无聊,水漂也不打了,又看一眼长夏那边,正在挖草根,和王小蝉不知在嘀咕什么,像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村的,天天能见到,有什么话,这都半天了,还没说完。
等两人散开,各自寻找要的东西,裴曜总算抓到机会,这下总该聊完了,他拎起竹筐往那边走。
当着王小蝉的面,裴曜语气没什么异样,眉眼瞧着也和气,说:“鲜草不好找了,茜草根我记得大杨树那边多一点,挖一些回家交差算了。”
长夏听完,觉得是这个理,便同王小蝉说一声,和裴曜往下游去了。
在河边挖草根找药材的人不止他们三个,暮秋了,别的地方已经很难找到绿意。
青天白日的,王小蝉独自在这里也不害怕。
他出门时就是一个人,想着挖一些大蓟根,不管挖多少,小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况且他还看见村里另外两个相熟的姑娘就在不远处,真有什么事,喊一声对方就能听见。
下游有一棵比周围其他树都粗壮的杨树,村里人把这附近叫大杨树。
长夏挖了几个茜草根,直起身看一眼裴曜,没忍住开口:“小蝉说,堂哥家托人上他家提亲了。”
裴曜不意外,说:“看上了可不得抓紧,王家名声不错,三伯和三娘人也厚道,他两家结亲,想来也合适。”
长夏点点头,又道:“要是真的这样,以后还能见着小蝉。”
他挺高兴,眉眼弯起来,露出个浅笑。
交好的朋友不多,小桃要嫁去赵李村了,虽然是隔壁村子,平时也不好见面,更别说闲聊。
裴曜眉头微挑,说:“那是自然,他不往外村嫁,咱俩要成亲,你一直在家里,往后一辈子都能见着。”
长夏一听,脸上笑意大了些。
见他这么高兴,裴曜摸摸下巴,心想长夏这个闷闷的性子,好友就那么几个……
算了,以后长夏想找谁说话就去找谁,他本来也不想拘着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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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萧瑟,落叶掉了厚厚一层,草也枯了。
一只大手拨开落叶,从底下摸出一颗裂了口的黑色果实,有点像山核桃,但认得的人一眼就看出不同,这是油桐树的果实。
裴曜没言语,低着头在草丛和落叶中找成熟的桐油果。
长夏和陈知也都没作声,弯腰只管捡。
裴曜给木雕上油,用的就是桐油。
桐油用处很多,在前朝就是官家售卖,民间不许私自贩售。
野山上的桐油果倒是可以捡,捡了要卖去官家设的收购所。
现成的桐油自然贵,裴曜从去年就偷偷在家里熬,熬出来一罐自己用,到底划算些。
桐油民间允许自熬,但每家每户,一年不得超过两斤,也不许买卖,一旦发现,是要罚钱的,要是太多,还会被抓去衙门打板子吃官司。
裴曜知道,村里不止他偷偷熬两斤以上的油,大伙儿即使看见也装瞎。
除非是结仇了,不然,谁家里都有用到桐油的时候,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但这种事,不被人看见是最好的。
他上个月用完桐油,当时桐油果未熟,填补不上,便拎了罐子去镇上打了一斤,算是掩人耳目。
他做的木雕都是巴掌大的小玩意,比起大的木活,可以说很不起眼了。
平时他也不在村里显摆,除非杨丰年几个看见了,会拿在手里摆弄摆弄。
去镇上卖的时候,总用竹篮装着,有时还给上面盖一层布,比较谨慎。
眼下正是桐油果成熟的时候,他三人手脚利索,趁着地上落了一层,紧赶慢赶,每个人都捡了大半筐。
歇一阵子,三人又背着竹筐往核桃树那边走,打算再捡些山核桃,放在最上面,好遮住底下的桐油果。
小心些总没错。
第35章 小老虎
趁着晌午太阳大,陈知和长夏把家里盖的被子都抱出来,搭在木架上晒。
左右无事,陈知看看时辰,便收拾了针线篮子,打算去老庄子串串门。
和夏天不一样,如今天短了,又不炎热,晌午吃过饭,很少有人会睡觉。
过了最忙的时候,汉子都会歇一歇,家里的女人夫郎,不出门干活,多半在织布纺线。
见长夏一个人在屋里缝手帕,他喊道:“长夏,跟阿爹去你柳阿叔家坐坐,三妞儿估计在家,你俩也说说话,闷在房里做什么。”
长夏和三妞儿熟悉,没有犹豫,答应一声就带着针线出来了。
老庄子这边人多,不少人都坐在家门前,打草鞋缝衣裳的空当,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陈知一路见着人,都说笑两句。
能往自家门口坐的,大多都是敢抛头露面的妇人、夫郎,都有点年纪,要么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要说村里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结伴玩耍,倒不怕什么,像这样坐在门口,人来人往的,有些不合适。
因此年轻媳妇和夫郎少见,未出阁的少年人就更少了。
裴永家中,王柳正骂骂咧咧数落二儿子。
尽管大儿子大儿媳不在家,他还是嫌弃大的小的都没眼色。
灶房里柴火少了,也不知道去劈柴,缸里的水也得他喊一声才知道去挑,一天到晚,跟那个爹一样,眼珠子是出气用的。
乡下骂孩子很常见,陈知和长夏一进门就听见了。
王柳一看他俩进门,脸上恼怒顷刻间变了,笑着迎上来,丝毫不见刚才的动气,笑声不小,半气半笑对陈知抱怨一句:“这父子几个,简直瞎了一样,没个眼力见。”
陈知笑道:“嗐,孩子不就这样,大了就好了。”
见王柳还是在瞪儿子,他又开口:“再说,小亮这么听话,喊一声就动了,又不懒,要真养个懒得出奇的,你再骂都不见人家动一下。”
王柳笑了下,确实呢。
裴小亮挨了骂,习以为常,看见陈知后,笑嘻嘻喊了声阿叔,又喊长夏一声哥哥,拿了扁担和空桶,出门挑水去了。
“三妞儿!妞儿,你阿叔和长夏哥哥来了。”王柳朝着厢房喊。
“哎!”裴三妞很快出来。
她十五岁了,个头矮一点,圆圆短短的脸,白是挺白,脸也光洁,就是肉乎乎的,手指也肉,显然家里养得好。
“长夏哥哥。”三妞儿笑眯眯的,拉上长夏进她屋子玩。
陈知很喜欢三妞儿,笑道:“还是妞儿模样好,天生又爱笑,一看就有福气。”
王柳生了三个孩子,只这么一个闺女,哪能不疼爱,闻言高兴得什么似的,就爱听夸他闺女的话。
屋里。
三妞儿给长夏看她新做的衣裳,一高兴,脸蛋红扑扑的。
衣裳是过年的厚衣裳,杏黄的主色,颜色鲜亮,确实很漂亮。
长夏看着她把衣裳往身上比,活像个圆滚滚的小杏果,忍不住抿着嘴巴笑了。
三妞儿眼中都是期盼,带了一点可惜,说:“只能过年穿,还有三个多月呢。”
长夏也有新衣裳,是件浅青色的长衫,中秋节前跟着陈知去外祖家穿了一次,再没上过身。
至于过年的衣裳,前年倒是做了一身,他冬天干活时舍不得穿,还算是新的,一个补丁都没有,今年过年依旧能穿。
三妞儿正叠衣服,王柳端了两碟干果进来,看见她显摆,半笑半恼瞪了女儿一眼,都十五了,还这么藏不住事。
他招呼长夏,抓一把板栗塞进长夏手中,笑道:“栗子还热着呢,今天刚煮的,你俩在这里吃。”
王柳说着,就出去跟陈知唠家常了。
裴三妞在家里受宠,爱笑,性子温和。
也是因为从小有爹和哥哥的疼爱,没怎么受过委屈,她不喜和性子强的人待一块儿,平日来往的,都是村里安安静静的同龄人。
她就很喜欢长夏,每每见着长夏,哥哥长哥哥短的,嘴巴很甜。
至于裴曜这个堂哥,模样虽然一等一的俊,但是个小子,性子野爱打架,她不大和裴曜亲近。
两人在屋里吃板栗、剥核桃,又做一做针线。
长夏因上次裴曜说莲花纹好看,打算再做两条。
手帕本就是容易旧的东西,即使乡下人,家境好的,一年也要换几条,这东西又不大,一小块布而已,值不了几个钱,换得勤没人会说什么。
裴曜又臭讲究,帕子两三个月就想换。
陈知有时会骂两句,不过家里不差这几块棉布,就由着长夏给他做。
长夏手里的绣绷子绷着一块浅蓝的手帕。
是初秋的时候,陈知有一天得了空,和近邻赵琴熬了蓝草染的,除此之外,他俩还用落葵种子染了一些紫帕。
上次给裴曜做的帕子没染色,是素帕,这次换个颜色,用起来也好区分。
裴三妞别看手指头肉乎乎,做起针线很灵活,她已经学了怎么绣鸳鸯。
王柳买了许多彩线让她练手,打算让她成亲之前,自己绣个鸳鸯枕,好带去夫家用,自己做的寓意更好,也喜庆漂亮。
长夏看见她绣的鸳鸯,想起阿爹前两天说的,过几日要去赶大集,扯些好的红布回来,让他着手做条喜盖头。
不止这个,他还想起被自己藏进箱中的木头鸳鸯。
比起裴曜,陈知很放心长夏。
再说了,长夏的那点家当,不过是一些衣裳鞋子,全是自家做的,他一清二楚,即使长夏有几个铜板,也是他默许留下的。
长夏也大了,穿衣盖被完全不用人操心,扫洒整理也勤快,因此陈知没开过长夏的箱笼。
做一阵子针线,裴三妞揉揉脖子,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一下,说:“长夏哥哥,喜鸾姐姐家绑了个秋千,咱们也去玩。”
裴喜鸾和他两家都是关系较近的本家,在村里是出名的漂亮,性子也柔弱,清清瘦瘦,瞧着没多大力气,总能让人心生怜爱。
长夏自然和裴喜鸾也熟,只是不像和裴三妞这样熟稔自在。
王柳和陈知在院里坐着说闲话,问道:“怎么,要去哪儿?”
“阿爹,我跟长夏哥哥去找喜鸾姐姐玩,他家不是绑了个秋千。”三妞儿说着,就和长夏出了门。
裴喜鸾家只隔了三户,只是两人还没走到,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长夏。
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长夏回头。
裴曜拎了个竹篮,见他俩停下,脚下加快几分。
“你俩上哪儿?”他问道。
长夏便把三妞儿的话说了一遍。
正巧杨丰年家在对面,他听见裴曜声音,和他妹子杨小琪一前一后从家里出来。
裴曜今天去了山上挖黄精,回来后不见长夏,就问了爷奶,一听上老庄子这边来了,他没想着找,只是收拾了几个木雕,打算去镇上卖掉。
不想一到老庄子就碰见了。
“你做什么去?”长夏问了一句。
裴曜说道:“去趟镇上。”
杨丰年过来,见他手里拎着竹篮,笑问道:“这回做了几个?”
杨小琪只听哥哥说裴曜手巧,能做精巧的小玩意,但从没见过,神色不免好奇。
裴三妞也是如此,她两个都是女孩,平时不和裴曜玩耍,自然也见不到。
杨丰年见妹妹往篮子里瞅,拍一下裴曜肩膀,说:“给我妹看一眼。”
裴曜便将布拽下,露出里面的小木雕,篮子提高了些,示意裴三妞和杨小琪自己拿。
裴三妞拿起一只展开翅膀的灰鸽子,觉得很新鲜,她这个堂哥平时看起来野得很,又是那般相貌,年少不羁,手却这么巧。
杨小琪拿的是个绿色鹦哥,肥肥短短,小眼睛乌黑,她忍不住开口:“这可真好看。”
见长夏没动,裴曜把篮子里最后一个拿出来,递过去。
杨丰年先出了声:“嘿,这东西,挺招人喜欢。”
长夏接过憨头憨脑的黄色小老虎,额头上的“王”字写得好看,虽然没有老虎的威严锐利,但整只圆润可爱,连缩在身侧的尾巴都是圆滚滚的。
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小老虎上。
长夏明显也喜欢,眼角都是笑意,颇有些爱不释手,小心将老虎翻着看了一圈。
一抬头看见裴三妞眼巴巴的,他递过去,说:“你也看看。”
裴三妞看完,她递给了杨小琪。
杨丰年也手痒,从妹妹手里接过。
见长夏目光依旧落在小老虎上,裴曜一顿。
不等说什么,又来了两个人。
姜银蝶和杨画鹊结伴,也往裴喜鸾家走,想玩玩秋千,见他们在这里,围着不知在看什么,不免心生好奇,便凑了过来。
当然,也是因为裴曜个子高,实在显眼。
姜银蝶性子泼辣利索,模样又漂亮,眼眸波光流转,即使生气瞪人,也难掩俏丽。
她对小子们从来不客气,惹了她,该骂就骂,该翻脸就翻脸,大人在场也照骂不误,不过对着姑娘和双儿们,说话总带几分笑意。
她过来,看见那只憨憨胖胖的小老虎,一眼生喜,笑问道:“也给我看看?”
人多,并不怕招来闲话,杨丰年直接递过去。
姜银蝶翻来覆去看一会儿,又递给杨画鹊,她笑吟吟看向裴曜:“你做的?”
“嗯。”裴曜点头。
他做木雕并不是秘密,村里人不知道才怪。
姜银蝶大大方方开口:“人家都说你手巧,确实厉害,你是要拿去卖?”
对她的话,裴曜没什么情绪,眉宇是和平时无异的温和,露出个极清俊好看的笑容,说:“是要去镇上。”
杨画鹊看完,一时不知道递给谁,瞧见长夏,想着给他准没错。
长夏接过小老虎,顺势放进裴曜的篮子里。
杨丰年瞅一眼姜银蝶,在心中暗自赞叹,长得真漂亮,要是他有这个手艺,还卖什么,早给过去了。
他不瞎,哪能看不出对方的心喜,不止姜银蝶,他妹子和三妞儿显然也喜欢。
人家是没张嘴要,但这么喜欢,能博美人一笑,也是美事,献殷勤不就这样,可惜了,他没这个手艺。
杨丰年目光又落在竹篮里,心想改天跟裴曜说一声,给他妹也弄个小老虎什么的,他拿东西换。
三妞儿催着长夏去打秋千,趁空玩一阵。
裴曜把三个木雕用布盖好,和杨丰年说两句话,见长夏四人都往裴喜鸾家中走,他想了想,还是喊住长夏。
见他俩有话说,杨丰年挠挠头,带着妹妹回家了。
其他人也有眼色,裴三妞几个先一步进去。
等长夏走进裴喜鸾家中,三妞儿连忙招呼他:“长夏哥哥,快来,我下来,你坐着,我推你。”
正说着,她就看见长夏手里的小老虎。
第36章 秋千
裴喜鸾没看见刚才的情景,乍一瞧见,立即笑道:“好圆的老虎。”
她走过来,一脸温柔笑意,很是恬静可人,长夏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长夏哥哥,这是哪里来的?”裴喜鸾问道。
“堂哥做的。”三妞儿快言快语。
裴喜鸾恍然大悟,村里谁不知道裴曜会这个东西,只是她跟裴三妞一样,和裴曜没那么熟。
“堂哥不是说要去卖吗?”裴三妞站在杨画鹊后面,边说边推了他一把。
秋千荡起来,年少的人满脸笑意。
“要看看吗?”长夏问道,裴喜鸾立马接过,笑着仔细端详。
听见三妞儿的话,他含糊道:“刚才又说不卖了,让带回家。”
裴曜其实说的是你喜欢就不卖了,拿回家去玩。
但这话不好对人细说。
裴喜鸾四岁的幼弟原本在一旁玩耍,看见姐姐手上的老虎,一下子跑过来,嚷着要看。
裴喜鸾递给弟弟看,不料幼弟拿着就不愿撒手,说他想要。
她柳眉倒竖,明显恼了,直接从弟弟手里抢过来,还给长夏。
“哭?回头看娘不揍你。”裴喜鸾柔弱,虽然不打弟弟妹妹,但在弟妹面前,从不势弱,因她有个极疼爱她的娘。
柳氏膀大腰圆,举止粗鲁,大女儿却生得娇滴滴,弱柳扶风,疼得什么似的。
长夏见她家幼弟还在哭,想了想说道:“一会儿你跟我过去,给你一个木头做的蝉,只是没上色,你裴曜堂哥做废了的,他不要了,给你玩。”
小孩立马不哭了,用手背擦一把不多的眼泪,仰头露出个笑。
裴喜鸾恨恨戳一下弟弟脑门,骂道:“没出息,非得问人要东西,这也是长夏哥哥,要换了别人,看我不打你。”
他两家是本家,平时有来往,她一听是废了的,想来也不打紧。
裴曜做这些东西是去卖钱,人家赚钱的营生,又费工夫又花心思,只要心里有数的,都不会轻易张嘴问人讨要。
四岁小孩而已,长夏心想,给一个也无妨。
裴三妞推了几把杨画鹊,又换姜银蝶坐上去荡了荡,她目光落在长夏手中的小老虎上,心生羡慕。
第一眼看见那只小老虎,她打心里就喜欢,憨憨的,小小一个,不过巴掌大,越看越觉得有趣。
她没敢张嘴讨,一个是太丢脸,传出去要被人笑话死,还怎么见人,另一个,这是裴曜卖钱的东西,哪会随便给人。
“长夏哥哥,快来,我推你。”裴三妞招呼长夏。
长夏手里还拿着小老虎,去坐秋千不方便。
见他想找个地方放,裴喜鸾笑道:“哥哥,放桌子上就行,一会儿走的时候拿上,这会儿好好玩。”
屋檐下有个小方桌,长夏放了过去。
裴喜鸾瞪一眼幼弟,其中警告意味分明。
她弟弟也识趣,知道自己会得一个木蝉,没有到桌前去摆弄小老虎。
见弟弟乖巧,裴喜鸾放心和长夏几个去玩了。
秋千荡起来,长夏紧紧抓住两边的绳子。
三妞儿弯着腰,她身板不瘦弱,力气不小,鼓足劲推得太用力,秋千一下子飞到最高处。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长夏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和高兴。
他脸上是难得的大大笑容。
几个人轮换玩耍,裴喜鸾也高兴,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还是大伙儿说说笑笑来得好。
少年人的笑声天真烂漫。
柳氏串门子回来,见一院的孩子,个个儿都笑靥如花,怕他们拘束,连忙招呼他们耍自己的,她回屋没有打搅。
长夏从秋千下来,站在三妞儿身后推她。
三妞儿比他胆子大,喊着让再使把劲,她要飞高。
见状,杨画鹊玩心起来,和长夏一起用力推她。
姜银蝶和裴喜鸾玩热了,坐在椅子上歇息。
看见长夏兴奋带笑的脸,和往日的安静黯淡不同,姜银蝶微微怔住,随即垂下眼睛。
长夏比他们几个都大,算不得同龄人,比裴曜也大。
从小就知道裴家有个童养夫郎,只是两人年龄不同,玩不到一块儿。
想起裴曜今天那个笑容,目若朗星,清俊如风。
姜银蝶心中有种说不上的滋味。
她从未对人说起过心思。
裴曜是有夫郎的,从小就定下了,她自然不敢说,会被戳脊梁骨的。
这段时日村里也有传言,裴家要给裴曜和长夏办亲事。
不止杨丰年几个知道裴曜爱美的性子,其他姑娘、双儿也知道,毕竟小时候只喜欢模样好的人抱他,幼时村里不少人会拿这个打趣。
听到消息的时候,姜银蝶心中除了苦闷,也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她自己生得好,从小性子好强,眼光自然也高。
附近几个村子的少年人,裴曜在其中又占身量,又占模样,性子好人也勤快,干活从不含糊,甚至还有巧手艺。
在很多人看来,几乎挑不出错。
原先对裴曜并无心思的时候,姜银蝶见对方模样俊,自然也愿意说两句话。
等裴曜越长越高,也越俊朗,她见过对方打架殴斗的凶狠模样,即便脸上流血挂彩,也一脸不羁。
她也曾见过对方满面灿烂的笑意,潇洒肆意。
这份少女怀春的心思,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
姜银蝶和裴曜这两年,要说交集,也不算太多,在村前村后碰到,说几句话,就足够她暗自高兴。
这份喜悦每次看到裴曜身后的长夏后,总黯淡下来。
裴曜是有夫郎的。
和村里其他爱献殷勤的小子不同,裴曜是有些傲气在的,鲜少会帮别人背草干活,除非见人摔倒或是伤了,会顺手帮一把,他根本不做那些讨好的事。
只除了长夏。
自从裴曜比长夏高了,打的草太重,都是他来背。
姜银蝶原先没留意过,这两年忽然有了一点心思,才发觉这一点。
他们两个是一家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旁人无法插手。
她也这么想。
去年裴曜对长夏还淡淡的,在外并不热络,今年不知什么时候起,突然有了一点变化。
直至今日,姜银蝶发现了名为偏爱的东西。
小老虎依旧放在桌上,有趣的模样招人喜爱,想来可以卖上一笔钱。
裴曜原是要卖的,应该是看出长夏也喜欢,就给了他,不卖了。
姜银蝶不笨,哪里看不出那会儿人人对小老虎的喜爱。
怎能不是偏爱呢?
她暗自神伤,知道不能叫人看出来,裴喜鸾同她说话,她抬起头,笑盈盈应声。
·
长夏回家的时候,裴玉良眼巴巴跟着他,陈知看得好笑,一路都逗小孩说话。
到了家,长夏从屋里拿出那只小木蝉。
四岁的裴玉良高兴得手舞足蹈,举起木蝉让它飞,嘴巴里学知了滋滋叫,兴冲冲跑回了家。
西厢房,长夏坐在炕边,低头看着手里的小老虎。
裴曜做的东西,家里人不是每样都见过,他成天在那里鼓捣,其他人都习惯了,不怎么好奇。
裴曜一开始的手艺没那么好,自己看不顺眼,也不愿意给别人看。
像之前的鸟窝鸟笼子,他自己满意,觉得有趣漂亮,才跟家里人显摆。
这只小老虎在今天之前,长夏没怎么留神,只知道裴曜用了些黄颜色。
平时看见裴曜在上油上色,或者晾晒,他不大靠近,生怕自己碰坏了。
小老虎比小狗大一圈,长夏摆弄一会儿,用手指在额头的“王”字描了一遍。
这个字他也认得,是“王”。
百兽之王。
·
裴曜卖了灰鸽子和绿鹦哥回来,这次没有其他巧思点缀,灰鸽子依旧是四十文一只,但鹦哥卖了七十文。
按木雕的大小,上色的多少,除去油料和颜料的本钱,不谈花的心思和工夫,普通的木雕卖四十文,差不多能赚一半或者更多的净利。
一个月就算只卖两三只,牙粉钱就够了,不必从家里支钱。
过日子不就这样,这里赚一点,那里挣一点,日常一些嚼用就足够了。
长夏翻了翻竹匾里的柿子干,正盘算灶房里有什么菜,傍晚吃什么,一转身,差点撞上不声不响的裴曜。
他吓一跳,连忙后退。
裴曜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大手摊开,递向长夏。
“鹌鹑蛋?”长夏有点惊讶,已经是暮秋,山里的鹌鹑鲜少会下蛋了。
裴曜掌心空了,他收回手,视线落在长夏微红的脸颊上,说道:“丰年说他昨天进山挖黄精,在一个树洞里发现的窝,也就这两个,你煮了,和阿奶分着吃。”
“他怎么给了你?”长夏好奇问道。
裴曜随口道:“让我给他妹子做只老虎,他回头再捉几只鹌鹑送来,拿这些换。”
原来这样,长夏点点头,小老虎确实好看,招人喜欢是应该的。
裴曜从不轻看自己的手艺,只有做的好,大家都喜欢,才能卖得这样好。
之前姜银蝶对小老虎的喜欢他不是没看出来。
要是有心人,或许就顺水推舟送了。
可想要的人多了,从小孩到大人都有,要不然他也卖不出去。
这东西送亲戚没什么,姜银蝶又不是亲戚,太容易招闲话。
再说了,长夏也喜欢。
长夏进灶房煮鹌鹑蛋,裴曜看一眼从屋里出来的陈知,只跟到灶房门口。
陈知站在堂屋门口喊:“长夏,捞一块咸菜疙瘩切了,一会儿炒两根老黄瓜,萝卜焯水凉拌,再热几个馒头,晚饭吃简单的就成。”
“知道了阿爹。”长夏应一声,随即忙起来。
见长夏脸颊微红,像天边的红霞。
裴曜看几眼,低垂了眼眸,问道:“打秋千了?”
提起这个,长夏眼睛弯了弯,说:“打了,飞得很高,都高过秋千架了。”
他自己没看见,是下来后兴奋的三妞儿告诉他的。
裴曜笑了下,怪不得脸红,原来是玩过头了。
第37章 赶集
早食简单,热了几个糙馒头,就着咸菜片,裴家人都只吃了五六成饱。
裴曜在院里劈柴。
太阳大了后,他已经劈出一堆细柴。
长夏洗了衣裳,往木架上搭晒。
随着陈知从西屋出来,喊一声:“有瓦,套车了。”
在院里和老爹闲聊的裴有瓦随即起身,往后院牵驴。
裴曜放下斧头,走到院墙跟前,将竖起来的板车放下来,推到院子当中。
长夏连忙将空木盆放好,擦擦手,整理整理衣服。
今天要去赶大集,想着各种活都不要紧,全家人都能去。
窦金花今天穿的也不错,干净整洁,衣裳没有补丁。
逛集会玩耍,何必穿干活的旧衣。
见她要拿竹篮,长夏顺手接过,婆孙两个都挺高兴,先一步往外走,等出了家门,在外头上车方便。
陈知怀里揣了荷包,也拎个篮子,拿了门锁和钥匙,这才放心出来。
枝头有鸟倏然飞起,带起一阵扑棱棱的动静。
长夏抬头望去,黄叶飘落,绿意越发看不见了。
今天太阳大,没刮风,是个好天气。
早食吃得少,又干了一阵活,肚里难免有些空。
但长夏不着急,这点饿还是能忍的。
阿爹说了,等到了集会上,今天一人吃一碗肉馅馄饨。
正因如此,一家子都没把糙馒头往饱了吃。
裴有瓦赶车,裴灶安也坐在前头,板车后面再坐四个大人,壮实的毛驴埋头往前走。
驴蹄踏踏响,车轱辘一圈圈往前滚,板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老庄子外面也有路,只是不如庄子里面的道路宽敞。
裴有瓦赶着毛驴从庄子外面的小路走了,省得一家子招摇。
今天要去的是水桥集,比芙阳镇近些,有个小码头,载客的小船常常停在那里,下了船的行人去往要去的村落。
土台小码头原是方便上游这边的村人出门远行,不然从芙阳镇码头下的话,还得多赶一程路。
有了人,码头两岸渐渐聚起歇脚的茶馆、供饭的酒肆,到后来越发兴盛,逢初一十五,就会摆两天大集。
和隔三差五就往镇上跑的裴曜不同,长夏出门的时候少,一年赶集的次数也不多,因此一路都很高兴。
他认识去水桥集的路,两边的树木和村庄落在后面,等听到热闹的喧嚣声,驴车慢下来,就知道到地方了。
裴曜最先跳下车,又扶一把窦金花。
长夏提了竹篮下来,目光落向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道路两旁的各种摊子。
一家子来逛大集,自然是要尽兴的。
如果随便找棵树把毛驴拴起来,容易连驴带车丢失。
要是平时,集会上没有如此多的人,拉着车边走边逛是常事。
如今深秋了,庄稼人总算有了空闲,遇着大集,即使不买东西,也想着来逛逛看一看。
裴有瓦在两旁看了看,正巧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对上视线,对方很机灵,招呼道:“叔叔要放车?我这里专看管呢。”
裴有瓦找的就是他们这号看车人,一问价钱,是惯常的五文,就把毛驴牵了过去。
陈知有点耐不住了,同裴有瓦喊一声去馄饨摊,几人就先走了。
一家子直奔以前吃过的馄饨摊。
摊主是个干净利索的夫郎,带着儿子媳妇做生意,见有人来,满脸笑意招呼。
肉馅的薄皮小馄饨一碗十五文,陈知要了六碗。
长夏眼睛有点闲不住,左看看,右看看,听着各种热闹的吆喝声、搞价声,一颗心都是高兴。
裴曜坐在旁边,往集市更里面看了看,说道:“阿爹,我去买几个油酥饼。”
话虽然是对陈知说的,但他视线落在东张西望的长夏脸上。
“去吧。”陈知说道,又问:“带钱了?”
裴曜起身,说:“带了。”
长夏的目光跟向裴曜,人流熙攘,唯独那道高瘦的身影再明显不过。
裴有瓦寻了过来,在陈知旁边坐下,不等他询问裴曜去哪里了,就看见儿子买了油酥饼过来。
六个饼子一人分一个,窦金花和裴灶安喜滋滋的,也不客气推让,拿着就吃了起来。
等馄饨端上来,清汤点缀着葱油花,略吹一吹,先喝口汤,胃里都舒坦了,再舀一个肉馅饱满的薄皮小馄饨,更是满口肉香。
一碗连汤都喝完,长夏放下碗筷,碗底什么都没剩,饥饿感一扫而光。
裴灶安又要了半碗清汤。
汤不要钱,喝多少都成,摊主不是吝啬的人,给他舀了大半碗。
“老头子,你喝你的,我们先去逛。”窦金花站起来说道。
裴灶安点点头:“去吧,一会儿不用找我,我自己逛逛,完了在车那边等你们。”
陈知付了钱,一共九十文,再加上饼子,这顿饭花了一百文。
两人带着长夏和裴曜往集市里走,裴有瓦落后几步,这个摊上看一眼,那个摊上瞅一下,又听听锄头和镐头怎么卖的。
走着走着,一家子就分散开来。
长夏原本紧紧跟着陈知,只是人太多了,他看见有人围着卖花的,驻足看了一眼,再抬头,陈知和窦金花的身影就被几个人挡住。
他抬脚想追上去,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裴曜拽着他往一个摊位后面的空地去。
长夏有点紧张,这里到处都是人,拽着他他倒不怕,只是不知道裴曜想做什么。
刚站定,裴曜就看见长夏一脸警惕,抬手就弹了一个脑崩儿,不重。
他没好气道:“想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
长夏这才放松下来,小声问道:“怎么了?”
怎么忽然带他来这里。
裴曜从怀里掏出荷包,取出两串钱,拉着长夏手放进掌心,说:“拿着,想买什么去买,不够了再问我要。”
长夏一愣,下意识推辞:“我不能要。”
钱这种东西他向来是没有的。
偶尔阿爹或者阿奶会给他一些,让他去买豆腐,亦或村里来了挑担的卖货郎,让他买一些布头彩线。
要是剩了几文,阿爹会让他自己收起来,他攒一攒,不过十几二十个铜板,也都用来买干活的针头线脑了。
即使大人没叮嘱过,长夏也知道不能随便拿别人的钱。
裴曜给的这两串,起码六十文了,他哪里拿过这么多,觉得有些不妥。
“为什么不能要?”裴曜不高兴了。
长夏说不出来,拧着眉头思索。
“行了,你能想出什么?”裴曜不耐烦了,说:“我给你你就拿着,又不是什么大钱,咱俩也快成亲了,我的钱你拿着花怎么了?”
长夏犹豫一下,只能言听计从,他没带荷包,就将两串钱揣进怀里。
裴曜看着他,突然又开口:“除了我的钱,外面乱七八糟人给的一概不能要。”
长夏抬头,眉头轻皱。
裴曜住了嘴,知道他不会要别人的钱,况且也没人随随便便给他钱,他只是忍不住叮嘱一句。
两人又回到街上,无论陈知还是窦金花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长夏想赶上去找找,不想又被裴曜拉住手腕。
裴曜怡然自得,说:“急什么,咱们逛咱们的,刚才我看见阿爹回头了,知道我跟着你,才没找来。”
怪不得,平时出门,阿爹都让跟紧。
长夏慢下步子,无意识跟着裴曜慢悠悠的脚步逛起来。
走着走着,卖糖画、面人的几个摊子前,围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孩子,长夏比他们高,越过小孩子的头顶,看见摊位上的彩色面人。
其实和裴曜做的木雕有点像,猫猫狗狗老虎狮子,老鹰也有,都是彩色的。
只是裴曜做的大多是鸟雀,面人摊上鸟雀不多,更多的是什么孙悟空猪八戒等人形面人,还有彩绘的仙女、提篮的仙童。
花花绿绿的面人,最容易吸引小孩子的注意。
还有卖风车和大吉祥轮的摊子,风一吹,彩色的风轮呼啦啦转起来,分外惹眼。
都是小孩子的玩耍,同样色彩鲜艳。
另一边,画糖画的男人手下忙个不停,小孩嚷着,催着给自己画,他嘴上不断安抚,快了快了,前头的人先来的,下一个就轮到对方。
“想吃?”裴曜问道。
“不想,就看看。”长夏摇摇头。
糖画的味道他记得,小时候阿爹给他俩买过,甜滋滋的,舔着吃还行,咬着吃有点粘牙。
已经大了,再举着糖画舔,实在没个样子,况且摊位前围着十来个小孩,等起来估计得一阵子。
他目光落向卖山楂糕的地方。
红色的糕点块是那样光滑鲜艳,看起来就细腻弹牙。
还没吃,就仿佛尝到了那种酸酸甜甜的山楂味。
花这些钱,长夏不是很理直气壮,驻足犹豫一会儿,才下决心想买。
他转头小声问道:“你吃山楂糕吗?”
不吃的话,还是不买了,一个人吃,好像没有买的必要。
“吃啊。”裴曜点头。
长夏上前,摊主立刻迎上来:“小哥儿要多少?我的山楂糕,料足味道好,不信尝尝。”
摊主女人给另外两人包好山楂糕后,给他俩递过来一个小碗,里头是切成小块的山楂糕,她热情招呼:“尝尝,都尝尝。”
裴曜没有客气,捏了一块,味道果然不错。
长夏也尝了一块,问摊主女人:“婶子,一封多少钱?”
“十六文,一封是十二块。”女人说完,见他点了头,麻利就给包了一封,用麻线三两下捆好。
长夏解开一串钱的绳头,数了十六文递过去,又把绳头绑好。
裴曜心安理得拎着油纸包,钱既然给长夏了,他就不用掏。
买了山楂糕,两人又往前走。
以前赶集,或者去芙阳镇,长夏很少能做主买什么,这会儿按心意买了一包山楂糕,心底生出一点欢悦。
人潮拥挤,一个人被挤了下,没站稳,脚步踉跄,要撞到长夏,旁边的裴曜立刻伸出胳膊挡住,另一手将长夏往后拽了拽。
他抬眸,眼神有几分锐利,见对方衣着还算不错,荷包也挂在腰前,应该不是故意靠近的贼人,才缓和了神色。
第38章 两章合一 偷亲
阴雨天。
乌云遍布,光线暗沉沉的,雨水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天越来越冷,一下雨更是冻得不行,厚实衣裳连忙裹上身,缠绵的湿冷才缓解一些。
狗不愿意出门,守着食盆趴在堂屋,甩着尾巴,皱起眉毛看向门外,似乎很为下雨天发愁。
深秋的雨寒意渗人。
老人缩在屋里,腿脚盖着被褥,几句家常话说完,常常就陷入长久的愣神中。
房内暗淡,点油灯有些舍不得,窦金花眼睛也不好了,干脆不做活。
秋雨清冷萧瑟,愁绪上涌,仿佛连回忆都陷入惆怅之中。
西厢房。
长夏用小木勺盛出来一颗蜜枣,琥珀色的枣子甜蜜极了。
前几天赶集时,裴曜给他的钱不止买了一包山楂糕,还买了一小包金丝蜜枣,一共花了三十六文。
蜜枣很甜,不过他买的是二十文小包,不是大包,家里人分一分,他只剩下七八个。
这也足够了。
长夏在收手帕边,用手去捻蜜枣的话,会有糖粘在手指上,弄脏新帕子,便拿了个小木勺。
他坐在门边找亮光。
已是下午了,光线越发昏暗,他收完最后一针,揉揉眼睛又揉揉后脖子。
房门半开,不可避免会有雨水飘进来,一小片地面已经湿了。
觉得有些冷,长夏收起针线,打算关上门坐炕上歇歇,顺便在被子里捂捂手。
对面的屋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一抬头,正对上裴曜的视线。
隔着轻柔的雨幕,裴曜冲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长夏年纪尚轻,眼睛好,看清是一只叼着蝉的黄雀。
裴曜站在屋檐下,转头看一眼堂屋,没人。
这么冷的天,阿爹他们都在自己房里。
东屋和西屋的窗子也都紧闭着,以防雨水飘进去,将屋子弄得潮湿。
他大步迈进雨中,长腿一跨,三两步就跑过去。
长夏眼睛眨了一下,对面的人带着风就到了跟前。
裴曜看一眼篮子里的素帕,顺嘴问道:“做完了?”
“嗯,边收完了。”长夏点点头。
冷风一吹,站在屋檐下的裴曜衣裳被雨水打湿。
长夏看见,说:“快回屋吧,雨飘的到处都是。”
裴曜又看一眼西屋窗子,没听见动静。
他没吭声,轻轻推一把长夏,自己也挤进屋中。
长夏一下子想起他之前干过的事,有些慌张。
“怕什么,我不亲你。”裴曜低声开口。
长夏看他神色正经,才抑制住慌乱,问:“那你进来做什么?”
“给你看看这个。”裴曜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眉头微挑,又说:“这次的蝉比上次是不是更好?”
长夏侧了侧身,借着门外的光亮仔细端详。
下雨天,没地方去,只能待在家里,裴曜已经闷了两日了。
见长夏神色专注,侧脸柔和安静,嘴巴轻轻抿着,下唇不厚不薄,有着微微的肉感。
他眼神暗了暗,喉结滑动。
掩饰一般,裴曜话多了起来。
“别的还好,就蝉翅最不好雕刻,是透明的,木头没法这么细致,我就刻出蝉翼的纹路,再上色,能认出是翅膀。”
黑色的蝉很容易辨认,连两个凸出的黑棕色眼睛都分明。
和真正的蝉确实有区别,但一眼就能认出是什么,趣味十足。
长夏不懂这些,闻言,打心底佩服他的奇思妙想。
一块木头在裴曜手里,不出几天就能变成各种鸟、虫、小兽,怎能不是奇思妙想呢。
裴曜又拿过黄雀,指着黄雀肚子底下的几道细长裂纹说:“只是练手的,这块木头不怎么样,底下有点裂纹,无论留着还是送人,都随你。”
上次的木蝉,长夏给了裴玉良,当天就跟他说了。
这没什么,本就是做废的,而且也没上油上色。
木蝉他原本想扔进灶膛,但想起长夏屋里有几年前他刻的丑东西,就随手给了长夏。
要是不喜欢了,丢掉就是,反正想做多少就有多少。
长夏看见黄雀肚子上的细细裂纹,同时也看见裴曜手上淡色的伤疤。
他常常使刻刀、凿子一类的东西,木头块又小,得时时拿在手上转,手指被划到割伤是常有的事。
即使如今技艺娴熟了些,有时还是会不小心伤到。
一些伤疤已经很淡了,细看才能看出来。
裴曜的手手指修长、手掌宽大,肤色是同手臂一样的白,但常年干活,手并不细腻。
他骨节也不细,一双手难免透出几分粗糙感。
不难看,反而流露出一种有力、结实。
长夏视线从裴曜手上划过,他低下头没说话,一手握着黄雀,另一手无意识摩挲黄雀尾巴。
莫名的氛围让两人安静下来。
裴曜喉咙动了动,放轻呼吸,不知在想什么。
长夏的回忆被那双手唤醒。
上次在院里,裴曜揉他脸颊,尽管只揉了几下,他依旧记得粗糙掌心摩挲过脸颊的感觉。
温热、并不光滑。
却带来某种奇异的安心感。
长夏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有些惶恐,又有些渴望。
他羞窘极了,越想越觉得抬不起头,很害怕被人知道自己内心的肮脏和龌龊。
长夏眼尾发红,为自己的无耻感到愧疚,甚至有点想哭。
想让一个男人来摸自己脸,哪怕这个人是裴曜,他依旧是丑恶的。
悄悄抬头看一眼裴曜。
清俊的眉眼,直挺的鼻梁,眸光湛湛,是那么干净俊朗。
然而自己的模样……
长夏越发丧气。
在他暗暗痛心自己的心不够干净时,下巴忽然被捏住。
裴曜飞快低头,含住惦记好半天的下唇轻轻吮吸。
他喉结剧烈滑动,分外明显的吞咽声在房里响起。
“呜——”
长夏挣扎,但四肢都被压制住,随即齿关被启开。
·
秋雨瑟瑟,枯叶飘落在地,很快被冰冷的雨水浸透。
西厢房的房门紧闭,裴曜离开了。
长夏靠坐在炕头,腿上盖着薄被,脸颊的热意还未消退,怔怔发着愣。
深秋冷雨带来的孤寂感一扫而空。
幸好,阿爹没有发现。
他心中也有一点恼怒,可连脾气都不会发,只能默默憋在心里,好半天才骂裴曜一句混账坏东西。
东厢房。
裴曜搓了搓脸,神色有点狼狈。
一下雨,到处都潮湿,什么都干不了,一身的力气没处使,连带着火气都难消。
他静了半天心,连呼吸都是滚烫的,才勉强压下那股直白、炽热的蠢蠢欲动。
心里也有那么一点后悔,有点害怕长夏告诉阿爹,他又犯了这个毛病。
挨打倒是其次,万一阿爹生气,将他俩亲事一拖再拖怎么办。
然而想起柔软的唇,带着甜蜜的软舌后,就顾不上悔了。
他是有点言而无信,可仔细想想,谁也没让他发誓,绝对不亲长夏。
今天是犯了错,可就这一次了。
裴曜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老老实实过完年节,说不定阿爹看在他还算老实的份上,明年开春后就能成亲。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出岔子,让家里人以为他待长夏过于轻浮。
·
一眨眼就进了秋末冬初。
褐色的树皮、黄色的土地,冬日萧索如约而至。
几户人家掩映在叶子落光的树木当中,头顶的天湛蓝无云,如同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
袅袅炊烟升起,高高升向空中。
屋顶落下几只麻雀,蹦跳着,叽叽喳喳,不知是谁骂了谁,有两只打起架,翅膀、爪子、鸟喙,都凶巴巴攻击向对方。
一时间房顶这一小片天地,麻雀羽毛乱飞。
其他麻雀有在旁边歪着脑袋看热闹的,也有吓了一跳,连忙挥动翅膀飞走的。
麻雀打架的动静,在它们无疑是激烈的。
然而这份激烈放在更大更高的人群中,无疑是不起眼的。
院子里,白狗耳朵一抖,警惕地抬头看向屋顶。
堂屋织布机哐当哐当响。
灶房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
滋啦——
肉片子倒进锅里翻炒,不一会儿香气四溢。
陈知盛出肉片笋干,冲着外头喊一声:“吃饭了。”
屋顶的麻雀飞走了。
织布声停下。
烧火的长夏起身,揭开锅盖,他挥着手又吹一吹,白色的热汽散了些许。
锅里蒸着白米饭,还热了软乎乎的白馒头,最底下炖的是肉骨头。
长夏将一盆米饭端出来,挪开放馒头的一层笼屉,等舀了肉汤和骨头后,又把馒头屉架回锅上。
先吃米饭,要是没吃饱再来拿馒头,依旧是热的。
今天有一碗肉片笋干,一碗白菜豆腐,一碗炒萝卜丝,一碗炒豆腐皮,再加上一盆肉汤和肉骨头,四菜一汤,很是丰盛。
人坐齐后,不用说什么,都动起筷子。
陈知和窦金花不断给裴有瓦碗里夹菜夹肉,让他多吃些。
裴曜平时见肉心喜,这会儿却没多吃,只管吃白菜萝卜。
长夏也是如此。
吃过这顿饭,裴有瓦就要套车出门了,一走就是一个月左右,临出发前,在家自然要吃顿好的。
“这么些,够吃的,不用管我。”裴有瓦说道。
陈知和窦金花这才顾自己吃饭吃菜。
肉骨头不算多,但肉汤不少,长夏和裴曜舀了两勺,香喷喷的肉汤拌米饭很不错。
吃完饭,长夏没急着洗碗。
裴灶安和裴曜在院里套驴车。
老毛驴早已跑不动远路了,壮年的毛驴体型更大些,腿脚看着更稳当。
陈知早已收拾好给裴有瓦带的行李和被褥,和窦金花一起抱出来,放在板车上。
吃食什么的都不用带,全是赵连兴出。
见一切都妥当了,裴有瓦也不耽误,戴上帽子系好,就牵着驴车往外走。
一家子送他到门口,他道一声:“回去罢,我走了。”
每年习惯了这时候出远门,裴有瓦坐在车前吆喝一声,毛驴拉着车渐渐跑远。
赵李村离得不远,但也要抓紧到赵连兴家。
赶早不赶晚,如此不耽误事。
不然这个人迟一会儿,那个人晚一刻钟,天黑之前,是赶不到落脚地方的。
看不到影子了,陈知几个才转身进门。
窦金花难免要为儿子担忧一阵,今年的路不知道好不好走,生意也不知道好不好做。
好在今年走得早一点,或许下个月中旬之前就能回来,不必耽搁到腊月,过年前就能在家好好歇一段时日。
裴灶安没进门,蹲在门外眯着眼抽了一会子旱烟。
陈知心里也有一点担忧,不过已经习惯了。
再说,八九个汉子一起跑远路,都是有经验的老手,这年月还算太平,尤其今年没听说哪里有旱灾涝灾,想来路上应该都顺利。
他前几天听裴有瓦说,赵连兴跟他们商量了,今年沿路不做柴火山货生意了,要赶空车直奔金梅镇,贩运梅子货。
比起倒买倒卖柴火和山货,梅子货从南边运回北边,肯定更赚钱。
不说五两,今年赚二三两应该是有的。
陈知盘算着家里的钱财,摆几桌酒足够。
长夏没有母家,不用聘礼、不用回门,只在家里拜堂成亲,一切从简。
实际家里如今的银钱,就够这些开销。
今年冬天将喜被、平常盖的新被都赶出来,明年开了春,扯红布做两身喜服,或许到夏天,算个吉日就能办酒。
陈知一边收拾后院的牲口棚,一边独自盘算,心里慢慢有了章程。
这些话告诉窦金花还行,裴曜就算了,混账东西不定怎么高兴,想想就心烦。
今年冬闲也不许裴曜再打鸟遛狗玩了,无论是去山上挖药材,还是做他的木头,赶在成亲前,得让他赚些钱上交。
·
窦金花又坐上织布机子,织布声响起来。
裴曜将斧头、柴刀还有一捆粗麻绳放进竹筐,见院里没人,长夏在洗碗,他走到门口说:“我上山找木头。”
“嗯。”长夏点头。
一对视,长夏低头,裴曜也有点不自在,飞快移开视线。
上次偷亲过后,许是吻的比以前都激烈,身体紧紧贴合,什么变化都一清二楚。
长夏下唇甚至舌头都被吸住咬住,被迫张着嘴,羞耻到连梦里都不敢多回忆。
两人自那天起,就陷入莫名的窘迫中。
裴曜走了,长夏洗碗的手变慢,意识到自己走神,他连忙加快手上动作。
灶底又添上柴煮猪食。
长夏坐在灶膛前,想起阿爹说,再过几天,天更冷了,要捉一头母猪,捆了用板车拉去镇上卖掉。
天一冷,肉好放,不招苍蝇也不发臭,杀猪的人都愿意多收两头猪。
况且肚里有荤腥,身上暖和,冬天就好过一点,因此镇上一到冬时,肥猪肉卖得很好。
今天的饭香,肉汤还剩下一盆,肉骨头也有几根。
长夏知道,等爹跑商回来,家里还会再吃一顿如此丰盛的肉饭。
能吃肉当然是最好的,不过,他思绪又飞到别处……
梅朱府。
裴有瓦年年冬闲都跟着赵连兴跑商,每次去的都是梅朱府。
长夏记得,他是梅朱府云济镇大柳村人。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他想不起姐姐、弟弟的模样,也忘了奶奶和那个“爹”的样子,甚至,连娘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了。
云济镇他不熟悉,只对年年提起的梅朱府耳熟。
大柳村是遥远的,像一场虚幻的梦。
他记得村前的几棵大柳树,那么粗,垂下的柳枝又多又密,在树下玩耍时,一起身,总能被柳枝拂到脸上身上。
小时候裴曜要听爹讲外面的故事,爹总是提起燕秋府和梅朱府之间隔着的那条青云大河。
那条河很宽很宽,仿佛一望无际。
一路所有的记忆都淡去,长夏想不起来经过了哪些地方,见过了哪些人,回忆里,只剩下那条渡过的大河。
水是那么深那么多,连大船都要小心行驶。
燃烧的木头噼啪作响,长夏回过神,见柴快烧完了,连忙添一把。
·
裴家的织布机子整日响个不停。
陈知和窦金花外出串门的次数明显少了,都卯足力气,想赶在过年前,织出布、染好色。
最重要的是喜被。
陈知打算找两个手艺好的乡下绣娘,好生绣一套鸳鸯被面。
比起绣样子、织布、纺线,最后缝被子反倒是最省手的,只要被面和棉花备齐,在家随时都能缝制。
长夏跟着大人,每天捻线、纺线、织布来回做,同样忙个不停。
他还抽空做了条红手帕,角落绣了一朵牡丹花纹。
这样大红大紫的帕子,是给即将成亲的杨小桃做的。
乡下孩子没私房钱,更没什么首饰,交好的朋友要成亲了,即使有心送礼,能拿出手的,也就是一条新手帕,亦或是一个新香袋。
太阳被阴云遮住,日光黯淡下来。
起了北风,将没关的柴房门刮得砰砰响。
长夏从屋里出来,收了院里的斧头和晒药材的竹匾,随后将柴房门窗都栓好。
他看一眼天,阴云有点重,或许今晚会下雪。
白狗从外面跑回来,看见他后,摇着尾巴来蹭腿。
长夏望一眼院门,阿爷和裴曜还没回来。
爷孙两个上山挖黄精去了。
前两天有药材铺的人来村里收药材,说过段时日还会来。
这个时节的黄精最好,采挖回来晒干,等收药材的人下回过来,正好卖出去。
早上太阳挺大,裴灶安出门时,说想找找何首乌,会在山上多转转。
这片山他比裴曜更熟,毕竟多活了几十年,知道有哪些地方容易长何首乌。
不过这种事情,终究还是碰运气,毕竟不是靠此谋生的采药人,只略懂一点皮毛。
山里更深的地方还有灵芝。
里头的树年份久了,一些树干上能长出值钱东西。
早些年他跟人进去过一趟,在深林子里待了两天,背出来很多货。
他知道自己本事,孤身一人别说进去,一旦踏入不熟悉的老林子,丧命都有可能。
那次不过是沾了别人光,赚了一笔。
别人找药寻路的看家本事,自然不会教给他。
那次也不过是对方的采药同伴忽然有事,没法儿一起进山,才找上他一同前去,为的是有个照应。
进山凶险的不止是环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找药人一个是因为远亲,有一层关系在,另一个也是看中他素日的厚道和实诚。
裴灶安是本分踏实的性子。
他深知,性命比银钱更重要,即使发过一次财,也没有被钱财迷了眼。
前山没有太多值钱东西,普通的药材却有,当时的日子穷是穷了点,不至于过不下去,用不着以身犯险。
正是那一次进山,找药人对他提过有关何首乌的事,他牢牢记住了,后来也确实找到过一些。
至于更珍贵的药材怎么找,人家不教也合情理。
又一阵北方呼呼刮起来,长夏往堂屋走,白狗跟着他,翘着尾巴屁颠屁颠也进去。
堂屋门打开,风从外面灌进来。
听见窦金花“嘶”一声,直抽冷气,长夏连忙关好屋门。
陈知在织布,问道:“没太阳了?屋里突然就暗了。”
长夏应声:“嗯,起了风,云挡住了太阳,要点灯吗?”
“不必,还能看见。”陈知没舍得,手上将梭子一穿,哐当哐当又织起来。
窦金花在纺线,倒比做针线好些,没那么费眼睛。
长夏给他两人倒了热茶,又拨一拨炭盆里的炭火,让烧得更旺。
老黄狗趴在炭盆旁边,白狗进来后,也挨着炭盆蹲坐下,烤一会儿火,似乎是热困了,它趴下打盹。
它俩夜里要看家,即使占了一边炭盆,也没人撵它俩出去。
天冷了,日子不好过,容易有人铤而走险。
他家盖了房后,在村里成了别人口中的富户,指不定就有心术不正的人暗地里盯着,白天什么都不怕,晚上得警醒些,有狗自然是最好的。
轮不到长夏上手,他拿起没做完的鞋底,用大针纳起来。
这是给今年过年做的新棉鞋,人人都有,袼褙已经打好了。
年节的新衣裳不能每年都做,隔两三年有一身就行了,鞋子倒没那么费钱,去年没做,今年就得张扬张扬了。
三人正忙着,就见白狗忽然抬头,但没叫,独尾巴摇了摇。
天冷,屋门又关着,它没有出去,呜咽一声又趴好。
长夏一看,就知道是阿爷和裴曜回来了。
果然,很快有人推开门。
“起北风了,可真冷。”裴曜一边说一边卸了竹筐。
裴灶安老脸冻得有点红,他搓搓手,到炭盆这边来烤火,脸上褶皱映出一点火光。
长夏给他俩一人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又进东屋端出来一碟桂花糕。
桂花糕甜软,不像馒头饼子,凉了后吃着太冷。
见木盆里有水,裴曜问道:“干净的?”
长夏点点头:“嗯,干净的,就洗了手,水凉了,我给你舀一瓢热水来。”
“不用。”裴曜蹲下,直接撩了冷水洗手。
裴灶安饿了,别的顾不上,他先吃一口桂花糕,再两口热茶下肚,不等裴曜开口,他先憋不住似的,压低了声音说:“今儿挖到了。”
窦金花和陈知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
陈知连忙说道:“爹,我看你俩回来得早,还以为只挖了黄精。”
裴灶安开口:“原是这么打算,先挖黄精,再去找何首乌,但到了山上,我又一想,不如趁天色早,先去找何首乌,等下山的时候再顺路找些黄精,不想转了一个多时辰,真找到了。”
裴曜脸上露出个笑,一边擦手一边对长夏说:“就在筐里。”
长夏看向竹筐。
他掏出最上面的一层干草,就看见底下有几个深褐色根块,还带着新鲜泥土,藤茎已经干黄了。
陈知和窦金花都围过来看,你拿一个我拿一个,眼神带着惊讶:“这个这么大!”
一共五个,有偏长条的,也有像野薯的根块。
其中最大的,有长夏拳头那么粗,而且摸起来也不像木头的质地,显然年份正好。
一家子喜气洋洋的。
上次挖到何首乌,还是三年前,最大的没有今天这个大。
裴灶安又吃一块桂花糕,喝完热茶,心里十分舒坦,说:“等下我就和曜儿去镇上,应该能卖个四五两。”
“好好。”窦金花乐得不知道说什么,只点头道好。
陈知也高兴得不行,放下手里的何首乌,边往外走边说:“爹,我先给你俩做饭,在山上跑了半天,再跑去镇上,空着肚子可顶不住,风这么大,容易冻着,炒个鸡蛋吃。”
长夏跟进灶房打下手。
裴曜确实饿了,天冷风又大,他懒得出去,坐在炭盆前吃桂花糕。
三块糕点下肚后,他才往椅背上一靠,伸长了腿,长舒一口气。
他看一眼地上的何首乌,明亮星眸闪着兴奋。
第39章 两章合一 钱财
北风依旧吹着,太阳时而从阴云边缘泄露出黯淡的光。
天阴沉,乌云却没加重。
屋里不明不暗的,点灯有点舍不得,不点灯又觉着看不清。
织布不免得盯着,是个细致活。
一过晌午,天色更暗了,陈知干脆从织布机下来,跟窦金花一边闲聊,一边纳鞋底。
这个同样费手,但做惯了,看一眼位置,手上只管穿针拉线。
长夏坐在一旁纺线,纺车轻盈转动,呼呼呼飞快旋转。
三个人心都热,时不时听一听外头的动静。
正刮北风,门要是开着人得受罪,再激动,也不能自讨苦吃。
直到真有脚步声响起,陈知和窦金花都放下手里的活,笑着打开堂屋门。
裴曜和裴灶安回来了。
竹筐空了,何首乌卖了出去。
裴灶安知道何首乌怎么蒸晒,处理好的熟价比生价更高,但有时候药铺里挑剔的老师傅会嫌没处理好,坏了药性,总要痛心疾首骂一阵。
还不如直接背去卖,这么好的品相,随药铺自己去炮制,他们立即就能拿到钱,也省了几蒸几晒的慢功夫。
万一真没处理好,药铺不收,好几两银子就打水漂了。
裴曜从怀里掏出荷包,在陈知期盼的目光中,他笑了下,将荷包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碎银子,说:“卖了四两二钱。”
裴灶安在旁边乐得合不拢嘴。
药铺结钱的时候,见裴曜跃跃欲试,他就让大孙子接了钱。
陈知接过荷包,满脸笑意,从中取出两块碎银子,塞进窦金花手里,说:“娘,这点你们平时用着。”
如今他管家,拿了钱无可厚非。
窦金花也没客气,用手指拨弄两下掌心里的碎银,笑呵呵收了。
对儿夫郎,老两口是服气的,见陈知这么妥帖,即使大头拿走了,裴灶安什么都没说,依旧高兴。
长夏脸上也有浅浅笑意,视线从荷包上移开,一抬头就看见裴曜冲他轻轻挑眉,神采奕奕,眉宇尚稚气,不够沉稳,还带着年少的轻狂恣意。
陈知进屋放钱了。
长夏避开裴曜的眼神。
裴曜不再是拘束的样子,许是卖了一笔大钱,太高兴了,连那次进他房里作乱后,两人的窘迫都忘记。
耳朵有点热,长夏不敢看他,坐回纺线车前,默不作声干活。
远山不见我,而我见远山。
裴曜凑过来,也没离得太近,从怀里摸出东西,伸手往下递过去。
“石头?”长夏纺线的手一顿,纺车旋转变慢,直至停下,他拿起石头仔细看。
两块红色、透亮的小石头,夹杂着一些紫色。
石头不过拇指指甲盖的大小,还没打磨,有着棱角,但很鲜艳漂亮。
裴曜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说:“玛瑙石,在山上碎石堆里捡的,就这两个,回头我找找磨料,打磨光滑了,到时候再给你玩。”
刚从山上回来的时候急着去卖何首乌,再加上长夏在灶房忙,没找到空子给他看。
闻言,长夏又把石头还回去。
裴曜抛起石头又接住,眼角眉梢带着得意。
窦金花和裴灶安都没言语,甚至背过脸去,不看两个孙儿说话。
老两口都知道年轻人脸皮薄,容易害臊,裴曜还好,就怕长夏臊了,心里不自在。
他俩心里都乐呵呵的。
西屋。
外头说话声没刻意压低,陈知也听见了。
给个东西,他倒是乐见其成,总比两人不对付好得多。
他把四两银子和家里之前攒下的十二两碎银放在一起,心中那叫一个高兴,如此就有十六两了。
该说不说,他们家还是有点偏财命在的,三年前挖到几块何首乌卖了点钱,今年又小发一笔。
·
初雪只在夜里下了薄薄一层,都是不大的雪粒子,很快就停了。
天放晴,这么点雪粒子,即使被太阳晒化,也没浸湿地面。
听村里人说,这几天生猪价还是十二文,没涨。
今年的活猪行情大家都说一般。
陈知和窦金花裴灶安商量了一下,趁着肥猪没掉秤,抓紧去镇上卖了。
如今不比秋天了,没鲜草和各种好叶子、瓜菜藤给猪吃,好容易养出来的肥猪,要是瘦下来,实在可惜。
于是趁着上午,一家子到后院来抓猪。
裴曜和裴灶安进了猪圈,怕猪跑出来乱冲撞,陈知在外面把猪圈门关好。
高高瘦瘦的少年人个头比老爹和阿爷都高,挽起袖子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一看就有把子力气。
裴曜微微弓着腰,和裴灶安配合着,将肥猪撵到里面角落,他看准了时机,手上粗麻绳飞快缠住一只猪后脚,随即猛地一拽,肥猪就翻倒在地。
猪的嚎叫声立刻响彻后院。
白狗“汪汪汪”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往后院跑。
裴灶安手里也有套好的麻绳,迅速绑住猪嘴,以防猪急了咬人。
猪身躯大,一身肥膘子,力气不小,还在扭动挣扎。
陈知看见,连忙打开猪圈门,帮着去按猪。
长夏也跟上。
裴曜动作快,怕猪挣脱,将两只猪后腿绑在一起,麻绳飞快缠几圈,打个扣系上,再勒紧一紧。
肥猪后腿挣扎不开,登时没了使力气的地方,再乱动都无法翻身跑走。
白狗冲进猪圈,对着还在哼哼唧唧、肚皮剧烈喘息的肥猪汪汪大叫。
“出来出来。”窦金花怕它碍事,将它喊了出来。
毛驴跟着裴有瓦走了,家里的老驴年纪大了,去地里拉拉麦子稻谷还行,毕竟不远,往镇上跑就有些吃力。
它也算劳苦功高了。
往外地跑了许多年,始终沉默温驯,只有在泥泞道上拉着车负重难行时,才会发出低哑的嘶叫。
裴有瓦爱惜他的驴,即使老驴上了年纪,跑不动了,依旧好好养着,没有卖掉。
陈知推来了板车,问道:“要不上邻家问问,他家毛驴在的话,借来使使。”
裴曜将猪的前后脚都捆好,说道:“早上我看见琴婶子他们套车出去了,不用问人借,我拉去就行,今儿太阳好,没刮风,路上好走。”
一头猪而已,最多不过两百斤,他拉得动。
裴灶安在旁边说:“我跟着去,路上帮把手。”
“也好。”陈知点点头,去借怎么都要张嘴,乡下人对牲口看得重,又不是什么急事。
他把板车放平,随即上前搭手,一家人合力将肥猪抬上车。
裴曜将车前的绳袢套在肩上,拉着就走了,裴灶安跟在后面。
长夏拿了铁锨和扫把,顺势拾掇猪圈。
这个猪圈今年就空了,趁早扫干净,后边就省事了。
陈知看了看另外两个圈里的猪,一头没劁,留着下猪仔,另一头到年底杀了,年节就不必买肉。
原先过年都是买别人几斤肉,这几年日子好一点,谁不想多吃两口肉呢。
前年他们就杀了一头,过年吃得那叫一个好,亲戚来了满嘴都是油。
见窦金花和长夏一起干活,他提了半筐干草,倒在驴槽中。
老驴看见,过来低下头吃草。
陈知想起村里一点闲话,心想没去借别人毛驴骡子也好,省得几个眼红的人碎嘴乱扯。
裴有瓦去跑商了,刚走那两天,他出门路过老庄子,和人闲聊几句,就被人半玩笑半含酸说,他家男人出门赚大钱去了,满村看看,谁有这好门路,赚了钱又是起高院墙又是青瓦大房,谁不知道他们家富呢。
那些话酸的不行,他听一耳朵,没说什么,假假笑一下就走了。
原先陈知听了觉得烦心,很不高兴,有时忍不住了,还跟人吵两句嘴。
后来被裴有瓦劝了,理那些人作甚,满村除了那几个爱当面嚼舌根的,其他人就算心里发酸,当面也会好好说话。
那几个人,早年还有因说闲话惹出事端来的,差点被人打上门。
他们看似到处跟人说话,谁都能聊两句,实际村里不少人都觉得烦,碍于面子搭理两句就直接走了。
平时大伙儿话话家常解解闷也就算了,哪有当面嚼舌根、见不得别人好的,一看心思就不正。
再说了,他们自己吃香的喝辣的,那几个就算眼红到给气死了,连他家一点肉沫子酒星子都沾不上。
陈知这才想通,再不理会那一点闲言碎语。
太阳很不错,光线亮堂堂的。
收拾完猪圈,长夏洗了手,又跟着大人织布、纺线。
等到裴曜和裴灶安回来,陈知手中又多一笔进项。
猪秤了一百八十二斤,卖了两千一百八十四文,也就是二两一钱并八十四个铜板。
肉价其实说不准,有时候刚卖,没过多久就涨一文两文,百八十斤的猪,涨一文也能多赚一百多文。
不过已经卖了,裴家人都不去想,顶多听一听,明年或许可以迟点卖。
和何首乌这样的值钱药材不同。
猪价、鸡鸭以及米面粮价,事关民生,朝廷向来有平抑物价的举措,为的是百姓吃得起,买卖的价钱自然不会太高。
裴曜来回拉车,太阳好,身上出了汗,再加上衣服穿了几天了,他干脆换了一身。
长夏见还早,干脆烧了锅热水,等水热了,和凉水兑一兑,就把衣裳给他洗了。
家里柴火足够,天一冷,陈知便叮嘱长夏,洗衣裳还是烧些热水,省得手上又长冻疮,又不是烧不起这几根柴。
陈知回屋放钱了。
裴曜走进灶房,说:“多烧点,我正好洗头发。”
“嗯。”长夏应一声,又道:“添的水多,足够。”
高挑少年星眸含笑,忍不住说:“六两了,加上阿爹手里攒下的,就算成亲花十二两,还有几两的剩余。”
不大办的话,也花不了十二两。
提起亲事,长夏不像裴曜那么直言快语,随时随地都能说起来,一点不见害臊。
裴曜又说:“我手里有一两左右,这回阿爹多了六两,这一两应该不用交,以后你想买什么就有钱,不用跟阿爹要。”
见长夏没吭声,他没好气问道:“听见没?”
长夏只好木愣愣点头。
家里大事小事都有阿爹做主,阿爹不在还有阿奶,他自己很少花太多的钱,在家吃喝都不愁,总觉得藏私房钱不是很妥当。
几个铜板也罢了,裴曜手里的一两,算是大钱了。
裴曜有点气他的呆,不过想起一下子多了六两,还是很高兴。
不等两人再说什么,外面陈知就喊了。
“裴曜,把狗拴起来,省得乱跑。”
“知道了阿爹。”裴曜应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白狗还没溜出家门,就被一声熟悉的口哨叫住,它下意识回头。
听到裴曜喊它回院里,顿在原地似乎有点不情愿,尾巴都耷拉下去。
“回来!”陈知进柴房前喊了一声。
白狗只好跑回来,垂头丧气被拴在院子里。
裴曜拍拍狗头,又挼一把毛绒绒的狗耳朵。
夏天还好,如今天冷了,狗毛越发厚实,瞧着肉乎乎的,在外面乱跑被捉走的话,很难找回来。
前两年冬天,村里就有狗被药了偷走,没找回来,多半进了别人肚子里。
等夜里关上院门,再把狗放开,看家会更灵活些,也省得拘着它了。
老黄狗和白狗的活泼不同,已经不爱出门了,总是趴在太阳底下打盹歇息,因此裴曜没栓它。
·
杨家热闹起来,里里外外忙了好几天。
陈知和赵琴交好,两家又是近邻,这几天一直在帮忙。
吉日的前一天,杨家从大门到屋子,各种囍字、红布都张贴好了,到处都洋溢着喜气。
下午,长夏和王小蝉一同进了杨小桃屋子。
杨小桃正和亲戚家的姐姐弟弟说话,见他俩进来,连忙让坐上炕,又给倒茶又给抓果子。
她亲戚见有人来,看年纪是同龄人,想着会有话要说,便笑着出去了。
长夏和王小蝉将送的东西拿出来,都是绣好的红色新手帕。
杨小桃面色红润,显然是高兴的,接过帕子一看,笑容越发灿烂。
三人聊了聊嫁妆、明日要什么时辰起来梳洗,以及李升家中托媒人传的话,都是跟成亲有关的。
长夏心中有些怅然,小桃明天就要嫁人了。
他没流露出情绪,依旧浅浅笑着,怎好在这么高兴的时候,说这些话扫兴。
说一会子话,杨小桃也想起这一点,轻轻叹气,说:“以后咱们见的就少了。”
王小蝉想了下,安慰她道:“赵李村不远,咱们村里常常有过去买肉的,想见自然是能见的。”
长夏点点头,确实呢,只是见的少了,又不是远嫁见不上。
“也是。”杨小桃这才露出笑脸。
正说着,村里其他人也来了,都是认识的少年人,长夏和王小蝉没有避开,往炕里坐了坐,给他们让出位子。
乡下女儿双儿的房间,就这么大点,还盘了炕,并没什么外间里间的宽敞屋子,来了交好的朋友,要么坐在炕上,要么拿了椅子板凳坐在地上。
成亲事杂人多,男女客都有,他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孩,肯定不能坐在外面堂屋闲聊说话。
见杨小桃忙碌,这会子人来人往的,时时要和进来的亲戚内眷说几句话,还要同他们聊。
长夏和王小蝉已经送了东西,待了一小阵就走了,省得杨小桃忙不过来,谁都得顾一顾。
回到家,裴曜正在东厢房门口削木头,腿上都是木片木屑。
他一会儿也要去杨家,杨小桃大哥杨小树喊他过去吃酒。
今晚要摆两桌,作为近邻,老爹不在,他这个顶梁柱,肯定得过去撑撑场子。
至于窦金花和裴灶安,他俩年纪大,都上六十花甲了,身子骨还挺硬朗,村里都说是有福的。
赵琴两口子特地请他俩去吃杯喜酒,好沾沾老人的光,添添福气。
别的缘由暂且都不提,人多一些,更显得热闹,不至于冷清清的,让赵李村的亲家瞧见,也知道他们在村里为人好,不至于轻看了。
裴曜抬头,阳光照在他脸上,眉目舒朗,少年感十足。
清俊的脸白白净净,连颗小痣都没有。
他开口道:“晚上我们去吃酒,你一个人在家,我等会儿跟阿爹说,给你端碗菜回来,不用做了,热两个馒头就能吃。”
阿爹在那边帮了几天忙了,肯定也要去吃酒。
长夏摇摇头:“我回来时小桃说了,让我和小蝉晚上也过去,在她房里也要摆一桌。”
裴曜有点意外,说:“那他家这次是大办。”
村里嫁女儿嫁双儿,好一点的,会在前一天摆两桌酒,喊村里交好的人过去吃,一般都是请大人和长辈。
赵琴这回很大方,给杨小桃房里也摆一桌,在村里都少见,显然很疼女儿了。
裴曜没多想杨家的事,他起身,很快从屋子里取了东西出来。
长夏在码劈好的柴。
“给。”裴曜近前说道,他手里是打磨好的两块玛瑙石。
打磨过后,石头表面变得光滑细腻,手感很好,颜色也更透亮鲜艳,红中带紫,漂亮极了。
长夏来回看了好一会儿,两指一夹,举起对着日光瞧,眼睛轻轻弯起来,明显喜欢。
“好看?”裴曜笑着问道。
“嗯。”长夏认真点头,说:“好看。”
裴曜挺高兴,说:“下次再找找,兴许还有。”
山里有值钱的石头,只是他并非寻玉人,也不是经验老道的石匠,只能找点小石头。
这两颗玛瑙碎石,还是那次去找何首乌,路过乱石堆,他走着走着,瞧见石头里有红色,随脚踢开,就在里头翻出这两块。
他惯会鼓捣这些漂亮的小玩意,也愿意费心琢磨。
见长夏喜欢,心想这几天没白费工夫。
·
杨小桃出嫁这天,风和日暖。
李家来接亲的是辆骡车,和庄稼人常用的板车不同,车是厢车,而且是只有前帘子的厢车。
冬天太阳再大,坐在车里不动也是冷的。
赵琴和杨华两口子看见,嘴上没说,心里挺满意,李家还是上心了的,没用前后都有门的车厢。
鞭炮一响,噼里啪啦刺着鼓膜。
人群中的长夏捂住耳朵,旁边是同样怕炮声的王小蝉。
大人起哄,小孩到处跑,围着打扮过的喜庆骡车看,听大人说什么新娘子,他们也嚷起来。
如此热闹,长夏身处其中,也被这种兴奋感染,脸上都是笑意。
人多,挤在一处,太阳挺大的,没一会儿他就热得脸颊微红,耳朵也红红的。
他和王小蝉不好跟着人群往杨家挤,就落后几步,只听一听看一看热闹,一直跟着人群,说不定还要被踩几下脚。
过了一会儿,李升背着盖了盖头的杨小桃出来。
身着喜服的黑瘦汉子精神极了,身手也利落,背媳妇像是完全不费力。
长夏和王小蝉看着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走了,热闹不复刚才,心中都有一点怅然。
说几句话,两人各自回家。
窦金花在织布,没有出门看热闹,她腿脚没那么利索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也觉得心里头发闷,干脆没过去。
长夏进灶房忙碌,拿了一棵白菜,掰掉外面蔫嗒嗒的老叶子,切了根,将散开的白菜叶子洗干净,咚咚咚切起来。
不一会儿,裴灶安捡柴回来了,随后是从杨家回来的裴曜和陈知。
裴曜听见切菜声,便在灶房门口住了脚。
看见长夏脸颊的红晕,像擦了胭脂,细腻、鲜丽,脸颊肉似乎也是软的、滑的,他目光微怔。
等长夏看过来,他回过神,没话找话开了口:“炒白菜?”
“嗯。”长夏手上没停,想了一下问道:“今天要吃野蘑吗?”
“行。”裴曜应道。
“好。”长夏切完白菜,就打开木柜,从里头的干净布袋子里抓出一把野蘑干,放进大碗里,舀了瓢温水泡上。
这会儿还不急着做饭,他只是趁空先切菜。
等野蘑干泡发了,就和白菜一起炖上,吃着也香呢。
堂屋,陈知看了看窦金花织的布,想起赵琴给女儿办的酒,便琢磨起来。
自从养了长夏,是抱来的童养媳,在村里总有人看着。
他不愿落人口舌,几乎不骂长夏,更别说打,带出去走亲戚时,总会让长夏穿的体面些。
这次赵琴给小桃屋里还摆了一桌。
从昨天到今天,村里人羡慕的羡慕,吃了酒的人也到处都说他家大方,赵琴两口子可谓是风光了一把,满面红光的。
陈知心里总有点较劲,不想叫人轻看,说他对抱回来的孩子不好。
一桌酒而已,他们家又不是摆不起,到时候,也照这么办。
·
日子一晃就过了半个月。
大太阳出来了好几天。
晌午时,在背风处晒晒暖,是庄稼人冬日最惬意的时候。
裴家院子里,一个大缸被搬出来,倒满煮好的茜草水,整块的布也煮好浸透了。
陈知带着长夏和裴曜在院里染布,即使最简单的浸染,也得不断搅拌,好让色上的匀一些。
布匹沾了水后沉重,用木棍搅弄是个力气活,裴曜的用处显而易见。
今天是染整块的红布、水红布,染好后,颜色本就比原色鲜亮,即使不绣花绣草,做被面也好看。
太阳好,窦金花和两个来串门老太太老夫郎在角落处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聊,说的都是村头村尾的各家事。
谁家有什么亲戚,亲戚在哪个村里,近来又做了什么大事,赚了钱还是赔了钱,亦或是闹了什么笑话,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陈知听见,时而也搭两句话,聊得不亦乐乎。
长夏和裴曜就安静多了,只管干活。
尤其裴曜,这会儿正出力,哪里还顾得上说嘴。
他腿长个子高,挽起衣袖站在大缸前,倒是正好发力,他两手抓着长木棍搅布搅水,一用力,手臂上的青筋就凸显出来,显然没有偷懒。
等他累了,就换长夏搅一会儿。
陈知也会来帮忙,毕竟要染好几匹布。
三人手上衣服上,都沾着些红色。
想尽早把鸳鸯喜被绣出来,红布就得抓紧染了,顺便将红棉线也染出来,后面好织彩布。
第40章 两章合一 大雪
咯嘣——
被拴住的白狗站在狗窝外面,用爪子压着一根骨头,摇着尾巴啃上面残留的肉。
大雪纷飞,院里扫出来的路不一会儿又被白雪覆盖。
狗窝里铺着厚实的干净稻草,白狗养的好,皮毛厚实,毫不畏惧寒冷。
它的狗窝较高,还有凸出来的一部分屋檐,它站在檐下,除非吹风,否则是淋不到雪的。
吃了肉汤,又啃骨头,连狗都觉得热乎,没把骨头叼进窝里慢慢啃。
甚至啃着啃着,还抬头看一眼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
堂屋。
炭盆烧得正旺。
长夏吹一吹手里的烤地薯,还是有点烫,只好两只手来回倒腾,一边吹一边剥皮。
淡黄的薯肉露出来,咬一口面面的甜甜的。
炭盆烧了两个,一个明火燃烧,火苗红艳艳。
另一个将木炭架起来,烧出热度后,就放了地薯进去,又用火灰盖住地薯慢慢烧慢慢烤。
裴灶安用火钳子夹出盆里剩下的几个地薯,放在地上晾。
他给盆里添几根木柴,自己也拿一个吃。
外头大雪纷飞,老坐在炕上也不行,在外面烤烤火说说话,再吃几个甜甜的烤地薯,日子就没那么苦闷寒冷。
老黄狗也待在堂屋,见人吃地薯,它也馋。
裴曜给它掰了半块放在地上。
风声渐渐起了,呼嚎着,从窗缝灌进厉啸声。
院里的白狗叼着骨头放进窝里,又出来用嘴咬着自己的食盆,同样拖进狗窝里。
它毛发被吹得纷乱,进窝之后才叹气似的,长出一口气,舒舒坦坦躺在稻草上,伸出爪子去扒拉骨头。
裴曜吃完手里的地薯,起身打开堂屋门,想看看风有多大。
狂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连眼睛都迷住。
“快关上,关上。”陈知连忙喊。
冷风灌进来,火焰倏忽倾斜,冻得所有人直抽气,老黄狗也哆嗦了一下。
裴曜关紧门,擦一把扑到脸上的冰冷雪花,又坐回原处。
“今年比去年要冷。”陈知随口说道。
窦金花点点头,听着外头的风雪声,她出一会子神,开口:“不知路上下没下雪。”
她说的自然是在外跑商的裴有瓦。
“隔着这么远,外地不一定下了,或许下了也没这么大。”裴灶安说道。
想起在外的老爹,裴曜和长夏也有点担忧。
陈知不好长吁短叹,让家里都担忧,只说道:“他们一群人呢,都是大老爷们,不是小孩子不知道冷暖,真遇到风雪天了,雪又不是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了,一看见变天,他们肯定会提前找地方躲躲,有瓦不是说了,沿途只走官道,隔一段路,就能碰见人家。”
“也是。”裴灶安点着头。
跑了这么多年,又不是没遇到过大雪天,一群汉子都是老手了,不至于应对不了。
沉默一会儿,陈知捡着别的闲话和窦金花说起来。
说着说着,便又拐到织布和缝被子上。
红被面和绣线已经送去绣娘家了,要绣的花样和颜色也都交代清楚了。
那两个绣娘专做这个的,手艺娴熟,也知道如今镇上时兴的花样,还有专门的绣样子,拿出来任挑选,陈知和她俩聊完,再满意不过了。
等雪停了,要是路上好走,他打算过去一趟,看看绣的怎么样了。
裴曜从匣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木头和小刀,低头忙起来。
长夏看一眼他手里的木头,约莫拳头大,这次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个冬天裴曜很勤快,没出去跟杨丰年一伙人打鸟钓鱼,到处闲逛。
总能看见他凿木头,修修刻刻,两三天就能出来一个,最慢也不超出四日。
到今天已经攒下六七个了,都是鸟雀。
裴曜做这个最熟练,想要多做几个赚钱,肯定要挑最顺手的做。
还有更简单的偷巧法子,就是都做成圆滚滚的样子,大肚子、圆脑袋,翅膀也简单刻了,上完色,知道是什么就行。
这样不用考虑鸟脖子鸟腿和鸟喙这些精细的地方,一天就能出一个原色的。
别的像打磨,还有上颜色上油以及晾晒等,倒是不费什么,耐性等着晾干就好。
他做了几个,觉得不妥。
再加上长夏和窦金花有一次看他做出来的东西,两人明显兴致缺缺,不如之前那样觉得新奇,便停手了。
这种东西哄小孩子还行,大人是看重趣味和精巧的,要真这样干了,岂不是坏了名声。
一个木雕要卖四十文。
镇上人家是殷实,四十文给娃娃买个玩具,会有人舍得,但想来也不长久。
喜欢这些小玩意的大人就不同了,若是精细些,人家觉得值这个价,才愿意掏这个钱。
不过他也知道,圆滚滚的小鸟小雀,也有大人会喜欢。
翅膀、尾巴等刻画的细致一点,只要下了工夫的东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以轮换着做。
裴曜想通这个道理,心里为多赚钱产生的浮躁落下去,踏实起来。
陈知说着话,看见儿子在挖木头,说:“回头你要是有多的,我回你阿婆家,给云哥儿和桂儿一人带一个,小的就行,随便上个颜色,你那些大的、彩的都不用给。”
云哥儿和桂儿是他娘家最小的侄子和侄女,小孩子家家,可不就爱这些东西。
对表弟表妹,裴曜不吝啬,开口道:“我屋里有,阿爹你去的时候再拿出来挑。”
“好。”陈知点点头。
长夏也闲不住,蹲在旁边,比着鞋样子剪袼褙。
家里六口人都要做新棉鞋,光鞋底就要缝十二个,怎么都要做一阵子。
裴曜还费鞋,穿烂了一双春秋的薄布鞋,鞋底都磨薄了,得给他多做一双。
裴灶安见裴曜的匣子里都是各种小刀小凿子,他拿起一个,用指腹试了试锋利,觉得有点钝,二话不说就帮大孙子去打磨了。
这些小刀具用着、磨损着,本身小,不算贵,因此裴曜一年总有几次买凿具的开销。
他卖木雕手里有钱,不问陈知要,也省得被唠叨几句。
风声不停,呼嚎的动静听着就让人心中生畏。
裴家上午吃的是炖肉骨头,肉汤就有不少,还烙了烫面饼子,一顿饭吃得人饱足,狗也沾光,因此对风雪苦寒不怎么畏惧。
陈知和窦金花说一会儿话,又上了织布机忙碌。
两人查看了一遍经线纬线的剩余,还有织出来的彩色花纹是否均匀,有没有少一道或多一道。
这匹布红色主色,搭配着黄、淡蓝,是彩条布。
陈知娘家有个亲戚,手很巧,会织不少彩团花样,棉布就不说了,还能从镇上布庄接丝织的绸子缎子活。
他之前见过,那手是真巧,用的各种彩线金银线也让人眼花缭乱。
自己没这手艺,织两匹彩布够自家用就行了,彩条布匹照样鲜艳,村里不止他们织,别人家也有,比素布好看多了,大伙儿都喜欢。
·
“汪!”
白狗叫着,兴奋冲过来。
雪太厚,它四条腿陷进雪里,冲撞一阵后,干脆往前跳,咧着嘴像是在笑,一副兴奋的模样。
白狗一路横冲直撞,浑身都沾着雪,跳起来就叼住裴曜手中的彩条竹球。
竹球系了花花绿绿的布条,最底下还坠了一圈梅花结,每个梅花结颜色都不一样,五彩鲜艳,在雪地里甚是亮丽。
大雪陆陆续续下了四天,总算停了。
在家闷了这几日,裴曜待不住了,放了狗出来玩。
他这人也奇怪,平日里挺好动,遇着做木头、捣鼓小东西,却也能耐下性子认真琢磨。
长夏是见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但在三妞儿、裴喜鸾几个眼里,是挺奇的一个人。
若不是亲眼见到小木雕,根本想不到堂哥会有这个手艺,还以为是坐不住的性子。
竹球是裴灶安这几天没事做,顺手编出来给孙子玩的。
长夏和裴曜小时候就经常有竹球玩。
一恍惚,他竟忘了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不怎么踢竹球了。
彩条是裴曜系上去的。
梅花结是长夏打的,见他在打扮竹球,就给了他几个。
到处都是厚厚的雪。
屋顶、树枝,像是盖了一层厚被子。
大地更是白茫茫一片,高高的枯草茎没有被彻底盖住,在雪被中探出或长或短的顶稍。
有时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的响动。
裴曜没走远,就在院门外面逗狗。
他从白狗嘴里扯出彩色竹球,见长夏从家里出来,顺手就丢过去。
白狗目光一直跟着竹球,它一转身,就在积雪中朝长夏跑去。
雪几乎要没过小腿,长夏只在门前铲出来的地方站定,见狗过来,他眉眼弯弯,将竹球轻轻往空中一丢。
白狗脱离了厚雪,在平地上很敏捷,一个跃起,就咬住了竹球上的几条彩布。
它尾巴摇个不停,抬头看着长夏,又把竹球放下,似乎在等。
长夏莫名看懂了白狗的意思,捡起竹球抛给裴曜。
果然,白狗又兴奋冲了过去,在雪地里不好跑,一边跳一边拱,硬是弄出一条路。
“哎呦,跟狗玩呢。”
赵琴的爽朗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身边跟着大儿子和小儿子,三个人都拿着铁锹。
不想一出门,就看见长夏和裴曜在雪地里跟狗玩,真真是孩子。
“婶子出来铲雪?”裴曜笑着应一声。
“可不是,雪这么厚,不铲一铲可怎么走。”赵琴说着,瞧见他俩往空中抛的竹球,又笑道:“弄了这么个玩意,颜色可真亮。”
两边有一段距离,因此说话声都大。
陈知在里头听见动静,走出来笑道:“嗐,他俩瞎玩,自己玩也就算了,还带上狗疯。”
赵琴一边铲雪一边说:“在家也是闷着,不如出来玩呢,你们那边铲完了?动作这么快。”
“没呢,这不正跟你说,让铲雪,他俩倒好,在这里玩。”陈知说着,回过头骂道:“先紧着正事,铲出道来,后边随你怎么玩,晚上想跟狗睡一个窝都行。”
裴曜笑了下,将竹球放在白狗脑袋上。
狗没顶住,掉了下来,他没管,走回院门前,拿起靠在墙上的铁锹开始铲雪。
长夏也拿了铁锹埋头干活。
白狗看了一会儿,辨认出时局,没有找人,叼起竹球自己在雪地里玩。
·
冬天的大雪融化很慢。
地面皑皑白雪覆盖,不好刨食了,时常能看见麻雀、灰喜鹊等落在树上,或啄吃柿子树顶稍的烂柿子,或在枣树上吃干瘪的枣子。
有时稻草堆、麦秸堆上也能看见不少麻雀,人一过来,呼啦就飞走。
麦秸堆前,长夏提着竹篮,从中间抓出一把把干麦秸,松松装了一篮后,他拎着往灶房走。
该烧火做饭了,灶房的软柴不够。
还没进去,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下意识转过头看。
院墙跳上来一只圆头圆脑的狸花猫,对视上后,狸花猫“喵”一声,叫得十分婉转动听。
长夏眼睛亮了下。
见狸花猫耳朵动了动,眼神带一点警惕,他轻声呼喊:“咪咪。”
与此同时,裴曜从东厢房出来,问道:“看什么呢?”
墙头的狸花猫弓起身子,越发警惕,但没有离开。
长夏小声说:“有只猫。”
裴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梢一挑,快言快语道:“大肥猫啊,脑袋真圆。”
“猫呜——”
狸花猫的叫声不那么温软了。
它耳朵抖一抖,看一眼对面柿子树上落的麻雀,知道这里抓不到,又低头看看院里的人,最终跃下墙头离开了。
“听懂了?”裴曜有点惊讶,笑道:“狗能听懂人话,没想到猫也能,还知道自己是肥猫。”
长夏收回目光,一边往灶房里走一边说:“也不知道是谁家养的。”
裴曜跟着他进来,思索道:“村里养猫的人家不多,我去年在杨引泉家见过一只,也是黑狸花,见人就跑,不让摸,听引泉说,以前拴着让认家,凑到猫跟前去摸,猫急了还打人,揍得可响了。”
说着说着,他恍然大悟:“好像就是这只。”
裴曜又笑了下,说:“真比之前肥了,也不知道他家怎么喂的。”
长夏和杨引泉一家人不熟,不是亲戚,对方家里也没跟他一般年纪的女儿双儿,因此没去过对方家里。
倒是听人提过一嘴,说他家前年养了只猫,但拴在家里没见过。
可能是觉得猫认了家,就放出来让玩,也有可能是猫挣脱了绳跑出来的。
陈知进来,取了挂在墙上的襜衣,往腰上一系,问道:“说什么呢?什么肥?”
裴曜开口道:“引泉家的猫跑出来了,刚才在咱家院墙上。”
“猫?”陈知也来了兴致,回头看一眼,但猫已经跑了。
“嗯,一只黑狸花猫,我去年在他家还看见。”裴曜见他俩要做饭,揭开水缸盖子,里面的水冻上了,他顺手拿了根擀面杖戳冰。
陈知剥白菜,说:“你周村姨奶奶家,原先就养了一只猫,那会儿我才十一二岁,那只是白肚子的黄猫,可亲人了,长得也好,眼睛溜圆,谁见了都爱,特别会讨食,吃成个大肚子胖猫。”
想起昔年趣事,陈知笑着又说:“就是太懒,老鼠从它跟前跑过去,它跟瞎了一样看不见,气得你姨奶奶和姨爷爷边骂边自己追着老鼠打,它倒跟大爷一样。”
他把剥下来的烂叶子丢进旧篮子里,问道:“冰戳破了?”
“破了。”裴曜杵了两下,冰层破裂。
早上戳过一次,这会儿只结了一层薄冰,很好弄破。
“锅里水够?”陈知问道。
长夏点着了火,将燃烧的一把麦秸塞进灶膛,说:“就早上添的两瓢。”
陈知掀开锅盖,舀了两瓢带冰的水进去,又道:“还是狗好,养熟了认主,忠心耿耿的,又能看家又能抓耗子。”
村里养猫的人家少,这东西没狗听话,夜里也看不了家。
而且比狗小,又灵活,能跳上院墙和窗子,从门缝窗缝挤进去,要是贼猫偷吃糟蹋了东西,实在太气人。
“见着别人家的,偶尔逗一逗还好,自己养就算了。”陈知切着白菜说道。
刚才那只狸花猫的圆脸还在眼前。
不知道那么圆的脑袋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听阿爹这么说,长夏点点头,深以为然,要是能摸摸就好了,养就不必,万一钻进屋里打翻东西。
谁家有多少物件经得起摔。
况且多一只猫就要多费一口吃的,真要养了,抓不到鸟和老鼠吃的时候,总不能让猫饿着肚子。
·
天晴了几日,太阳并不暖和,雪层没怎么融化。
长夏提了竹篮,围着风领,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往前走。
旁边的裴曜腿长个子高,遇到雪深的地方,脚也会陷进去,但看起来没他这么费力。
两人尽量挑别人走过的路,踏实一点的雪层不会太松。
直到来到老庄子,路就好走起来。
老庄子这边是两排院落相对,中间的路大伙都要走,因此只要将自家门前的雪多往外铲一些,就有路能走。
长夏在前,挑着平整的地方走,有的地方较滑,他走得慢。
裴曜跟在后面也不着急,见他脚下还算踩得稳,就没吭声,省得说话分了神。
到了杨丰年家门前,长夏停下,转头看向裴曜。
“走吧,进去没什么。”裴曜手里拎了只木头小老虎,是给杨小琪做的。
鹌鹑蛋和鹌鹑早就进了肚子里,木雕也该给人家了。
之前是太忙,最近又下了雪,今天陈知让长夏出来买豆腐。
卖豆腐的人家就在村头,他听见,想着顺便送来。
木头小老虎用绳套兜着,绳子另一端缩进裴曜袖子里。
冬天这么冷,伸出手容易冻到,拎着绳子方便多了。
一进门,裴曜喊一声,杨丰年从他屋里出来,见还有长夏,连忙让进堂屋,又连声喊他妹子出来。
“不进去了,还要去买豆腐,你看看怎么样?”裴曜把木头老虎递过去。
杨丰年捋掉绳套,笑着端详,说:“和上次的不大一样。”
“做一样的没意思。”裴曜说道。
长夏目光落在小老虎上,他在家里就见过,确实跟他的不一样。
两只小老虎都是站着的,但这只的尾巴在身体左侧,是歪着脑袋的,嘴巴没合上,似乎在疑惑看向旁边。
杨小琪一看见就心生欢喜,捧着小老虎乐得什么似的。
杨家爹娘也出来了,见这么个新鲜玩意儿,都拿着看了看,直夸裴曜手艺好。
他一家子的话明显是真心的,并非客套话场面话,不止杨小琪,杨丰年娘也有几分爱不释手,满眼都是喜欢。
一通夸赞下来,裴曜神色带着一点微微的得意,明显高兴。
心想果然,只有费了心思的东西,才能招人喜欢。
他俩没待多久,出来就直奔村头卖豆腐的人家。
这家人姓杨,夫郎名叫赵荣,时不时就给长夏野果子吃。
院里有股豆香味。
见长夏和裴曜来买豆腐,都挺乖,喊着荣阿叔,赵荣笑眯眯的,给装了八块豆腐。
一小块豆腐两文钱,长夏数好十六文,放进钱碗里。
不等他提起竹篮要走,赵荣喊住他,匆匆从灶房端了一小碗炸好的豆渣丸子,直接倒进竹篮里,说:“带回家吃。”
“阿叔……”长夏犹豫。
赵荣笑道:“跟阿叔客气什么,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裴曜眉梢扬着笑意,开口:“多谢阿叔。”
赵荣笑瞪他一眼,说:“你这孩子,说什么谢不谢的。”
他家的日子在村里算不错的,豆腐做得好,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想吃豆腐了,都会过来买。
长夏刚到湾儿村的时候,赵荣听村里人说了,也见了这个从外地来的孩子。
瘦巴巴一个,瞧着怯弱。
他生了三个儿子,本来就爱逗别人家的闺女、双儿,见长夏可怜,免不了有几分怜悯,从山上摘了野果子,路上碰见长夏,总要分几个给小孩吃。
长夏被打发来买豆腐,他顺手就给塞一块豆渣饼。
后来长夏越长越大,依旧乖巧聪明,总是荣阿叔荣阿叔的喊,他听了也高兴。
要说村里不是没有比长夏好看的双儿,可眼缘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他就觉着长夏模样好,是他喜欢的。
要不是长夏是抱回来的童养媳,说不定,他还要托人给他家幺儿说呢。
赵荣的这点心思不过是过眼云烟,连他自己都没深想过,更别说提起,旁人自然不知。
简单说两句闲话,从赵荣家出来,裴曜接过竹篮,提着往前走。
看一眼篮里的十一二个炸丸子,他眉眼带上笑意,转头对长夏说:“你面子倒大,阿爹他们来买豆腐都没豆渣丸子吃,我就更不行了。”
他每次来买豆腐,除了豆腐外,别的还真没有。
只有长夏买豆腐,有时会得一张豆腐皮,亦或是两块豆渣饼子。
虽说不是每次都有,但人家的好意是实打实给出来的,别看这些东西小,怎么都是一口吃的,日子一般的人家,哪里舍得给外人。
连陈知有时候都要笑两句,他们家就数长夏有面子。
赵荣给自家亲戚豆渣什么的都好说,那是人家本家,他们却和赵荣家没什么亲戚里道在。
听见裴曜的调侃,长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皱眉思索,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讨了对方欢喜,想了想,小声说:“荣阿叔是好人,才给我的。”
裴曜笑出了声,附和道:“是是,肯定是好人,要不然也不能给你。”
老庄子这边人多,走着走着,就碰见从家里出来的姜银蝶,她也提了竹篮,身后跟着两个年纪小的弟弟妹妹。
“长夏,做什么去了?”她笑着出声。
长夏如实答道:“买了几块豆腐,你做什么去?”
姜银蝶眉眼明丽,巧笑嫣嫣,说:“我也去买豆腐,前几天下雪,出不了门,荣阿叔家也没做豆腐,这不今天说做了。”
长夏点点头。
他俩不算太熟,没别的话说了,他只能开口:“那,我俩先走了。”
“嗯。”姜银蝶这才看向裴曜。
裴曜略一颔首,跟着长夏走了。
搁到去年,要是在外面打草干活时碰到村里的同龄姑娘,或许和姜银蝶还有一两句从割草这件事来的闲话,但如今不同了,他后知后觉男女的有别,怎好再多嘴。
当然,长夏不在有别里。
裴曜脚步散漫,想起刚才正说的话,笑容灿烂,问道:“丸子你要怎么吃?”
阳光正好,旁边人白皙的脸像初雪般清新美好,裴曜没眨眼。
长夏眼睛弯了弯,说:“炖白菜放进去。”
裴曜又笑出声,末了点头道:“挺好。”
他俩踩着咯吱轻响的雪,说说笑笑走远。
姜银蝶回头看一眼,太阳照在白雪上,反出的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睛。
弟弟的催促声响起,她回过神,万般情绪只化作一声心底的叹息。
家里给她说亲了,顺利的话,她也要嫁人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