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风筝
大雪带来次年的瑞兆。
只是一到冬天,穷人的日子没那么好熬。
夜里听见风声呼嚎,再从不甚严实、甚至有破洞的窗户漏进冷风。
窗缝钻进来的冷风看不见摸不着,但冷幽幽的,好像专挑脑袋吹,耳朵、脸颊都是冰的,甚至连头发丝都冰冷。
只有连脑袋一起裹进被子里,晚上才能稍稍睡踏实一点。
老人、病人也不好熬。
灶房。
米粥咕嘟咕嘟滚开,白米熬得软烂,米香四溢。
长夏舀了三碗,正好将粥分完。
他脚步匆匆,跑了几趟将饭菜都端上桌。
院里的雪几乎都铲到前头菜地去了,一家人干了好几天,把后院的雪也铲了,菜地堆积的雪够多,就用板车拉着倒在外面。
在家里到处走动都方便。
一大碗白菜炖豆腐,一碗木耳炒野蘑,都冒着热汽。
今天只有他和窦金花、裴灶安三个人吃饭,两样菜再加一小碗就粥的咸菜碎,足以吃饱。
村里又有老人去世了。
那家是姓杨的,在村里素日为人不错,因此裴姓的人家也去帮忙治丧办事。
湾儿村几十户人家,裴、杨两姓平时或许有些摩擦龃龉,但一起扎根住了这么多年,互相也有嫁娶。
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裴姓来得更早,人更多,始终高杨姓一头,村里两姓之间的矛盾冲突,总也翻不出太大浪。
遇到婚丧大事,只要没仇没怨没真翻脸,多少都会帮忙。
毕竟帮别人也是帮自己,轮到自己家有红白大事要办,帮过的人家自然也会过来搭把手。
裴有瓦不在,上山和一众汉子挖坟的事,落在了裴曜肩上。
村里埋人的坟地几乎是在一处的,都在南边的一片大山坡。
埋的人多了,逐渐往四周扩展,只要不是太背太坏的地方,挖个坑就能起坟。
冬天地面上了冻,挖坟不是件容易事,因此上山的大多是青壮汉子。
陈知在对方家里帮忙。
虽然是庄稼人,也有些亲戚要迎来送往,饭就不说了,最起码茶水得一直烧,来了人总不能空坐着,连口茶都没有。
出了力的人,主家自然要招待饭菜。
因此他俩这几天上午都没回来吃。
吃了饭,长夏正在灶房洗碗,就听见丧乐声忽然响了,远远传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不少人混在一起的哭声。
裴灶安背着手出门去看,窦金花收拾了屋里的东西,也往外走。
这是送葬的丧乐。
从老庄子往山上去埋人,要路过这里,裴灶安和窦金花没走远,站在自家院门前观望。
他俩活了这么多年,经过不少白事,同龄人也有早早去的。
和越上年纪越怕说“死”这个字,甚至不能听见丧乐的老人不同,他俩并不忌讳这些。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而已,再害怕也有死的那天,于是坦然出来看热闹。
乐声、哭声逐渐近了,连长夏也出来看。
抬棺喊号子的声音也近了。
要往山上抬棺,又下过雪,好在管事的里正颇有智谋,早点了一批人将沿途要走的路铲了出来。
不然要是滑倒,跌了棺,实在不是好兆头,如果还压到人,就更不好了。
送葬的队伍到了跟前,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嘈杂不已。
抬棺的汉子不少,显然主家在村里人缘不错。
长夏跟着窦金花还有裴灶安,在二三十个抬棺的人当中看见了裴曜。
这是个力气活,况且是大事,一般人都不会偷懒。
一边走一边还要留意前面和脚下,马虎不得。
一群汉子少有分神的,即使路过自家门前,裴曜同样没胡乱张望。
不止长夏几个在门外看,附近几户人家也出来了,都没言语,看看吹吹打打的乐手,又听听披麻戴孝的后辈哭声如何。
太阳黯淡,时不时吹一阵北风,将雪沫子吹得乱飞。
送葬的走远了,看热闹的人回了家。
死人是常见的事。
丧乐声渐渐听不到了。
听惯了的曲子,上一段吹完,几乎可以哼出下一段的调子。
只是长夏心里忽然响起另一段不同的曲调。
他有些疑惑,思索一阵才想起来,那是幼时听过的调子。
梅朱府和燕秋府风俗人情不同,丧乐自然有一些差别。
小时候见过的送葬队伍只剩下乐声和哭声,别的都模糊了。
长夏怔住,神思有些恍惚。
灶底的火正在烧,他出门看热闹前,已经煮上了猪食,柴火添的足够多。
“明儿去不了,要是天晴,我得上余滩村一趟,看看被面绣的咋样了。”
陈知的声音响起,他站在门前和那边的赵琴说话。
赵琴约他明天回娘家,两人娘家一个在陈家村,一个在离陈家村不远的赵家沟,有时回娘家会一起走,约定好时辰,回来的时候也一起。
长夏回过神,往灶底添了两根柴火。
那是一场梦,这里,才是他的家。
灶膛里的火光腾跃,映在他脸上,他垂了眼睫,再看不清神色。
·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
只要日头一出来,仿佛就有出屋子的理由,人不再缩在房里,门也可以开着。
堂屋。
桌上地上放着绳子、锯好的一段段竹子,浆糊碗、红布、黄布、绿纸、蓝纸,还有细竹节做的竹哨,以及缠了线的木转轮。
趁着光线亮堂,裴曜在绑风筝竹架,想着先做一个试试,熟练熟练。
这个做完,就只做骨架,不糊纸糊布了。
等到开春后,再去镇上买鲜艳的彩纸,现糊现卖,不至于放久了褪色,或者破损。
去年春天他忙着做木雕,没卖风筝,今年冬天一下子多做了不少木雕,干久了就想换换手。
正好做风筝也能赚钱。
只要春风一起,无论带哨的风筝,还是无声的纸鸢,到处都能看见。
裴曜做东西向来是一个人,不喜别人插手,不然不如他的心意。
长夏很少鼓捣这东西,即使看了几年,心中记下一点章法,还是没上前乱帮忙,不过浆糊是他熬的,也算打了个下手。
窦金花在织布,长夏便坐下纺线。
陈知欢欢喜喜去看被面了,不在家。
裴灶安出去找老伙计串门了。
只剩他们三个。
正忙着,狗突然叫了两声,裴曜抬眼,就看见杨丰年从外面进来。
裴曜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今儿闲了?”
杨丰年进了堂屋,见窦金花在,喊了声奶,这才坐下。
他挠挠头,没有立即应声,倒是让裴曜觉得稀奇。
杨丰年看一眼矮桌上的风筝,见正在绑,没手贱去动,只拿起彩纸胡乱看了两眼。
“有事?”裴曜问道。
杨丰年又看一眼长夏,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顿了一下才开口:“你后天有事吗?”
“后天?”裴曜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耐烦道:“有什么就说,婆婆妈妈的。”
“咳。”杨丰年假咳一声,说:“后天我和那边相看,你没事的话,和荣子他们一起,跟我去一趟,不算太远,就在曲水村磨油坊那里。”
曲水村和湾儿村中间隔了两个村子。
裴曜之前听杨丰年提过,他相看的那个双儿,家里在曲水村。
相看这种事,年轻汉子跑远一点没什么,总不能让人家双儿大老远跑来他们这里,肯定是杨丰年过去。
裴曜眉头一挑,没想到是这件事,他笑道:“我就说,你怎么扭扭捏捏的。”
见长夏好奇看过来,杨丰年到底年少,头一回经历这种事,脸上一臊,有些发红,早知道,就喊裴曜出去说了。
“成,什么时辰?”裴曜问道。
杨丰年说:“巳时左右,到时候我过来喊你。”
裴曜点点头,将事情应了下来。
窦金花听见,停了手里的活,笑眯眯问杨丰年,相看的是哪家的孩子。
这俩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既是小辈的喜事,肯定要问问。
杨丰年将对方是哪家的,父母叫什么,爷奶叫什么,一一说了。
这些都是媒人告诉的,他家里也打听过,自然清楚。
窦金花对曲水村不甚熟悉,但听过对方爷奶的名字,大致知道一点,确实是户名声不错的人家。
几句闲话聊完,裴曜送杨丰年出来。
杨丰年想了想,问道:“你一个木雕还是卖四十文?”
裴曜不解,只点头道:“是,一般的都是四十文,怎么问起这个?”
杨丰年琢磨一下,很快开口:“这样,你帮我做一个,回头我给你送四十文过来。”
“行是行,但你要什么样的?”裴曜说完,又道:“又是给你妹子要?三十文就行了。”
杨丰年脸颊透着红,说:“是给那谁做的,小琪已经有了,不给她。”
原来如此,裴曜恍然大悟。
他笑出声,冲着杨丰年促狭挤了挤眼睛,说:“人还没过门,就想着给人家送东西了,让荣子知道,非得把你的话还你,腆着脸就凑上去了,殷勤献了个快。”
之前互损脸面的话转了个轮回。
杨丰年没话反驳,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献殷勤要是都跑不快,还能干成啥事。”
这话倒是在理,裴曜深感赞同。
他又问杨丰年想做个什么,结果杨丰年想了半天都没决定好。
裴曜说道:“行了,回头在我做好的那些当中挑就是了,看上哪个就拿哪个。”
“这是个办法。”杨丰年点点头,觉得很不错。
不过眼下还不着急拿,等后天见过面,才有下一步的说法。
裴曜回到堂屋,拿起风筝竹架绑紧。
这是个蝴蝶风筝骨,纸张、布块上要画出相称的花纹,两条漂亮的拖尾也要剪出来,糊出来的风筝才漂亮。
想起杨丰年刚才的话,裴曜转头看向长夏,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彩蝶?蓝的还是红的?”
这是闲来无事试手的,做好也是给长夏放着玩。
长夏抬头,一时没会意,神色透着疑惑。
裴曜眼睛露出一点笑,说:“你过来看看,想糊个什么颜色的,都随你。”
长夏眼神落在鲜艳的布和纸张上,犹豫一下,还是过去了。
红色的蝴蝶漂亮,但有点常见,他看向桌上的蓝纸。
纸面糊好后,会画上其他颜色的花纹,简单勾勒一番,风筝高高飞上去后,人站在底下也能看见那抹五彩的鲜亮。
手艺高的人,还没糊纸面,就能落笔画花纹,等糊了面,位置正正好。
裴曜经验没这么足,怕画偏、糊偏了,用的是更稳妥的法子。
“要蓝色的?”裴曜拿起蓝纸要裁剪,见长夏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愣了下,抬头问道:“要不你来?”
长夏眼神有点惊讶,但跃跃欲试的心让他说不出推拒的话。
他抿了抿嘴巴,唇角和眼睛泄露了此时的欣喜。
裴曜让开凳子,站在旁边想提点两句,却发现长夏会剪,这下轮到他惊讶了。
第42章 缝被
见过裴曜剪各种风筝的轮廓,因鲜艳的彩布、彩纸太吸引目光,长夏总是会在旁边多看一会儿。
比起木雕,这个倒是容易懂。
他跟着阿爹阿奶裁布缝衣裳,又要剪袼褙剪鞋面,裁剪风筝纸在他看来不难。
几年前年纪小一点的时候,见裴曜糊风筝,他起了玩心,偷偷用碎布头学着剪燕子、老鹰、蝴蝶等轮廓。
这些都是常见的风筝。
还有螃蟹的轮廓,他也试着剪过,八条腿同样是画上去的,拿远一点看,有那么点螃蟹的意思。
这种对称的花样,只要剪出相似的轮廓,大家就能辨认出来。
裴曜会剪会糊的花样是这些,长夏记下的就是这些。
更大的凤凰风筝、龙形风筝,裴曜没跟人学过,即使剪出来,也没什么样子,不像凤凰倒像山鸡。
因此长夏也不懂。
每年春天,要是看见天上有这种硕大靓丽的风筝,不止他俩,乡下很多人都会抬头去看,互相问问到底是谁家的风筝,如此漂亮。
其中最简单的,就是板子风筝,不过几根木棍、竹子,绑成个方形或菱形,剪一片纸或者布糊上去,稍微讲究的,还给坠一条尾巴。
一些小孩都会糊这种风筝,没钱去买,不知从哪里倒腾出一片布,做好了放上天,能玩许久。
长夏用碎布头剪出来的,不过小小一片,自己瞎琢磨,拿不出手,最后又糊在一起打袼褙、粘鞋面。
这会儿真上手了,他下剪子也不敢太快,只求一个稳,别剪坏了彩纸。
见他剪得好,裴曜没出声,只在旁边看着。
长夏剪一剪,就比照骨架看看,生怕小了。
风筝纸要比风筝骨架大一些,不能小,大了还能裁,要是小了,再往边上糊一层,就很粗糙难看。
他心无旁骛剪完,蝴蝶翅膀的轮廓出来。
眼下还只是一张纯蓝的纸,蒙到骨架上糊好,将边缘捏紧,整张弄得平平整整,再画上花纹,才是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蝴蝶。
裴曜一直没出声,等长夏抬头看他,一副不知道自己做没做对的忐忑模样。
他眼眸含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讶然开口:“你怎么会这个?”
他语气细听的话其实有一点夸张。
窦金花忙着织布,织布机的声音一直哐当哐当响,但并不影响两人说话。
见裴曜惊讶,长夏的开心肉眼可见,唇角弯起来,雀跃不已。
他没听出来那份夸张,沉浸在喜悦中,又不想得意忘形,于是抿了抿唇,想让笑容藏起来。
可弯翘的唇角、发亮的眼睛,一切都昭显着他的快乐。
长夏一高兴,又急着回答他的话,几乎有点磕磕巴巴了,说:“我就是,跟你学的,你做的时候,我在旁边看。”
他剪的时候,裴曜就在思索,也想起往年糊风筝的时候,长夏多少都会凑到跟前来看,因此并不意外。
裴曜笑着说:“我小时候是跟着咱家亲戚学了练了,后来才上手,你看一看就能学会,那你比很多人都聪明。”
长夏眼睛亮亮的,抿着嘴巴笑,又觉得不好意思,谦虚道:“哪有,看了好几年呢,我也用布头剪过。”
见他高兴到忍不住翘尾巴,又想努力克制,裴曜脸上笑容更大,忍不住伸出两只手,揉了一把长夏脸颊。
软软的,滑滑的脸颊肉,被裴曜揉得微微变形。
长夏一下子变慌张了。
好在裴曜收了手。
两人都没出声,同时看一眼织布的窦金花,背对着他们,正低头看织的条数,根本没工夫管他俩在做什么。
窦金花眼睛不太好,但耳朵灵,听见两个孩子在糊风筝,她没在意,只顾忙自己的。
裴曜轻轻咳一下,想掩饰过去,找了个话头问道:“会画吗?”
反正是留着玩的风筝,无论先蒙上去还是先画好都行,偏了也不要紧。
长夏见阿奶没看见,心慌感才压下。
他听出裴曜的心虚,扯出这个来问也是掩饰,慢吞吞看向画笔和那些颜色,最后摇摇头:“我的手没你稳,还是你来。”
做针线他熟,也会用绣花笔描画一些简单的花样子,但没有勾勒蝴蝶翅膀纹的把握,还是不现眼了。
裴曜没强迫他,拿了另一个凳子坐在旁边,说:“那我先画,你在旁边看着,回头练一练就会了,不是什么难事。”
“嗯。”长夏点点头,听见自己还能做,再次高兴起来。
不过裴曜画了一半翅膀后,也不等回头练,直接把笔塞进长夏手里,说:“这个不卖,留着自己玩,你先画画。”
长夏依言动笔,想照着那一半画,可手有点不听话,明明是比照着画同样的圈和纹路,还是偏了。
“还是算了。”他放下笔,不想继续糟蹋纸张。
裴曜想了下,说:“那以后你剪,做这个就行,别的我来。”
知道他习惯了一个人干活,不大喜欢旁人插手,长夏犹豫着,问道:“这行吗?”
裴曜还真不觉得有什么,说:“我不用剪纸剪布,不是更省力吗,你只是第一次没画好,后头练练,真没什么难的。”
他又道:“咱们又不做什么复杂的花样,这些本身就是彩色,不过勾画几个简单的纹路,赚一点铜板,又不指望做什么风筝匠赚大钱,要是觉得丑,大不了便宜出了。”
确实是呢。
长夏暗暗点头,每次裴曜糊风筝卖,只是挣一点贴补自己或家用,赚几个是几个。
裴曜也没修补画偏的地方,把余下的补齐,就将整张纸蒙在骨架上,一点点抹浆糊粘好。
他手向来巧,也稳。
长夏没出声,在旁边看得很认真。
·
裴曜这两天没怎么做木雕,起了教长夏做风筝的兴致。
绑风筝骨架其实也不难,精细的不会,大的竹骨轮廓总能绑起来。
长夏不笨,即使偶尔没绑好,被裴曜指出来,他立即去改,做了几个之后,越发顺手了。
自己试着糊布面,只是做着做着,长夏偷偷看一眼对面在绑螃蟹骨架的裴曜。
他突然发现,裴曜没骂他,哪怕自己把燕子骨架绑错了,裴曜只是指出来,丝毫没有不耐烦。
或许是太忙了,一边自己缠骨架,一边还要教他,都没有发脾气的工夫。
正是因为没挨骂,即使做错了也不用害怕。
长夏从心底生出一点欢愉,不再分神偷懒,认真做手上的活。
裴曜缠好两根竹子,拿另一段来绑的时候,顺便看一眼长夏。
怎么一下子这么高兴?
·
白日变短,一天天过得有点快。
杨丰年的亲事挺顺利,双方在磨油坊前见了一面。
长夏听裴曜说,对面也看上杨丰年了,亲事后面应该挺顺利。
裴荣也在找媳妇了,他几个同岁,到了年纪,家里都在抓紧办。
只除了裴曜。
和长夏的婚约从小就定下,两人长在一处,省去了许多琐事。
陈知和窦金花忙着为成亲置办各种东西,大件就是被褥、新箱笼等,小件像喜服和新鞋子,也得提前做好。
好的红布从镇上布庄买回来了。
喜服的样式自然和家常衣服有点不同,如今时兴的形制有腰封,穿上后身段更挺拔漂亮。
尤其长夏也可以穿这种样式。
他并非姑娘家,汉子穿的一些衣裳样式,他本来就可以穿。
陈知喊了村里一个懂的妇人,来家里吃镇上买的新鲜糕点和果脯,又做了顿酒饭,请教了对方。
他和裴有瓦成亲的喜服就是自己做的,不如外面卖得好。
想着如今家境也不一样了,只这么一次,虽然只穿一天,怎么好看怎么来。
做风筝骨架对长夏来说只是闲暇之余摆弄的东西,他还要跟着大人织布纺线。
眨眼就进了冬月初,裴有瓦出门一个月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天天算着儿子回来的日子,或许再有半个月。
近来没下雪,连着晴了几天。
吃过午饭后,院里铺了大竹席,陈知和长夏坐在上面缝新被。
鸳鸯喜被已经缝好了,放在裴曜房里陈知不放心,万一他随便拉着盖,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就放在了长夏屋里。
这条被子是彩条被。
彩布织好后有村里人来串门,陈知拿出来给他们看,都说颜色亮,好看呢。
弹过的棉花蓬松柔软,被面干净,太阳一晒,看着就厚实暖和,连狗也忍不住趴在席子旁边打盹,仿佛这里更暖和。
裴曜就更不用说,早捡了个角落坐在竹席上,心中越发踏实。
他扯了筐里一团棉花在手里玩,坐着坐着,就被陈知嫌弃碍事,撵走了。
第43章 梅子
冬月下旬,天愈发寒冷。
在一个阳光黯淡,刮北风的下午,裴有瓦牵着驴车进了家门。
白狗看见他,呜呜叫着,不断摇尾巴,高兴得想去蹭人,将绳索拽得哗哗响。
听见狗叫,继而是裴有瓦的声音,堂屋门一下子打开,各种声音响起来,院里登时变得热闹。
窦金花和裴灶安上午还在村口转悠,想看看儿子回来没。
还以为今天到不了,没想到这就进门了。
陈知脸上笑意没下去过,连忙喊长夏跟他去烧水,跑了这一路,可不得好好洗把脸,天冷成这样,总不能用凉水。
长夏和裴曜自然也是高兴的。
裴曜帮着卸车上东西,除了行李和铺盖以外,还有一个竹筐和两坛酒。
酒不用问,肯定是梅子酒。
他打开筐盖一看,最上头是个大油纸包,用麻线缠着,绑得挺严实。
他闻到酸甜的梅子味,就知道竹筐里是各种梅子货。
往年裴有瓦只要去贩梅子,回家就会带一些,早见惯了吃惯了。
他把竹筐放在灶房屋檐下,又过去和裴灶安一起解车套。
“吃过了?”陈知在灶房里问道。
裴有瓦应声道:“吃过了,烧些水就成。”
每年回来的时候,只要到了芙阳镇,赵连兴都会找个食肆请大伙吃一顿饭,吃饱才往回赶。
裴有瓦用布甩子不断拍打身上,将一身尘土掸尽,这才挂好布甩子,进堂屋歇息喝茶。
家里的茶不过是山上采的野茶,自家随便炒一炒或晒一晒,用大壶沏了,很是粗糙,只有来客了,才沏一壶买的好茶叶。
可一口野茶下肚,就是觉着舒坦。
窦金花坐在旁边,问一问儿子路上怎么样,上个月下大雪,梅朱府是不是也下了。
裴有瓦一一答了。
裴曜牵着毛驴去后院栓,他母子说着话,裴灶安进来也坐下。
原来那场大雪,不止他们这儿下了,梅朱府也有,雪势不小。
赵连兴几个会看天的人,早预料到了,北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带着驴队进了最近的一个小镇,找了家客栈住了几天。
等雪停了,北风不迷人眼,才踏着厚实的雪上路。
那时他们刚从金梅镇贩了第一批梅子货往西边走,卖给沿途镇上的各个商户。
干了这些年,即使是外地商户,也有和赵连兴相熟的。
金梅镇的梅子远近驰名,他们卖去的地方,其实是一些小镇小城。
一路往西走,来到梅朱府最西边的地界,即使地处同一府,那里离金梅镇远,偏西北,当地的气候种不了梅子。
因此经过了几个小镇,卖得还算不错,随后又进了梅朱府西边的青鸿府,只跑了两个镇子,就将货发完了。
大的马队商队大批量贩运梅子货,去的都是府城大县,要么,就是往更远的皇城去。
人家做的是大生意,赚的是大钱,即使路过一些小镇,也很少放下派头,挨家挨户去问别人要不要梅子。
等第一批卖完,驴队又折返回去,贩了第二趟梅子,这回就是往他们燕秋府一路的城镇售卖了。
梅子货在北边稀罕些,因此赵连兴特地带着驴队绕到府城那边,没有直奔回家。
第二趟的梅子贩得更多,光在府城就卖了一半,剩下的,一路走一路向沿途商户售卖。
因芙阳镇是老家,认识的人多,赵连兴出发前,会和熟悉的商家道一声,今年要去贩梅子,有想要的,会同他定下大致的斤数。
因此他们没有在路上全部卖完,给芙阳镇留了一车半的货,上午拉回来,跑了几家,全部分完了。
除了不去贩运梅子的几年外,其他时候,基本都是这样跑。
但窦金花和裴灶安依旧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卖了多少多少斤,随便给铺子发一发,梅子就卖光了。
因赚得越多,裴有瓦能分到的酬劳也越多,光是听着,就仿佛与有荣焉一样,高兴得不行。
他俩最远不过是去燕秋府的府城,没出过本府,不过听儿子讲了这么多年,好像他们也到过梅朱府似的。
裴曜拎了沉甸甸的竹筐进来,一边听裴有瓦讲,一边掏里面的东西。
大油纸包里是酸酸甜甜很爽口的梅子蜜饯,一共两包,他直接打开,喊爷奶拿着吃,自己也吃一个。
再往下,还有两包梅子干。
四个油纸包取出来后,露出底下两个坛子,裴曜取出来,见底下还有两个,又拿出来。
一共四坛,坛子都矮,不过肚子挺圆挺大,两个一层,正好放进竹筐里。
裴有瓦喝一口茶,说:“上头的是腌渍脆青梅,底下两坛是梅子酱。”
见陈知进来,他又道:“回头分一分,多少给亲戚们送些。”
“知道。”陈知点点头,他看一眼桌上的东西,笑道:“今年带回来的多。”
裴有瓦说:“嗯,今年虽然下雪,路上不好走,但行情很不错,连兴哥就多买了些。”
只要去贩梅子,回来后赵连兴就会给驴队每个人分一些梅子货,让带回家吃,不必他们自己买。
赵连兴只要赚了钱,从不吝啬给东西。
“爹,水掺好了。”长夏端着木盆进来。
裴有瓦立即起身,挽起衣袖去洗脸洗手。
偏热的水很是舒坦,等洗完擦干,只觉脸上干净爽利了许多。
裴曜看向长夏,又指指桌上打开的油纸包。
长夏会意,坐下后自己拿了一个蜜饯梅子吃,酸酸甜甜的滋味,口中立即生津。
金梅镇的梅子比别的梅子更好吃。
裴曜看见长夏眉眼弯了弯,知道是喜欢,他眼中也露出一点笑。
陈知问道:“这会儿要睡吗?不行再泡泡脚,躺着才舒服。”
裴有瓦道:“不必,昨晚歇得好,今儿不累。”
见一家人都围在桌边,知道在等什么,他笑道:“今年生意好,能分到三两八钱,回头连兴哥就送来。”
“将近四两了。”陈知喜道。
窦金花和裴灶安乐得合不拢嘴。
裴灶安说道:“冬初那会儿,我和曜儿去山上,挖到了几块品相好的何首乌,卖了四两二钱。”
裴有瓦惊异,随即就笑了,说:“今年运气好。”
“可不是。”陈知连连点头,又说:“猪还卖了二两呢,满打满算,进了足足十两。”
这话一出,一家子心里美滋滋的。
今天天不是很好,北风始终在吹,能听见呼嚎声,但人心热,也不觉得风声冷厉了。
·
今年带回来的梅子货都是两份,陈知给自家先留一份出来,平时吃一些,再加上过年待客,就足够了。
另一份的梅干和蜜饯则分成好几个小包,先给村里亲近的本家亲戚送一点,让他们尝尝鲜。
金梅镇的梅子大老远运回芙阳镇,卖价自然比其他地方的梅子货高。
金梅本就出名,别说燕秋府,连皇城那边都知道。
再一个,因赵连兴一行人的缘故,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哪能不知道那边的梅子货好。
这东西贵,能沾着裴有瓦的光吃几个,不用花钱,村里的本家亲戚都高兴,将裴有瓦夸的,像是去做了了不得的大生意。
陈知大方,不是舍不得的人,闲了串门时,怀里揣一手帕梅子干,碰见人了,即使是外姓的,也给这个分两个,那个分两个。
既想在村里活出点人缘和脸面,一毛不拔做个铁公鸡是绝不行的。
他们给别人分点稀罕东西吃,人家自然也不吝啬,真遇到事了,喊一声就有人帮忙。
以前窦金花当家的时候,因穷,没什么东西,自己都舍不得吃喝,即使裴有瓦跑商带回来梅子,她也没想过这些。
自从陈知当了家,日子渐渐好了,分一点梅子出去,和人维系维系,将村里的关系处得越来越好,之前盖房上梁,来帮忙的人就很多。
自家几乎年年都能吃到,分出去的东西,陈知从来不心疼。
当然,他娘家肯定要去送一份。
窦金花娘家也不能落下,那边是裴有瓦亲舅舅,上司衙门,哪里敢忘。
这两边送的就多一些,除了蜜饯梅干,还有脆青梅和梅子酱,样样都有。
裴有糖和裴柴安那边,陈知忙不开,就让裴曜去送了。
裴家人丁少,就这么两个外嫁的至亲,哪能缺了他们的。
这么分一分,自家留的那份梅子货也少了一些。
一家子忙了好几天,最闲的就是裴有瓦。
他出去跑一趟,每次回来,总有几天舒舒坦坦,什么都不用做的日子。
一大早,裴曜去给姑姑、老姑家送梅子了。
他走之后,长夏犹犹豫豫在陈知面前磨蹭,半天没说话。
陈知正忙着给裴有瓦拆脏棉衣,见长夏一副憋着话的模样,看得好笑。
即使不是自己生的,一手拉扯着养大,他还能不知道长夏想说什么?
“想给你荣阿叔送一些?”陈知笑问道。
“嗯。”长夏连忙点头。
陈知指了指桌上放的碗,有蜜饯有脆青梅,还有梅干。
他说:“早备下了,昨天下午我碰见你阿芬奶,给她抓了把让吃,今儿只管给你阿叔送去。”
“知道了。”长夏的脚步变得雀跃,取了竹篮过来,用篮子装了碗盖了布就往外走。
直接端着碗出去,要是在老庄子碰见人,人家都看见了,不抓两个去分好像不太好,可一旦一个人分了,其他人也得分,一碗就没多少了。
陈知看着他出门,笑了下低头继续忙。
赵荣总是给长夏吃的,上次的豆渣丸子还是用油炸过的,人家都舍得。
给长夏的东西,其实一家子都沾上了光,毕竟豆腐皮、丸子什么的,全做成了菜。
他看在眼里,肯定得回点东西。
村里不止赵荣,阿芬奶也是个老好人。
夏天秋天野果子多,小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弄几个果子,自己还没吃,见了长夏先往他手里塞。
陈知知道,阿芬奶是因为年轻时送走了一个双儿,给别人家养了。
不过这些他没跟长夏说过。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多少年过去了,何必提出来揭开那道伤疤。
第44章 煎肉
赵李村的屠户杀了一头猪,听闻消息,陈知立马拿了钱提上竹篮去买肉。
天气好,太阳暖和,人们愿意出来走动,要是风雪天,人人都恨不得缩在屋里。
他一路遇见人,满面的笑容,嘴上闲说两句,脚下始终没停。
裴有瓦平安回来肯定是件高兴事,今年还发了一点偏财。
一想起家里多出来的十两银子,他就难以抑制喜悦。
到屠户家后,果然有两扇新鲜猪肉挂着。
上好的五花肉割了三斤,陈知又看上后腿一块漂亮的瘦肉,他琢磨一下,干脆割了五斤,还买了肋条骨和两根大骨头棒子。
三斤五花肉六十六文,瘦肉便宜点,一斤十八文的价,五斤花了九十文,骨头便宜,二十几文就买了不少。
出来买一趟肉就花了一百八十文,比起赚的那些,倒不算什么,更何况不是天天这么花。
陈知已经打算好了,今天煎肉吃,明天炖骨头汤,后天包大肉饺子吃。
路上跑了将近两个月,在外奔波,偶尔才能吃顿荤腥,可不得给裴有瓦好生补补。
一回家,陈知就喊长夏进灶房打下手。
他系了襜衣切肉,五花肉和瘦肉都切了不少,全是肉片子。
长夏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铁烤炉,洗净擦干,先放在一旁,转而去洗白菜萝卜。
陈知将肉片子切好,几个小罐小坛子在案台上摆开,是梅子酱、酱油、花椒还有盐。
腌肉时放一些梅子酱,肉软不说,还有股说不上的酸甜,恰恰好融进肉里,不会那么腻,反而是一种独特风味。
这是金梅镇那边的吃法,赵连兴一行人往那边跑,知道这个,打听了记下,回家教给自己媳妇或夫郎,吃着果然不错。
长夏一直跟着在灶房干活,早就会腌肉了。
五花肉片和瘦肉片分开腌,两人一人抓一盆,好让腌料均匀些。
光吃肉肯定是不行的,长夏切好菜,没有立即炒,离吃饭还早呢,腌肉得一阵子。
太阳好,裴曜坐在院角,一边晒太阳一边给他的木头上色。
浅碟里,深黄和褐色占了大半。
刻好的木头明显是只三条腿的蟾,他打算做一只金蟾出来,因不甚熟练,笔尖落下之前,总要端详思索一下。
夏天秋天下雨时,癞蛤蟆最多,有时没留意脚下,还会不小心踩到。
但谁做这个,疙里疙瘩的,看着就丑。
他其实是想做两只小绿蛙,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肚皮,可惜去颜料铺里问了一圈,青色、绿色的料都很贵。
想起还有金蟾可做,他起了兴头。
小时候调皮,虽然嫌弃癞蛤蟆和青蛙,但遇见了总要戏耍,不是拿小棍戳,就是用木头把它们挑飞。
村里有大胆的小孩还会抓癞蛤蟆和青蛙,拿在手上玩。
裴曜很嫌弃,不愿意碰,长夏是胆小,不敢去捉,见了就远远避开。
要么就是用根绳子,把蛙腿拴起来,绑在家里角落,当猫猫狗狗一样养。
当然,家里大人都很嫌弃,骂个不停,恨不得连孩子一起丢出去。
裴曜跟长夏都不把癞蛤蟆往家里带,陈知和裴有瓦倒是没为这个动过气。
自从那天裴有瓦回来,算一算家里的进账,足有十两银子,裴曜便不再着急做木雕赚钱,有闲心瞎琢磨了。
灶房切肉切菜的动静停了,很快,长夏解了襜衣出来,顺手将灶房门关好。
见裴曜在院角坐着,他看一眼,正在染那只金蟾。
和风筝不一样,每次裴曜做木雕时,他都不会随意凑近搅扰。
今天太阳好,光线亮堂,窦金花一大早就开始织布,哐当哐当的声音不绝。
长夏进来换下她。
裴有瓦和老爹坐在屋檐下惬意喝茶吃点心,聊起这一个多月村里发生的各种事。
他回来后听陈知说了,鸳鸯喜被已经做好了,还特地从长夏房里拿出来给他看,别的新被也在缝,连喜服都开始着手做了。
今年冬天有了这些钱,足够给两个孩子成亲的,他两商量了好几天,才有了决断,最好是明年初夏的时候成亲。
那个时候天好,不冷不热的。
春天种下的菜也能吃了,席面更好看些。
而且也多出一段时间来准备各种事宜。
要是再往后,天一热,什么吃食都不好放。
还是初夏时节好一点,穿得衣裳薄了,干活也更利索。
·
“嗷——”
白狗鼻子不断在动,空气中煎肉的香气馋得它嗷呜乱喊。
堂屋里,裴家六口人围着铁烤炉吃饭。
铁烤炉有三足,能撑在地面上,正好比炭盆高。
这种东西镇上富足的人家买的多,乡下少见。
裴有瓦是一次在赵连兴家吃饭,就是用铁烤炉烤肉吃,他上了心,第二年给家里也买了一个。
虽然吃的次数不多,可每次摆弄起来,家里老人小孩都高兴,钱没白花。
炭盆里今天烧的是木炭,不是木柴。
铁烤炉像一口圆锅,但不是灶上大铁锅的凸底样式,底面平整。
平平的底面正好将肉片铺上去煎烤。
裴曜每年冬天就等着这一口,尤其用梅子酱腌过的肉,很得他的心。
不过要是没有梅子酱,随便腌一腌,只要是煎肉片子,他都喜欢。
六口人一人端了一个碗,碗里是半碗白菜炖萝卜,陈知给舀的。
都愿意围着烤炉,谁也不去桌边坐,干脆端在手里,想等肉等肉,饿了的,先垫补两口菜吃。
陈知夹起一片,说:“能翻了。”
长夏跟着他翻动肉片。
肉香味越发浓郁。
等到终于能吃,人人都夹起一片肉,吹一吹,迫不及待入口。
五花肉瘦中带肥,不腻不柴,瘦肉香,肥的地方焦黄,一口咬下去,油脂香极了。
裴曜像是不觉得烫,三两下就咽下去。
肉片小,长夏吃得也快,但不像他那么狼吞虎咽。
又香又嫩的两块煎肉下肚,长夏高兴到看着锅里的肉,情不自禁露出笑脸。
锅子就这么大,肉片得慢慢煎烤,裴家没一个人着急。
·
雪花纷纷扬扬。
天还没亮,到处静悄悄的,母鸡缩在窝里,挤挤挨挨,偶尔喉咙里发出一阵低闷的咕咕声。
一些人家有起夜的动静轻响,复又沉寂下去。
直到天色透出一点青,公鸡打了鸣,整个湾儿村才逐渐有了人声动静。
西厢房,长夏睁开眼,一时还没清醒,神色带着倦意和刚醒来的怔愣。
睡前炕烧得热,这会儿还有余温,枕边放了两个香袋,总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被窝里很暖和,让人舍不得离开。
揉一揉眼睛,又搓搓脸,长夏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暂时没人出来。
他已经撑起的身体忽又倒下去,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
等听见阿爹和阿奶的说话声,抓紧睡了一刻钟的长夏才坐起来。
今天是大年三十。
在年集上买的春联、福字还有各种画像都齐全了,只等晌午吃过饭张贴。
天大亮了,早洗了脸洁了牙的长夏在烧水热早食。
裴曜揉着惺忪睡眼进来打热水。
看见坐在灶前的长夏,他神色微倦,不由自主就露出个笑。
泥炉上的陶罐就有热水,不必在锅里舀。
裴曜始终用的是牙粉,白天要用,夜里也要用,一家子早习惯了他的臭讲究。
洗完,趁着灶房没有别人,他凑到长夏跟前,眉梢带几分颇稚气的得意,说:“昨天我听见阿爹他们说,等过了年,就去找人算吉日。”
能被裴曜挂在嘴上的日子,除了成亲再没别的。
长夏不惊讶,最近家里经常说这些,他知道要在初夏时节成亲。
陈知和裴有瓦拿得很稳,对着外人只简单说两句,在家里倒是会多说,毕竟是十几年才办一次的大事,有些东西还想问窦金花和裴灶安拿个主意。
“你就不说句什么?”裴曜忽然有点恼。
长夏一愣,他只好点头,说:“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额头就被裴曜用指节敲了下,不重,但后劲还是有点疼。
裴曜气道:“咱俩成亲,你就不高兴?不知道笑一下?”
长夏揉揉额头,闻言抬起头,慢吞吞说:“高兴啊。”
可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他俩总有一天要成亲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清楚。
长夏疑惑,不明白裴曜为什么总是这么兴奋。
真呆。
裴曜看着他,忽然伸出手,用两个大拇指将长夏两边唇角往上推。
“真傻。”他忍不住说道。
长夏一顿,只是还没推开作乱的大手,裴曜就凑近了。
轻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分。
院里有了说话声,裴曜松开手,站远了一点。
长夏没出声,轻轻叹了口气,没了从前的慌张。
打不过、说不听,他是真没了办法。
见他发愁,裴曜反而顺了气,趾高气昂出去干活了。
忙忙碌碌一天,赶在夜幕初临时,裴家的年夜饭端上了炕桌。
依旧是在东屋吃,炕烧得热,一点都不冷。
一盘卤的猪头肉片,一盘凉拌猪耳,一碗鸡块,一碗鸭肉块,最中间是一整条鱼。
鱼是鲜鱼蒸熟的,肉嫩。
前两天赶大集,裴曜见有人卖鱼,虽然贵,还是买了一条。
年夜饭样数不多,但每样菜的量都大,足够六个人吃。
裴有瓦开了一坛梅子酒,所有人都倒了一杯。
裴曜已经能喝酒了,丝毫不觉得辣,喝得面不改色。
梅子酒的滋味有股果香,长夏只喝了一杯,脸颊发热,再不敢动。
裴曜坐在旁边,一转头,正要说话,就瞧见他白皙脸庞上晕出一抹嫣红。
酒意微醺下,灯烛在眼中映出亮亮的光。
长夏的眼睛其实也很漂亮。
第45章 初夏
呼——
春风轻拂过树梢、田野,黄土地上渐渐冒出绿芽。
风催得越紧,春雨落下,地上、树上的绿芽吸饱了水,卯着劲往上生长。
风吹过山林、拂过田间,绿意逐渐覆盖黄土,等轻盈春风变得猛烈,生机早已勃发,大树舒展了嫩芽,草丛绿油油一片。
冬雪的痕迹消失不见。
大风吹动头发,吹动衣衫,不冷,反而有种畅快。
田野之中,小孩呼朋唤友,叫着、嚷着,飞快地跑,迎着风将风筝放上天。
有风筝带了竹哨,从高高的天上传来悠长不绝的哨声。
彩纸、彩布做的风筝最鲜艳亮眼,有的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天上盘旋着飞舞。
底下全是仰着脖子的小孩,抓紧了手里的木转轮不断放线或收线,不断大惊小怪。
他们比谁的风筝放得高,比谁的风筝能盘旋转几圈,还有故意去搅线的,吵吵嚷嚷,甚至打架。
有人的风筝忽然断了线,被大风吹得腾然高升,惊呼声响起,继而又无力飘落,便是一片嘘声。
河边。
长夏手里抓着缠了很多线的木转轮,他往后退着走。
对面是拿着风筝的裴曜,同样倒着走。
展开的线差不多了,两人停下。
等风来了,他俩跑起来。
长夏感受着手里的线,回头看一眼,大声说:“好了!”
裴曜举高风筝松开手,奔跑的脚步停下。
哗啦——
蝴蝶翅膀被吹得鼓动。
长夏一手抓着木转轮,另一手抓着线,一边扬风筝一边往前跑。
大风很给面子,木转轮转动,线越来越长,风筝飘飘摇摇升了空,稳稳当当飞着。
长夏不再奔跑,转过身,依旧一只手扯着线,面对着去看天上的风筝。
蝴蝶风筝是冬天做的第一个,两边翅膀的花纹不对称,卖不出去,只能留下自己玩。
风在耳畔呼呼吹拂,长夏仰着头,不断调整手里的线。
蓝色蝴蝶越飞越高,他紧紧抓着木转轮。
河边不止他俩,十来个大人小孩都在放,天上飞着各式的风筝,燕子、老鹰,还有小孩自己做的板片风筝。
周围还有一边打草挖野菜,一边看热闹的。
尤其老人,老了腿脚不好,不像年轻人能跑得动,要么找块石头坐着看,要么背着手呆呆站着,凝望许久。
窦金花背了竹筐出来挖野菜。
她知道两个孩子在河边放风筝,特地过来看看。
前几天裴曜去镇上卖了一批风筝,除去买彩纸和颜料的成本,赚了一点小钱,家里只剩下这个大风筝没卖,留着玩耍。
见长夏高兴,窦金花笑眯眯的。
孩子不就要这样。
她没出声,在旁边看一会儿,就到处找野菜挖。
长夏平时总是不言不语的,瞧着蔫头巴脑,只知道跟着大人干活。
他仰着脸,太阳照在脸上,越发白皙,眉心红钿仿佛也更鲜亮。
长夏模样本来就周正,这会儿露出脸,不再低着头畏畏缩缩,明亮的眼眸透出几分天真活泼。
裴曜目光久久停留。
他喉结滑动,回过神后不再盯着长夏看。
天上风筝很多,裴曜看一眼老鹰风筝,没什么兴趣。
河边这一块地方树少,视野开阔,放风筝的人三三两两,各自占了一片地方,地界大又长,丝毫不拥挤。
裴曜知道有人看过来了几眼,都是年少的姑娘、双儿,他习惯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不过,他忽然发现,有一两个比他年龄还小的小兔崽子偷偷摸摸瞅了几眼长夏,俊脸立刻就黑了。
长夏眉眼含笑,脚下慢慢挪着,试着将风筝再放高了一点。
风势很大,风筝忽然被吹得乱飞,线也被拽得紧绷。
他连忙稳住,将线收了收。
正忙着,裴曜突然走到跟前,大手直接抓住风筝线。
见他想放风筝,长夏连忙把木转轮交过去。
两人离得近,裴曜个头又高,看着清瘦,身板比长夏结实多了,胸膛也宽阔。
他直接从侧面将长夏整个人挡住。
“报了仇”的畅快还没从心底抒发出来,裴曜发现,长夏小小的,没他高也没他壮,仿佛只要抱住,就能完全容纳进怀中。
其实不是没抱过。
他怔住,记忆里的身躯柔软、温热,带着颤意,想推他又推不动,眼里泪珠都在打转。
本来就可怜,还被他咬了脖子,越发瑟缩顺从。
长夏眉头轻拧,觉得离太近了,忍不住往旁边退了两步。
见裴曜在发呆,他着急道:“要掉下来了。”
裴曜回过神,抬头看一眼,扯了扯手里的线,快速往前跑了一段。
风声呼呼呼响,蓝色蝴蝶又飞上去。
窦金花本来在挖野菜,听见长夏的声音,直起腰去看,幸好幸好,没掉下来。
长夏这才看见她,喊了声阿奶。
窦金花提着竹筐,笑眯眯往那边走。
“奶,你也来?”裴曜问道。
窦金花喜笑颜开,上前接住木转轮,先扯着线熟了熟手。
裴曜轻轻抿唇,掩饰一般,没去看长夏,抬头望向高高飞舞的蝴蝶。
尽兴玩了一阵后,长夏才慢慢收了线。
“正好出来了,不如去摘些榆钱。”裴曜捡起落在地上的风筝,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好让长夏缠线。
“行。”窦金花点着头,她正好背了竹筐。
祖孙三人沿着河岸找榆树,矮树长夏和窦金花都能够到,见了大树,裴曜爬上去摘。
他爬树灵活,小时候没少往树上窜,被粗糙的树皮或者树枝挂破衣裳,回家了总要挨顿骂,要是连续好几天都这样,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长夏也会爬树,只不过没裴曜那么大胆,不敢往很高的地方去。
细枝条哪里敢踩,把能摘的摘完后,裴曜回家一趟,拿了绑镰刀的竹竿过来,他够榆钱,长夏和窦金花在地上捡。
翠绿的榆钱清清甜甜,独春天有这一口,等长老了,也就吃不得了。
长夏捡着,忍不住吃了几个,清清嫩嫩的,实在新鲜。
裴曜歇一下,捡起脚边的榆钱枝,忍不住说道:“奶,回去摊鸡蛋吃行吗?”
见大孙子嘴巴馋了,窦金花哪能不答应,连声道:“好好,回去我给做。”
天刚暖和起来,母鸡还不是天天下蛋,近来的鸡蛋鸭蛋贵,陈知最近正要攒蛋去卖,看得紧。
榆钱摊鸡蛋又嫩又香的,也就吃这几天,裴曜一提,长夏也有点馋了。
等摘了大半筐回家,窦金花就系上襜衣,打开柜锁,从罐子里摸出四个鸡蛋。
长夏洗干净榆钱,沥一沥水,就用竹匾端进来。
等陈知和裴有瓦从地里回来,正巧赶上刚出锅的榆钱摊鸡蛋。
因是窦金花下厨,陈知什么都没说,一边洗手一边笑道:“今儿也是有口福,回来得正好。”
这会儿不是饭时,窦金花也是因裴曜说想吃,就赶着给做了,原想着,要是儿子儿夫郎没回来,给他俩留一些就好。
六个人都拿了筷子,坐在桌前吃起来。
鸡蛋少榆钱多,可吃着很新鲜,一家子都高兴。
吃完,陈知叫住裴曜,说:“今天不忙,我跟你爹要去卖蛋,正好吃了这个,我也想起来了,你和长夏都去背筐子,跟着出门多摘些榆钱,和鸡蛋一起卖。”
长夏连忙洗了碗筷,拎了竹筐又出门了。
·
风拂过山岗,绿意深重,草丛探出的小花颤巍巍绽放。
春风吹着吹着,就变成初夏更自由的风。
裴家。
陈知这几天的笑容就没断过,时不时就能听见他的笑声,毫不掩饰。
明天就是成亲吉日了。
长夏是童养夫郎,原本不用大办,成亲当天摆几桌就好,亲戚肯定要来,再在村里请几个交好的近邻就成。
可裴家就裴曜这么一个独苗苗,这些年村里谁家有个大事,陈知和裴有瓦都走动着,随礼钱掏出去不少。
再加上人缘好,提起长夏和裴曜的亲事,村里人都说要来讨喜酒吃。
盛情难却,再加上自己的一点私心,要是办得太小,连个随礼钱都没有,岂不是吃亏。
更何况陈知也打算给长夏交好的几个孩子弄一桌菜,总不能只让小辈吃,不喊大人过来。
于是他和裴有瓦商议了,成亲前还是摆两桌,喊村里人来吃酒。
下午,裴家院里的人逐渐多起来,越发热闹。
窦金花和裴灶安也都各自陪坐说笑,忙忙碌碌的。
裴曜喊了同龄人过来张贴各种囍字红布,七八个小子手脚利索,上梯的上梯,抹浆糊的抹浆糊,互相配合着,没多久就将屋里院里都布置好了。
陈知连忙让他们坐下喝茶吃点心,又劝道,一会儿还要吃酒,干脆不回去了,在这边热闹热闹。
比起他们,长夏的西厢房动静要小许多。
他没有母家亲戚,这会儿来的人只是王小蝉和杨小桃,三人熟悉,说说话吃吃果子,很是自在。
他俩一来,长夏就沏了放冰糖块的甜茶水。
杨小桃是昨天从赵李村回来的,离得近,之前听她娘说长夏和裴曜的日子定下了,就赶着日子回来。
长夏和他俩不同,不算外嫁,按理,是不用给东西的,但他俩还是给了。
王小蝉依旧是一条新手帕,杨小桃做了个香袋。
人声嘈乱,长夏早上有些无措茫然,到这会儿,已经没那么紧张了。
外头陈知的声音不小,提起了裴曜喜服的事。
杨小桃听了一耳朵,就笑嘻嘻问长夏。
原来仲春那会儿,两人的喜服都做好了,只是一天早上,裴曜从屋里出来就抱怨去年的裤子短了一截,上衣衣袖也不大合适。
陈知和窦金花才发现他又长个子了。
可喜服是冬天量的尺寸,两个人着急忙慌翻出喜服,赶紧拆了改好。
这段时间怕裴曜在没留神的时候又长个儿,天天把喜服拿出来,在他身上比划。
长夏的衣裳也让拿出来试,好在他没长个子,不用费手改。
王小蝉平时只和长夏玩,没怎么注意过裴曜,不免惊讶,道:“他不是本来就挺高的,又长了?”
“嗯。”长夏点点头,他之前也没留心,不想裴曜更高了。
外面的人笑开,都说才十七,正是窜一窜的时候。
正说着,裴三妞、裴喜鸾等五个裴家姑娘和双儿来了,都是村里的本家亲戚。
陈知想着他们年纪差不多,一桌菜不能太寒酸,多叫几个人,就能多摆几个菜。
裴三妞很兴奋,她挨着长夏坐,既有吃的,还能看长夏哥哥和堂哥拜堂成亲的热闹,她高兴得很。
见人差不多齐了,陈知不动声色扫过一眼,就让裴曜再去请请。
等人来齐,他没有耽误,朝灶房喊一声,让上菜了。
长夏几个坐在西厢房,一桌四荤四素八个菜,满满当当,又体面又好吃,比杨小桃当初的一桌完全不差。
陈知心里那点攀比总算满足了。
他满面笑意,让一群孩子都别客气,多吃才好,千万别给他省。
·
夜色如水。
白天的喧闹消退,总算安静下来。
院里还有几个人在说话,声音较低。
各个房里都亮着灯。
西厢房,长夏满面通红,跟他交代事情的嫂子出去了,只剩他一人在这里慌乱震惊。
原来成亲后不止要跟郎君亲嘴,还要……
亲嘴的事不是别人提的,而是因为裴曜,他知道肯定逃不过这个。
没想到,还有别的。
想起粗糙土纸上画的东西,长夏捂住脸,狠狠搓了几下脸蛋,让自己不要再去想。
而东厢房,裴曜独自坐在桌前。
没人给他教导,只塞了一本薄薄的书让他自己看,反正识字。
青春年少,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
先前在裴成手里看过一本图集,裴曜大致知道一点,只是那天没细看过。
他耳朵越来越红,脸也有点发热,但想着这是洞房花烛一定要做的事,他双腿交叠,忍着耻意,一页不落仔细看完了。
第46章 拜堂
风和日丽。
洁白的云团一片一片,天幕湛蓝,微风和煦舒适。
绿草繁茂,花苞朵朵绽放,鸟儿落在枝头,叫声婉转清脆。
裴家从早上一直热闹到傍晚。
黄昏吉时。
供桌上物品齐全,男女宾客皆至,媒人唱礼,新人拜堂。
最后一拜礼成,满堂喝彩。
人声又嘈杂起来,长夏紧紧攥着红绸花绳一端,眼前也是一片红。
盖头之下,他只能跟着在前面牵引的裴曜,一步步往东厢房走。
屋门一关,外面的人吃起酒,很快就有了猜拳的吆喝声。
长夏坐在炕边,隔着房门,外头的动静小了一点。
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
盖头挑开,长夏下意识抬头,就看见目光灼灼的裴曜。
高挑的少年身着喜服,衣裳形制和家常穿的明显不同,宽肩窄腰,身姿越发挺拔清逸。
两根粗壮的喜烛在燃烧,将房间照得明黄。
站着的人目光太灼热,比灯火还要明亮。
长夏回过神,落荒而逃一般,垂头回避。
裴曜看见那一截莹白的后颈,喉结微动。
长夏二十岁了,可和去年、前年的模样无异,没什么变化,偏瘦,也没长个。
两人穿着相似的喜服,都有腰封,脚上也都是往常没穿过的长靴。
拜堂之前,从西厢房牵出长夏的时候,裴曜就发现了。
这一身喜服衬得长夏腿长腰细。
还绞面上了妆。
没化成白脸,是长夏自己的肌肤,细腻白皙,只描了眉涂了鲜红亮丽的口脂。
烛火微晃,映在地上墙上的影子也在晃动。
外头嚷起来,喊裴曜出去喝酒。
长夏心里莫名一松。
半天没说话的裴曜总算回过神,他脚下微动,最终又站定了。
东厢房的门打开又关上。
外头的人见新郎官出来,便是一阵笑嚷。
长夏抿了抿唇,炙热的呼吸似乎还残留在脸颊上,他耳朵微红。
宾客在吃酒,裴曜估计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这让他稍稍缓过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些许,这才打量屋里的布置。
喜烛、喜被自不用说,红彤彤十分喜庆。
他的东西已经搬过来了,无论衣裳鞋子,还是平时盖的被褥,都装在箱笼里,木箱叠放在炕尾。
从此就要住在东厢房了。
长夏神色微怔,出神望着燃烧的烛火。
从昨天摆酒,到今日满院亲客,热闹到让他有些恍惚。
幼时的记忆已经褪色了,只是偶尔间,他会想起一点模糊不清的事情。
小桃成亲时,他看见琴婶子嫁女的高兴、不舍。
他那时忍不住想,如果还在娘身边,她是不是也会这样?
可那里,不是他的家。
阿爹给他摆酒,阿奶去镇上见别人穿长靴好看,回来就从箱底翻出钱袋,给裴曜、给他,一人买了一双顶合脚顶漂亮的。
爹没让他饿过肚子受过冻,小时候外头的狗凶他,阿爷都要拿根竹竿去打狗。
长夏双手掩面,泪水打湿掌心。
·
起哄灌酒的人不少,裴曜喝了一碗又一碗。
初时还笑容满面精神奕奕,后来就迷蒙着眼,脸也热了红了。
这时酒席已经吃得差不多,裴家亲戚见陈知使眼色,连忙劝年轻人不要再喝了。
天色已晚。
裴家早交代过,没有闹洞房这一出,即使有人嚷,也被其他人劝着离开。
杨丰年、裴荣一直跟着裴曜,往裴曜碗里倒酒。
其他人都散了,陈知笑眯眯送他俩出门,又让改天再过来玩。
原来他俩拎着的酒坛子,都是掺了水的,陈知特地交代他俩,千万别让别人倒。
裴曜第一口尝出兑水酒后,就明白怎么回事。
他根本没喝醉,不过脸上热意倒是真的,天本来就不冷,心热身热,不免有点上头。
院子里只剩帮忙的妇人夫郎收拾残羹剩饭。
觉得热,裴曜坐在椅子上歇一阵,吹了一会儿风,等灶房拾掇完了,他跟着家里人又送这些婶子阿叔出门。
亲戚好友都走了,院里一下子变得清净。
裴曜看向东厢房亮着的窗户,急切的心再也忍耐不住。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打开。
坐在炕边的长夏一下子挺直腰板。
走到跟前的人一身酒气。
裴曜伸手,拇指在长夏脸颊摩挲,从轻到重,缓缓擦过去。
他目光又落在长夏抹了口脂的唇上,红而润泽,脸颊看起来更加白皙。
长夏的嘴唇有着微微肉感,只是平时颜色偏淡粉。
裴曜没想到口脂竟然是香的,还带着丝丝甜味。
长夏下唇被含住,他不敢动。
香甜的味道中闯入阵阵酒气,突兀极了,裴曜皱眉,松开嘴,直起腰嗅了嗅自己衣袖,才发现是自己身上的酒气。
“我先去洗洗。”他说道,又看向长夏,问:“你要洗吗?”
长夏呼吸略显急促,闻言点点头。
“对了,刚才吃过了?”裴曜没立即出去,又问了一句。
长夏“嗯”一声,说:“吃过了,阿奶给我端了一碗菜。”
裴曜却看见他微红的眼睛,迟疑一下,问道:“怎么哭了?”
长夏眨眨眼,抿了抿唇,慢慢开口:“没哭。”
裴曜定定看向他,见他不愿提起,沉默一瞬,说:“我去打水。”
“嗯。”长夏点头。
外头陈知和裴有瓦一听儿子要搬浴桶洗澡,嫌一身酒气难闻,都气得在心里骂一句臭讲究。
昨晚已经洗了两遍,这会儿洁洁牙、洗洗脸和脚不就行了,真是臭毛病一大堆。
两人都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但还是去帮他烧水。
搁在平时,陈知早骂骂咧咧了,可今天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合适。
外头没人了,长夏从屋里出来,和裴曜一起在院里洁牙洗脸。
洗澡水还没烧好,裴曜先搬了浴桶进屋。
长夏站在一旁,闷不做声的。
屋里沉默下来。
直到外头陈知的声音响起:“烧好了,自己舀,我们也乏了,要去睡了,别再找事。”
“知道了阿爹。”裴曜应一声。
习惯了阿爹的不耐烦,他并不在意。
长夏听到堂屋门毫不留情关上了,院里再没有人。
裴曜提了几趟水,伸手试试水温,这才说道:“你先洗吧。”
长夏一愣,他昨晚被好几个嫂子婶子使劲搓洗了一遍,今天从早上醒来,就什么都没做,只待在房里。
可裴曜这么爱干净,自己脏兮兮的话,实在不像样。
他犹豫着,问道:“在这里洗?”
裴曜双手交叉抱胸,眉头微挑,说:“那你还想去哪里洗?”
见长夏没动,他又道:“行了行了,我背过身,你抓紧,随便洗洗就行,还得换我进去冲冲酒气。”
他拉过一把椅子,背对着浴桶坐下。
长夏只能依言照做。
和裴曜再怎么熟悉,对方也是个小子,他耳朵泛红,尽量将所有动静放轻,同样背对着裴曜那边。
匆匆在水里洗一遍,出来后长夏擦拭着,悄悄看一眼水面,干净的。
他舒一口气,想想也是,昨晚被搓成那样,肚皮都搓红了,一天而已,怎么可能太脏。
换裴曜洗的时候,他也坐在椅子上背对。
等洗漱妥当,倒了水,浴桶也搬出去后,东厢房的门插好门闩,彻底关上了。
喜烛不能吹灭,要一直燃到天亮。
两人穿着里衣躺下,被子盖到了胸口。
裴曜没动,长夏更是一动不动,手脚都有点僵。
手脚发烫了,要是平时,早就可以探出被子凉快凉快。
好半天,裴曜才有了动静,他翻了个身。
一瞬间紧张起来的长夏却听到他问:“你为什么哭?”
语气有不满,还有些微的委屈。
长夏看着头顶房梁,想了想,最终轻轻翻身,侧躺着,和裴曜面对面。
近在咫尺的清俊脸庞没有平时的得意和轻狂。
裴曜抿着唇,眼神固执,非要问个明白。
长夏轻声开口:“我只是,太高兴了。”
怎么不是高兴呢?
他有家,一直都有。
高兴?
裴曜眼神怀疑。
长夏眼睛微弯,露出个浅笑,清眸亮亮的。
裴曜便知道,他没说谎。
长夏最不会撒谎。
心中的阴霾彻底消散,裴曜眉梢微扬,再抑制不住笑容。
·
夜深了。
长夏咬着被角,不敢发出声音,更不敢喊,不敢叫。
可力气很快支撑不住,齿关松了,被角掉下。
灭顶的欢愉如海水一般灌下,他浑身战栗,连神思都空白了一瞬。
身后的裴曜青涩、鲁莽,眼神如动物般懵懂,却有着天生的凶蛮。
长夏瘫软伏下,裴曜同样倒下,压在他脊背上。
后颈被叼住,长夏才堪堪回神。
他一身的热汗,眼泪也流了不少,睫毛湿漉漉的,侧着脸趴好,一动不想动。
“好香。”裴曜的呢喃到了他耳边。
声音黏糊糊的,从颈侧一直亲吻到脸颊。
炕边扔着一盒打开的香脂,已经挖去大半。
歇了不到一刻钟,长夏被翻过身,他意识勉强回笼,看见裴曜闪着兴奋的眼睛,心中一紧,有些惊慌失措。
唇被吻住,齿关也开了。
长夏眼尾划过泪珠,今晚亲的次数比以前加起来都多。
裴曜会捧着他的脸亲,掰着他的脸亲,也会用唇摩挲过他脸颊、喉结。
像抑制不住兴奋的小兽,亲着亲着,就舔几口,甚至吮吸。
“不要了。”长夏声音带着哭腔。
兴头上的裴曜红着眼,将人禁锢在怀里,凶而狠厉。
长夏眼神涣散一瞬。
他只知道洞房花烛要做一些事,却没想到裴曜将他或折或掰,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知道哭泣求饶有没有用,根本没想起来示弱,只知道尽量放松,容纳,好像才好受一点。
第47章 沉默
再一睁眼。
长夏神情恍惚,陌生的屋顶让他不知身在何处,好半天才想起,这边是东厢房。
门窗都关着,光从窗纸透进来,满室大亮,显然醒晚了。
长夏心中一惊,撑着想要起来,腰一软,差点没坐起来。
想起昨晚的一切,他脸上红得像是要滴血。
腿也发软。
长夏缓一下,伸手去够放在枕边的衣裳。
应该是裴曜叠好放在这里的,里衣外裳一应俱全,是初春时做的一身新衣。
忽然,长夏闷哼一声,好一会儿没动。
鼓胀的小腹酸涩难忍,他眼尾发红,伸长胳膊去够手帕。
待处理干净,缓过这口气,他才慢慢挪动穿衣。
院里,窦金花背了一筐野菜进门,没见着长夏,她问了一声:“还没醒?都这会儿了,该饿了。”
裴曜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笑,说:“我进去看看。”
接着房门就被推开,长夏衣裳还没穿好,一时有些惊慌。
裴曜眼睛亮了下,快步走到炕边,双手撑着炕沿,身体往里倾,说:“醒了?怎么不喊一声?”
“你把门关上。”长夏低声道,神色焦急。
裴曜愣一下,见他只穿了上身,裤子还没穿,连忙关好门。
长夏本想快速穿戴整齐,可裴曜就站在炕边,一双眼睛没从他身上挪开。
他脸颊耳朵都发烫,半天没掀开被子。
“怎么了?”裴曜后知后觉他的窘迫。
清俊的少年初尝人事,可谓满面春风,得意万分,这会儿挠挠头,倒有几分无措,问道:“起不来?”
长夏没吭声,手里攥着脏帕子,沉默一会儿才低声说:“再给我拿条手帕。”
裴曜目光落在被盖住的腿上,喉结动了动,眼神有点发愣,回过神连忙去拿干净手帕。
长夏垂下的眼睫微颤,忍着极度的羞耻在灼灼注视下擦拭。
幸好,还有被子盖着。
一口气还没舒过来,他就听见裴曜带一点懊恼的嘟囔。
“我早上帮你擦洗过了,没想到肚子里还有。”
帮他擦?
长夏手一顿,差点没抬起头。
然而裴曜又开口了,带着一点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看你肚子鼓起来,还以为是肚子上的肉,早知道……”
早知道压一压,出来就能擦拭干净。
可那样,也太……
裴曜住了嘴,脸颊有点红,但眼睛微微发亮。
长夏肚皮白白的,没见过太阳没吹过风,细腻滑嫩。
早起裴曜醒来,见整个炕乱糟糟的,忍不住收拾了一下,顺便打了热水给长夏擦洗了。
长夏睡得很沉,被翻来翻去都没醒,自然不知道肚皮被亲了好几下。
裴曜见他低着头没动,不明所以,带着笑又说:“锅里有一碗蛋羹,已经蒸好了,等你吃的时候再淋香油,阿爹炖了汤,就是还差一点火候,想喝得等等。”
长夏这才继续擦拭,看一眼关着的窗户,小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裴曜开口:“巳时刚过半。”
他想了下,说:“过一会儿也要吃晌午饭了,那你是现在就吃蛋羹,还是等着吃午饭的时候吃?”
巳时都过半了。
即便冬天下大雪,不急着干活,长夏都没这么晚起来过。
乡下人也睡懒觉,可哪有睡到这么晚的。
长夏明显急了,顾不上说自己饿。
只是一下地,两腿发软,他连忙伸手去撑炕沿。
裴曜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抱住后不满道:“急什么?又没人催你。”
刚成亲就赖床不起,长夏觉得不好,但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我没事。”
面对面拥抱的姿势,长夏发现,他以前能到裴曜脖子附近,现如今只到胸膛了。
之前裴曜长高重新做衣裳、拆补衣裳,他知道裴曜窜高一大截,但没有实感,眼下才有了体会。
缓过劲后,长夏想要自己站。
可发顶落下一个吻,继而是眉心、眼尾。
亲吻的声音响亮,长夏躲避不及,又被含住唇。
熟悉的气息包裹全身,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爽、滚烫。
裴曜向来爱干净,此时贪婪不已,吻得啧啧有声。
温热的舌乱搅,如同蛇一样灵活狡猾。
气息平稳后,裴曜抱着怀里人,下巴搁在长夏左肩,懒懒散散说:“阿爹说了,让你今天多睡,不出房门都行,家里的活不用你操心。”
一听是阿爹的话,长夏才不再着急。
外头窦金花从灶房出来,看一眼东厢房的门,喊道:“可醒了?”
“阿奶,我醒了。”长夏应一声。
窦金花喜道:“哎,正好,鸡蛋羹还热着呢,让裴曜给你端进去吃。”
“知道了阿奶。”裴曜松开手,朝外面喊道。
长夏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小声说:“都这会儿了,还没敬茶,不能再耽搁了。”
说起这个,他又着急起来,哪有第二天敬茶这么晚的。
裴曜挑眉道:“我早起已经替你敬过了,这会儿出去也没人让你敬,除了阿奶回来了,都在外头干活呢。”
“再说了,不过虚礼而已,咱们家没人在意这个。”
长夏抬头,看向扬唇轻笑的裴曜。
裴曜没有丝毫羞涩,轻轻弯了弯眼睛,也看向他。
也是。
长夏慢吞吞移开视线,他们确实和别人家不同,既然茶已经敬了,还是不出去了。
裴曜去打水了。
长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脸颊的热意未消。
他其实有点不敢见大人。
昨晚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
越想越羞窘,连裴曜都有些不想面对。
等长夏无意间转头,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直接愣住。
嘴巴很红,颈侧两点红痕分外明显。
·
习习凉风吹拂。
傍晚。
天边晚霞似火,极灿烂绚丽。
裴家人在院里吃饭,除了裴曜和长夏。
陈知几个打从心底高兴,这一件大事终于办完了,从此只盼着人丁兴旺。
东厢房。
炕桌放在中间,长夏坐在软褥上,和裴曜面对面吃饭。
晌午炖的汤太多,没喝完,这一顿又热了热。
汤里放了药材,是滋补养身的。
陈知在晌午吃饭时进来过一趟,满面笑意让他俩多喝,说是对身体有益的好东西,要是觉得味道好,以后就常给他俩炖。
长夏再笨,也听出是什么了。
即使下午恢复过来,他还是闷在屋里,没敢出去。
·
月色如水,起了风,地面树影晃动。
晴夜郎朗,透气打开的窗户关上,屋里一片清凌凌的光,没点灯也能看个大概。
长夏还没睡着,安安静静侧躺着。
他以为裴曜忙了一天,起的又比他早,也该困了要睡。
心里头的思绪万千,今天没出去,明天或许也不用出去,可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去。
他羞于见人,忍不住皱眉,无声叹了口气。
忽然,胳膊上多了只大手,硬是掰着他肩膀,将他转平。
裴曜俯身上来,一双星眸睁大,带一点气恼开口:“你就不能朝着我这面?”
天知道他盯着长夏后脑勺多久了,却始终不见人转过来看他一眼。
长夏只好解释:“我以为你睡着了。”
说着,他悄悄并拢了腿,心中忧惧。
裴曜还是很气恼,说:“就算我睡着了,你既然侧着睡,就不能朝向我?”
对这样没理都要占三分的人,长夏嘴笨,根本说不过。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副木讷呆愣的模样,裴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亲下去。
长夏的心又叹一口气,果然。
已经成亲了,这些事他无法拒绝,只能张着嘴,眼泪流出来时,才得以喘息。
想起正事,他认真说道:“以后,不能亲脖子。”
裴曜似乎无法接受,眼眸微睁:“为什么?”
“你这样,我怎么出门?”长夏又急又委屈,说:“我在镜子里看见了,有印子。”
裴曜目光落在他颈侧,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闷声说:“好吧,我知道了。”
安静一会儿。
忽然,长夏眼睛睁大,按住解他里衣的手,说:“不行,今天不能再这样。”
裴曜知道这种事要节制,不然对两人都不好。
可他就是忍不住。
想着反正长夏不懂,他在心里劝自己,新婚燕尔,情有可原。
“不行。”长夏有点惊慌,又道:“真不行。”
裴曜手顿住,轻轻抿了抿唇,明显不高兴。
长夏还记得他昨晚的凶狠,撞击声羞耻到极点,他心下慌乱,知道要稳住裴曜,连忙道:“缓缓,缓几天再做。”
得了承诺,裴曜眉眼舒展,不情不愿道:“好吧,那就听你的,过几天再说。”
只是,他眉头又皱起,这种事,哪里是说说就能消退的。
他低头,在长夏耳边低语:“那你帮帮我。”
长夏疑惑,直到裴曜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他面红耳赤。
“出来就好了。”裴曜声音低沉沉的,伸手去抓长夏的手。
风将树枝吹得摇晃不已,星光闪烁,虫鸣声阵阵。
一切都结束时,长夏咬住下唇,快要哭出来。
裴曜抓着他的脚,清醒后陷入僵滞之中。
野蛮、丑陋的姿态毕现,比起昨晚,这一次完全趋向于丑态,没有丝毫雅观可言。
像一头陷入情狂中的兽。
这是昨晚长夏的任由索取造成的。
本能占据了绝对上风,没有任何廉耻与羞耻,也没有任何理智可言,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这个年纪正是要脸的时候,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家里。
更别说在长夏面前。
裴曜终于觉得尴尬,好半天才抬头,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可张了张嘴,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最终闭了嘴,拿了手帕擦干净长夏双脚。
一抬眸,和快哭出来的人对上视线,裴曜眼神慌乱,头一次不敢看长夏。
他又取了条干净手帕,默默帮人擦脸颊。
鼓不起任何勇气去看长夏那双漂亮、纯净的眼睛,裴曜沉默着,背对长夏睡下。
第48章 野兔
小雨滴答滴答。
雨下了半天就停了,山林绿意上蒙着一层清新水汽。
地面汇聚了大大小小的清澈水洼。
太阳出来,天上挂了一深一浅两道彩虹。
雨后的一呼一吸之间,只觉肺腑湿润凉爽,不干不燥,心也静下来。
陶锅里,白米熬得浓稠软烂,鲜绿的野菜混在粥里,咕嘟咕嘟慢慢滚开。
长夏从灶房出来,见野菜粥好了,他用布包住陶锅的双耳,将锅子从泥炉上端下来。
米是精细白米,荠菜也新鲜,一锅菜粥闻着就香。
长夏独自在灶房忙。
下了雨,脚下不好走,到处都是水,他直接在灶房支了张桌子。
嫩的菜葫芦切片炒了一碗,一盘黄瓜拌木耳,荤菜有一碗蒸鸡块,一碗炸肉丸子。
菜量都不算小,糙馒头热了半屉,足够六个人吃饱。
粥舀了六碗,刚端上桌,裴曜就进来了,他看一眼桌上,朝堂屋那边喊:“爹,阿爷,吃饭了。”
裴曜帮着把凳子放好。
两人都没出声,对视一眼,纷纷移开视线。
陈知几人很快进来。
窦金花捧着粥碗,都没顾上先吃肉。
今天是咸粥,盐放得少,淡淡的咸味,荠菜也清淡新鲜,和白米煮的软烂,绵稠细腻,正合适她的牙口。
到底是细粮好吃。
裴家人都端着碗先吃粥。
即使日子好,细粮精米也不是天天吃的。
在一春一秋青黄不接的时候,或许别人家的旧粮吃完,新粮还没添上,不免要发愁,他们家倒没怎么缺过粮。
裴有瓦每年冬天都要出去一个半月左右,省下了他的一口粮,还能赚小几两辛苦钱回来。
因此家里的粮食瓮总有一点余裕。
即使不多,在年景不好的时候,多添水煮成稀汤寡水的稀粥,和野菜糊糊轮换着,对付过去,等收了新麦新米就好了。
鸡块是前几天成亲席面剩下的,肉丸子也是。
陈知准备得多,猪肉买了一扇,杀了八只鸡,八只鸭子,又让裴有瓦下网捞了不少鲜鱼,四样荤菜很齐全。
夏天就是有这个好处,鲜活的东西容易弄到。
鸡鸭剁成块炸过又蒸熟,用大盆装了,摆酒的时候一桌拣一碗,放进笼屉里热一热就能吃。
肉块子都盛得满满,十分体面。
余的这些都是没上过桌的。
席面好,上了桌的肉菜根本就没剩下,素菜有从桌上撤下来的剩余,这些没什么稀罕的,都倒了喂猪。
简单的一顿家常便饭,人人吃得满足。
吃完,长夏照例洗锅,在灶房拾掇。
其他人都出去了,裴曜没走,帮着烧水煮猪食。
手里都有活,两人一时没说话。
已经过去五天了,一想起那件事,裴曜就臊得不行,有时还会恼怒,怎么就……
尤其前天下午,长夏在屋里洗澡,他进去帮忙掺水,看见长夏身上的痕迹。
洞房花烛夜时,裴曜不羞不臊,觉得都是该做的事。
可长夏身上太白了,那些痕迹太明显,一看就能想起是怎么留下的。
忽而让他生出一点羞涩、尴尬,越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长夏。
比起裴曜复杂多变的情绪,长夏简单多了,他只是脸皮薄。
大人对成亲后的房事是见惯了的,家家都这样,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陈知和窦金花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即使村里有人来串门,也没一个取笑他,便逐渐想开。
过了见人这道心坎,如果没有裴曜抓住他脚那件事,其实,日子也就照常过了。
·
东厢房。
长夏原本在炕边做针线,不想乏意涌上。
阿爹阿奶他们都在各自房里小憩,一到夏天,天长了,吃过饭本就容易发困,正好今天下雨,歇一歇也好。
长夏脱掉外裳外裤,拽过薄被,用一角盖住肚子,打着哈欠正要睡下,裴曜从外面进来了。
“要睡?”裴曜将一块削过的木头和小刀放在桌上。
桌上除了他的几个小箱子匣子,还有两只彩色鸳鸯,光明正大摆了出来。
成亲前一天,长夏的东西都搬过来,裴曜就问他要了那只鸳鸯,将两只一起放在外面。
陈知和窦金花瞧见,因没见过,颇有些惊喜,还问他什么时候做的。
裴曜只好含糊说了句之前做的,没敢细说。
“嗯。”长夏轻声应道。
闻言,裴曜手一顿,开口:“那我也睡会儿。”
长夏没说话,安安静静闭上眼睛。
很快,身边就挨了个人。
只是胳膊互相挨着而已,长夏就感受到那副年轻躯体散发出的热意,莫名有一种勃勃的生机。
他不是很意外。
裴曜向来精力充沛,小时候爱玩爱闹,长大了依旧有着一身的蓬勃朝气。
这几天裴曜很规矩,没有乱来,顶多趁他睡着时凑过来亲几口。
他其实只是半睡半醒,感受到了,睁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当不知道。
倦意越发浓了,长夏神思昏昏。
因此,即使裴曜悄悄亲他脸颊几下,他没有在意。
直到流连的吻来到唇上,启开他齿关。
门窗都关着,屋里压低的动静没有传出去。
长夏轻轻喘着气,眼中水光闪烁。
裴曜趴在他胸口。
半晌。
清俊的少年抬起头,眉眼唇角蕴着莫名的风流恣意,越发俊朗。
长夏眼神闪躲,眼尾都红了,没说话,默默整理好衣领。
“我抱着你睡。”裴曜声音微哑。
长夏手一僵。
裴曜轻抿了抿唇,一脸的不高兴。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长夏闭上眼睛,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不想,旁边的人忽然伸手,他整个人落入结实、炽热的熟悉怀抱。
硬木头一样的东西,看一眼就骇人。
比成木头其实不大合适,但就是这么吓人。
长夏忧心忡忡。
担心的事最终没有发生,他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
草丛洼处,前两天下过的雨还未干。
倒地的一段木头上爬满茸茸的青苔,几片黑木耳发了出来。
长夏沿着坡往上走,伸手揪下木耳,放进竹筐中。
风吹动树叶,带起沙沙的声响。
长夏很喜欢听这样的风声。
恰好一缕清风从耳畔、脸颊吹过,他眉眼微弯,露出个浅浅的笑。
坡下传来脚步声,他转身去看。
裴曜同样背了筐子,手里拿着弹弓,拎了只野兔往上走。
“打到了。”长夏眼睛带着喜意。
刚才裴曜说看见一只野兔,追上去要打,他自己往这边走,没想到真打到了。
裴曜登时得意起来,笑容灿烂,说:“运气好,没让它跑远,一弹弓的事。”
长夏打量着兔子,说道:“不小呢。”
“得有个八斤九斤,算大的。”裴曜到了近前,将手里的兔子递过去。
长夏抓着两只兔耳,一拎起,果然不轻。
裴曜眉眼飞扬,说:“回去就杀了吃。”
“好。”长夏也挺高兴。
有了灰毛野兔子这个意外收获,两人在山上转一阵,采了些木耳、野蘑,心中热切,赶着回家吃兔肉,就薅了一些野小葱和野蒜,塞满竹筐,匆忙下山了。
老驴拉着磨一圈圈走,陈知正忙着扫面,见他俩带了只兔子回来,说要杀了吃。
一只野兔子连皮毛带肉,要值大几十个钱。
孩子嘴馋又不是什么大事,陈知没说扫兴的话,让烧水去杀,自己磨完这一点面,就上灶给他俩做。
裴有瓦从地里回来,兔子已经进锅里了,麻辣鲜香的味道飘了满院。
他笑一声,说:“做了什么吃的?这么香。”
陈知在灶房说道:“裴曜在山上打了只兔子,闹着要吃,这不,已经炖上了,正好,赶着午饭就出锅。”
他收拾干净案台,出来又说:“过两天去卖鸡蛋,顺便再买点药材回来,前几天炖汤都用完了。”
长夏在后院喂了鸡鸭,刚走出通道就听见这句。
他默不作声舀了一瓢水倒在盆里,蹲下洗手。
药膳汤是给他和裴曜吃的,隔几天就炖两碗。
陈知第一次炖的时候没拿住量,炖的有点多,见他俩一顿吃不完,天渐渐又热了,汤汤水水不好放,后来就只炖两碗,他想着喝上一段时日,说不定就有了。
因此炖汤的兴头挺大。
“好,知道了。”裴有瓦满口答应。
他也忧心子嗣的事情,滋补调养一下不是更好,花钱算什么,人丁才是要紧的。
·
窦金花吃不了太辣,也有点嚼不动,吃了两块就没再动筷子。
其他人吃得香,辣出汗也只觉得痛快,再拿根黄瓜咔嚓啃一口,清爽解腻。
裴灶安不像儿子孙子吃得那样多了,早早放下筷子。
见大孙子胃口好吃得多,他一脸慈祥笑意。
当年裴有瓦老大的岁数娶不上媳妇,家里愁的不行,日子越过越好了,到裴曜这里,早早就成了亲。
从成亲那日起,他和窦金花在村里闲转时,遇见老伙计们,在曾经嘲笑过他儿子打光棍的人面前,他微弯的腰杆都直起来了,说话也底气十足。
对方的孙子比裴曜大了好几岁,却还没娶妻。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家小子打老光棍了。
对方也心知肚明,一张老脸不痛快极了,吸着烟袋一言不发。
裴灶安争回几分脸面,倒没有落井下石,去当着面使劲奚落对方,实在干不出这事。
窦金花话少,除了朝别人家门口啐吐沫那回,她很少动气。
老太太、老夫郎里也有曾经笑话过她的,她其实都没想起来以前的事,只为长夏和裴曜成了亲高兴。
要不是偶尔提起他们家长夏怎么怎么样,对方忽然就不言语了。
好几次都这样,她后来总算转过弯,明白怎么回事了。
第49章 纵容
屋后。
长夏拽着树枝摘野澡珠。
枝条上除了澡珠子以外,还有绽放的白色小花。
绿色的圆珠子大约拇指指头那么大,光滑无绒毛,只要沾了水,就能搓出白沫子。
他脚下放了个阔口竹篮,摘一把就往下一丢,正好哗啦丢进篮里。
这棵野澡珠树是七八年前从山里移栽出来的。
当时还只是棵树苗,如今已经粗壮了几圈,树冠也多了不少或粗或细的枝条,越发繁茂。
十来步远的地方还有两棵细的,都是他们家的。
湾儿村家家门前屋后都有一两棵野澡珠树。
从开了春,惊蛰过后,小小的白色花苞先绽放,花谢后叶子发出来,二三十天就能结成绿色的草珠子,从春结到秋。
移栽回家自用,十分方便,有时乡下人也会摘一些去镇上卖。
这东西山林里多,平旷的野地少见,芙阳镇地处河岸开阔处,离山较远,镇上人家要么自己从进山挖一两棵自种,要么就出门买。
这东西结得多结得快,算起来还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因此价钱一点都不贵,一文钱可以买好几个。
一个野澡珠光洗手洗脸,就能用两天。
家常的东西,人人、家家都要用,能洗衣裳也能洗头洗澡,可谓是百种用处的宝贝,无论什么时候去吆喝叫卖都有生意。
野澡珠便宜,寻常人家用的多。
而一些富户高门,用的则是做出来的香澡珠香澡片。
野澡珠只是股淡淡的香气,香铺里做的香珠,则有各种花香味木香味等,味道要浓郁许多,尤其桂花香、梅花香一类。
长夏倒是用过。
裴曜十四岁的时候买过一次。
那天正逢香铺让利惠售,他卖了两个木雕,手里有钱了,见便宜就买了几个,有梅花、桂花香珠,还有茉莉、栀子香澡片。
香铺的老板也知道,平时不买的人或许会想多试几个味道,便将东西混起来,提前包好定好价。
一小包八个香澡珠八个香澡片,花了裴曜三十二文,就这还是让利后的价钱。
山上到处都是野澡珠,家里也栽了,到处都能摘到,哪里用买。
把东西带回来后,裴曜不免挨了几句骂。
不过他向来不吝啬,买回香珠香片,见陈知不要,就分了窦金花两个,正巧长夏在旁边,随手抓了两个给长夏。
陈知骂骂咧咧的,原本还犟着不愿用,但见混账小子又是洗脸又是洗手,还真能闻到香气,干脆也试了试,果然比野澡珠更细腻更香。
东西好是好,但钱要用来过日子,买牙粉也就算了,毕竟对牙好,有野澡珠,再买香珠就显得多余。
裴曜不是不懂事的性子,用过一回就不再好奇。
太阳快落山了,凉风习习。
近来晌午挺热的,好在一早一晚都凉快。
摘了半篮子,长夏提起往家里走,这些足够用挺久。
他刚进门,就见裴曜站在院里,正往外张望。
长夏脚步一顿,继而又往前,说:“回来了。”
“嗯,刚回来。”裴曜大步迎出来,星眸含笑。
他下午往镇上跑了一趟,说要去卖木雕,攒了好几个了。
长夏帮他装好四个神态各异的大鹅,并未有疑心。
那四只大鹅挺有意思。
一只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嘴巴也张着,似乎要往前扑咬人。
一只叉着两条腿站立,翅膀收着,平平无奇,瞧着只是一只大鹅,但神态很是生动。
另一只昂首挺胸往前迈步,两条腿是一前一后的,还有一只卧在草编的窝里。
木头雕的巴掌大玩意,肯定没那么逼真,可胜在灵动有趣。
长夏提着竹篮往前走,裴曜在旁边跟着,说:“卖了两钱。”
“这么多。”长夏有点惊讶,大鹅的颜色简单,也没在装饰上花太多心思,他还以为是惯常的四十文一只。
裴曜边走边说:“有好几个人一同上前来问,我说这原本是成套的,想买一只也行,六十文。”
“有两个人杀价,我跟他们磨了一会儿,说给五十六文就行,要是一套都要了,还会便宜点,最终和一个年轻汉子说到了两百文整,他一个人全拿了。”
长夏把竹篮放在窗沿上,见裴曜依旧跟着他,只得找话说道:“我还以为今天只有一百六十文。”
裴曜神色挺自得,说:“虽然颜色上的简单,可花了心思的东西,谁也能看出来,这四只大鹅也比我以前做的那些好看些,光翅膀就挺费手,卖五十文是应该的。”
长夏点头赞同,确实,一眼就让人觉得有意思,自然值这个价。
裴曜在芙阳镇跑惯了,不止他记住了几个脸熟的主顾,一些人也记住了他。
他有时会做一样的东西再次去卖,价钱自然是一样的。
像这些不同的鸟雀小兽,每个人买的价钱不同,即使有人觉得自己的贵了,占理的也是他,东西不一样,哪能卖一样的价。
两人说着话,陈知和裴有瓦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
长夏连忙给他俩舀水倒茶。
陈知看见裴曜,将锄头靠在墙上,说:“明天早上把菜地锄了,傍晚的时候提水浇了。”
“知道了。”裴曜应一声。
陈知又看他一眼,问道:“卖了多少?”
裴曜顿了顿,说:“两钱,不过都花了。”
“就花了?”陈知没好气道,挽起袖子去洗手。
裴曜只好道:“好几个刻刀都钝了,已经磨得太小,就再买了几个。”
一听是买这个,陈知没再说什么,没趁手的刀具也不行。
他忙着洗手,没看见裴曜暗暗松一口气的心虚模样。
·
天黑了。
整个湾儿村安静下来。
风凉爽,狗趴在院里睡觉,很是惬意。
东厢房。
没有点灯,屋里较暗。
长夏听见裴曜从匣子里拿东西,心下一紧。
晚上连灯也不点,就在匣子里翻东西,能拿出来的,除了香脂再没别的。
“不是用完了吗?”长夏往炕里缩了缩,声音很小。
成亲之前,裴曜按着家里的吩咐,去镇上买了盒香脂,到今天已经用光了。
裴曜拿着东西往炕边走,道:“我今天又买了。”
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模糊不清,长夏心颤了颤。
裴曜声音微哑,说:“这东西不是挺好,不至于伤了你。”
八十文一盒,不算便宜,他买了三盒,除了卖木雕的钱,还往里搭了一些。
长夏再说不出话。
自从那天晌午抱着睡以后,两人不约而同“遗忘”了那些尴尬窘迫,相处又自在起来。
裴曜太年轻,前两天夜里也有过一次,但克制得多。
长夏莫名从他声音里听出今晚的不易,心怦怦乱跳,有些慌乱。
然而裴曜凑上来,伸手就抓住他小腿。
那只大手的力度不容拒绝。
长夏下意识想要挣开,可最后还是颤着腿,任由被分开。
他躺下去,大口大口吸气吐气,连呼吸声也压抑着,不敢大声。
已经成亲了,照顾裴曜的事完全落在他肩上。
裴曜喜欢乱亲,他不愿意,裴曜就生气,又是一句“夫郎就是要这么做”。
从小就知道要照顾裴曜,如今已经是郎君了,长夏只好委委屈屈听他的。
四肢大敞的人一副包容心十足的模样,裴曜得到一种纵容的默许,眼睛直接烧红了。
·
长夏又起晚了。
他出屋子的时候,其他人都不在家,只有裴曜在菜地里锄草。
太阳已经大了,菜地才锄了两行,显然裴曜起得也不早,要是一大清早就开始干活,到这会儿一大半都锄完了。
看见他,裴曜立即走过来,问:“怎么出来了?”
打量一下长夏,见他走得挺稳,这才放心。
四目相对,长夏的眼睛带一点委屈,裴曜不自在地扭过脸,想着想着,耳朵微微发红。
昨晚……
长夏无声叹口气,昨晚来不及生气,这会子生气也没用,慢吞吞问道:“阿爹他们都出门了?”
“嗯,去地里了。”裴曜飞快瞥一眼他脸色,见温和如常,眉眼又翘起笑意,问道:“那,你要不要洗澡?我去烧水。”
他早上帮长夏擦洗过,但觉得还是洗一洗更好。
长夏想了一下,点头道:“嗯。”
他醒来后发现没那么难受,也没什么窘迫的事发生。
一切都是因为昨晚裴曜的作弄。
按着他肚子……
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甚至荒唐、秽乱,长夏溃败不已,几乎失去神智。
炊烟飘起,裴曜在灶房烧水。
长夏呆呆坐在院里,太阳照在身上热乎乎的。
·
鸡蛋磕在碗沿,一声脆响裂开。
打好的鸡蛋用筷子搅一搅,就转着倒进醪糟汤里。
放了糖,醪糟鸡蛋汤清爽香甜。
长夏在灶房做饭,外头陈知和裴有糖说说笑笑。
近来地里家里的活都忙,裴有糖没怎么回娘家,今天好容易有了空子,就提了一篮子油桃过来。
侄儿成了亲,她自然高兴。
日子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两个孩子有名分了,到底是不一样的,说不定,还能早早抱上侄孙。
于是说着说着,她和陈知就低声聊了聊做药膳补汤的事。
俗话说成亲生子,有了前一步,下一步是顺理成章的。
这几年年景好,只要勤快,庄稼人的日子也能过得不错,给家中新婚的小夫妻小夫夫炖汤补身子很常见。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长夏端了菜出来,后头跟着端汤盆的裴曜。
见他二人一个黏一个,裴有糖笑眯眯的。
她原先还觉得裴曜那个怪脾气,看不上长夏,幸好成亲收了心,不然一天到晚找事挑刺,日子可怎么过。
第50章 月下美人
天越来越热,傍晚的风都没多少凉快劲。
东厢房,门开着,布帘子时不时被风吹起来,窗子也半开。
长夏躺在炕上,手里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今天晌午全家都没歇,眼瞅着过两天就要收麦了,到时顾不上打鲜草,今天就用板车打了两车回来,倒在后院,方便随手喂禽畜。
晌午没睡,晚饭吃得也早,天长了,因此不等天黑,一家子早早就盥漱完,回房歇下。
院子里没人,门窗敞着并无不妥,更何况还有门帘挡住大部分。
听见轻轻合上匣子的声音,长夏睁开眼,就看见裴曜冲他晃了晃手里沉甸甸的钱袋。
铜板哗啦闷响。
“来数数?”裴曜扬眉。
摇晃的蒲扇停下,长夏没说话,但慢慢坐了起来。
裴曜站在炕边,将钱袋解开,倒出碎银和串好的铜钱。
碎银块不多,但颜色银亮,在一堆铜板里挺显眼。
长夏下意识靠近。
裴曜从里头捡出四块碎银子,随手递过去。
长夏伸手,等银块落入自己掌心,唇角悄悄弯了下。
裴曜抓起两串铜板,一抬眼就看见他眉眼弯弯,自己也笑了,说:“每一串都是一百文。”
长夏看清那几串钱,声音不大,说:“六串,六百文。”
裴曜点点头:“嗯,荷包里还有一点散钱,八十文的样子,或许还要多一点,我没细数。”
大部分钱是卖木雕攒下的。
他又开口:“成亲前我给了阿爹一两二钱,这些就不给了,咱们自己留着。”
长夏知道这件事,裴曜冬天和春天除了干家里的活以外,还去卖各种东西,很勤快,成亲前家里买各种肉、菜、油盐时,他就把钱给了阿爹。
钱是裴曜赚的,长夏做不了这些钱的主,也管不了裴曜,藏着这么多钱有些胆怯,但只能听他的。
只有一两,随便数数就点清了。
裴曜撑开钱袋,把铜板又装好,长夏将手心里的碎银子倒进去。
“就放在底下那个匣子里,以后你想买什么东西了,就从里头拿。”裴曜说着,走回桌边将钱袋收起来。
长夏这才看见桌上放着香脂盒子。
想是跟钱袋一起拿出来的,他只听见裴曜说数钱,没往桌上看。
合上匣子,裴曜喉结滚了滚,看向炕上的人。
长夏偏瘦些,个头不算矮,但这只是在一众年轻的姑娘、双儿中来说。
腿长腰细,是极为匀称漂亮的身形,唯二有肉的地方就是腿根和屁股,白皙,丰腴细腻……
吞咽声连长夏都听见了,耳朵越发烫。
裴曜哑着嗓子说:“我去洗洗手。”
不等话说完,他人已经掀开帘子出去了。
再进来,房门上了门闩,窗户也关着了。
长夏习惯性躺好,闭着眼,一副极顺从的模样。
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右手下意识抓住放在炕里,还没来得及盖的小被子一角。
熟悉的炙热如约而至,长夏大口大口呼吸,努力放松自己,很快,一切变得顺利。
两人越发契合。
潮湿感和热意混在一起,久久不退。
被吻住的时候,长夏下意识张嘴。
亲了好一会儿后,裴曜恋恋不舍松开。
长夏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被耳边黏糊糊的沙哑声音诱哄:“你也亲亲我。”
裴曜用脸蹭他的脸颊、耳朵,湿漉漉的吻沿着颈侧一直到肩膀。
长夏在发懵,还没作出什么反应。
索吻不成的人似乎恼怒了。
长夏晃得更厉害,差点撞到头,一只大手飞快护在他发顶,这才避免。
裴曜慢了些。
即使看不清脸上神色,长夏也知道他还在气恼,不然的话,早就亲过来了。
从没主动亲过,长夏一直在犹豫。
想到裴曜的小孩子脾气,他只好抬头,摸索着,去吻裴曜。
黑暗中,唇角落下一个轻吻,裴曜顿住,随即哑声说:“还要。”
长夏轻轻叹一口气,并不意外他的得寸进尺。
·
又是一年收麦时节。
年轻汉子禁不住热,许多都打赤膊下田。
相比去年,裴曜长高了一截,即便长了一点肉,依旧看着精瘦。
太阳大,土晒得干,在地里干活,人人差不多都灰头土脸。
长夏热得脸红了许多,掏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
麦芒在他小臂上扎住不少红色点子,有点扎疼,也有些痒。
麦芒也会钻进布料里,扎到腰和腿,只能等割完麦再好好洗个澡。
照例是裴曜跟着裴有瓦和裴灶安先去上等田割麦。
等到下午,窦金花和裴灶安在那边田里拾麦,裴有瓦牵着驴车回家倒麦子,裴曜先拎了水,往中等田走。
路上遇到杨丰年,对方也打着赤膊,眯着眼,热得一身汗。
裴曜长个儿了,他没长,原先差不多的身量稍稍短了一截,不过也没差的太远。
互相问一句对方家里的收成,听着都还不错。
迎面碰到村里几个人,看模样,是急着回去取水拿饭。
其中正有姜银蝶,她一脸热汗,领着妹妹脚步匆匆,一抬眼看见裴曜,只点点头,就从旁边过去了。
裴曜没在意,倒是看了眼杨丰年,笑道:“怎么今儿不见你看人家?”
他知道,无论杨丰年还是裴荣,都挺喜欢看好看的姑娘和双儿,这一点,真算起来,谁也别笑话谁。
而且他早就发现了,比起娇滴滴的裴喜鸾,杨丰年更乐意瞅姜银蝶。
杨丰年一愣,随即挠挠脸,说:“嗐,看人家做什么,我这不是那个啥吗。”
他言语含糊,但裴曜清楚,和曲水村那边的亲事快要定下来了。
之前杨丰年相看,裴曜跟着去了,见过那个双儿。
说实在的,对方明显没有姜银蝶好看。
裴曜眉头一挑,原本想臊杨丰年几句,不过前面就是自家地了,长夏正坐在田垄上休息。
他太熟悉那个身影,一眼就看见。
长夏歇了一会儿,刚起身,就发现裴曜进了地。
正在割麦的陈知直起腰,擦擦脸上汗,叹口气说:“可把水盼来了。”
裴曜脚下加快几步。
一碗清凉的薄荷水下肚,十分痛快,长夏放下碗缓了下。
裴曜早喝过了,这会儿接着长夏割麦的茬子继续往前割。
长夏悄悄瞥一眼那个精瘦结实的脊背。
幸好,抓痕消失了,不然要是这么大剌剌露出来,里子面子都要丢尽了。
裴曜鲁莽,一时红了眼发狠,便不管不顾的,一个劲往里捣。
他挣扎时不小心抓出了痕迹。
隐秘的羞窘无人知晓,长夏松一口气,弯腰又忙起来。
·
除了多出来的房事和亲吻,成亲后的日子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到什么时节干什么活。
天更热了,碾出来的麦粒晒在院里,麦香味热烘烘的。
后院。
长夏坐在树墩上剁草。
鸡圈里传来叽叽的稚嫩声音。
为今年成亲,去年年底没有卖母鸡和母鸭,留到他俩成亲时杀了一半,前段时间陈知又买了一批鸡仔鸭苗回来。
怕大的啄小的,鸡圈鸭圈被竹篱笆分成两半。
长夏抓一把草压紧,在木板上切得咔嚓咔嚓,新鲜的草多汁,染绿了手指。
小鸡仔们从篱笆缝隙挤出脑袋,迫不及待想要吃食。
猪圈里,老母猪哼哼了一阵。
它春天时下了八只猪仔,死了一只,余下七只养到一个半月的时候,卖出去四只,换了八钱碎银。
还有三只留着自己养。
陈知和裴有瓦当时商量着,还是多养一头,平时辛苦点,多打猪草费心喂养,到冬天就能多二两银子。
为猪在深秋和初冬有吃的,不掉称,今年春天还多种了两行南瓜和两行冬瓜。
南瓜是能久放的东西,放妥当了,有时候搁半年都没问题,况且冬天顶多再喂两个月。
裴家和杨家中间的地已经开垦出来,但屋后往河边方向还有一片地,种了几棵野澡珠外,就是一些杂树木和野草,基本是野地,土里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
裴灶安和窦金花闲着没事,在石头缝里下了几粒种子,南瓜冬瓜都有,甚至还种了一行早萝卜。
藤蔓早就长出来了,瓜藤尖都掐着吃了些,不但人能吃,喂猪也是好东西,如今藤条上都开了花。
老两口天天都要去屋后转转,看得紧,生怕被闲人掐了花。
剁好的草倒进木槽里,小鸡仔们飞快围上来,母鸡隔着竹篱笆不断追逐长夏脚步,一会儿跑到里面,一会儿又围到鸡圈门这边。
长夏喂了鸡鸭和猪,拍拍手,这才回前院。
这几天土大,干一天活也出一身热汗,裴曜讲究,天天要洗澡。
太阳热意减退,夕阳挂在天边,云霞绚丽多彩。
不早了,一会儿裴曜打草回来,肯定要洗,长夏就进了灶房烧水。
·
月光水潾潾。
夜半,裴曜从梦里睁开眼,他喉结滚动,转头看见熟睡的长夏。
窗户半开,月光照进来,落在那张温顺安静的脸上。
细长的红钿漂亮极了,肤如白脂,细腻光滑,淡粉的唇。
是月下的美人。
长夏被亲醒,迷迷糊糊睁眼,神色困倦。
这小半月地里的活忙,裴曜懂得精力要放在干活上,只是太年轻气盛,终于忍不住了。
长夏不甚清醒,但心里记着事,推了推裴曜,说:“明天还要翻地。”
不止裴曜要下力气,他也得去做,事关来年收成,田里的活是最要紧的。
裴曜一顿,有些不甘心。
腿被戳了戳,长夏拿他没办法,可又怕耽误翻地,又困又为难。
他不像裴曜那么精力充沛,最近活多,夜里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要是再分了精力,实在不妥。
原本虚虚趴在他身上的裴曜似是泄了气,整个压下来,在他耳边哼哼唧唧黏黏糊糊,不满道:“难受,长夏,我难受。”
长夏心颤了颤。
他咬住下唇,伸出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