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重逢 一见到你,气全消了。
“你倒是快活。”
玉和尚正吃着太监们奉上的素斋, 闻言抬起头,瞧见周嬗走来, 眉间蕴含忧愁。周嬗已换回女装,丁香色的比甲、黛紫的长衫、暗花缎绣云蟒裙,梳着时下流行的发髻,一如玉和尚初见他的模样。
“南无阿弥陀佛,命没丢,钱也没丢,已是最好的结果, 贫僧多谢施主在厂公面前美言, 饶了贫僧这条小命。”玉和尚放下手中的碗,双手合十, 眼皮微垂, 道了一声佛号。
周嬗问:“你有受伤么?”
玉和尚笑:“小伤, 并无大碍,劳烦施主挂心。”
他正笑着, 却见周嬗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推到他的面前:“这药你拿去, 说是治内伤的, 就当……就当是我的赔礼罢。”
“多谢施主。”玉和尚也不推脱, 接了瓷瓶, 打开来略略嗅闻, 忽然有种叹气的冲动——果然如此。这药是当年六皇子周珩托他从海上带回的方子,配了许久的药材, 几年才得这一小瓶,兜兜转转,自己还是用上了。
他不多拿, 微斜瓶口,指尖敲了敲瓶身,抖出些许粉末进了豆腐汤,用筷子一搅,便成了,合上瓷瓶,递还给周嬗。
周嬗目瞪口呆:“就这么一点儿?”
玉和尚道:“此药十分烈性,每次服用少许即可,贫僧这样也就罢了,施主体弱,往后若要用它,最好与药汤一同服用,如此不太伤身。”说罢,和尚端起汤碗,吨吨痛饮。
药么,周嬗一概是讨厌的,他只盼自己别用上这东西,闻着一股古怪的气味,想必是不大好吃的。他将瓷瓶收回袖子,敛起容颜,不再说话。
玉和尚吃了药,胸中沉积的淤气好转许多。他凝眸看向周嬗,见眼前人愁思颇多,一双灵动的猫眼儿耷拉下来,往日飞扬的神思皆不见了踪影,换而是某种沉重的东西,莫过于心死。
“施主不快乐。”玉和尚叹道,“人生皆苦,苦谛皆源于烦恼愁思,所谓‘爱’与‘取’,过于执着,致使业力累积、轮回不息,以至于施主苦中苦、愁中愁,生生世世不得逃脱。贫僧不知施主的愁思在何处,只道是莫执着,方得回快乐。”
周嬗嗤笑:“你这秃驴说得轻巧,可知我愁甚、苦甚、执着甚?”复而他沉默片刻,眸子里泪波荡漾,皱着鼻子哭道:“我的苦,来自他人的执着,秃驴你说,父辈的孽债,他自个不承受,为何要让子女受了?好似天经地义一般,他倒是自得其乐,却害得我与我娘一辈子受他摆布,我如何不执着?”
宫闱秘辛,玉和尚不得多言,他只是深深望着啜泣的周嬗,那泪珠一颗一颗,倏地滴在和尚莲花般的心上,近乎灼热。玉和尚想要替眼前人拭去泪水,却终记得自己远离凡尘,早已没了姻缘,只怕是不可随意触碰周嬗。和尚又仍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挣扎几下,还是说道:“施主不快乐,贫僧好像也不快乐了。”
他们就要分离,下次再见、下次的缘分,又在何处?
周嬗恼道:“你这秃驴!”知不好再待下去,便迤然走了。
玉和尚端坐在椅子上,目送周嬗远去的身影,手中的佛珠忽然崩断,菩提子滚了一地,他愣愣看着那些四处滚动的珠子,想起自己未尽职责,却忘了把雇佣金退给周嬗。
……
船行至安庆府,太监们把玉和尚打发走了,又换了一艘宽敞平稳的游船,顺流而下。
周嬗不想与王襄说话,每日用了饭,就回到自个房里,摊开纸,提笔写下“六哥”二字,犹豫许久,不大敢往下写。他贸然逃跑,六哥知了,必然火冒三丈,等至南直隶,收到六哥的信,里头指定要狠狠骂他。
写不出字,周嬗把笔丢在一边,拿起绣了一半的荷包,盯着上头雀鸟的眼珠,漆黑的,还未那白线点睛,一只山雀圆滚滚地落在花丛中,却怎么也飞不出绣架的禁锢。明明是生机盎然的物什儿,如今却无端生出一份毛骨悚然的气息。
周嬗不留神,针尖一走,扎了指尖,血珠如指尖红豆,滚落在绢面上。他见白绢上血迹蔓延,轻轻吸了口气,抬眸望向广阔的江面,水鸟来去自由,在碧绿秋江上划出道道痕迹,看得他既是艳羡,又是嫉妒。
船走得慢,大概是欲让周嬗散散心,周嬗越看江景,越是腻味,便催他们快走,于是不过七日,游船到达应天府的渡口,岸边皆是东厂与锦衣卫,渡口前站着几个人,皆着官袍,品级不低。
周嬗淡淡扫一眼岸边的人,他目光上抬,望向十里繁华的应天府,南直隶的风很是粘稠,吹得他几欲落泪。
他在人群里瞧见了张瑾为。
男人瘦了,也黑了一些,没穿官袍,靛青色的襕衫,离得远,看不清神色如何。
周嬗低下头,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船靠了岸,周嬗提着裙子从船上走下,斗篷在风中摇曳。他迎面便见一个老太监,红贴里金虎补子,面白无须,脸上浮着热切的笑容,急急走上前,对周嬗行了大礼,口中道:“奴冯贵,参见公主殿下。”
行完礼,冯贵起身,面露感慨,几乎是哀泣道:“公主一声不响就自个跑出来,万岁爷担忧不行,茶饭不思,奴等也急得很,总算把公主带回来了!不知公主在外头玩得开心与否?公主开心了,奴就放心了!”
周嬗淡淡瞥一眼冯贵,道:“冯督公放心,我玩得还算尽兴。”这话说得他自个都想吐。
可周身一圈的人目光皆落在他的身上。冯贵是犯了点小错,被放到应天府养老,实权依旧不小;而一旁站着的四品官员,正是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郭岳;再一旁是接替沈文的新任封疆大吏、浙直总督李长青……江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审视着周嬗。
冯贵听了这话,脸上的笑登时真切几分:“公主识大体,这是好的,万岁爷的子女,都是懂得分忧的好孩子。”说着,冯贵目光瞟向周嬗身后的王襄,嘴角笑容浅了下去。
“冯督公。”周嬗越过层层人群,与张瑾为遥遥对视一眼,“我乏了,让我……让我与驸马回去歇息罢。”
冯贵当即给了自己一巴掌,口中道:“是奴疏忽了!公主千里迢迢归来,定想念驸马想念得紧,奴不长眼睛,公主快去罢,和驸马说几句体己话。”
人海分开一条线,尽头站着一个张瑾为。周嬗看向他,深吸一口气,临到身前,却又生出几分心虚,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嬗嬗回来了就好。”张瑾为只是平平淡淡如此说道,他伸出手,置于周嬗面前,示意周嬗牵住他的手。
周嬗问:“你不生气么?”
张瑾为没回答,叹息一声,也不顾旁人目光,一把抓住周嬗的手,将人带到准备好的轿子前,自己牵了马,道:“回去再说。”
回去再说。
等到了冯贵给他们准备的院子里,周嬗被一群侍女太监团团围住,说要给他沐浴打扮。周嬗心慌,想起这里无人知他真身是男,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用分外可怜的眼神向张瑾为求助。
张瑾为会意,对一干下人道:“你们先退下罢,我与公主有话要说。”
侍女与太监左右看看,犹豫不决,其中一个领头的道:“既然驸马爷发话了,奴们暂且退下,若有什么需要的,喊一声就好。”说罢,一大帮人乌泱泱地退下了。
房里便只剩下周嬗与张瑾为二人。这间房造得华贵,清一色的黄花梨木桌椅用具,墙边书架上还摆着一块稀罕的奇楠,香气幽幽;硕大的屏风用了整面的苏绣,花鸟鱼虫、锦绣大地,一次排列而开。
周嬗用手挑起珠帘,正欲往里屋走,却见张瑾为一言不发,站在光影之间,不知在想什么。
“你愣在那儿作甚!”周嬗有些恼了,他不想去猜别人的心思。他满心愁绪,见了张瑾为是一肚子的委屈,可这冤家却不理他,他忍不住生气道:“我问你生不生气,你不回答,你再不回答,我就要生气了!”
张瑾为回过神,径直走到他的面前,忽然把他抱进怀中,嘴唇贴着他的鬓角,轻声叹道:“我怎么不生气?可我方才在渡口一见到你,气全消了,你能回来,我还生什么气?”
“当真么?”周嬗把脸埋在张瑾为的颈窝,他被男人紧紧抱着,脸禁不住有些红。
张瑾为却道:“你去了哪里?”
周嬗支支吾吾:“从延安府一路到洛阳,再从洛阳下武昌,原本想坐船直下江南……”结果刚上船,就被发现了。
张瑾为笑:“洛阳……我还没去过洛阳呢!洛阳好玩么?”
周嬗被抱得紧,声音闷闷的:“全是寺庙,各式各样的寺庙,不过也有文人集会,讨论什么二程、阳明。我住在白马寺,那里香火可旺,高僧云集,日日都有讲坛。”
张瑾为问:“是那和尚带你去的?”
周嬗:……
原来又是在吃醋!
他顿觉尴尬,把头抬起来,刚要解释,忽然瞪大了双眼,浑身僵硬在张瑾为的怀里。
张瑾为亲了他的嘴唇。
第32章 亲昵 亲够了么?
风月本子里写亲嘴, 写得隐晦,或一笔带过, 全去写那档子事了。但亲嘴这事……马虎不得。
周嬗原以为只是简单碰一碰嘴皮子,他急忙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觉到唇齿相依。他接连几日没休息好,他嘴唇苍白,唇上涂了口脂,于是一嘴的口脂都黏到了张瑾为的嘴上。
犹不满足。
周嬗害羞, 他想, 还没亲完么?他们贴了许久,气息交错, 心跳如鼓。秋日还有些许燥热, 周嬗的鬓边沁出一点汗, 两颊飞红,如同抹了最好的胭脂, 脸成了一朵含羞的海棠花。
他略略将两人的嘴唇分开, 气恼道:“登徒子!”
张瑾为并未反驳, 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压抑的情绪, 幽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盯得周嬗心里咯噔一下, 忽觉不对劲。周嬗就推张瑾为的肩膀,面露慌张, 想要逃跑,口中急急道:“亲够了么?我……我要沐浴!”
谁知张瑾为的力气极大,周嬗越是挣扎, 反而被抱得更紧。又挣扎几下,周嬗的身子忽然腾空,他神色一滞,惊觉自己被男人抱了起来。
大概是他挣扎得厉害,张瑾为无奈道:“别乱动,仔细着别摔了。”
周嬗慌张:“你放我下来,我就不会摔了!”
“不。”张瑾为语气淡淡,“一不留神,万一你又跑了,我该怎么办?”
跑?他还能跑到哪去?
周嬗简直是欲哭无泪,他真怕自己摔了,只好环住对方的脖子,任凭被抱到榻上。
他觉得越来越不大妙。
“你……唔……”
周嬗背后触到柔软的被褥,寻到一个空隙,就要推开男人溜走。谁知张瑾为眼疾手快,握住他的腰,把周嬗重新拉回怀中,低下头,直接含住了周嬗的嘴唇。
这与方才浅浅一亲就不大相同了,周嬗唇上的口脂全被张瑾为吃了,浅淡的嘴唇在亲咬下越发红润,直至一种糜艳的欲色。那抹红流到周嬗的脸颊,流到耳垂,流到颈子,连他的眼角,都沁出艳丽的红色。
他的气息彻底不稳了。
他勉强睁开双眼,泪水朦胧,见男人俊朗的眉目,且微微垂着眼睛,亲得很专注。他又推了一下身上人的胸口,没注意,牙齿一松,舌尖也被人恶劣地含住。
这下糟到透顶。
张瑾为不再握着他的腰,手缓缓上移,先是捏住他小巧的下巴,叫他不许乱动,而后手掌轻轻托住他的脸,骨节分明的手,完全包裹住他的脸。张瑾为的牙齿咬着他那一点舌尖,不断深入,在柔软的唇齿间流连。
亲到一半,张瑾为却放开了周嬗,用额头抵着周嬗的额头,手擦去两人之间的银丝,柔声问:“怎么在发抖,是不喜欢么?”
周嬗脑子一团浆糊,他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乱七八糟地想,不是不喜欢,是……害怕。
张瑾为并不知道他是男的。
他们同床共枕近一年,举案齐眉,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如今分离一个多月,耳鬓厮磨,靠的越近,周嬗的秘密越是摇摇欲坠。他仍被张瑾为当成女人,若真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
周嬗生出一种糟糕的冲动,他被压抑了太久,这个秘密,他苦苦维持的秘密……如若他此时此刻推开张瑾为,居高临下告诉他真相,看男人震惊、失措、以至于恶心作呕,他会有那种报复的愉悦感吗?
不会有。
周嬗勉强从榻上支起身子,他微微喘气,发髻散了,钗环掉落在锦缎丛中,乌发逶迤,与他瓷白的肌肤相得益彰。他不断眨着眼睛,泪水涟涟,长睫上缀满泪珠,轻蹙蛾眉,自是一股哀怨的忧愁。
“怎么剪了头发?”张瑾为挽起周嬗的乌发,置于鼻尖,嗅到他熟悉的那股玫瑰露的香气。
周嬗答非所问:“今日就这样罢。”
说完,便要逃。
张瑾为没让他逃走。
又是亲,亲了很久。周嬗觉得自己的嘴唇都要被男人亲破了,他个子比张瑾为矮许多,如今被迫坐在男人的大腿上,亲到腿软。
“……亲够了么?”周嬗实在没气了,赶紧推开张瑾为的头,喘着气说道,水波潋滟的眸子盯着张瑾为,里头既是羞恼,又是哀愁。
张瑾为抱住他,要把他平放在榻上,一面倒下,一面亲他的眼睛,似乎想把他的泪水吻去。张瑾为亲着他,认真道:“我们还没有圆过房。”
闻言周嬗恨不得两眼一抹黑,彻底昏死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周嬗并不抗拒与眼前的人如此亲昵,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只能很可怜地看着张瑾为,眼泪止不住地掉,期盼此人突然拾回“正人君子”的作风,赶紧把衣服穿回去,也把顶着他的东西收回去。
好在张瑾为是看不得他的眼泪的,便叹气,松开了手。周嬗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胸前一片冰凉,长衫的盘扣不知何时松了,里衣也大喇喇地敞开,露出最底下塞了棉絮的肚兜。那肚兜穿在里面看不出来门道,若单单拎出来,就可看出他不过是一马平川。
周嬗气急败坏道:“你给我闭上眼睛!”
那可恶的张瑾为不仅没闭上眼睛,还把脸埋在周嬗的颈窝,嘴唇紧紧贴着周嬗的肌肤。周嬗本就白,稍稍亲几下,脖子上全是痕迹,他又羞又恼,却听见张瑾为在他耳边说:“不必担忧……平……也是好的,只要是嬗嬗,什么都是好的……”
周嬗差点晕过去。
他忍不住拍了一下张瑾为,张瑾为自觉不妥,起身对他抱歉一笑。周嬗气得牙痒痒,骂道:“淫/魔!大淫/魔!天下人知道你张怀玉是个急色的鬼么?”
张瑾为不甘示弱:“我道是有只猫儿,私底下看了许多淫/魔写的书,如今却来倒打一耙,世上曾会有这样不讲理的事?”
说完,他吃痛,原来是周嬗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一阵天旋地转,周嬗松了口,又被张瑾为亲了嘴,两个人滚到床榻的最里面,心跳得乱七八糟,周嬗知自己做过了火,终于彻彻底底慌了。
他哭道:“不行……”
张瑾为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道:“好。”
周嬗一愣,以为自己能逃离魔爪,谁料张瑾为紧紧抱住他,轻轻亲吻他的脸颊与颈子,贴着他的身子,缓缓蹭着。周嬗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小船,在男人掌心摆动,他脑袋晕乎乎的,骂人时近乎呢喃:“不要脸……张怀玉,你好不要脸……”
“嗯,不要脸。”张瑾为非常痛快地符合妻子的话,动作却不停。
周嬗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蜷缩在他的怀里,乖巧地等他结束,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睡得还挺香,美美睡到了晚饭。
这天夜里两人没睡一块。
侍女与太监都很是惊奇,小夫妻见面在屋里干柴烈火了一下午,出来时两个人都不太自在,怎的到了晚上,又闹起了别扭?不过这是贵人们的私事,他们不好打听,也不敢嚼舌根,全咽进了肚子里。
第二日周嬗在屋里梳妆,从镜子里瞧见某人无事发生的样子,非常自然地走进屋里,拉过一旁的凳子,在周嬗身边坐下。
周嬗装作没看见他。
张瑾为笑:“嬗嬗想出去玩吗?”
周嬗抬眸看了他一眼。
张瑾为趁热打铁道:“秋蟹恰肥,明日有许多苏州府一带的蟹商入城做买卖,我们买了蟹,叫侍女们煮好,带去钟山一面赏秋景,一面品蟹,如何?”
周嬗有些心动,不过他倒是记得正事:“我们不赶紧回陕西那边么?我听王襄他们说,战事吃紧,让穆光顶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后日就走。”张瑾为起身,抱住周嬗,“你出来一趟,不见愉快,反而更清减了些……嬗嬗,你若有什么事,都要与我说,好不好?”
周嬗心中叹气,他放下手中的眉笔,想起自己的秘密,又想起紫禁城中的那位,登时心乱如麻。
要全盘托出……吗?
第33章 踏秋 我要吃蟹黄!
令周嬗意外的是, 周珩并未在信中骂他。
周珩只问他是否安好,与和尚相处如何, 尔后提起京中的相关事务。据周珩所说,永昌帝拟定了他的亲王封号——“睿”,过了年,六皇子周珩便是睿王殿下了。周珩又抱怨朝廷催他成婚,可他已出家多年,还是奉的全真教,不食荤腥不嫁娶, 就算往日是假道士, 如今也成真道士了,如何教他破戒?
说起此事, 周嬗不禁想起六哥与穆光的孽缘, 对着信纸长叹一声。那两人年少相识, 一同策马京城,也算是情投意合。偏偏那穆光心生妄念, 冲撞了六哥, 此后两人分道扬镳, 直至今日。六哥原是为了躲穆光, 才谎称自己奉道, 隐入山林, 云游四海, 经年修行,早已是个彻底的方外之人, 若非朝中动荡,也许六哥一生都不会回京。
皆是情孽。
周嬗提笔,沉吟片刻, 在纸上写下问候。他先说了自己在外所见所闻,写伽蓝雨声、大江明月,又说和尚一切都好,问周珩何时交得玉和尚这个朋友的……他想把一腔担忧倾诉,却怕信件被东西厂的人拆开监视,只好隐晦告知六哥,他的命运、六哥的命运,皆在父皇的掌控之中。
他写好信,起身走出门,恰好见了王襄身边的太监,嘱咐他把信寄给远在京城的六皇子。太监应下。
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周嬗吩咐完太监,一转头,就见张瑾为笑眯眯地走来,也不知何事让这人如此高兴。
周嬗还记得他昨日说的话,气哼哼道:“你昨个不是说要带我出去的么?”
张瑾为走过来,要拉他的手:“我何曾食言过?轿子都已经备好了,看有人在屋里磨蹭了许久,我还以为她不想去了呢!”
周嬗道:“我给六哥回信呢。”
张瑾为笑:“原来如此,是我错怪嬗嬗了。走罢,城南的蟹市已经开了,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说着,便要拉周嬗往外走。
走过垂花门,果然见轿子稳稳停在门前,一个谄媚的太监接过周嬗的手,把人扶进轿子里。周嬗见这太监眼生,不似他小院里的人,便问道:“公公从何而来?”
夏福连忙道:“回公主的话,冯督公听闻公主要外出,特地吩咐奴前来照顾公主。这应天府啊,热闹是热闹,但有些太过热闹了,公主人生地不熟,奴来给公主带路。待会奴先带公主与驸马去蟹市看看,再到钟山的一处马场赏秋景,只望公主玩得尽兴,奴心里也高兴。”
周嬗淡淡道:“你倒是会说话。”
夏福弓着身子,姿态谦卑,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奴不过是在耍舌头,还请公主见谅。”
听到这太监是冯贵的手下,周嬗探究的兴致失了七分。他神色浅淡上了轿子,忽而瞧见前方的张瑾为,那人骑马,惯爱穿靛青的衣物。他还未能多看几眼,轿子旁的太监伸出手,把轿帘放了下来。
……
蟹市繁华。
此地乃应天府南城一坊的集市,周嬗方下了轿子,闻见一股极浓郁的河鲜的腥气。他正欲前行,却被张瑾为扯住,揽在怀中。张瑾为给他系上帷帽,他不满道:“我不想戴!”
张瑾为无奈:“暂且戴着,就一会儿,蟹市人多眼杂,等会去了钟山,公主就是把头发散下来,我也不会阻止。”
周嬗勉强听了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见着张瑾为,他一想起前个这人的恶劣举动,就忍不住闹性子,毕竟现下身旁也只有张瑾为能让他撒撒娇了。
他们俩人手牵手,走入人头攒动的蟹市,像所有把臂出行的夫妇一般。太监们跟在不远处,那个精明的夏福,左顾右盼,紧紧盯着过往的行人,尽职尽责,生怕有人闹事。
螃蟹畏光,蟹商们在集市上搭了长棚,螃蟹都装在纺锤形的蟹笼里,一排排、一行行,人来人往。而露在外头的螃蟹,皆用草绳绑了,安安分分趴在凉水上,嘴里吐着泡,任凭人的挑选。此地宽敞,蟹多,蟹商多,买蟹的人更多,可见江南一带食蟹成风。
周嬗觉得新鲜,他还是初次见这样声势浩大的活物集市。他忽闻几声惊呼,转头一瞧,原是身旁不远处一蟹摊的蟹笼倒了,几十只螃蟹从小小的笼口争先恐后地逃逸,四处逃。那蟹商是个老婆子,“嗳呦嗳哟”地叫喊着,颤颤巍巍地弯下身子抓螃蟹。
这时一旁的张瑾为出声了:“这老妇的螃蟹够鲜活,公主瞧,出水至今估摸也有一日了,还能跑这么远,我们去问问价罢。”说着,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只爬来的螃蟹,递与周嬗看。
周嬗便凑近了,见小东西张牙舞爪的,钳子舞得虎虎生风。他伸手要拿,却险些被夹到手指,张瑾为就笑着说:“抓活螃蟹,得抓住它靠后的背与肚子,不然小心被夹了!”
周嬗按着他的法子,把螃蟹捏在手中,蟹壳滑腻腻、冰凉凉,怪好玩的。他把抓到的螃蟹还给老婆子,那老婆子急忙笑道:“多谢!我是个老东西,手脚都锈了,公子与姑娘愿帮老身捉这些爬物,老身感谢不尽。”
“敢问老婆婆,方才那一笼螃蟹值多少银子?”周嬗问。
老婆子一愣,旋即明了周嬗的意思,语气热切道:“我家的螃蟹,都是从阳城湖打捞上来的,每斤三分银子,一笼蟹约摸十斤,抹个零头,就算姑娘三两银子!”
张瑾为对周嬗说:“你体寒,恐怕不好吃太多螃蟹,明日我们就走了,确定要买一整笼么?”
周嬗点头,神情坚决。
张瑾为又问:“你再不去其他地方看看么?”
周嬗道:“你说这家螃蟹鲜活,那便是鲜活了,去了别家,不也一样?总归都是螃蟹,能吃就好!”
由此可见周嬗跑出来一趟,对“钱”一事仍然懵懵懂懂。要他算算府中的账还好,若到了切实的柴米油盐,他就十分的“败家子”,只要是喜欢的东西,一概都买了。
好在本次出行由冯督公全力支持,轮不到张瑾为肉痛。周嬗话音刚落,身旁的太监就麻利地掏出一锭纹银,足五两,递交给老婆子,又叫人搬起蟹笼就走。
那老婆子一看架势,便知自己遇到贵人了。江南食蟹成风,各大官员、富商家中每日都会派人来蟹市采购,她见怪不怪,只是诚恳笑道:“姑娘回去放心吃,我家的蟹,个大满黄,姑娘吃了若是喜欢,还请多多照拂我家的生意啊!”
周嬗闻言腼腆笑了笑,他想自己明日就要离开应天府,往后是吃不到了。
买好了螃蟹,这蟹市也逛腻了,无非就是螃蟹。趁时候还早,周嬗换了马车,走半个时辰,到应天府城外钟山的一处庄子。这庄子有跑马场,马厩里头养了好些名贵的马,一看就知是冯贵的心肝儿。
庄子上的人领了蟹笼,没进膳房,而是在秋林之中搭了个土灶,从屋子里搬来蒸螃蟹的笼屉,切了葱姜,把螃蟹挨个捆起来,整整齐齐码进笼屉,点了火,便开始蒸。
等螃蟹熟的时候,周嬗就坐在石凳上,霜红的枫叶落了一地,他面前的石桌上还有只逃过一劫的螃蟹,在红叶上横着走。周嬗逗它玩了一会儿,那螃蟹欲夹他,却夹不到,周嬗就笑,用指尖弹了它一下。
螃蟹一熟,太监们连忙端出来,用特别的工具把蟹肉、蟹黄都剥了出来。而张瑾为喜欢边剥边吃,当着周嬗的面,打开一只螃蟹,嚯,那老婆子真没糊弄他们,果然是满黄的。
周嬗指着自己,张开嘴,语气十分之霸道:“我要吃蟹黄!”
他放着太监们剥好的螃蟹不吃,非黏着张瑾为。张瑾为剥一点,他就吃一点,吃了一只蟹后,张瑾为用筷子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不许吃了,你体寒,再吃下去,明日恐怕要肚痛。”
周嬗可怜巴巴道:“那我只吃蟹黄好不好?”
大概是他的神情实在可怜可爱,一双猫儿眸里水意荡漾,看得人心软。张瑾为甘拜下风,把自己碗里的蟹黄全喂了周嬗。
太监们还煮了黄酒,以中和蟹的寒气,那煮酒的小炉在土灶上冒着热气,白雾飘荡,酒香四溢。
酒饱饭足,张瑾为又带周嬗去跑马。
太监们牵了一匹性格温顺的栗色马,皮毛油亮,一双眼睛温柔无比。周嬗走上前,轻轻抚摸马儿,那匹马就垂下长长的睫毛,深情地看他。
一旁的夏福说道:“这马名叫柔奴,性情最是温文尔雅,公主叫它名字,它还会回应哩!”
周嬗便唤道:“柔奴?”
那柔奴马听见呼唤,上下摆动头颅,又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周嬗。周嬗被它蹭得直笑,马儿的力气大,蹭得他有些站不稳,后退几步,差点摔进张瑾为的怀里。
张瑾为笑道:“它喜欢嬗嬗呢,嬗嬗要骑它么?”
周嬗点点头。这是他第二次骑马,第一次是逃离延安府的路上,玉和尚那匹马癫得他想吐。而柔奴马就不一样了,它生来是训给夫人小姐们取乐的,背上按着一个特殊的坐具,周嬗能穿着裙子侧坐在上。他被张瑾为抱上了马背,柔奴马极温顺,载着他俩慢慢地走。
等走出一段距离,在层层枫叶之中,在太监们不大看得清的地方,张瑾为一面驱使着马,一面亲周嬗。
周嬗头晕晕的,也不知是不是他贪杯多喝一杯酒,前日那种隐秘的哀伤又在他心里浮现,他靠着张瑾为,微微喘着气,忽然问:“如果……我不是女的,你还会亲我吗?”
张瑾为扯动缰绳的手一顿。
第34章 长夜 你是周嬗比什么都重要。
枫叶落了周嬗满身。
说完那句话, 周嬗稍微清醒了些,他低下头, 自嘲一笑。过了好一会儿,柔奴载着俩人行至一溪流旁,周嬗瞥见水面上倒映的男人的脸庞,似是无甚波动,他不由得心生捉弄之意,问:“张怀玉,你怎么不说话了?”
张瑾为叹气:“嬗嬗莫不是吃醉了酒?怎说出这样的胡话?”
周嬗也觉得自己吃醉了, 不然怎么会头脑不清醒, 混混地说出那样一番试探的话来?可他既然已经出口,近二十年的委屈快藏不住了, 心口又闷又痛, 他轻轻吸气, 把头窝在张瑾为的胸前,听着那人有力的心跳声, 一时恍惚。
许多的话, 无数的话, 周嬗欲言, 却又难以出口。可若是不说出口, 他与他就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也许今日, 也许明日,指不定就真戳破了那张纸, 周嬗不敢想那时的情景会有多难堪。
他不愿面对难堪。
“张怀玉,我有话跟你说。”周嬗嗓音颤抖,他抬起下巴, 看向张瑾为,一双眸子水波潋滟,“若我还有事瞒着你,你会生气吗?”
索性今日全部说出口罢。
张瑾为神情专注地驭马,闻言只是低头亲了亲周嬗的鬓角:“你骗我的事还少么?”都骗他骗到和来路不明的秃驴逃家了。
周嬗用头撞了他一下,严肃道:“我是认真的!我……”周嬗忽然停顿了,眼前水蒙蒙一片,他喃喃道:“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张瑾为,张怀玉,你还会……还会喜欢我吗?”
张瑾为勒停了马。
他们已是走进秋林深处,了无尽头的霜红暖黄,溪流清澈,万类霜天,秋风微凉,吹起怀里的额发。张瑾为先是抬头看一眼碧澄的高天,沉思许久后,他轻声道:“当然。”
周嬗说:“要我真的是男人呢?”
张瑾为是真无奈了:“莫说胡话,你要是——”
“我是男的。”周嬗神情淡淡,“没骗你,我确实是男人,父皇也大概知道我是男人。张怀玉,你说你还会喜欢我,当真么?”
……
张瑾为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他想过周嬗的身世不一般,或许是所谓的“狸猫换公主”,或许是冒名顶替,或者什么都好,他都能接受,哪怕周嬗不是公主,他也无所谓。人世间就这么一个周嬗,只要是周嬗,他什么都能接受。
是男的……
虽说实在是出乎意料,张瑾为听到后耳鸣不止,都要以为周嬗又在骗他了。
可若是男的……
那又如何呢?
这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张瑾为到底是个浸染官场的文人,他首先想到的,竟是永昌帝的意图在何。一个极少人知晓身份的皇子,在深宫中男扮女装多年,又被指婚给文人党派的代表人物……永昌帝想做什么?在这位至高无上的老人眼里的周嬗又算什么?
一颗棋子?
张瑾为其实不大喜欢永昌帝这位君父。文人么,都有点“明君梦”,期盼能与一位英明神武、胸怀天下的贤君携手并进,共治盛世,但永昌帝明显不是张瑾为理想中的贤君。永昌帝最擅长的并非治理天下,而是摆弄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看到整个朝廷被他玩弄得团团转,看所有人不得已臣服在“君父”的淫威之下,这位别扭的老人才会由衷地愉悦。
那周嬗又算什么呢?
张瑾为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他心中既是愤怒,又是怜惜。他忍不住低下头,却见周嬗瓷白的脸上正不断地滚落泪水,巴掌大的一张脸,怎么看都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
周嬗虽在流眼泪,语气却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你为何不回答我?是不信么?我脱给你看便是了。”说罢,就要去解领口的盘扣。
他解衣服的手却被张瑾为紧紧握住,男人俯下身,含住了他的嘴唇。
周嬗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满腔悲伤的自我剖白,问张瑾为信不信,这人也不回答,一个劲地亲他。亲他是几个意思?是不在乎他是男的,还是不信?
周嬗一口咬在张瑾为的嘴唇上,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间弥漫,张瑾为吃痛,略略松开口,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嬗。
“你为何不回答我?”周嬗推开他。
“因为不重要。”张瑾为又把他拉回怀中,心道猫咬人还挺疼的,“你是周嬗,才是最重要的。”
周嬗仍是不大信,他急急地解开衣服,很想看看张瑾为究竟是不是在说真话,雪白的领口被他自己扯开,他忽然想起此处不太能证明,又转而去解裙子。
张瑾为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把人整个抱在怀里,让周嬗动也不能动,他叹息道:“外头风大,你又想生病了么?回去再说罢。”
他说回去,便叫柔奴转身,沿着来时路返回。
周嬗有些发愣,一直愣到张瑾为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他的领口乱七八糟的,张瑾为叹一口气,帮他整理。
而守在马场的太监们皆眼观鼻、鼻观心,公主夫妇骑马进林子里许久,回来时衣冠不整,驸马的嘴上还破了口子,个个心里都有暧昧的猜测。
夏福见怪不怪,只当是小两口的情趣,至少比伺候那些在秦淮河畔走马章台的贵人们雅观多了。他格外体贴地牵过柔奴马,垂着眼睛恭敬问道:“公主与驸马可是累了?奴这就叫他们备马车回府。”
“好。”周嬗颔首,他系好衣扣,脸上忽然被一条软软的东西舔过,原来是那匹温顺的柔奴马。许是他才哭过,脸上有泪,泪水又是咸的,马儿爱舔盐,便替他舔去了泪水。
夏福笑道:“柔奴真是喜欢公主喜欢得紧!公主喜欢它么?冯督公特地说了,若公主喜欢,就把柔奴送予公主,明日随公主一同回陕西!”
周嬗抱住柔奴的脑袋,转头问张瑾为:“可以么?”他感觉得到冯贵在向他示好,但于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他不好自做打算,还得问问张瑾为的看法。
“督公既然送了,公主就收下罢,想必督公也不缺血汗宝马。”张瑾为笑笑,“正好回了陕西,榆林卫那边挨着草原,等战事停歇,我带公主去跑马。”
于是柔奴就被牵回他们落足的院子里,周嬗趴在围栏旁,喂它干草。柔奴低下头,宽厚的嘴唇一开一合,缓缓叼走了他手里的干草,马嘴蠕动,乖巧地吃草。
“柔奴这个名字不好听。”周嬗轻轻摸它的鼻子,软而湿,像在摸一块有点干了的糍粑,“我给你换个名字好不好?就叫……木巽子罢。”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给一匹栗色马取名叫栗子,显得他特别馋嘴似的。
他又抓起一把干草,可马儿不吃了,姿态温柔地卧在马厩里,长长的尾巴打着旋,应是吃饱了。
周嬗求它:“你再吃一口好不好?”他可不想现在就回屋子里。
之前在林子里,他鼓起勇气要脱衣服证明自己,却被张瑾为反反复复地打断,过了几个时辰,他的勇气早就全没了,着实不敢再去面对张瑾为。
可再怎么不情不愿,他还是回了屋子。
周嬗踮着脚,像风一样飘进里屋,以为没人,一转头,却见张瑾为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盯着院子。
“嬗嬗?”张瑾为察觉到他的动静,看着他笑了笑。
周嬗闭上眼睛,一副毅然赴死的模样:“我是男的。”
“嗯。”张瑾为点头,走到他的面前,“我知道了。”
周嬗急了:“你为何这样平淡?是不信我?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我给你看——”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抱起来放到了榻上。
张瑾为亲他,很小心地亲,一面亲,一面说:“你真的要让我看么?”
周嬗只觉羞耻,他一横心,直接扯下马面裙的系带,那浮光锦的裙子在他身上流动,露出下方淡色的衬裙,而衬裙之下还有雪白的亵裤。
“你不觉得恶心吗?”周嬗问。
张瑾为没回答,他的手覆盖上周嬗扯着衣带的手背,稍稍用力,衬裙也松了下来。他轻轻把手探进去,像一阵风掠过,确认到什么后,又把手拿了出来。
“为何要觉得恶心?”张瑾为的手按在周嬗的胸前,手指一挑,盘扣便被打开了,“那你是周嬗吗?”
周嬗茫然地点头。
“那就好。”张瑾为笑着亲了亲他,“你是周嬗,我喜欢的是周嬗,周嬗是男是女,那也是周嬗,我为何要感到恶心?”
“真的?”周嬗掉下一颗眼泪。
“真的。”张瑾为亲亲他流泪的眼睛。
等胸口一片冰凉,周嬗才惊觉自己的衣服被解得七七八八,男人从他的脸一直亲到颈子,手不安分地向衣服里面摸去。
周嬗没推开他,只是问:“你要……圆房吗?”
“你愿意么?”张瑾为撑起身子,看向身下的妻子。周嬗的脸颊通红,眸子里盛着星星点点的光,颈子洁白柔软,再往下,便是一段深邃的锁骨。
周嬗抬起手,去解张瑾为的衣带。
这是同意了。
张瑾为把怀里的人翻了一个面,让周嬗的脸半埋在被褥里,见周嬗眼角绯红,浓密的睫毛垂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艳红的舌尖。
“唔……”周嬗皱起眉,手去拨开张瑾为的手臂。这可恶的家伙一直在揉他,他一马平川,也不知有什么好揉,又揉又掐,甚至把他再翻回来,用舌头轻轻舔。
周嬗浑身发抖,他用手推张瑾为的头,却不小心推散了男人的发髻,乌黑的发丝落了他满身,让他越发白得像一具精美的瓷偶。
“不要再舔了!”周嬗哭,哼哼唧唧的,格外羞耻难耐,他的亵裤也被扯了下来,一双瓷白修长的腿落在艳红的被褥上,腿根处微微泛着粉色。
他被男人翻来覆去地亲,各种亲,亲得直喘气,大腿也被男人的手捏着,最后一翻身,又成了背对的姿势,两腿间紧紧夹着男人。
他害羞得不行,突然后悔答应和张瑾为做这档子事了,那些风月话本上的情事,都离他太远,而当真正在现世发生之时,却是这样的……令人害怕。
“我想睡觉了……”周嬗可怜巴巴地抬眸,看向身上的张瑾为,企图唤起男人怜香惜玉的心。
可惜没能成功。
第35章 交心 男人的话不要随便相信。
周嬗出了许多的汗。
他的鬓角濡湿一片, 睫毛如沾水的鸦羽,落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 随着喘息颤抖。
(……)
张瑾为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鬓发:“很快就好。”
周嬗问:“那我一会能睡了么?”
张瑾为叹气:“不行。”
周嬗简直是欲哭无泪,手指紧紧攥着被褥,头埋进被褥里,任凭男人摆弄。过了一刻?两刻?周嬗也说不清。
(……)
“你要……”周嬗不明所以,扭头用湿漉漉的眸子看张瑾为。张瑾为唇角含笑,面上犹带薄汗,低下头, 从周嬗的眼睫一直向下亲, 亲到嘴唇时,他低声道:“嘴巴……我看看嘴巴。”
“嘴巴?”周嬗疑惑, 微微张开红润的唇, 露出一点点鲜红的、柔软的东西, 含在贝齿之间,如一片柔嫩的花瓣。
张瑾为含住那片花瓣, 深深亲了下去。
“唔!”周嬗被这人搞得措手不及, 等亲了好一会, 他才发现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是……周嬗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男扮女装, 在许多事上, 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己伪装出的身份, 他读那些话本,看那些情事, 如同雾里看花,只道是人事,却从未有过触动, 他比和尚尼姑还要清心寡欲。
(……)
周嬗在神志彻底模糊前,只能在心里狠狠骂了这么一句,他的腿又夹起男人,但这次与方才不同,他不再无动于衷,而是和男人一起,落入茫茫的情海。
“嬗嬗知道待会还要做甚么?”张瑾为咬着周嬗红透了的耳垂,语气含笑,“我记得嬗嬗怕疼,是不是?”
周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两耳嗡嗡鸣叫,只晓得这人在说话,想摇头又没力气,头晃得乱七八糟的,他听到男人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乖心肝儿。”
他很乖么?
……
周嬗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听见屋外侍女轻轻的脚步声,鸟在枝头鸣叫,以及悉悉索索的各种声响。他尝试动了动身子,酸痛无力,从腰到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还好身子是干爽的,那些黏腻的东西都被擦得一干二净,让他没那么难堪。
其实周嬗不大记得后半夜的细节,他当时一度很担忧床榻够不够结实,也很担忧自己的腰会不会被骑断,反正他怎么哭也没有用,只好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醒来再一回想,只觉十分羞耻。
周嬗悄悄挪开某人抱着自己的手臂,翻身与熟睡的张瑾为面对面。他略一动,腰酸到他忍不住“嘶”了一声,顿时觉得委屈,抬脚轻轻踹了一脚面前男人的小腿。
“就你能心安理得睡大觉……”周嬗气鼓鼓地嘟囔道,伸出手去捏男人的鼻子,大有闷死亲夫的架势。捏到一半,周嬗觉得没意思,又趴在男人的肩头,苦恼不已:“你真是好奇怪的一个人,我以为你会接受不了……你不会本来就是个断袖罢?”
况且此人昨夜在榻上如此熟练,必然是个天生的断袖!周嬗越想,越觉得是,他想通了,溜回被窝,打算睡个回笼觉,谁知张瑾为突然一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下。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张瑾为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语气闷闷地问。
周嬗不想说话了,把自己缓缓缩成一团,他的脸在燃烧,他不懂该如何面对身旁的人。
他的脸皮其实很薄。
张瑾为隔着被褥摸了摸他的脑袋,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江南一带男风兴盛,这些事……本就不算稀奇,喜欢谁,是男是女,难道很重要么?我年少时,叔父家隔壁住着几个小倌,还住着一生不婚的女人,左邻右舍皆为俗世所不容,但他们与我也无甚不同……”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行房的方式而已。
不是这个。
周嬗埋在被褥里,小声问:“你不觉得我骗了你吗?”
张瑾为先是惊讶,尔后失笑道:“你骗我的事多了去了,还差这一件么?”他顿了一顿,忽而叹息道:“你在宫中隐藏多年,定是不容易的,我又怎么会对你说得出重话呢?”
“……”周嬗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他又问:“你不想要个人给你传宗接代么?反正我生不了,你——”
“我不纳妾。”张瑾为无奈,手钻进被窝,准确捏到周嬗的脸颊肉,“你在想什么呢?无子嗣就无子嗣,我本就不大喜欢娃娃,况且天底下那么多人传宗接代,多一个我少一个我又如何?”
周嬗闻言一掀被褥,头发乱糟糟的,他一下子坐起来,狠狠瞪着张瑾为:“你昨夜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他说到一半忽然不敢说了,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他想张怀玉真是个色鬼,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呢?看着那么正经的一个人,在那种时候说出的情话却一点都不正经,甚至比写在风月话本里还要露骨三分。
张瑾为皱眉,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嬗嬗以后要记住,男人吃醉时说的话不能信,在榻上说的话也不能信。”他话音刚落,一个塞满了棉花的软枕横空飞来,不偏不倚砸中他的脑袋。
怎么办?
周嬗重新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心生绝望,他想自己的夫君脑子不好,以后该不该找个神医来看看呢?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张瑾为又把手伸进被窝,轻轻揉他的肚子,他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其他的地方几乎是一/丝/不/挂。
“再睡一会罢。”张瑾为抱着周嬗扔过来的软枕,目光深深凝视榻上鼓起来的一小团,忍不住轻笑,“等快出发了,我再来叫你,好不好?”
周嬗不想理他,裹在被褥里生闷气。张瑾为笑笑,从榻上起身,一面整理衣服,一面想周嬗要真是只猫,这时估计要拿大尾巴扫他了。
待天大亮,万事准备妥当,张瑾为回到里屋,从层层被褥里翻出睡得乱七八糟的周嬗。他给迷糊的周嬗换衣服,选了件立领的长衫,能遮住脖颈上的红痕,然后才叫侍女们进来梳妆打扮。
周嬗不想梳头,也不想上妆,他散着头发上了马车,打算换个地方继续睡。这马车也是冯贵精心准备的,宽敞舒适,垫子极柔软,周嬗扯了一条毯子,正欲闭上眼,车外却传来王襄的声音。
王襄道:“奴奉万岁爷的口谕,要送公主送回延安府为止,冯督公送公主的马奴也一同带上了,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的么?”
周嬗沉默。
他还是没办法面对王襄,不知道该和这个太监说些什么,年少时的师生情谊不过是镜花水月,王襄是那个人派来监视他的,他知晓真相后无论如何心里都竖着刺。
“无事了。”周嬗淡淡道,“王公公是东厂的刑官,一切尽在公公的掌握之中,我又能做什么主呢?”
车外的王襄牵着那匹乖巧的马,听见周嬗冷冷清清的声音后,抬头望天,一瞬想起过去十年无声无息的陪伴,深宫潇潇瑟瑟的岁月,为数不多的温暖,只来自静妃与周嬗。若他不是永昌帝的死士,他也许会默默陪伴周嬗一生。思及此,王襄无声地叹口气,转身向车队的前头走去。
那孩子怨他也是应该的。
不过……
王襄与张瑾为擦肩而过,他向对方恭敬地行礼,脑海里却浮现出昨夜里屋的动静。
清流一派现已知道周嬗是皇子,那么这场姻缘真的有用么?
王襄以为这两人不过逢场作戏,现在看来,倒是真做了一对夫妻。
这可不太好。
第36章 妹妹 我是不会叫你哥哥的!
“眼睛怎么红了?”
张瑾为才上马车, 就见周嬗红着眼眶,一动不动盯着帘子, 他坐下,把人拉到怀里,指尖轻轻按上周嬗的眼皮,浅浅揉了揉。
“怪你。”周嬗气道,他眨眨眼眸,感到眼睑有些许湿润,满腹郁气化作叹息。
张瑾为亲他的额头:“嗯, 怪我。”
马车里一时陷入安静, 车厢外的马夫在驯马,锦衣卫的刀剑在嗡鸣, 东厂太监正在讨论去往延安府的近路……周嬗任由张瑾为抱着, 凑在男人的耳边, 小小声地说话。
他说:“张怀玉,我好难过。”
世上之事, 总是乐极生悲, 昨夜红烛昏罗帐, 今朝故人已陌路, 周嬗遇见新的人, 却又不断失去旧的人, 那些人面目全非, 看得他好难过。
人心是易变的。
但周嬗固执地想,一定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如同天地一般亘古久远,可偏偏事事不如他的意,要让他失去亲近的人。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吐出的气拂过张瑾为的耳垂:“……你晓得么?我八岁的时候,王襄来了珍珠阁做事,他由母妃亲自领进门,会说话、谦卑、有才华,宫里的人都喜欢他。我在尚书房受欺负,不敢再出门了,他就亲自教我读书写字,给我带话本……他就像是我的老师。”
人说如师如父,对于周嬗这种亲爹相当于死了的孩子而言,一个温和、体贴的男性,哪怕实际上是个太监,在十年如一日的相处下,年幼的一方总会产生一些孺慕之情。
“嬗嬗以前怀疑过他么?”张瑾为抚摸怀里人的头发,柔软顺滑,带着深秋露水的潮湿。
周嬗点头:“有过怀疑,尤其是出宫后,他的行为越发怪异,现在想来,应该是瞒不住了,索性不装了。而且王襄这次送我们回陕西,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别担心。”张瑾为亲亲他的鬓角,“我在呢。”
周嬗从张瑾为怀里直起身子,两只手一左一右,捏住张瑾为的脸,他的眸子里清凌凌的,因似乎害羞,睫毛微微下垂,看得人心软也心痒。周嬗看着张瑾为的眼睛,认真道:“我亲娘早死了,还有一个亲爹,你知道的,他从来不在意我,我就……”他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在张瑾为耳边道:“我就当他死了,从来没有这个爹。”
说出这话时,周嬗心生忐忑,他说的是大不逆的话,而张瑾为是永昌帝的臣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这些文人最是墨守成规。可周嬗还是说了出来,他想,张瑾为是不一样。
周嬗接着道:“你的父母也都早早去了,孤寡一人,老师也贬官在外……我们……”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罢。”
他掏心掏肺,想撒娇说以后你要对我好,你要把我当成亲人,毕竟若在人世间有个令他惦记的地方,他就不会天天想往外头跑了。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应天府,上了官道,马车驶得飞快,两个人摇摇晃晃的。周嬗松开手,见张瑾为的两颊被自己捏出红印子,正要说句抱歉,却被人再次压到了身下。
“在马车上呢!”周嬗又急又羞,小小声地提醒张瑾为。
张瑾为叹气:“你想到哪儿去了?”
周嬗脸红,眸子还有泪花,支支吾吾道:“都怪你,你每次推我不就是要……”他没能说完,嘴被人堵上了。
亲了许久,张瑾为抱着他,轻声道:“你不必担忧,我无条件站在嬗嬗这边,你能和我说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被爱的人信任,叫我如何不高兴呢?”
周嬗有些吃惊,他抬眸去看张瑾为,却因被抱着,只瞥见男人俊朗的侧脸。只听张瑾为继续道:“嬗嬗担心的、害怕的那位,我又何尝不畏惧?朝廷最大的变数即是他,可天下之事、天下之人岂能由一人掌控?”
张瑾为说罢此言,不再出声,而是换做一声叹息,周嬗知道,这是不便再说了,周遭皆是锦衣卫、东厂太监,是那人耳目的延伸,他们二人有再多的怨言,也不好多说。
那只好暂且放下,此时周嬗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公主,而张瑾为也只是一介七品御史,尚且无法在朝堂翻天覆雨。
但还有其他的话能说。
张瑾为看着周嬗柔软的脸颊,忽而感慨道:“嬗嬗要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周嬗:……?
他搞不懂这人又犯什么病。
张瑾为自顾自道:“若我与嬗嬗是一家人,嬗嬗必然是我的妹妹……嘶,如今已经是一家人了,嬗嬗就是我的妹妹,妻子与妹妹并不冲突……”
周嬗气笑了:“你就是想听我叫你哥哥罢!”
张瑾为笑眯眯的。
周嬗冷冷道:“你想得美,我只认六哥这一个哥哥,你也不许叫我妹妹!”他正说着,忽而脸色微变,用手捂住心口。
“不舒服么?”张瑾为赶紧问道。
周嬗哼哼唧唧:“心口有点疼。”
虽然只有一点点。
张瑾为道:“来,我来揉揉。”说着,他一只手覆上周嬗的心口,轻轻按压。
很快周嬗觉得不大对劲。
等他被人抱在怀里,衣襟大开,被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他想不通自己平平的,根本没什么肉,为何这人格外的喜欢?昨夜也是,又亲又揉,他都觉得快要破皮了,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嬗嬗……”张瑾为轻声唤道。
周嬗喘息着点头。
张瑾为亲了亲他的额头,从上方看去,周嬗洁白颈子透着淡淡的绯红,水红色的锦缎之下,是点点红痕的肌肤,柔软、温热。
这时有人敲响了车壁,一位随张瑾为而来的锦衣卫朗声道:“御史大人,公主殿下,一会儿要停车用午饭了。”
张瑾为淡定回道:“我晓得了,叫他们做点清淡的送过来。”
他怀里的周嬗连忙制止那只不安分的手,可惜力气不够,反倒成被带着自己揉自己了。周嬗只好低下头,一口咬在张瑾为的手上。
这人总算松开了手。
周嬗一面凶巴巴地整理领口,一面委屈地想找人告状,他想了又想,决定过几天给六哥写信,痛斥张瑾为一系列的不要脸行为。
……
“咳。”
周珩忽然咳了几声,他疑惑极了,想自己身子康健得很,今日竟有些想咳嗽。
“哎呦,睿王殿下,这是怎么了?”一旁的大太监刘仁福大惊小怪,“唉,入了秋,风一吹,就是容易染疾啊!殿下金枝玉叶,可得仔细着身子,才好让奴与圣上放心呀。”
周珩淡淡一笑:“哪来的睿王殿下?不过是父皇随口一提的笑话,担不起刘公公的一声殿下。”
刘仁福恭敬道:“殿下说的什么话?咱家可是见圣上亲拟的封号,前几日才递交给翰林院,殿下封王,板上钉钉的事啊!”
这事周珩如何不知道?他比谁都清楚,只是照例与刘仁福虚与委蛇罢了。他今日下朝后回府不久,刘仁福被人像头年猪一样抬进了他的府中,一脸古怪的笑,看得他分外不爽。
“刘公公,有事就说,没必要打太极。”周珩懒得演了,他还急着去大理寺处理堆积的公务。
只听刘仁福道:“唉,说来话长,殿下您也是知道的,前几日那苏图带领两万精兵,直攻宁夏卫,险些破了边墙,圣上忧心不已,为振士气,要派一位皇子前去督战。”
周珩挑眉:“依公公的意思,此人便是我了?”
刘仁福笑:“殿下聪敏能干,想必不会辜负圣上的信任。”
周珩皮笑肉不笑:“我不擅兵家事务,反倒是靖王常年待在三大营,理应是更合适的人选,怎么偏偏来选了我?”
“嘿呀!”刘仁福一拍手,“殿下忘了,靖王上半年受了重伤,如今还时不时缠绵病榻呢!朝中其他几位成年的皇子不堪大用、目光短浅,而殿下您走南闯北,胸襟自然与旁个不同,圣上欣赏,特意让殿下去建功立业呢!”
“看来我也不好推脱了。”周珩拿起桌上的大宁地图,目光凝视河套一带,那里曾经是大宁的疆域,却被先帝放弃,沦落鞑靼人手中已有四十多年。
刘仁福又道:“殿下也不必担心个人安危,锦衣卫北镇抚穆光正在陕西一带,圣上特地令他携锦衣卫与殿下同行。”
周珩闻言,藏在袖子下的手缓缓攥紧,他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多谢父皇体恤。”
事情交代完了,这倒霉催的刘仁福却无要走的意思,在周珩眼前晃来晃去,烦得很。
周珩皱眉问:“敢问公公还有其他事要交代么?”
那刘仁福笑笑,又作愁苦的神情,道:“殿下您也是知道的……圣上近来沉迷炼丹,宣王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妖道,说拿、拿处子初潮的血做药引子……殿下您是正经修道的,可否进宫去劝劝圣上?”说着,刘仁福就要掉眼泪。
“胡闹!”周珩把手里的地图狠狠拍在桌上,冷冷盯着刘仁福,“兹事重大,你个狗奴才怎敢藏着掖着,现在才告诉我?”
刘仁福连忙跪地:“奴知错!”
已经不是胡闹了……
周珩打发走刘仁福,一个人面对竹影潇潇的庭院默然不语,他脸色铁青,心想这老东西真是越老越糊涂,又是挑起鞑靼的怒火,又是求仙问道,再过几年,必然国将不国!
“阿珩,你还好么?”一颗光洁的大鹅蛋从竹林里探出来,玉和尚忧心忡忡地看着周珩。
周珩叹气,他道:“你当时下手太重,几乎快把周璜废了,如今战事一起,我又被排出京城,之前的一些安排恐怕要作废。”
玉和尚双手合十,默然不语。
周珩看着他,忽然又问:“嬗妹……如今怎样了?”
玉和尚笑了笑:“很好,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珩揉揉额角:“竟然如此……也罢,那张瑾为勉强看得过眼。对了,方缘,我要你帮我杀个人。”
玉和尚问:“谁?”
“东厂刑官,王襄。”
第37章 喂药 你给我出去!
听见“王襄”二字, 玉和尚神色微变。
“王襄……”玉和尚难得迟疑,“半个月前, 贫僧与他在武昌府交过手,他的内力功法十分怪奇,一手拈花指炉火纯青,招招狠辣,贫僧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周珩闻言挑了挑眉:“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动的人?”
玉和尚苦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贫僧也曾以为自己独步天下, 如今看来, 却仍是不够火候。阿珩若非要贫僧动手,一万两黄金, 贫僧心甘情愿为阿珩卖命!”
周珩被这和尚气笑了:“我上哪给你找一万两黄金?算了, 晓得你怕死, 不一定要杀,就试探试探王襄, 总行了罢?”
玉和尚严肃道:“一千两黄金。”
周珩想把他踢出去。
稍稍平复心绪, 周珩按着额角不耐烦道:“说起此事, 你把嬗妹的钱还给他了么?”
“咳, 走得急, 忘了。”玉和尚目光游移, “不过阿珩你放心, 过几日你不是要去陕西么?到时贫僧和你一同走,顺路把钱还了。”
周珩却道:“不急, 你先留在京城,帮我再做一件事。”
玉和尚先推出一只手掌,五指大开:“杀人, 五千两黄金。”后又缓缓收起四根手指,只留下食指:“打探消息,一千两即可。”
周珩扶额,不欲同这秃驴多掰扯,开口说起正事:“……宣王脑子进水,给皇帝找了一堆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道,要乱七八糟的东西炼丹。老东西越来越糊涂,他平时祸害祸害子女朝臣也就罢了,如今竟要去祸害无辜的宫女!真是……唉,你暂且留在京城,盯紧宣王和那帮妖道,尽量别让他们闹出事来。”
玉和尚:“好,王襄那边呢?”
周珩:“不急,王襄近来估计不会回京,他送嬗妹回延安府只是顺路,身上还有其他的机密要务,暂时动不得。你先在京城待着,等我拿下锦衣卫后,叫那人来京城替换你的位置。”
“你还是打算朝锦衣卫下手?”玉和尚惊讶,“阿珩,骗感情会出大事的。”
周珩目光幽幽看着玉和尚,语气冷淡道:“他既然有颗真心,又恰好能为我所用,我为何不用?朝堂局势瞬息万变,真心也好,虚情也罢,皆是累赘,我既然已入局,自认事事问心无愧,你何必替我操心?”
玉和尚沉默。
周珩吩咐完事,摆摆手,示意玉和尚可以滚了。周珩朝书房外走几步,忽然回头冷冷道:“另外,嬗妹的钱,你交给我,我带去还给他。”
玉和尚:“……好。”他想亲自还!
但周珩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自打玉和尚与他相识以来,不曾见他表露出过多的柔情,如同风雨不摧的磐石,坚硬而稳固。也只有在面对自己最亲的妹妹时,周珩才能稍稍温柔一点。
……
快马加鞭十几日,眼看入了陕西境内,周嬗又病倒了。正值秋冬交际,他又在冰冷的江水里泡了一遭,寒气入骨,旧疾终于在半个多月后复发。
前线战事不等人,哪怕周嬗病得不轻,一众人也不能停下赶路的脚步,最多走得慢了些。好在张瑾为照顾周嬗惯了,煎药喂药擦身子一概亲力亲为,不让旁人动一分。
这日入夜停车休整,张瑾为叫太监们烧了热水,盛在木盆里端进马车。他伸手试水温,烫得不行,就让它凉着,转身去给周嬗额上的冷帕子。
周嬗烧得脸通红,病恹恹躺在马车的软榻上,鬓发濡湿,呼出的气都是热的。他裹在厚被褥里,闷热得不行,偷偷把手伸出来散热。
“唉。”张瑾为叹气,他眼尖,敏锐瞥见被褥边缘的一抹素白,俯下身,抓住周嬗的爪子,塞回被窝里,“再忍一晚上,闷出一身汗就好了。”
周嬗嗓音沙哑:“热。”
“你都快烧成一个小火炉了,怎么可能不热呢?”张瑾为无奈,用手轻轻抚摸周嬗的脸颊,他刚从外头回来不久,手还是凉的,周嬗就把脸狠狠贴在上面,试图汲取一丝凉意。
张瑾为另一只手去试水温,见差不多了,拿起帕子在里头荡了荡,绞干帕子后,缓缓展开,轻柔地擦拭周嬗的脸。
擦完脸,他又洗帕子,稍稍打开被褥,从周嬗的颈子往下擦。周嬗身子火热,素白的肌肤透着病态的红,摸起来柔软得吓人,似乎只要张瑾为再用力一些,周嬗就会在他的手心融化。
“嬗嬗……”张瑾为一面在周嬗耳边呢喃,一面抱起周嬗,解开里衣,擦去周嬗身上的黏汗。
周嬗头昏脑胀,只出了一个鼻音:“嗯?”
“他们说陕西、山西两地的名医不少,等你回到延安府安顿下来,我就让人去请来给你治病,好不好?”张瑾为轻轻道。
周嬗眨眨眼睛:“我有和你说过么?”
张瑾为摇头。
周嬗把脸埋在男人的臂弯里:“我大概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药,那种药吃下去不长身体,男扮女装起来比较方便。但药性过于猛烈,吃了一直不大舒服,后遗症也明显……我回去后写信给李太医,是他给我母妃开的药,或许他晓得怎样调理最好。”
抱着周嬗的手臂紧了紧,张瑾为沉默良久,一声不吭给周嬗擦净了身子,完事后把人好好裹进被褥里,说:“好,嬗嬗去写信给李太医,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也会找其他大夫来看看。”
周嬗闻言不由得撇嘴,看大夫就意味着要吃更多的药,药基本都是苦的,他讨厌吃药,也讨厌看大夫!
他正在心里强烈谴责看病吃药一事,车厢被人敲响了,一个锦衣卫朗声道:“御史大人,公主的药煎好了。”
张瑾为道:“我晓得了。”于是起身掀开厚厚的帘布,从锦衣卫手里接过食盒。他打开食盒,看见一碗浓稠的药,还有一小碟果脯。
他朝锦衣卫笑笑:“多谢你。”
那锦衣卫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是王公公叫我送过来的,说公主自幼不喜吃药,拿点糖果脯之类给公主清清口。”
张瑾为的笑容淡了几分:“王公公有心了。”
说完,他打发走锦衣卫,提着食盒回到周嬗身旁,神色冷肃。
周嬗耳鸣,张瑾为与锦衣卫方才讲话的声音也小,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事,药煎好了,起来把药吃了罢。”张瑾为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周嬗默默拉起被褥,盖住脸,一副“我就不吃”的耍赖模样。
张瑾为笑笑不说话,一把扯下周嬗盖在脸上的被褥,轻轻捏住了周嬗的脸颊:“听话。”
不。
周嬗一想到后续这人要请一大堆大夫来给自己开药,心里就直犯愁,决定装睡糊弄过去。
谁知张瑾为相当之可恶,不仅掀了他的被子,居然还……周嬗屈辱地咽下一口药,唇舌被男人洗劫一遍,药的苦味随之而来,在他口中蔓延开,弄得他不上不下,气得半死。
张瑾为亲了亲他的脸颊,语气含笑问:“还吃药么?”
周嬗颤颤巍巍爬起来,脸红得滴血,他伸出手就要抢走盛药的碗,恶狠狠道:“我自己吃——”
张瑾为含了一口药,再次贴上周嬗的唇。那素日红润的唇因生病有些起皮,但依旧柔软,烫得几乎要灼伤张瑾为。他闭上眼睛,咬住周嬗的舌尖,一点一点将药渡进去。周嬗在这些事上非常笨拙,不会换气,也不太会回应,一亲起来就僵在他的怀里。当然,周嬗很会咬人,总能找到各种法子咬伤张瑾为的嘴唇。每每亲完张瑾为出门,别人问御史大人嘴上怎么了,他就说是猫咬的。
荒郊野岭,哪来的猫?
现下周嬗生着病,浑身无力,只得乖乖吃了这口药。他吃完后泪眼朦胧,用头撞了一下张瑾为的下巴,把人撞得直笑。
张瑾为笑得眉毛都扬起来了:“快把药吃了。”
周嬗不想理他,闭上眼睛接过碗捏起鼻子一气呵成,把碗里的药全吃了,被苦到眼泪都沁出来了。他目光一瞥,见食盒里还有果脯,便要伸手去拿。
“那是王襄拿过来的,嬗嬗要吃么?”张瑾为在他耳边轻声道。
周嬗有点犹豫,他对王襄心有芥蒂,眼前的果脯忽然失去了滋味,他讪讪收回手,正欲躺下,张瑾为又凑了过来。
这个吻很温柔,也很漫长,周嬗被亲到最后,舌头都麻了,哪里还记得“苦”是个什么样的味道?直到他快喘不过气了,张瑾为才松开口,用帕子擦去周嬗嘴边的痕迹。
“你给我出去!”周嬗蜷进被褥,闷闷地撒脾气。
张瑾为神情无辜:“外头很冷,嬗嬗已经病了,要是我吹风也病倒了,谁来照顾嬗嬗?”
简直不能交流!
周嬗干脆装睡,任凭张瑾为怎么哄也不睁眼,把人当成念经的王八,自己闷头睡大觉去了。
等回到延安府,周嬗的病还没好利索,风一吹就要复发,于是叫人抬了暖轿过来接周嬗。
周嬗被张瑾为抱下车,方在地上站稳,抬眸就见千山哭哭啼啼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鼻音浓重道:“公主……您总算回来了!我们担心死了,吃不好睡不好,就怕您在外头受苦受欺负……”
她哭得稀里哗啦,看得出脸比以前瘦了许多,周嬗掏出手帕,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泪:“好啦,我不是回来了吗?”
千山瘪嘴,很委屈的样子,眼泪都快掉到周嬗的衣服上了。一旁沉稳的暮雪瞥见驸马的笑容逐渐变淡,连忙把千山拉开。
暮雪自然也想哭,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性子倔强,死活不肯哭,只是哑着嗓子道:“公主回来了就好。”
周嬗问:“姑姑呢?”
千山抢先答道:“姑姑前几日染了风寒,昨日才好一些,不好出门,在院子里等公主呢!”
周嬗闻言顿觉对不住。
他出去走了一趟,什么也没得到,还连累一大堆人为自己忙前忙后,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他依然眷恋外头轰轰烈烈的红尘,只是当下有更重要的事,他决定暂且放下自己的夙愿,至少……至少要不会再连累任何人。
张瑾为又把周嬗抱起来,对千山与暮雪道:“先不说了,公主也病着,不好吹风。你们一会儿回去问曾大人延安府有无好的大夫,找人过来给公主看看。”说罢,就将周嬗塞进了暖轿。
千山闻言急得不行,转身就去找曾文俊,留下一个暮雪,跟在暖轿旁边回院子。
张瑾为安顿好一众事务,正欲翻身上马,忽然见王襄从不远处走来,朝他笑了笑。
跟在暖轿旁的暮雪疑惑不已,出声问道:“王公公?”
王襄朝她友好笑笑,只是点点头,没做回答,尔后转过身,对张瑾为道:“咱家有些话想和驸马说,不知驸马愿不愿赏咱家一个面子?”
第38章 不满 养大的白菜被……
王襄此人, 乍一看如沐春风,再一看城府极深, 十足的一只老狐狸。
彼时的张瑾为未能修炼成人精,面对王襄这等狡诈人物还有些束手束脚,听见王襄的邀请,他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一笑。
可惜那抹转瞬即逝的紧张被王襄收入眼底,这太监轻轻叹口气,指向不远处的酒肆:“驸马爷, 请罢!”
张瑾为自然推脱不得, 他让暮雪带着公主先回去安顿下来,自个孑然一身, 也不要锦衣卫跟着, 随王襄钻进了酒肆。
这间酒肆颇有西北风貌, 内饰豪放,菜品也几乎都是些酱肉馍馍, 王襄带着张瑾为要了一处包间, 又点了两大碗浊酒、一碟炒黄豆。
“王公公就吃这点么?”张瑾为见桌上空空荡荡, 不由得一挑眉, 转身就要传唤伙计。
王襄淡淡道:“御史大人, 免了。这家店的牛羊肉可不便宜, 待会您请咱家吃了肉, 掏空了您的口袋,回去公主估计要在算账时发脾气。”
他说得亲昵, 好似在说自己的女儿、妹妹一般,话里话外颇为嫌弃张瑾为这个上门女婿。
张瑾为笑:“不劳公公操心,嬗嬗是我妻子, 他不高兴也是我来哄。我看王公公日理万机,怎也爱管起别人家里的事了?”
王襄闻言吃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夹起一颗黄豆,放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张瑾为也不急,好整以暇坐着,筷子动都不动一下。
“咱家怎敢管公主的家事?”慢吞吞吃完一粒黄豆,王襄神色复杂看向张瑾为,“不是咱家要管,是圣上要管,如今驸马爷也晓得公主的真身了,还看不出圣上的意思么?”
张瑾为冷静道:“恕我愚昧,还请公公指教。”
王襄微微一笑,眼角浮出细细的纹路:“咱家记得驸马爷是梅阁老的得意门生,如今阁老暂且归乡,清流一派驸马爷能说上几句话,圣上念你们清流抱负深远,特地将未来的太子送给你们培养……唉,只是目前看来,好像出了点茬子。”
“你……”张瑾为几乎要站起来了,他神色一瞬扭曲,搭在膝盖上的手剧烈颤抖,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绪。他哑声问:“周嬗不可能愿意……他知道吗?”
王襄又吃了一口酒:“那孩子冰雪聪明,大概多少能猜出一点。怎的,你们二人不是无话不说么?他没和你说过自己的猜测?或者才思敏捷如驸马,也猜不出圣上的心意?”
这太监说话听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咄咄逼人,连续三问让张瑾为冷汗直冒,眼前不断闪过周嬗素白的脸,他知道,他是绝对不愿走上那个位置的。
周嬗本该是自由的,天大地大,总有一天张瑾为会陪他一起走遍山河,他已经被束缚了那么多年,为何还要再去束缚他?
张瑾为自认性子平和,幼时被叔婶冷落的经历、长年累月的科举之路,都不曾让他的心志有过动摇。但此时此刻面对王襄的恶意,他竟然生出不顾一切带周嬗走的念头。
“驸马?”王襄敲了敲桌子,神色玩味至极,“难得见驸马这副模样,当初梅阁老顶撞圣上,驸马也不慌不忙,没露出过一点怨气——”
“王襄,你晓得吗?嬗嬗很难过。”张瑾为目光幽幽盯着眼前的太监,“他很喜欢你,把你当成老师,以为你是他的亲人……他能信任的人不多,偏偏你背叛了他。”
王襄轻笑一声:“背叛?何来背叛一说?咱家是圣上的死士,只要不背叛圣上,负尽天下人也在所不惜。公主还是天真啊!”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张瑾为听不下去了,他猛地起身,冷冷道:“王公公一直在这儿胡搅蛮缠,我就不奉陪了。公主想做什么、去哪里,都由他自个决定。至于皇帝的位子,谁爱坐谁就去坐,他不愿的事,我死也不会让人逼他去做。”
“好!真男儿也!”王襄闻言抚掌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也起身,身形如同鬼魅,忽的飘到张瑾为的面前,一双黑沉的眸子不含任何笑意,附在张瑾为耳边轻声道:“张瑾为,你是有志气的,也有才华,圣上确实挺欣赏你。但我得提醒你一句,刚过易折啊!你以为你能护得住周嬗,你以为你能对抗他既定的命,你以为你是个痴情的人儿……不,在圣上面前,你,还有周嬗,什么也不是。”
说完,王襄飘回座位上,悠然吃酒。
张瑾为压下波涛汹涌的情绪,面色如常,将要走出包间的门,那讨人厌的王襄又开了口:“说起来,我对你相当不满,就是觉得我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
门狠狠甩上,哐的一声,王襄话说到一半,断了。他也不气恼,自得其乐吃光了两大碗酒,敲敲桌面,把义子唤进门。
他问义子:“我让你在京城找的那个老大夫找着了么?”
义子道:“找到了,老头子还挺精,偷偷摸摸挖了一个地道,躲了三日,孩儿们才把他揪出来。”
王襄道:“把人带到延安府来,安排个……神医的身份罢,那孩子也该认一认自己的姥爷了。”
……
周嬗回到在延安府暂居的院子,什么也干不了,直接躺在榻上。
这屋子一个多月来没人住过,不过收拾得干净,不染灰尘,榻上已铺好厚实柔软的被褥,周嬗被人扶到榻上,解了外衣和发髻,把自己裹进被窝里。
暮雪无奈道:“公主,您盖好被子罢,天天裹成这样睡,哪能不生病?”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已然老气横秋,开口就是老妈子的口吻。
周嬗乖乖躺好,他也没力气折腾了,身子似乎又烧起来,浑身隐隐透着酸痛。
外头的侍女太监来来回回,提热水、绞帕子、煎熬药……就是不见张瑾为回来。
中途玉汐来了一次,她身子染疾,怕传给他人,便用帕子蒙在口鼻处,悄悄走进里屋,不料周嬗却醒着,见了她,笑道:“姑姑身子不爽利,怎么还跑出来,应当好好躺几日才是。”
“你看你!还有脸说我……”玉汐见他那副模样,禁不住掉眼泪,“我身子好得很,吃了几服药下去,今日好的差不多了。你呢?一病就是半个月,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周嬗柔柔地笑:“好啦,我晓得错了。”
玉汐坐在榻边,拿了冰帕子敷在周嬗额上,叹息道:“说走就走,也不和我说一声,可吓死我了!以后还走么?”
周嬗垂下眼眸:“暂时……不走了。”
“那就是以后还要走!”玉汐又拿热帕子给他擦脸。
周嬗笑:“以后再走,就带姑姑光明正大的一起走,我们游山玩水,想去哪就去哪!”他稍稍停顿,压低声音道:“不过可能还要等等……”
等多久?
三年?
十年?
反正要等那老东西死了。
越快越好。
玉汐被他哄高兴了,说要叫膳房给他做杏仁露,待会吃完药用来清口。他们又聊了许多路上的见闻,周嬗提起那个贪财的和尚,玉汐不由得“哎呀呀”几声,直道世上竟还有如此铁公鸡之人。
天擦黑时,张瑾为回来了。
周嬗躺在榻上看话本,脸颊烧得通红,正是一朵娇弱的病芙蓉。他头也疼,但睡不着,只好摸出话本,企图把自己看困。
屋外传来张瑾为与暮雪交谈的动静,片刻后门帘被暮雪抱起,一脸疲倦的男人走进里屋,朝榻上的周嬗淡淡一笑。
周嬗放下话本,问:“怎么才回来?”
“有点事耽搁了。”张瑾为坐到他的身边,头凑过去,想要亲他。
周嬗使坏,拿话本挡住了张瑾为的嘴,佯装愠怒道:“我头疼着呢!”
张瑾为就停在原地,乌黑的眸子深深望着周嬗,里头烛影摇晃,还有一个小小的周嬗。
“你退后一点!”周嬗戳他的脸。
于是张瑾为就后退些许。
“太远了!”周嬗又道,对张瑾为勾了勾手,“近一点。”
张瑾为无奈叹口气,欺身而上,把周嬗抱进自己怀里。
周嬗哼哼道:“我在逗你笑呢,你怎么一脸不高兴?”
张瑾为亲亲周嬗的脸:“有人说了不太好的话。”
周嬗:“所以你就不高兴了?不行,你必须给我高兴……你说你喜欢我,那你就要听我的,笑一下!”
张瑾为这次亲在周嬗的嘴角:“好。”说完,他对周嬗很认真地笑了。
周嬗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子,他的手心滚烫,口鼻呼出的气也滚烫,他身上的香味被烫得尤其明显,暖暖的幽香,在张瑾为的鼻尖徘徊不止。
这样瘦弱的身子,不盈一握的腰,软而小的胸脯……里头却装着一颗不羁的心,珍贵而温热,别人不能夺走,连张瑾为也不能夺走。他只希望周嬗是自己掌心的一只鸟,若要飞走,他会跟在后面,不让周嬗飞出视野,却也不愿周嬗困在自己的手心。
“嬗嬗。”
周嬗歪歪头:“嗯?”
张瑾为抱着他,低声问:“你想当皇帝么?”
第39章 平安 长命锁,长命百岁
周嬗不喜欢“皇帝”。
仔细想来, 他一生的诸多悲剧,皆由此而起。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后宫嫔妃……乃至这场迫在眉睫的战争, 所有人的悲剧,都源自那个人。
或者说,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换一个贤明的皇帝就会好吗?
周嬗对此感到怀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读了许多文人笔下的世情小说,书中那些辛辣的批判,似乎想急切地告诉世人,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周嬗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文人也只是懵懵懂懂, 他们过于敏锐,过早嗅到某一制度腐败的气息, 本应是件好事, 但他们所在的时代却无法回答他们的疑惑, 所以他们只能痛苦、迷茫。
至于此时此刻,周嬗只是出于本能在厌恶“皇帝”。
“你为何会觉得我想坐上那个位子?”周嬗面露惊讶, 他推开张瑾为, 眸子因生病, 在烛火下湿漉漉的, 看上去颇为楚楚可怜。
张瑾为托住他的脸, 指腹轻轻擦过眼睑, 才发觉那里并未湿润, 松了口气道:“我晓得你不愿,但有人似乎想要你当。”
周嬗不以为意:“是王襄么?”
“嗯。”
周嬗躺回枕头上, 把手里的话本丢在一旁:“你理他作甚?他是皇帝的狗,他和你说什么皇位不皇位的,就是想把我们往火坑里带, 他和你说什么了?”
“……”张瑾为沉默片刻,他也随着周嬗躺下去,侧头看枕边人,见周嬗的侧脸小巧玲珑,柔和的前额,微翘的鼻尖,薄红的脸颊,乌发垂落在暗红的锦被,有几丝落在张瑾为的脸上,带着清淡的茉莉香。
“王襄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张瑾为翻身,把周嬗抱入怀里。
周嬗闻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张瑾为接道:“还说要我们清流一派培养你,以便将来继承大统……”
“你信他?!”周嬗睁大双眼,转头趴在张瑾为的脸旁,眸子里满是震惊,“周琮死了,能争夺皇位的皇子死了一个,那人是嫌不够乱,要把你我也拉入局中呢!你信他们的话?”
“我怎么可能信?”张瑾为暗自叹息,他心知肚明不过都是陷阱,却仍然止不住担忧,“我只是……”只是怕不能护住你。
明日他又要快马加鞭赶往榆林卫,前线战事吃紧,大宁与鞑靼近一个月来爆发了大大小小的冲突,眼下凛冬将至,草原枯萎,鞑靼已做足准备,即刻南下……这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却不得不暂别爱妻,奔赴未知的远方。
若无功业,就站不上更高的地方,所谓人微言轻,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失去周嬗。
两人互相抱着,张瑾为亲着周嬗的发顶,忽然想到周嬗足腕上的足铃。那足铃纤细小巧,缀着一枚小小的金铃,晃动时清脆地响。周嬗身子骨已经长定型了,而足铃又太小,恰恰好环住细瘦的足腕,一看便知是小时候就戴上了的,长大后不好脱下来。
一般而言,这些饰品都是整套,常搭配平安锁、项圈一类的物件,以祈求小孩平安健康。
张瑾为父母去得早,他那对叔婶更不会给他打造这些精巧昂贵的东西,他突然想,周嬗的平安锁会是个什么样的?
“嬗嬗,你的平安锁呢?”张瑾为问。
周嬗先是皱眉,然后恍然道:“你说长命锁啊,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去妆奁那看看,有个铜胎掐丝珐琅的小盒子,应当被姑姑放在了里头。”
张瑾为就起身,走到铜镜前,见到左手一个黑漆描金染牙妆奁,右手一个黑骑镶螺钿妆奁,桌上还摆着白玉荔枝纹香盒、几支时下流行款式的发簪、没合上盖子的胭脂……就是不见周嬗口中的那个小匣子。
“找不见么?”周嬗从榻上探出个头,他浑身无力,懒得下床,就说:“反正就在那块地上,你找找看,是金镶玉的长命锁,唔……大概是双鱼戏水的纹样,下头有好几个铃铛。”
张瑾为拉开妆奁,入目便是各种华彩非凡的头面首饰。周嬗虽说男扮女装,但也是格外爱漂亮的,他不喜太张扬的头饰,大多是些颇有巧思的发簪钗子,至于那些大场合要用的头面,素日都收在妆奁里,有需要才拿出佩戴。张瑾为找了一圈,在右手妆奁最底层的地方,拿出一个铜胎掐丝珐琅的匣子,沉甸甸的,也不知装了什么。
装的是一块精巧的长命锁。
那长命锁不大,在张瑾为的手心里小小一个,金制的,中间镶了块玉,玉上是双鱼戏水,又刻“长命百岁”四字,下面果然缀有三只金铃,和周嬗的足铃是一个式样的。
“你要我的长命锁作甚?”周嬗奇怪不已,他看着张瑾为手托那只长命锁,坐回他的身旁,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长命锁叮叮当当地响。
张瑾为比划着,要给周嬗戴上去,可惜人已经长大了,雪白纤细的颈子再也戴不上幼童的饰品,“长命百岁”的愿景落在周嬗病弱的身子上,像个沉重又美好的梦。
“戴不上啦。”周嬗被他的手弄得有点痒,脸上笑了一笑,便要躲开张瑾为。
张瑾为也不强求,重新躺辉周嬗的身边,紧紧握住那一块小小的长命锁,问:“嬗嬗把它交给我保管,好不好?”
周嬗:“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要干嘛?”
张瑾为:“明日一早我就要去榆林卫,估摸至少月余见不到嬗嬗……我带着它,也算是睹物思人罢。”
周嬗:“你……”
张瑾为亲了亲他的唇:“我只要见不到你,就会想你,一个时辰见不到,就要想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月见不到的话……我也不懂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你拿走好了!”周嬗被这人说得面红耳赤,连忙推开张瑾为,脸埋进被窝里,心道这人又犯什么病。
张瑾为笑笑,起身把长命锁揣进自己怀里,放入紧靠心口的那只暗袋之中,坚硬冰凉的长命锁有点硌人,但那是块好玉,稍稍被他一暖,便温润非常,好似某人温软的肌肤。他做好一切,道:“我叫他们将晚饭端进来,我陪你在榻上吃,省得一会又走不动。”
因周嬗生着病,晚饭口味清淡。膳房的师傅是曾知府特地请的江南菜高手,京中江南出生的文人官员较多,故十分风行淮扬、江南一带的菜系,连宫中也以江南口味为主。膳房今日给周嬗熬了鸡丝粥、杏仁露,又做了清炖狮子头,再配上萝卜干、腌菜一类的下粥菜,简单的一顿饭,倒也算得上有滋有味。
“这师傅做的狮子头还差点火候。”周嬗用筷子分开狮子头,夹起一小块放入口中,便觉肉质太过松散,调味也偏咸了。
张瑾为道:“你要是吃不下,就给我罢。”他已经摸清周嬗的话中话,譬如此时,周嬗吃饱了嘴馋,想吃口狮子头,又只能吃得下一点点……
周嬗从善如流,把碗里没吃完的狮子头推到张瑾为面前,漱口后就躺了回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之时,张瑾为起身出发榆林卫,没惊动熟睡中的周嬗。
知府曾大人给周嬗找了几个远近闻名的大夫,一众人看后只说是体弱身寒,写各种药方要求周嬗一日三餐饭后服用,烦死个人。
等周嬗身体好一些,他开始不安分,跑遍了整个延安府,没事就去宝塔哪里找和尚们聊天,但聊来聊去,他发现大多数和尚都无趣得很,面对他支支吾吾,还不如逗玉和尚来的好玩。
期间张瑾为给他寄了几封信,信里变着花样哄他,搞的周嬗怀疑这人压根没好好处理公务,净顾着写信了!
起初周嬗懒得回信,他把那些信放进妆奁的底层,自个尝试模仿那些话本,也编起了故事,把他人生短短二十年的所见所闻,暂且写下来,也算给自己找事做。
半个月后,给周嬗送信的人换了一个,换成了穆光,他神色严肃,把信递给周嬗,认真道:“请公主务必回信给张大人。”
周嬗叹气:“行,我今日就写,你记得晚上来拿。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是你送信,那些银白衣服的锦衣卫呢?”
穆光目光微闪,道:“睿王殿下这两日就到延安府,我来接他去往前线。”
周嬗惊讶:“六哥?”
穆光颔首:“殿下是朝廷钦差,前来与鞑靼人谈判,争取早日停息战火。”
奇怪。
周嬗紧紧攥着手里的信,心想永昌帝不是想打服鞑靼人的么?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就要议和了?
第40章 训狼 有采花贼!
周珩在初雪的那日到达延安府。
初雪细如碎末, 星星点点,在周珩的发上开满了细小的白花, 衬得他愈发眉目如画、气质如霜,他又是一身道袍,寻常人见了,还以为是天上的神仙。
他并未惊动延安府的一众官员,直奔周嬗落脚的院子。他这次只带了几个亲卫,其余随行的官员先一步前往榆林卫、花马池以及宁夏卫一带。
小院清幽,在霏霏细雪的覆盖下格外静谧安详。天已擦黑, 小院门前已挑起灯, 暖黄的光,照得细雪如同碎金洒落。
周珩翻身下马, 把马交予小厮带去马厩, 孑然一身进了后院。
“睿王殿下万福。”屋子走出一个容貌俏丽的侍女, 正是千山,她一面抱起厚厚的毡帘, 一面笑道:“公主方才还在念叨呢, 以为至少得明早才到, 不承想今晚就到了!正好一会用晚饭, 奴叫膳房烧些好菜、温点好酒来。”
周珩问她:“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千山回道:“好的七七八八了, 不过殿下您也晓得, 公主那性子闲不下来, 前几日跑去山上吹风,昨个又开始咳, 真是愁死个人。”
周珩闻言不咸不淡道:“我这就去说说他。”
千山引他进了屋子,在瞧见倚靠在炕上的周嬗时,躲在周珩背后偷偷吐了吐舌头。她又把自家公主卖了, 待会周嬗可要挨顿骂。
“六哥!”周嬗见了周珩,眉梢间全是笑意。他今日窝在屋子里写字,写了一整日没出门,身上随意披着大氅,额上带着卧兔,他动一下,那卧兔上的皮毛就抖一下,倒还真像额上卧了只小兔。
“六哥?”周珩冷笑,坐到周嬗的身旁,一把捏住周嬗的脸,“你要是还把我当成亲兄长,就给我好好看病吃药,看把你娇纵成什么样子了?”
周嬗脸色一变:“是不是千山那丫头和你告的状?”
“哪还需要告状,你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周珩松开捏住脸颊的手,转而在周嬗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周嬗“哎呦”一声,可怜巴巴看着周珩。
周珩也舍不得再骂他,瞥一眼桌上的纸笔,问:“在写什么?”
周嬗揉着脑袋说:“唔……给张瑾为写回信。那家伙好烦人,隔几日就要叫人捎信回来,乱七八糟说一通,我不回信他还不高兴!”
周珩笑:“你和我讲这些作甚?我可没空帮你骂他。”说完,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打开置于周嬗面前,金灿灿的,竟是一大袋黄金。
“我家里还没穷到要六哥接济……”周嬗不解其意,但又眼馋那堆金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收下。
周珩又敲了一下他的头:“你之前不是雇了那个叫方缘的和尚么?他说他没能履行约定,特意叫我把你雇他的钱退回来。”
周嬗惊讶:“你们……认识?”
周珩不欲多说,只是道:“朋友罢了。”
朋友……?
周嬗忽然想起四月的大兴隆寺事件,若秃驴是周珩的朋友……
“别胡思乱想。”周珩哪能不知周嬗在猜测什么?他解释道:“我是插手了那件事,但不算多,方缘不仅仅替我办事,我们是朋友,但不是同伙。”
周嬗轻声道:“哦。”他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这时玉汐进来向周珩问候,又帮忙周嬗收拾了桌面,笑道:“晚饭马上烧好了,我叫丫头们进来布菜,殿下要吃酒么?膳房温了点关陇这边的黄酒,就是不知殿下吃不吃惯。”
周珩道:“我不吃酒,不过你叫他们也拿就上来。对了,穆光呢?唤他一起进来用饭,我有事要问他。”
一旁的周嬗正在信纸上给张瑾为画小花,闻言突然咳了起来,周珩无奈帮他顺背,问:“又作什么妖?”
周嬗咳完了,大惊失色道:“你不是讨厌他么?!”
周珩神色自若:“讨厌就不能一起吃了?”
那倒也是。
但周嬗莫名觉得待会的饭不会很好吃。
气氛在穆光进屋的那一瞬凝固。
活泼好动如千山,布菜倒酒时连大气也不敢出,赶忙跑出屋子找人说话去了。于是屋里只剩一个泰然自若的周珩、一个默然不语的穆光……还有一个坐立不安的周嬗。
周珩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菰菜,姿态优雅放入口中,又端起杏仁露,对面前二位示意,笑道:“怎么不吃?”
他不食荤腥不饮酒,故而桌上的菜大多是素食,另有一锅烧羊肉和一大碗黄酒,是特地给穆光准备的。
周嬗也想吃羊肉,筷子在锅边打转,就是不敢下筷。
“想吃?”周珩朝他笑,“羊肉是发物,你吃了,是想咳到想死么?桌上不是有炖鸡?炖鸡也不比羊肉差。说起来,我找了江湖上的友人过来给你看病,过几日就到,你乖乖吃药,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周嬗只好屈辱地啃鸡腿。
膳房里的师傅顾及他身子,炖鸡的口味格外清淡,与浓油赤酱的烧羊肉简直不能比。若是张瑾为在场,他说什么也要吃一小块羊肉,但眼前的是周珩,对于周嬗身子一事上从不让步。
“殿下。”
穆光吃了一大口酒,酒气上涌,脸登时通红一片,他生得人高马大,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后背绷直,像一匹谨慎的头狼。他道:“您找我,可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你晓得圣上为何要议和么?”周珩风轻云淡道。
“请殿下提点。”穆光低下头,恭敬说道。
周珩起身,绕到穆光身后,苍白优美的手指按上穆光的肩,语气含笑道:“不是很复杂的事,圣上近来沉迷炼丹与修道,忽然醒悟何为穷兵黩武,可是战火已经烧起来了,只好让我前来议和……这本是件好事,偏偏炼丹练的却不是什么好货……”
这一幕令周嬗莫名其妙觉得他哥在训狼,他眼睁睁看着周珩的手压在穆光的肩上,穆光却在不停地颤抖,英俊的脸上满是细汗。
“敢问殿下是何人教唆圣上去炼丹的?”穆光压嗓子问道。
“宣王。”周珩松开手,用手帕细细擦拭手指,脸上笑容逐渐变淡。
“殿下是想让我回京城……盯着宣王?”
“穆大人愿意么?毕竟前线也需要穆大人,恐怕不好抽身。”周珩坐回炕上,夹了一筷子素菜到周嬗碗里。
周嬗不情不愿,但当下关头他不好打扰周珩,只得忍辱负重吃了素菜。
“……请殿下容我想一想。”穆光含糊道。
“不急。”周珩笑了笑。
周嬗看到穆光舒了一口气。
这顿万分艰难的晚饭吃完,周嬗把信交予似乎有点吃醉了的穆光,见这人已然神志不清,忍不住关心道:“你没事罢?我让膳房给你煮点醒酒汤来。”
“无事,多谢公主。”穆光朝他笑笑,可身子却东倒西歪,看得周嬗心里打颤。
几碗酒而已,怎么醉成这样?
好在穆光没忘记周嬗的信,妥当揣进怀里,撞撞跌跌地走了。周嬗在廊下站立片刻,心有所动,偏头看见他哥站在不远处,那双冷冷的眸子不知在看何方。
……
在山西与陕西的交界处,一队人马在林子旁生火休息,忽然一个黑影从马车里蹿出,撒开脚丫就要跑。
茫茫雪地里,那黑影跑得飞快。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这老货!烦得很!”
“老东西别跑了,你跑不过咱们的!”
东厂太监们见状一跃而起,一群人稍稍动手,那黑影就被五花大绑起来,在雪地里嘿嘿直笑,笑够了,又突然哭起来:“狗漕的烂阉货!老子啥也没干,就被你们绑到这冰天雪地里,说要带老子去见孙儿,哪里有我孙儿?这是要把老子在外头胡乱杀了,叫人找不到尸首!”
“行了行了,老货安分点,过几日就到了,跑跑跑,一不注意就跑,也不晓得你咋弄断绳子的。”一个东厂的太监把老头提在手中,丢回马车上,马车里还窝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见了老头,吓得都快哭了。
那太监对身旁的同僚埋怨道:“唉,真是的,要不是王公公不让我们打昏这老头,我早一巴掌拍晕了,在京城掘地三尺才翻到这老头,以为人能安分点,结果路上天天跑!”
同僚道:“约摸几日就到了!赶快走,说不定还能回京城过年呢。”
太监们的声音逐渐远去,孙逸倒在马车里,盯着外头那薄薄的一层雪色,忽然叹了一口长气。
……
送走周珩和穆光,周嬗又继续写他的东西。
他会写,也会画,写写画画,窗外的雪下了又停,前线的战事又僵持不下,如此过了半个月。
这时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身上趴了个人,那人还亲他,手在他腰上摸来摸去。
周嬗骂道:“哪里来的采花贼!姑姑——千山——快来人!”
“嘘。”采花贼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就回来一晚上,明早就要走,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周嬗挣扎:“不行,你再摸我就要叫人了!”
那采花贼把他压在身下,扯下他的亵裤,轻声问:“那为何叫我不许写信给你?”
周嬗觉得张瑾为果真是有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