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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一夜 灯下看美人。


    张瑾为对天发誓, 他回来只是想抱着周嬗睡一觉。


    但箭已在弦上,都到了这个地步, 不做点什么也说不过去。张瑾为亲了亲怀里人的脸,撑起身子要去点灯。


    “你要作甚?”周嬗问。


    “点个灯。”张瑾为强忍身子的不适,用发烛挑开油灯的灯芯,昏黄的光登时在屋里亮起。他道:“看不清。”


    周嬗用手臂挡住脸:“看不清……就不要看!”


    “为何不让我看?”张瑾为压回榻上,抓住周嬗的手腕,不让人动弹,“灯下看美人, 比白日更胜十分, 嬗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我为何不看?”


    周嬗气到脸红:“这些话你在信里写写就罢了, 怎的还不要脸说出口了?”


    他脸红, 于是颜色更胜几分, 灯火并未将他的肤色照得蜡黄,反而照出肌肤的白里透红、晶莹似雪, 一双美目也十足的朦胧, 眸中星星点点, 仿若星子沉浮。方才说完话, 他又咬了一下嘴唇, 现下唇色红润, 在灯下别样的诱人。


    张瑾为只是笑, 俯下身含住亲住周嬗的唇,叫周嬗说不出话来, 平日灵巧的舌头此时格外听话,咬在齿间,柔软香甜。


    他们亲着, 亲的周嬗险些换不过气。周嬗趁张瑾为手略略松开,便急忙扯回自己的手,用力推张瑾为的上半身,谁料才推几下,丁零当啷几声,一块什么玩意儿从男人的衣襟里掉出,砸在被褥上。


    “什么东西?”


    周嬗被亲得脑袋发昏,听见动静便侧头去看,原是他给张瑾为的自己的长命锁。


    但细细一看,又似乎不太一样。


    还是那枚长命锁,项圈处却缠了红绳,红绳上缀着几枚拇指大小的铃铛,也不知张瑾为缠上去做些什么。


    周嬗轻轻喘气,问:“怎么缠了红绳?”


    张瑾为拾起长命锁,把红绳解下来,十几只铃铛碰撞不停,在寂静的夜里清脆悦耳。他道:“前线最近僵持不下,我守在帐篷里不好轻举妄动,只得找人要了红线,想你时就搓一下,你看,现在倒是能戴上长命锁了。”


    说完,他便捏着红绳的两端,将长命锁系在周嬗的脖子上。


    周嬗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戴过这枚长命锁,如今再戴上,有种微妙的感觉。他的衣襟被扯开了,大片雪白的肌肤,如春山般温婉柔美的锁骨,右侧锁骨的中段,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在灯光下红得灼人。那长命锁落在周嬗身上,温润的玉心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张瑾为先亲亲长命锁,又去亲锁骨和红痣。


    “不要亲脖子……”周嬗被他亲得有些痒,察觉男人的唇似乎想往上移,他赶忙用手推。要是亲在脖子上,明日被姑姑她们看到了,要说什么呢?总不能说是有蚊虫罢……天冷成这样,哪里的蚊虫?


    张瑾为就一路往下亲,一直到小腹……


    忽然周嬗浑身一抖,失声道:“松口!”


    他泪水涟涟,难耐地蹭起身下的被褥,手紧紧抓住张瑾为的肩膀,身子不住地颤抖。所有的感知都汇于一点,声音、色彩一切都随之远去,他剧烈耳鸣,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某一个点上,脑子骤然一空,两眼一翻,短暂地昏了过去。


    待周嬗恢复意识,他已被男人抱在怀里,后背贴着男人滚烫的胸口,腿间夹着男人,身子和床榻一齐动着。


    “色鬼……”周嬗小声啜泣道,他方才似乎出了声音,嗓子现下有点哑,软软的,像羽毛扫过人的耳朵。


    张瑾为亲他的耳朵,语含笑意问:“怎的那么会叫?”


    周嬗又羞又恼,狠狠咬一口张瑾为撑在床榻上的手,他怎么知道他叫了什么,等等……不会很大声吧?!


    “像小猫儿的叫声,小小声的,还以为被我欺负了呢。”张瑾为浅笑着补充,动作不停。


    周嬗又被他蹭起了羞耻心,他听见脖颈上、足腕上的铃铛随动作叮叮当当地响,还有……一共三处铃铛,他想不明白,张瑾为为何那样喜欢给他绑东西,上次是拿发带,这次是用缀有铃铛的红绳……


    “你以后能不绑着我么?”周嬗委屈问。


    “不行,不绑着你,你又跑了怎么办?”张瑾为道。


    那也不是绑……周嬗低声哭泣,哭到一半又开始耳鸣,他目光涣散,轻轻哼着,唇间又露出一点点的猩红。


    张瑾为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又笑着道:“下次把手和脚也绑起来,好不好?”


    ……


    “去打桶热水来。”


    千山听见驸马爷低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吓得她浑身一哆嗦。今晚是她守夜,坐在门口正困得不行时,驸马忽然风尘仆仆现身,还叫她不要惊扰公主,谁知进了房,一切逐渐变得耐人寻味。


    她也不敢回头看,尴尬得直挠头:“是、是,我这就去打水!”


    走了几步,她又忍不住道:“公主身子不好……”


    “我心里有数。”驸马在她身后淡淡道。


    千山闻言便知自己多嘴,忙不迭跑去打热水了。她打了半桶刚烧开的热水,又兑入小半桶凉井水,手试一试水温,刚刚好,在桶边搭上几条干净的手巾,放在里屋的门前,忐忑地敲了敲门:“爷,水打过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千山急忙躲去一边,等门开了又合上,她才长舒一口气,缓缓走到游廊上,双手不断绞着手帕,气道:“都怪暮雪和李瑞那两东西,一个说自己吃撑了,一个说自己打牌打头昏了,原不是我守夜,这尴尬也不该我一人受!姑姑也去休息了……唉,我命苦哇!”


    不过千山虽然碎嘴,面对周嬗的事她也从不乱说,只希望驸马是个怜香惜玉的,她家公主的身子可禁不住折腾。


    ……


    “谁在外头守夜?”


    周嬗累得眼都睁不开了,像滩泥一样躺在榻上。被褥把他紧紧包着,面上和鬓角都沁出细汗,身上黏腻不已,但张瑾为不许他钻出被窝,说是此时最易风邪入体,不得碰一点凉。


    “是千山。”张瑾为绞了手巾,将周嬗抱起来,给人轻柔地擦身子。


    周嬗身上潮红还没来得及褪去,被褥在抱起来滑了下去,露出微红的肩头,乌发柔顺滑落,有几缕黏在锁骨上。


    “你一会就走吗?”周嬗窝在张瑾为的怀里,眼皮直打架。


    “等一等,陪嬗嬗睡一两个时辰再走。”张瑾为擦到周嬗的腿,手忽然一顿,难以抑制自己心中旖旎的念头。周嬗个子比他矮,腿却十分的笔直修长,只是平日藏在裙子下看不出来。


    周嬗困了,用腿蹭了蹭张瑾为的手,催促他快一点,张瑾为被那一块软肉蹭得后背又开始冒汗,只得拍一下周嬗的后腰,无奈道:“别动。”


    很心虚的两个字。


    擦干净周嬗,再把自己也收拾一遍,从庋具里拿出两套里衣给周嬗和自己换上,张瑾为趁天还没亮,赶紧稍稍睡了一会。


    周嬗醒来时已过了晌午。


    “驸马走了?”他一面吃药,被药汤苦得眉头一皱,吃几口就往嘴里丢一颗糖,往复几次,糖快吃完了,药没喝几口。


    千山坐在炕上,支支吾吾道:“两个时辰前走的。”


    周嬗又问:“昨个是你守的夜?我记得应该是暮雪和李瑞,他们俩呢?”


    千山欲哭无泪,急忙怒斥两人道:“暮雪说她吃撑了爬不起来,李瑞借口头昏……姑姑最近腰腿疼,那就只能我来守了!”


    “好啦,我放你休息几天,再罚他俩的月俸,好不好?”周嬗安慰她,又想起昨夜,暗骂一句张瑾为,尔后对千山严厉道,“你不许乱说,姑姑和暮雪她们都不许说,听到没?”


    千山尴尬:“我……我不会乱说的。”但她又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接着问:“公主和驸马以后会有娃娃么?”


    周嬗面无表情:“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


    千山心虚摸摸鼻子,天长日久,她都快忘了公主不是女儿家,生不出小孩。


    这时玉汐摔了暖帘走进来,先督促周嬗把药喝了,然后面露犹疑道:“王襄来了,说是给公主找了一位江湖神医,要见公主一面。”


    周嬗喝完药,嘴里正发苦,他用帕子捂住嘴角,神情一时晦涩不明:“是么?”


    “公主,王公公他……”千山小声问道。她才知陪自己多年的王公公不是个好人,心中一半是伤心,一半是侥幸。


    周嬗淡淡道:“他对你们没什么恶意,别紧张。”


    玉汐问:“公主要见他么?”


    见,还是不见?


    周嬗必然要和王襄把话全部说开,这根刺一定要拔,不拔只会让他心里堵得慌。但这个时机不太好,张瑾为、六哥他们都去了前线,延安府知府也不是他这边的人,恐怕不好直接撕破脸。


    思量片刻,周嬗问:“王襄可说那神医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玉汐道:“嘶……说是叫孙逸,绍兴人士,这些年隐居在京城,就在宣北坊那块。”


    宣北坊……


    玉汐又道:“那神医是位老先生,我看着有些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见过。


    好几次。


    第一次出门时,拦住张瑾为兜售壮阳药的疯老头。


    那日从大兴隆寺出来,疯老头在地上撒泼打滚,他正哭着坐在轿子里,与老头对上了视线


    又或者是动身前往延安府的前几日,那间昏暗的医馆,老头拒绝卖给他假死药……


    周嬗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第42章 不识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沉默半晌, 周嬗微垂长睫,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道:“见他一见,倒也无妨。”


    说罢,便叫千山她们几个给自己梳妆。


    他身子才好一些,昨夜又被某个偷偷摸摸的人折腾半宿,现下是脸色苍白、腰腿酸疼。他也不浓妆艳抹,就白着一张脸,唇色也淡得吓人, 尔后简单挽起发髻, 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上,一看便知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出门走到一半, 周嬗的腿不禁发软, 停在原地扶着侍女喘气。他的腿内侧与亵裤布料不停地磨, 磨得他好不舒服,连着腰一齐酸软, 身子都不像他自个的了。


    等行至会客的堂屋, 他甫一进门, 就见王襄坐在跷着腿吃茶。瞧见周嬗后, 王襄惊讶道:“公主的脸色怎会差成这样?”


    周嬗淡淡笑道:“有劳王公公记挂, 不过是前几日吹了风, 今日又身子又有些不爽罢了, 不是什么大事。”


    王襄叹气:“咱家一路陪着公主长大,最清楚公主的身子受不得一点凉, 一个多月前在武昌府吓到了公主,连累公主回程的路上一直病着,咱家罪该万死, 还请公主责罚。”


    说罢,这太监从圈椅上起身,一撂袖子,就要给周嬗跪下。


    周嬗也不阻止,而是缓缓坐在屋子的主位上,摆了摆手道:“我可受不起王公公这一跪,公公是父皇的得力干将、朝廷里的大红人,我哪敢责罚公公呢?”


    此时正好千山奉了茶来,周嬗从她手里接过茶碗,撇了撇浮沫,轻轻抿上一口,眼睛却始终盯着王襄。


    王襄装模作样,跪到一半,见周嬗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又悠然直起身子,坐回圈椅上,笑道:“咱家做错了事,自然得给公主赔礼,寻常的那些金银财宝,想必公主也看不上眼,索性遍寻江湖神医,前几个月恰好找到一位民间圣手,不知公主赏不赏咱家一个面子,让这位民间圣手给公主仔细瞧瞧?”


    周嬗放下茶碗:“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子特殊,恐怕不方便交予陌生的大夫医治。”


    王襄哂道:“公主莫担忧,此人决计是不会对外透露一句的,若是泄露了公主的病灶,咱家杀了便是。况且,公主与他还有一段缘分呢。”


    “缘分?”周嬗挑眉,“真是稀奇,我倒不记得我同哪位神医有过交集,不过既然公公向我保证了不会外传,那就把人带上来罢。”


    他吃的那副奇药,不仅让他外表看起来与女儿家无异,连脉象也偏向阴柔,寻常大夫分辨不出他是男是女,资历深的大夫更是不敢妄下结论,王襄带来的神医要真能看出他不是女人,也算有本事。


    “把人带上来。”王襄吩咐手下。


    不一会儿,门外先是走来一个少年,年纪不大,十六岁的模样,神色紧张,跨门槛时险些摔倒,一旁的东厂太监眼疾手快,好歹没人他摔了。


    周嬗见过这个少年,在宣北坊那间窄小的医馆,少年伶牙俐齿,还挺招人喜欢。


    “见、见过……”少年结结巴巴,嗵一声跪在地上。


    周嬗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孙景。”


    “好,孙景,我们之前见过,你还记得么?”周嬗见孙景面露迷茫,补充道,“七月在京城,宣北坊,你给我开了几幅调理水土不服的药,你可有印象?”


    经周嬗这么一提醒,孙景恍然:“啊!原来是您,您当时……”


    说到一半,孙景急中生智,赶忙闭上了嘴,他差点脱口而出假死药那件事,幸好及时止住了嘴。上首那位公主虽是浅浅微笑,眼睛却冷得吓人,孙景自幼擅长察言观色,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周嬗对孙景的反应还算满意,他问:“王公公口中的神医,不会就是你罢?你家那位老大夫呢?”


    孙景手心冒汗:“他在门外……”


    这时门外恰好传来嘈杂声,东厂的人急急拦住一个老人,那老人又是叫又是闹,力气奇大无比,竟生生撞开了拦路的东厂太监,重重摔进门内。


    “这是怎么了?”周嬗起身,皱眉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吵了起来?”


    那老人在地上爬了几步,忽然直起上半身,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向周嬗,面目狰狞,口中呜呜咽咽,听不清在说什么。


    “孙大夫,您这是作甚?”王襄亲自上前,把人从地上扶起,清俊的脸上满是担忧,甚至还帮老人拍了拍衣袍。


    那老人缓缓转动眼珠,落在王襄的脸上,一动不动,看了许久,等再转向周嬗时,眼睛里似乎闪动了几下,有了神采。


    老人沙哑道:“是你要看病?”


    周嬗不知为何心跳的厉害:“是。”


    一旁的东厂太监对老人呵斥道:“休得无礼,见了公主还不——”


    “不必整那些虚礼。”周嬗打断太监的话,语气淡淡,“孙大夫,过来罢。”


    孙逸似乎长叹了一声,低头对孙景说:“去把药箱拿过来。”孙景听了忙不迭跑出门,从太监手里接过一个黑漆木箱,抱到孙逸的面前。


    这老人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形容枯槁,看得一众不禁怀疑他到底能不能行。他提着药箱颤颤巍巍走到周嬗身旁,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玉汐侧身上前,略微隔开孙逸与周嬗,神色相当戒备。


    孙逸从药箱里翻出一个脉枕,低声道:“请公主把手放上来。”


    周嬗瞥一眼老人,随后低下头,一言不发,将手搭了上去。


    隔着一层绸布,周嬗能感觉到老人的指尖在颤抖,他看见那只苍老的手,布满瘢痕,如同即将枯死的老木。


    眼看孙逸神色几变,一旁的千山按捺不住,急声问:“老……孙大夫,你说句话啊,我们公主的身子能不能好了?”


    “千山。”周嬗轻咳一声,算是警告,千山只好闭上了嘴。


    “公主……”孙逸一脸忧愁,“应当是被药坏了身子,敢问公主吃的什么药,药性猛烈至此,竟把五脏六腑都伤了个遍?”


    “让无关的人出去。”周嬗先不做回答,而是让玉汐她们赶人。


    屋里只剩下知情的几个人,玉汐、千山与暮雪,还有一个王襄,那个叫孙景的少年也被人拎了出去。


    周嬗见人都走了,漆黑的眼睛冷冷盯着孙逸,低声问:“孙大夫觉得是什么药?”


    孙逸竟然笑了:“自然是大阴大寒之药。”


    周嬗再欲试探,那厢王襄却幽幽开口道:“咱家听闻孙大夫在江南一带被叫做‘小药王’,且不论治理疑难杂症的神药,连转换男女、起死回生的奇药都有呢!”


    孙逸没理王襄,而是一把抓住周嬗的手腕,厉声问道:“是谁给你吃的这药?”


    “你要做什么?!”


    “快松手!”


    千山与暮雪见状惊愤交加,一左一右扑上去,钳制住老人,可孙逸力气极大,她俩险些被一膀子摔在地上。玉汐也急,要去扯回周嬗的手臂,周嬗却面不改色道:“别慌。”


    周嬗淡定问:“孙大夫晓得这是什么药?我只道是太医院里的方子,说是不外传的,孙大夫从何而知?”


    孙逸闻言松开了手,浑身颤抖不已,他张嘴又闭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对了,咱家想到一个挺巧的事。”王襄笑眯眯的,看看陷入癫狂的孙逸,又瞧瞧面色冷肃的周嬗,轻笑道,“听闻孙大夫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远志,女儿叫凝香。哎呀这不巧了么,咱们的静妃娘娘,闺名也是凝香呢……”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


    “南无阿弥陀佛,贫僧与御史大人真是有缘,竟在荒郊野岭就碰上了。”


    刀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玉和尚的脑袋不遑多让,也差不多要闪瞎人的眼睛。四周皆是持刀的锦衣卫,玉和尚不忙不慌,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予张瑾为:“贫僧奉睿王之命,特地带一位江湖名医前来为公主看诊,这是睿王的腰牌,还请御史大人放行。”


    张瑾为皮笑肉不笑,接过秃驴手里的令牌,仔细看了一遭,确定是周珩的东西,开口道:“既然是睿王的人,我也不好拦。”


    说着,他目光投向玉和尚身后的那个女人。


    女人年纪不小了,约摸有四五十岁,她两鬓斑白,神情自若,察觉到张瑾为的目光,自报家门道:“江西黄瑞英。”


    听见女人的名字,张瑾为惊讶非常:“果真是那位黄圣手?”


    黄瑞英颔首:“如假包换。”


    这目中无人的气度、身后背着的巨型药箱、还有周珩的令牌……张瑾为倒是不怀疑女人的身份,但他依然不放心,主要是不放心秃驴。


    “李二。”张瑾为唤道。


    一个锦衣卫出列:“在。”


    “你随我把黄圣手送至延安府,其余的人继续往回赶,不必担心,我送到了,确认无误后自会追上来。”张瑾为吩咐。


    玉和尚忍不住出声道:“御史大人,不必……”


    “不必什么?”张瑾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玉和尚,“我与大师正好有些话要谈,虽说有睿王做担保,可大师之前的某些作为,实在让我无法信任。”


    玉和尚背后莫名一凉。


    张瑾为笑:“大师怎么愣住了?趁时候快马加鞭,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延安,赶紧走吧!”


    第43章 骨肉 世上最痛之事。


    面前这个孩子的脸, 与凝香有七分像。


    单薄的身子,柳叶似的细眉, 浓而密的长睫毛,明亮的猫儿眼……


    孙逸忽然止不住地发抖。


    他又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春雨沥沥的日子,一如往常,凝香背起药箱,说城里有家富商的夫人得了病,特地请她去看诊。


    孙逸是名医, 他的发妻早逝, 留下一双儿女,耳濡目染, 长大后也同样擅长医术。大儿子远志去当了军医, 死在鞑靼人的马蹄下;小女儿凝香专精妇科, 小小年纪,已在绍兴一带小有名气。


    谁知那日一去, 竟是永别。


    兜兜转转二十年, 他白发苍髯, 而凝香身死魂消, 他连她葬在何处……也无从而知。


    世上最痛之事, 莫过于骨肉分离。


    孙逸这些年活得不清不楚, 有时他觉得自己好似堕入了无间地狱, 受千刀万剐、热油烹煮,心肝脾肺肾被这世道践踏了个遍……而更多时候, 他只是坐在那年那日的春雨之中,痴痴地等女儿与儿子回来。


    直到遇见周嬗,二十年的春雨终于化作泪水, 决堤而来,将孙逸彻底淹没。


    ……


    “休得胡言!”


    玉汐紧紧护住周嬗,眼睛死死盯着王襄,口中呵斥道:“王襄!你扪心自问……娘娘和公主平日对你还不够好么?你怎么能、怎么能随便找了个老头,就在这里妖言惑众,妄图歪曲娘娘和公主的身世?我们娘娘是已故的傅老爷子的二闺女,怎可能……”


    她嘴唇颤抖,说到最后,竟是腿一软,险些跪到地上。


    一只微凉的手扶住了她。


    是周嬗。


    出乎意料的,周嬗很冷静。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动不动的老人,随后落在不远处的王襄的身上。


    王襄朝他挑了挑眉。


    “口说无凭,王公公,证据呢?”周嬗缓缓起身,神色冷淡地走向王襄。


    王襄哂道:“证据就在公主的身上。”


    周嬗冷笑:“别给我卖关子,户籍、信物或者滴血验亲,只要能证明我与孙大夫有血缘关系,我自然不会否认自己的身世,但王公公能拿的出来吗?”


    “能。”王襄笑,“还请公主听我慢慢道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端起盖碗,低下头,不紧不慢地撇去浮沫。


    众人都在神色紧张地瞧他,除了孙逸。这老人像一截快要老死的朽木,身子死了,却牢牢扎根在椅子上,唯有偶尔起伏的胸口能证明他活着。


    “孙大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名叫凝香,在绍兴一带小有名气,于二十年前失踪。”王襄徐徐说道,“恰好咱们静妃娘娘也懂医术,公主身上的药,正是娘娘亲自叫李太医配的。这药啊,世上难寻,拥有药方的人不多,孙大夫就是一个,公主要是还记得药方,不如和孙大夫对上一对?”


    “一个药方子而已!”一旁的千山反驳道,“谁知道是不是你特意让老头背的?”


    王襄笑笑,不说话,他上前一步,靠在周嬗的耳边,轻声道:“公主之前去见了裕王,裕王不是已经告诉公主真相了吗?”


    裕王……


    “哪有什么傅家二小姐?不过是他微服私访时一眼相中的良家妇女!硬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把人弄进宫里,为掩盖真相,大费周章地灭口傅家……”


    “你说皇后为何讨厌静妃?一桩强抢民女的丑事……”


    那人死前凄惨的形状犹在眼前,字字泣血,周嬗霎时一身冷汗,他晓得母妃的身世疑点重重,但他想不通王襄的意图。


    王襄是朝廷鹰犬,永昌帝座下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若静妃的身世真如他所知道的那样……王襄究竟想干什么?


    是要揭永昌帝的底么?


    他疯了?


    一时之间,周嬗思绪万千。


    他实在看不明白王襄此人,前事种种,他已确定这人就是永昌帝的眼线,若是真想让周嬗与亲人相聚,何必大作周章?


    “裕王如今是个死人,死无对证,也只能任凭王公公信口雌黄了。”周嬗神色冷静,“王公公拿不出证据,还在这儿纠缠,不觉得好笑么?”


    王襄道:“咱家在做一件大好事,为何要觉得自己好笑?”


    周嬗冷冷睇他一眼:“王公公是给父皇办事的,这等道听途说的丑事也敢拿出来说?”


    王襄笑:“万岁爷不过是娶一个女子,算什么丑事?”


    是了。


    自古以来,皇帝要娶一个女人,天经地义,不管这女人来历如何、愿不愿意、娶回来又会有什么后果……反正都不是皇帝的错。


    谁敢说皇帝有错。


    周嬗却浑身发冷,他猛地伸出手,狠狠扯住王襄的衣襟,脸上竟隐隐浮现出怒容,厉声质问道:“那我娘呢?!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你们就是一群畜牲!我……”


    泪水滚落。


    王襄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神色不明:“公主当然是公主,万岁爷的血还在您身上流着呢!”


    ——你怎么不明白呢?


    王襄任凭自己被周嬗扯着衣襟,露出一个奇异的神情,微微皱着眉头,唇角却是上扬的,带着些许怜悯,以及嘲讽。


    周嬗怎能不明白。


    只要他的生父是永昌帝,管他的母亲静妃还是皇后贵妃,他永远都逃不开这层枷锁……


    “公主若是不信,咱们这就启程回京,亲自到万岁爷跟前问去?”王襄抬手,轻轻抚开周嬗的手,“原以为公主无母族,孤零零一个人,现下总算有了母家的亲人,想必万岁爷也是——”


    “够了!”


    一声怒喝在堂中炸开,那枯坐的老人终于活了过来,腾地起身,手舞足蹈,面上似喜似悲、似哭似笑,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


    他哭道:“不是!不是!这不是我的孙儿!放过我罢!放过他……放过……”


    说罢,这老头撒腿就要往外面跑!


    王襄哪能让他得逞,当即喝道:“拦住他!”


    周嬗也喝道:“这是我的院子,你们谁敢拦?!”


    于是东厂番子们纷纷去拦老头,哪晓得老头力大如牛,一群身怀武功的番子竟险些制不住。只见那老头面上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喝一声,一扬手,番子们哗啦啦倒了一地。


    “一群废物!”王襄被这群手下气到了,足尖一点,身子向前掠去,亲自去抓老头。


    而奉命守护公主的几个锦衣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准自己该听哪个的,毕竟厂卫不分家,如今是阉人得权,东厂压在他们头上,真是不敢轻易得罪。


    至于其他的家丁侍女,一个个躲在墙角,生怕受到波及。


    眼前的院子乱作一团、鸡飞狗跳,看得周嬗头疼不止,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他避开玉汐她们上来搀扶的手,提起裙子就跑,跑得气喘吁吁,一路跑到王襄身后,冷不丁给了王襄一拳,然后死死扯住这太监的腰带。


    王襄给他打懵了。


    倒也不是周嬗力大无穷,能打得动大内高手,甚至他身子还没好利索,拳头落在王襄身上,也不怎么痛。


    可王襄就是愣了一瞬。


    他想,周嬗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就在王襄发愣之时,老头看准时机,一头撞向王襄的腹部。这头槌可厉害,王襄狠狠吃痛,身子摇晃几下,眼看就要被老头撞倒。


    好巧不巧,周嬗还扯着王襄的腰带,王襄要是倒了,周嬗也得倒!


    这可把玉汐她们急坏了,一齐跑了上来,要把周嬗救出来。


    而东厂番子们也不遑多让,蹭蹭的往老头身上扑,一大群人乌泱泱挤在一起,就为了这么一个疯老头!


    王襄头都大了,他开始后悔抓老头过来认亲,当初在京城蹲了三天三夜才挖出这个老头,如今想想,还真是自找苦吃!


    “他都疯成这样了!”王襄低头,咬牙切齿对周嬗说道,“你不让我拦着他,是想让他上街丢人现眼么?”


    周嬗死死抓着他的腰带,脸上因为正在使劲,两颊飞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他疯他的,我拦我的,丢人现眼又不是我!我只晓得他跑出去把事情闹大了,你肯定不好过!”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一片嘈杂声中突然冒出一句:“驸马爷回来了!”


    ……


    张瑾为快马加鞭,带着玉和尚、名医黄瑞英一路赶回自己在延安府的家中。


    谁知连马都没来得及下,一群下人哭丧着脸,说后院里出事了!


    他连忙翻身下马,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公主呢?是公主又生病了么?”


    那下人被里头的情景吓傻了,哭丧着脸,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公主……公主他……唉!爷您自个进去看看罢!”


    于是他疾步走入家门,只听阵阵喧嚣,其中隐隐有哭声传来,当下心一沉,某种恐惧再次从心底升起。


    周嬗……


    张瑾为的心整个揪了起来,他害怕走进去,看见的是周嬗苍白的脸,或者……或者是周嬗又消失了……


    由爱生怖。


    他颤抖着手,推开院门,绕过影壁,随后愣在原地。


    玉和尚与黄瑞英跟在他的身后,一时不察,险些撞在他的身上。


    “施主?”玉和尚疑惑不已。


    张瑾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只见眼前狼籍一片,东厂的番子捆着一个老头,下人们躲在一旁战战兢兢,留守的锦衣卫更不用说,就差搬凳子嗑瓜子看戏了。


    而他的妻子,正死死扯着一个太监的腰带不放手。


    张瑾为眼前一黑,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玉和尚见了此情此景也吃惊不已,他没想到不用他去找王襄,王襄自个撞上来了!


    而黄瑞英却在瞧见老头的那刻,面露震惊,脱口而出:“孙前辈?”


    院里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朝他们三个人看过来。


    第44章 认亲 你把儿女情长看得太重了。……


    王襄觉得他的衣襟今日格外的多灾多难。


    先是被周嬗扯,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衣襟又落入了张瑾为的手中。


    张瑾为个子高, 手劲也大,直接把王襄提溜了起来。不过他没先理会王襄,而是低下头,对周嬗柔声道:“我回来了,你别怕。”


    怕什么?


    周嬗一脸茫然:“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脑袋还没能转过弯,方才正和王襄拉扯着,突然传来一声“驸马爷回来了!”只见去而复返的张瑾为从门口急步而来, 上前一把揪住王襄的衣领, 神情冰冷。


    大抵是张瑾为素日里性子和善,总是笑眯眯的, 骤然黑了脸, 属实有几分吓人。不过这人低下头, 一瞧见公主,那冰冷冷的神色又软了下来, 似是无奈, 飘悠悠叹了口气后, 道:“路上偶遇睿王请过来给嬗嬗看病的大夫, 我不放心, 就跟了回来。”


    “哦。”周嬗小声应道。


    他被张瑾为半抱在怀里, 脸颊贴着对方的胸膛, 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一起一伏,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了?”张瑾为把人扶稳, 手从周嬗的腰往上走,轻轻摸了摸周嬗的后脑勺。


    王襄咳了一声。


    没人理他。


    周嬗附在张瑾为耳边,三言两语把事情都说了。


    老头还在闹, 但人毕竟老了,现下已被东厂番子们降伏,歪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张瑾为转头去瞧他,一时心中百味交杂,竟不知作何感想。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张瑾为问:“嬗嬗确定么?”


    “不……”周嬗摇头,面露犹豫,“但……很可能是。”


    王襄又咳了一声。


    还是没人理他。


    他百无聊赖,被张瑾为提着衣襟,看起来颇为搞笑。倒也不是打不过对方,一个书生,他堂堂东厂刑官能打十个,只是他的心好累,有种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和人跑了、还不好对登徒子出手的无力感。


    他暗自叹气,别开眼睛四处看,扫过一圈,忽然与玉和尚对上了视线。


    玉和尚容色肃穆,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察觉到王襄的目光,缓缓睁开眼。两人略一对视,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彼此的眼睛。


    很好。


    王襄想。


    这人想来杀我。


    今日的事越来越乱了。


    而眼前的两个人嘴快黏到一块去了,就近给王襄上演何为“小别胜新婚”。


    忍无可忍。


    “驸马爷要腻歪,待会有的是时间,您大人有大量,可否先把我放下来好好说话?”王襄皮笑肉不笑,一点一点扯回自己的衣襟。


    张瑾为冷笑:“好好说话?王公公要是想好好说话,何必唱这么一出大戏?嬗嬗身体还没好利索,王公公倒好,口口声声说为了他好,结果干的尽是伤他心的事!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王襄哂道:“信不信由你,要我说,驸马爷真为了公主好,理应马上回到前线,整顿军务,立下功劳,加官进爵,在朝廷站稳脚步,才能更好地保护公主……留在这儿和我一个阉人吵什么?”


    张瑾为一愣。


    话……说的没错。


    “张瑾为。”王襄笑了笑,“你把儿女情长看得太重了。”


    “是吗?我可不觉得。”张瑾为低声道,抓着王襄衣襟的手青筋毕露,“要连他都无法保护,我又如何能守卫住疆土?”


    周嬗扶额:“你们两个都闭嘴!”


    而东厂番子们也齐声叫道:“王公公,老东西晕过去了!”


    ……


    “黄大夫,如何了?”


    周嬗坐在床边,神色疲惫。


    “孙前辈一时急火攻心,加之年岁较长、神志不清,这才昏了过去。不过并无大碍,养个几天就能恢复。”


    黄瑞英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随身背着的大药箱,从中拿出一包药,让一旁的侍女们拿去煎:“这药你们分三次给他喂下,隔八个时辰一次,人醒了就可以停药。”


    安顿好孙逸,黄瑞英又朝周嬗伸出手。


    周嬗疑惑。


    黄瑞英道:“给你把脉。”


    不愧是一代杏林圣手,黄瑞英说话做事皆言简意赅,看完一个病人,也不休息,直接看下一位,她细细把过周嬗的脉,先是缓缓皱眉,尔后又慢慢松开。


    “怎么样?”周嬗小心翼翼地问。


    谁知黄瑞英却道:“你和凝香长的真像……这药你从小就吃了罢?大概从十岁左右,对么?”


    周嬗有点懵:“确实是十岁左右开始吃的……等一下,黄大夫,您见过我娘?”


    “见过。”黄瑞英浅浅一笑,“她……也算得上我的妹妹。你吃的药,是他们孙家流传下来的,算不上什么致命毒药,只是要永远改变人的外征,药性难免阴毒,后续调理起来比较麻烦。”


    “所以……他真的是我的姥爷?”周嬗看着床上的老人,眼眶发热。


    “你自个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么?”黄瑞英淡淡道。她见惯生离死别,对这一类的事早已无动于衷,哪怕对方是凝香的孩子。


    周嬗泣不成声。


    他顾不上什么仪态,手胡乱地抹眼泪,可那泪珠仍是止不住地掉,一大颗一大颗,在裙子上洇出一大片濡湿的印记。


    老人的手露在外头,布满瘢痕,关节处的肉与皮纠在一起,像老树的根,摸起来一定硌得慌。


    但出乎意料的柔软。


    柔软且粗糙。


    周嬗轻轻抓着那只手,一句也说不出来,一个劲地流眼泪,按理说他应该有好多好多的话,去和这世间本该最疼他的人述说。


    可他们并不熟悉。


    “你身子不好,不该如此大喜大悲。”黄瑞英轻轻叹口气,递过一面帕子,“其实想来,孙前辈找了一辈子,早已做好故人长辞的准备,所幸还留下一个你,真是老天保佑。他能颐养天年,你能与至亲团聚,往后……”


    黄瑞英的声音逐渐远去,周嬗朦朦胧胧之中,又回到了紫禁城里的珍珠阁。


    说是阁,其实就是一幢二层小楼,外加一个小院,在紫禁城的西北角,冷冷清清的,院里种了许多桃花,但没怎么开过,开了,也是小小的花,半死不活。


    而周嬗却瞧见了满园芳菲。


    他还看见他的母亲凝香,很年轻的模样,小小的尖下巴,明亮的眼睛,穿着少女未出阁时的衣裙,背着一个药箱。


    凝香朝他温柔一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珍珠阁的外头走去,脚步坚定,她的身后,桃花落了一地。


    她释怀了,可周嬗还没有。


    在那人咽气之前,周嬗绝不会原谅。


    ……


    “嬗嬗……”


    周嬗恍惚。


    “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有点闷。


    周嬗险些喘不过气,一个激灵,从梦魇中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张瑾为抱着。他连忙看了一圈四周,老人还躺着,黄瑞英在捣鼓药箱,似乎对夫妻之间的亲昵见怪不怪。


    “你刚刚是怎么了?我叫了你好几声,你却一直在发抖。”张瑾为担忧道,手轻轻拍着周嬗的背。


    周嬗任凭张瑾为抱着,道:“只是太伤心了。”


    说完,额头就被人亲了一下。


    周嬗登时有些尴尬,他悄悄睇一眼黄瑞英,见人家专心搭配着药材,舒一口气,然后用头撞了一下张瑾为。


    “好啦,大夫怎么说?”张瑾为无奈。


    周嬗便将黄瑞英的话一五一十地重复一遍,并说这位圣手会在这待上一个月,等他身子见好才走。


    张瑾为稍稍放心。


    两个人就这样挨在一起,也不说话,屋里只剩下黄瑞英配药的动静。


    “……嬗嬗。”张瑾为看向老人,“你确定了么?”


    周嬗“嗯”了一声。


    “也是巧了。”张瑾为笑,“或许是天意,嬗嬗就要和姥爷团聚的。”


    说是这样说,但张瑾为还是有点别扭,哪个孙女婿和老人家的见面是那样的?搞的像是因为壮阳药结缘了。


    周嬗不晓得这家伙一肚子乱七八糟的,他从怀里挣脱,一面挣扎一面问:“你怎么还不走?你不怕回去晚了,挨人参一本么?”


    张瑾为环住他的腰,将人死死抱在怀里:“我一走,你就出事,这可让我如何放心地走?”


    说是这样说,但王襄已经和玉和尚打上了,两个人乒乒乓乓你来我往,早就打出了院子,东厂番子也一齐追了出去。


    至于其他人,之前一直围观的锦衣卫都被罚了俸禄,各领军法,挨上好一顿教训。张瑾为考虑和穆光说此事,换一批懂事的锦衣卫。


    周嬗逃不开,只好乖乖窝在男人的怀里,哼哼道:“你变成两个不就好了?一个去前线,一个看家护院,岂不美哉?”


    张瑾为神色古怪:“不应该是留一个陪着嬗嬗么?”


    周嬗不想理他。


    但张瑾为还是要走的。


    这人似乎真的恨不得自己分成两个,拉住周嬗又说了好多话,周嬗要被他说烦了,嘟囔道:“你好像一个老太爷!”


    张瑾为捏住他的鼻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榻上传来一阵咳嗦。


    ——孙逸醒了。


    第45章 嬗娟 是个好名字。


    老头醒来第一件事, 就是嚷嚷口渴。


    他的脑袋仍是不太清楚,说话颠三倒四, 一会哎呦哎呦喊疼,一会又说有人要害他,最后呜呜咽咽,说自己命好苦。


    黄瑞英安抚病人惯了,面上不见任何波动,语气也毫无起伏,只是道:“孙前辈, 您睁开眼睛瞧瞧, 瞧瞧床边的人。”


    老头还真听了她的话,瘪着嘴扭头, 神情委屈得不行, 泪汪汪的, 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银子,却在瞧见周嬗之后, 渐渐归于平静。


    这时侍女们端着药走进来, 黄瑞英接过药, 放在一旁。


    “孙前辈, 您看见了吗?这是您外孙。”黄瑞英把人扶起来, 手不断摩挲着孙逸的背, 给他顺气。


    周嬗却说不出一句“姥爷”, 话语在喉头翻涌几下,最终仍是轻声道:“……孙大夫。”


    但无人责怪。


    即使血脉相连, 两个不曾一起生活过的人,又如何叫他们发自内心互称亲人?


    孙逸没作答,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原因不明的“唔”, 似是一声哭腔,尔后就愣愣盯着周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嬗莫名有些紧张。


    也许是某种“近乡情怯”。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张瑾为握住了手。因为紧张,他的手湿凉一片,被温暖干燥的掌心包住,总算缓了过来。


    “……你叫……”孙逸的嘴唇开开合合,折腾了半天,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周嬗道:“单字一个嬗。”


    “哪个嬗?”


    “嬗娟的嬗。”


    “……好名字。”孙逸幽幽道,他的目光越过周嬗,不知在看向何处,“这词本是形容军队的旌旗飞扬,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对你有很大的期望。”


    周嬗不好扫老人家的兴,只是“嗯”了一声。


    这名字到底是永昌帝自己取的,还是他娘从礼部给的字里挑的,他至今搞不清楚。


    但很多人说是个好名字。


    他也晓得是个好名字。


    嬗娟,是指轻盈飞腾的样子,旌旗飞扬、大雁南飞、火光跃动……轻盈而自由。


    周嬗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孙逸醒了,祖孙二人业已相认,张瑾为也不好再拖下去,趁天色未晚、城门还未关闭,他要尽快动身,回到前线。


    周嬗送他到城门。


    天空飘起细细的雪。


    张瑾为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牵着周嬗。两个人走在风雪之中,乌发不一会儿都覆满了细雪,连眉毛上也沾了些。


    好似共了一场白头。


    “好啦,就送到这罢。”张瑾为站定。


    而周嬗一路心事重重,没注意前面那人停了脚步,蒙头撞入张瑾为的怀里。


    “你要干什么?!”周嬗撞懵了,还没缓过神,就被人抱了起来,冰天雪地的,后头还跟着一群人,他觉得他和张瑾为像两个大傻子。


    “不干什么。”张瑾为用额头抵着周嬗的额头,低声道,“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陪着你。”


    “你好黏人。”周嬗嘟囔道。


    “是么?”张瑾为笑,“我还能更黏人一点,你信不信?”


    说完,也不等周嬗反应,直接亲了上去。


    呼吸交错,唇舌相依,细雪飘舞,白雾氤氲。


    张瑾为此人乍一看端方君子,实际上满肚子的糟烂玩意儿,比如说亲嘴这件事,从一开始的浅尝辄止,到如今花样繁多,无师自通,堪称一句天赋异禀。


    平日里,他只是轻轻地亲周嬗的嘴角、额头,一触即分,全做亲昵与安抚之态,很有风度。但要是四周无人,他就愈发放肆,又是咬舌头,又是吃嘴唇,只要亲一次,周嬗的唇脂几乎都被吃了个干净,唇色却丝毫不减——被亲红的。当然,还有更过分的花样,周嬗不想回忆。


    而当下的亲吻,绵长且缱绻。


    周嬗的睫毛微微颤抖,根根分明,细雪落在上面,化作水珠,于是他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是哭了一般,看起来很好欺负。


    “你今年回来过年么?”周嬗被男人亲得头晕,脖子到脸全是红的,他趴在张瑾为的怀里,细声细气地问。


    家丁与侍女就站在不远处,唯一的遮挡物不过是这匹马……张瑾为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张瑾为蹭了蹭他的脸颊,道:“若是战事稍稳,我和睿王一定赶回来,陪嬗嬗吃年夜饭。”


    “一言为定?”


    张瑾为笑:“一言为定!”


    这人磨叽完,终于上了马,朝周嬗挥挥手。


    周嬗说:“风大雪大,张怀玉,你路上小心。”


    “嬗嬗也快回去罢。”张瑾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笑眯眯道,“我要是信守承诺,嬗嬗给我个什么奖励?”


    周嬗奖励了他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但他却食言了。


    一连食言三年。


    这一年底,鞑靼猛攻,将士们死守边墙,寸土不让。好不容易熬到开春,草原生机复苏,鞑靼人更是抓紧时机,大军压境,扰得边地一带的大宁百姓苦不堪言。


    待到夏季,草原水丰草美之际,两军稍稍停战休整,睿王周珩派使者接触鞑靼军队,释放出议和的信号。


    这一举动在大宁朝廷掀起万丈波澜。


    数百官员联名上奏,强调自太/祖年间一直沿用的“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岁贡”,更有老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就差指着鼻子骂永昌帝是个败坏祖业的懦夫!


    朝中激烈抗议,永昌帝干脆称自己对上天不敬、对万民不仁,不得不叩问天意,撂下担子搬去香山继续寻仙问道了!


    皇帝不想管,可仗还是要打的。


    双方僵持两年之久,边地百姓受战火侵扰,只好向关中地区迁徙。而将士们必须死守边地,不教鞑靼人的铁蹄踏破边墙,兵部急调各地精兵,内阁票拟,最后到了司礼监批红,那素来狗眼看人低的掌印太监刘仁福一咬牙,准了!


    刘仁福准了,也就是说永昌帝准了。


    无人再敢提议和一事。


    大概是永昌帝潜心修道,上天不忍见大宁国运折在他的手里,鞑靼人的主心骨那苏图在军营中猝死,鞑靼人陷入内乱,大宁军队乘胜追击,将鞑靼人打回了草原。


    长达数年的战争过去,边地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将士白骨,唯有皇帝还是那位天下第一圣明仁慈的君王。


    这三年周嬗常常爬上宝塔山,远望北方。


    延安府离边地还有段距离,不少边地百姓撤退后,都在此地驻扎。为安顿百姓,周嬗也忙了起来,他的身子经过一番调理,好了许多,不像往日一样,稍稍沾了点风就要病上一场。


    只是聚少离多,难免让人心生愁绪。


    张瑾为与周珩皆在前线奔波,一连三年的年夜饭都来不及吃上。


    黄瑞英为周嬗看过病,背起药箱,一路北上,不知所踪,偶尔会在某个伤员所现身。


    陪着周嬗的,只剩下玉汐她们,还有孙逸。


    好在张瑾为的家书从未中断过,不过字迹是越来越凌乱。周嬗也懒得嫌弃了,他把信一封一封装入精美的木匣子里,然后铺开信纸,和张瑾为述说延安府的情况。


    两个人若能见面,亲昵不到两日,又要离别。


    周嬗还格外牵挂周珩。


    比起常常写信报平安的张瑾为,周珩就沉默寡言了许多。睿王殿下坐镇西北,上有一个当撒手掌柜的混账老爹,下有数以百万的边地百姓以及将士,连受了重伤都不敢声张,还是偷偷回到延安府养的伤。


    周嬗被自己的哥哥气得要死。


    他同孙逸学了一些医术,亲自照顾周珩。


    还好,战争结束了。


    暂时而已。


    不过至少能太平十几年。


    张瑾为的外放任期结束,于当年九月携公主回京,由于军功赫赫,破格授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协理职方司事兼监察御史。


    不曾想一回京,宫里就发生了件大事。


    ——永昌帝病重。


    第46章 风云 谁当皇帝?


    乾清宫外, 嫔妃皇子公主跪了一地。


    帝病重,传各宫娘娘入内侍奉, 皇子、公主为帝祈福。


    跪在正前方的三位皇子,分别是靖王周璜、睿王周珩、宣王周璂。其中靖王乃中宫所出,这些年一直协理朝政,地位自然与其他皇子不同。至于宣王,排行第九,在裕王死后,他才开始接触朝政, 经过数年运作, 已是朝中新秀。


    而睿王周珩,则因主持对鞑靼的战役, 立下煌煌军功, 也是太子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寝宫里头永昌帝还睡着, 而外头已是风起云涌。


    周嬗也跪着,他偷偷抬起头, 看了一眼周珩。


    周珩去岁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腿骨难以愈合, 至今走路都有些跛脚。班师回朝没两日, 又被叫到殿前跪着, 一连跪了三天, 试问谁受得了?


    周嬗也受不了。


    他跪得浑身酸疼, 膝盖估计已经青了,只好悄悄塌下肩膀, 偷了一会儿懒。


    “唉。”身旁的嘉宁公主叹了一口气,“这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呢?”


    周嬗小声安慰道:“说不定父皇今日就醒了。”


    嘉宁苦笑:“但愿罢。”


    这时, 前头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是靖王发话了,这位最年长的二皇子起身道:“这么跪下去也不是法子,皇弟皇妹以及诸大臣的身子也受不住。依我看,不如今日就算了,让大家都回去歇息罢。”


    娘嘞!大善人!


    周嬗又惊又喜地抬头。


    他决定稍微改观一下对靖王的看法。


    当然,靖王此举作秀居多。毕竟殿前跪着的人,除了王子皇孙,还有内阁、司礼监等一众要臣。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仁厚的一面,靖王也能讨到一个好名声——


    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


    此举果然收获许多好感,尤其是年纪小的皇子公主,个个泪眼汪汪,只求靖王一锤定音,放他们回去歇息。


    不过这事哪有这么容易?


    唱反调的人马上就跳了出来。


    “哼。”宣王鼻腔里挤出一声气,“父皇只是病了,昏睡了几日而已,二哥就迫不及待想收拢人心了?”


    靖王闻言倒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九弟说的什么话?弟弟妹妹年纪小,阁老们也忙,大家在这儿干跪着,也无济于事啊。再说父皇心慈,怕是醒来也不忍看见如今的景象,我只是不想父皇伤心而已。”


    “哎呀,好人都让二哥做了,我们这些做弟弟,连向父皇尽个孝心也不行了。”宣王冷笑,偏过头看向周珩,“你说对么,六哥?”


    周珩正忍着腿疼,闻言不咸不淡看了宣王一眼,道:“我觉得二哥说得对。”


    宣王一噎。


    “六弟的腿去岁在边地受了重伤,想必当下跪着也不大舒服。”靖王笑了笑,“你待会和弟弟妹妹们一同回去,九弟要尽孝心,就让他在这儿跪着。”


    “你!”宣王怒了,腾地一下起身。


    “吵什么吵?”


    门帘被太监掀起,郭皇后由人搀扶着,从寝宫内走出。她不眠不休,亲自照顾永昌帝一天一夜,眼下是一脸疲惫,在瞧见争执的皇子时,更是叹息不已。郭皇后道:“万岁爷已经醒了,诸位请回罢,这几日辛苦大家了,所幸万岁爷洪福齐天,现下只需静养就好。”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高呼万岁。


    郭皇后又道:“璜儿、珩儿、璂儿,你们先别走,万岁爷有话要和你们说。”


    于是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神色不明,各怀鬼胎,掀起衣摆,随郭皇后入了内。


    周嬗抬起头,远远瞧一眼他六哥的背影,一如往日的挺拔,只可惜右脚微跛,也不知是否还能恢复如昔。


    ……


    “宣王脑子可能不太好。”


    盥室里水汽蒸腾,周嬗泡在热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乌发在水中浮沉。前几年剪去的头发,经过三年,又长了回来,柔顺光亮,就是打理起来有些麻烦。


    “怎么说?”


    张瑾为顺口问道,他正在搓澡豆,满手的沫子,茉莉花香融化在盥室里。


    于是周嬗将昨夜的情形绘声绘色描述一通,靖王的大义凛然,宣王的无理取闹,以及周珩若有若无的不耐烦……


    “……明明是宣王自个作孽,请了那么多的方士入宫,怂恿那位吃来历不明的仙丹,要我说,这次病重,宣王最好先保住自己的脑袋,就他那脑子,和六哥斗……有点可怜。”


    张瑾为搓好了澡豆,半蹲在木桶前,伸出双手:“头递过来。”


    周嬗就将头递过去。


    揉头发的手力度适中,周嬗很满意,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在热水里泡了许久,两颊浮着酡红,唇不点而红,肌肤剔透如花瓣。


    张瑾为俯下身,亲了亲他的眉心。


    周嬗接着道:“说起来六哥,一连跪了好几天,我昨夜看了,又有点跛脚……我明日带姥爷去一趟六哥府上,看看是不是复发了。”


    “好。”


    张瑾为舀了一勺温热的水,冲去周嬗头发上的沫子。为防止眼睛口鼻进水,周嬗用手紧紧捂着脸,任凭温水从发上流下。


    沐浴是件大事,尤其对于爱干净的周嬗,他磨磨蹭蹭,恨不得把皮都洗掉一层,还不忘絮絮叨叨,继续说着昨日的事。


    总结下来就是:六哥英明神武,靖王虽然平时不是个东西但昨晚上挺像个人,至于宣王,比已经死掉的裕王还要蠢笨如猪。


    张瑾为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惆怅地叹气。


    “你转过去。”而身旁的周嬗总算洗好了,他探出一根手指,戳一下张瑾为的手臂,瓮声瓮气地下命令。


    转不转身,做不做君子,皆在张瑾为的一念之间。


    他转过身,背对周嬗,问:“那我呢?”


    周嬗正在拿一旁的干帕巾擦身子,闻言歪了歪头,不假思索道:“你?你很好呀!”


    ……


    秋日的午后云淡也风轻。


    周嬗洗了长发,用干帕子擦不干,只好躺在廊下的美人榻上,长发散着,让干爽的秋风吹干。


    廊下挂了一溜的鸟笼,有绣眼、画眉、百灵等,全胖成了球,连绿豆眼都看不见了。鸟是孙逸养的,从陕西一路带回京师,个个生龙活虎,也不见水土不服。


    院里的猫三年不见,也胖了不少,又逢秋冬换毛,更是蓬成了一坨坨大毛团,对着鸟笼里的胖鸟虎视眈眈。


    好在鸟笼挂得高,猫儿也得不了手。


    周嬗舒舒服服地躺着,跪了好几日,今个总算得了闲,张瑾为也在,两个人靠在一起,翻看这几年流行的话本。


    经过三年的战火,他们待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是靠着彼此,也是很好的。落叶纷飞,鸟鸣啾啾,院外隐隐传来侍女们的笑闹声。


    偷得浮生半日闲。


    读了小半本书,周嬗伸了个懒腰,问:“你昨个去兵部交接公务,新同僚怎么样?”


    张瑾为笑:“也就那样,都是些和善有分寸的人,兵部尚书江崇大人是个孤臣,相处起来不用太顾忌党派的规矩。”


    周嬗点点头:“那就好。”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看书看猫儿看孙逸养的鸟。


    说起孙逸——老人家回了京城,这几日都在摆弄他的医馆,几年没回来,欠了好些租金,周嬗叫人去给他还了,交给一直跟着孙逸的孙景。他一生专研医术,除了喂喂鸟,偶尔去医馆坐坐诊也不错,他脑子是糊涂了,但面对病人却一点也不含糊。


    再说回府里,翠姨和老姜打理得井井有条,之前萧条的花园焕然一新,小桥流水,花木繁盛,颇有几分江南的风韵。两口子的手艺也愈发精进,周嬗一回来,就被塞了十几种不同口味的点心,一天到晚嘴都不带停的。


    周嬗仿佛回到了刚来状元府的日子,那是姑且算得上平安喜乐的一段时光。


    “爷,您有封信。”


    扫砚在院门外徘徊许多,不忍打扰里头的安宁,可惜来信的人身份重要,他咬咬牙,还是出了声。


    张瑾为从榻上直起身,道:“是谁的信?”


    “是……梅先生的。”


    老师?


    张瑾为神色一喜,急忙接过扫砚手里的信,迫不及待拆开,细细阅读。


    这些年他忙于军务,与老师的交流极少,两人相隔大半国土,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也不方便传信。


    随着大宁军队的胜利,梅子谦被请回朝中,官复原职,他还没到达京师,就已经写下数封长信,请人交予器重的学生。


    周嬗无心打扰张瑾为,他一个人继续翻话本,这话本里头讲兄弟几人夺家产,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引发了好一番笑话。


    这作者也是胆大,鬼晓得他是不是在暗讽朝局,不过写的确实生动活泼,读起来令人欲罢不能。


    若要说周嬗心中的皇帝人选……


    只能是六哥了。


    论贤论德论功绩,他六哥哪样没有?


    但是……张瑾为呢?


    即使过去三年,张瑾为与周珩在西北共事,互帮互助许多,彼此之间确实关系不错。另有睿王最疼爱的妹妹乃嘉懿公主周嬗,众人皆知。如此看来,既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又是最亲近的妹妹的丈夫……


    于是朝中许多人都认为张瑾为是睿王党。


    但并不对。


    周嬗支起身子,看向张瑾为的背影,一时眸光幽深。


    ……


    梅子谦心向靖王。


    读罢长信,张瑾为的心缓缓下沉。


    夜幕微垂,西天泛起紫色的云雾,在靛青的天幕翻涌不息。


    他回过身,瞧见周嬗披散着长发,正一动不动回望着他,见他转身,还笑了一下,唇角绽出酒窝。


    第47章 老师 你们还年轻,儿女的事倒也不用着……


    景春阁的生意依旧兴隆。


    与三年前相比, 这儿又推出了许多新菜式,说是来了个新厨子, 尤擅长江南菜系。


    张瑾为由伙计引上楼,一路领到僻静的“澜”字间,喧闹渐渐远去,他浅浅叹口气,推门而入。


    “怀玉来了。”


    老人靠在窗边,听见声响,微笑着回头。一别经年, 老人比三年前更加瘦了, 不过精神矍铄,满面红光。


    “老师。”张瑾为行礼, “好久不见。”


    “三年不见, 你我之间怎还生疏了?坐罢!”梅子谦笑笑, 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壶,“今个就咱们师生二人, 你别拘着, 和我好好喝上一杯。这是我自个酿的酒, 在家乡的李子树下埋了二十余年, 喝过的都赞不绝口, 你尝尝!”


    “老师说的哪里话?学生方才一见老师, 心中感慨万分, 老师辞官回乡,学生远去边地, 本以为此生再难见一面,不曾想命中有数,能与老师再会于京师。”张瑾为恳切道, 他一掀衣摆,款款落座。


    “命中有数……唉,兴许罢!”梅子谦摆摆手,面露苦笑,他端起酒杯,对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举杯道,“来,喝酒,何苦想什么命与数的?”


    张瑾为也举杯:“我敬老师。”


    不愧是二十年的陈酿,入口清列绵长,张瑾为一杯饮尽,细细回味几番,感慨道:“好酒!”


    梅子谦抚掌大笑:“好就行!”


    师生两人吃了点菜,对饮几杯,方才停箸,但并未谈国事,而是聊起了家常。


    梅子谦说他回乡三年,在西湖畔当私塾先生,放课后就去湖边垂钓,过得相当逍遥快活,又提起自己的儿女与孙辈,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慈爱与温柔,与素日里严肃的形象大相庭径。他含着那抹慈爱的笑,意味深长看了几眼张瑾为,呵呵道:“说起来,怀玉,你与公主成婚近四年,怎么还没个一儿半女的?”


    张瑾为夹菜的手一顿,面不改色道:“在边地三年,硝烟四起,战火不休,我与公主聚少离多,我在前线打仗,他在后方安顿百姓,要是有了孩子,岂不是苦了他?”


    “也是,你们还年轻,儿女的事倒也不用着急。”梅子谦捋了捋胡子,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不过说来也稀奇,最疼爱的妹妹都嫁出去四年了,当兄长的却连王妃也不肯娶,这个睿王殿下,还真是令人看不透。”


    来了。


    张瑾为心头一紧,他放下筷子,笑道:“睿王殿下出家多年,又奉的是全真道,自然是不肯娶妻的。”


    “那更是稀奇了。”梅子谦给两人的杯子满上酒,“一个皇子,竟出家当了道人,这也就罢了,只当是心有所依,求道明身,却不曾想尚未还俗,就迫不及待协理朝政了。”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话却不是好话。


    张瑾为抬眸,望向自己的恩师,心里一瞬千回百转。他并不指望靠自己的一面之词就能打动梅子谦,况且他也并非完全属意周珩,在局势明朗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老师,睿王殿下他……”


    ……


    “唔唔!”


    周嬗试图从周珩的魔爪里挣扎逃跑,但他哪里是周珩的对手?即使周珩此刻正躺在榻上,右腿扎满银针,也不妨碍他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周嬗的脸颊肉上下其手。


    无他,实在太好捏。


    柔软细腻,加之周嬗今个偷懒,未施粉黛,素白的小脸如同出水芙蓉,看起来尤为可怜可爱。


    在周嬗生气之前,周珩适时停了手。他见眼前的人泪眼汪汪,连忙叫侍女端上点心,好生哄了一番。


    周嬗气道:“要不是看你身子不好,我方才真想把你丢出去!”


    周珩拿起一旁的书,随意翻几页,哄道:“好啦好啦,快吃点心,新来的厨子,从宫里拨的,特意叫他做了你爱的丝窝虎眼糖,等会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几盒。”


    于是周嬗一脸幽怨地吃点心,他鼓着腮帮子,将各个口味的点心都尝了一遍,然后提起裙子,大摇大摆地坐到榻上。


    “你在看什么。”他把头凑过去,靠在兄长的肩膀上,还把手里的点心往周珩嘴里塞。


    周珩不爱吃甜的,冷不丁被他塞了一大口甜腻腻的枣泥糕,差点噎死。周珩一摔手里的书,勉强吞下点心,冷笑道:“你要噎死你皇兄吗?”


    说完,便伸出手,要去挠周嬗的痒痒肉。


    周嬗警觉非常,连忙从躲开周珩的手,一面躲一面嚷嚷道:“你捏我的脸!我喂你吃点心!我恩将仇报,是六哥不要脸!”


    真是被宠坏了!


    周珩气得直冷笑,正欲狠狠挠人痒痒,忽听门外传来“哎呦哎呦”的叫唤声,原来是孙逸,老人家见两个人闹作一团,唯恐他们压到了银针,赶忙跑进来劝架。


    “哪能这样闹?!”孙逸苦哈哈地跑上来,把周嬗抱下美人榻,“要是一会银针偏位了,或者扎到你身上了,该怎么办?”


    周嬗悄悄吐了吐舌头,撒娇道:“姥爷,我晓得错了——”


    孙逸实在受不得他撒娇,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弯下腰,给周珩取针:“会有些疼,还请睿王殿下忍耐一下。”


    周珩颔首:“无妨。”


    腿伤是去岁留下的,当时周珩指挥的军队深陷重围,厮杀一日一夜。等周珩被下属从尸山中挖出来时,他的右腿血肉模糊、几可见骨,又受了严重的内伤,气息微弱至极。多亏黄瑞英与孙逸二位名医,才从阴差手中夺回了一条命。


    如此严重的伤,即使渐渐愈合,也在周珩腿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不过就算美玉微瑕,却更显铁骨铮铮。


    取针时周珩脸色苍白,冷汗不断,周嬗见了心疼不已,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细细拭去周珩脸上的汗。


    帕子上有淡淡的花香。


    “殿下这腿,不能久站、久跪,得多休息,也不得沾染风寒,如今殿下年轻,身子骨硬朗,偶有疼痛跛脚都是小事,但等往后年岁渐长,要是不好生养着,恐怕得吃点苦头。”孙逸一面按着腿,一面担忧道。


    周珩道:“多谢姥爷,我日后一定多注意。”


    这一声姥爷叫得孙逸眉开眼笑。如今他找回了外孙,连着外孙的丈夫、兄长,还有府里头的侍女太监,都跟着叫他姥爷。古人言天伦之乐,而他孙逸这辈子家破人亡、处处不如意,所幸晚年觅回亲人,虽说没法子含饴弄孙,但也已心满意足。


    经过丧妻丧子丧女的苦难,孙逸看透了,他知足常乐,只求他眼前的这些晚辈能平安喜乐、白头到老。


    “唉,依我这个老头子看,王府里还缺个当家的人,我方才去找茅房,那侍女小厮路都指不清楚……”孙逸摇着头,收拾自己的药箱,嘴里念念叨叨的。


    周珩笑:“是我没管好下人,待会训一训他们就好,哪再需要另一个当家的?”


    周嬗插话道:“父皇与皇后娘娘之前不是说要给你选妃么?说是选了国子监张监丞的女儿,性子温柔,熟读诗书,你到底娶不娶?”


    “不娶。”周珩躺回榻上,又开始翻他那本无聊的经书。


    “哦——”周嬗凑上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我晓得了,一定是因为……”


    “说起当家的事,我倒有个主意。”周珩一把捏住周嬗的脸,语气含笑,“嬗妹将状元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如我这王府也交给嬗妹打理,如何?总好过来一个我不熟的人,把我府里搞得一团乱。”


    想得美!


    周嬗挣扎道:“我帮你打理王府,你给我钱么?一年至少一千两银子!只许多不许少!”


    “好。”


    周嬗睁大双眼:“真的?”他有点心动了。


    “逗你玩呢!你要是来打理我的王府,信不信明日张瑾为就上门来杀了我?”周珩敲了敲妹妹的脑门,忽然他神色一凝,待屋里众人反应过来之时,手中的经书已然飞出,“谁在外头偷听——”


    咚的一声,一个人影从房檐上滚落。


    第48章 水患 你明明是心里有事。


    “堂堂锦衣卫左镇抚使, 不走正门,非要做梁上君子……穆大人, 你这是何意啊?”


    周嬗趴在窗棂上,右手托腮,笑眯眯地看向外头的竹林。


    只见竹林缭乱,被人压出一个深坑,那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翠竹断了不少,连带着精心栽种的花草,全被糟蹋一通。穆光就摔在其中, 脸上盖着一本书, 恰好是周珩飞出去的经书。


    穆光狼狈起身,恭恭敬敬捧起那本经书, 抚去尘土, 单膝跪地, 一脸无奈道:“是微臣冲撞了,还请二位殿下恕罪。”


    “你来了, 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在外头躲躲藏藏的做什么?六哥又不吃人。”周嬗笑道。


    穆光闻言神色微变, 悄悄抬眸瞧了一眼周嬗身后的人。那人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道袍舒卷, 乌发如云, 活脱脱的一尊谪仙像。


    “微臣来时, 见公主与殿下交谈甚欢,不敢多加打扰, 只得暂且隐于屋顶之上。”穆光收回目光,捧书的手微微颤抖。


    “说的好像我和六哥在谈机密要事一样,把穆大人都吓不敢从正门进来了。”周嬗看一眼穆光, 又回头瞧一眼周珩,唇角笑意不减。


    “我……”穆光面露尴尬。


    “好了,进来说话,在林子里说话像什么样子?”周珩烦了,他从榻上起身,右腿经过方才的针灸,已看不出受过伤的迹象。


    穆光绕了一圈,从正门而入,规矩行了礼,又将那本经书放在周珩的面前,道:“殿下的腿……可还好?”


    周珩垂眸,苍白的手指掠过经书的封皮,淡淡道:“孙大夫给我治了,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喔哟,你们这群年轻人,仗着身子好就胡闹、瞎搞!你那腿真是……唉!”在一旁吃茶的孙逸听了,急得直接跳了起来,也不管对面是皇帝亲封的亲王,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数落。


    周嬗赶忙过来劝老人家:“行了行了,姥爷,六哥的身子他自己有数嘛,他要是不舒服了,我也能察觉到的,你不用太操心!”


    “……”穆光瞥过周珩的右腿,无声叹气。


    “你来找我,有事么?”周珩坐回主位,“若是为了父皇赐婚一事,你可以滚了。”


    “咳咳……”周嬗劝好了老人家,正在吃茶,听了这话,一口没注意,呛着了,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孙逸急忙给他顺背。


    穆光皱眉,低声道:“不是,我来找你,为的是正事。”


    “哦?”周珩抬眸睇了他一眼。


    “殿下也知道,如今正值九月,黄河泛滥,河南、南直隶一带流民千里,堤坝已垮,而粮食又缺,情形十分之危急。”穆光神色严肃。


    周珩冷笑:“情况危急又如何?反正只要炼炼丹药、拜拜天地,国库自个就充盈了,国事也能自己解决了,死一些人算得了什么?”


    “殿下!”穆光紧张得环顾四周,生怕有人偷听。


    “然后呢?”周珩收放自如,又恢复了到风轻云淡的神情。


    穆光道:“朝廷欲派钦差下到灾情泛滥之地,抚恤百姓,派发赈灾粮,但……”


    “但国库没钱,赤字已久,连赈灾的钱都拨不出,是不是?那这个钦差谁来当呢?”周珩挑眉。


    “靖王今日……向万岁爷举荐了殿下。”穆光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微臣无能,请殿下恕罪。”


    “什么?!”


    周嬗一开始只是在旁安静地听,到了这里终于忍不住出声,手里的盖碗重重摔在桌上,脸上浮现怒容:“六哥才从陕西回来,在战场上来来去去三年有余,险些丧命,好不容易回了京休养,没几日,又要让六哥去赈灾?他周璜那么大的能耐,怎么不自个去南直隶?哼,也是,他就是个缩头乌龟,南直隶派系复杂,他不敢去得罪人,就让六哥去!就他这样的,当什么太子,当什么皇帝?”


    “嬗嬗,行了。”周珩咳了一声。


    周嬗撇撇嘴,走到周珩的身边,发上的珠花一颤一颤,平日里看起来活泼欢快,此时此刻却显出几分委屈。


    “公主说的不错。”穆光死死盯着周珩,“殿下身子尚未恢复,而抚恤赈灾不是件易事,朝廷上下都在盯着殿下的一举一动,还请殿下三思。”


    周珩闭上眼睛,轻声道:“你们急什么,我还没说要不要去呢。”他又牵起周嬗的手,叹气道:“嬗妹,你回去叫张瑾为小心点,最近多的是人想要我们的脑袋。”


    ……


    周嬗提着好几盒点心回府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左右他在周珩那儿也吃过了,就直接回了后院。


    谁知张瑾为还没回来。


    “驸马呢?”周嬗在屋子里找了一圈,连根张瑾为的头发都没找着,便转头问暮雪。


    暮雪正坐在桌边绣花,闻言笑了一笑,道:“驸马今儿下午叫扫砚传信来,说驸马的老师回京了,晚上要与老师在景春阁一聚,会晚些回来,叫公主不必等他。”


    “哦。”周嬗点点头。


    他左右无事,去里屋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也坐到绣桌旁边,继续忙活他未绣完的朝元图。


    永昌帝的万寿节将至,皇子妃嫔、朝臣百官都在给他老人家准备贺寿的事。今年对鞑靼的战事取得阶段胜利,本应大办特办,却又碰上黄河泛滥的灾祸,永昌帝特令裁减用度,以回补国库。


    故而这寿礼,一定不能劳民伤财,既要投永昌帝的喜好,又要节俭。思来想去,周嬗只好搬出绣架,亲力亲为,以博得永昌帝的欢心。


    躲是躲不过的,躲一辈子,只能白白辜负了娘亲受的苦,要让那人付出代价,只能一步步走上前,让他注意到周嬗的存在。


    “对了,暮雪,我记得你们几个都爱吃宫里的糕点,今儿我去六哥那,拿来几盒回来,你待会带回去,和大伙分上一分。”周嬗细细修着神仙们的眉眼,神情专注,嘴上却一心二用。


    暮雪笑:“好!在边地三四年,都要忘了宫里头的味道了。”


    两个人一面绣着,一面扯家常,一直到烛火幽微,外头才传来动静,说是驸马爷回来了。


    周嬗放下针线,起身去迎接,打开了门,只见张瑾为站在游廊下,抬头望着笼子里的那些痴肥的鸟,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屋?”周嬗悄悄跑到他的身后,冷不丁出声。


    张瑾为早就瞧见了妻子,偏着头浅笑道:“方才吃了许多酒,一身的酒气,你说过不喜欢,我就站外头散一散。”


    “你要散酒怎么不去叫他们煮醒酒汤?”周嬗忽然凑近对方,认真道,“你分明就是心里有事。”


    张瑾为哑然失笑:“怎么办,以后骗不着嬗嬗了。”


    “你哪次骗得到我?”周嬗颇有些自得,他牵起张瑾为的手,把人拉进屋子,对暮雪吩咐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暮雪应下,出了门。


    “我不是叫你别等我吗?”张瑾为进屋一看,只见桌上针黹散落,油灯枯竭,就知眼前人等了他许久,“夜里还绣东西,伤了眼睛怎么办?”


    “没有在等你。”周嬗故意摇摇头,“我今儿去找了六哥,白日没腾出空子绣,自然只能留在晚上咯,下个月就是万寿节,要是再不抓紧,就迟了。”


    张瑾为的目光扫过那幅精美的朝元图,忽的没由来一阵烦躁,他轻轻吐气,脑海里又闪过不久前老师的怒容,忍不住攥紧了手。


    “张怀玉?”周嬗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吃酒吃傻了?”


    “嬗嬗,我有话要和你说。”张瑾为上前一步,揽住周嬗的腰,把人紧紧抱入怀中,在周嬗耳边轻声说道。


    周嬗有点懵:“欸?我也有话要和你说,不对,是六哥有话要和你说。”


    “那真是巧了。”


    张瑾为摸了摸眼前人的脸。


    “我要说的事,也与睿王有关。”


    ……


    “大伴。”


    听见老人的传唤,刘仁福一个激灵,赶忙撩起衣袍,跑到龙床边跪下:“万岁爷,您醒了?这还不到打更的时辰,您才病了一场,要不再睡一会儿?”


    纱幔摇动,炉烟渺渺,老人由人搀扶着,半靠在龙床上,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朕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宫中闯入了一只大虫,啖人血肉,要毁我大宁百年祖业于一旦……”老人徐徐说道,边说边叹气。


    刘仁福伏在地上,毕恭毕敬道:“请万岁爷宽心,此梦乃大吉之兆啊!”


    “哦?如何见得?”


    刘仁福满脸大汗,还没绿豆大的眼睛一骨碌一骨碌地转,忽然灵光一闪,急中生智道:“回禀万岁,梦与现世都是反着来的,梦见宫里进了一只大虫,现世就代表宫里来了一位有才之人,要把祖业绵延千千万万年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大宁江山有福了!”


    “那你给朕说说,朕的这些儿子,哪个才是你口中的贵人?”


    “这……”刘仁福暗道不妙,他方才八成是失言了,赶忙找补道,“万岁爷您就是这位贵人呐!大宁的祖业在您的手上才得以延续,哪轮得到小辈来插手?”


    “就你会说话。算了算了,一个梦而已,你待会叫司天监的人过来,给朕解一解梦。”


    “是。”刘仁福应下,等了一会儿,见老人似乎不打算再说些什么,便缓缓膝行后退。


    他就要起身时,那明黄幔帐之中的老人又开了口:“朕想,这个梦或许和朕前几日瞧见的一份奏折有关。”


    刘仁福连忙爬回去跪好。


    “有人同朕说,打了三年的鞑靼,从各地征调军粮,已是吃力,但却不曾想有人中饱私囊,偷偷摸摸地倒卖军粮……”


    “那人说,这主使正是朕的好儿子睿王,以及朕的女婿……”


    “大伴,你说朕该当如何?”


    第49章 同心 风月无边。


    “你是说……梅老要为靖王做事?”


    “倒也不是。”


    张瑾为拆去周嬗的发髻, 将珠花簪子放回匣子。宝鉴光亮,对影成双, 本应是你侬我侬、喁喁私语之时,偏偏聊的都是些扫兴的话。


    乌发柔顺,张瑾为把妻子抱在怀里,用手指顺着长发。


    周嬗靠在他的肩上,闷闷不乐道:“六哥在朝中无人,简直是四面楚歌。那些酸腐的老臣觉得他的母妃是个宫女,加上他常年在外云游, 素来不待见他。陈仪父子一党更别提了, 至今也看不出他们支持哪一位皇子,如今清流也……六哥战功赫赫, 又不群不党, 到底要他怎么做, 朝廷里才有人赏识他?”


    “别担心。”张瑾为抬手抚平周嬗紧皱的眉心,“依我这几日的观察, 睿王并非无人赏识, 至少兵部尚书江大人, 他实打实同我夸赞过睿王。只是几十年来朝中派系林立, 人人忙着站队, 大多时候, 不一定是为了选贤选德, 更多是为了自己人的利益,而不得不去依附靖王或者宣王。”


    周嬗何尝不明白?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人说了一辈子的净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到了朝堂之上, 皆是利益之争,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坚守初心?


    “那你呢?”周嬗扯住张瑾为的领口,一双眼睛映着烛火,忽暗忽明,水波潋滟。


    张瑾为却沉默了。


    “你说话呀。”周嬗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柳眉微蹙,愁绪在眉头萦绕不去。


    “嬗嬗,有件事我必须告知你。”张瑾为抚了几下怀里的脑袋。


    周嬗歪了歪头:“你说。”


    “即使是我,也无法彻底偏向睿王。”张瑾为看着妻子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谁当太子、谁当皇帝,其中牵扯太多,而我人微言轻,在朝堂立足不久,若轻易卷入皇子夺嫡一事,恐怕也会连累了你。”


    “可你已经卷进来了。”周嬗伸出手,托住张瑾为的脸颊,“我和六哥关系好,你和六哥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至少在旁人看来,你就是睿王党,他们要针对六哥,也会针对你。张怀玉,你要逃避吗?或者说,你要与六哥割席吗?可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坦坦荡荡的人,这些事,你从来不屑于做。”


    张瑾为微微一怔。


    从周嬗口中说出来的这话,与旁人不同。


    老师以前也夸他,说他坦荡光明,堪为君子。但他清楚,他并非是洁白无瑕之人,野心与阴谋,他一个也不少,只是不屑于做伤天害理的事罢了。


    即使面对周嬗,珍惜的同时,又总是生出许多的患得患失。他不愿束缚周嬗,将周嬗关进锦绣堆成的牢笼,那样他会有负罪感;他却也害怕周嬗离开,再一次远走高飞,去到他见不着的地方。如此磋磨,平日里不显,只有到了最亲昵的时刻,他才会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周嬗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再如何伪装,也逃不过心爱之人的审视。倘若在外头当个所谓的君子,回家却对妻儿冷面以对、用礼法束缚,乃至打压家人的天性,又怎能称作大丈夫?


    至少他在周嬗眼里,是个坦荡的好人。


    “我虽不能当下就彻底支持睿王,但该做的事我不会推脱,必定全力以赴,不会让睿王难堪,更不会让你难过。”张瑾为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郑重,“我与睿王共事三年,也算得上友人,背叛友人的事我做不到,友人落难,我也断然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那是嬗嬗的兄长。日后在朝堂上,凡事我能帮睿王的,一定尽力而为,你放心就好。”


    “真的吗?”周嬗眨着眼睛看他,唇角缓缓上扬,忽然一个凑近,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柔软的嘴唇在脸上一触即分,张瑾为竟然有点不自在,许久未见的情绪浮上他的心头,他仿佛回到新婚的那个夜晚,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心里蓦然软成一滩春水。


    “不过你和梅老呢?”周嬗才高兴不久,又想起张瑾为说的话,登时蔫了下来,“你和你的恩师吵了架,以后该如何相处?要不要我去给他老人家道个歉?”


    张瑾为被他蔫蔫的模样逗笑了,像做错了事就背着耳朵的猫,可怜得紧。于是他安抚道:“怎么能让你去道歉?又不是你的错。他老人家脾气倔,认定的事十头驴也拉不回来,过几日我下衙,顺路去瞧瞧他就好,保不定就消了气。”


    “好。”周嬗点头,点到一半,又换成了疑惑,“说起来,他们这群老臣怎么都喜欢靖王?因为是中宫嫡子么?还是因为觉得他品行好?唉,他们都不晓得,靖王也不是什么有风度的人。”


    “也许都有罢,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朝廷之上,大家都戴着面具,谁也看不清别人怎么想的。”张瑾为笑道。


    “可到了私底下,譬如此时此刻,张怀玉,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对不对?”周嬗仍是用那双湿润的眼眸看着张瑾为,虽然是一句疑问,却说得十分笃定。


    “我不怕失去别人的信任,只怕看见你的眼泪,过去的几年里,我总是食言,不能常伴你左右,已是亏欠太多。往后的日子,我遇到任何事,都会同你商量,当然,嬗嬗,你也答应我,不要再吓我了,好吗?”


    “我怎么会想吓你?明明是你经常自己吓自己……”周嬗匆忙移过眼睛,颇有些心虚。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但来不及回想,就被人亲得晕晕乎乎,拉拉扯扯的,就躺上了床。


    此时此刻,两颗心贴在一起,似乎除了做这事,也没其他的事可做了。


    周嬗始终不太会亲吻,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需要人慢慢地、轻轻地勾出他的舌尖。才亲几下,他已是吐息杂乱,喘得厉害,张瑾为就松了口,轻轻贴着他的额头,让他缓一缓。


    领口也打开了,但并未急着拆开,只是伸出一只手,不带任何狎昵意味的,更像是疼惜。那里已经很柔软了,温热、细腻,力道刚刚好,不至于让周嬗疼,又足以让他慌乱。


    周嬗被揉得忍不住咬住下唇,他去拉那只不安分的手,却无济于事,只得放弃。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瞥见张瑾为垂着眼睛,亲得认真又专注。


    “……你明日不是要去上早朝么?”周嬗趁人转去亲脖子,见缝插针问了一句。


    “是,怎么了?”


    “没怎么……”周嬗支支吾吾,他想这人明日要早起,今晚就算了,一折腾就是半夜,早朝起不来怎么办?


    起不来管他什么事!


    自作自受!


    三言两语间,衣裳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张瑾为的动作温和轻柔,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柔的,即使有过火的举动,也绝非粗暴,更多的是哄骗。


    周嬗被他翻了一个身,大腿内侧的软肉贴上熟悉的事物时,他禁不住一个激灵。前些日子赶路,回京又要安顿,两人已有半月不曾亲昵,今夜顺水推舟,心贴在一起,身子也拥抱在一起。


    风月无边。


    ……


    第二日的早晨落了雨,雨一下来,天也跟着冷也许多。


    周嬗醒后,头有点晕,吃了午饭,不大想接着绣他的朝元图,只好躺在美人榻上,看屋檐上垂落的雨丝。


    如今没了王襄,他离朝堂越发的远,许多事不能第一时间打听到。见了雨,他就想起黄河的秋汛,忍不住担忧起周珩的处境。


    等到了午后,雨非但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周嬗就叫来小厮,让他们给张瑾为送去斗篷和蓑衣,回来的路上千万别冻着了。


    不曾想,如此秋雨绵绵的一个下午,府上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陈阁老家的?是陈仪?他派人来作甚?我同他又没怎么见过面。”


    千山也稀奇,她道:“我也奇怪呢,我还以为是与驸马爷有交往,谁知那人说,就单单找公主,说什么三年前的四月,公主乔装打扮,去陈阁老府上看了一场《还魂》。我就纳闷了,咱们公主啥时候乔装去看过戏?”


    周嬗登时有些心虚。


    原来是此事。


    说起这事,还得扯上玉和尚。那时周嬗满脑子想逃跑,借修佛之名,同秃驴偷偷跑出去玩耍,有一次恰好碰上陈仪发妻的寿辰,请了最好的戏班子,他也去凑了热闹。


    没想到居然被人认了出来。


    “那人说了什么?”周嬗当下披头散发,不方便见人,干脆让千山她们当传话的。


    千山道:“那人说,三日后陈阁老的小孙子满月,又请了三年前的戏班子来唱戏,仍有一出《还魂》,特请公主去听……公主,您看……”


    “我晓得了。”周嬗蹙眉,“你去告诉他,说我再考虑一日,明儿会派人到阁老府上答复。”


    “好。”


    奇怪,陈仪请他看什么戏?


    周嬗缓缓起身,立在屋檐之下,远望灰蒙蒙的天际,可惜朦朦胧胧,什么也瞧不清楚。


    第50章 孩子 公主喜欢小孩子?


    傍晚张瑾为归家时, 雨已经停了。


    西边的天际洇出一线血迹,片刻之后渐渐晕染开来, 落日隐于云中,只露出一点鲜红的轮廓。院子由翠姨找人修葺了几次,池塘不大,胜在碧波荡漾。岸边翠竹掩掩、杨柳依依,经过秋雨的一番荡涤,叶片已泛起浅黄,又沾染了夕阳的红。


    周嬗听见外头的动静, 急忙绾起青丝, 披上大氅,刚踏出门, 就见张瑾为手臂上搭着他几个时辰前叫人送去的斗篷, 披着满天的红霞, 缓缓走来。


    “你回来啦。”周嬗在挂满鸟笼廊下站定,背起手, 微微扬起下巴。


    张瑾为笑着抱了一下他, 轻轻“嗯”一声。


    屋里头正在张罗晚饭, 玉汐瞧见两人, 连忙走上前, 接过张瑾为手里的斗篷, 笑道:“爷今儿回的有些晚了, 路上可有耽搁?”


    张瑾为牵起周嬗的手,朝玉汐道:“是衙门里耽搁了, 上头的大人留我下来谈话,谈的有点久了。”


    “没事罢?”周嬗一听到“上头的人”,心里不禁担忧, 连忙追问道。


    “能有什么事?一些公务罢了。”


    周嬗放下心来。


    这时菜已经布好了,侍女们从屋里涌出来,其中的千山问:“姥爷呢?奇怪,方才还见着他老人家在门口逗鸟,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玉汐听了,把手里的斗篷往千山手里一塞,朝四周扫视一圈,急急道:“哎呀,人呢?我去找一找。”


    人老了,难免头脑糊涂。孙逸虽说不像之前那样喜怒无常,可到底是老了,常常丢三落四,说话也糊里糊涂,经常想一出是一出。


    周嬗思及此,心里不由得担心,连忙对玉汐说:“姑姑,你去他的存放药材的地方找找,说不定是他喂鸟喂到一半,想起今儿的新收回来的药材没整理,跑去整理药材了。”


    下人们一通好找,两口子站在门口焦头烂额。谁知过了不到两刻,孙逸迈着四方步,从门口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包油纸包的什么东西,见周嬗站在门口,喜笑颜开地招了招手:“瞧我买了什么?”


    “哎呦,您老人家去哪儿了?可把我们急死了。”玉汐刚从药房找回来,刚踏进院子就见着了孙逸,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她看了几眼孙逸手中的油纸包,调侃道,“这是去买吃的了?买了什么好吃的?您等等,我去拿个盘子装起来。”


    孙逸笑,晃晃手中的油纸包:“买的熏鸭。”他朝正在跑来的周嬗道:“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了。”


    “我……”周嬗愣在原地,他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张瑾为,声音逐渐变小,“我不喜欢吃熏鸭。”


    他爱吃甜的、清淡的食物,熏鸭的味道重,老姜他们做菜,也偏向清淡。实在要说,他的母亲也是典型的江南口味……


    张瑾为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笑道:“多谢姥爷,还劳烦您老人家专门跑一趟,快去吃饭罢,待会菜都凉了。”


    “你们吃,你们吃,我一点也不饿!”孙逸笑着摆手,也不管旁人的眼光,脚步一转,就朝自个的屋子走。


    周嬗与张瑾为面面相觑。


    “……也不知黄大夫如今身在何处。”周嬗皱起眉,“姥爷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年纪大了,难免会记不清事。”张瑾为把周嬗往屋里牵,“黄大夫的踪迹,我会派人多加打听,平日照顾姥爷的人,也得多安排几个。记不清事了倒也没什么,情是真的就好,就怕老人家一时糊涂,在外头迷了路,回不了家,那才麻烦呢。”


    孙逸说他不吃晚饭,周嬗还是让侍女夹了一些菜,送到老人的房间里,都是些好克化的汤与粥,肉也是炖烂糊了的。


    这一遭事后,桌上的菜已是半凉不凉,等复热回来,外头的天彻底黑了。晚饭依旧家常,四菜一汤,偏苏州一带的做法。


    周嬗吃了几筷子,想起白日的事,便问:“怀玉,你和陈仪父子有交集么?”


    “陈仪?首辅大人?以前见过几面,不算熟,怎么了?突然提起他们。”


    周嬗看向他:“今儿他们家的派人来,说三日后陈阁老的小孙子满月,请了有名的‘兴义’家班唱戏,请我赴宴……真奇怪,我与他们不熟,你也不熟,他们来请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嫁公主作甚?”


    并非不熟。


    张瑾为沉吟片刻,还是和盘托出:“嬗嬗,我应该没和你说过,是陈仪向万岁爷提出……让我娶宗室女。”


    那一年陈党和清流斗得死去活来,朝廷官员就是不想站队,也不得不站到某一派。新科进士甫一入朝,个个都是愣头青,稀里糊涂地站了队,只是壮大两党的势力,起不到什么威胁。唯独一个张瑾为,既是新科状元,又是清流一派领袖的学生,还没能一鸣惊人,先被哄抬成了天家的女婿,前途尽毁。


    还好天无绝人之处,兜兜转转,反而成全了一桩好姻缘。


    “我其实……有点想去。”周嬗眨了眨眼睛,“但是如果我去了,会不会让别人误解?你最近才和梅老闹过矛盾……”


    张瑾为笑:“这有什么?看个戏而已,我们嬗嬗金枝玉叶,去他府上是给他脸面,他还得谢谢嬗嬗呢。说起这个‘兴义’,我以前在南直隶时,也有所耳闻,不曾想一路北上,被陈家买作了家班子。”


    “我听秃驴说,陈家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的……他们家究竟贪了多少?”周嬗小小声地说。


    “我怎么晓得?”张瑾为也低下声音,“我只晓得抄了他们家,一定能填上赈灾的钱粮。”


    周嬗连忙“啊”了一声。


    张瑾为被他吓一跳,急忙问道:“怎么了?磕到了还是碰到了?”


    “我昨儿原本想和你讲黄河水患的事来这……”周嬗懊恼一拍脑门,“早朝应该说过这事了,所以谁去当这个倒血霉的朝廷钦差?”


    张瑾为摇摇头:“此事牵扯众多,万岁爷要户部拨款五十万两银子前去赈灾,户部却说连战三年,消耗颇多,当下连三十万恐怕也难以腾出。至于钦差的人选,吵翻了天,还是未能选定。”


    周嬗闻言攥紧了袖子。


    ……


    “嚯,这陈府比咱们殿下的亲王府还要气派!”


    千山扶着周嬗,头却在左顾右盼,口中赞叹不已。


    “你也是在宫里伺候过的,一个大臣的府邸,还能比得过紫禁城么?”玉汐睇了千山一眼,“不过建得这样大张旗鼓,恐怕是僭越了。”


    “陈仪本人是内阁首辅,膝下三个儿子,其中小儿子陈洽官职最高,虽尚未入阁,但已是户部的二把手,在朝中的地位很高。”周嬗笑了笑,“户部的油水……呵,到人家家里做客,还是不说这些了。”


    此时他们正走在陈府的花园之中,这园子真是一步一景,还挖了一个大湖,栽满杨柳芦苇,其中以太湖石做假山,重岩叠嶂,湖上长廊曲折,水榭轻纱飞扬,真真是用银子堆起来的美景。


    等走到周嬗微微喘气,他们才到设宴的花厅。陈家势大,前来赴宴的女眷皆有来历,不过周嬗观察了一圈,一个也不认识。


    他本想浑水摸鱼,蹭吃蹭喝蹭戏看,然后就溜回家,谁料甫一踏入花厅,一群衣着华丽的夫人就围了上来,其中一位还抱着小小的婴孩。


    那群夫人对着他行了万福礼,口中道:“臣妾恭请嘉懿公主殿下万福。”


    周嬗登时尴尬不已,他悄悄瞥了几眼四周,是个人都在看他,猫儿狗儿也在瞅着他,他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快、快请起……”他结结巴巴地上前,扶起领头的夫人。


    陈小夫人笑道:“怎敢让殿下扶?”说罢,见周嬗一脸茫然,便挨个挨个地介绍,“臣妾户部左侍郎陈门李氏,边上这位是……”


    正室、妾室……陈家后院的复杂令人吃惊,还没算上陈仪父子的一堆女儿!周嬗又想起几年前八十岁的陈仪还在娶十几岁的小妾,不由得暗叹一声。


    待陈小夫人介绍完一圈,周嬗虽说一个也没记住,但仍挨个报以友善的微笑,他看完一圈,目光落在奶娘的怀里,瞧见婴孩稚嫩的小脸。


    刚满月的小孩,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五官还是扁扁的,尚且看不出日后的模样。不过看陈小夫人的容貌,以后估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要做爹的那个不拖后腿。


    周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小孩的脸颊。


    很软。


    “殿下喜欢小孩子?”陈小夫人细细观察着周嬗的神情,笑着问道。她很会来事,亲自抱过小孩,递到周嬗的怀里,“殿下抱一抱咱们家的小虎儿,也给他沾沾天家的贵气,来。”


    周嬗不好拒绝,只得生涩地抱起小孩。


    真是不可思议。


    轻飘飘的一个小婴儿,经过十几年的光阴,会一点一点长高、长大,然后长成一个完整的人。


    陈小夫人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公主与驸马成婚也有三四年了,前几年战事繁忙,如今回了京师,公主又喜欢小孩……”


    “小孩是可爱,但养起来也怪麻烦的。”周嬗终于反应过来他被人套话了,当即朝陈小夫人淡淡一笑,“平日里看看别人家的还好,要是自己生,指不定往后天天嫌弃得不行。”


    “也是。”陈小夫人接回小孩,“不过公主与驸马郎才女貌,生出来的孩子必定聪明伶俐,不生一个,又怎么知道呢?”


    周嬗只是笑,不再说话。


    他心里的最深处,却难免渗出了些许失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