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是什么?能吃吗?
裴靖逸大步流星穿过回廊, 根本不需要询问,这府邸里最宽敞的厢房,必定是留给顾怀玉的。
他正欲推门而入, 忽然“吱呀”一声,门内先一步开了。
云娘端着铜盆, 被迎面而来的人影吓了一跳,见到是他才舒一口气, “裴将军。”
裴靖逸绷紧的下颌一点一点逐渐松开, 嘴角扯出一抹玩味的弧度,“相爷还未就寝?”
不等云娘回答, 他已迈步进了厢房。
房里温黄烛火通明。
两个仆役在一张案几上张罗着器物,薄如蝉翼的刀刃、青玉小碗、防止凝血的白矾粉。
还有几味药材散在一旁, 药草的气味隐隐浮动。
顾怀玉斜倚在椅上,手中端着一卷书, 见他进来丝毫不惊讶,下巴微微一抬, “来的正巧,可以放血了。”
裴靖逸目光扫过案几上的器物, 再移到那张清瘦干净的脸上,缓缓将眼眸眯成一条线,低笑道:“一个多月未见, 相爷风采依旧,叫人倾心。”
顾怀玉挑起眉梢, 这不废话么?
裴靖逸径直坐到案几前, 扫一眼那柄薄刃,“相爷今日想饮哪处的血?”
顾怀玉见他如此干脆,也不跟他客气, 挑了个放血最简单的,“手臂。”
裴靖逸本就骑马赶路,一身窄袖劲装紧裹着身躯。
他抬手扯开袖口皮革腕扣,外衫的系带再一松,便顺着肩膀滑落,连带里衣也被他有意扯下半边。
衣袍松散堆在腰间,烛火映照下,蜜色肌理如同镀了琥珀光泽,常年纵马挽弓淬炼出的肩臂线条流畅分明,胸膛饱满结实,刺青在火光里若隐若现,野性而张扬。
顾怀玉撩起眼皮扫过那片赤/裸胸膛,似有若无地停顿片刻,旋即收回。
倒是有一副好皮囊,怪不得次次都要找机会袒胸露乳。
裴靖逸将手臂搭在案几上,朝案后的仆役瞥了眼,“请便。”
那仆役手稳稳地拿起那柄如蝉翼般薄的刀刃,在他臂弯处精准落下。
血珠顿时沁出,顺着臂骨滑入精致瓷碗中。
裴靖逸眉头都不皱一下,侧身倚靠案几,将赤/裸的的半边胸膛完全转向顾怀玉的方向,有意地向前挺了挺。
“宁州的事结了。”
“不过是监军和统辖起冲突了,两个都死了,主谋的脑袋我带回来了。”
顾怀玉前日在“谛听”的密报上看到了,裴靖逸处理得极有悟性,雷霆手段下藏着分寸,没让事态扩大——大宸如今经不起任何风波。
他淡淡赞一句:“做的不错。”
若是以前,裴靖逸听到这句夸赞,尾巴能翘上天,但这会实在乐不起来,他半笑不笑道,“下官方才看到相爷送我的‘大礼’了。”
顾怀玉眼皮也不抬,很是随意地问:“嗯?喜欢么?”
喜欢得想死。
“相爷太贴心了。”裴靖逸咬肌绷得极紧,连带着下颌线都显出几分狰狞,偏偏又笑得露着一口白森森的牙。
顾怀玉指尖翻过一页书,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相身子骨薄弱,这些都与本相无缘。”
“……”
裴靖逸被这猝不及防的“坦诚”弄得一怔。
哪能不知顾怀玉最听不得这些话?
但凡话头稍沾半点□□里那点事,顾怀玉立马翻脸不认人。
怎会今夜主动开口?
他若有所思瞧着顾怀玉,烛火昏黄,映得那轮廓愈发清减。
低垂的睫毛在投下浅淡阴影,连翻书的指尖都透着股病态的莹透。
美则美矣,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意,一点欲/望都不沾染。
裴靖逸突然懂了。
原来不是清高孤傲,是因为身子太弱,从来不干……
哪知这一回是阴差阳错竟勘破真相。
似算学里古怪情形:推演的公式虽歪了,得出的结论却分毫不差。
他盯着那单薄的侧影发呆之际,仆役已放满一碗血。
云娘端起血碗,添几味药草,将其置于案几小炉,小火微煨。
不多时,血中那几味药材渐渐化开,药香混着血腥,幽幽沁人。
顾怀玉上回在西山,喝九黎血喝的太不讲究,这次总算有了宰执的讲究。
他下颚一抬,示意云娘把温好的血碗放在案几上,随后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退下,唯独裴靖逸大剌剌地靠在椅上,衣襟散乱,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
云娘到底是姑娘家,不好上前拉扯,只能咬着牙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顾怀玉现在没心思搭理某个人,双手端起药碗,慢条斯理地啜饮。
温热的血液入喉,一股暖流顿时涌向四肢百骸。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嗯”,尾音带着餍足的慵懒,闭上眼睛,感受着力量在体内流淌的快意。
裴靖逸瞧着他沾染血的嘴唇,忽然开口:“相爷平时如何泻火的?”
语气太平淡,像随口问天气,毫无羞涩可言。
顾怀玉薄薄的眼皮颤一下,眼也不睁,“与你有何干系?”
“我跟相爷都是男子,交流一下经验。”
裴靖逸坐起身来,手臂索性支撑在膝盖,赤裸的半边肩膀顺势探入烛火光晕里,“相爷不理我,不会是害臊吧?”
顾怀玉权当耳边起风,半点不理。
裴靖逸盯着他冷淡至极的脸,声音压低几分,慢悠悠嚼着字,“我十来岁就无师自通,那时候在军营里,只要起了那个念头,不弄一个晚上根本睡不着。”
“等营里的人都睡了,我就溜出去,找个没人的山坳……”
他目光细致地描绘顾怀玉的眉眼,说得话庸俗不堪,语气却一本正经,“有时候就在石头后头,裤子一褪……”
“一边咬牙一边搞,风一吹上来,草叶子刮得痒痒的……”
顾怀玉蓦然睁开眼,冷笑着问:“活腻味了?”
裴靖逸见他一睁眼,更来劲了,指节抵着太阳穴轻轻一碾:“到顶的时候那滋味……”
“像被人一箭射穿了天灵盖,舒服的脑子里嗡嗡响,从后脊梁麻到脚底板。”
他声音低的发哑,舌尖回味似得舔了舔嘴唇,“那时候哪还管什么死活,就是当场咽了气——”
“也值了。”
顾怀玉眉心微蹙,搭在案几的手腕绷得发白。
一时竟说不出是厌恶还是恶心,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那是一种连想象都触及不到的、近乎危险的体验。
裴靖逸见他沉默,整个人往椅背上一仰,双腿随意分开,“下官最喜欢的是这个姿态,方便动手,还能一直看着……”
“特别是到顶的时候——”他忽然腰腹发力,向上挺了挺胯,“就像这样,能看得一清二楚、”
顾怀玉指节泛白地扣住案几边缘,面色却冷如霜雪,“穿好衣服,滚出去。”
裴靖逸看得出再惹他真就没命了,随手将衣带一拢,松松垮垮地系了个结,起身朝他一拱手:“下官这就滚,相爷好生歇息。”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顾怀玉抬起手,蹙起眉头,指尖碰到耳后滚烫的皮肤。
他垂着眼盯着案几上摊开的书,墨字在眼前浮动却半个也看不进去。
刚饮过九黎血,身子暖得发烫,气血充盈,骨缝里都透着一股久违的舒畅。
当真有那么舒服吗?
这个念头像滴进静水的墨,倏地在意识里晕开。
从前偶尔试过,可这副身子太虚,每每半途便气力不济,索然无味,久而久之,连念头都淡了。
但此刻温热的气息在血脉里游走,筋骨舒展,连指尖都似有了力气。
久违的念头竟又冒了出来。
顾怀玉闭了闭眼,畜生东西。
都是裴靖逸害的。
满嘴污言秽语,满肚子混账念头,回头非弄死他不可。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想验证一下,裴靖逸说的那些混账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总不至于像那畜生东西一般粗鄙。
顾怀玉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绸帕,慢条斯理地叠了两折。
丝绸冰凉柔滑的触感贴着指尖,倒也不算难忍。
至少不必弄脏手。
金黄烛火摇曳,深夜里万籁俱寂。
顾怀玉身子仰靠着椅背,那硬实的椅子像怀抱一样搂着他清瘦的身躯。
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尖一点一点蹙起,睫毛因眼睑轻颤而泛起微妙动荡。
“嗯……”
一声压在齿关的喘息漏了出来,他蓦然咬住下唇,将后续的声响尽数咽下在喉咙里。
他难以自控地向后仰起头,薄薄的皮肤下清秀的喉结剧烈地滑动,像是在吞咽那些声响,又像是用尽全力压抑过载的感受。
搭在扶手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一点一点扣紧扶手,眼尾点染上曼妙薄红,一层细腻的汗水黏在脸颊脖颈。
他仰着头急促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带着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
那滋味来的太急促,他整个人脱力般瘫软在椅上,连指尖都泛着虚弱的潮红。
待气息稳了,顾怀玉才发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手脚发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微微地蹙眉,将帕子草草折起,随手一扔,帕子落在案几最远的角落,多碰一瞬都嫌腻烦。
缓过一阵子,他扶着椅子正要起身沐浴,门外却猝然响起畜生玩意的声音——
“相爷,我进来了。”
话音未落,雕花门已被推开。
裴靖逸大步踏入,身后还跟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那姑娘怀中紧抱琵琶,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强撑着挤出一丝生涩的笑。
顾怀玉扶着扶手缓缓坐直身子,脊背做得笔直,仿佛方才的酥软不过是错觉。
他神情冷冽,声音里透着一丝未散的哑,“本相准你进门了吗?”
裴靖逸的狗鼻子动了动,嗅到的香气比往日更浓热好闻。
目光掠过那泛红的眼尾、湿润的唇,又落在微微起伏的胸膛,随即他笑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下官实在是有急事,才冒昧打扰相爷。”
顾怀玉目光转向那抱琵琶的姑娘,“急事?”
裴靖逸深深嗅一口那温热带腥的香气,舔舔嘴角道:“下官想放了她,须得相爷首肯。”
顾怀玉眯起眼,“这跟本相有什么关系?”
那姑娘闻言忽地抬起头,轻声道:“奴是钱大人从扬州带来的,大人命奴……好好伺候相爷。”
只这一句,顾怀玉便全明白了。
钱知府口中的“送马”,哪里是真马?分明是这“扬州瘦马”。
将活生生的人比作牲口般买卖调教,这般作践人的称呼,也不知是哪个丧尽天良的想出来的。
这钱知府治下政绩平平,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倒是手段老辣。
他早就见惯了这种官,轻轻一击掌,门外立刻闪进一名铁鹰卫,抱拳待命。
顾怀玉波澜不起地吩咐道:“将钱知府革职查办,即刻押送京城受审。”
稍顿一下,他目光扫过满室的堆金积玉,“府邸好好搜一搜,看看究竟藏了多少‘好东西’。”
铁鹰卫领命而去,显然对这类差事早已驾轻就熟。
裴靖逸眉头挑起,心下登时明白这一桩误会,他对钱知府死活并不关心,目光瞥一眼案几角落卷起来的帕子,舌尖抵着上颚笑得意味不明。
那姑娘瞪大了眼,身子微微发抖,显然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顾怀玉收拾的贪官污吏不知凡几,善后之事更是驾轻就熟——这些从教坊买来的姑娘,多半是被亲生父母卖了死契的。
裴靖逸一看就没处理过这类事,若直接放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不是饿死街头,就是重新落入火坑。
“既然钱大人要你伺候本相。”
顾怀玉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那便到相府当差罢,月钱二两,签活契,自由身。”
那姑娘怔了怔,眼眶一红,旋即惊喜地跪下磕头:“谢相爷恩典,奴定好生做事!”
顾怀玉微点了下头,抬手揉了揉额角,“都下去吧,本相乏了。”
姑娘连连应是,抱着琵琶起身退了出去。
裴靖逸却没动,反倒慢悠悠踱到案前。
“滚——”
顾怀玉刚开口,话音未落,裴靖逸猝不及防手一伸,一把抓起角落那块卷起的帕子。
那温热的、还未干涸的,几点粘到裴靖逸的指腹,他似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将手指凑到鼻尖前轻嗅了一下,随即抬眼看向顾怀玉。
“相爷,这是什么?”他舔了舔唇角,语气诚恳得像在请教典籍疑难,“闻着倒甜,下官能吃么?”
“……”
顾怀玉瞳孔发震,面上却仍能维持住波澜不惊,他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一口,淡声道:“拿出去丢了,脏。”
裴靖逸屈膝在他面前蹲下身来,瞬间比他矮一截身子,抬头仰视着他的下颚,神色虔诚,轻声讨好道:“相爷的琼浆,怎么能算脏?”
顾怀玉垂眸看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一字一顿道:“滚出去。”
裴靖逸乖乖地站起身来,手里还攥着那块帕子,他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过头,将那帕子凑到鼻尖嗅了嗅,“相爷放心,我不会偷吃的。”
第62章 琼浆是吧,给你喝个够。……
良久后, 厢房里静得只剩顾怀玉的呼吸声。
他抬起手臂横遮住眼睛,胸膛起伏几下,深深吐出几口气。
方才失控的情绪才慢慢归于平静。
唯独玉雪般的耳垂仍透着薄红。
“……狗东西。”
他低低骂了一句, 嗓音还带着几分未褪的哑。
搁下手臂时,那双眼已然恢复清明, 神情恢复往日从容,盯着紧闭的房门, 一点一点眯起眼眸, “看我怎么收拾你。”
翌日清晨,知府府邸朱漆大门洞开。
铁鹰卫连夜抄检, 竟在钱知府书房后的夹墙里掘出一间密室,整整齐齐码着的金砖映着火光, 晃得人睁不开眼。
钱知府当时就瘫软在地,自知大祸临头, 哭喊着要见顾怀玉,但宰执哪是想见就能见的?
铁鹰卫将人五花大绑, 认罪状一并封好,押车连夜往京送。
至于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
谁看见了?那分明是顾相亲自带来的家资, 只是暂借知府府邸一用罢了。
顾怀玉的马车停在府门前,裴靖逸与严峥早已在府外等候。
严峥也不是傻子,昨天府里抄家喊叫连天, 哪能猜不出“贵人”就是顾怀玉。
他一见到顾怀玉出来,猛地快步迎上前, 双手尴尬得不知放哪, 只好重重一揖,“相爷,厢军出这等岔子, 多亏相爷照拂,才保住了那帮兔崽子……”
顾怀玉立在阶梯上,云娘仔仔细细地给他掖着大氅的银狐毛领,他瞧也不瞧裴靖逸,只瞥一眼严峥,“客气什么,这是本相应该做的。”
严峥一听,原本激动得发红的脸更烧了起来,“相爷说是该做,可以前没人为咱们做过!”
他咧着嘴想笑,却又哽了喉,“我们是真的……真的感激相爷!”
顾怀玉抬步下阶,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本相要的可不是感激。”
严峥当即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抱拳半跪,铿锵道:“我们效忠相爷!”
顾怀玉满意地点头,道了句“起来罢”,便转身朝马车走去。
裴靖逸跪伏在马车旁,宽阔的背脊沉稳伏地,头微低,一时看不清神情。
顾怀玉面无表情地迈步上前,登车时脚步不见丝毫迟疑,登进马车那一刹,他脚尖一压,故意踩上了他的后脑勺。
裴靖逸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嘶”,却仍保持着跪姿未动,直到车帘彻底落下,才直起身来。
他凑到车帘前,“相爷,下官可否——”
“滚远点。”
车内传出的声音慢条斯理的优雅。
裴靖逸眉梢轻挑,后退半步,“下官遵命。”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步伐轻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严峥骑在马上等候,见他翻身上马时眉梢眼角俱是春色,笑得那叫一个风骚。
裴靖逸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帕角还细细卷着,像是生怕蹭坏了,他低头凑近鼻尖,慢悠悠地深嗅一口。
严峥见那帕子绣工精致、用料不凡,一看便知不是裴靖逸的物什,便忍不住问:“诶?帕子哪儿来的?”
裴靖逸将帕子轻轻一折,姿态宝贝得很,“定情信物。”
不等严峥凑近仔细看,他便将帕子重新揣入怀中,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口。
严峥看他这副样子,啧啧称奇道:“靖逸兄弟是动春心了!”
裴靖逸笑而不语,只一夹马腹,策马向前。
回京的队伍行至晌午时分,落脚在一座小镇的客栈歇脚。
这处客栈原本简陋,今日却被打点得井井有条。
前头人早早备好饭食,乃是相府自带的厨子下厨,炖煮蒸煎俱是京中上品,连筷子都是细细打磨的沉香木,可见讲究。
客栈大堂只有一处饭厅,按规矩自然该清场供宰执用膳,其余人另寻地界。
众人正欲退下,便见顾怀玉抬手一止:“不必,本相吃饭不讲排场,一张桌子便够。”
他说罢便坐到窗边的桌子,碗碟早已换成了官窑瓷具,几道为他而烹的江南小菜,色泽清雅,香气四溢。
裴靖逸却寻得了可乘之机,转身进了厨房。
不多时,他端着一碗浓白汤羹过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径直走到顾怀玉的桌前,颔首说道:“相爷尝尝这个鹿茸鸽蛋羹。”
顾怀玉眸光凉凉扫过那碗羹汤。
裴靖逸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补精益气。”
顾怀玉握筷的指节骤然发力,还敢提这个?他面色不动道:“放下。”
裴靖逸将汤碗轻轻放在桌上,却得寸进尺:“下官能否坐下?”
顾怀玉毫不客气:“坐着干什么?”
“坐着看相爷用膳。”
“站着也能看。”
顾怀玉冷声截断,自顾自地用膳,细嚼慢咽,动作极有分寸,连吞咽都静谧无声。
裴靖逸当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目光灼灼盯他用膳,头一回发现,看一个男人吃饭,竟这般地赏心悦目。
恰如那方在他怀里的帕子,寻常男子的腌臜物他见了只觉恶心,可那团沾着顾怀玉气息的……
竟让他觉得一点都不脏。
甚至好得很。
就这么一路相安无事地回到了京城。
顾怀玉一踏入相府,便见沈浚早已候在廊下,垂袖而立。
见到他与裴靖逸,沈浚眼神暗了几分,朝他伏身一礼。
顾怀玉体内寒毒总算稳定下来,终于能抽身处理最棘手的正事——
“说服”清流党,撕开朝廷对东辽出兵的束缚。
雪后的京城天光明澈。
顾怀玉步履闲适缓慢,走在前头,身后沈浚与裴靖逸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议会三日后在紫宸殿召集。”
他头也不回,语气咬的漫不经心,“所有官员都得到,清流也好,旧臣也罢,省得本相一个个去‘请’。”
沈浚神情一如往常地沉稳:“下官明白,会按照相爷的意思,一个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又道:“可要准备后手?”
顾怀玉脚步一顿,回头眉头挑起,“什么后手?”
沈浚双手拢在宽袖中,垂眸恭敬,语气却冷静得骇人,“安排禁军盯上清流党几位要员,抓他们一家老小在手。”
“议会当天,谁若敢跳出来与相爷作对——便杀谁满门。”
顾怀玉被他给逗得嗤笑一声,顾党里最毒的还得是沈浚,他转身继续往前走,“不必,本相一向以德服人。”
这话说起来一点都不害臊。
沈浚当即躬身,非常配合地恭维:“相爷大德。”
顾怀玉走出一段路,庭院里的腊梅正盛,寒香阵阵,傲然挺立。
到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他道:“留意一下聂晋,别让他站在本相的对面。”
“是。”沈浚应声。
裴靖逸抱着手臂跟在身后,目光一直黏在顾怀玉后脑勺。
听到“聂晋”两个字,他眉梢轻挑,“相爷认识聂晋?”
顾怀玉不置可否地嗤笑,“岂止是认识。”
裴靖逸:?
他脚步微顿,忽地扯唇一笑,“聂晋那脾气硬得能硌碎牙,他没气着相爷?”
顾怀玉不以为意,“本相就是欣赏他这股子硬劲,若是不硬,本相还不想用他。”
裴靖逸猝不及防重重拍向沈浚肩头,这一掌看似随意,力道却又沉又狠,沈浚被拍的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沈大人可要盯紧些。”裴靖逸语气散漫,若无其事,“聂晋八成会和相爷对着干。”
沈浚神色冷冽地盯他一眼,理了理衣襟,默不作声地跟在顾怀玉身后。
顾怀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未办,脚步顿住,指尖把玩着一支探入檐下的红梅,“下去罢。”
“裴将军留下。”
裴靖逸哪能不知道,这是要跟他“算账”了,眼神瞬间亮起来,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迫不及待地舔舔嘴唇。
沈浚眼尾余光扫过裴靖逸,唇边浮起极淡的冷笑,却终究没说什么,躬身退下。
顾怀玉缓步走到庭院中央,站在腊梅影下,头也不回地命令:“跪下。”
裴靖逸几乎是瞬间就跪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他膝盖干脆利索地蹭过石板路,膝行几步,高大的身形凑到顾怀玉身后,呼吸微妙的急促起来。
顾怀玉依旧没回头,“捆起来。”
话音一落,两名铁鹰卫无声无息从暗处现身,手中握着乌沉沉的绳索,动作利落地将裴靖逸的双臂反剪到背后,一圈一圈地缠紧。
裴靖逸没有挣扎,反而配合地挺直胸膛,任由他们捆绑。
他的目光始终黏在顾怀玉身上,眼底隐隐燃着火。
绳索重重地勒进肌肉,他的呼吸越发粗重,胸膛剧烈起伏,还没开始就已经来感觉了。
顾怀玉这才回过身,缓缓俯身,手指搁在裴靖逸的下颌。
指尖似逗狗一般,若有似无挠了挠那紧绷的下巴线条,“裴将军不是喜欢琼浆么?”
“本相今日,便赏你喝个够。”
裴靖逸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探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当真?”
顾怀玉不去探究他到底在想什么好事,只是轻轻拍了拍手,“来人,拿酒。”
相府的仆役立刻抬来一坛又一坛,整整十数个小酒坛子搁满一旁石几,坛身蒙着细纱,酒香浓烈得几乎能灼喉。
裴靖逸颇为失望地轻“啧”一声,原来是真酒。
顾怀玉随手拎起一小坛酒开封,手指扣在坛口拎起,居高临下地瞧一眼裴靖逸,“张嘴。”
裴靖逸笑一声仰着头,毫不犹豫地张开嘴。
顾怀玉手腕一倾——
哗啦!
酒水入瀑布般迎面浇下,狠狠灌进裴靖逸被迫仰起的口鼻。
他喉结剧烈滚动,却因灌得太急太猛,呛得连咳嗽都发不出声,只能从鼻腔里溢出几声闷哼,被绳索紧缚的胸膛剧烈起伏,绷出贲张的肌肉轮廓。
第二坛酒接踵而至,顾怀玉游刃有余地喂他喝酒。
一坛接一坛,直到裴靖逸浑身湿透,酒水沿着下颌与喉结蜿蜒滴落,裤腰都被酒浸透,湿湿贴着皮肤,颜色深出一层,色气得近乎淫/靡。
直到第七坛酒见底,顾怀玉才大发慈悲停手,垂眼问道:“好喝么?”
裴靖逸的酒量倒是不错,但从没这样喝过酒,一张俊脸被灌的面红耳赤,声音哑得不成调,“好喝。”
顾怀玉可不是他受这点苦头就能消气的。
他指尖轻轻捏住他发烫的耳垂,慢条斯理地揉搓着,“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知道东辽那边怎么驯不听话的畜生吗?”
顾怀玉的指尖突然用力,掐得裴靖逸闷哼一声。
裴靖逸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舔了舔嘴角道,“牧民会在畜生的耳朵打孔,不听话就拽。”
顾怀玉见他识相,唇角微勾,转头招了招手,“拿根金针来。”
仆役应声退下,转瞬便捧上一根细长的金针,闪着冷光。
裴靖逸倒不是没见过男人穿耳孔,老家并州与诸个番邦小国接洽,那些异族男儿粗犷剽悍,耳边常戴金环骨针,权当装饰,也是一种勇武标记。
所以他一点也不慌,反而沙哑着嗓子笑了:“那岂不是谁都知道,我是相爷的所有物了?”
话音还没落下,顾怀玉就动手了。
没麻没酒,没半点犹豫,那根金针就这样穿了过去。
“嘶!”
裴靖逸额角暴起青筋,却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反倒扯出个浪荡的笑,“相爷真温柔。”
顾怀玉不搭理他,回过身给仆役吩咐几句,那仆役当即退下,没过多久,捧来一个精致的锦盒。
他当着裴靖逸的面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细细的耳环,鎏金坠珠,花蕊里缀着颗殷红珊瑚珠,十分的妩媚动人。
分明是女子佩戴的样式。
裴靖逸嘴角的笑意终于僵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第63章 有这么多变态?
他不笑了, 顾怀玉却笑了,他取出耳环,指尖捏着那珠翠, 比到裴靖逸耳畔,神情认真地端详一番, “好马配好鞍,这倒是跟裴将军很配。”
裴靖逸宁肯背着马鞍, 也不愿戴这玩意, 他眼角微微抽动几下,压低声音道:“下官知错, 请相爷高抬贵手。”
顾怀玉垂眸看他,心想现在知道讨饶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指尖慢悠悠把玩着耳环, 全当作没听见,“本相赏的, 裴将军不收?”
裴靖逸突然用脸颊蹭上他掌心,带着几分刻意卖乖的意味, 下一下轻蹭着,“相爷赏什么我都要, 但戴这个——”
“别人会以为我是变态。”
顾怀玉反手轻拍他发烫的脸颊,“难道你不是?”
“是。”裴靖逸干脆利落承认,仰起头看他, 笑起来犬齿若隐若现,“但相爷想让人人都知道我是变态?”
“你还在乎这个?”
“……不在乎。”
裴靖逸声音压得更低, 有些意味不明的神秘意味, “但万一有人问我犯了什么事,我一不小心说漏嘴——”
顾怀玉不等他说完,指尖轻挑, 耳环的金针穿耳而过。
裴靖逸眉头紧蹙,闷哼一声,鲜红血珠顺着脖颈滴落。
顾怀玉拽着那枚鎏金耳坠,迫使他仰起头,“你敢说一个字试试。”
裴靖逸额间沾满细密的汗珠,顺着凌厉眉骨滑落,痛是很痛,但痛里又夹杂难以言喻的快感。
他漆黑发沉的眼眸斜斜地向上抬,“下官是说,我在相爷面前谈及如何自渎的事。”
“相爷那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顾怀玉还算满意他的认罪态度,哪知他冷不丁补一句:“不然人人不都得来和我抢那条帕子?”
“……”
顾怀玉真是被他给气笑了,有这么多变态?
他抽回手来,裴靖逸跪在他脚下,一张脸生得极英挺俊俏,轮廓线条硬朗,极具男人味,就这么一张铁血沙场的脸,耳垂上晃着纤细鎏金的耳环。
衬得他整个人像浪荡登徒子,色气外泄,不堪入目。
顾怀玉缓缓收回目光,接过仆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上沾的血,“跪着吧,明早再起。”
寒冬腊月的青石地砖沁着刺骨的冷意,换作常人怕是熬不过三更天。
吃准裴靖逸身子骨硬朗,怎么折腾都玩不死。
紫宸殿议会的诏令一下,清流党诸人便已心知肚明。
顾怀玉这是要动真格了。
自拒给东辽加岁币开始,再到那桩惊天动地的“乌维之死”,诸位清流名士再迟钝,也能嗅出他的狼子野心。
这着实让清流党内部陷入两难境地。
睿帝尚且在位时,顾怀玉是朝中最坚定的“苟和派”,主张对东辽卑躬屈膝,以和为贵。
那时清流党日日高喊“收复河山”“蛮夷不可信”,痛骂顾怀玉是“卖国贼、奸臣相”。
如今时移世易,顾怀玉摇身一变成了主战派,反倒让清流党不知该如何自处。
说到底,喊口号是一回事,真开战是另一回事,朝廷大部分官员并不想打仗。
如今朝堂局势稳定,文人的日子过得舒坦。
一旦开战,兵荒马乱、物价飞涨,世道动荡,首当其冲被踢出局的就是他们这些文人。
更叫他们夜不能寐的,是顾怀玉本人。
如今的顾相,已是权倾朝野,若再借战事之名执掌军政大权,朝局将再无人能制。
清流党都是读书人,别的不懂,这还能不懂?战时宰执的权力可是非同小可。
调兵遣将、征粮征税,乃至官员任免,都能一言而决。
若是让顾怀玉尝到甜头,日后想要收回这些权力,只怕难如登天。
可若反对开战,又恐背上畏战怯敌的骂名。
这局面着实讽刺。
当年他们骂顾怀玉卖国,如今却要担心他太过激进。
清晨的风掠过紫宸殿前的玉石台阶,远处天光初白,殿门紧闭。
董太师立于丹墀之下,神色凝重,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他身侧站着秦子衿,自从接到议会后便彻夜难眠,眼下淡青,神情却一贯温文尔雅。
再往后,是一众清流旧臣,各部司郎中、御史、侍讲,俱是平日里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之辈,此刻却个个神色讳莫如深。
众人沉默如铁。
人人心知肚明,待会儿殿门一开,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不会替他们说话,满朝朱紫十之七八已姓了顾。
就连清流党的老臣曹参,因受了顾怀玉的恩惠,从此对他们避而不见。
如今朝堂之势,已然天平向顾党倾斜。
他们能倚仗的,只剩这三瓜两枣的人了。
其实该怎么对付顾怀玉,众人昨夜已经商讨过了。
在董太师府邸灯火通明的一夜,几位清流中坚人物秘密会晤,密议良久。
终于制定出了一套滴水不漏的对策——要在今日紫宸殿上,全方位围剿顾怀玉。
天光乍亮时,董太师问道:“都还记得一会儿要说什么?”
众人纷纷点头。
上次在紫宸殿,他们说大宸仁义之邦,信守承诺,不与蛮夷计较。
被顾怀玉骂得狗血喷头,自惭形秽,今日便不能扯着这面最好用的旗。
于是他们转而准备从三方面下手:
一是陛下新登基,根基未稳,正该休养生息、安抚民心,顾怀玉此时主战,是祸国之举。
二是顾怀玉破坏祖制,先是废文武之别,如今又欲擅动干戈——
到底还是不是大宸的臣子?心里还有没有皇权。
三是打私情牌——
就在昨夜,秦子衿颔首微微地一笑,轻描淡写说道:“我有个江南来的故交,与顾相算是同宗,诸位可知,顾相为何非要跟东辽不死不休?”
这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长平十三年,近二十年前的那场战役里,东辽可汗挥师南下,大宸大半国土沦丧,军民死伤近乎百万。
百万之中便有一对北上做生意的江南商人夫妇,带着一儿一女,不幸卷入战乱,夫妇尸骨无存,只留下两个孩子流落荒野,风餐露宿。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牵着姐姐乞讨的孩童,如今正把刀架在东辽铁骑的脖子上。
这仗,他当然要打。
不是为了国,是为了私仇。
清晨时分,紫宸殿外晨雾未散,殿中却早已灯火通明。
今日与往常不同。
顾怀玉一道诏令,把整个京中所有官员,不论正五品抑或从九品,全数召入紫宸殿。
人多得连殿内都站不下,文武百官排队列队,阶外偏殿、檐下石阶、廊道拐角处,全是挤满的人。
鎏金蟠龙柱下,宫人垂首屏息。
殿里唯有两把座椅——
一把是盘着五爪金龙的御座,天子端坐在上,直勾勾盯着某个人的背影。
另一把却摆在御阶之下,正对群臣之位,椅背覆着雪貂皮。
顾怀玉便斜倚在其中,手里端着一碗杏仁酪,慢吞吞地舀着,像在自家后院吃早膳,毫不在意这满朝山雨欲来的气氛。
众臣早已忍不住往一个方向偷看,那位昔日“三箭平吴山”的将军,今日的模样实在是“稀奇”。
“噗……”
几声压抑的笑声从武官队列里传来。
严峥憋得满脸通红,几个武将肩膀抖得厉害。
裴靖逸神色淡定自若,抱着手臂,冷嗤一声,“笑个屁?”
几人赶紧收声,却还是忍不住眼神乱飘。
顾怀玉终于放下青瓷碗,素白锦帕拭过唇角时,满殿官员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清流党众人已在心中将杀招演练了千百遍——
陛下新立,不宜兴兵,
擅改祖制,目无君上,
更遑论那最致命的一击:借私仇而祸国。
每一条都足够击中要害。
甚至已能在脑海中构想出顾怀玉被他们逼问得语塞、神色慌乱的模样。
董太师大步出列,向殿上一拱手,正要开口:“臣——”
“先帝临终的那夜……”
这七个字像道惊雷劈在殿中,连元琢都猛地坐直了身子。
顾怀玉手臂闲适压在扶手,眼皮低垂,看不清眼神,神色间透着几分罕见的幽沉,“曾握着我的手涕泪横流。”
“他说大宸与东辽交战百年,从未赢过,是元家历代帝王懦弱苟安,割地赔款,纳岁币送岁妆……”
咬字撇除他一贯的慵懒,字正腔圆,话说的严肃凝重。
可那搭在扶手的手指,似敲非敲地在雕花木纹轻轻跳动,像是戏文未开前,说书人手中的那一下试探,懒散至极。
若有人真正读懂他的人,便知动作背后藏着的,不是轻松,而是讥诮。
说到此处,顾怀玉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早已丢尽祖宗脸面。”
满殿老臣脊背发寒,顾怀玉把他们当傻子不成?
睿帝是什么人?终日不务正业,吟诗作画,朝会都能连着数月不上。
满心里只有自个儿,哪在乎什么家国百姓?
这哪像是睿帝的遗言?
倒像是顾怀玉自己早就看老元家不顺眼,借此机会说出来。
老臣们齐刷刷望向御座,眼神几乎要烧出洞来。
陛下!他骂的可是您亲爹和列祖列宗!您倒是说句话啊!
元琢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冠冕,甚至还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姿态明晃晃写着:朕都坐在这儿听他骂,你们有什么资格有意见?
在这片窒息的寂静里,顾怀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道:“先帝说他这一生荒废政务,功业无成,临死才知愧对列祖列宗。”
清流党众人几乎要呕血,望眼欲穿地盯着殿上的元琢。
荒废政务,功业无成,愧对列祖列宗。
这可是顾怀玉替你爹下的定论啊,陛下!你说句话啊!
就在董太师颤抖着要开口时,元琢终于站起身来,认真地说出一句话:“宰执,父皇还说了什么?”
求知若渴的模样,活像是真在听先帝遗训。
顾怀玉在椅上侧身回过头看他,忽然抬手在空中一握,似是在回忆临终之夜那一刻,睿帝颤抖着抓住他的袖角。
“这大宸交给你了,替朕,替元家,挽回一点颜面。”
满殿官员皆屏息,殿外的官都伸长了脑袋好奇地张望。
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突然松开,似是临死前的脱力,顾怀玉轻描淡写,又极快地吐着字,“朕求你,看在朕与你姐姐的情分上,再帮朕最后一次。”
“往后大宸万事,皆听卿之所决。”
狂妄!
满朝哗然!
这哪里是什么遗命?这分明是在自封摄政王!
清流党面如死灰,顾党众臣也瞠目结舌,饶是他们再忠心,此刻也被这句话震得魂飞魄散。
那可是“万事皆听卿决”!
这番所谓的“遗命”,无人旁听,无纸可凭,空口白话,全凭顾怀玉一张嘴!
若今日他说“先帝临终托我一统山河”,那是不是明日他就能说“先帝临终托我登基称帝”?
一念至此,就连顾党的几位老臣,也开始低头不语,不敢再看着顾怀玉。
裴靖逸舌尖抵着上颚,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拨弄一下耳坠,他这位“主人”,还真是什么实话都敢往外说。
第64章 他不行。
“顾相这是何意?”
秦子矜一步上前, 站在董太师身侧,朝顾怀玉拱手道:“下官听您这番话,像是要自立门户。”
“若是误会了顾相, 还请顾相解我等一惑,您这‘万事皆听卿决’, 究竟是何意?”
董太师方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老脸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顾相方才所言, 可有纸墨凭证?”
顾怀玉慢悠悠坐直身子,手臂搭在膝头, 正要开口——
“万事皆听卿决的意思就是什么都得听顾相的。”
一道高大身影突然从百官队列中跨出。
裴靖逸今日穿了宽袍大袖的朝服,这衣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儒雅, 反倒被一身悍气撑出几分潇洒不羁。
“你跟我都得听顾相的。”他看也不看秦子衿,只朝顾怀玉一拱手, 正儿八经地说:“下官最听相爷的话了。”
说完还冲座上人挤了个眼,“媚眼”抛的明目张胆。
顾怀玉扫他一眼, 置之不理,目光转回董太师身上, “本相方才说得明明白白,是先帝口谕。”
“太师却问本相要凭证?”
他语气一顿,唇畔衔着几分玩味的笑容, “太师这是何意?”
董太师脸色霎时难看至极。
清流党精心准备的三记杀招,还未出招, 便被顾怀玉这一出“先帝遗命”打得措手不及。
顾怀玉这招太毒。
一开口直接祭出儒家最不能碰的禁/脔:忠孝大义。
先帝临终嘱托要雪国耻、伐东辽, 一切听从顾怀玉,如今你们不愿打,那是不是对不起先帝, 违背圣训?
是不是不忠不孝?
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上回在这紫宸殿内,董太师还扯着“忠孝”二字痛斥顾怀玉。
谁能想到,这重若千钧的两个字,今日竟原封不动砸回了他们头上。
怀疑当朝宰执矫诏?那是掉脑袋的大罪!
不怀疑?那就得乖乖听他调遣!
清流党顿时陷入两难。
原本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的攻势,此刻全乱了章法。
秦子衿忽而转身,广袖轻拂,朝裴靖逸施施然一礼。
他站姿挺拔,唇角含笑的模样温润如玉,与裴靖逸那副悍匪作派形成鲜明对比,“多谢裴将军为秦某答疑解惑。”
“裴将军果真博闻强记,连‘万事皆听卿决’这八个字都能通透解读,秦某佩服。”
裴靖逸面不改色地一点下巴,坦然受之。
秦子衿被这副不要脸的样子噎得喉头一梗,目光落在他显眼的耳坠,“裴将军怎么戴起妇人的耳饰来了?这是什么闺房情/趣?”
殿中不少人都不由侧目。
裴靖逸听到“闺房情/趣”四个字,原本拧起的眉头忽而舒展,嗤笑道:“既然秦寺卿知道是闺房情趣,怎么,竟还要问?”
秦子衿脸色微变,旋即又端起那副温润模样:“裴将军自从跟随顾相,越发不像武官了,倒越来越像文臣了。”
话似恭维,却字字带毒,这是在骂裴靖逸丢了武将风骨,成了摇尾乞怜的权门走狗。
“像谁?像秦寺卿?”
叙述,论起嘲讽人这一块,秦子衿是个文人,比不了裴靖逸这种毫无口德的人。
他嗤笑几声,声音不高不低,却让满殿皆闻,“我可比不得秦寺卿,东辽使臣下榻鸿胪寺时,秦寺卿连自家老娘都恨不得打包送上。”
“不知情的,还以为鸿胪寺是青楼,秦寺卿是龟奴啊!”
“你……”
秦子衿面色瞬间气得面红耳赤,有口难言。
殿中原本死寂,此刻却隐约响起几声窃笑,虽不敢太放肆,却也藏不住快意。
毕竟“送女伺使臣”这种事,旁人早已看不惯,此刻裴靖逸当众撕破了遮羞布,倒叫不少人暗中叫好。
谢少陵站在文官队列中,眉头微蹙。
他侧首低声问身旁的董丹虞,“这位裴将军也是顾相的人?”
董丹虞如实答道:“裴将军跟得最早,是相爷跟前的红人。”
谢少陵目光落在裴靖逸耳垂那枚耳饰,一看便是顾怀玉的手笔。
原以为他是顾怀玉唯一的袍下之臣,没想到,还有另一个人,且来得更早。
顾怀玉似有所感,抬眼正对上谢少陵幽怨的目光。
“?”
看他干什么?
场面闹得实在难看,董太师不得不亲自收场,他拢袖一揖,老态龙钟却不失风度。
“今日得闻先帝遗诏,老夫心中百感交集,顾相忠心可鉴,使我等辈汗颜——”
说着说着,他突然声音哽咽,论起表演,朝中老臣个个是高手,“若先帝在天有灵,见此忠臣,想来也会欣慰含笑。”
这番话说的体面,顾怀玉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也不能打断。
董太师长叹一声,“老夫年迈无能,自知难再驰骋沙场,然此时此刻,却恨不得提枪上阵,赴那东辽疆域,为先帝讨还一寸山河!”
话至此已推至满堂激愤之巅,他忽而一转,“只是老夫心中仍有一事不解,恳请顾相为我解惑。”
顾怀玉下巴轻抬,“太师请问。”
董目光扫过满殿官员,最后停在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秦子衿身上。
他轻拍了拍秦子衿的肩膀,像在抚慰后辈,却实则是点将回场。
“秦寺卿有一位旧友,乃是江南顾家一支,与顾相同宗,他曾闲谈时提及一桩旧事。”
“据说当年长平十三年战乱,顾相父母死于兵祸,顾相与太后娘娘流落街头,一路乞讨回乡,彼时风雪交加,几度濒死,终是熬了过来。”
“如此种种,诚乃悲惨遭际,令人唏嘘……只是老夫有一问。”
董太师双目精光乍现,直直地盯着顾怀玉,拔高声音,铿锵用力问:“今日欲讨伐东辽,顾相是为先帝遗愿,天下苍生?”
“还是为报一己私怨?!”
满殿死寂。
清流党众人暗自得意,这记杀招直指顾怀玉命门。
若坐实他假借国事报私仇,莫说出兵东辽,就连宰执之位都难保!
你说你不站文官,不站武官,只站大宸,若这煌煌大义的源头,不过是血亲私仇
那你亲手铸就的信仰高塔,岂非成了笑话?
如此一来,再多英名,又有谁敢托付?
顾怀玉缓缓眯起眼眸,唇畔笑意敛去,神色冷淡得惊人,“本相看过长平十三年的史册,那年各地赋役绝收,尸骨成山,军民死伤逾百万。”
“这其中,可有太师的亲人?”
董太师被他问得一怔,轻咳一声答道:“老夫有一名学生……”
顾怀玉没有听他诉苦的意思,目光转向秦子衿,下巴一抬。
秦子衿脸色微变,半晌答道:“家中一位叔祖,惨死于乱兵之手。”
余下的不必顾怀玉再问,殿中沉寂几息,便有人低声开口:
“家兄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犬子那年应征,至今音讯全无。”
“家父那年走西北粮道,途中遇匪……”
“我与内子避乱途中走散,再未相逢,至今不知是生是死……”
声音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争先恐后,仿佛连压抑多年的悲怆与血泪也一同翻涌而出。
有老臣低头拭泪,有青衫文士声泣下跪。
悲声渐起,此起彼伏。
二十年疮疤被狠狠撕开,满殿朱紫此刻哪还分什么清流顾党,尽是乱世飘零人。
那年惨死的,有死于东辽铁骑,有亡于乱兵匪患,更多是饿死冻死在逃难路上。
可究其根源,哪桩不是拜这场国难所赐?
“够了。”
一道冷声突兀划破群嘈。
顾怀玉倏然起身,手中的雪色大氅“唰”地扬起,披肩而落,斜掩在他削瘦的肩背之上,宛如万丈雪崖倾覆而下。
他就这般立在朝堂中央,明明是一副清瘦病恹的身子骨,但气势逼人得让人不敢直视,“太师现在还觉得这是本相的一己私仇?”
董太师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若非秦子衿眼疾手快扶住,堂堂一国太师,怕是要当场跌个灰头土脸。
他只觉面上火辣辣的,被一个年纪差得远的后辈当众驳斥至此,羞愧得连半寸地缝都想往里钻。
而更叫他们猝不及防的,是殿中众人的反应。
在此之前,顾怀玉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太过耀眼:
富家子弟,年少入仕,少年得志,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纵横朝堂,杀伐果决,坚毅强大得几乎令人忘了他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人。
他是那座不动如山的靠山,是不需要别人保护的人。
但此刻,那个故事却将所有人心中关于顾怀玉的形象彻底颠覆。
若顾怀玉“聪明”点,大可早几年说说他的过往,双亲如何死于战乱,说与姐姐相依为命的苦日子,说寄人篱下遭受的白眼……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本可以少挨许多骂名。
但他从未透露只言片语,就连与他相识最久的元琢、沈浚都不知道他这些往事。
大殿内众人看向顾怀玉的眼神极其复杂、沉重的情绪:震撼、敬佩,甚至……心疼。
顾怀玉看着董太师灰败的脸色,心头掠过一丝快意,这群冥顽不灵的老东西,总算被“说服”了。
想到终于能放开手脚大展宏图,他几乎要压不住上扬的嘴角,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然道:“既然如此,出兵东辽之事便这么定了。”
他目光扫过满殿文武,“谁还有异议?”
殿内鸦雀无声。
连最顽固的清流党都低着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很好,还是知趣的。
顾怀玉随即有条不紊地安排,“兵部即日起整备军需。”
“枢密院三日内拟出调兵方略。”
“户部统筹粮草,不得有误。”
哪知上半场戏刚刚落幕,下半场戏便猝不及防地开了锣。
裴靖逸大步上前,行至顾怀玉身侧,突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下官愿披玄甲为先锋,统镇北铁骑,为相爷——”
话音未落,他一把攥住顾怀玉的手,重重按在自己胸膛,蓦然用力挺直脊背,贲张的胸肌发力,将那只玉白的手掌牢牢抵住,好似是让顾怀玉感受他的诚心。
“踏平东辽。”
这般跪姿、这般神情,分明是在启誓。
但殿中几位眼尖的已然变色。
元琢自始至终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此刻却忽然笑了。
天子的指节泛白地攥紧龙椅扶手,声音清朗如泉,“裴卿如此积极,当真是为了国家?”
顾怀玉摸到那紧实温热的肌肉,想要抽回手腕,却被裴靖逸铁钳般的手掌牢牢扣住,就是不放他的手。
裴靖逸仰头直视龙颜,面不改色道:“臣当然是为了相爷——”
“为了国家,也为陛下。”
元琢看他为的只有相爷,面不改色道:“裴卿如此忠心,朕心甚慰。”
说着他抚掌轻笑,“说起来,裴卿年近而立,也该成家了,不如朕为你赐一桩婚。”
裴靖逸竟当真露出思索之色,“陛下,臣也想结婚,只是”
他忽然目光灼灼地望向顾怀玉,摁着顾怀玉的手用力几分,意味悠长地道:“这事必须得相爷点头。”
“陛下有所不知。”
顾怀玉突然截过话头,指尖在裴靖逸胸肌上狠狠一掐,面上却淡然如常:“裴将军先天不足,不能人道。”
他另只手漫不经心拢了拢大氅,轻描淡写地补了句:“裴将军这杆枪平时挺得笔直,一到正事上,软得比谁都快。”
第65章 谁说他不行?
裴靖逸的目光落在顾怀玉脸上, 幽深得像是要把人吞进去。
虽仍保持着跪姿,但眼神分明透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大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几个文官偷偷打量着裴靖逸宽肩窄腰的身形,朝服都掩不住的贲张肌理, 怎么看都是个顶天立地的悍将。
谁能想到……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严峥憋得满脸通红,肩膀直抖, 几次要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狂咳。
几个边将交换了个眼神, 你看我我看你, 眼底全是不敢置信,这要是传回军中, 怕是得震掉一地的眼珠子。
顾怀玉见他不答,故意倾身问道:“裴将军, 本相说得不对?”
现在知道要脸了?
裴靖逸一言不发,盯着他的眼神愈发幽暗。
元琢的目光钉在裴靖逸握着顾怀玉的那只手上, 手指不知不觉地绞紧衣袍,哪能看不出来这是顾怀玉不想裴靖逸被赐婚?
“既然裴卿有恙在身……”
他若无其事地笑几声, 只能借坡下驴,“朕赐些滋阴壮阳的汤药, 再派太医院院正亲自为你诊治,助裴卿早日康复。”
顾怀玉趁机想抽回手,但裴靖逸抓着不放, 当着满朝文武,他不好发作, 便淡定接话:“陛下圣明, 裴将军确实需好生调理。”
大殿里的气氛一时轻快了几分。
谢少陵垂落的宽袖中,手指早已攥得发白。
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这般促狭私密的话……
私底下, 该是何等亲密?
他不愿被裴靖逸比下去,更不愿眼睁睁看着那人独占顾怀玉身侧的位置,猛地向前一步,正要开口请命——
“少陵要做什么?”
董丹虞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问道。
就在这一瞬间的迟疑。
“臣请命。”
一道冷冽嗓音破空而来。
神色冷峻的青年自人群中迈出,朝服干净整洁的没有一丝褶皱,他先向顾怀玉拱手一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顾怀玉眉梢微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
聂晋转身面向御座,声如金石:“臣请命担任此役伐东辽的监军,随军出征。”
元琢瞧着聂晋,眉宇间不由舒展几分。
毕竟聂晋声望素来极佳,公正不阿,在民间威望极高。
与旁边那个色胆包天还抓着顾怀玉不放的裴靖逸相比——
天子心中暗叹:这才是真正忠臣。
“聂卿请命监军,卿以为如何?”
元琢转向顾怀玉,却见对方压根没看自己。
顾怀玉打量着聂晋,以一种玩味的语气说道:“聂大人,好久不见。”
聂晋神色不动,只微微颔首,“自上次相府一别,已有月余。”
顾怀玉眉眼微抬,含着几分挑衅的意味,“聂大人记得这般清楚,是想念本相的姜汤,还是……”
“想念本相?”
他有意给聂晋难堪,就要当众提起那桩“羞辱”的事迹,提醒聂晋别忘了可是喝过含他口水的姜汤。
他看上的人,若不跪服于他,就得当众难堪。
话音未落,突然五指一痛——
裴靖逸猛地将他的手整个裹进掌心,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力道大的像要捏断他的骨头。
顾怀玉垂眸看去,裴靖逸突然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那模样不像是笑,倒像是野兽护食时的呲牙警告。
直接给顾怀玉看得“扑哧”一笑,乐不可支。
另一边的聂晋别过脸不看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宰执“调戏”,这位素来冷面的大理寺卿,也抵不住耳根子泛红。
他声音极其平静坦然道:“下官思念顾相……的贤德风骨。”
顾怀玉眉梢一挑,贤德?这词跟他有半个铜板关系?
“本相允了。”顾怀玉正发愁监军没有合适的人选,这最合适的人上赶着送上门来,他自然笑纳,“监军一职,非聂大人莫属。”
监军之职,历来是最不好干、也最得罪人的活。
要监察军中动静,又要防贪制乱,稍有不慎,就成了前线众将的眼中钉、肉中刺。
正因如此,才非聂晋这般人不可:
不图军功、不近钱财,清正严明,朝廷信得过,军中也压得住。
聂晋转向顾怀玉拱手,“多谢相爷成全。”
这声“相爷”,叫得郑重。
顾怀玉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忽然生出试探的兴致,话语轻飘飘地落下:“若聂大人有空,不妨来都堂坐坐。”
一句话抛出的是一根橄榄枝。
殿上诸人谁都听得出,这不是单纯的客套,都堂乃宰执议政之地,非亲信不可入。
顾怀玉此话分明是有意拉拢。
聂晋腰背挺得笔直,却是迟疑瞬息才垂下眼道:“谢相爷厚爱,下官若有公事,自会赴相府拜访。”
不去都堂,但去相府,当顾党一员免谈,但人情往来可以。
顾怀玉脸色倏地一沉:“那就不必来了。”
聂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旋即拱手退下。
不少人面面相觑,谁不知聂晋刚硬孤傲?跟块石头似的水火不容,逮谁怼谁,就连睿帝也被骂得狗血淋头,如今竟对顾怀玉这般……
听话?
谢少陵不自觉地喃喃:“怎么又一个”
董丹虞凑近好奇地问:“又有什么?”
谢少陵摇头不语,整肃衣冠出列。
他先向顾怀玉深深一揖,再转向御座天子行礼,朗声道:“臣请命赴前线,任行军司马,协理军务。”
顾怀玉未立刻作答,前线局势复杂,行军司马虽是文官编制,但往往要与将领并肩作战,确实是锤炼性命之地。
眼下人才紧缺,却也不能轻率安排。
“朕看谢卿大才。”
御座上的天子抢先一步开口,笑吟吟地瞧着谢少陵,“朕闻凉州新发现了一座铁矿,谢卿不如去去凉州督造军械?”
殿内霎时一静。
凉州。
那是离前线八百里远的苦寒之地,终年风沙漫天,水土恶劣,素来是流放边缘之地。
谢少陵猛地抬头,正对上元琢冷笑的眼眸——
他心底骤然一沉,原来早就漏算了一个。
元琢坐的端正挺拔,搭在扶手的手指轻击。
收拾不了裴靖逸那条老狗……
朕还收拾不了你?
顾怀玉微微摇头,没工夫深究元琢跟谢少陵多大的仇怨,“谢大人年轻有为,笔法清晰,心细如发。”
“不如暂往军中任文书,统筹调令与军情往来,也算是为国尽忠。”
谢少陵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方才的黯然全然不见,高声应道:“谢相爷成全。”
元琢垂下眼睫,攥着龙椅的指节已然发白。
你对谢少陵这般回护。
对裴靖逸那般纵容。
就连聂晋都与你关系匪浅。
他忽然抬眼,直勾勾盯着顾怀玉,紧紧抿着的嘴唇轻微颤动几下,“卿对他们当真是好。”
“那朕呢?”
“卿把朕放在何处?”
此话一出,朝堂一静,群臣低语骤然止住。
作为顾党的两位大员,沈浚与魏青涯并肩而立,魏青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自从进了紫宸殿,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东一句西一句地点评。
董太师方才义正辞严道“忠君爱国”,他立刻接茬:“诸位可知?董太师上月刚纳了个十六岁的小妾。”
裴靖逸嘲讽秦子衿是“龟奴”时,他又口不择言:“巧了,我曾收过一家妓院,有些贵客连龟奴都不放过。”
沈浚一直面无表情,眯着眼眸盯着殿上。
直到天子这句委屈巴巴地诘问一出,魏青涯摇头轻叹:“这大宸的锦绣河山啊……倒像是系在顾相腰间玉带上了。”
沈浚肘尖直直地撞一下他,冷眼睨他,“慎言。”
顾怀玉眉梢一挑,元琢这是唱的哪出?
请命?
他不假思索道:“陛下坐镇京师便是,朝中需留人坚守后方。”
裴靖逸顿时嗅出话里的不对劲,忽地开口问:“相爷是要亲征东辽?”
满殿哗然!
因为按照常理,坐镇京师,坚守后方的人应当是顾怀玉,哪轮得着元琢?
顾怀玉既然如此说,便说明那时他不在京中,才轮到元琢坐镇京师。
一朝宰执战时不在京中,那只能是在边疆了。
元琢猛然起身,唇色都因惊怒而发白,“朕不准!”
顾怀玉不需要他准许,他从裴靖逸掌中抽出手来,取出手帕,仔细地拭了拭被攥红的指节,那姿态不像在议军国大事,倒似在赏玩一件易碎的珍品。
擦完手,他才抬眸,“本相今日召文武百官入朝,定的是生死策。”
这件事他很早都想清楚,是大宸历代皇帝和宰相没想清楚。
他的声音轻不重,慢条斯理的,“既要将士赴死,本相便不能高坐明堂,听着曲子逍遥快活。”
你要人家卖命,总得先拿出诚心,不然谁肯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本相就在战场后方,举目可见,让他们知道,这场仗不止赌他们的命……”
顾怀玉扫过满殿文武, 指尖轻点自己的额头,“也赌我这颗项上人头。”
殿中一片死寂。
裴靖逸是从沙场里滚出来的人,比谁都清楚,顾怀玉若亲临前线,对军心意味着什么。
一个宰执若敢站在将士背后,真正的背后,那就是这仗能不能打赢的命脉。
不是将军带兵才叫打仗,宰执若亲临军前,等于告诉所有人:这不是你们替国家去死,是本相与你们一起玩命。
那是能让三军效死的分量。
裴靖逸喉结狠狠地动了动,却终究一言不发。
顾怀玉的那副身子骨他还不了解?寒毒未愈,情绪一激动就咳血,若真去前线,稍有闪失,就是命没了。
但他不能阻止。
裴靖逸嗓子里溢出很轻的笑。
怪只怪自己眼光太高,看上的是九霄云间的凤,不是凡尘里能与他厮混的雀。
既然够不着天际,那便只能拼了命地追上去。
“下官沈浚,愿随相爷一同出征。”
沈浚突然出列,跟顾怀玉这么多年,哪能不知他的脾气。
一句也不劝,劝了也是徒劳无功,他只向顾怀玉拱手道: “下官可照料相爷起居。”
即便他不说,顾怀玉也不会放过他,那么阴的人留在京城太危险,当即点头应允,“好。”
元琢终于绷不住了,宽袖下的拳头握紧,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一个两个都往顾卿身边凑,还都是朕的臣子吗?”
语气轻快得像玩笑,可袖子里的拳头用力的快要捏断自己的骨头了。
顾怀玉眉梢微动,这是忌惮我了。
魏青涯“噗嗤”笑出声来,被董丹虞拽住袖子,“魏大人笑什么?”
“笑某个人不解风情。”
魏青涯又压低声音补了句:“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啊~”
董丹虞不明其意,忧心忡忡低声道:“陛下这是怕顾相太得人心了。”
顾怀玉累了,没心思搞这些权谋斗争,随手整了整袖口,淡然收场:“本相身边的人,不都是陛下的臣子?”
“若无要事,便散了吧。”
元琢的指节剧痛无比,只能含笑颔首:“准奏。”
他目光扫过顾怀玉身边一个个人,旧人、新宠,都是什么阿猫阿狗?
心下难受不已。
群臣散尽,大殿空空,唯有一道人影尚未离去。
是贤王。
贤王似是察觉他心绪不宁,走上前低声劝道:“陛下若烦郁,不如随臣出宫散心。”
元琢摇头,踱步下阶而行,停在殿门前,朝阳初升,将他孤影拉得老长。
“朕何时才能……”
他望着刺目朝阳,不再说下去,却是满腹的委屈:
朕连顾怀玉的近侍之臣都做不得!
他未说出口,但贤王不是糊涂人,若有所思瞬息,便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与顾相相识于微时,这份情谊岂是旁人可比?”
“臣看来那些不过都是过客,陛下才是顾相心头唯一的牵挂。”
宫门外回廊幽深。
裴靖逸在宫里解了个手,正欲离去,忽闻身后一声:“靖逸。”
聂晋立在朱漆廊柱旁,两人隔着一丈距离对视,目光皆晦暗不明。
沉默几息,聂晋的目光落在他的耳坠上,“你不是要夺顾怀玉的性命么?”
若不是他提起,裴靖逸都快忘了这茬子事,抱着手臂嗤笑一声,“聂大人还说要抓他呢。”
聂晋被他说得一滞,他审得了冤案,断得清朝堂是非,偏偏理不清这情丝缠绕。
裴靖逸指尖拨弄几下耳坠,忽然扯出个漫不经心地笑,“你也看出来了,哥们这次栽得彻底。”
稍顿一下,他似是自嘲般笑道:“我对顾怀玉一见倾心,情愿为他鞍前马后。”
同样的话他曾经也对聂晋说过,只不过那时是讥诮,而此刻却是……
聂晋神色严肃,盯着他郑重其事道:“他不属于你,他属于百姓,属于大宸——”
“也属于你?”
裴靖逸突然敛去笑意,眼底那点散漫褪得干干净净。
聂晋被这一问问得沉默。
沉默即是答案。
裴靖逸顿时脸色难看,本来只是试探,但他娘的你心里真这么想。
“今日之后,你我的兄弟情分就此了断。”
他干脆利落地说出来,盯着聂晋,眼里压着一股血气翻涌的狠劲,“下次再见,老子揍死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门外,顾怀玉的马车静静停在那,四周守着铁鹰卫。
裴靖逸卯着劲一路走得急,到了跟前一言不发,直接掀帘上车。
顾怀玉正倚在软枕上看书,雪色大氅搭在膝盖,只着赤色的朝服,窗外漏进的晨光为他镀了层柔边,哪还有半分朝堂上的凌厉。
他懒懒瞥了眼裴靖逸,又低头看书。
“相爷。”
裴靖逸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掌心滚烫,“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顾怀玉抬眸瞧他,用眼神询问:看什么?
他这只手却被带着按在了一处不可言说的地方。
“相爷明鉴。”
裴靖逸摁住手腕不让他撤走,神色正经地仿佛真在给顾怀玉看什么东西,“你亲手感受感受,它真如你说的那般——”
“不、中、用?”
第66章 “比相爷自己弄,舒服十倍……
顾怀玉漆黑的瞳孔骤然凝滞, 整个人像被雷劈中。
掌心传来的触感清晰可辨,还在不断一点一点变化,他第一反应是抽手, 但裴靖逸死死摁住他的手,恬不知耻地问:“相爷感受到了么?”
顾怀玉怒火中烧, 另只手冷不丁伸出,拽住他耳垂的坠饰, 狠狠一扯!
裴靖逸硬生生被他拽得偏过身子, 吃痛喘息一声,这才松开钳制。
顾怀玉来不及取出帕子, 那只手掌反复在大氅上狠劲儿蹭了几下,想要蹭去那火热的触感, 他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下流东西, 恶心。”
裴靖逸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耳垂,耳坠生生将耳洞撕开道血口, 殷红的血线顺着下颌流淌,他却还能咧出个笑, “相爷的不恶心。”
顾怀玉此刻哪能听得下这种恭维,猛地拽紧那枚耳坠,“裴度, 你是找死?”
裴靖逸闷哼一声,却在这剧痛中勾起唇角, 他眼底翻涌着暗火, 哑着嗓子说:“呃……又大了一圈……”
不知说的是撕裂的耳洞,还是……
顾怀玉满手都是他的血,那耳洞直接被他撕裂了, 耳坠落在他的手心里。
都这般情形了,裴靖逸竟还能说出这等浑话,倒把他生生给气笑了。
裴靖逸向后一仰,大咧咧靠坐在车厢边,双腿嚣张地敞着,却随手扯过袍角盖住胯/部。
他用手背随意抹一把耳际鲜血,半笑不笑地道:“相爷气性真大,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我……往后让兄弟怎么看我?”
顾怀玉这才取出帕子擦拭手里沾的血,他冷淡睨裴靖逸一眼,“你张口说本相的琼浆时,怎么不见得你要脸?”
为了拍马屁什么话都说的出来,现在这时候知道要尊严要脸面了,晚了。
裴靖逸直直盯着他瞧,十分坦然地说:“那能一样?相爷身上哪儿都是香的。”
顾怀玉心底泛起一阵恶寒,裴靖逸为了恭维他,当真什么腌臜话都说得出口!
裴靖逸见他不语,忽地坐直身子问:“相爷不信?”
顾怀玉讥诮挑眉,“信你不要脸?”
裴靖逸抬手用力点了点胸口,咬字重了几分,“信我一片真心。”
顾怀玉难得怔住,缓缓歪过头盯着他,一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直接告诉他裴靖逸说的是真话,这不像是他往日常常听到的的阿谀奉承。
可若不是谄媚,又能是什么?
裴靖逸被他这副懵懂的样子看得心痒痒,突然起身半跪在车内的软垫上,“相爷若是不信,我现在就能证明。”
顾怀玉身子往后靠了靠,随手撂下擦手的帕子,“怎么证明?”
裴靖逸猝不及防地捞起他一只脚,三下五除二脱了靴子,俯身用齿尖叼着罗袜边缘往下一扯——
“嗯?”顾怀玉的眉梢挑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足尖已被炽热潮湿的唇舌包裹。
裴靖逸不轻不重咬一口那圆润的趾尖,雪白的肌肤被他咬出绯红的齿痕,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他这才抬眸,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精致细腻的踝骨,“果然,相爷身上哪儿都是香的。”
顾怀玉盯着他看半响,寻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他屈膝收回腿,拾起先前丢弃的染血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着脚趾上的湿滑。
“这算什么证明?”
世上为了巴结权贵、飞黄腾达的人,何止咬上官的脚趾,连上官的恶疮都舔。
裴靖逸手指缓缓摩挲掌心,回味方才的触感,他忽然倾身靠近,高大身躯笼罩下来,“相爷若嫌不够……”
“那我还有另一个法子。”他说到此处,目光缓缓下移,在顾怀玉腰间玉带处停留,舌尖不紧不慢舔过唇上血渍——
“我愿握相爷的玉箫,为相爷弹奏一曲。”
顾怀玉眸光骤冷,一点都不想提起那件事,他只将赤裸的足尖一伸,径直抵在裴靖逸的膝盖。
裴靖逸熟稔地为他穿好靴袜,金丝靴带刚刚系紧,顾怀玉突然一脚踹在他胸口,“滚下去。”
这一脚踹的颇重,裴靖逸顺势后仰躺在车厢里,朝着顾怀玉摊开手掌。
那掌心宽厚粗糙,指节处布满常年挽弓磨出的硬茧,在日光中泛着黄铜般的光泽。
“相爷别看它生得糙。”
他屈指一勾,青筋虬结的手背绷出凌厉线条,“我从小挽弓练力道,指劲分寸,粗中有细。”
“比相爷自己弄,舒服十倍。”
说完他捡起软榻上那只血淋淋的耳饰,直接塞进怀里。
裴靖逸另只手向后推开车门,手肘在车辕上一撑跃下马车,翻身落地时还不忘规矩道一句:“下官告退。”
顾怀玉闭目靠在软枕上,深吸一口气。
下流至极的畜生。
夜色沉沉,太师府内死寂沉沉。
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过长廊,连鞋子都不敢踩响。
书房内未点灯烛。
董太师散着白发坐于地上,官袍胡乱堆在一旁,露出内里浆洗得发白的旧衫。
他仰着头,浑浊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地盯着房梁,一条白绫在月光里若隐若现。
朝野上下心知肚明,清流党气数已尽。
顾怀玉执掌兵权已成定局,虎符一旦入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待东辽战事一起,军功加身,民心所向,届时顾相权柄之盛,将无人能制。
到那时,顾怀玉怎会放过这群曾与他处处作对的老贼?
以顾怀玉的歹毒手段,落到他手中,想要留一具全尸都难。
“恩师。”
秦子衿推门而入,一眼看见那梁上的白绫,面色倏地发白,却未发一语。
他伸手要扶董太师,董太师却挥手将他推开,老眼浑浊却神色清醒,“走罢。”
“听为师的,明日上折子辞官,回你的老家去,永远别踏入京城,莫要遭了顾瑜的毒手。”
秦子衿撩袍半跪在他身旁,他端量这位斗志全无的老人,神色出奇地镇定,“弟子不会走。”
顿了顿他道:“太师若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公子想想。”
“他年少气盛,误入歧途,被顾猫哄着成了走狗,以后该当如何?”
提起董丹虞,董太师浑浊的眼神慢慢聚焦,终于勉强提起一口气,“你来做什么?”
秦子衿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四下没有旁人,他毫不避讳道:“恩师难道真信了顾猫那套先帝遗诏的说辞?”
董太师苦笑摇头,何尝不知顾怀玉矫诏?只是顾怀玉势大,纵有疑心也不能开口。
秦子衿又打量他一遍,眼神有几分讥诮,但说话依然语气平淡,“我今日散会后去了太医院。”
他从袖中抽出一页纸笺,递给董太师,“调阅了先帝临终那日的脉案。”
董太师拿到月光下,只见那纸上写着:戌时三刻,上昏迷不清,连呼“朕要见娘”。
人之将死,喊娘再寻常不过。
董太师若有所思地看向秦子衿,思索道:“子衿的意思是……”
秦子衿微微笑了下,将那张纸仔细收起来,“陈太后虽与先帝不睦,终究是亲生骨肉,先帝弥留之际要见娘亲,她岂会不见?”
董太师眼里迸出精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是说先帝榻前不止顾瑜,还有皇太后?”
“睿帝亥时末驾崩。”
秦子衿缓缓地抽出手,语气不急也不躁,“时间上推断,皇太后确实极有可能在场。”
稍顿一下,他才凉飕飕笑问:“皇太后岂会容忍顾猫矫诏?”
显然不会。
陈太后虽一心礼佛,不理朝政,但她毕竟是先帝生母、元琢的祖母,在朝野上下仍有极高威望。
若她知晓顾怀玉胆敢矫诏,即便再疏离不问政务,也断不会容忍一个奸臣在先帝遗诏上动手脚。
合理的推测便是:正因她不知。
顾怀玉才敢放肆至此,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
董太师神情一动问道,“你有皇太后的踪迹?”
陈太后不在宫中,也不在别苑,没人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秦子衿亦不知,他望向窗外,淡淡道:“皇太后素来礼佛,若真要找人,不妨派人去各个佛寺打探,总有一处,是她的落脚之地。”
董太师眼中忽现欣慰,手重重拍在秦子衿肩头:“老夫果然没看错人,子衿你是可造之材!”
秦子衿瞥了他枯瘦的手,眼底厌恶一闪而过,却道:“谢太师褒奖。”
董太师似想起什么,转身从书案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册泛黄的书卷,封皮包着绢素,角略有磨损,显然被精心保存多年。
他手抚过封面《治国论》三字,仿佛在触碰稀世珍宝,“当年老夫在翰林院的书库,捡到这本未署名的策论……”
“老夫遍寻三日,才从卷案里找到你这个‘无名小卒’,你这一手精妙绝伦的颜体,烧成灰老夫都认得!”
董太师说起往事笑了笑,将册子递给秦子衿,封面的一角是当年他用蝇头小楷批的:此子当为宰执。
秦子衿接过册子,瞥见批注嘴角的笑容一僵,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董太师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自看到《治国论》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你是我的接班人。”
“清流的香火,得你来续。”
秦子衿神情微妙,眼底一瞬间仿佛闪过一丝难堪,又很快隐去。
董太师察觉他的沉默,不由问道:“怎么了?”
秦子衿当即一笑:“没什么,学生只是太高兴了。”
与此同时的相府里灯火通明。
顾怀玉披着中衣倚在软榻上,发梢还滴着水,在青石地洇出深色痕迹。
云娘正用棉巾替他绞发,忽然“咦”了一声,讶然道:“相爷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顾怀玉轻笑不语,榻边的那盆萼梅开得正好,映得他眉目如画,皎皎若明月,除了太瘦太白,脸上看不出是个药罐子。
云娘看着他这样很高兴,不由笑道:“往年这时候,房里三盆炭火都止不住相爷发冷。”
如今房间里只有一盆炭火,顾怀玉也没冷得瑟瑟发抖。
正说着话,外头脚步轻响,一名铁鹰卫快步进来,单膝跪下:“相爷,属下有事禀报。”
顾怀玉半倚着榻未动,只抬了抬下巴。
“说。”
铁鹰卫立即禀报:“刺客的尸体有动静,菜市口剐刑后,二十三尸首悬吊半月无人收殓,按您吩咐埋到乱葬岗后……”
“昨夜子时,一伙人潜入乱葬岗,将所有刺客尸体掘出,换了上好的棺木,连夜运往京郊北岭。”
“所选之地乃一片风水极佳的福地,山背向阳、草木扶疏,照今日市价,一尺地都要二十两银子。”
顾怀玉缓缓地坐起身来,指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颚。
铁鹰卫顿了顿,又低声道:“属下派人一路盯到那处,未敢贸然惊动,只做了标记。”
顾怀玉已经听出其中的微妙,直截了当问:“哦?谁的地?”
铁鹰卫伏下身答道:“属下查到,那块地契是……是皇陵陪葬区,是元氏赏功用的忠烈冢。”
顾怀玉不禁扑哧一笑,点了点下巴道:“这主子倒是仁义,不枉刺客给他卖命。”
他一点也不意外,想要他命的人极可能是皇室。
老元家死在他手上的人太多了,从王侯将相到近支亲贵,仇恨积压如山,有人想复仇,实属情理之中。
铁鹰卫低头请示:“相爷,接下来如何处置?”
顾怀玉不假思索,吩咐道:“递帖子,约贤王来相府小叙。”
元氏子弟中论活得久、知得多、又最不愿掺和皇权之争的,唯有这位贤王。
素来与世无争,却是老元家最清醒的看客。
关于皇陵、忠烈冢、旧制赏功,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若真有人借此地埋尸,贤王或许能指出蛛丝马迹。
第67章 我对宰执是又爱又怕。……
贤王回了顾怀玉的帖子, 称城郊水榭畔的百年古梅正值最后花期,花若一落,便要等来年, 邀他三日后共赏。
顾怀玉觉得贤王倒有些风雅兴致,便提笔回了“恭候佳期”四字。
三日转瞬即至。
顾怀玉着了浅色常服, 随意披了件大氅便出了府。
裴靖逸瞧着他登车,立即跟了上来, 那副高大的身形不由分说就要往马车里塞。
他身子还未探入车帘, 却被云娘板着脸拦下,严防死守地盯着他, “相爷有令,旁人不得入内。”
这个“旁人”的针对性太明显。
裴靖逸耳垂上那处撕裂伤已经结痂, 暗红血痂像一道狰狞的烙印,衬得他整个人透着股危险的戾气, 他指尖点了点自己胸口,“旁人?”
云娘不苟言笑, 正经点了点头:“还请裴将军自重,莫让奴婢为难。”
裴靖逸突然转身跃上旁边的黑马。
马蹄嘚嘚靠近车窗, 他俯身凑近车帘,压低声音:“不进车厢,跟相爷说说话总行吧?”
车帘纹丝不动, 里面传来顾怀玉冷淡平稳的嗓音:“本相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裴靖逸却不恼,反而笑得愈发开怀, 他伏低身子, 整个人几乎趴在马背上,那姿势吊儿郎当得很,侧着头就往车窗那凑。
“相爷今日出门, 是要去什么好地方?”
只要不扯下三路,不谈那什么“玉箫”的下流话,顾怀玉挺愿意跟他多说几句。
他倚在软垫上翻了页书,不咸不淡说:“刺客的事有些眉目,本相亲自去瞧瞧。”
裴靖逸眉头一挑,“相爷知道是何人刺杀的你?”
顾怀玉沉默瞬息后说:“八九不离十是姓元的。”
皇家?
裴靖逸挑起的眉头忽然一蹙,周瑞安临死前唯一告诉他的线索, 东辽安插在大宸的高级内奸,手上佩着一枚刻有“承天”二字的扳指。
此人在西山寺埋伏了顾怀玉,现在顾怀玉说刺客是皇家的人。
一个姓元的皇亲贵胄,竟会是东辽的暗桩?这事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他忽然出声笑了,指节在车窗上轻轻一叩,“相爷,我这儿有条小道消息”
城郊湖畔,冬末的薄冰悄然消融。
水榭临水而筑,半隐于山脚,朱漆廊柱映着粼粼波光,端的是一处风雅所在。
顾怀玉踏入水榭时,扑面而来的暖意将寒意驱散。
他施施然地向前走,一边解着大氅的绳结一边道,“路上有事耽搁了,殿下久等。”
水榭内炭火烧得正旺,熏香炉吐着袅袅青烟。
贤王正在执壶烹茶,见他一来,当即含笑起身说:“顾相言重,好景不争朝夕,这满园寒梅,不就候着顾相来赏?”
顾怀玉解下大氅,正要递给身后人,一回头——
裴靖逸正站在门口,双臂展开,坦然地任侍卫搜身。
见顾怀玉看过来,他缓缓眨了眨眼,似是眉目传情,暗送秋波。
顾怀玉冷着脸转回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笑,仿佛是有什么喜事。
贤王似乎是才注意到门口的情况,挥手示意门口的侍卫退下,“不必搜了,裴将军是自己人。”
侍卫立刻退开。
裴靖逸大步走进水榭,极其自然地接过顾怀玉手中的大氅,落座时顺手将大氅搭在自己腿上,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次。
贤王的目光落在他耳垂的伤口,温声问道:“裴将军这伤……”
“啪”的一声脆响,裴靖逸捏开一颗花生,随手抛入口中,颇为无奈地道:“偷东西时被猫挠的,”
贤王若有所思,瞧了眼神情冷淡的顾怀玉,落座在他身侧,压低声解释道:“方才门口的事,二位别介意,我也是谨慎起见。”
顾怀玉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理解,前些日子遇刺,本相府上也添了守卫。”
贤王眉头微蹙,颇为担忧地问:“行刺顾相的刺客,可是那周瑞安?许久前见过悬赏通告,竟还未捉拿归案?”
顾怀玉指腹摩挲着青瓷杯沿,轻描淡写地说:“不是这桩,前些日子本相去西山寺,遇着几个自寻死路的。”
贤王神色讶然,“何时的事?怎未曾听闻?”
顾怀玉漫不经心扣上茶盖,随手搁在桌案,“小事罢了,那些刺客没伤着本相分毫,反倒被本相给活剐了——”
“挂在菜市口暴尸七日,如今气也消了。”他玉白的指尖拨弄茶盖上的素白瓷钮,似是非常地愉悦享受,回味无穷。
“当啷”一声脆响。
贤王手中茶匙撞上杯壁,似乎是杯盏太烫,随即朗声笑道:“胆敢行刺当朝宰执,合该千刀万剐。”
裴靖逸坐在顾怀玉对面,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顾怀玉眼尾微挑,裴靖逸便笑着捏开一颗花生,“确实,那些刺客惨叫个没完,吵得我三夜没睡好。”
贤王的笑容微不可察地滞了滞。
“说起来……”
顾怀玉忽然执起茶壶,琥珀色茶汤划出一道弧线,“还要多谢殿下在出兵东辽一事上鼎力相助。”
他双手捧盏敬向贤王,“若非殿下说服皇族宗亲,本相也未必能这么顺利。”
贤王郑重地接过茶盏,融融笑道:“顾相过谦了,这是顾相威望所致,满朝宗亲,谁不敬仰顾相?”
“敬仰?”顾怀玉可不信那些宗亲敬仰他,唇角一挑,“是恐惧吧。”
贤王抿了一口茶,说起恭维的话令人如沐春风,“聪明人敬仰顾相,愚者才会恐惧顾相。”
稍顿一下,他倾身瞧着顾怀玉,“顾相最是明白什么人该用怀柔,什么人该施雷霆。”
顾怀玉也盯着他,似是打趣般问道:“那殿下是敬仰本相,还是惧怕本相?”
贤王忽然长叹一声,含着些苦涩自嘲的笑,“我对宰执是又爱又怕。”
裴靖逸正剥着花生的手微微一顿,他垂眸盯着自己指腹的厚茧,心想——
那不就跟我一样?
“爱宰执的惊才绝艳、治国之能。”贤王动着茶盏,扳指在杯沿磕出轻响,“怕的却是宰执的手段太利,叫人不敢不从。”
顾怀玉听过太多谄媚,有直白露骨的阿谀,有拐弯抹角的吹捧,更有裴靖逸那种混不吝的,能咬着他的脚趾说“相爷全身都是香的”。
但像贤王这样,能精准落在“治国”“手段”这些他的矜傲之处的,倒真不多。
他忽然低笑出声,“‘贤王’这个封号,倒真是实至名归。”
话音刚落,便有侍从入内禀报:“殿下,画舫已备好,正候在水榭外的栈桥边。”
贤王起身广袖一展,“寒梅虽好,终究静赏不及乘舟近看,顾相肯赏脸,移步舟中一叙?”
水榭后方临湖栈道旁,一艘饰有檐角彩绘、船身细纹描金的已停靠画舫岸边。
裴靖逸不等吩咐,一个箭步跃上船板,绕舱一巡。
不多时他便回来,对顾怀玉低声说:“船上只有个船夫,未见旁人。”
贤王站在一旁未言,嘴角衔着温和笑意。
顾怀玉踩着舟板缓步登船,风拂起他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晴光映得他眉眼分明。
贤王立在船头的甲板处,眺望着湖心,语气忽然染上几分追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顾相,当时顾相站在太后身侧,那时——顾相多少岁?”
顾怀玉倚着雕花栏杆,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栏杆,“十五吧。”
贤王微怔片刻,旋即失笑,眼神中多了几分钦赏,“那时太后便同我说,顾瑜年纪虽小,假以时日若为辅臣,当定朝纲。”
裴靖逸抱着手臂靠在舱门边,顾怀玉的目光看过来时,他眉尖挑起,眼底燃着近乎狂热的钦慕。
顾怀玉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唇角却极轻地扬了扬,他转向贤王道:“陈太后看人,一向很准。”
“太后看你看得准,看睿帝却是不准。”
贤王意味悠长地说罢,声音更压低几分,有些秘而不宣的意味,“太后一向不喜睿王,这是宫中尽人皆知的事。”
“那年大哥猝然离世,太后却力保睿王登基,皇家上下都说——”
“太后这是押准了,睿王再不成器,终究是你顾瑜的”
“姐夫。”
贤王这番话既似拍马,又似试探。
他本以为顾怀玉会谦辞几句,未料对方只是微微一点下巴,神色坦然地道:“确实如此。”
裴靖逸突然低头闷笑,笑得胸膛都在震动,他指节抵着唇,忍不住用力舔了舔犬齿。
真他娘厉害,岂不是顾怀玉只要点个头,龙椅上就能换个人?
贤王愣怔瞬息,复而又笑了,“如今回头看,顾相可曾后悔?”
话虽轻描淡写,分寸却拿得极稳。
毕竟……睿帝到底不是一个好皇帝。
画舫行至湖心,忽而轻轻一顿,似是船夫有意勒住缆索,将船停在了湖心。
顾怀玉望向岸边的湖光山色,不以为意开口:“不后悔,若不是他,我还是一个以为写写策论就能治理天下的傻子。”
“啪!”
贤王猛地一击掌,朗声笑道:“这就是我为何敬你,又怕你。”
顾怀玉扫向船舱外的湖色,漆黑的眼眸忽然睁大,十分疑惑地问:“咦?怎么不走了?”
不知为何,见他这幅样子,裴靖逸笑得更开心了。
贤王忽然敛去笑意,沉沉地叹息一声,“顾相可曾算过?你为大宸续的不是命,是劫。”
顾怀玉似听不懂他的意思,侧过头眯眼盯他。
贤王望向湖心,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严肃,“你做的这一切,确实为大宸延了寿命,但你可曾想过,这具摇摇欲坠的残躯,需要的或许并非续命——”
“而是彻底推翻重建?”
顾怀玉眼底波澜不惊,随口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贤王背对湖光,缓缓道:“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寿数不过二百余年,这是天命之数,从未有例外。”
“而大宸——”
他一字一句数道,“内斗纷争、外戚专权、重文轻武、昏君无道、奢靡成风,外有东辽强敌环伺,内有灾祸不休,所有亡国的征兆,它一样不缺。”
作为“外戚”的顾怀玉,颇为不满地蹙起眉。
贤王目光骤然冷凝下来,盯着他追问道:“可你呢?你偏要逆天,将这个本应入土的国家从棺材里拽出来,强行灌进一口续命汤药。”
“你以为自己在拯救万民,殊不知你才是真正的祸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世间只有一个顾怀玉,你死后,大宸终究要亡,而且会亡得更彻底、更惨烈!”
贤王的眼神带了几分执念,快速喃喃道:“大宸注定要被东辽吞噬,东辽也注定会被下一个朝代取代,兴亡代序,循环不止——这是天道!”
说到此处,他声音倏然放低,似低语,又似谶语:“你为何要逆天?”
顾怀玉仿若后知后觉,这时才脸色乍变,突然踉跄地后退几步,“是你行刺本相?”
他指着贤王的手指发颤,似乎被吓得失了神。
裴靖逸忍不住嘴角一抽。
这演技……
顾怀玉眼风扫来,他脸上的怒意暴涨,立即暴喝一声:“狗贼!你谋害宰执,还敢巧言令色!”
说着他便大跨步向前,纵身向贤王扑过去,船夫果然从舱底冲出阻拦,却被他一个干脆利落的肘击——
“咔嚓”脆响,那船夫壮硕身躯轰然跪地,呕出的鲜血染红甲板。
舟身一阵剧烈摇晃。
贤王泰然处之,只是盯着顾怀玉,惋惜地叹息一声,“我真舍不得杀你,太舍不得了。”
“正因如此,我要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猛地抬手一击掌,沉声吐字:“坠河而死。”
击掌声在湖面炸开。
湖面微波荡漾,舟身轻晃,却迟迟未见任何人影破水而出。
寂静。
一息。
两息。
三息。
船下突然晕开暗红,如朱砂入墨般层层扩散。
一具具黑衣尸体浮上水面,咽喉皆钉着的铁鹰卫袖箭。
贤王的手悬在半空,指节痉挛般抽搐,他盯着血色湖水,眼神变得呆滞、惶惑、不敢置信。
顾怀玉不跟他演了,慢条斯理抚平袖口,落座时连衣袂翻卷的弧度都优雅,他扶着下颚叹息一口,“只能怪这‘承天’二字。”
“若不是那两个字,本相今日,还真着了你的道。”
裴靖逸慢悠悠踱到贤王身侧,指节掰得咔咔作响,“我最烦用刀剑,血溅得到处都是,但像这样——”
他手臂突然如铁钳般卡住贤王的脖颈,才用几分力气,便听顾怀玉唤道:“裴度。”
裴靖逸卸了几分力道。
顾怀玉瞧着被勒的脸色涨红的贤王,低低再次叹息:“你这人真是糊涂,我哪有闲功夫管什么万世基业,万民众生。”
“我只管今年边关小卒能领足饷银,最穷的人不用卖儿卖女就能吃上一口饭,这就足矣。”
话音落定,裴靖逸手臂骤然用力一绞,“咔嚓!”一声脆响。
贤王烂泥般滑跪在地,听见头顶落下顾怀玉带笑的判决:“至于百年后?”
“关我屁事。”
顾怀玉给了贤王一个体面的死法,他垂眸看着贤王的尸身,指尖轻点下颚思索着。
皇室宗亲的王爷,竟成为东辽的走狗,此事若传出去,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连皇亲都能背叛,那这大宸是不是快完蛋了?
思及此,他忽然抬眸:“裴度。”
裴靖逸正在把贤王的尸体往船舱里拖,闻言挑眉:“相爷吩咐?”
顾怀玉心思已定,“找个体面的罪名,就说他意图谋反,被本相诛杀。”
谋反总比通敌好听。
裴靖逸反应迅速,一下就想到这件事最难处理的地方,“小皇帝呢?”
贤王毕竟是元琢的亲叔叔,与元琢关系匪浅,就这么死在他手里,元琢岂肯罢休?
一想到这个,顾怀玉眉心隐隐作痛,抬手轻轻揉一揉,“本相亲自去说。”
裴靖逸把贤王跟船夫扔到船舱里,随意地拍了拍袖子灰尘,“得带着我。”
顾怀玉懒懒睨他一眼,“进宫见陛下能有什么不安全?”
裴靖逸在心里冷笑一声:正是因为是“见陛下”,才得带着他。
第68章 罢相。
崇政殿门前, 日正当午,金瓦流光。
顾怀玉突然脚步一停,头也不回地抬起手, “你在此等候。”
裴靖逸在他身后,抬眼望向紧闭的殿门, 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袖口,“我许久未见陛下, 甚是挂念圣体安康, 理当问安。”
顾怀玉斜睨他一眼,不知道他心里头打的什么注意, 只道:“你杀了陛下的叔叔,他见了你只会添堵。”
裴靖逸正要开口, 顾怀玉那秀白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他胸口, 裴靖逸的喉咙一紧,便听他说:“蹲下, 在这等着本相出来,别乱跑。”
这姿态怎么看也不像是跟人说话。
裴靖逸咧嘴一笑, 高大的身躯轰然矮下半截。
即便蹲着,他肩宽仍比顾怀玉腰身高出寸许,恰恰让顾怀玉摸他的发顶毫不费力。
顾怀玉掌心刚刚摸到他的发顶, 裴靖逸立即得寸进尺地蹭过去,顺势低头, 把整个后颈贴上去蹭他的手心, “那相爷可要快些出来。”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伺立的太监宫女全都低下头, 眼角却止不住偷瞄这一幕。
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
恰好是午膳的时间,元琢正执筷用膳,见顾怀玉进来,眼睛倏地一亮,银筷“当啷”搁在瓷碗沿,“卿来了。”
说着话间他已起身,几步走到顾怀玉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往膳案旁带,“卿还没用过膳吧?”
顾怀玉忙了一整个早上,哪有心思用午膳,摇头道:“用过了。”
一见到他,元琢也没心思用午膳,转头对宫人喝道,“都撤了!”
顾怀玉按住他手腕,“不急,陛下用完再说。”
元琢立刻重新落座,抓起玉盏将剩下的饭菜囫囵扒进口中,腮帮鼓得像仓鼠:“朕用完了。”
他嘴角还沾着饭粒,却已急不可待地挥手,“都退下!”
宫人退了出去,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顾怀玉瞧着他这副样子,心底沉沉叹口气,转身坐到锦塌边,轻声唤道:“小琢。”
听到昔日的小名,元琢擦嘴的帕子蓦然僵在唇边。
他先是低头笑一下,再抬头时眼圈微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前,竟直接伏在顾怀玉膝上,“自从登基后……”
少年天子的嗓音发紧,像是憋了太久的委屈,“哥哥再没这样叫过我了。”
顾怀玉像哄小孩子般轻轻摸了摸他发顶,“陛下的名讳要避。”
“那我宁肯不做这个皇帝!”元琢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脱口而出。
顾怀玉神色蓦然一冷。
元琢立刻缩回身子,低头认错般道:“朕失言了。”
顾怀玉垂眸瞧着他的发顶,直入正题,“我此次来,是想与陛下说一桩要事。”
“数月前的那名刺客,周统领——”
稍顿一下,他目光冷了几分,“并非孤行,而是受人指使,他背后另有主使,我已查明,是东辽安插在大宸的高级细作。”
元琢直起身来,神色一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
他的手指却悄悄往榻边挪动,动作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什么似的,直到指腹微微碰到顾怀玉的尾指,才停下。
顾怀玉神色未变,“这细作先是派周瑞安行刺,失败后又在西山寺设伏行刺我。”
“卿遇刺了?!”
元琢猛地站起,目光急匆匆上下打量顾怀玉,仿佛要透过衣裳查验伤痕,“可有受伤?太医可曾——”
“陛下。”顾怀玉不动如山,轻描淡写地带过,“我无碍,倒是用刺客尸首做了鱼饵,钓了条大鱼。”
元琢稍怔,随即眉头微蹙,“董太师?”
顾怀玉倒希望是董太师,省得他得循序渐进地告诉元琢。
但偏偏不是,他依旧淡道:“今日我确定此人是东辽细作,已将其诛杀。”
元琢还未能从“东辽细作”的思索里回神,便感觉一只冰凉细腻手握住了自己。
顾怀玉压低声音,语气却温柔得像在哄孩子,“陛下想亲眼看看么?”
元琢骤然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升。
若是清流党,顾怀玉根本不会这样郑重其事。
他的心脏猛然收紧,眼神微颤,嗓音也发涩:“……朕要看。”
顾怀玉抬眸看向殿门,吩咐:“抬进来罢。”
不多时,四名铁鹰卫抬着白布覆盖的尸身踏入,轻轻地放在殿中。
白布下一只无力的手垂落出来。
元琢下意识地望了一眼。
那只手苍白优雅,拇指戴着一枚扳指,再熟悉不过。
“哐当!”
他猛地后退了几步,后背撞翻金灿的烛台,蓦然扭头盯着顾怀玉:“卿在……开玩笑?”
顾怀玉神色一成不变,起身向他走去,“贤王是东辽细作,我已定其为谋逆之罪,正值与东辽开战之际,省得人心惶惶。”
说罢,他伸手想握住元琢发颤的手——
刚刚一碰到,少年天子突然甩开他的手,骤然退开几步,“你杀了我父皇的兄弟姊妹,姑姑、叔伯”
他喉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哽咽,“现在,我最后一个叔叔也没了。”
顾怀玉眯了眯眼眸,坦然道:“皇族通敌叛国,本就该死。”
元琢突然将头上的金冠一把扯下来,金冠撞在地砖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你当朕是三岁孩童?”
“贤王与世无争二十年,东辽能给他什么?你告诉我,他图什么!”
顾怀玉沉默一瞬,耐着性子道:“陛下若不信,可召裴靖逸进殿作证。”
这一句反倒像点着了炸药桶。
“裴靖逸?!”
元琢突然大笑,几缕散发黏在汗湿的额前,脸色阴郁得渗人。
他发泄怒火一般踹开地上的金冠,金玉交击声里夹杂着近乎癫狂的质问:“又是他!紫宸殿、都堂、相府、甚至——”
“朕的崇政殿!”
少年天子喉咙迅速地滚动,眼圈泛红,狠狠地咬住嘴唇,“你整日跟他形影不离……”
说到一半,他喉咙一哽,突然叫出声来:“哥哥……你到底把我放在何处?”
顾怀玉眉头蹙起,刚才不是在说贤王谋逆么?
元琢不指望他回答那个问题,攥紧拳头,泪水从紧闭的眼睫间溢出,“权力就那么好?”
顾怀玉蹙着的眉头舒展,回答这个问题对他而言简单不过,从善如流道:“权力当然好。”
“能让千军万马俯首,能让满朝朱紫折腰。”
“能让该死的人死,能让该活的人活。”
元琢猛地睁开眼,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若权力和我,你选什么?”
顾怀玉轻笑,连眉梢都未动一下:“这有何可问的?”
当然选择权力。
元琢的眼泪从通红眼眶里止不住滚落,他抬手狠狠地抹去,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徐伴伴!”
徐公公又不是聋子,在殿门口就听见里的大喊大叫,立刻踉跄着进来,一低头就看见那被踹翻在地的金冠。
他赶紧扑过去捧起,语气颤巍巍:“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元琢却只盯着顾怀玉,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的人,他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连喘气都疼,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拟旨。”
徐公公慌忙起身,在御案铺开明黄绢帛,御笔蘸饱朱砂。
元琢攥紧拳头竭力让自己冷静,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一字一顿地道:“朕承天命,统御万方。”
“查中书门下平章事顾——”
徐公公手中毛笔“顾”字第一笔还未落下,就陡然停住,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脸色瞬间惨白。
哪能不知元琢想干什么?
“陛下!”
他扑通一声跪在元琢身前,声泪俱下哀求,“您三思哪!万万不可!相爷他……他……”
“继续写!”元琢一脚狠狠踹开他,不带一丝迟疑,“朕要你继续写!”
顾怀玉垂下眼,不由发笑,笑得肩头微微发颤,他不慌不忙,撩起袍子一角,又坐在先前的锦榻上。
徐公公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哪敢写那道圣旨,这场面比先前天子说爱慕顾怀玉更恐怖,那只是天子的私人感情——
但罢相是国家大事。
如今大宸江山社稷全依仗顾怀玉,朝政内外,军政兵权、刑律财政,乃至东辽交涉、边关防线,全都系于他一身。
罢黜宰执,不止是罢相,更是罢整个国家的根骨。
顾怀玉倒是不着急,指尖在锦榻扶手上轻敲两下,“徐公公,陛下旨意听不见么?”
“尽管去写。”
徐公公自然是听他的话,颤颤巍巍地起身,擦着冷汗走到案前,再次提起朱笔。
元琢绷紧得躯体发颤,手心里流血浑然不觉,看着这场面忽然低笑出声。
这崇政殿是他的,九重宫阙是他的,可满朝文武只认顾怀玉,连贴身内侍都先看顾怀玉眼色,再听天子诏令。
他抬手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神色倔强带着狠意,心道:你不是只要权力吗?我偏不给你。
“查中书门下平章事顾瑜,擅杀宗亲,僭越弄权——”
“为固朝纲,安社稷,朕今罢其相位。”
“钦此。”
顾怀玉低垂着眼帘,漫不经心端详自己的手指,仿佛此刻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徐公公捧着圣旨的手直抖,碎步往殿外挪,刚挪出两步,就被顾怀玉开口截住:“去哪儿?”
“回顾相,老奴要送去中书印房……”
说到此处,徐公公的声音突然哑了下去,僵在原地不敢再往前挪。
殿中静得可怕,只有炭盆中微弱的火星发出“噼啪”声响。
元琢脸色倏地一变,嘴唇用力抿紧。
他当然知道流程。
哪怕是罢相圣旨,哪怕是出自天子亲口,也必须先由中书印房誊录,再送往宰执处盖章确认。盖章之后,才得以传往三省通押,由吏部拟旨颁行。
——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是顾怀玉。
也就是说,哪怕他口谕成旨、亲笔落款,最后还得由顾怀玉自己“批准”罢免自己。
顾怀玉朝徐公公伸出手,扑哧一笑道:“本相不是在这么?公公何须多跑一趟?”
徐公公瞥一眼脸色难看至极的元琢,战战兢兢地将墨迹未干的圣旨递给顾怀玉。
顾怀玉接过便是随手一抛,炭盆里的火焰“哗”地一声窜起,照亮他冷冽如霜的眉眼,“闹够了么?”
那目光像在看不懂事的孩子,刺得元琢浑身发麻,这一记眼神比顾怀玉杀了贤王都让他难以接受。
他用力咬紧牙关,踉跄几步坐到御案后,闭了闭眼睛,沉声说道:“明日朝会,传旨中书、枢密、门下三省,朕要百官公投罢相!”
徐公公腿一软跪倒在地,自太祖朝起,从未有天子用这等手段罢黜宰执。
顾怀玉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站起身来,随意理了理袖口,“陛下若无他事,我告退了。”
他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决绝,“明日朝会,我会准时赴约。”
元琢怔愣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脚步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伸手想要抓住他袖子一角——
但走至殿门口时倏然顿住,一道高大身影蹲在殿槛外。
顾怀玉经过时随手一拍他发顶,那凶名在外的杀神立刻蹿起来,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少年天子的手慢慢垂落。
裴靖逸回头瞥他一眼,咧嘴露出一侧白森森的牙,眼神分明在说:追出来试试?
顾怀玉阴着脸,一言不发地快步下阶。
宫道上无人敢靠近,内侍太监纷纷低头退避,生怕被这股杀气蹭到边角。
他一路走得极快,甚至都未等软轿停稳,便已掀袍登轿,再从御门出宫,一路直奔回府的马车。
车门刚一掀开,他便躬身入内,从头到脚袭来的倦意铺天盖地,心力憔悴。
裴靖逸不请自来挤进他的马车里,眯着眼端详他瞬息,猝不及防地问:“相爷,造反吗?”
语气就像是在问吃什么般随意。
“……”
顾怀玉原本沉郁的心情,硬是被这句荒唐话戳得一顿,绷不住笑出声来。
但裴靖逸是认真的。
第69章 辞官不干了。
裴靖逸见他不语, 倾身往前凑几寸,“到时候相爷做皇帝,哪用得着受这种鸟气?”
顾怀玉懒洋洋地侧躺到锦榻, 掌心支着下巴,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嗯?我当皇帝,那你当什么?”
裴靖逸盯着他鬓边垂落的发丝, 心痒难耐, “我当相爷的身前刀,身后盾。”
顾怀玉白他一眼, 哪能信这种鬼话,闭上眼睛假寐休息。
马车一路滚滚前行, 车厢内气氛静谧。
良久,裴靖逸盯着他看得久了, 突然俯身凑近,几乎是挨在他耳畔问:“相爷要不要……舒服一下?”
顾怀玉眼睫一颤, 倏地睁开眼:“滚。”
裴靖逸眉头微蹙,似乎全然不知他为何生气, 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揉,“我想为相爷按按额角也不可?”
顾怀玉瞧他一眼,这会是身心疲惫, 云娘不在身边,没个能使唤的人。
加之那副脑仁隐隐作疼, 实在难熬。
便纡尊降贵给裴靖逸一个, 他闭眼侧过身,枕上裴靖逸的膝盖,这大腿面比不了丫鬟温软香玉的腿, 枕着全是紧实的肌肉骨节,简直像枕着石枕。
但裴靖逸这双手却意外地温柔。
裴靖逸指腹轻缓地在他额角按揉,力道从轻到重,沿着经络一寸寸揉开郁结。
顾怀玉眉头微松,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这一声听得裴靖逸嗓子眼发干,手掌若有若无蹭过那段雪白的脖颈,但也仅是极其克制轻轻蹭过,感受那细腻柔滑皮肤。
顾怀玉神情舒缓,却没有睡着,心里理着这桩糟心的事。
明日的朝会没什么担忧的。
顾党官员如今在朝中占据七成,哪怕公开投票罢相,结局也只会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在宰执之位坐得太稳了。
可正是因为这场风波,他才忽然意识到——他的权力,远远不够稳固。
若不是顾党根基深厚、压倒清流,若坐在这个位子不是他顾怀玉,明日这一场公投罢相,定会成功。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未雨绸缪才是他能活到今日的底色。
在这个由科举、文臣主导的庞大体系里,他这个宰执之首,已几乎登顶,朝政、兵权、财政,皆在他手中。
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的可能性。
但若这个体系本身,就注定限制了他呢?
如果跳出这套规则,跳出“中书门下平章事”“宰执首辅”这一套朝堂定义……
会不会出现一个,超脱其上的新角色?
一个,真正由他亲手塑造、无人可制衡的存在。
他忽而笑了。
裴靖逸灼热的气息笼罩在他脸颊,“相爷笑什么?”
顾怀玉眼睛也懒得睁,手掌一伸,推开他靠近的脸,“天机不可泄露。”
裴靖逸趁机嘴唇蹭过他的手心,偷偷摸摸地亲一口,如今这副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愈发熟练,已然成了捎带脚儿的事。
马车一路行至相府缓缓停下。
顾怀玉休息的差不多了,睁眼欲要起身,裴靖逸手掌抵住他的后腰,顺势扶着他起身,不忘问一句:“相爷舒服么?”
不必顾怀玉的回答,他凑近几分,“我用手为相爷弄箫会更舒服,相爷不想试试?”
“不想。”
顾怀玉已然能面无表情地回答这种下三滥的问题,“滚下去,本相要下车。”
裴靖逸笑了几声,利索地跃下马车,转身大喇喇地张开双臂,肆意张扬地不像样,“相爷若有音律方面的疑难,下官随时愿为相爷弄箫抚琴!”
顾怀玉不想搭理他,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柳二郎传话,闭门谢客。
谁来都不接、不见、不答,有事明日朝会上说。
天子已通知中书、枢密、门下三省,罢相之事如野火燎原,不胫而走,不知多少人连夜赶来相府探风声、表忠心。
整个京城一夜未眠,风声鹤唳,几家欢喜几家愁。
董太师与秦子衿得知消息,嘴角几乎笑歪,明知罢不了顾怀玉,但能杀杀他的威风已足矣。
两人亲自执笔写下弹章,辞锋犀利,措辞毒辣,打算明日朝会上,当众掷出第一声雷霆。
隔日天光微亮,朝会的文德殿尚未开门,门口已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声势浩大。
徐公公就小碎步进来禀报,“陛下,文德殿门前跪了三十六名大臣,联名上书求陛下收回罢相旨意……”
元琢正张开手臂任内侍更衣,语调波澜不起道:“朕知道了。”
徐公公偷偷抬眼望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平静,不敢再说什么,悄然退下。
辰时一至,文德殿外钟鼓齐鸣。
三省六部、群臣百官依序入殿,许多人一夜未眠,眼下尽是青黑,神情却比往常更为肃穆。
昨夜京中官署、私宅灯火通明,无数人往来奔走,暗中打探、私下议论。
谁也不清楚罢相风波是陛下与宰执的权斗,还是俩人联手要肃清朝堂。
但无论真相为何,今日的“公投罢相”,都已箭在弦上。
有人早早站队,誓死追随顾相,也有人左右权衡,举棋不定。
但最终,即便是对顾怀玉心怀怨怼之人,也不得不承认——
大宸如今离不得顾怀玉。
战事在即,若宰执之位空悬,朝堂必乱。
更何况放眼天下,除他之外,无人能镇得住这龙案前的风云。
于是千般私怨皆被按下,权力之争终究要让位于江山社稷。
顾怀玉入朝为官十年,从未踏足过文德殿。
从前是忙着替睿帝擦屁股,天南地北地奔波。
后来做了宰执,更是连喘息的时辰都没有,案头永远堆着批不完的折子,手里永远攥着处理不完的急务。
连一刻钟都要掰成两瓣用,哪还顾得上这些虚礼?
今日不同。
顾怀玉一踏上玉阶,全殿的目光已被他吸引。
没有那一袭朱红色蟒袍,没有金丝印绶,连官帽都没戴。
只一袭素白衫袍,腰间悬一枚青玉,墨发半挽,一根素银簪斜斜固定,倒像是哪家偷溜出来踏青的贵公子。
殿门前的侍卫都瞪圆了眼。
顾怀玉对满殿惊诧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殿心那把紫檀太师椅。
那是专为他设的。
他拂袖落座时,衣摆如流云铺展,倒比龙椅上的元琢更像这殿宇的主人。
董太师当即朝秦子衿使了个眼色。
秦子衿当即会意,袖中弹劾奏章又添一条: “藐视朝纲,白衣面圣,大逆不道!”
裴靖逸立在武官队列里,身形尤为扎眼,他与顾怀玉一道来的,今日一早便见到顾怀玉这副装束。
这便是顾怀玉所说的“天机不可泄露?”
他眯着眼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御座之上,元琢搭在膝盖的双手攥紧,若无其事地向司仪官点头。
钟磬一响,朝会伊始。
元琢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开口:“众卿可有本奏?”
钟磬余音尚未散去,满殿死寂,无一人开口奏本。
文武百官垂首而立,目光却在龙椅与太师椅之间来回游移——
所有人都在等着天子抛出那柄悬了一夜的“罢相”之剑。
但谁也未料到,殿上的天子忽然站起身来,淡淡然道:“既无本奏,那便退朝。”
“啊?”
满朝文武齐齐抬头,脸上写满错愕。
不是说好今天投票罢相的吗?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董太师到底是老姜,趁着元琢还没走,反应迅速地出列,拱手高声道:“陛下!”
“陛下莫非忘了,昨日中书门下与枢密三省已奉旨筹备公投,拟于今朝对宰执之任罢行议——”
话还未说完,元琢一记冷冷眼刀甩过去,董太师便戛然而止。
“哦?”
元琢似才想起这一桩事,敛袖落座,看向顾怀玉时却换了副温软语气,似是恳求般道:“顾卿,如今战事在即,此事不如容后再议?”
这场景着实滑稽,罢黜宰执的公投,竟要宰执本人来决定议不议?
顾怀玉瞥他一眼,心里无奈叹气,小畜生该狠的时候狠不下心。
他轻轻摇头,“君无戏言,既然陛下说今日公投,那便今日投。”
元琢掩在袖中的双手再一次握紧,冷冽目光不着痕迹地剐过董太师,用力地一咬牙根道:“好,那便公投。”
话音落下,侍从们鱼贯而入。
两名太监抬着一张墨色漆案置于殿心,另有数名太监捧着青玉签筒依次入列。
签筒内皆是刻有百官名讳的象牙投签,笔直洁白,尾端尚未染色。
每人持其名签,以朱砂笔画“○”或“×”,○为留任,×为罢黜,投入铜炉后,由三司使当众唱票定夺。
大殿内气氛霎时一凝。
众官循名取签,脚步声杂乱,却无人敢言语。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暴喝传来,震得殿梁微颤:
“取什么签?!老子就是不投!”
严峥一脚踹翻签筒,象牙签哗啦啦洒了一地,“要罢相?连老子也一块罢了!”
武将队列轰然炸开了锅。
“就是!凭什么投票罢相?相爷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罢他?”
“我就在这看着,谁敢投罢相,我把谁脑袋拧下来!”
“相爷要是走了,让谁来统我们?!让董太师来?他敢上阵杀人吗?!”
呼啦啦一大片人扑通跪地,有人声嘶力竭,有人哽咽大哭,跪地叩首如雨。
殿上顿时乱成一片,喊声震天。
“罢谁都行,不能罢相爷!”
几名太监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劝都不敢劝,只能磕头求平息。
元琢却是微微一笑。
另一侧,顾党文官站作一团,沈浚负手而立,目不斜视。
魏青涯笑得悠哉,低声对他说:“你瞧瞧,人家多会表忠心,这些武将可真不傻。”
此刻正是“拉票”的好时机,一旦等签子投入铜炉,木已成舟,说什么也没用了。
于是董太师与秦子衿对视一眼,方才董太师已出过风头。
秦子衿便代恩师出列,慢条斯理地向殿上一拱手,“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元琢脸色霎时阴沉,眼底压抑着怒火,却不得不说:“准奏!”
秦子衿神色肃然,从袖中抽出一卷密密麻麻的奏章,长及三尺,缓缓展于手中,朝前一步,朗声启奏:“臣弹劾顾怀玉十一大罪——”
殿内众人俱是一震。
连地上跪哭的武将们也一下子愣住了,像是被人拎着后颈冷水泼醒。
“一曰,擅改祖制,毁太祖遗训,授武将参政之权,乱纲纪;
二曰,独揽军政,不奏不请,专权跋扈;
三曰,挟恩专宠,藐视天恩,目无圣上;
四曰,贪赃枉法,买官鬻爵;
……
十曰,罔上蔑法,行摄政之实,图不轨之意。
十一曰,白衣面圣,大逆不道!”
寂静。
方才还喧闹如市井的大殿,此刻静得能听见朱砂墨滴落的声响。
依照大宸律例,即便宰执高位如顾怀玉,一旦被正式弹劾,便须交由三司会审——
三司问案,御史台察访,通政司备案,枢密院存档,门下省审核,最后还得经陛下御批。
这其中每一道流程都旷日持久,牵扯繁杂,动辄需月余时间,而期间每一项“质疑”都要当面申辩、对证、写折回应。
哪怕所有罪名最终都洗得一干二净,哪怕全朝皆知这些弹劾是污蔑诬陷。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对顾怀玉一种极大的羞辱。
不仅如此——
三司会审期间,顾怀玉虽仍为宰执,却必须在多日内频繁应对调查、笔录、交代、问询,甚至当众答辩。
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内,他几乎腾不出手去调度军政、部署东辽战事。
“顾相。”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脸色难看的要死,但这套弹劾的铁律无法打破,“按律……相爷需在三日内,将印绶、虎符暂交中书省保管。”
“每日辰时,需至大理寺接受问询。”
“未经三司允许,不得离京,不得插手军政要务——”
每说一条,殿内温度便降一分。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悬在半空,挤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元琢脸色阴沉到极致。
秦子衿手里攥着的弹章颤抖,背后渗出的冷汗湿透衣服,全靠竭力才能撑住自己站稳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着看这位权倾朝野的宰执如何雷霆震怒、如何翻云覆雨——
顾怀玉却只是慢悠悠站起身,双手拢在袖中,轻描淡写道:“既然诸位觉得我不堪为宰执——”
“那我,请辞。”
殿内静的落针可闻。
“朕不准!”
元琢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冠冕珠帘“哗啦”乱响。
这一声吼得猝不及防,吓得秦子衿一哆嗦。
顾怀玉瞥向他,神色极为地淡然,“陛下是忘了?”
“今日公议罢相,正是陛下亲口所决,陛下与诸位都觉得我不适合,那我便退位让贤。”
说罢,他拍了拍那张象征宰执权柄的太师椅,广袖如云般拂过椅背,“我这位子——”
“你们谁想坐,谁就来坐。”
第70章 “……玉玉?”
大殿内静得可怕, 连呼吸声都凝滞在空气中。
顾怀玉不需要天子的准许,辞官是告知,不是请求。
准也罢, 不准也罢,这官他是辞定了。
他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人, 最终落在裴靖逸身上。
一个慵懒到近乎轻慢的下巴微点。
裴靖逸眉头一挑,毫不犹豫地大步跟上。
这一瞬息, 殿内众人如梦初醒。
“啪嗒。”
不知是谁先松了手, 象牙签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相爷!”
“顾相留步!”
“国不可无相啊!”
呼啦啦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追了出去。
顾党的官员自不必说,就连清流党中人也慌了神, 那些平日里自诩清高的,此刻也顾不得体面, 提着衣摆就往外冲。
最可笑的是那些没党没派的墙头草,此刻倒显出前所未有的团结来。
聪明人比谁都清楚——顾怀玉若真走了, 大宸一乱,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这帮明哲保身的人。
殿内转眼就空了大半。
元琢脸色煞白, 冠冕的流珠在他眼前剧烈晃动,晃得他眼晕, 他顾不得君主仪态,一把扯下冠冕,“咚”地砸在御案上。
“怀玉哥哥!”
少年天子的喊声撕破了最后的体面。
他大步冲下丹陛, 追到殿门口,却被秦子衿与数名言官快步拦住。
“陛下慎行啊!”
“此时事关朝纲, 万不可一时情急坏了大事!”
秦子衿语气格外温和:“陛下, 既然顾相辞官,当务之急是……”
“滚开!”
元琢直接挥臂将人搡开,几个要上前劝阻的官员吓得僵在原地, 从未见过天子如此失态。
秦子衿一个踉跄,身形不稳,竟直接向后栽倒。
眼看就要摔在石阶上,一双粗壮的手臂猛然从旁伸出,将他硬生生扶住。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严峥那张杀气腾腾的脸。
秦子衿迟疑一下,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严大人。”
下一瞬。
“谢你娘!”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严峥一记拳头重重砸在他脸上,直接将那张自诩风雅的面孔砸得血花飞溅!
“你他娘的敢弹劾顾相?!”
秦子衿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殿前石阶上。
鲜血从鼻腔喷涌而出,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满脸茫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当众被打了。
满堂哗然!
几个清流党官员刚要上前去搀扶,却被三四个人高马大的武官拦住,只能悻悻作罢。
顾怀玉的轿子静静停在广场中央,轿身金线绣着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相爷——!”
谢少陵带着一帮年轻官员跑得飞快,冲到轿前“哗啦”跪了一片。
他抬头时眼圈通红,嘴唇止不住地发颤,“相爷要去哪?带上我吧!”
后面追上来的官员见状,纷纷跪倒在顾怀玉身后。
“相爷三思啊!”
人群越来越多,竟像海潮一般围住了顾怀玉的去路。
沈浚亦在其中。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青石板上久久不起。
再抬头时,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透着幽亮,却一个字都不说。
魏青涯苦着脸,官袍下摆沾了灰也顾不得,“相爷,您当初忽悠我来收拾户部烂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烂摊子刚理出个头绪,您撒手不管了?”
裴靖逸眯着眼扫过跪了满地的人,连轿夫都跪下了,偌大广场上只剩他和顾怀玉还站着。
他不动声色地挪到顾怀玉身侧,肩膀几乎相贴,压低声音道:“相爷的鱼塘倒是养得肥美。”
顾怀玉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随即俯身入轿,却抬手止住了要放帘的轿夫。
轿内阴影里,他的轮廓半明半暗,显得神秘莫测。
他瞧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所有人屏息凝,“既然诸位还叫我一声相爷,那就听我一句劝。”
“都回去吧。”
顾怀玉敛去平日慵懒的气息,语气肃然,“朝廷谁当宰执都可以,但不能没有诸位。”
“诸位才是撑起朝政的根本,是这社稷的脊骨。”
“本相在与不在都,诸位都要守好自己的本职。”
话音一落,轿帘垂下。
轿影渐远,广场上官员们却仍跪着。
有人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有人茫然四顾,更多人盯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发怔。
就像罩在头顶的大伞被人突然抽走,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浑身赤/裸地暴露在风雨飘摇之中。
“陛下!陛下!”
尖利的太监嗓音突然划破沉寂。
众人回头,只见一道明黄身影如离弦之箭冲下玉阶,身后跟着一串手忙脚乱的太监宫女,御林军的铁甲哐当作响。
这队人马横冲直撞,把呆立的官员们冲得东倒西歪。
有人目瞪口呆问:“……那是……陛下?”
另一人一脸难以置信地低声骂道:“你他娘不是自己带头罢相的吗?”
元琢一口气咬着牙追至宫墙东门,那是大内通往东华街的侧门,眼看那抬轿越出门槛,已是“出宫”之实。
“陛下!”
徐公公气喘吁吁的喊叫传来。
“陛下这身衣裳万万不能出宫啊!”
元琢来不及换一身衣裳,竟当众扯下绣金龙的朝服往地上一掷,连登龙靴都踢飞了。
他赤脚踏在青石板上,头也不回地往宫门冲:“备马!”
徐公公急得直跺脚,“老奴给陛下备马车!”
不多时,一辆内廷备马匆匆驶来,元琢登车,挥手指着相府的方向,“去相府!快!”
车轮扬尘如风,直奔相府方向。
街上百姓见着这副阵仗,纷纷避让,未及片刻,车抵相府门前。
元琢绢衣散乱,赤足沾尘,披散的墨发被风吹得飞扬,浑然不顾周围人惊诧神情,径直冲入府内。
门口守卫认出他是陛下,根本不敢拦,纷纷低头跪避。
“怀玉哥哥!”
少年天子在穿过第二进院落时,被突然现身的管家柳二郎拦住。
“陛下留步。”
元琢充耳不闻,柳二郎不得不提高声音:“陛下!相爷不在府中!”
“何意?”
元琢猛地刹住脚步,蹙眉不去理解这句话里令人齿寒的意味。
柳二郎苦笑一声,轻声道:“相爷早知您会来,临走前留了几样东西,要我转交陛下。”
他侧身让开,引路至花厅。
厅中已备好茶,柳二郎捧出黑漆托盘,盘上是三样东西。
一套折得平整的赤红官袍。
一方沉重的宰执官印。
一顶朝用乌纱冠。
无一不是“宰相之位”的实质象征。
元琢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椅中,他盯着这三样物件,声音发紧,“顾卿去何处了?”
柳二郎一脸愁苦,低头答:“奴才也不知,相爷说,既已不是宰执,自然不能再住相府。”
“至于去了哪儿……相爷没说。”
元琢骤然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筋骨,脊背一松,整个人沉沉地靠入椅背。
他眼圈倏地红了,却猛地站起身往外冲。
院门口,徐公公正抱着靴子急匆匆赶来,远远喊道:“陛下!鞋,鞋还没穿……”
元琢一把抢过靴子,边跑边往脚上套,踉跄着差点绊倒。
他跳上马车时,一只靴子还没穿好,却已急不可待地拍打车壁:“去裴府!快!”
这一日,从晨光熹微至夜幕低垂,偌大京城依旧炊烟袅袅,市井喧嚣。
城郊三十里外的卧龙山,终年云雾缭绕。
半山腰处有座精巧别苑,白墙黛瓦掩映在枫林之间,原是顾怀玉买来给陈姑念佛用的。
如今陈姑仍在寺庙清修,倒成了他暂时的栖身之所。
别苑不大,却处处透着江南风韵,竹影摇窗,飞檐小筑。
他带了铁鹰卫和几个贴身侍从,当然还有那个他走哪儿都不能忘了的“大血包”。
毕竟,疯狗只有拴在主人身边,才不会乱咬人。
顾怀玉卸了宰执的担子,整个人都松泛下来。
他斜倚在窗边软榻上,一册闲书半卷在手,山风拂过书页,掀起一角又落下。
裴靖逸安顿完铁鹰卫的暗哨部署,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软榻前。
他没个正行,突然俯下身,将下巴直接抵在桌案边沿,仰着脸从下往上盯着顾怀玉瞧。
顾怀玉眼皮都不抬,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心里却觉得这姿势狗里狗气的。
“相爷这一离开,京城可有好戏看了。”
裴靖逸忽然开口,说话间已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顾怀玉搭在榻上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将那微凉的指尖摁在掌心里暖着,“可惜相爷看不到这出大戏。”
这些时日他跟在顾怀玉身边,眼看这位宰执日理万机、调兵遣将,什么六部运转、户部财务、人事任免,桩桩件件,都绕不开这位宰执。
如今他一甩袖子走了,那些文官们怕是得吵成一锅粥,清流党一个个上窜下跳,户部的账烂回来不出十日,兵部也没人压得住将军们的火气……
啧,真是热闹啊!
顾怀玉由着他暖手,懒懒睨他一眼,只问道:“今日人人都在拦我,裴将军为何不拦我?”
裴靖逸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凸起的腕骨,不由地低笑,“我若真拦,相爷觉得自己还能走得了么?”
话音未落,他手臂忽一用力,玄色窄袖下瞬间绷起流畅的肌肉线条,将衣料撑出充满力量感的弧度。
顾怀玉垂下眼睫,不看他卖弄风骚,“裴将军倒是聪明。”
裴靖逸立刻得寸进尺地往前凑,下巴又往桌案里蹭进几分,几乎要碰到顾怀玉的衣袖,“我身上的优点可多着呢,相爷日后会慢慢发现的。”
顾怀玉合上手中的书,随手搁在一旁,“在这就不必喊相爷了,我如今也不是宰执。”
裴靖逸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试探性地轻唤:“怀玉?”
顾怀玉面色倏然冷下来,半点温情不见,当真是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
裴靖逸就着这个姿势又往前凑了凑,忽然压低嗓音,刻意带着几分沙哑的气声唤道:“小玉?”
见顾怀玉神色更冷,他竟又得寸进尺地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玉玉?”
顾怀玉被这声“玉玉”腻味的心里发寒,冷声打断:“称我的字。”
裴靖逸眼睛一亮,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怀玉……怀玉……”
叫魂呢?
顾怀玉忍无可忍,撑着软榻坐起身来,“裴将军来我房里,所为何事?”
裴靖逸当即站起身,蹙眉正儿八经的模样,“这山里不比相府,为着您的安全,我自然要亲自守夜。”
说着就大步往外走,不一会儿竟真抱了床锦被回来,二话不说就在床榻边铺开。
“您不必管我。”他单膝跪地麻利地铺着被褥,抬头冲顾怀玉露齿一笑,“我睡这儿就行。”
然后他又压低声音补了句:“夜里还能伺候相爷起夜……倒夜香什么的……”
顾怀玉挑起眉尖,有床不睡偏要打地铺,还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真傻还是假傻啊?
这一日,元琢几乎跑遍了整座京城,凡是顾怀玉可能落脚的地方,他一个不落地找了遍,始终不见那人踪影。
直到夜色深沉,他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宫中。
刚走到崇政殿外,值守的小太监便匆匆上前禀报:“陛下,中书令沈大人已在殿内等候多时,说是下午便来了。”
若是旁人,元琢此刻根本无心接见。
但沈浚是顾怀玉一手提拔的心腹,或许……他眸色微沉,挥袖道:“宣。”
不多时,沈浚入殿行礼,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禀陛下,相爷离府后,各地奏折无人批阅,臣等不敢擅专,特将积压的折子送来。”
元琢眼下心力交瘁,实无精力处置政务,但仍强打精神,抬手示意:“呈上来吧。”
沈浚侧身一让,几名太监挑着扁担颤巍巍地进来,六个大竹筐“咚”地落地,堆成小山的奏折哗啦啦倾泻而出。
徐公公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也太多了些吧……”
元琢盯着瞬间铺满半间殿宇的奏本,一点一点地眯起眼眸。
沈浚垂首道:“各地每日送抵相府的奏本约有三百余件,由相爷亲自过目筛选,大半相爷会亲批,少数挑出的才送进宫由陛下御览。”
他顿了顿,语气不动声色:“如今相爷不在,臣等实在分不清何为要务,唯有照旧,全数呈上。”
元琢低下头半响未语,绷紧肩膀微微发颤,声音很轻道:“难怪他的病一直好不了……”
“是我太没用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