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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你喜欢我?”


    顾怀玉辞官的第二日。


    太阳还是照样升起。


    六街三坊的馄饨摊照旧炊烟袅袅, 百官依旧踩着卯时的更鼓匆匆赶赴衙门。


    朱雀大街上车马如流,仿佛昨日文德殿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日子依旧滴答向前。


    可细细一品, 似乎又有那么些细枝末节,不太对劲。


    运河上冷冷清清, 两岸站满不知所措的苦力。


    往常这时候,漕运的粮船能排到三里外的闸口, 船夫叫号、肩夫吆喝, 扛包的活计从清晨干到黄昏都接不完。


    可今晨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几艘渔船随波摇晃。


    枢密院几日前还因东辽战事忙得人仰马翻, 如今却全员干坐着,一个个干瞪眼。


    桌案上堆满军报、奏折、兵符调令, 无人敢动。


    户部里更是暗流涌动,崔尚书本就是一条三不沾的老狐狸。


    先前连镇北军的抚恤金都得顾怀玉亲自拍板, 有人担责,他才肯动一根指头。


    国库穷得叮当响, 账上不光是个空,还倒欠一屁股债, 早就发不出来俸禄,全靠顾怀玉扛住责任,逼着老狐狸拆东墙补西墙。


    如今顾怀玉一走, 这老狐狸干脆一屁股坐死,任你急得跳脚, 他自岿然不动。


    拖得了一天是一天, 俸银断档、地方催款,都权当没听见,反正饿肚子的又不是他。


    秦子衿昨日被一个莽夫打。


    被一个莽夫当众打。


    被一个莽夫在朝会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给打了。


    他少年成名, 天下士子无人不知他的《治国论》,以文采冠绝天下。


    年纪轻轻便成为鸿胪寺少卿,进出朝堂皆是温润姿态,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本想今日朝会顶着鼻青脸肿,狠狠地参严峥一本,哪知天子根本没上朝!


    秦子衿也不含糊,便往御史台杀去。


    弹一个是弹,弹两个也是弹!


    哪怕顾怀玉已辞官,他也要告这帮顾党余孽,目无尊长,欺辱朝纲!


    哪知他一到御史台大门,就先吃了个闭门羹,所有御史不约而同,全都告病在家休养。


    值守小吏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秦大人有所不知,咱们御史台的弹章,自来是要先送去相府核验的,相爷批了,才敢呈给天子御览。”


    “如今相爷辞官了,这流程……自然也就断了。”


    “中丞大人哪里敢自作主张?要是贸然把弹章往上递,万一被人参一本‘擅专独断’,那可不是挨一拳就能了事的。”


    谁都听得出那话外之音:你被顾怀玉的人打了,但真能为你做主的,也只有顾怀玉。


    如今你一纸弹章把他参走了,倒好,这天底下,连能给你撑腰的人也没了。


    你被打了,也只能是白挨。


    谁让你事多呢?


    秦子衿面色青红交错,喉头突然涌上腥甜,这才发现自己的后槽牙已咬出了血。


    却也无可奈何,顾怀玉不在,这桩烂事涉及党政,谁来管?谁敢管?


    他愤然转身离开御史台,可刚回到自家府邸门前,就听见一阵喧哗。


    ——严峥带着亲兵,就堵在他家门口。


    京中像严峥这样“带兵堵门”的,不止一个。


    董太师与清流党家门口都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武官哪个没受过相爷的恩惠?


    这些武夫大多粗鄙不通文墨,不会写奏折弹章,可他们的刀,他们的尊严,是顾怀玉给的。


    顾怀玉在朝中镇着,他们规矩听话,知进退识礼数——


    可如今顾怀玉被逼辞官了,他们的靠山没了,恩人没了。


    与此同时拴着猛兽的锁链也断了。


    他们便要用最擅长的方式讨个说法。


    你写弹章,他们便亮兵刃。


    你动口舌,他们便动真格。


    风声鹤唳,山雨欲来风满楼。


    帝都暗流汹涌的时刻,卧龙山的别苑内,却是一派清静安宁。


    顾怀玉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这般酣睡是什么时候了,自从谢少陵、董丹虞这些帮手入朝后,他肩上的担子虽轻了些,心里却总惦记着政务,常常半夜惊醒。


    晨光透过纱帐,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怀玉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裴靖逸的铺盖和人都不见踪影。


    “相爷醒了?”


    云娘捧着铜盆进来,笑吟吟地掀开帐子,“裴将军在外头练弓射箭呢,大家都去看,我刚也去看了,真威风啊……”


    顾怀玉闭着眼任她伺候洗漱,心想这死狗又孔雀开屏了。


    深山别苑里,连个正经看客都没有,显摆给谁看?


    云娘替他梳好发,刚系上玉簪,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喝彩声。


    顾怀玉披衣出门,还未走到院中,又一阵叫好声炸响,惊飞了檐下一群麻雀。


    庭院里,洒扫的婆子和仆役挤在一旁,踮着脚探头张望。


    只见裴靖逸立在庭院中央,外衫半敞,露出大片赤/裸的胸膛,腰间斜系着一条皮制护腰,箭囊斜挂其上。


    此刻他正挽着一张乌沉沉的铁胎弓,那弓身泛着冷光,弓弦粗得能勒断常人手指,在他手里却像玩物般轻巧。


    一气呵成拈弓搭箭,一箭破空,直贯靶心!


    围观的仆役们轰然叫好,几个洒扫婆子看得眼睛发直,连水瓢翻了都顾不上捡。


    顾怀玉的身影刚出现在廊下,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霎时安静,只剩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地假装在修剪花木。


    裴靖逸一见他,眼眸顿时发亮,随手抹了把脖颈的汗,“醒了?早上见你睡得香,没敢打扰。”


    其实是盯着睡颜看痴了,看得某个地方直冒火,这才逃也似的出来练弓泄火。


    顾怀玉目光落在那张铁胎弓上,一瞧就不不是寻常的军弓,他眉尖一挑,“三箭平吴山的那把?”


    裴靖逸单手拎起那张弓朝他一侧转过来,弓身在阳光下泛着暗哑乌光,“是,我离家时特意带来的,每日不辍练习,就怕上了战场丢你的脸。”


    顾怀玉指尖在弓背上轻轻一抹,一想到耶律迟的爹就死在这把传奇的弓下,他竟有几分跃跃欲试。


    “要不要试试?”


    裴靖逸突然凑近他,不由分说将弓塞进他手中。


    那铁胎弓沉得惊人,顾怀玉单手险些没接住,指节都被压得泛白。


    裴靖逸立即“贴心”地覆上他的手背,高大身躯顺势从背后环住他,赤/裸胸膛严丝合缝贴着顾怀玉的后背,低头贴在耳畔解释道:“这把弓要九石力,大宸能拉满的不足三人——”


    他顿了顿,嗓音带笑地说:“我十六岁就能拉满。”


    顾怀玉不屑一顾,心里冷冷嗤笑,臭显摆,这值得拿出来吹嘘?


    我十六岁就能治一州之政、安三万流民呢。


    懒得说破,他任由裴靖逸粗糙宽厚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他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他的指尖。


    “看准了。”


    裴靖逸声音突然沉下来,带着他缓缓拉开弓弦。


    顾怀玉清晰感受到每一寸肌肉的牵动,不仅是裴靖逸绷紧的背肌,还有自己久未活动的筋骨。


    “嗖——”


    箭矢破空而出的瞬间,顾怀玉不自觉屏住呼吸。


    那支箭如流星般贯穿靶心,尾羽犹自震颤时,他感到从未体会过的力量快感。


    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能拉开一张射死敌国主将的铁胎弓。


    “再来。”


    顾怀玉催促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裴靖逸喉结隐隐地滑动,又带着他连射了几箭。


    顾怀玉一箭比一箭拉得更纯熟,唇角浮出少有的轻快,整个人舒展开来。


    而裴靖逸,却一箭比一箭憋屈。


    此刻简直是在受着世上最舒服的酷刑。


    怀里抱着一个又香又嫩的美人,整具身子依偎在他胸膛,连手也完全被他包裹在掌中。


    能感受到那清瘦背脊的骨节、清晰脉搏,耳后那片肌肤白得晃眼,还隐隐散着温热幽香。


    更要命的是,顾怀玉每次拉弓时无意识地向后一靠……


    折磨人。


    太踏马的折磨人了。


    裴靖逸眼底烧的过火,耐不住地口干舌燥,最解渴的就在他眼前,那雪白细腻毫无防备的后颈。


    他心猿意马,呼吸沉重,灼热的唇一点点凑近,熟悉的香气更浓地钻入鼻端,非但没能平息燥热,反似往火堆里泼了桶油,烧得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已经很久没发泄过了,自从那次发泄失败后,这股火就一直压抑着。


    此刻理智的弦绷到极致,在顾怀玉又一次往后靠时,“啪”地绷断了,他嘴唇挨上后颈,舌尖不由自主舔了舔冰凉的肌肤。


    若是寻常,顾怀玉或许察觉不到,但此刻全神贯注地集中在弓弦,颈后的热乎乎舌尖舔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身子蓦然地僵住,箭矢歪斜着钉入靶垛边缘。


    裴靖逸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鼻尖在他后颈蹭了蹭,嗓音沙哑得不成调子,“好香,没忍住。”


    顾怀玉这颗精密的脑袋当场卡壳了。


    裴靖逸在亲他?


    亲他干什么?


    他再不通风月,也知晓亲吻和那档子事意义完全不同,不是只有男女之间才会干这种事?


    不对。


    他缓缓地扭过脖颈,眉尖蹙起,十分认真地问:“你好男风?”


    裴靖逸被他问得一怔,他表现的还不够明显?


    随即他忽然低头,几乎与顾怀玉脸贴着脸,温热的呼吸交错间,他清晰感觉到对方纤长的眼睫在自己脸上轻轻扫过。


    “是。”他嗓音低哑,坦率地承认,“我喜欢的人是男人。”


    顾怀玉微微后仰,对上那双灼人的眼睛,他迅速将身边的男子理了一遍,“沈浚?元琢?”


    裴靖逸嘴角狠狠一抽,牙根磨得咯吱响,强忍着咬人的冲动,“我裴靖逸样样都要拔尖——”


    “喜欢的当然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人物。”


    早说嘛。


    顾怀玉当即明白了,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我?”


    裴靖逸被他这副迟钝的模样气得发笑,侧头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耳畔:“我要为相爷抚琴弄箫……”


    他故意在某个字眼上咬了重音,“总不是要巴结您吧?”


    顾怀玉表情瞬间凝固,睫毛轻轻颤了颤,彻底宕机了。


    这副罕见的呆愣模样看得裴靖逸心头发热,哑然失笑:“相爷真以为我那些话都是为了巴结您?我有那么变态么?”


    ——太可爱了。


    他心里无声嚎叫。


    第72章 都赖下流胚子。……


    顾怀玉在很认真地思考。


    他身在高位多年, 习惯统御全局,用权衡利弊的方式看待一切。


    于是回过神的第一件事,就下意识在脑中铺开一张无形的小算盘——


    裴靖逸对他有意, 这件事利弊几何?


    利:忠诚度增加,可调度性提升, 服从度增强,军事价值稳定。


    弊:除了时不时被口头吃点豆腐……似乎没什么弊端?


    于是他神色恬淡地后退一步, 微微一颔首, “哦,原来如此。”


    裴靖逸立刻贴近一步, 嘴角勾起的笑意极为殷切,“那我能为怀玉‘抚琴弄箫’吗?”


    顾怀玉眯起眼, 不悦道:“不可。”


    若不是巴结,那就是想占便宜, 他还能不懂这个?


    裴靖逸故作失望地叹息,但眼眸却幽亮幽亮。


    “不可就不可。”他声音压低几分, 坦荡荡地说:“我裴度的另一个优点,最会变着法子让我喜欢的人……舒坦。”


    顾怀玉有意错开他的目光, 心情莫名愉悦几分,“心意领了,那等事不必了——”


    “你若真有意, 可以多教教我射箭。”


    裴靖逸闻言神色微妙了一瞬,还教?再教下去, 裤子就真该着火了。


    他低头瞧了瞧顾怀玉腕上还未消散的红印, “这把弓不适合你,等我给你做一把适合的。”


    顾怀玉觉得他说得有理,便转身往庭院外走, 随口撇一句:“也好,你做弓吧。”


    裴靖逸将弓随意往肩上一扛,就这么盯着他的背影看,直到那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舌尖抵着腮帮子,忽然低笑出声——顾怀玉听完他那番大逆不道的剖白,没把他吊起来抽一顿鞭子、满门抄斩、流放千里、割舌断指……


    甚至连句“滚”都没舍得骂他。


    这不就等于……


    默许了。


    既然默许,那不就等于是他裴度的媳妇儿了?


    顾怀玉辞官的第十日。


    往日熙攘的朱雀大街,如今冷清了大半,茶馆酒肆都鲜有人光顾。


    哪怕对朝局一无所知的市井百姓,也都隐隐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察觉大宸要出大乱子了。


    最先扛不住的是户部。


    户部迟迟不发官员俸禄,那些大官自然不在意这点银子,但底层的小官小吏呢?


    一家老小指望着朝廷发下的几吊钱活命,这俸银再拖,岂不是要人命?


    于是,小吏们也顾不上往日体面规矩,大批地罢工,呼朋引伴地去户部门口堵着要钱。


    有的衙门上司还压得住,下死命令不许去闹事。


    可那些压不住的便彻底放开了手脚,呼啦啦地往户部门口一蹲就是一整日,堵得大门都开不了。


    他们不光要俸禄,还理直气壮地要求三倍的俸禄。


    为何?


    因为京城的米价疯了一般往上涨,昨日五十文一斗米,今日能卖一百文,转眼又涨到一百五十文。


    涨价的同时,还得拼命抢购。


    粮铺前人山人海,长街从街头排到街尾,挤得水泄不通,好几家粮店掌柜甚至搬了官兵过来维持秩序,可仍是乱成一锅粥。


    百姓们怨声载道,议论纷纷——


    “米价涨疯了啊,顾相在时这个价钱能买多少升米?现在才买多少?”


    “还不是狗日的朝廷征粮征狠了,漕运的船都停了大半,全去运军粮了,咱们老百姓的饭碗谁来管?”


    其实之前顾怀玉在位时,早料到军粮征收可能会推高米价,便调拨了各地储粮,又压下商家囤积居奇的势头,把这件事处理得无声无息,未掀起半点波澜。


    可如今顾怀玉不在,朝局没人有胆子拍板定事,亦没几个人会在意百姓吃的米到底贵不贵。


    毕竟再穷的大官也不会饿肚子。


    谁把百姓放心上,百姓就把谁放心上。


    大宸的皇帝不把百姓当回事,百姓自然也不把皇帝放心里。


    他们不懂什么朝堂争斗,什么清流浊流,只知道顾相在时,米价平稳,漕运畅通,日子虽苦,却总能活得下去。


    而如今顾相被弹劾罢官,米价一日三涨,全家老小饿肚子,这账该算在谁头上?


    自然是秦子衿。


    小老百姓哪管你是什么天下大儒,什么《治国论》定乾坤?


    他们只知道,秦子衿弹劾走了顾相,害得他们买不起米,吃不饱肚子,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百姓的怒火开始烧向秦子衿——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在茶馆里高声宣讲:“诸位可知,那秦子衿祖上是谁?正是秦桧!秦家世代奸佞,专害忠良!”


    小巷口有人在墙上写“秦子衿是大奸贼”,路过的车夫、挑夫都要撒泡尿助助兴。


    秦府外日夜都有百姓聚集,朝他大门泼粪、砸臭鸡蛋。


    秦子衿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过街老鼠。


    但在翰林院与士子间也不是一片倒。


    有书生愤愤不平,拍案而起:“若没有秦少卿的《治国论》,哪有我们的今日?他虽被人诟病,但治学为人,自有风骨!”


    寒窗苦读的举子们聚在一起,字字句句为秦子衿鸣不平。


    甚至有人带头将街头侮辱秦子的标语撕掉,反被百姓围攻,一时间学子和市井群起争执。


    士庶分裂,文武纷争,天下风声乱作一团。


    元琢这十日过得比十年还漫长。


    自登基以来,他时刻谨记太傅教诲——为君者当怀仁德之心,行宽厚之政。


    从前他对顾怀玉铁血断事、草菅人命颇有微词,暗地总觉得太过酷烈。


    可如今自己亲政不过十日,才发现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朝局每天都有新麻烦,杀人反倒成了最省事的法子。


    前几日他还能有心情在朱批上写“着吏部议处”,再就是“革职查办”,这几日只有“斩立决”三个字。


    这十天,他杀的人,比顾怀玉去年一年还多。


    崇政殿前积血早已渗透靴底,地砖下泛出乌红,内侍都来不及换水冲洗,殿前殿后,血腥气冲天。


    元琢不记得自己几天没合过眼,衣袍换了几茬,神色却一天比一天阴郁。


    他坐在御案后,脸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乌青,整个如同阴冷的鬼魅,听到徐公公汇报:“陛下,崔尚书告病在家,说身子不适,不能面圣。”


    元琢倏地笑出声来。


    那笑声又轻又冷,却听得满殿侍从寒毛倒竖。


    徐公公心里头无比怀念顾怀玉,硬着头皮劝道:“陛下,崔尚书毕竟是朝中老臣,素来谨慎,只是性子狡猾了些,其实也是有能为的。”


    元琢不听这些废话,他已经三次催促发俸,给足崔尚书面子。


    崔尚书拖着不发俸禄,整个京城的小吏都罢了工,大宸这头巨兽直接跛了一条腿。


    他提起朱笔,笔尖在砚台里慢慢搅动,像在搅拌一池鲜血,“抗旨不遵,贻误国事——”


    “满门抄斩。”


    徐公公浑身一颤,跪地磕头:“陛下三思啊!”


    元琢置之不理,现在才发觉,顾怀玉的脾气是真的好,能忍那老狐狸那么多年。


    他连十天都忍不了。


    他随手把朱批扔给徐公公,冷冷道:“送去刑部,明日午门问斩。”


    徐公公哆哆嗦嗦地捧起奏折,正要起身,元琢忽然又叫住他,幽幽开口:“董太师和秦子衿近日如何?”


    徐公公一脸苦色,心里把顾怀玉的名字念了一百遍,“董太师他们……这几日过得,实在不大顺利。”


    “那些武官,简直像脱缰的野马,动辄带着亲兵堵在董太师家门口,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闹,上回闹到半夜,竟把太师的胡子都剪了,连头发也被拔去一撮……惨不忍睹啊。”


    “秦大人就更惨了,自从百姓知道是他参倒了相爷,每日门前都有人泼粪、丢臭鸡蛋,还在墙上画乌龟骂他。”


    “前几天三更半夜,有人潜进秦府纵火,差点把人活活烧死,幸好侍从发现得早,才捡回一条命……到底是百姓干的,还是武官闹的,现在都查不清了。”


    “现在董太师、秦大人,还有清流那几位大人,家都不敢回,全窝在衙门里,连门都不敢出。”


    “秦大人更是……连白天都不敢上街。”


    徐公公说到这里,只觉得一阵阵头皮发麻。


    这还是皇城吗?比起顾怀玉在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天。


    元琢眉梢微动,莫名愉快地笑了几声。


    徐公公咽了口唾沫,重重地一叩首,“陛下,老奴斗胆多嘴一句,您……可打算什么时候把顾相请回来?”


    朱笔在奏折上悬停,墨汁滴落成一个小小的黑洞。


    元琢唇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朕为何要请怀玉哥哥回来?”


    大宸离不得顾怀玉,可离了大宸的顾怀玉……


    不必再彻夜批阅这些奏章,不必再为那些蛀虫劳心伤神。


    终于可以好好养病。


    徐公公抬头哀求:“陛下要为江山社稷着想啊!再不请回顾相,真要出大事了!”


    “滚。”


    轻飘飘一个字落下,徐公公万般无奈地叩头退下。


    户部崔尚书满门抄斩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在朝堂。


    一品大员,说杀就杀。


    皇帝失心疯了。


    这个念头在所有官员心头炸开,恐慌如瘟疫般蔓延——今日是崔尚书,明日又会是谁?


    当夜,五部的尚书、寺卿寺丞十多位大员齐聚沈浚府邸。


    “沈大人!”


    刑部尚书抓着沈浚的袖子,脸色惨白,“顾相得救救我们啊!”


    “沈大人,再这样下去,咱们都得死!请顾相回来救救大家吧……”


    沈浚慢条斯理地抿着茶,等他们哭嚎够了,才叹息一声:“诸位大人,顾相如今归隐山林,沈某也无能为力啊。”


    “可您是顾相心腹!”有人干脆扑通跪下,“只有沈大人能递上话!”


    沈浚目光扫过这群往日趾高气扬的权贵,如今一个个如丧家之犬。


    时机已然成熟。


    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罢了。”


    “明日沈某正要去探望顾相,诸位若是有心……”


    话未说完,满堂官员已争先恐后地嚷起来:“同去!同去!”


    夜色沉沉,山间别苑静谧无声。


    这几日顾怀玉一直在练弓箭。


    裴靖逸特意给他做了一把小木弓,力道轻巧,他不必费多少力气就能拉开,倒成了闲暇时的消遣。


    每日晨起或傍晚,他总要练上一会儿,权当是舒展筋骨。


    他的身体比从前好了太多。


    如今正值初春,山中寒气未散,别苑不比相府的地龙暖阁,夜里仍有些冷意。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在浴房里烧一盆炭,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


    虽仍比不上寻常青年的体魄,可比起从前那副动不动就咳血的病弱身子,已是天壤之别。


    他知足了。


    顾怀玉懒懒散散地趴在浴盆边缘,他伸手从一旁小匣子里取出一张纸条,指尖沾了水,轻轻一抖,展开‘谛听’的密报。


    ——京城的乱象,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混乱几分。


    他正在想应对的法子,窗格上忽然映出一道高大的黑影。


    裴靖逸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夜里寒气重,炭火可还够?要不要添些?”


    顾怀玉瞥了一眼浴盆旁烧得正旺的炭盆,“不用。”


    门外静了一瞬。


    随即裴靖逸又压着嗓子问:“不用?那要不要我给您按肩?”


    若是先前,顾怀玉还当他是“官瘾大发”,现在哪能不知他发的什么瘾?


    见他不说话,裴靖逸便得寸进尺地要推门,“我要进门了。”


    顾怀玉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你敢进门,我剁了你的狗鞭。”


    裴靖逸在窗格上投下的影子更深,仿佛是疑惑地向前探身子,“嗯?您怎么知道我的是一根狗鞭?”


    顾怀玉发现他比先前更爱占口头便宜了,眉头微微一挑,“滚远点。”


    出乎意料的是,裴靖逸这次竟没再纠缠,脚步声干脆利落地退开,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声音清晰传来:“好,我就在这儿守着。”


    倒是比从前听话了。


    顾怀玉靠回浴盆边缘,温热的水流漫过清瘦的肩颈,热气熨得他肌肤泛出湿湿的粉润。


    他闭了闭眼,往脸上泼了一掬水,真敢让裴靖逸进来,说不定还真要“抚箫”了。


    这个念头刚起,他脑海中便不由自主想起裴靖逸那双骨节清晰的手——粗粝、宽厚、满是硬茧。


    他缓缓地垂眸,水面下若隐若现的轮廓清秀干净,若是在那只手中…


    顾怀玉眉头倏地拧紧,全都赖裴靖逸整天在他耳边问个没完,否则他怎么会有这种下流的念头?


    他闭眼仰头,后脑抵在浴盆边缘,试图驱散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可越是压抑,那些画面反而越发清晰,只布满茧子的手会如何动作?是粗暴还是温柔?那些粗糙的茧子磨过时……


    “哗啦”一声水响。


    顾怀玉眼也不睁,身体清晰的反应已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沉了沉身子,将自己往水里埋的更深一些,耳后的粉越洇越深,他一咬下唇没好气地骂:


    “下流胚子,净会乱我道心。”


    第73章 “脱了。”


    山风掠过廊檐, 带着夜露的凉意。


    顾怀玉从浴房推门而出,发梢的水还未干透,净白脸颊沁着薄薄的红, 不知是被热气蒸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神情冷冷淡淡, 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地往寝房走。


    裴靖逸蹲在不远处, 见他出来立刻起身跟上, 亦步亦趋地贴在他背后,鼻尖微动, 左嗅嗅,右嗅嗅。


    顾怀玉这会心情不佳, 连带说话也没个好脸色,“闻什么?”


    裴靖逸嗅着他身上潮湿的香气, 这香气里夹杂着很浅的麝香气息,他颇为幽怨地瞥顾怀玉一眼, 舌尖舔舔嘴唇,“相爷的琼浆……不给我尝尝。”


    顾怀玉耳根倏地烧红, 面上却仍冷若冰霜:“我看你是耳朵又痒了。”


    裴靖逸手指摸了摸只剩一点血痂的耳洞,如实地说:“耳朵是痒,但有个地方更痒。”


    至于是哪儿, 那还用说?


    顾怀玉眯着眼眸瞧他,“除了这些浑话, 你不会说别的了?”


    裴靖逸忽然敛了神色里的轻佻, 双眸定定直视着他,语气坦然:“对您情难自禁,是人之常情, 若是半点心思都无——”


    “不是装正经,便是您说的不能人道。”


    稍顿一下,他丝毫不觉得羞耻,理直气壮补一句:“您亲手‘明鉴’过,我行不行,您最清楚。”


    顾怀玉宁可他装正经,冷着脸训斥道:“拣些我爱听的讲,否则缝上你的嘴。”


    裴靖逸知道这位是真说得出做得出,于是敛了笑意,正色道:“今日去山下小庙,瞧见百姓给相爷立的长生牌,香火很旺,供果都是新鲜的。”


    “我们这离京城三十里,都有人特意来上香,说明如今百姓到处求神拜佛,盼的就是您早些回去。”


    顾怀玉只淡淡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坐在床沿,脚一抬,姿态自然地示意裴靖逸过来伺候。


    裴靖逸当即蹲在他身旁,一手托起靴底,一手解着系带。


    顾怀玉这才说道:“沈浚明日该到了。”


    裴靖逸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相爷与沈大人有联系?”


    顾怀玉不知他在想什么,轻摇着头说:“没联系,但我了解沈浚,他知道我的意图,自会替我把事办好。”


    “沈大人与相爷心有灵犀,自愧不如。”


    裴靖逸手上微微使了点劲,干脆利索地脱下他的靴袜。


    顾怀玉倒是认同这一点,难得大方地点了头,“沈浚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所以才是本相的心腹。”


    裴靖逸腮帮子微微一紧,像是咬着后槽牙,唇畔却衔着松散笑意,“沈大人是相爷的心腹,那我是相爷的什么?”


    顾怀玉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番,抬手指尖隔空在他脸上轻轻一点,“你?你是本相的利器。”


    “沈浚替我运筹帷幄,而你这把刀平时不能示人,出鞘便要见血。”


    裴靖逸被他勾的心跳加快,摁在顾怀玉脚踝上的手缓缓上移,越发大胆,“若我不止想做相爷的利器呢?”


    顾怀玉动也不动一下,低垂的眼眸洞若观火,“你想做什么?”


    “做本相的男人?还是……入幕之宾?”


    裴靖逸喉结隐隐地滚动,扯出个痞里痞气的笑:“相爷明明知道,还问——”


    尾音拖长,竟带出几分撒娇似的意味。


    顾怀玉不吃这一套,身子懒懒后仰,手臂反撑着床榻,另一只尚未脱去的锦靴抬起,鞋尖逗狗一般抵他的下颚,“想做我的入幕之宾?也得看你够不够格。”


    裴靖逸轻轻捏了捏掌中那只赤/裸的足,后悔没把靴子给他脱快点,否则抵在他下颚的足亦是光着的,“怎么才算够格?”


    “脱了。”


    顾怀玉鞋尖慢悠悠下滑,轻点他手背,示意他脱靴,“但不准碰我。”


    裴靖逸听得眸光发暗,当即托住那只锦靴,一把扯开那碍事的靴带,褪靴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地谨慎,仅用指尖勾住靴跟,一点一点褪下。


    布料摩挲的细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他手指克制地绷紧,指腹只碰到罗袜边沿,与那温润细腻的肌肤近在毫厘之间,却一点都不碰到。


    “相爷。”他口舌发燥,眼里跳动着暗火,将褪下的锦靴端正摆好,“够格么?”


    顾怀玉暂不回答这个问题,抬起足尖慢悠悠地向下移,不偏不倚地踩在他两膝之间,那不可言说的位置。


    裴靖逸眉头骤然一挑,本能地伸手要抓他的脚踝——


    “嗯?”


    顾怀玉不悦冷着脸,鼻腔里哼出一声警告。


    裴靖逸缓缓地收回手,为了防止自己的手不受控制,他干脆将双手背在身后,腰背挺得笔直,像在军中受训般绷紧全身肌肉。


    “倒还像样。”


    顾怀玉勉强满意他的反应,足尖轻缓地按压在他膝间,“我要你不动,你便不能动,我就喜欢听话的。”


    裴靖逸深吸一口气,眼眸里欲望赤/裸得几乎要化作实质,大腿肌肉用力过度绷出凌厉的线条,却还是一动不动。


    顾怀玉欣赏着这头猛兽强自克制的模样,感受着足下传来的、越来越急促的震颤。


    这种掌控感,比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还要让他觉得有趣。


    权力带来的征服太过轻易,毕竟众生为利所趋、为名所役,跪服也好、忤逆也罢,终究不过是棋局中的博弈。


    但此刻掌中攥着的,是一个人最本真的欲望。


    看着裴靖逸眼中理智寸寸崩塌,喉间溢出的喘息,浑身肌肉绷紧到颤抖,却仍死死守着那条界限不敢逾越……


    这种将最原始的渴望都驯化为掌中玩物的快意,才真正令他血脉偾张。


    他倏地收回足,坐起身来道:“不错,勉强够格。”


    裴靖逸绷紧的身躯骤然一松,扯开衣领喘几口粗气,边笑边用舌尖舔舔犬齿,“那相爷有奖励么?”


    顾怀玉眉尖挑起,“你想要什么奖励?”


    裴靖逸方才已经想好索要的奖励,霍然站起身来,“想让相爷给我数数。”


    顾怀玉不明所以地歪过头,“数什么?”


    裴靖逸已经大步走向烛台,宽厚的背影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随着“噗”的一声,屋内骤然陷入黑暗,合上窗棂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他敞开腿坐在椅子上,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嗓音低哑:“一会儿我会让相爷数。”


    顾怀玉隐约明白他要做什么,听到腰带解开的金属轻响时,更加确定了。


    他干脆往床上一躺,背过身去,两只手一齐捂住耳朵,冷冷命令道:“不许想着我。”


    黑暗中裴靖逸低低笑几声,“我说我不想着相爷,相爷信吗?”


    顾怀玉不答,直接闭上眼睛,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屋内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克制的闷哼。


    过了许久,裴靖逸的声音终于低低唤了句:“相爷?”


    没有回应。


    他深呼吸静下心一听,顾怀玉的呼吸均匀绵长,睡得香甜安逸。


    “……”


    裴靖逸牙根止不住发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悻悻地收拾自己,动作粗暴地系上腰带。


    自己媳妇,能怎么办?忍着吧。


    翌日一早,沈浚果然带着五部尚书等十余名重臣风尘仆仆赶到别苑。


    顾怀玉听闻仆役来报,让人将众人安置在正堂,叫上裴靖逸一同前去见客。


    正堂内烟气缭绕,十几位尚书、寺卿、重臣全都坐立不安,连茶根本顾不上喝一口。


    每个人神色倦怠,眼底乌青,仿佛一夜没合眼,满堂的忧愁压得空气都沉闷烦躁。


    听见顾怀玉进门的脚步声,十余人齐刷刷起身,憔悴的面容骤然亮起来。


    “相爷。”


    沈浚最先快步迎上前,却在看到顾怀玉身侧的裴靖逸时脚步微滞。


    顾怀玉漫不经心地一颔首,径自在上首落座。


    裴靖逸大剌剌挨着他坐下,对着沈浚一抬下巴,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沈浚垂眸掩去眼底暗涌,拱手做了个揖,“相爷在山中休养,身子可大安了?”


    话音刚落,堂下顿时一片哀声。


    话音刚落,底下的几位尚书、寺卿也纷纷上前,或拱手,或直接红着眼圈叩头,声音里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哽咽:


    “相爷,您可算见我们了,这十日里京城天都要塌了。”


    “户部俸禄发不下来,满城百姓都饿着肚子,您若再不回来,咱们可真是要完了啊!”


    “您不在朝中,六部停摆,连枢密院都干瞪眼——”


    “直接说事。”


    顾怀玉指尖一扣茶盏,清脆的瓷器碰撞声瞬间压住满堂哭诉。


    没工夫推三阻四,多拖一会就多饿死一个人。


    他环视堂内一圈,干脆利落地发话:“崔尚书既然已死,户部由魏青涯暂代,今日起即刻赴任,第一件事,将所欠俸禄全数发下,不得再拖。”


    “京中米价失控,粮商囤货哄抬,一并交由大理寺查办。”


    “开仓抛售官粮,按此前的最低市价出售,必要时可先行赊账,稳住民心。”


    满堂的重臣面面相觑,这等于把国库粮仓当自家米缸开,论起来可是死罪。


    但无人敢异议,只齐声应道:“遵相爷令。”


    沈浚神色为难,蹙着眉头说:“魏大人近日……常常称病不朝。”


    顾怀玉知晓魏青涯在摆烂,冷冷嗤笑一声,“告诉他,要么滚来户部,要么滚去凉州。”


    “下官明白。”沈浚躬身时,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堂下还有几个部堂、寺丞纷纷起身,各自诉苦:


    “相爷,兵部的军饷还没批下来……”


    “吏部各省官员任命全卡着没人批,下面人等得要造反了!”


    “刑部的案卷堆成山,缺人缺钱缺判决……”


    顾怀玉丝毫不见慌乱,冷静利落道:“兵部军饷由户部拨付,魏青涯有的是办法。”


    “吏部的任命案,沈浚定一份名单,照旧流程走,批不了的明天拿给我看。”


    “刑部人手不够,大理寺和光禄寺抽调各五十人顶上,案卷十日内清理完,否则按渎职处置。”


    一连串指令如行云流水,堂下众臣一扫先前的颓败,只觉浑身生出力气。


    顾怀玉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还有武官那边,告诉他们,心意我看到了,再闹下去,我也保不住。”


    沈浚会意:“下官会转达相爷体恤将士之心。”


    “枢密院东征之事……”


    顾怀玉随手放下茶盏,稍一思索,“不用拖着了,让谢少陵总领,先练练手,将来也是要挑大梁的。”


    语气波澜不起,却不容置疑。


    这番话一落地,所有人都明白,京城的风暴,只用他三两句话,就分分钟定了基调、理顺了困局。


    堂内骤然寂静,目光皆落在他身上。


    顾怀玉知晓他们心里所想,唇畔勾起的笑意浅淡,:“你们这般大张旗鼓来寻我,陛下想必已经知道了。”


    众臣后背一阵发凉,下意识屏住呼吸。


    顾怀玉看向沈浚,下颚一抬,“回去告诉他,杀人,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解决人。”


    一颗尚书的脑袋何等金贵,就这么白白砍了,除了落个暴君的名声,还能讨到什么?


    他屈指轻叩了叩扶手,怡然自得地道:“去把崔尚书的脑袋挂到户部门口,让那些讨俸禄的都看清楚——”


    “是这只蛀虫,吞了他们的血汗钱。”


    堂下诸人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不再是帝王的泄愤工具,而成了平息众怨的棋子,贪官伏诛,朝廷清正,小官小吏怨气有了出口,皆大欢喜。


    沈浚深深一揖,正色道:“相爷英明。”


    顾怀玉给他递一记眼色,摆摆手:“都回去办事。”


    众臣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转瞬便散得干干净净。


    沈浚缓步走到案前,目不转睛盯着顾怀玉,躬身凑近他身边,“相爷吩咐。”


    顾怀玉抬手为他整了整微乱的衣领,声音难得温和:“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沈浚侧头靠近他的手指,眸光煽动几下,“为相爷万死不辞。”


    顾怀玉掌心顺势在他脸颊轻轻一拍,“说什么呢?本相不会亏待你。”


    沈浚舍不得那手掌的离开,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一口残余的香泽,“下官想留在相爷身边侍奉,鞍前马后,为相爷披衣纳履也无怨无悔。”


    “沈大人这是要跟我抢活干?”


    裴靖逸手臂一伸,不动声色地搭在顾怀玉的椅背上,咧着嘴笑得人畜无害,露出一排森白牙齿:“还是担心我照顾不好相爷?”


    沈浚神色不改,温声道:“我与裴将军一同伺候相爷也未尝不可,裴将军为主,我为辅。”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沈浚,愿意做小。


    第74章 打的就是好厚米。


    痴心妄想。


    裴靖逸搭在椅背的手青筋暴起, 在无耻的这方面,读书人比起武人不遑多让。


    他将沈浚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目光愈发地散漫, “沈大人要失望了,相爷的寝房太小, 床底下只够塞我一人。”


    沈浚神色一滞,转向顾怀玉时却又露出些许笑意, “相爷近日与裴将军同住?”


    “嗯?”


    顾怀玉尚在思索京城的局势, 这才回过神来,眉梢微挑:“沈大人这般经世之才, 岂能拘于琐事?”


    沈浚眼底的光暗了暗,颔首道:“下官谢相爷赏识。”


    顾怀玉坐起身拂了拂衣袖, “京中局势还需你坐镇,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他如此说, 沈浚还能说什么?广袖下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最终躬身深深一揖:“相爷保重, 下官告退。”


    裴靖逸盯着沈浚的背影消失,当即便倾身凑到顾怀玉耳畔, 若有若无地吐着热息,“相爷得防着点沈浚,这人心思深着呢。”


    顾怀玉不置可否, 冷冷睨他一眼,“他能从什么心思?不就是想匡扶社稷?本相跟他是一条心。”


    裴靖逸被他这副“不解风情”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 止不住地闷笑。


    顾怀玉蹙眉:“笑什么?”


    裴靖逸忍着笑摇摇头, 轻咳一下道:“我被沈大人的一片赤忱打动了。”


    沈浚那点小心思,旁人瞧得一清二楚,偏偏顾怀玉这精明的脑子愣是看不明白。


    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喜欢, 能把人迷得七荤八素。


    转眼不过三日,京城风云翻覆。


    顾怀玉一出手,朝中局势便像拨云见日,乱麻般的僵局几乎一夜间理顺。


    户部的俸禄照数发下,积压多日的官银送到每个小吏手中。


    粮铺门前排队的人流消失大半,米价逐步回落,百姓都悄悄松了口气。


    漕运的船队重新驶入城门,兵部和枢密院的令箭往来如常,武官们不再堵门闹事,转而老老实实回营操练。


    各部衙门里,官员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毕竟谁都清楚,只要那道来自山中的钧令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元琢从沈浚口中听到了顾怀玉的“带话”,直指他近日的暴戾施政,毫不留情地点明他失当之处。


    一个辞官归隐的宰执,竟敢直斥天子为暴君,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却让元琢开心得不行。


    他双手按住狂跳的心口,那股雀跃几乎要冲破胸腔:怀玉哥哥还愿意训我!他还肯管我!


    这么多天了,他头一次觉得什么都顺眼,什么都能忍。


    他已经一两天没好好吃饭了,这会儿反倒觉得饿意全无,精神亢奋得很,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儿。


    天子脸上终于有了点久违的笑意,扬声道:“徐伴伴,传膳,朕要用膳!”


    徐公公见他难得高兴,也满脸喜色,赶紧应了声,转身就要去传膳。


    刚走到殿门口,徐公公忽然又转身回来,低声提醒:“陛下,董太师和秦大人在外跪了一晌午了,说有要事求见。”


    这两人这几日几乎日日前来叩门求见。


    元琢没什么心情理会,如今难得心情宽裕,便淡淡一摆手:“宣。”


    董太师和秦子衿一前一后进来,跪地行礼时明显身形不稳,颤颤巍巍的。


    董太师向来引以为傲的美须缺了一绺,秦子衿更是面色惨白如纸,活像被暴雨打蔫的翠竹。


    元琢目光扫过二人,搁下手中朱笔,明知故问:“二位卿所为何事?”


    董太师心疼地瞥一眼爱徒,向前一步慷慨激昂道:“陛下,秦子衿为人正直,乃是当世才俊,他的《治国论》是天下士子楷模,近日却遭百姓唾骂、武官欺凌,名声尽毁。”


    “以致有家难归,身心交瘁,臣恳请陛下明察,还臣子一个公道!”


    秦子衿抬首,尽管脸白的毫无血色,眼底却还保留着最后一分自持,“百姓与武官皆被愚弄,臣不怪他们,恳请陛下莫要降罪于民。”


    元琢心里冷笑一声,若不是《治国论》作者这层身份,此刻秦子衿早该人头落地了。


    “秦卿倒是大度。”


    他忽然倾身向前,若有所思问道:“不怪百姓,不怪武官……那该怪谁呢?”


    殿内骤然寂静。


    秦子衿哪能不知他跟顾怀玉还是一条心,垂首自省般道:“怪臣,当时弹劾顾相,臣未依章程行事,行事孟浪,招致今日之果,皆是臣自作自受,不怪旁人。”


    董太师见爱徒这般受委屈,心里一阵发酸,转向元琢道:“陛下,秦子衿年少有为,才华横溢,正是我大宸难得的栋梁之才。”


    “如今用人之际,还望陛下能够重用贤才,让其得展宏图之志。”


    元琢权当没听见,敷衍地挥手道:“着禁卫军拨几人保护秦卿,近日京中纷乱,秦卿暂且不要出门。”


    说白了就是让他们自求多福,别再来烦自己。


    言罢,他示意此事到此为止,“二位卿退下吧。”


    董太师哪肯轻易罢休,深吸了一口气后道:“陛下,秦子衿与佛门素有妙缘,向来心念慈悲,昨日秦府的仆人去西山寺进香时……”


    “偶然得闻寺中有一位佛法高深的女施主,向来闭门不见客,却一听是秦子衿,竟愿破例相见。”


    元琢握着朱笔的手一顿,眯起眼眸盯着二人。


    董太师眼中精光闪烁,声音骤然一扫方才的颓势:“陛下,那女子正是慈圣太皇太后!”


    “她听闻子衿在京中受尽委屈,特意要回京为子衿撑腰。”


    “老臣犹记,太皇太后最欣赏有才华的年轻人,定是看重子衿的才学,方有此意。”


    秦子衿缓缓地一躬身:“臣岂敢劳太后为臣请命,只是心慕佛法,绝无意争名夺利。”


    师徒两一唱一和,试图把座上天子当傻子哄。


    元琢目光骤然冷冽,握着朱笔的手指无声收紧,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对这位名义上的祖母,印象实在谈不上好。


    自幼年起,陈太后在宫中极少露面,素来以雷霆手段著称,比父皇还叫人忌惮三分。


    更何况,陈太后对自己这个“便宜孙子”向来冷淡,连句体己话都未曾说过几句,既无祖孙情谊,更无半点温情。


    元琢哪能不知这一老一小两个狐狸肚子里的算盘?


    董太师和秦子衿处处与顾怀玉作对,这回更是将太皇太后从佛门清修之地请出来,分明是要借太后之手将顾怀玉一击致命!


    这一回,他们是下了死手,奔着要把顾怀玉往死里整去。


    一想到此处,他胸腔里怒火翻腾,面上堪堪压住火气,“既然太皇太后要回京,礼法自不可废,朕明日亲迎鸾驾,满朝文武共同恭迎太皇太后回銮。”


    秦子衿叩首时与董太师视线相撞。


    两人都在彼此眼底看到藏不住的畅快。


    原以为顾怀玉罢官是他们清流赢了一局,哪知顾怀玉人在山中坐,却依然一呼百应,大权在握,甚至一介白衣,影响力却比做宰执时更胜三分!


    这回终于将天大的靠山请回来了,顾怀玉再能翻云覆雨,明日也要有个了断!


    自那日众臣离去,顾怀玉这位“山中宰相”反倒更忙了。


    每日天不亮就有快马进山——户部、吏部、刑部、兵部、枢密院,凡是掌权要紧的人物,隔三差五就来请教一二,或禀报政务,或请示机宜。


    顾怀玉往往只扫一眼,朱笔批几个字,那些让满朝文武头疼的难题便迎刃而解。


    但今日来见的,却是一个他始料未及的人。


    正是那位他心仪已久、却始终不肯屈服的大理寺丞聂晋。


    正堂内,顾怀玉倚坐上首,低头翻阅密报,瞧也不瞧聂晋一眼,“聂大人不是说不入都堂么?今日怎么反倒不请自来?”


    聂晋坐得极端正,低头盯着青砖地面,“相爷既非宰执,这里也不是相府,下官此来是为……私交。”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忽地抬眼看向顾怀玉。


    顾怀玉却仍不抬眸,唇角讥诮一勾,“本相可不缺朋友,聂大人觉得自己配?”


    聂晋神色也不见难堪,垂眸沉默片刻后起身,“下官今日前来,是为天下百姓——恳请相爷回朝。”


    “哦?”


    顾怀玉瞧着密报,漫不经心地嚼着字:“是聂大人想我回去?还是百姓想我回去?”


    聂晋被他问的一滞,沉声道:“都有,下官想,百姓也想。”


    顾怀玉很爱逗弄这位大理寺丞,欺负正经人的感觉就是有意思。


    他缓缓地抬眸,从头到脚慢悠悠地打量他一番,握着笔的手轻转,笔尾抵住腮边,十分好奇地问:“聂大人有多想我?”


    聂晋耳根子瞬间烧得火热,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燎原之火般拉开距离,一板一眼地按照官场的公式回答:“下官时常惦记相爷玉体安康。”


    “是么?你是惦记本相的安康——”


    顾怀玉忽然稍顿一下,随即轻哧发笑,“还是惦记本相的玉体?”


    聂晋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撞上那张美玉天姿的脸,那人笑起来神采秀发,宛若穷神尽思地妙笔勾画而成。


    竟令他一时失语,无言以对。


    顾怀玉欣赏够了他这副窘态,终于大发慈悲地摆摆手:“你的心意本相领了,至于回京——”


    “本相自有打算。”


    聂晋知晓再无多言的余地,正欲告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为何不愿做本相的人?”


    他回过身,见顾怀玉用笔杆轻点自己心口,意有所指。


    聂晋不声不响从怀里取出那只褪色的珠花,缓缓握在手掌中,“下官相信相爷行事自有道理,只是……”


    “有些良心,实在放不下。”


    顾怀玉搁下手中的笔,静静瞧着他,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认真,“你这样的人,很好。”


    聂晋神情微动,低低拱手:“下官多谢相爷。”


    刚过一个转角,一只强悍有力的手臂猛地薅住他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掐死!


    裴靖逸另一只手臂狠狠地压着他的喉咙,毫不客气地问:“来这做什么?”


    聂晋在武力上较不过劲,索性也不挣扎,勉力挤出两个字:“公干……”


    裴靖逸冷嗤一声,手上力道更重,勒得他的衣领几乎嵌入脖颈:“你跟老子装?你那双招子都快黏我媳妇身上了!”


    聂晋这种犟种自然是不肯屈服,亦不跟他客气,“相爷何时——”


    “闭嘴。”


    裴靖逸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付这位曾经好兄弟下手是一点都不手软,压在聂晋脖颈的手更用力,“他是天下人的宰执,但脱了官袍,就是老子一个人的媳妇!”


    聂晋被他勒得呼吸都困难,却还是硬撑着盯住他,“靖逸,你误会了,我对相爷只有敬仰佩服,没有……龌龊心思。”


    “敬仰?”


    裴靖逸嗤笑一声,俯身逼近问道:“聂晋,老子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他妈什么时候用那种眼神看过人?”


    聂晋喘不上来气,却仍固执地直视他:“我……对相爷……绝无逾越之心……”


    裴靖逸听着他这句话才松开手,毕竟这位是赫赫有名的铁面判官,一个唾沫一个钉,可不是会出尔反尔的人。


    “早这样多好。”


    他拍拍聂晋的肩膀,下一秒却毫无预兆地一拳捣在他腹部!


    “呃——”


    聂晋闷哼一声弯下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那可是裴靖逸的一拳,一头牛都得趴下,何况是聂晋这么一个文人。


    裴靖逸甩了甩手腕,半笑不笑地睨着他,“早都跟你说了,老子揍死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半点情面都不讲。


    聂晋眼前阵阵发黑,喉间腥甜翻涌,他撑着廊柱刚要起身,一方素帕突然递到眼前。


    “聂大哥……”


    这声音让聂晋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眸中闪过不可置信的惊讶:“……陈云?”


    云娘稳稳扶着他的手臂,不禁笑出声:“三年不见,聂大哥还是这副倔脾气。”


    第75章 《治国论》竟是相爷所著?……


    小花园的亭子里, 竹影摇曳,风送清香。


    云娘不慌不忙坐下来,娓娓道来:“三年前, 我爹醉酒后说‘睿帝为顾皇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相爷欺上瞒下……”


    大宸两百年基业将葬在顾氏姐弟手中。


    聂晋记得一清二楚,每个大宸的官都清楚, 陈尚书就为这句“失言”得罪顾怀玉, 因此而死。


    云娘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有泪花闪烁, “我爹确实因这句话而死,但不是因为相爷。”


    聂晋愣怔, 猛然反应过来:“先帝?”


    云娘苦笑着点头,“我爹掌户部, 最清楚那些钱款去向,他这人糊涂, 错将睿帝的奢靡算在顾后头上……”


    “那夜睿帝要我全家的性命,是顾相……”


    她哽咽一下, 低头揉了揉眼睛,“是顾相让我爹自缢,换我全家性命。”


    聂晋手里的帕子被攥得发皱, 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娘抬头又笑了,笑中却带着泪光, “我爹也明白自己做错了, 让我娘带着我们去找相爷救命……”


    “后来相爷把我娘安置在京外,又托人送我们兄妹读书,我娘让我一辈子记得, 是顾相救了我们一家。”


    聂晋为人一板一眼,却不愚钝。


    若陈尚书之死另有隐情,那顾怀玉身上那些“卖官鬻爵”、“贪墨弄权”的恶名


    身为大理寺丞,他这一生勘破无数冤狱,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要为那个最不需要平反的人平反。


    他背脊忽然挺得笔直,忽然道:“云娘,你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再说一遍。”


    云娘怔了怔,随即点头,“好。”


    翌日春光大好,碧空如洗。


    太皇太后回宫的消息来得突然,太常寺官员们连夜在东华门张罗仪仗,忙得人仰马翻。


    百官们心里直打鼓,这位多年吃斋念佛的太皇太后,怎么偏在顾相辞官这个节骨眼上回宫了?


    三朝元老们更是面色凝重,这帮老骨头可都记得,当年陈太后的长子暴毙后,多少宗室虎视眈眈想欺负这对孤儿寡母。


    结果这位硬是从一堆皇子里,挑中了最不起眼的睿帝,把那些心怀不轨的宗室收拾得干干净净。


    东华门外,御辇之上,元琢坐在垂帘后,百官分两侧肃立。


    他双手摁在膝头,神色阴郁,心中却非常庆幸——庆幸顾怀玉把贤王给杀了,如今正统血脉就剩他和元锦两人。


    只要他拼力保住顾怀玉,纵使陈太后手眼通天,也不能奈何他。


    秦子衿站在董太师身旁,颔首姿态低调,眉梢眼角却藏不住笑意,心情显然极佳。


    董太师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日阴霾一扫而空,翘首以盼地望着大道。


    与之相对,顾党这边的官员个个神色难看,心里都隐约猜到太皇太后此时回宫的深意。


    谢少陵手藏在袖中,攥得指骨泛白,咬牙小声问沈浚:“沈大人,您把消息报给相爷了么?”


    沈浚神色同样凝重,负手而立说道:“消息已经派人送去,相爷只回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让他们全都别多事,坐等看戏。


    魏青涯低声叹息:“但愿老太太这些年念佛念糊涂了……”


    话音未落,东华门外号角齐鸣,百官齐声跪迎。


    鸾驾仪仗威严盛大,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连街上的百姓都纷纷打开门缝观望。


    元琢按捺心绪,下御辇步至太后马车前,按礼伸手:“孙儿恭请皇祖母……”


    车帘微动,一只戴着沉香佛珠的手探出,却避开了元琢的搀扶。


    陈太后素衣简装自行下车,半白银丝绾成的圆髻只簪一支木钗,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她脚步极稳,一下马车便不动声色地扫过百官队列,像是在寻觅什么人。


    秦子衿当即上前,俯身一礼:“下官秦子衿,参见太皇太后。”


    陈太后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却像没看见似的,仍在人群中逡巡:“雪团子去哪儿了?”


    这声亲昵的称呼让百官面面相觑,陈太后膝下除了陛下,就只剩元锦,哪来的“雪团子”?


    许多人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太后年纪大了,神志已经有些昏聩。


    人群里,魏青涯悄悄松了口气,“果然是老糊涂了,这下好糊弄了。”


    沈浚却并未放松,眼中隐有忧色,他记着顾怀玉的吩咐,但总觉得局势远比表面要复杂得多。


    秦子衿被晾在当场,一时有些尴尬。


    幸得董太师反应快,赶紧扶了他一把,低声劝道:“无妨,太后年岁大了,不记得你也正常。”


    元琢依照礼仪上前一步,弯身请道:“请皇祖母回銮,宫中已备下宴席,迎皇祖母荣归。”


    陈太后只是睨他一眼,既不应声,也不与他多言,径自迈步向前,众人不得不疾步跟上。


    她行至秦子衿身侧时,目光忽地一顿,似有若无地扫他一眼。


    那眼神凌厉,让秦子衿背脊发寒,不知为何,竟涌上一阵莫名心慌,他强自稳住心神,跟着众臣入内。


    宫门大开,百官分班入内。


    今日为太后回銮,御宴极为隆重,金钗玉佩、丝竹齐鸣,歌舞升平,殿上气氛看似热闹非凡,却自有一股暗流涌动。


    太皇太后按惯例与天子同席——只隔一案而坐。


    老太太自顾自端坐,面色如常,只偶尔端茶抿一口,神情不动如山。


    酒过三巡,董太师按照与秦子衿早先的商议,缓步起身,拱手朝上道:“陛下,臣有一事相请。”


    “秦寺卿新作一首诗,愿于太后回銮之日,献于圣前,以表寸心。”


    大殿之上,文臣宴间献诗本是惯例,众目之下,许多人都隐隐期待,想看秦子衿这“天下才俊”能有何章句。


    元琢知这师徒绝无好心,当即回绝::“今日是皇祖母回宫的大喜日子,献诗不必了,明日将诗卷呈上御案,朕自会过目。”


    秦子衿神色一紧,连忙看向董太师。


    董太师还待再劝,忽听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开口:“《治国论》的作者,想必才华横溢,哀家倒想听听他的诗。”


    说到“治国论”三个字时,老太太咬字格外分明。


    秦子衿心中大定,起身恭敬一拜:“谨遵太后懿旨。”


    他随即于席间提笔挥毫,很快写下数行诗句。


    太监捧过诗卷呈到天子案前,元琢目光一落,脸色倏地冷下去。


    殿中众臣都觉气氛微变,低声窃语。


    董太师与秦子衿则神色自若,早有谋划。


    老太太见元琢迟迟未表态,目光微转:“《治国论》作者所作,竟让陛下如此为难?”


    元琢神色发寒,伸手将诗卷递给身旁的太监。


    那太监领命,高声朗诵:“铁骑三千出雁门,


    龙旗一展势如云。


    承遗敢效长缨志,


    誓扫东辽雪国恨。”


    太监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字每句都如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这首诗分明正是那日顾怀玉力主东征时,承先帝遗志、誓扫东辽之言!


    顾党官员面色骤变,这分明是要借太皇太后之手,将顾怀玉置于死地!


    沈浚脑中飞速盘算对策。


    谢少陵死死盯着秦子衿,昔日仰慕的《治国论》作者,如今竟为私仇不惜祸国。


    一时间,满殿目光全都落到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佛珠,瞧着秦子衿,神色一成不变,“这诗是献给哀家的?”


    秦子衿压下忐忑,恭敬作答:“此诗原本是借顾相之语抒怀,顾相曾言,承继先帝遗志,誓与东辽一决死战——”


    “写得真差。”


    老太太突然打断,嫌弃地撇嘴,“什么狗屁不通的诗,比《治国论》差远了。”


    殿中一阵窒息的安静。


    秦子衿只能强作镇定,为自己辩解:“太后恕罪,这诗写得仓促,还请见谅。”


    董太师见局势被拖慢,心头焦躁,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高声道:“太后,此诗诚然未臻妙境,但顾相当日的原话,却无人敢忘,那日顾相在紫宸殿前当众称——”


    “‘往后大宸万事,皆听卿之所决!’”


    在座的可都是人精里的人精,谁还看不出董太师唱这出戏的用意?


    纵使先帝真有此言,哪位母后受得了临终时儿子将江山社稷托付给外臣?


    更何况,谁都明白,这“遗命”八成是顾怀玉的手笔!


    老太太指尖的佛珠突然停住,她蹙眉看向元琢:“顾相当真这么说的?”


    元琢冷寒脸一言不发。


    董太师与秦子衿对视一眼,二人心头大喜。


    秦子衿朗声道:“千真万确,一字不差!顾相那日当众承认,先帝临终遗命,将大宸万事皆托付于他。”


    百官屏息凝神,殿内死寂一片,只等着老太太勃然震怒。


    可谁知,老太太竟只是幽幽叹息一声,“这孩子……至今还顾及睿帝的颜面。”


    说着老太太坐起身来,将佛珠摁在胸口,“睿帝去世那日,哀家也在寝殿。”


    “当时——”


    老太太伸手在膝下一比划,目光如炬,半点不像是风烛残年,“睿帝就这么抓着顾卿的袍角苦苦哀求。”


    “他说:‘顾卿,朕知道没脸求你,只是这江山已是千疮百孔,唯有卿能救我们元家。’”


    “‘朕求你,看在朕与你姐姐情分,帮朕收拾残局,莫要让朕遗臭万年……’”


    老太太语气一顿,满殿震惊时,她长长地叹息一声,阖上眼眸,“睿帝未曾说过‘往后大宸万事,皆听卿之所决。’”


    “他说的是——‘朕以列祖列宗起誓,顾卿行事即朕意,凡有违者,天地共诛’。”


    顾怀玉当真是给睿帝留了颜面。


    满殿哗然!


    董太师与秦子衿面色煞白如纸,惊得险些立不住脚。


    百官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仿佛见了鬼一般。


    原以为陈太后此番回宫,必定为秦子衿撑腰,拿顾怀玉开刀,却不想老太太亲口一番话,比顾怀玉当日在紫宸殿的言辞更加骇人听闻!


    此刻谁还敢再提“矫诏”二字?


    这哪里是矫诏,这分明是顾怀玉奉了先帝遗命,实实在在、名正言顺的托孤重臣!


    陈太后此言一出,便彻底将顾怀玉推上了一个无人可撼的高度!


    元琢眼眸乍然亮起来。


    顾党官员这边,沈浚、谢少陵、魏青涯等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恍然大悟——


    原来相爷让他们静观其变,早已算到了今日!


    而所谓的“雪团子”,还能是谁呢?


    当朝唯一堪当如此亲昵称谓之人,也只有他们那位相爷了!


    老太太睁开眼,面无表情地问:“太师,这样的话,你可满意了?”


    董太师挺直的腰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下去,惶恐跪地:“臣惶恐,臣万不敢……”


    老太太也不看他一眼,目光移向秦子衿,“哀家有一件事不明,顾卿当年所著的《治国论》,哀家原以为天下皆知,怎么竟成了你的著作了?”


    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落下,却如晴空霹雳般震在众人头顶。


    霎时间满殿寂然。


    秦子衿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浑身发冷,一张嘴却只能无声开合。


    那一瞬,他仿佛坠入冰窟,再也动弹不得。


    元琢骤然抬起头,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谢少陵整个人都惊呆了,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沈浚与魏青涯二人更是瞠目结舌,对视之间,眼中皆是一片震撼。


    《治国论》竟是相爷所著?


    老太太却依然盯着秦子衿,语调波澜不起:“《治国论》是顾怀玉写给哀家的策论,正是因为这篇策论,哀家才决意选择睿帝继位,再派顾怀玉辅佐左右。”


    老太太声音陡然一厉:“你胆子不小啊,连这也敢剽窃?你可知此乃欺君犯上、诛灭九族的大罪?”


    董太师浑身一震,神色震惊至极,死死盯住秦子衿,“子衿,这……这可是真的?”


    秦子衿只觉双腿发软,膝盖“砰”地撞在地上,喉头一片腥甜。


    当年是董太师在翰林院书库发现了那本《治国论》,与他字体相似,误以为是他所著,从此力推他飞黄腾达。


    他永远记得自己当时鬼使神差地沉默,和此后平步青云的快意。


    他心知此书作者另有其人,却以为真正作者早已亡故,不然为何从不露面?


    可他万万想不到,那真正的作者,竟然是顾怀玉!


    老太太却不再看他,转过头神色漠然地盯着元琢,“陛下,剽窃宰执著作,冒领从龙之功,按律当如何处置?”


    元琢攥着衣袖,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按照大宸律法,刑不上士大夫。”


    他稍作停顿,唇畔微微一翘,低笑道:“但今日朕要开恩,判一个磔刑,再诛其九族,以儆效尤,皇祖母意下如何?”


    老太太点了点头道::“既然陛下开恩,便依陛下所言罢。”


    “来人,即刻执行!”


    元琢挥袖冷喝一声。


    秦子衿骤然惊醒,猛地扑向董太师,“太师!太师救我——”


    董太师抬脚狠狠一踹,将他踢翻在地,气得浑身发抖:“畜生!你竟敢欺瞒老夫!”


    元琢眸光一扫,视线落在董太师身上,“太师识人不明,又纵容奸邪,朕念你是三朝元老,不与你计较,即日起革职,流放三千里,不得再回京。”


    董太师身形一晃,面色灰败,瘫坐在地上。


    整个大殿静谧无声,百官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再出半点声响。


    忽然间,老太太幽幽惋惜道:“今日这场戏演得倒是精彩,可惜雪团子没看到。”


    说到此处,老太太看向一旁的元琢,眼角皱纹舒展开来,竟是入宫后头一回露出真切笑意,“哀家的雪团子去哪儿了?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


    元琢神色一滞,颔首如实道:“孙儿之前在朝会上公投罢了顾相的官。”


    “哈哈哈——”


    老太太活生生被他气笑了,将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摁在桌案,“好得很啊,顾卿十五岁替你元家收拾烂摊子!如今落得个兔死狗烹,好得很啊!”


    第76章 上流就得配下流。……


    从不曾有人怀疑过, 《治国论》的作者另有其人。


    这部被奉为“经国大典”的策论,自问世起便高悬于翰林院正堂,被天下士子争相传抄。


    字里行间流淌着“民胞物与”的仁政思想, 蕴含着“致君尧舜”的儒家抱负。


    这样一部煌煌巨著,其署名若是清流党的青年俊彦、士子楷模——秦子衿, 自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


    谁能想到, 这部被士林奉为圭臬的圣贤书, 竟出自顾怀玉之手?


    如今的顾相在民间声誉大振。


    巧赈灾斩乌维平粮价,桩桩件件都办在百姓心坎上, 市井小民提起顾相,哪个不道一声“青天”?


    但在读书人的眼中, 这位宰执大人始终毁誉参半。


    他不出身科举,不尊孔孟之道, 朝堂之上言行肆意,甚至曾公然废过祖制, 逼得整个士林“哀鸿遍野”。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写出《治国论》?


    陈太后一言九鼎, 金口玉言不容置疑。


    秦子衿面如死灰,当廷认罪。


    天下的士子,就算不愿信, 也不得不信。


    那个他们曾奉若神明、万口传颂的青年俊彦,竟是个靠剽窃他人成果起家的欺世盗名之徒。


    而他们口诛笔伐的“权奸佞臣”, 才是那个在风雨如晦中独撑社稷的栋梁。


    人在发现自己被骗时最愤怒。


    而当欺骗他们的, 是他们曾最信任、最仰慕、最甘愿为之辩护的人——那愤怒,便会像烈火燎原般迅速蔓延,烧得整个士林天翻地覆。


    最先掀桌子的, 正是那些为他摇旗呐喊、口口声声维护他清誉的人。


    京城内外,当夜便燃起无数火堆。


    那火堆上焚烧的正是印着“秦子衿”署名的《治国论》,原本是士子案头的圭臬典范,如今却成了打脸的耻辱之证。


    书坊掌柜们连夜撤下所有秦氏著作,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惹祸上身。


    翰林院更是急不可待地磨去题名碑上秦子衿的名字,仿佛此人从未存在过。


    行刑的这一日,菜市口人山人海。


    这些平日连杀鸡都不忍直视的读书人,此刻却挤在刑场最前排。


    他们要看清楚秦子衿的每一寸血肉如何被利刃分割,要亲眼见证这个欺骗了他们十年之久的伪君子,如何为这场惊天骗局付出代价。


    那一场磔刑,血肉横飞,却无人掩面。


    反倒听说有士子当场赋诗一首,取名《观伪君子之死》。


    尾句写得冷酷至极: “昔日儒衣堪遮丑,今朝刽子手最公侯。”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就传到了裴靖逸耳中。


    《治国论》他早些年自然是读过的,只不过他不是读书人,也不懂什么孔孟之道。


    看那些“民贵君轻”的大道理,他只觉得文采斐然,情怀可敬,但也仅此而已。


    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什么“仁政爱民”,读书人就爱说这些大空话,但从古至今能做到的能有几人?


    裴靖逸见过太多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太平年月高谈阔论,乱世来临第一个屈膝投降。


    秦子衿不过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文人骨子里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软骨头。


    所以当得知这个消息时,裴靖逸第一反应,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受。


    他推开书房的门,某个人慵懒地躺在藤椅上,一卷《山海经》摊开盖在脸上。


    听到动静,书卷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本相今日闭门谢客,不答朝政,不问是非,裴将军若是来问《治国论》的事,那就滚远点。”


    裴靖逸本就不是为《治国论》而来,他抱着手臂踱到躺椅前,“相爷可要去看秦子衿行刑?”


    顾怀玉对血腥场面一向提不起兴致。


    更何况,秦子衿这样的人,他谈不上厌恶,以冠冕堂皇为名,行苟且偷生之实的人,见得多了。


    真正让他感到几分惋惜的,反倒是董太师。


    那个老东西能稳坐太师之位三十年,自有他的本事和文采。


    只可惜一身伎俩尽用在党争算计上,若能把那点心思放在治国理政上……


    他拿下盖在脸上的书,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本相倒是想送送董太师。”


    裴靖逸眉头一挑:“相爷大度,就不怕那老狐狸临死反扑?”


    顾怀玉斜斜睨他一眼,执着书的手往他身上“啪”地一拍,“这不是有裴将军护驾么?”


    裴靖逸被这句平平无奇的话撩的心痒痒,理所当然地握着他的手心轻轻一捏,“相爷打算何时动身?”


    顾怀玉抽回手来,搁下书站起身来,“现在就去,明日董太师就要流放凉州,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


    入了京,天已近黄昏。


    一辆青布马车悄然停在刑部大牢外。


    大牢常年不见光,墙上生满斑驳的青苔,还未走到门口,已经能嗅到空气里霉菌气味。


    刑部尚书早已闻讯候在门口,见顾怀玉一到,疾步上前:“下官已命人备好灯火,相爷随下官来,这边、这边——”


    衙役一个比一个懂规矩,连头都不抬,全都当做没见到这位“山中宰执”。


    牢房内阴冷刺骨,裴靖逸抖开带来的大氅,熟练地为顾怀玉披上系好。


    这些日子,他照料顾怀玉的动作已愈发自然。


    昨日还是三朝元老、清流之首的当朝太师,此刻却褪去乌纱与朝服,囚衣褴褛,形容枯槁。


    他坐在肮脏潮湿的稻草堆上,胡子乱蓬蓬地垂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岁,哪还有昔日那满朝文臣俯首听令的威势?


    听到脚步声,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却在看清来人时骤然黯淡,“顾相是专程来看老夫笑话的?”


    顾怀玉不紧不慢地在衙役搬来的椅上落座,裴靖逸在他身后站定,双臂交叠撑在椅背上,雪狐大氅从顾怀玉肩头滑落,被他随手拢起掖在顾怀玉肩头。


    “确实如此。”


    顾怀玉爽快地承认,扫量一遍董太师,“本相确实想看看,太师最后的模样。”


    董太师被他气得面红耳赤,胡须剧烈颤抖:“老夫不过是错信了秦子衿这个欺世盗名之徒!若非如此——”


    顾怀玉扑哧笑了,屈指抵着鼻尖,笑意讥诮分明。


    “顾相为何发笑?”董太师顿时脸色更加难堪,怒目而视,“老夫在你眼中就这般可憎?”


    顾怀玉忽然将手臂压在膝头,倾身向前几寸,黯淡烛火洒在他清白秀丽的侧脸,他薄唇轻启:“我最恶心的,就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自己位高权重,坐在高堂之上,整日以‘风骨’、以‘正义’为名,号令年轻人赴死。”


    “你们说得慷慨激昂,说他们是士林脊梁,是国之柱石,是以身殉道的志士——嗯……你们是这么哄骗谢少陵的吧?”


    顾怀玉问的毋庸置疑,说罢他就嗤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自己信么?”


    董太师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幻,时红时白,嘴唇翕动,终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顾怀玉瞧他这幅样子,心底叹一口气,“来人,给太师奉茶。”


    他随手整了整衣袖,语气平淡:“本相今日来见你,是因令郎现为我门下,此去凉州,你怕是再无归期,本相代他来送一程。”


    董太师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刚到手的茶盏“砰”地落地,“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顾怀玉见他如此惶恐,不由地笑了,“急什么?”


    他身子向后一仰,恰好倚在裴靖逸结实的手臂上,不紧不慢地道:“令郎会活得比你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必像你那些棋子,被几句空话就哄得去送死。”


    董太师脸色难看到极致,为官一生,何曾听过这些话。


    顾怀玉算不得什么好人,手上沾过的人血不计其数,但有一点他问心无愧:“我和你不一样,我不需要靠年轻人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官袍。”


    董太师浑身剧烈地颤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囚衣前襟。


    他这一日之间身败名裂,霜雪压顶,许多事还来不及反应,更别说真正消化。


    他本不愿信《治国论》竟出自顾怀玉之手,可这一句话却像一柄利刃,狠狠剖开他内心最后一层否认的壳。


    这一句话太“像”了。


    像极了那篇《治国论》,最后一章写下的那句:“愿以寸心渡苍生,不以一将功成,掩万人枯骨。”


    董太师记得太清楚了,那是他最欣赏的一句,他一遍遍朗读给学生听,教他们什么是士人风骨,什么是从政之道。


    “啊!!”


    他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手指深深进花白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你说得对……我错了……我拿他们当棋子……”


    “可你呢?顾瑜!”


    他猛地抬头,神情痛苦得几近撕裂,眼中却还有一丝希冀,“你完成《治国论》里写的理想了吗?!”


    是,他董某人是不怎么样,你不也没实现你的理想吗?


    顾怀玉静静瞧着他癫狂的模样,似觉得好笑一般阖眼轻笑,“快要完成了,可惜你看不到那一日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将大氅一拢,理了理衣襟,转身往外走去,身影被灯火拉得修长,干净而孤傲。


    走到台阶处时,他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道:“山高路远,太师保重。”


    囚牢深处只余一片死寂。


    董太师就那么怔怔坐着,仿佛魂魄被什么抽空了一般,彻底呆滞了。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车外鼎沸人声,有焚烧《治国论》的噼啪声,有士子们痛骂秦子衿的怒吼,更有百姓高呼“请顾相回朝”的请愿声。


    这满城风雨皆因顾怀玉而起,却无人知晓,搅动这风云的宰执大人,此刻正藏在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里,从沸腾的街市中穿行而过。


    裴靖逸单手支着下巴,目光幽深地凝视着顾怀玉。


    那眼神太过赤/裸,比平日的直白更令人不适,像是要撕扯开层层衣裳,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顾怀玉忽略这种不适感,不以为然问道:“本相将裴将军迷得神魂颠倒了?”


    裴靖逸干脆利落一点头,倾身向前靠近他,逼仄的马车里几乎要挨在他身上,“甚至想为相爷口——”


    顾怀玉挑着眉尖,半响没等到下文,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顿时瞳孔微缩,当即错开目光,“你这张嘴……想吃的东西倒是多。”


    裴靖逸不以为耻,耳畔皆是大街上喧哗吵闹声,他就着这个姿势又往前凑了凑,直勾勾盯着他两片柔软红润的唇。


    这才是他想吃的东西,他毫不避讳,隔着几寸距离,舌尖探出来隔空去品味那双嘴唇。


    先是舌尖在空中一点一点描绘唇线,再是模拟长驱直入地搅动,尝尝那美妙无比的滋味。


    顾怀玉就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货色,抬手就要推开这张放肆的脸。


    却被裴靖逸趁机扣住手腕,低头就舔上他的掌心,不是温柔细腻地舔舐,而是凶狠毫无章法地乱舔,连指缝都不放过,热乎乎的舌头强劲有力席卷而过,跟一头饿极了的狼犬似得。


    “裴——”


    顾怀玉还没说完,衣袖被一把撸起,露出雪白细腻的小臂。


    裴靖逸是大饱口福,舌尖顺着他的手腕用力往上舔,留下一道道晶亮的水痕,黏腻的水声混着粗重喘息,在车厢里格外清晰。


    顾怀玉忍无可忍,抬脚就踹。


    裴靖逸这才松口,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相爷身上香香滑滑的,真好吃。”


    湿漉漉的黏腻触感让顾怀玉感觉微妙,本应该觉得恶心,但他却只是觉得奇怪。


    他扯过帕子擦拭口水,冷着脸斥道:“在乱吃东西我要你的狗命。”


    “相爷饶命。”


    裴靖逸当即作势讨饶,眼神却直勾勾黏在他裸着的手臂。


    顾怀玉随手将帕子扔在他脸上,厌烦道:“下流东西。”


    裴靖逸一把接个正着,煞有介事地嗅了嗅帕子,“是,我下流,相爷上流。”


    岂不是天造地设?


    第77章 “相爷太紧了……松松。”……


    顾怀玉不太想搭理他, 扯下袖子掩住手臂,后脑抵着车厢闭目养神。


    裴靖逸便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阳光透过车帘缝隙, 在那眼尾浅褐色的痣跳跃,跳的他心痒难耐。


    车厢外忽然热闹起来, 像是路过了哪处市集,隐约能听见人声鼎沸, 还有什么人在吆喝着讲书。


    “那顾相可是天上文曲下凡!”


    “十五岁写出《治国论》, 通篇锦绣,文采逼人!”


    “当庭弹劾他, 他都不屑争辩一句,您说这气魄世间能有几人?!”


    “大宸能有这等宰相, 简直是祖宗积德——”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路,马蹄声、说书声、叫卖声混在一起, 浮浮沉沉传进耳中。


    顾怀玉睫毛低垂,像是真的睡着了。


    裴靖逸却看他看的心口突突的跳, 舌尖还残余着香气,他抵着上颚回味一番, 心里滋味美妙无比。


    这谪仙似的人物,迟早要成他裴家的人。


    老裴家祖坟是真是冒青烟了,才能让他遇上这样的好事。


    顾怀玉虽然阖着眼, 却将那道灼热的视线感知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怒骂下流胚子彻底不要脸了,等回了别苑, 看本相怎么整治你。


    夜色渐深时, 马车终于驶回别苑。


    裴靖逸这段时日一直宿在顾怀玉房中打地铺,美名其曰是守夜护主,但顾怀玉现在哪能不知道他的算盘?


    只不过裴靖逸还有分寸, 没有趁夜摸上他的床,也没再当着他面做那些腌臜事,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体格强壮的悍将守着,在陌生的宅院里,他能睡得更踏实些。


    烛火摇曳,顾怀玉洗漱完毕坐在床沿,瞧着裴靖逸利落地铺开被褥。


    “相爷打算何时还朝?”


    裴靖逸单膝跪在地铺上,仰头轻轻“啧”一声,尾音里透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如今满朝文武可都盼着相爷回去。”


    顾怀玉解开发冠的动作一顿,青丝如瀑垂落肩头。


    他是一点都不着急还朝,正好借此机会考验手下人的能耐,将来都是要独当一面的人物,总不能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


    但显然由不得他。


    这些日子前来拜谒的官员络绎不绝,日日夜夜有人蹲守在门口,今日他回别苑都不得不绕道后门。


    倒比相府还要热闹。


    他唇角微勾,下颚一抬:“回朝与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左右这大宸的权柄,从来都在他掌中握着。


    在朝堂也好,在山野也罢,朱批的折子照样一车车往别苑送,请命的官员照样要在他门前苦等。


    裴靖逸熟稔地褪下他的靴袜,强忍着一点小便宜都没占,“在这里,相爷是百姓心里天选的宰执。”


    稍顿一下,他抬眸看顾怀玉,声音略低几分,“回朝便是名正言顺的摄政。”


    顾怀玉轻哧一声,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聪明了些。


    辞官是一步险棋,不为畏罪避祸,不为韬光养晦,而是要生生劈开这大宸二百年的官制枷锁。


    宰执之位?不过是个虚名。


    他要的是权力本身成为法则,要这山河万民从骨子里认一个理——顾怀玉三字,便是秩序。


    让满朝文武跪着求他回来,可比提着剑逼宫体面多了。


    摄政之名,必须得是百官涕泪俱下地恳请,万民山呼海啸地拥戴,要他们亲手将这至高权柄,捧到他面前,求着他接受。


    唯有如此,他才能将那少年时写下的空谷回响,一步一步落地成真。


    思及此,他缓缓眯起眼眸,敲打道:“裴将军可知杨修是怎么死的?”


    杨修之死,就死在太懂另一位“丞相”的心思,把自己给懂死了。


    裴靖逸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地问:“爽死的?”


    “……”


    顾怀玉跟这满脑子下三路的流氓无话可说,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云娘轻柔的嗓音:“相爷,您要的东西备好了。”


    云娘端着漆木托盘进来,上头严严实实盖着块素布。


    她瞥了眼跪在床边的裴靖逸,眼神微妙地闪了闪。


    顾怀玉抬了抬下巴:“放那儿吧。”


    待云娘退下,裴靖逸瞧一眼那托盘,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笑问:“相爷这是又想‘疼爱’我?”


    顾怀玉斜睨他一眼:“你不妨自己看看。”


    裴靖逸掀开素布,一束艳红绸缎赫然入目——女子束腰的样式,却绝非良家所用。


    两侧垂着缀玉流苏,金线绣着露骨的合欢纹,钩扣竟是鎏金的铃铛,稍一动就叮当作响。


    倒像是秦楼楚馆里私玩之意。


    裴靖逸的指节瞬间绷得发白。


    顾怀玉偏过头问道:“怎么?不喜欢?”


    “相爷若是肯戴上——”裴靖逸想到那画面,喉结难以自控地一滚,露齿粲然一笑,“我就喜欢得要命。”


    顾怀玉不满意这个回答,抬脚就踹在他膝头:“重说。”


    裴靖逸绷着脸面无表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喜欢。”


    顾怀玉眉头一挑,“喜欢还不裹上?”


    裴靖逸目光幽怨地盯了他一瞬,突然抬手扯开衣带。


    外袍“唰”地滑落,露出大片赤/裸的胸膛,饱满的胸肌线条在烛火下起伏,随着呼吸一偾一张。


    顾怀玉心里“嗯?”一声,这东西不是穿在衣上的?


    春寒料峭的时节,深更半夜的山里,裴靖逸脱了外袍里衣竟还嫌不够似的,手指勾着裤腰猛地往下一扯————


    顾怀玉可不想看到某些东西,当即冷冷开口制止:“做什么?”


    裴靖逸将裤腰往下扯到危险的位置,腹股沟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他坦荡地舒展身躯,盯着顾怀玉幽幽地说:“相爷又不是没看过我身子?我都不嫌臊,相爷怕什么?”


    说得他倒像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看他一眼便是占尽便宜似的。


    顾怀玉轻嗤一声,不搭理他,冷眼瞧着他将艳色的红绸缠上腰腹。


    那束腰本就不是给身形高大的男人准备的,寻常能缠上四五圈的红绸,在裴靖逸腰上竟只够绕两圈,勉强打个结都绷得死紧。


    薄薄的丝缎紧贴皮肤,勒痕下隐约透出被迫收束的肌理线条,非但不显半分柔媚,反倒因着裴靖逸那身悍利骨相,透出一股浪荡气。


    顾怀玉眯眼看了半晌,忽然勾了勾手指。


    裴靖逸俯身凑近时,他一把攥住束腰垂落的系带,猛地收紧——


    “呃!”裴靖逸猝不及防重重喘息一声,被这一下勒的面红耳赤,还不忘占口头便宜:“相爷太紧了……松松。”


    亏得顾怀玉没听懂这句话里的下流含义,仍是一手拽着系带不松开。


    他那只空出的手拍了拍裴靖逸脸颊,声音带着几分危险的慵懒,“下次再敢乱舔我,本相让你穿着这个上朝。”


    全然未觉,自己这惩戒里藏着多少纵容,寻常人敢那般冒犯,早该拖出去打死,偏生对这下流胚子,竟还许他“下次”。


    裴靖逸的目光盯在他脸上,喉咙里粗重喘几口气,“下次不乱舔了——我一定舔该舔的地方。”


    灼热的吐息喷在颈侧,顾怀玉猛地松开束腰向后仰去。


    裴靖逸趁机将红绸扯松几分,却故意不除下,任由艳色绸缎松松垮垮挂在腰间,更显出那股放浪不羁的邪气。


    他一条腿屈膝搭上床沿,喘息间夹杂着咳嗽,一点不害臊地求饶:“地上寒气重,求相爷怜惜我……”


    话音未落,顾怀玉抬脚就踹在他胸口。


    这一脚力道不重,反倒让饱满的胸肌微微发颤,裴靖逸反倒闷哼一声,竟像是被踹得舒服了似的,喘息出声。


    顾怀玉:“……”


    他到底是收了个什么变态玩意儿。


    近几日大宸的朝堂上暗流涌动。


    百官心中都盘桓着一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疑问——那日陈太后金殿上的话,分明透着一桩惊天秘辛。


    “先帝临终前是如何哀求顾相的?”


    “太后说顾相十五岁就开始给元家收拾烂摊子?”


    “不是说顾相仗着姐姐是皇后,才得睿帝宠信吗?”


    茶余饭后,这些窃窃私语在六部衙门间流传。


    能当京官的没几个是榆木脑袋,睿帝是什么人,大家都心知肚明,说是暴君谈不上,但绝对称得上昏君庸主。


    先前大家都以为顾怀玉深受睿帝器重,那是因为沾了姐姐的“裙带关系”,睿帝爱屋及乌,才赐他高官厚禄,一路提拔他。


    现在这帮人细细地一琢磨,睿帝确实待顾怀玉格外不同,但不是姐夫对小舅子的亲厚,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谁还记得永贞三年黄河决堤?那时顾相才十八岁,先帝就让他全权督办……”


    “还有西南大旱那年,疫病横行,三省知府都求旨避灾,先帝就一句话——‘让顾怀玉去’。”


    “还有江淮盐税、边关军饷……哪件不是要命的活计?”


    众人恍然惊觉,这些年来顾怀玉接的尽是些烫手山芋。


    睿帝哪是宠他?分明是把他当救命稻草,关键时刻就想起他来,一次次往火坑里推。


    若当真如此,这些年朝堂上种种不合常理之事,便都说得通了——


    为何先帝弥留之际,明知此人权高震主,仍要将他推上宰执之位?


    为何一个弱冠之年的外戚,能在这盘根错节的朝局中,以一己之力对抗清流、压服勋贵、挟制王族?


    又为何太皇太后甘愿当众揭破元家的旧账、先帝的丑闻,也要为这位“外戚”撑腰到底?


    答案呼之欲出。


    顾怀玉从来不是靠顾皇后裙带得宠的幸进之臣。


    他是元家王朝摇摇欲坠时,被推出来顶罪的“背锅者”。


    更是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最后的“补天手”。


    但这些话,终究只是众人心里的猜测。


    没有谁敢当面质问皇帝:“令尊是不是个混账?”


    更不可能直愣愣跑去问顾相,相爷您到底替元家背了多少债。


    关于先帝与顾怀玉的那些旧账,那些隐藏在朝堂文书之外的真相,只能靠旁人从蛛丝马迹里去拼凑、推测,终归不能全信,也不敢全信。


    直到这日清晨,大理寺“铁面判官”聂晋做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


    他在朱雀大街的告示墙上,贴出一纸《昭雪文书》,崭新雪色的宣纸上,赫然盖着大理寺的朱红官印。


    那是聂晋以一人之力、以朝廷司法之名,亲手贴上的。


    聂晋本以为,为当朝宰执申冤会极其困难。


    旧账难查,旧人难问,尤其顾怀玉早年身陷的那些事,哪一项不是“名正言顺”的罪名?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耗上数年,一桩桩、一件件去翻,去抠。


    却没想到,仅仅是第一步,他就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关键证据——


    那是魏青涯主动交出的账册。


    不是户部国库原本,而是魏青涯亲手抄写、重新核算的账本,一页页摊在他眼前。


    细细列着睿帝每一年度的花销,每一笔挥霍的款项,从赏赐群臣到修建宫殿,从私设花销到暗中封赏。


    最下方附注清晰写着:本应由内帑支出,然银尽库空,宰执大人代为垫付,后以变价“荐贤”之法,回笼亏空。


    所谓“卖官鬻爵”,实则是顾怀玉替先帝填补奢靡黑洞的权宜之计。


    所谓“残害忠良”,那位“忠良”不过是在朝堂上劝谏节俭、忤逆天颜,被睿帝亲自下旨拿问,顾怀玉仅是照旨行事。


    桩桩件件,俱有据可查。


    聂晋将这些摊开来,一字不改地贴上朱雀大街告示栏,让全京百姓看,让天下读书人看。


    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远在京郊的顾怀玉,从铁鹰卫口中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


    “魏青涯把账本给了聂晋?!”


    他惊得从躺椅上直起身,茶盏翻倒在膝头都浑然不觉。


    他一向稳得住气,唯独这一刻是真的失了色。


    “糊涂!现在拆穿这些,让天下人知道先帝是这等昏君,大宸的人心岂不更散?”


    顾怀玉额角隐隐发紧,一时之间心绪纷乱,此刻的民心固然如潮水般涌向他,但他看到的却是更深处的危机——


    与东辽开战在即,他现在还没找到能将大宸上下拧成一股绳的那个人。


    元琢太嫩,不够稳,裴靖逸又太锐,如今先帝名声扫地,该由谁来凝聚这破碎山河?


    第78章 扯头花。


    那日陈太后得知顾怀玉被公投罢相, 气得当场拂袖而去,只给天子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三日之内,你去把顾相请回来, 若请不回,便跪在他门前谢罪。”


    说罢便闭门念佛, 再不见人。


    今日正是最后期限。


    这三天里,整个京城天翻地覆。


    先是太皇太后凤驾回銮, 紧接着“治国论”真相大白, 秦子衿行刑、董太师流放,清流党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更有大理寺一纸公告, 铁证如山,坐实顾相多年背锅之实。


    昔日文人士子曾对这位宰执大人毁誉参半, 如今再无人敢口出轻狂之语。


    有的人同情,有的人悔恨, 但更多的人,是由衷地敬佩与折服——


    能在满朝非议、举国唾骂之下, 依旧为大宸扛下千钧重负,这份魄力与隐忍, 世所罕见。


    到这一步,朝堂内外已无人再敢反对“请顾相还朝”,甚至可以说, 从天子到庶民,从勋贵到小吏, 都在等着那位宰执的归来。


    但元琢心头那股郁气却仍未消散。


    秦子衿虽已伏诛, 可这些天他仍然懊悔地彻夜难眠,他满心满眼都是怀玉哥哥,却从未真正看清过那人身上的不对劲。


    睿帝是什么德行, 他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


    那个沉迷酒色、挥霍无度的男人,哪有一星半点帝王之才?


    可偏偏这九年来,大宸竟能维持着表面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那不是天佑元家。


    元琢根本不需要陈太后逼迫,若说这京城里谁最盼着顾怀玉归来,非他莫属。


    但他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像个莽撞孩童般贸然登门,不愿像断奶的孩子一样哭着喊着求哥哥回来。


    他本想将所有真相都查清之后,再郑重地请顾怀玉回来,不料大理寺聂晋先发制人。


    一纸《昭雪文书》如惊雷炸响,将先帝的昏聩荒唐尽数抖落。


    元家宗亲连夜入宫哭求,要他严惩聂晋、撤回公告,保全皇室颜面。


    “颜面?”元琢气极冷笑,“若没有顾相,早就亡国了,谈什么颜面?”


    他非但没阻拦,反而暗中命人将昭雪文书誊写抄送各州府县衙门,叫更多的人知道真相。


    一时间,从庙堂到市井,人人都知——


    所谓“奸相弄权”,不过是顾怀玉替昏君背了九年黑锅。


    晌午的日头正好,御辇的仪仗抵达卧龙山下,队伍浩浩荡荡蜿蜒数里,龙旗猎猎,百官随行,气势恢宏。


    山道两侧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停。”


    御辇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喝,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


    元琢矫健地跃下车驾,少年的姿态迫不及待,却在他抬头望向山顶时,神色蓦然凝滞,他极认真地整理好衣冠仪容。


    徐公公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十分镇定地问:“陛下这是……”


    元琢一把接过他手中的漆木托盘,盘中宰执官袍、乌纱官帽与沉甸甸的印玺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他双手端着托盘,大步流星踏上青石台阶,“朕走着上去。”


    皇帝都亲自步行上山,这场面自古未有。


    百官谁还敢坐轿子?纷纷依次下轿下马,按照队列,步行紧随其后。


    长长的队伍如游龙般蜿蜒上山,朱紫官袍在翠色山间格外醒目,从山脚望去,竟似一条彩练直贯云霄。


    元琢走得极稳,手中托盘纹丝不动,浑身透着一股少年君主的端庄和认真。


    他要让顾怀玉看一看,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少年,不再是躲在宰执羽翼下的雏鸟——


    而是一个足以与顾怀玉并肩而立的君王。


    别苑山门大敞,主人仿佛早已知晓今日有贵客降临。


    院中空无一人,元琢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前庭,一路走到正堂门前。


    他在门槛前猛地刹住脚步。


    堂上那人依旧一袭素白,还是辞官那日的衣裳,就这么随意地倚在太师椅中。


    见他来了,顾怀玉只略抬了抬下巴,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裴靖逸更是放肆,抱臂在顾怀玉身后,见天子驾到非但不跪,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元琢一见他这个笑就怒火中烧,指节用力攥紧托盘,强压下心头火气。


    他上前两步,俯身将托盘举至齐眉:“朕请宰执回朝。”


    声音绷得极紧,声线轻微地发颤,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里翻涌的全是“怀玉哥哥”四个字。


    他的怀玉哥哥从未变过。


    顾怀玉应付这种流程得心应手,抬手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陛下如此大礼,叫臣惶恐。”


    裴靖逸适时上前,一把接过托盘,笑得颇为体贴:“这么沉的物件,可别压坏了陛下的小身子骨。”


    ——小?!


    元琢暗暗地咬紧牙,心里翻来覆去骂着“老狗”,面上却强撑出笑意。


    怀玉哥哥既接了官袍,便是答应还朝,这点喜悦足以压下所有不快。


    顾怀玉目光扫过堂外肃立的百官,忽然压低声音:“陛下现在信贤王为何而死了吧?”


    “信了。”


    元琢直直地盯着他,压低声音很小声地倾诉:“当时是朕气昏了头……第二天早朝朕就后悔了。”


    其实哪是气昏头,分明是受不了顾怀玉看孩子般的眼神。


    顾怀玉当时看出来了,微微颔首:“陛下觉得亲政滋味如何?”


    “辛苦,很辛苦。”


    元琢脱口而出,这二十日来,他起早贪黑批阅奏折,常常连膳时都错过,身心俱疲。


    这才二十天啊。


    他的怀玉哥哥,却这样熬了整整九年。


    顾怀玉眉梢微挑,独掌大权还不快活?辛苦个什么劲?


    “既然如此……”他唇角一勾,顺水推舟:“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他起身,素白衣袖轻轻一招,“云娘,陪我去更衣。”


    堂中只剩下元琢和裴靖逸,堂外百官面面相觑,连呼吸都变轻了。


    元琢双手负在身后,率先打破沉默:“这些日子,裴将军照顾宰执辛苦了,朕该好好嘉奖将军。”


    裴靖逸目光慢条斯理地在他身上扫量,唇畔依旧是那抹松散的笑,“一家人,不辛苦。”


    元琢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朕怎么不记得,裴将军何时改姓顾了?”


    裴靖逸笑意更深,嗓音漫不经心地带着点冷冽,“不管是我改姓顾,还是相爷改姓裴……”


    他意味深长地一顿,“家父泉下有知,都会欣慰得很。”


    儿子能找到这种媳妇,谁家老子能不乐?


    元琢绷紧的唇角抽动一下,明知不该再问,却还是若无其事地问:“裴将军这话,朕听不明白。”


    “陛下真要我说明白?”


    裴靖逸抬眸看向堂外,一眼看过去,几道不善的视线正死死盯着他,他这是触犯众怒了。


    他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只怕说开了,陛下要哭着回宫。”


    元琢面沉如水:“说清楚。”


    “那臣就实不相瞒了——”裴靖逸抱着手臂叹息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足够站在前排的顾党官员听见,“臣已经同相爷私相授受,许下终身。”


    他可没说清楚是谁许给谁。


    堂外顿时一片哗然。


    百官心中震惊,更多的却是五味杂陈——裴靖逸好男风,足够让人侧目,偏偏对象若是顾怀玉,竟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谁能不爱顾怀玉?


    谢少陵牙根咬的过紧,忍得眼眶泛红。


    沈浚面色阴沉如铁,抿着唇一言不发。


    魏青涯原本抱着看戏的心思,此刻却笑不出来了,活像吞了只苍蝇。


    聂晋站在顾党队列中,眯着眼打量裴靖逸,试图分辨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最煎熬的当属元琢。


    天子袖中的手攥得生疼,他当然不信顾怀玉会与这老狗私定终身。


    但头一次,有人竟敢当众剖白对顾怀玉的心意,赤/裸/裸地说出来,一听到他就怒从心头起,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堂后轻微衣袂声响。


    顾怀玉换上赤色蟒纹官袍,头上难得戴着七梁进贤冠,身姿清峻,举止端方。


    平日极少如此正装示人,这一刻却如古画中走出的名臣典范。


    他敏锐地察觉到堂前诡异的气氛,只当是自己重掌大权让这些人心头发怵,心中不由冷笑。


    裴靖逸在众目睽睽下走向他,俯身单膝点地,抚平他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眸时笑得露出两侧的犬齿,“怀玉还是穿这身衣裳好看。”


    又不是第一次叫,顾怀玉随口“嗯”了一声,径自向前走去。


    却不知这一声“怀玉”,在百官耳中炸开了惊雷。


    大宸朝堂上下,谁敢直呼宰执表字?即便是天子,也只在私下偷偷唤过。


    而今这裴靖逸不仅当众叫了,顾相竟还……应了?!


    顾怀玉走出正堂,转头见元琢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底的光黯淡不明。


    天子见他回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走上前道:“朕与卿一同还朝。”


    顾怀玉看出他心情低落,手臂一伸,“来。”


    元琢眼眸瞬间亮起来,几步冲上前紧紧握住那只手,十指纠缠一点都肯不撒手,掌心里湿汗黏糊糊地传递给顾怀玉,他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怀玉哥哥……”


    顾怀玉点了点下颚,牵着他稳步穿过乌压压的百官队列。


    裴靖逸心里很不爽,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大步地跟了上去。


    沈浚惯常沉稳的面具几欲碎裂,自嘲地笑几声,那笑意凉飕飕得瘆人。


    谢少陵跟他不同,近日最得顾相宠的状元郎,此刻眼睁睁看着顾怀玉从自己面前经过,连个眼风都没扫来,哪受得了这个?


    一旁魏青涯脸上罕见的没了笑容,若有所思地盯着顾怀玉的背影。


    裴靖逸这一声“怀玉”,如同在深潭中投下巨石。


    谁还坐得住?裴靖逸不仅占了顾相身侧之位,连最私密的表字特权都当众夺了去。


    再藏着掖着心思,怕是连汤都喝不上一口了。


    第79章 本相予你解衣推食,你却想……


    元琢好不容易才牵到顾怀玉的手, 怎能轻易放开,一路将这只冰肌玉骨的手捏在掌心里,被他的体温暖得滚烫。


    到了御辇前, 他依旧舍不得松手,轻轻地捏着顾怀玉的指尖, “朕来的匆忙,没有备下官轿, 卿可否同朕共乘?”


    裴靖逸还没见过这么讨打的熊孩子, 这点小心思昭然若揭地放在明面。


    他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瞧得眼底火光乱窜, 恨不得上前一脚把他踹开。


    小贱种,敢摸老子媳妇的手, 真是欠揍。


    路边两旁的百姓远远瞧见那一袭红色官袍出现,纷纷地跪倒在地, 声音齐齐响起:“顾相回来了!”


    声势浩大地呼喊在山野中回荡不绝,一波盖过一波。


    顾怀玉的注意力全在路道两旁的人, 他踏上辇车台阶忽地驻足,转头吩咐身道:“让他们散了, 山里夜寒。”


    元琢紧随其后登车,借着马车起步的晃动,身子“不经意”地歪向顾怀玉。


    他顺理成章地挨着顾怀玉坐, 笑得纯良:“裴卿为何能唤卿的字?”


    窗外新发的嫩芽在风中轻颤,顾怀玉瞧着春色, 不以为然地回:“字不就是给人叫的?”


    元琢的指腹在他手指轻轻地摩挲, 语气克制平稳地道:“卿是宰执,他是下官,朕觉着于礼不合。”


    顾怀玉目光仍流连在春色里, 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元琢得寸进尺,侧身倾靠过去,龙袍下的身躯热烘烘地贴着他:“卿与裴卿关系很好?”


    顾怀玉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问题。


    他与裴靖逸的关系?


    自然是好的,他鲜少与人这般亲密无间,若裴靖逸是女子,早该纳进相府了。


    可惜偏偏是个男子,还整日喜欢赤条条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这片刻迟疑落在元琢眼里,不亚于晴天霹雳。


    元琢手上不自觉地用力,直到听见一声轻嘶才猛然回神。


    他慌忙捧起那只手,雪白手背上浮起淡淡红痕,在玉色肌肤上格外刺目,“朕不是有意的!”


    随即,他眼巴巴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顾怀玉,低头轻轻吹了吹。


    御辇中龙涎香缭绕,混着顾怀玉身上的幽幽的香泽,似有似无地往天子喉咙里钻,他忍不住凑得更近,深吸一口气。


    鬼使神差地,他双唇轻轻碰了碰那泛着淡粉的指尖。


    顾怀玉早已不是先前迟钝的顾怀玉,如今对这种亲密极为敏感,他猛地抽回手,冷着脸问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元琢这才如梦初醒,俊白的脸颊唰地泛上薄红,强作镇定解释:“朕……朕情不自禁,卿莫怪。”


    顾怀玉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也不跟他计较,眉头微挑:“无妨。”


    元琢一点也没有被这两个字安慰到,反而骤然心头火起。


    他的怀玉哥哥如此淡定,不以为意,分明不是第一次遇到旁人对他示好,才会对这种亲密动作无动于衷。


    是谁?还用问吗?


    元琢现在就想下道圣旨砍了那老狗的脑袋,却不得不继续端着笑脸:“卿不怪罪就好。”


    御辇一路穿街过巷,百官、侍卫、百姓浩浩荡荡,先是到了相府门前。


    元琢仍攥着顾怀玉的手不放,那只素白的手在他掌心里早被攥得发红,下辇时他还紧紧牵着,恨不得多黏一会儿。


    裴靖逸翻身下马,迅速一扫二人的神色,冲着天子一拱手,“陛下日理万机,就不必送到内院了。”


    他又露出那种令元琢火大的笑容,松散又敷衍,活像在哄不懂事的孩子:“陛下放心,有臣在相爷身旁,定会好好伺候相爷。”


    元琢多看一眼都想给他一拳,径直越过他,活脱脱一条黏人的小尾巴:“朕的事轮不到你管。”


    裴靖逸眉头挑起,烦死了,死孩子跟到家里来。


    顾怀玉全程懒得理他们,任由元琢握着手,穿过月洞门,绕过回廊。


    直到书房前的石阶上,他才驻足转身:“陛下有话要说?”


    元琢瞥了眼背后贴得死紧的裴靖逸,老狗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全是顾怀玉接受不了的话。


    他只能缓缓地放开那只温润的手,挺直腰背,声音端肃地道:“卿回来真好,朕会好好学,不让卿失望。”


    顾怀玉听他说了一路废话,总算等来一句正经话,便抬手在他发顶拍了拍:“不错。”


    元琢颔首一笑,再抬头时已是顾怀玉眼里的好弟弟,乖顺的半个儿子,“朕回宫批折子了,卿好好保重。”


    说罢,他转身步伐踏得沉稳有力,路过裴靖逸身侧,他抬眸瞥了一眼,那目光如淬寒冰。


    裴靖逸舌尖抵着上颚,轻轻啧了一声。


    书房里,桌案上的乌木匣子里,谛听密报已经整整齐齐地摞好等顾怀玉处置。


    顾怀玉施施然地坐进熟悉的太师椅,见他还杵在门口,头也不抬地问:“还没看够?”


    裴靖逸反手合上房门,靴低踏着轻松愉悦地节奏走近,“相爷与陛下情深义重,我瞧着好生羡慕……”


    顾怀玉垂眸瞧着送来的密报,“你也可以。”


    “嗯?我也可以跟相——”


    “你也可以跟陛下情深义重。”


    顾怀玉从密报里抬眼,似笑非笑地敲打:“陛下如今孤立无援,裴将军此时投诚,便是天子唯一依仗。”


    裴靖逸被他说的那句话恶心到了,手臂撑在案边俯身看他,“相爷为何要气我?”


    “本相有么?”


    顾怀玉指尖拈起一张新的密报,眸光扫过纸面,他神情忽然一滞,“……他还真给啊?”


    裴靖逸凑过去一瞧,只见那纸上是边境送来的密报:东辽派人遣返了这些年抓走的大宸官员,还将岁妆女子和她们生的子女一同归还。


    更惊人的是,随行特使竟呈上了西北养马地的疆域图。


    顾怀玉心里却拿捏不准耶律迟的用意,眉头微蹙。


    但裴靖逸还能猜不到?


    他垂眸盯着顾怀玉的脸,低低嗤笑着说:“外有强敌蠢蠢欲动,家有内患虎视眈眈。”


    再不把这谪仙般的人拿下,怕是要被那群饿狼叼了去。


    顾怀玉将密报搁在匣子外,屈指托着下颚思索,“如今内患已除,朝中已无势力能与我抗衡,接下来,便是解决外患。”


    他满脑子都是家国天下,随手将匣子一推,“该打的仗还得打,东辽送回的人需要接应安置。”


    “让沈浚来见我。”


    裴靖逸见不得阴气森森的沈浚,但此时也知轻重缓急,这种繁琐细致的事,非沈浚莫属。


    他转身出门,随手拦了个小厮,吩咐道:“去,把沈大人请来。”


    哪知沈浚还未到相府,那位年少气盛的状元郎已按捺不住,横冲直撞地闯进门槛,直奔书房而来。


    谢少陵走得极快,宽大的袖摆猎猎作响。


    身后的柳二郎追得气喘吁吁:“谢大人慢些,我这就给您通报——”


    谢少陵脚步不停,大步地冲到书房门前,眼前却赫然挡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裴靖逸正倚在门边,目光慢悠悠上下扫量他一遍。


    谢少陵脸颊沾着尘土,眼圈泛红,与昔日矜贵自持的模样判若俩人。


    他没时间跟裴靖逸周旋,只盯着屋里的顾怀玉,嗓音干涩而固执:“相爷,我有话要说。”


    顾怀玉从密报中抬眼,指尖微抬。


    裴靖逸偏头让开身位,瞧着谢少陵这情绪激动的模样,抛了句:“我在门外面守着,相爷有事喊我。”


    门扇合上的一刻,外头的光线都被隔绝,书房里只余下两人。


    谢少陵如孤鹤般立在房中,眼圈通红,喉结滚动数次,却始终不发一言。


    顾怀玉搁下手中密报,坐起身问:“你是来问《治国论》的事?”


    正斟酌如何解释,却见那少年突然疾步上前——


    “咚!”


    谢少陵双膝重重砸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他赤色官袍间,声音闷得发颤:“下官早知《治国论》非秦子衿所作,不怪相爷瞒着我。”


    顾怀玉讶然挑眉,既然不是为这件事,这副像被始乱终弃的委屈样给谁看?


    他伸手去扶谢少陵的手臂,“出什么事了?本相为你做主。”


    谢少陵一把攥住官袍衣角,深吸几口气,仍低着头闷声问:“相爷可记得琼林宴那日……”


    经他提醒,顾怀玉才恍然想起——那日谢少陵在御前求娶“梅公子”的阴谋。


    他不由失笑,顺手揉了揉他乌黑的发顶:“当时打的什么主意?”


    谢少陵突然抓住他的手,他用袖子狠狠抹了把通红的眼眶,抬起脸时目光灼灼如炬:“下官是认真的。”


    他拽着顾怀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少年单薄胸膛下,那颗心正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此心……”谢少陵直视他的双眼,嗓音有点颤,却一字一句格外用力,“天地可鉴。”


    顾怀玉的指尖还抵在那剧烈跳动的胸膛上。


    他眯起眼眸,目光在少年通红的眼眶与被自己手掌压皱的官袍间游移。


    鉴什么鉴?


    求娶梅公子的真心?


    他一时不明白其中的关窍,神情里透出一点愣怔。


    直到片刻后,他才骤然抽回手,眉头蹙得极紧,谢少陵竟然也好男风?!


    本相予你解衣推食,你却想解我衣带?!


    谢少陵见他这般反应,脸色霎时发白,却仍固执地仰望着他,“我不敢亵渎您,是听闻裴将军与您……”


    顾怀玉哪能不知裴靖逸会说些什么?他心底惊怒交加,惊的是身边竟有两个好男风的,怒的是谢少陵居然惦记着要娶自己。


    但表面上他神色凝滞,似是在发呆一样,不显山不露水。


    片刻后,他轻缓吐出一口气,眸光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他抬起手,指尖挑起谢少陵微颤的下颚,像是在端详一件上不得台面的珍玩,“本相知晓你的心意了。”


    他慢条斯理地摩挲过少年的下巴,“但儿女情长于本相不过锦上添花,本相若真看重你,从不是因你的爱慕之心。”


    谢少陵的呼吸猛然一滞,盯着他的双眸,一动不动。


    “你若真想得本相垂青,便拿出你的本事来,替本相去做几桩实实在在的大事。”


    顾怀玉说到此处,凑近他的耳边漫不经意地吐字:“届时本相自然会鉴定,你这片‘天地可鉴’的心意,到底值不值得本相多看一眼。”


    哪个少年郎听到心上人这番话能不打鸡血?


    谢少陵胸膛仿佛被灌了烈火一般,热血沸腾,连眼圈的红都褪了几分。


    他用袖子狠狠地抹一把脸颊,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顾怀玉,“下官这就去枢密院!定叫您亲眼见我心意!”


    第80章 “相爷的真好看,物随其主,……


    裴靖逸抱臂倚在门边, 瞧着谢少陵来时眼眶通红、走时斗志昂扬的模样,不由挑眉——顾怀玉这人,真是坏透了。


    他侧眸往书房内一瞥, 只见那人仍端坐案前翻动密报,连头都未抬, 却似头顶生了眼睛般,忽地开口:


    “裴将军, 败坏本相清名, 该当何罪?”


    裴靖逸也不进去,就这么瞧着他, “相爷当朝说我不能人道,我不过自证清白。”


    稍顿一下, 他低头唇边衔一抹笑,“如今满朝皆知, 我不是不行,是只对相爷硬得起来。”


    顾怀玉抬眸睨他一眼, 嗤笑一声,“歪理邪说。”


    裴靖逸说的可不是歪理邪说, 是客观事实。


    他没抬头,高耸的眉骨下眼眸幽深,目光如有实质般在顾怀玉身上流连, 不知在想些什么念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浚一袭官袍整洁, 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反手就将某个碍眼之人关在门外。


    他转身伏拜,广袖垂落如优雅,“下官见过相爷。”


    “起来。”顾怀玉直接递过密报, “看看这个。”


    沈浚双手接过,目光快速扫过纸面,不过瞬息之间,他眼中已闪过数种算计,俯身低声问道:“相爷如何看待?”


    顾怀玉指尖轻点额角,语气坦然:“难办。”


    沈浚会意,轻笑一下说:“这些遣返官员,谁能保证没有东辽暗桩?这些人若安排进要害之地,怕是养虎为患。”


    “可若真弃用,叫百姓怎么看?眼看亲人归来却被冷落不用,将来大宸要收复三州九郡,怕也叫人寒心。”


    他抬眼时,眸中闪过一丝幽光:“不如以体恤功臣为由,照发俸禄却暂免实职,三年为期,慢慢甄别。”


    说完,他把密报轻轻放回案上,神色不动,“至于岁妆女……这些女子为大宸求和,如今带着东辽骨血归来,必遭流言蜚语。”


    “想要她们真正融入,只能让清流党中几位出面做表率,为其大张旗鼓地配婚,如此一来,不但可安百姓之心,也可借机收拢清流。”


    沈浚低头,语气恭顺地问:“不知相爷意下如何?”


    顾怀玉对这番谋划颇为满意,点了下颚,“就按你说的办。”


    以往话说到此处,沈浚就该告退,最多再客气几句。


    但这回沈浚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胸膛轻微地一起一伏,似是在酝酿什么。


    顾怀玉侧头瞧着他,端出礼贤下士的笑意,“还有何事?”


    沈浚忽地一垂眼,又抬眸看他,那眼神微妙复杂,千般情绪在其中,“下官一直记得相爷对我的提携和信任,若无相爷,便无我今日。”


    顾怀玉心头一动,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要跟他诉衷肠?


    沈浚身子压得更低,离他更近几寸,“下官少时立志要做一个好官,以天下为己任,挽大厦将倾。”


    顾怀玉颇为不解,挑眉示意他别磨叽,说重点。


    沈浚唇角微微地一弯,咬字有几分轻柔认真,“可入了官场才知,世道黑暗,志向难伸,莫说是做个好官,就是想要独善其身,都比登天还难。”


    “若不是相爷——”他终于说到了重点,眼中有什么东西灼灼燃烧,“下官恐怕早就与那些浑浑噩噩的人一样,碌碌度日,再也不信世间有公道。”


    顾怀玉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打趣地问道:“你的心思本相难道不知?你还需要给本相表忠心?”


    沈浚神色微微一僵,随即唇边又露出些许笑意,“我自幼便不信神明,若是有神明为何这世间有诸多不公之事?”


    “可我如今却信了,信有神明在天,相爷可知为何?”


    顾怀玉不太懂两个话题之间的关联,蹙眉问道:“嗯?为何?”


    沈浚忽然猝不及防地凑近他,几乎要挨在他皎白的脸上,压抑的气息低低喘息着,眼神晦暗不明,“因为神明就在我眼前。”


    顾怀玉被他这动静短暂吓到,身子缓缓向后一仰,轻轻发笑:“这马屁拍的,沈大人炉火纯青。”


    沈浚不再向前压身子,却说得更直白:“相爷匡扶社稷,力挽狂澜,岂不就是我心中救世神明?”


    顾怀玉不再跟他推托,轻轻点了下颚,认下这个殊荣。


    “可若相爷真是神明……”


    沈浚的声音很轻,但咬字清晰:“那我便是这世间最胆大包天的渎神者。”


    话音落下,屋内一瞬沉默。


    顾怀玉终于寻味出不对劲来,眉头微蹙。


    但他来不及阻止,沈浚已经抢先一步,渎神的话脱口而出:“相爷若是喜欢男子,为何不看看我?”


    “……”


    你怎么也好男风?!


    顾怀玉脸上恬定的神情瞬间瓦解,整个人都僵住了,脑中嗡地一下冒出一个想法:怎么又是我?


    大宸好男风的是少数,怎么偏偏都围在他身边?


    再退一步讲,为何偏偏是他最器重的心腹,最锋利的刀,最看重的后起之秀?


    沈浚却终于再次凑近他,黝黑的眸子里倒影着他,轻声细语里透出阴冷:“是我哪里不及他?”


    “砰!”


    一声闷响从门外传来,似是有人恶狠狠地一拳砸在了廊柱上,震得木梁都发出一声嗡鸣。


    顾怀玉眨了几下眼,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短暂地思考了沈浚的问题。


    问题问得太过刁钻。


    沈浚优秀拔尖,自然毋庸置疑,可他并不曾将沈浚与裴靖逸放在同一个维度去比较。


    不是谁比谁更好,而是本就风马牛不相及。


    他说不上来这种区别,只是模糊地感觉,裴靖逸跟手底下的人都不同。


    这个问题他终究无法作答,因为他本就不喜欢男子。


    顾怀玉一把推开沈浚的脸,坐起身来,眯眼瞧着他道:“沈浚,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以社稷为重,本相看重的是你的才干,莫要让儿女私情蒙蔽了双眼。”


    沈浚却不似谢少陵那般容易糊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相爷不就是我的社稷?我想知道,这份事业能否掺杂私人感情?”


    顾怀玉稍作思索,他也管不到沈浚喜欢他,“可以,但要以大局为重,如今东辽虎视眈眈,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沈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下官明白了。”


    他整了整官袍,又恢复了往日沉稳的模样,“下官这就去办差。”


    待他离去,顾怀玉无力地靠在太师椅里,手指轻轻摁着额角。


    他阖着眼,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谢少陵和沈浚本就好龙阳,而他恰好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子,喜欢他也算情理之中。


    只是……这也太多了罢?


    世间好男风的竟都来他身边凑热闹,真不知是他造化太浅还是太深。


    裴靖逸终于推门而入,闲散地环抱着手臂,“相爷不觉得我下流了吧?我从不装正经,在相爷面前,向来都是赤条条的。”


    无论心理上还是物理上,他都在顾怀玉面前赤条条地示人。


    顾怀玉连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间哼出一声轻嗤。


    案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密报等待批阅,他随手打开乌木匣子,执起朱砂笔在纸条旁批注。


    裴靖逸单膝跪地,动作熟稔地解开他靴上的玉扣。


    这本就是寻常的服侍,顾怀玉专注批阅,笔走龙蛇间全然未觉异常。


    直到——


    “!”


    顾怀玉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


    裴靖逸并未如常为他换上便鞋,而是突然埋入他双膝之间。


    那宽阔的肩背强硬地撑开他的双膝,掀起赤色官袍便深深地埋首下去。


    “裴度!”


    顾怀玉被迫后仰,手指扶住了太师椅扶手,他正要呵斥,却感觉到腰间玉带一松。


    桌案下传来裴靖逸闷闷的笑声:“相爷不是训我乱吃么?”


    他温热的吐息隔着衣料喷洒在不可言说之处,“这回我吃的可是正确的地方。”


    顾怀玉伸手去捉他的手,哪知裴靖逸借机更进一步,滚烫结实的脸颊乱蹭,脖子力道极大,怎么摁也摁不住,脑袋钻来钻去,野兽一般。


    裴靖逸在官袍笼罩的黑暗中深深吸气,声音透着压抑的亢奋:“相爷真好看,漂亮得很……”


    顾怀玉当然知晓他说的是什么,闭了闭眼睛,强作镇定道:“起来。”


    裴靖逸此刻哪肯起身?黑暗中传来清晰的口水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响亮,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真好看,真漂亮,我要吃”


    顾怀玉手里握不住朱笔,那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地,溅起几点猩红,宛如雪地落梅。


    他自个都是草草了事,何曾受过这般热忱的侍奉?


    此刻便是裴靖逸想退,他也定要摁着那颗脑袋不许他动。


    裴靖逸虽是头回做这事,但到底是男人,如何让同为男人的对方更舒服他最清楚。


    为了讨好顾怀玉,他使出浑身解数,翻搅间啧啧有声,变着花样,一点都不含糊。


    顾怀玉耳根子的薄红洇到脸颊,连颈侧都泛起潮湿的汗意。


    他无力地伏在案几,身子似蛇一般来回扭动,似是在忍耐极致的痛苦。


    一缕青丝黏在颈侧,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直到他猛地绷直腰背,死死咬住下唇,从齿缝溢出一声:“嗯”


    裴靖逸这才退开,高大挺拔的身形从官袍下钻出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邪气。


    他用指腹抹了抹湿润的嘴唇,意犹未尽地道:“相爷的真好看,物随其主,能再给我吃吗?”


    “啪!”


    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落在他脸上。


    顾怀玉身子还在余韵轻颤,声音亦不太平稳,“滚!”


    裴靖逸回味般摸了摸脸颊,眉宇间一派清正肃然,定定地瞧着顾怀玉,“相爷恕罪,下官方才未能接住,有一点沾到您的官袍,我这就帮你擦干净。”


    说罢,他竟又俯身钻入那赤色官袍下,声音顿时变得闷闷:“小相爷,你倒是舒坦了,但大相爷被我惹恼了,他害臊,你帮我劝劝他?”


    顾怀玉就没见过这种下作的人,他伸手去拽裴靖逸的发冠,指尖却软得使不上力,倒像是欲拒还迎的抚弄。


    “裴度!”他声音里仍带着事后绵软,却冷得没有一丝起伏,“再不闭上你的嘴,我要你全家的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