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中秋节」
◎“我可能是个很无趣的保镖。”◎
“棠小姐,请问你问的是人吗?”经过无声无息的三遍审题,隋秋天相当缜密地询问。
棠悔陷入沉默。
好一会,才悠悠地说,“如果是人呢?”
“那我不喜欢比我小的。”隋秋天很利落地给出回答。
“为什么?”棠悔貌似意外她的坚决。
隋秋天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因为我不喜欢方家轩。”
棠悔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这和方家轩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就比我小吗?”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问。
她觉得自己没有审错题,便很诚实地给棠悔解释,
“虽然他不止比我小六岁。但年龄比我小的人,大部分都很麻烦,也不太懂事。
“况且我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都已经够不懂事了。”她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闹出的笑话。
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喜欢比自己小六岁以下的人类。
便继续阐述自己的论据,“比我小六岁的,只可能会更不懂事。”
棠悔不说话。
于是隋秋天又补充,“就像方家轩那样。”
“那你看江喜的时候也会这样想吗?”车驶入山道,车厢内陷入浓稠黑暗,棠悔终于出了声。
“江喜?”
隋秋天不太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拐到江喜这里。不过她猜测——
棠悔应该是在问她新的保镖是大六岁好还是小六岁好。
于是她木着脸说,“棠小姐你放心,江喜肯定比方家轩懂事多了。”
话落,车厢内陷入一片长时间的黑暗,像是步入了没有路灯的那一段路。
隋秋天将注意力集中到路况。
是在这段路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听见棠悔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也听见在这之后,棠悔偏柔的声线再次出现,
“她为什么喊你秋天姐?”
“什么?”隋秋天侧脸。
看棠悔脸上的晦涩光影跳跃。
不一会。
她想起外卖单上的联系人“秋天姐”,可能是棠悔对她的提醒。
便反应过来,解释,
“其实我也觉得不怎么合适。棠小姐你放心,下次我会让她换个正式些的称呼。”
相比于棠悔询问时伪装的随意,隋秋天的回答显得颇为正经,相比之下,也有很多的真诚。
棠悔当然知道——
这件事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因为隋秋天什么都不懂。
如果她是个像隋秋天所以为的大方“雇主”,就应该说,没关系,不管是“秋天”,还是“秋天姐”,都是她们和你相处时应该拥有的自由,我不会介意。
但棠悔还是“嗯”了一声。
当作同意隋秋天主动提出来的、这个不太合理的要求。
因为她可能是一个小气的、善忌的女人。
会轻易因为任何事不高兴。
也会屡教不改地、想要独自享有隋秋天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仍然愿意为她让步的笨拙想法。
隋秋天还在偷偷看她。
大概是在揣摩她的心情有没有因此变好。
“隋秋天。”半晌,棠悔出了声。可能是基于想要挽回自己在隋秋天心中善良形象的想法,也可能是基于自小的教养和礼仪,她轻声细语地对隋秋天强调,“我其实没有那么小气。”
听声音比刚刚要稍微好一点。
隋秋天松了口气。
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知道的棠小姐。”
棠悔又轻轻“嗯”了声,没再说话。
之后一段路又变得静默下来。
隋秋天担心她想起全家福的事情,便又将自己想好的说辞说了一遍,
“棠小姐,今天你给我买的菠萝乌龙茶很好喝。”
说完之后。
还绷紧下巴。
稍稍让一点目光,溜到棠悔的脸上,观察女人此刻的表情。
便也看到。
在她像个复读机一般重复这句话后。
棠悔终于笑了。
不太明显,嘴角微翘,但看上去是真心的,“我知道了。”
隋秋天点点头。
她不太会聊天。
平时和棠悔的相处,也基本上都是一问一答为主。
于是。
在之后的车程上。
她绞尽脑汁想让棠悔转移注意力,也好像只是说了很多句流水账式的废话——
比如汇报晚餐菜单。
比如自己还是很喜欢凤梨酥和蛋炒饭。
比如她没有觉得她小气。
比如,今天天黑得有点早,今天月亮好圆……之类的。
而棠悔向来是个礼仪周到的雇主,没有嫌她不耐烦,也在每句之后都颇为认真地回应。
“棠小姐。”
以至于当她们的车在这些无聊言语中开进铁门时,隋秋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都是些无聊话题,“不好意思。”
“我可能是个很无趣的保镖。”她对棠悔说。
“为什么会这么说?”棠悔看上去已经很疲倦,但仍然还是耐心询问。
隋秋天抿唇。
刚想说些什么。
车在明亮的房屋前面停了下来。
隋秋天闭紧嘴巴。
下了车。
她第一时间感觉到风凉得有些瑟。
便在绕到棠悔那边时。
挡在风口,才打开车门,一只手护着车顶,另一只手引着棠悔下车。
棠悔扶住她的手腕。
安稳下车,又在今夜尤其明亮的月光下望她,“那你觉不觉得,我是个经常不高兴不愉悦的雇主?”
隋秋天愣住。
反应过来后迅速回答,“不会的棠小姐。”
车在她们身后开走,刮起一阵风。棠悔的头发被吹得飘摇,她在风里冲隋秋天笑了笑,“不觉得我很小气吗?因为很在意江喜的事情。”
“不觉得。”隋秋天引着她慢慢向亮着灯等她们回家吃饭的房子里走,
“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因为……”
隋秋天思考片刻。
有些困惑地给出答案,
“江喜是棠小姐你的新保镖,是我的替代者,不高兴的应该是我才对。”
就像是,方家轩是陈月心的新小孩,是程时闵的新表亲,可能在某个方面来讲——
他也是隋秋天的替代者。
比她更小,更讨巧,更会撒娇,甚至可能,比那个年纪的隋秋天聪明很多。
所以每次她看见方家轩在陈月心面前撒娇,都会觉得不太舒服。
“那你今天有不高兴吗?”山顶的夜很安静,棠悔轻轻地问。
这个问题对隋秋天来说极难回答,相当于是要承认,自己今天心里面有只蜜蜂飞过去。
但今天的情况和那天肯定是不一样的。
因为棠悔比陈月心好很多,江喜也比方家轩懂事许多。
在隋秋天正义的阻挠下,她们两个甚至没有见到面。
而江喜也从来没有像方家轩那样,对隋秋天大喊——这是我的棠小姐,不准你喊!不准你喊!
但。
“其实会有一点。”隋秋天不想在棠悔面前撒谎,她为棠悔推开门。
有些难为情地在心底承认——今天这只蜜蜂可能有点不太光明磊落。
“什么时候的事?”棠悔听上去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吃惊。
隋秋天引她在餐区落座,自己则绕过一圈,坐在对面的审判席,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心甘情愿地接受法官的判罪,
“是在我给她培训的时候。”
佣人穿梭其中。
开始为她们上菜,也为她们提供净手的方巾和餐布。
今天回来得晚,她们没有各自再上去换衣服。
不过隔着人影。
隋秋天也稍微放松些许。
她避开了棠悔漆黑失焦的目光,才承认自己不太明朗的罪责,
“她问我雇主是谁。”
“那个时候她看着我,我就知道,她可能已经知道雇主是谁了。”
“其实她已经签了保密协议,我是可以告知她雇主是谁的。”
说到这里。
她有些发窘地看了眼棠悔。
棠悔善于倾听。
在这种时候没有急于插嘴,只是目光含笑地望着她。
隋秋天不太自在地低下了眼,
“但当时,我突然变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没有正面回答她。”
而这件行为,并不能完全被分类为“保护雇主隐私”的条目之中。
说完之后,隋秋天有些紧张地低闷着头,像个做错事后主动领罚的乖学生。
但老师棠悔显然比她想象得要更加宽容,在听完她自觉有些不好的行为之后,停了几秒,语气如常地问她,
“就只是这样?”
隋秋天“嗯”了声,又补充,“不过……”
“不过什么?”棠悔隔着灯影望她。
隋秋天说,
“不过棠小姐你今天给我买的菠萝乌龙茶很好喝,所以我又没有不高兴了。”
她说的是实话。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将那一点莫名其妙当成一回事。
甚至在剩下江喜那两杯菠萝乌龙茶的时候,她还毫不犹豫地送进去给棠悔。
但。
棠悔说要两杯都留给自己喝的时候。
她的确有些惊讶。
因为一向不喝甜饮的棠悔,相当罕见地要喝两杯菠萝乌龙茶。
不过她当时也没有任何迟疑,将两杯乌龙茶都留给了棠悔。
服从棠悔的一切命令。
几乎已经成为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是在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四个秘书,每个人的桌边都放着杯相同包装的菠萝乌龙茶,甚至苏南还喝得特别开心,说下次自己也要买来喝。
然后。
隋秋天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都好像没有为棠悔做过这种事。
如果那个时候。她陪棠悔到港星公司,在换完百叶窗之前,甚至是在棠悔来港星公司之前,也给办公室的每个人都买上杯菠萝乌龙茶,是不是就会让棠悔获得更多尊重?
甚至只要,在装百叶窗的时候,买上一杯菠萝乌龙茶让棠悔在等待她的时候稍微开心一点呢?
她不知道事情会不会真的像她想得那么简单。但如果呢?
如果她稍微灵活些,稍微懂得变通一些,如果她不是那么无趣到只能查资料只能学别人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的一个人呢?
“隋秋天。”在她陷入思考之际,棠悔出声喊她。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第一时间抽出自己可能永远也理不懂的思绪,看向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棠悔。
或许是灯光原因。棠悔望着她的目光在今夜显得尤其柔和,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这么坦诚。”
隋秋天抿了抿唇角,她不知道这种坦诚究竟是不是好的。
“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
棠悔没有急着用餐,而是相当耐心地继续和她说,
“你的高兴,烦恼,委屈……都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都要和我说。”
或许是临近中秋节,隋秋天也产生某种记忆回溯,回到很久之前的那个中秋——
陈宝君带着懂事的程时闵去逛中秋灯会,而无趣的她,仍旧独自玩着一个*人躲在衣柜里的小游戏,并且期待有人和她捉迷藏的时候能不要忘了她。
“因为我都想要听到。”
棠悔在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有责怪她的莫名其妙,也对不懂很多事的她,具有极大程度的耐心。
就好像,她真的在很多年后打开那间隋秋天藏身其中的衣柜。
发现了小小的、不会被大人喜爱的隋秋天,也在衣柜门背后,很惊喜地发现隋秋天给拉环画的两个小翅膀。
大概率。
棠悔不会因为那两个小翅膀涂坏了衣柜而责罚她。
“而且对我来说,你从来都不无趣。”
长桌对面。
棠悔或许需要透过很多很浓郁的黑暗,才能像现在这样,直直地注视着她,跟她讲一个她不曾在别人那里听过的道理,
“如果连善良、坦诚的人,都会被用无趣来形容,那这个世界恐怕会变得好坏不分。”
也好像真的,她在那年中秋,站在那个衣柜里的隋秋天面前,在看到她的第一秒钟就笑了起来,然后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其实你才是葡萄。”-
保镖小姐的眼睛又变得红红的了。
但她不想让棠悔发觉,便只是慌张地擦了擦眼角,在最后一道菜端上来之后,极为掩耳盗铃地说了一句,
“我们要吃饭了棠小姐。”
声音听起来是正常的,也仍旧有些木木的。棠悔知道她可能不想在自己面前显露出太多脆弱,也知道,可能自己的确占着一个“盲人”身份,才让隋秋天在这些方面也对她足够信任。
其实从某个方面来说,隋秋天是个情感比棠悔要丰富许多的人。
只是可能,她从小生活就封闭,再加上后来在武校那一段时间,发生很多对她这个年纪来说难以承受的事,于是干脆便封闭性地、非常严格地关了一些情绪窗口。
包括悲伤,喜欢,不甘,占有,忌恨……这些对棠悔来说基本是家常便饭的情绪。
但今天。
她算是有进步,相当少见地对棠悔袒露了某种自认为的“莫名其妙”。
当然。
这点莫名其妙,对棠悔来说简直是小儿科。
不过棠悔仍然是高兴的。她甚至迫切想要亲手将她关闭的情绪窗口打开,但也知道,如果太急,太快,那么可能会获得适得其反的效果,甚至会让反应过来的隋秋天跑得更远。
所以她警告自己不要操之过急。
唯一没能控制住的。
便只是在隋秋天将她送至卧房门口后,看向隋秋天在廊灯下看起来仍旧有些发红的眼角。
没能忍住。
伸手去抚了抚——
探到年轻女人眼角一点潮湿的柔软之后。
棠悔手指顿住。
而隋秋天似乎仍然抵触与她的肢体接触,惊慌失措地退开,然后低头,磕磕绊绊地喊了她一声,“棠小姐……”
棠悔的手在空中悬空。
几秒过后。
她抽出思绪。
继续伪装成眼盲茫然不知的样子,收回了手,柔声询问,“哭了吗?”
“没有。”隋秋天否认。
但过了一会。
大概是不想向她撒谎,露出几秒钟煎熬的表情,最后很小声地承认,“就一点点。”
棠悔觉得她可爱,“一点点是多少?”
隋秋天露出稍微显得有些纠结的表情,思考过后,对她说,
“像一个哈欠那么小。”
她总是对很多事物有着很独特的理解,比如像一个哈欠那么小的“哭”,还有可能没有人能理解的葡萄和蝴蝶。
棠悔笑。
“棠小姐,你早点休息吧。”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隋秋天轻声催促她。
棠悔“嗯”了声。
进了卧房。
她不动声色地碾了碾手指上残余的湿痕,本来她应该高兴的——
因为借这个机会。
她像是窥探到了保镖小姐柔软的内心,也因此真实地触摸到,保镖小姐柔软的、湿润的眼角。
她可能真的是个在死后要下地狱的坏女人,因为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这是能让隋秋天对她放下更多防备的机会。
可是。
坏女人棠悔在抚到指腹快要消逝的湿痕之后,盯着看了很久。
又有那么几分希望——
隋秋天以后还是都别因为这种小事哭了,最好连一个哈欠那么小也不要-
中秋节在逐渐变凉的秋日中如约而至。
隋秋天在这天醒得很早。
睁开眼没多久,她就迅速掀开被子起床,将自己收拾好,收在了棠悔卧房门口。
和大多数遵守劳动法的公司一样,棠氏集团总部也将从今天起,放三天中秋假。
棠悔在昨天晚上就特意嘱咐过隋秋天,让她多睡一会,不要一大早就像个雕像一样站在三楼。
所以。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雕像。
隋秋天在换上制服之外,还特意从衣柜的第三层抽屉里,选取一条墨绿色的丝帕,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今天是安排拍全家福的日子。
所以在前几天。
裁缝为棠悔制作了一条新的礼裙。
也在棠悔的安排下,用同一块布料,为隋秋天制作了新的丝帕,以及领带。
据隋秋天过往的了解——
对整个庞大的棠家来说。
最重视的节日便是中秋节,甚至春节都排在其后。
棠悔也不例外。
出于对节日、以及对棠悔的尊重。
隋秋天也在今天穿上了,裁缝为她制作的全套诘襟领深灰色制服。
房门微微响动——
隋秋天挺直腰背,低头。
棠悔从中拄着盲杖走出来。
但与隋秋天预料的不同,她没有穿那天裁缝制作的礼裙。
而是穿着极为简便的家居服——深灰毛衣,包臀裙,以及拖鞋。
隋秋天愣了半晌。
及时出声,“棠小姐,我是隋秋天。”
棠悔顿了步子,“不是说让你多休息吗?”
“我今天已经比平时多休息十分钟了。”隋秋天解释。
棠悔叹了口气,“那先下楼吃早餐吧。”
“好的棠小姐。”
虽然棠悔没穿上之前特意定制的礼裙,但隋秋天也没有多问。
她伸出手腕。
棠悔稍稍摸索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感觉到她穿着颇为正式,往楼梯走了几步,相当冷静地说,
“昨天棠李尔给我打过电话,今天不会有人过来了。”
在中秋节这天拍摄所有人都到齐的全家福,的确是棠家的传统。
但。
自从棠厉棠蓉去世之后,这场中秋宴,便再没有凑齐过人。
可能前几年,还有棠林棠炳为了装装样子,让几个儿子过来凑个人数,吃一顿没有人说话的中秋宴。
但今年。
棠林棠炳都被棠悔以经济犯罪的名义送了进去,也因此引得棠家至少在表面上维持的和谐终于被撕破,甚至在几年后,再次成为大小媒体眼中的议论焦点。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是不会有人再过来拍摄这张全家福了。
唯一有可能的。
是这两个月,和棠悔关系变亲近的棠李尔。
“她不来是正常的。”
像是猜到隋秋天在想什么,棠悔步子落到第一级阶梯,很冷静地阐述一个事实,“毕竟是我把她的父亲送进了监狱。”
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化的东西,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
隋秋天待在她身边七年,知道她大概是真的与这些“家人”之间没有所谓的亲情。
因为棠林棠炳在她身上用的手段,会比她更残忍。
可能在中秋节这天坚持全家福,也只是出自对棠厉遗愿的一份遵守。
所以,棠悔可能是真的像她所表现的那样,并没有因为没有穿上那条墨绿礼裙,而产生很多落寞和伤心。
但她看上去。
仍然是不开心的。
不过棠悔没有任何异常表现。
她在早餐时食用的分量相当正常,也恰当地给予隋秋天一定关心,询问她是否收到中秋礼品,又是否向家人发出中秋祝福。
“管家昨天把礼品送到我房间了。”隋秋天说,“我寄了一部分给表姐,也在今天给表姐转发了苏秘书给我转发的中秋祝福短信。”
棠悔笑起来,“你怎么知道苏南给你的是转发?”
隋秋天皱着鼻子想了想,“因为她没有删掉对房秘书用的前缀。”
棠悔又笑了下,“等假期结束以后,你可以提醒她多注意。”
“好的棠小姐。”
原本她们用餐时间都比较安静,尤其是早餐。但今天,棠悔像是不想要忍受太多空白,很快又问,“那今年不给姨妈发中秋祝福了吗?”
“不了。”隋秋天说。
过了会,又强调,“反正方家轩和表姐都会给她发的。”
她这句话显得有些孩子气。
但棠悔没有像她家里其他亲戚那样,在每个节假日都劝她给陈月心和陈宝君都发条祝福。而是顿了片刻,轻轻地说,“不想发就可以不发。”
然后垂着眼,慢条斯理地食用着早餐。
隋秋天抿抿嘴角。
看了眼棠悔。
按道理,用餐时间,她不应该看手机。但她还是趁棠悔不注意,飞快地拿起手机看了眼,然后对棠悔说,
“棠小姐,江喜让我代她向你说声中秋快乐。”
“江喜是谁?”棠悔皱着眉问。
才过几天,她似乎就已经不太记得自己这位新保镖的名字。
“是棠小姐你的新保镖。”
隋秋天将手机放下。
又重新复述一遍,“江河的江,喜欢的喜。”
棠悔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多了位新保镖,停顿片刻,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这天是个发沉的阴天,灰暗光影覆盖在她脸上,使她看起来轮廓有些模糊,像个很遥远的人。
隋秋天没有再提起更多,只是时不时去看棠悔一眼。
也在这个早餐时间。
时不时礼仪不太得体地拿起手机,查阅要如何度过一个圆满的中秋节。
是在早餐快要结束时,桌面上倒扣着的手机连着振动了三下。
“棠小姐,你的手机响了。”隋秋天很负责任地提醒。
“好,我知道了。”棠悔应下来。
但没有马上去看,因为她在生意场上有很多伙伴,像隋秋天口中的、所转发的中秋祝福,可能从昨天零点开始,已经在她手机里躺了无数条。
“好的。”
隋秋天没有多言,沉默地食用早餐。
棠悔今天的确心情不佳,但出于习惯,她不希望任何人探知到这一点。
所以在用餐结束之后,她提出要回房再休息一段时间。
“棠小姐。”将她送到卧房边的时候,隋秋天看起来仍然在为她担忧,操心地嘱咐,“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喊我。”
“我会的。”棠悔对她说,“你也快去休息吧。”
隋秋天不说话。
“今天没有人会过来。”
棠悔耐心地说,
“你也可以去换身舒服一点的衣服。”
经过她的提醒。
隋秋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制服,略微木着脸点点头,
“好的棠小姐。”
看来是会乖乖去换衣服了。
“不用担心我。”不过怕她多想,棠悔还是强调,“我没什么事,就是想睡一觉。”
隋秋天背着手。
像是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木讷地点点头,“好的棠小姐。”
棠悔稍微放下心,“嗯”了一声,便进入卧房。
隋秋天帮她关上门。
脚步声在很严格的三分钟之后,离开她的门边,大概是经过一番犹豫,还是去换衣服了。
之后棠悔不知道在床边坐了多久。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有些恍惚地将手撑在床边,发现自己出了不少汗,便拿起放在床头柜的药瓶,随手倒出来吞了几粒。
放下药瓶。
她准备履行自己惯性说出的借口,真的睡上一觉,却听见手机再次振动了一下。
拿起手机后她滑动片刻,在看到其中内容后,突然顿住了所有动作——
到现在,她的手机里躺着很多条被发送过来的中秋短信,可能在今天结束之前,还会有新的、泛滥的、转发过来的中秋祝福……
如果她没有拿起手机。
就会险些放任这些短信将其中她最想要看到的三条信息淹没:
【棠小姐,中秋快乐。】
【这条不是转发的苏秘书的中秋祝福,也不是代江喜发的。】
大概是怕棠悔觉得她不够用心,某个比她小六岁的、送亲表姐中秋祝福都只是转发的、不太擅长送出中秋祝福的人,特意在第三条加上了防伪标志:
【本人隋秋天,实名祝棠悔棠小姐今年中秋节快乐,十月六日九点零六分零六秒。】
【作者有话说】
本人文笃,实名祝本文下面的读者宝宝儿童节快乐~[墨镜]
32「全家福」
◎“嗯,我喜欢。”◎
隋秋天下楼不是因为去换衣服,而是因为看到了在楼梯口欲上又止的管家。
棠悔可能才刚睡下。
隋秋天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决定先斩后奏。
将管家拉到二楼,轻着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来了好几个……”管家皱着眉心,她是接受过礼仪培训的,似乎没有办法直接说出“狗仔”这种词,便不太情愿地改成了,“记者。”
记者?
隋秋天蹙紧眉心。
往三楼楼梯口看了眼。
“棠小姐可能刚刚才睡着。”隋秋天做下决定,“我去看看吧。”
管家松了口气,“好。”
“那请您替我守在门边。”临走之前,隋秋天戴上通讯耳机。
请求管家帮忙,“如果棠小姐有什么需要,请及时联系我。”
管家答应下来。
隋秋天没再逗留,匆匆地下了楼,从别墅赶到大门处——
或许管家的说法还算保守,因为在门口举着大型摄像机、背着包的、直勾勾地盯着别人家门口那棵缅栀树的、光明正大的“记者”,还不止一个。
可能这得益于棠厉在生前钟意请媒体记者来参宴采访的传统。
于是业内不少人都知道——
无论平时恩怨情仇闹得多难看,但棠家每年的中秋节,都会拍一次所有人到场的全家福。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但今年不一样了。
隋秋天负手站在铁门内。
冷脸扫视一圈这些过分大胆的、举着摄像机对准她的“记者”。
“出来啊?怎么不出来?”
有个人看她站在铁门内。
冲她嚷了一句,“出来让我多拍几张啊!!”
说着。
还像是故意,冲着她闪了几下闪光灯。
这种不在各个小媒小报单位名单上的“狗仔”是最难应付的。
因为他们全都是个体户,没有所属单位管理,就算报了警,要么就是在警察来之前就一哄而散,要么就是来不及逃走而不甘不愿地坐上警车,但那时,他们手中多半已经拍到了有价值的信息。
并且下次,这些人都还是又像某种虫类生物一样死而复生,继续对着他们想要的“新闻人物”围追拦堵。
隋秋天盯紧那个闪她闪光灯的绿鸭舌帽,这种刺头尤其不好应付——
因为他手里拿着相机,而问这种问题也是他们所擅长的手段,就是为了故意激起被拍人情绪,在被拍人气愤时抓拍相片,最后编个豪门保镖欺凌无辜素人的故事出去。
让棠悔本就闪光灯缠身的事迹上又添上一笔。
更何况,这是棠林棠炳进去后的第一个中秋,多的是人想从棠悔这里敲上一笔,哪怕是守在大门门口,拍几张棠悔的背影侧脸,都可以卖给专供八卦娱乐的小报,编上个舆论想看的故事。又或者是,从想要图清静的棠悔手中获得所谓“安置费”。
这大概也是这些人一大早驱车来到白山山顶的目的。
——“棠悔呢?”
——“不是说拍全家福吗?怎么到现在一个棠家的人都没来?”
——“哎,那小保镖,你们棠总对这事怎么想的啊?”
——“前年中秋节还有两个表哥表嫂带着侄女过来呢,今天怎么一个都没有了?是你们棠总把亲舅舅亲表哥送进去,没人敢来了吗?不是从小就是舅舅表哥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吗,做出这种事是不是真的还问心无愧啊?”
——“对了,你们棠总知道,她爸前几天在游艇上搂着男模女模被拍了的事吗?”
——“郑成胜今天会来吗?他应该也算是你们棠家全家福里的一个吧?哦,还是说,他会给你们棠总带个新人过来啊哈哈哈哈哈?”
……
隋秋天从刚刚开始始终没有出声,那些人的问题倒是问了不少。
她拧紧眉心。
轻轻对旁边的佣人说,“报警吧。”
外面的嚷嚷声没有停止。
隋秋天越是平静。
几个狗仔的声音就越来越大,用词也越来越不堪,露出些“看门狗”之类的词语。
像是要直喊到她露出他们想要拍到的表情来。
“可是今天是中秋节。”佣人有些犹豫地往房子里看了眼,
“需要问过棠小姐之后再决定吗?”
隋秋天明白她的意思——可能棠悔想过个安静些的中秋。
而山顶上不管发生什么,动静都总是引人注目的。
况且,这还是棠林棠炳入狱之后的第一个中秋。报了警,难免之后又闹出什么不好听的新闻来。
今天是中秋节。
可能很多人都在和家人、朋友聚在一起吃饭、点灯,做些平凡而普通的事。
而棠悔,似乎做什么都不对。
但尽管如此。
隋秋天也还是想保护她。
“没事,等警察来了之后我处理就好。”隋秋天低声对佣人说,
“这件事,尽量不要让棠小姐在今天知道。”
佣人张了张唇,还想说些什么。
但铁门外的那个绿鸭舌帽看见隋秋天转身,再次冲她喊话,
“哎别走啊,你倒是说说,我们小公主到底今天还能不能出来啊?”
他喊“小公主”的时候在笑。
但这并不是出自好意,而是携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的庞大恶意。
隋秋天转了身。
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个绿色鸭舌帽的脸。
绿色鸭舌帽见她转过身,以为她要出来,迅速咧嘴一笑,又将摄像机举起来对准她——
隋秋天没理他。
将自己口袋中的录音笔交给守在门边的佣人,微微侧过脸,低声说,
“我去看一下棠小姐,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站在这里,把他们说的都录下来,但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
“我之后会让管家联系律师,在过完节之后起诉他们。”
“好的。”
佣人接过录音笔,如临大敌地看了眼那中间的绿鸭舌帽。
隋秋天点点头,
“警察来了之后通知我就可以。”
临走之前,又特意嘱咐,
“我们的任务,是让棠小姐今天过个安静的中秋。”-
棠悔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甚至做了个噩梦。
梦里。
她梦见自己被压在某辆车下,眼前黑得像机油淌在眼皮里,车厢空间很小很拥挤,像是被某种巨型生物一脚踩瘪。
她看不见。
只感觉得到有很多液体从自己头上淌落,只闻得见到处弥漫的血腥味。
也只听得见。
周围有繁忙的脚步声经过,还有尖锐的尖叫,急促的刹车。
梦里的她很疼,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被揉压,也很平静,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独自待在车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尖细的、像是哭喊的警车声停在耳边,相当刺耳地灌入耳膜——
她蹙紧眉心。
痛得几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流血还是在流汗。
她知道这是梦。
也想从中清醒过来。
因为她极其厌恶无法掌控情绪,无法控制身体,也总是陷入黑暗的自己。
于是她很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然后一甩手——
将手边什么东西甩在了地上。
破碎的声音瞬间击穿耳膜。
棠悔呼吸变得极快,却还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也看不见眼前任何清晰的事物。
她继续用力抬起手指,想要从那个死气沉沉的梦境中醒过来,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
突然。
门打开了。
有快速而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却又像是害怕吓到她,慢慢停在她身边。
棠悔闻见某种花香。
清淡,发甜,像彩虹闻起来会有的味道。
却又很熟悉。
“隋秋天?”
棠悔觉得很奇怪,隋秋天怎么会出现在她这个梦里,这辆车的空间这么狭窄,隋秋天是怎么进来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棠小姐。”
隋秋天低低地望着她。
喉咙中发出很含糊的、让她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声音。
棠悔费力地想要睁开眼。
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隋秋天的脸,只好难耐地蹙紧了眉心。
隋秋天似乎发现她的不适。
有些犹豫。
但还是上前一步。
弯着腰。
倾身过来,盯着她看了很久,折起袖口,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又像是怕吓到她,所以声音也压得很轻很轻,替她擦汗的动作也很小很小,
“棠小姐,我是隋秋天。”
棠悔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但很快,梦中尖锐的、高亢的警车声便再次出现了——
于是她皱紧眉心。
而面前的隋秋天貌似也因此露出为难神色,犹豫片刻后。
隋秋天伸手过来。
略微生涩地蜷缩着手指,用自己在秋日里仍旧散着温暖体温的手指,谨慎小心地护住她的耳朵。
世界恢复一瞬间的寂静,所有声响变得钝闷。良久,棠悔又快睡过去。
而意识下沉之际。
她感觉到隋秋天又用蜷缩着的指节给她擦了擦眼梢的汗——
却又在触碰到她的皮肤之后。
迅速躲开了手指。
过不久。
她听见隋秋天闷着声音,“棠小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静了片刻。
又相当笨拙地对她补充,“你只要安心睡觉就好了。”-
按理来说,身为保镖,不可以擅自替雇主做决定,也不可以自作主张地对雇主隐瞒一些事情。
但。
亲眼看着棠悔又沉沉睡过去之后。
隋秋天愣愣地站在床边,听着那些渐渐远去的警车声音,将自己的手从棠悔耳朵上松开,又蜷缩着手指,默不作声地想——还是让棠小姐过个安静的中秋吧。
为此。
她心甘情愿承担任何惩罚。
况且她本来也已经要走了。
这么想着。
隋秋天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棠悔的房间,却又在即将站起身来之后,看见棠悔脸庞上沾着的、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噩梦。
竟然这么难受。
隋秋天皱着脸想。
然后。
她低头,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手腕上系着丝帕,原本可以不用那么愚笨地用袖口,或者那么不礼貌地用指节,给棠悔擦汗。
她抿了抿唇角。
解开丝帕。
又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要碰到雇主的皮肤,给睡梦中的棠悔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拭了拭对方脸庞上的浸湿发丝。
最后。
她收拾完棠悔床边的玻璃花瓶碎片,再将用过的丝帕蜷握在手中,离开了棠悔的卧房。
她不敢在这个时间擅离职守,便只是前去洗浴间稍稍清洗过丝帕,又匆匆回到卧房门口。
不久后。
管家过来和她交代——律师已经带着那位在场的佣人,与警方、以及那些值得起诉的偷拍者,离开了门口。
“好。”
隋秋天沉着声音说,
“那这件事就先别告诉棠小姐了。”
“可以这样做吗?”管家有些不放心地问。
“我会在十二点过去之后告诉她的。”隋秋天解释,“只是时间稍微晚一点。”
思考了一会。
然后又说明,“如果棠小姐对此有什么不高兴,我会负责的。”
“好吧。”管家答应下来。
“今天是中秋节。”临走之前。
管家大概是看她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关切地询问她,
“反正棠总也在休息,你不回房间多休息休息吗?”
“没事。”隋秋天简洁地说。
然后看了眼格外安静的卧房,“我等棠小姐醒来一起吃午餐。”
“原本以为至少李尔小姐会来的,所以棠总之前还特地让我多备些菜用晚宴。”
管家叹了口气,
“不过幸好秋天你还在。”
隋秋天背着手没有说话。
管家下了楼。
整个三楼又恢复了大片的寂静。
隋秋天守在门边。
不出意外,一整个上午,她没有听见车的动静。没有人来陪棠悔拍这一张全家福。
有时候,隋秋天看着那些添在棠悔身上半真半假的八卦,也会想——
如果棠悔不是出生在山顶,只是一个在普通家庭出生的平凡女孩,会不会比现在稍微好一点。
至少,会有个不会让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在大众视野中抛头露面用以营造家族亲切形象的外祖母,也不会有一个专门布置人在她身边,却又让这个人在她最信任时离开的母亲。
更不会有年年中秋节和她一起拍全家福,一起吃饭,却又在遗嘱公布之后对她下死手的舅舅。
不都已经是公主了吗?
为什么也会总是做噩梦。
为什么连个普普通通的中秋都有那么多不普通的事发生?
就好像。
公主也从来都没有过很多的幸福-
棠悔是临近午餐时间出来的。
她一向不会在睡眠上花费太多时间,对自己的掌控也足够严厉。
尽管没有人过来,但管家今天也为她们准备了足够丰富的菜肴。
“晚点给其他人都放个假吧。”用餐的时候,棠悔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让她们都回家,去陪家人过个节。”
“好。”隋秋天点头,现在跟在棠悔身边的许多人都是她找来的,所以她去安排也不为过,“我会跟她们说的。”
棠悔点点头,“那晚餐——”
“晚餐我来准备就好。”隋秋天接过话,“棠小姐可以放心。”
“好。”棠悔说。
然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事,停顿了一会,抬起眼看她,
“刚刚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隋秋天以为棠悔还是听见了警车声,便不太自然地顿了顿动作,“没有。”
“没有吗?”
棠悔静静望着她,轻轻地说,
“我记得我睡着的时候打碎了什么东西,但起来的时候,床边又没有碎片。”
原来是这件事。
隋秋天稍微松了松绷紧的下巴,“是打碎了一个花瓶,但我进去清理过。”
然后又担心自己没有清理完全,有些不放心地追问,“所以棠小姐你没有踩到碎片吧?”
“那倒没有。”棠悔抿了口酒。
过了一会。
她轻翘唇角,“所以那个时候让我‘不要怕’的人真的是你?”
这简直比听见警车声更令隋秋天忙乱。
她想起自己用手捂住棠悔耳朵的笨拙动作,也想起自己愚笨地给棠悔擦汗的动作,差点呛出来。
只好手忙脚乱地端起水杯。
喝了口水压了压惊,再看向棠悔含笑注视着她的眼睛,不得不承认,
“嗯,是我。”
及时添上解释,
“我那个时候担心你出什么事,所以擅自进去了。”
说完这句。
她放下餐具,整个人坐得笔直,也做好棠悔要惩罚她不得体不守规矩的准备。
“隋秋天。”
而棠悔垂下眼。
动作很慢地处理着餐盘中的牛排,很久,才轻轻地说,
“我很感谢你。”
这句话足够让隋秋天意外。
她没想到棠悔会这么说,一下子连手都不知道放在那里。
棠悔笑笑,语气柔和,
“我的意思是,我很感谢你那个时候在我身边。”
棠悔是个会在手下人完成应尽职责后说谢谢的雇主。
而隋秋天是个笨拙到当别人说谢谢,自己只会回复课本上那一句话的保镖。
她叠了叠自己衣领前有些乱动的方巾,拘谨地说,“不客气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今天的天气的确很不好,她背着外面的光,背对着在睡梦中发生过的一切,也背对着没有一个家人陪伴的中秋。
过了片刻,又很轻很轻地说,
“也感谢你现在也在。”
隋秋天愣了愣。
过了好一会。
她微微撇了撇嘴角,也想对棠悔笑一笑再说没关系。但她发现这个动作很难做,她做起来可能也会很僵硬很难看。
所以最后。
她只是又表情相当呆板地说,
“不客气的棠小姐。”
棠悔没因为她像机器人那般的重复而生气,而是又抬起眼来,很温柔地注视着她,
“吃饭吧。”-
这天的时光仿佛很难消磨。
午饭后。
隋秋天转告了管家,棠悔想要给所有人放半天假的消息。
原本今天留下来的大部分人都是轮班制,而像司机、裁缝、园丁之类不需要时刻待命的职位,也早在早上就放了假。
山顶只剩下厨房几个佣人和管家。
在听说这个消息后。
管家还是没办法完全放手离开,“那棠总今天的晚餐怎么办?”
“放心,我会处理的。”隋秋天宽慰她。
又在她犹豫时强调,
“棠小姐希望你们能在节日好好陪家人过个节。”
她都已经这样说,管家不得不答应下来,也将这个消息转达给了其他人。
于是这个下午没过多久,北角道38号就变得更冷清了。
大数人高高兴兴地收拾行装离开后,林子里只剩下些似有若无的鸟叫声,把山顶变成最寂静的一部风景纪录片。
棠悔提出要去花园里走一走。
中秋,天气变得愈发瑟凉,天是灰白色,花园里种着的许多植物都面临凋零,像稀疏的、却又密密麻麻的一张大网,也像夏日燃烧过的泛黄余烬。
“不过……”隋秋天浏览花园里的荒芜,也看向墙边那些完全没有开出花的枝叶,硬着头皮说,“棠小姐,我之前种的凌霄花已经开了。”
“是吗?”棠悔相信了她的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眼睛,问,
“开得很好吗?”
“嗯……”隋秋天经过一番挣扎,一板一眼地说,“和我之前放在你办公室的差不多。”
棠悔歪了歪头。
隋秋天只好继续说下去,
“是红色的,不过是秋天了,所以有点发黄,末端有一点点绿色,形状像小喇叭一样……”
说到这里。
她看着墙角边其他植物枯萎的枝叶,有些说不下去。
“嗯。”棠悔望着她。
眼梢间弥漫着笑意,“听起来就很漂亮。”
她好像的确因此变得高兴些。隋秋天舒了一口气,
“棠小姐你喜欢就好。”
“嗯,我喜欢。”棠悔看着她的眼睛说。
隋秋天愣了愣。
动了动唇,还没反应过来。
便突然瞥见—*—
远处山林高处,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
白色的光。
她警惕地上前一步。
不动声色地拦在棠悔身前。
“怎么了?”棠悔对此全无察觉。
话落。
远处那个白点再次闪烁。
隋秋天眯了眯眼——
隐隐约约间,她看见有个灰色人影攀在对面那棵树上。
看来这些人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有人爬到花园外的树上偷拍。
“可能出了点事。”她护在棠悔身前,用自己比女人高一个头的身高完全将对方挡住。
言简意赅地说,“棠小姐,我应该要去处理一下。”
棠悔站在她的影子上。
微微仰脸望她,似乎有点不放心,“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
隋秋天带她走到隐蔽的角落,从墙边藤蔓植物的遮蔽下走出花园。
又回头。
瞥了眼树上那个拼命闪躲的影子,然后温声对面露担忧的棠悔说,
“就是有个偷拍的人躲在树上。不过我会处理好的,棠小姐不用担心。”
隋秋天的表情看上去很有把握。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棠悔也知道自己此刻多问只是耽误时间,便只是嘱咐隋秋天多加小心,在隋秋天的安排下,回到了别墅前的草坪。
她在长椅落座。
在隋秋天离开后的不久。
还未放假的管家上前,有些迟疑地对她说,
“棠总,陈诚女士推荐的摄影师来了,要让她进来吗?”
陈诚是业内知名的人文摄影师,和棠厉关系亲近,每年都会赶过来为棠家拍摄那张全家福。只不过今年,陈诚本人因为已经退休并没有前来,便给棠悔推荐了一位在业界也相当有名的年轻摄影师。
这几天事情太多,倒是忘了这件事。现在人到了门外,别墅里人空了大片,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好时机。
棠悔原本想说请人回去。
话到嘴边,却在低头后断在喉咙里。
日光潮郁,草坪上落着她独自一人的影子,而墨绿丝帕在风中摇晃,停在她的发间。
好像只绿色蝴蝶。
想必是隋秋天离开之前落下的。
棠悔动了动手指。
改了主意。
对身后的管家说,“还是把人请进来吧。”-
隋秋天回来的时候脚步很平稳,像是去处理外面的偷拍者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倘若棠悔是真的看不见的话,她就会这么以为。
但她看见了。
隋秋天蹭上白灰的、粘着零碎枯叶的制服,略微凌乱的领口,稍微散下来的发丝,架在鼻梁上生起雾的眼镜,疑似跑过来便有些压不下来的气喘……
以及。
在步入她视野时,就始终背在身后的右手。
还有。
在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长椅上时。
隋秋天陡然松一口气。
然后又从绷紧变得放松下来的表情。
那个瞬间。
棠悔攥紧手中的墨绿丝帕,很想站起来,跑过去急切询问隋秋天发生什么。
但她在隋秋天眼中是个盲人。
这种伪装使隋秋天对她卸下很多防备,也使她失去很多可以袒露自己的机会。
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坐在原地,在听见隋秋天的脚步声靠近时,颇为茫然地抬眼。
然后在近距离看见——
隋秋天背着她的、那只无法压抑住颤抖的手之后。
仍然装作全然不知地抬眼,“隋秋天,发生什么事了?”
“我让他离开了。”隋秋天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稳,不像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那般颤抖。
“他怎么答应的?”棠悔目光晦暗,落到隋秋天擦出血痕的手腕上。
“我……”隋秋天有些犹豫,但似乎是在这时候注意到自己不太得体的衣着。
便理了理发丝,也抬手扶了扶眼镜,然后木着脸说,
“我给了他一个管家给我的中秋大礼包,然后他就很感谢地提走了。”
棠悔望着她不说话。
“好吧。”
隋秋天大概是不忍心欺骗她太多,挣扎过后换了种更笨拙的说法,
“其实我爬到树上吓他了。”
棠悔盯着隋秋天始终不肯给她看的右手,声音轻得快要被风吹散,“怎么吓他的?”
大概是也注意到她的视线。
隋秋天缩了缩右手。
脸色相当不自然地阐述,
“我带着相机爬到他旁边的树杈上,开着闪光灯拍了他很多张。”
说完之后。
也仍然试图装作冷静,嘴角平直地望着她。
“……”
事实上。
棠悔没有听人讲过这么拙劣的谎言。
但隋秋天看起来的确不想让她发现这件事,为此都不惜向她撒谎。
棠悔目光下落。
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
想到这里,她掐紧指腹。
“棠小姐,”隋秋天喊她。
然后将右手很自然地垂落在腰间,没有再像刚刚那样抑制不住发抖。
并且温声开口。
似乎是想要转移她对这件事的注意力,“管家走了吗?”
“咔嚓——”话落,旁边传来一声响。
隋秋天警惕抬起头来。
却发现一个年轻女人正举着相机,冲她们两个很开朗地笑了笑,
“试试相机而已咯。”
是摄影师?
隋秋天有些疑惑地看向棠悔。
棠悔低着眼。
目光从她垂在腰边的右手上刮过,轻声说明,“是这次来为我们拍摄全家福的摄影师。”
原来如此。
隋秋天思索一番,觉得棠悔的想法很合理,谁说一个人就不可以拍全家福了?
于是她很真诚地抬起下巴,说,“棠小姐,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
棠悔“嗯”了声。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年轻的摄影师及时补充。
“晚点——”
“棠小姐需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摄影师眨了眨眼,“我到底听谁的?”
隋秋天为自己的逾矩感到抱歉,退到摄影师身后,谨慎地说,
“听棠小姐的。”
她只是看到棠悔没有换上那套新礼裙,想要提醒。
但今天。
她貌似已经介入棠悔的太多决定。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擅作主张——隋秋天有些负疚地想。
“隋秋天。”
棠悔在长椅上喊她。
她好像没有打算去换礼裙的意思,“你过来一下。”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走过去,背对镜头,面向棠悔,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站着。
“你站过来点。”棠悔说。
隋秋天抿唇看了眼摄影师。
对方低头调试着相机。
之后又将相机对着山间的风景晃了晃,看上去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
隋秋天走近一步。
影子停在棠悔的鞋尖,有些拘束地说,“棠小姐,我已经过来了。”
“稍微弯一点腰。”棠悔仰头望她,脸庞上融着潮湿光影。
隋秋天不懂棠悔要干什么。
但今天她的确隐瞒了棠悔许多事,便只好用“听从命令”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她蹲在了棠悔腿边。
棠悔的目光随着她下蹲而下落,隔着午后阴郁的潮润,落到她眼底。
“棠小姐。”隋秋天动了动喉咙。
棠悔应了一声。
然后微微抬手——
或许是出于某种职业素养,又或许是出于对雇主的担忧,隋秋天没有躲开。
于是。
棠悔的手也就真的落到她的耳后,替她整理奔跑时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
也帮她整理与那名偷拍者争执中变得有些皱的衣领。
晨起时下过一场雨。
女人手指骨骼很细,温而轻,帮她整理发丝和衣领的时候,她背对着被雨水浸湿的黑色树林,用那双含着水分的眼睛静静望住她。
好像在用整只手掌捧着她的脸。
而那个时候。
隋秋天想,自己应该再小心些的,至少与那名偷拍者追逐,去抢过对方手中可能藏有许多棠悔隐私的相机时,不要被树枝刮破她右手的衬衫袖口。
那是棠悔特意让裁缝赶在中秋之前,为她制作的新制服。
制服外套的胸襟上。
还绣了两片很小很漂亮的棕枫叶。
因为是秋天。
而本来,她也是想让她漂漂亮亮的,过个中秋节的。
“隋秋天,手给我一下。”
在她发愣之际。
棠悔又出了声,声音听起来很沉静,也有很多温柔。
隋秋天听话地抬起左手。
棠悔盯着她的手掌心。
看了好一会,“右手呢?”
隋秋天缩了缩手指。
天边有飞鸟从山顶掠过,棠悔看着她不说话。
隋秋天抿唇。
将藏在背后的右手抬了起来。
被树枝刮破袖口的时候。
她手掌根部也被稍微刮破了点皮,没有出血,但此刻看起来整片手掌看起来都红肿得有些可怕。
不过,这点伤对隋秋天来说不算什么。
棠悔低眼。
目光轻轻落到她手掌的伤上。
她应该看不见——隋秋天有些侥幸地想。
也真的如她所料。
棠悔没有发觉她受了伤。
只是在静了很久之后,将手中丝帕,轻轻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女人手指很幸运地隔开了她破皮的位置。
但似乎。
还是快要摸到她被树杈扯破的,皱软袖口。
于是隋秋天那时候下意识躲了躲。
“痛吗?”
而棠悔马上停住动作。
她似乎很紧张,像是怕自己那一点力气,就会把她弄疼。
隋秋天愣了愣。
转了转自己被丝帕蹭得发痒的手腕,轻轻地说,“不痛的。”
棠悔垂下睫毛。
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她手掌的伤口,和她破烂的袖口。
给她系完丝帕就慢条斯理地松开了手,“你之前走得太急,这个掉了。”
隋秋天点点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棠悔系好的蝴蝶结——
或许是她的错觉,都是很普通的蝴蝶结,但棠悔系的,就是比她自己系的好看。
“不好意思。”摄影师在她们身后没有什么耐心地咳了咳,
“可以拍了吗?我晚上还要赶飞机。”
“好的。”
隋秋天起了身,想要离开相机范围之内。
但转身。
刚走两步。
她左手手腕很突兀地被牵住。
女人手指覆盖在她手腕上,触感柔软,像一缕在她脉搏间缠绕的风。
隋秋天在原地顿住。
过了几秒,她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棠悔,“棠小姐?”
棠悔抬眼,在这个尤其阴郁也尤其忙乱的下午看向她,
“隋秋天,你跟我一起。”
隋秋天没反应过来。
一个踉跄。
她在错愕之中被棠悔拽到身边。
右手手腕上的蝴蝶结被风吹得飘摇,也在她们脚边留下影子。
好像一只,只在她们中间扇动翅膀的蝴蝶。
摄影师见她们都站过去。
很负责任地举起相机。
帮她们调整着姿势,“又不是仇人,再站近一点嘛。”
“棠……”
隋秋天的手腕还被棠悔攥在掌心,她稀里糊涂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全家福中的一员,看了眼已经开始准备拍摄的摄影师,又看了眼表情自然的棠悔。
很迟钝地低头看了眼自己制服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又将破破烂烂的袖口藏在背后。
很小声地说,“棠小姐,我想去换身衣服。”
“没关系。”棠悔耐心地说,也按照摄影师的指导,微微抬了抬下巴,“就这么拍吧。”
隋秋天有些手忙脚乱地张了张唇。
本来还想说些什么。
那边摄影师就突然放下相机,“不行。”
皱着鼻尖说,
“你们两个还是太生疏了,好好一张全家福,拍得像仇人一样。”
隋秋天注意力被带偏。
她从来没有拍过全家福这种东西,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被摄影师这么一提,一下子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这样。”
摄影师摸了摸下巴,“这位保镖小姐,你把手搭在棠小姐肩上。”
隋秋天躲在腰后的手指紧了紧,义正言辞地拒绝,
“这个不行。”
“不用不好意思。”
摄影师跟她解释,
“全家福要拍得亲密些,以后一家人才不会走散。”
“我不是……”隋秋天想要解释。
“隋秋天。”
棠悔轻声细语地截断了她的话,她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摄影师的镜头,
“就按照她说的做吧。”
或许是棠悔的语气太不像命令,太像请求。隋秋天愣了愣,忽而想起今天早上,她自己对佣人说的那一句——
她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让棠小姐过个安静的中秋节。
而她今天隐瞒棠悔那么多事,也理应满足棠悔的一切需求。
当然也包括——
陪独自一人的棠小姐拍张看起来不那么生疏的全家福。
隋秋天想到这里,呼出一口气,“棠小姐,冒犯了。”
“不用那么紧张。”棠悔语气听起来很宽容,也仍旧攥住她的手腕没有松开,“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在阴沉的天色里停了半刻。
又轻轻地说,“你不搭我的肩,她可能就会让我搂你的腰了。”
也不是没有道理。
隋秋天看了眼镜头背后的摄影师。
“好的棠小姐。”
她下定决心,有些拘谨地将手搭在了棠悔的肩上。
“来,看镜头——”摄影师提醒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隋秋天看向镜头。
这天的天气仍旧不好,像一块被稀释了的墨倒进云朵里。
她站着,棠悔坐着。
她穿蹭了灰的、看起来不太整洁的深灰制服,棠悔穿普通的灰色家居服。
她们背对着山顶这间偌大空荡的住宅,一同看向镜头。
仿佛默片电影里仅剩的唯二两个同伴。
“都笑一下——”摄影师躲在相机后面开口。
隋秋天愣住。
她搭在女人肩上的手指缩了缩。
“五——”摄影师开始倒数。
棠悔突然松开了攥住她手腕的手。
“四——”
她挽住了隋秋天的臂弯,手掌贴紧她的手臂。
像她们两个在拍摄真正的全家福,甚至是对方仅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个家人。
“三——”
隋秋天有些错愕地看向棠悔。
发现对方眼梢下弯,嘴角也扬起某种孩子气的笑意。
“二——”
“隋秋天,别看我,看镜头。”
山间的风扑簌簌地刮过,叶片落下来,落到她们的肩上,她听到棠悔轻声说。
“一”
隋秋天反应过来,匆忙间看向镜头。
“看镜头——”
闪光灯还没亮起。
隋秋天盯着黝黑镜头愣怔很久,在倒数的最后一秒结束前——
倏地,她想起棠悔刚刚的笑,相当生涩地学着棠悔的样子,提了提唇角,弯了弯眼梢。
“咔嚓——”
照片定格。
天气依然差得像上个世纪的某部黑白片,可两个人好像都笑得很开心。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张全家福。
【作者有话说】
是谁这章写了一万字[奶茶][奶茶]
33「保护」
◎“这七年来,你也辛苦了。”◎
拍摄结束之后。
年轻的摄影师匆匆离开,说要赶回去和家人吃中秋饭。
只是少了一个人,山间就变得比刚刚要幽静许多。
风刮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隋秋天护着棠悔,急急忙忙地进入只剩下她们两个的别墅。
刚关门不久。
雨滴就像缩小的网球那般,一颗颗地被在练习准备参加网球竞赛的上帝砸落到落地窗上。
隋秋天顾不上自己刚刚猛地拉门时手掌火辣辣的痛,十分谨慎地查看棠悔有没有被雨淋到,在确认女人外套上都没有淋到一滴雨后。
她放下了心,
“棠小姐,你先去休息吧,我来准备今天的晚餐。”
棠悔还是像刚刚一样挽着她的手弯,可能是因为棠悔仪态向来优雅,于是这样的动作,显得她像是一位被照片定格的公主。
然后公主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静心片刻,对她讲,
“隋秋天,你去把医药箱拿过来吧。”
“棠小姐。”隋秋天皱了皱鼻尖,“你是有哪里受伤了吗?”
棠悔叹了口气。
望向她的眼睛像某种尤其珍贵的黑宝石,“你说呢?”
隋秋天反应过来——
看来她还是发现她受了伤。
只是刚刚可能是考虑到摄影师在场,便没有拆穿她。
隋秋天对此并没有太多意外,因为棠悔向来感知敏锐,心思通透,往往她一个缩手指的动作,对方就能看穿她在想什么。
不过考虑到棠悔可能已经在生气,隋秋天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去挣扎。
而是很顺从地去房间拿了医药箱。
也在棠悔发出下一条指令之前。
就去将伤口上的泥沙冲洗干净。
然后在棠悔面前蹲坐下来。
甚至还主动将药膏和棉签都送到棠悔手里。
再然后。
隋秋天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抬起自己受伤的右手,对棠悔说,
“棠小姐,我在这里。”
棠悔大概没有想到她会那么配合,拿着棉签,顿了片刻,才慢慢给她涂着药。
不过。
也仍然像刚刚系丝帕一样,只轻轻碰了一下,就停住动作问,
“痛吗?”
“不痛。”隋秋天摇头。
基于在武校那段时间的训练,她的忍痛能力极强,这点蹭破皮的伤,和那一点点药膏涂上去的刺激,对她来说,可以眉头都不需要皱一下。
尽管她说的时候语气没有任何犹豫。
但棠悔还是在这之后将动作放得更轻,反而让隋秋天有些痒。
于是隋秋天又缩了缩手指。
而棠悔再一次立刻停止动作,又问,“是痛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给隋秋天上药。
明明这次的伤比上次的伤口还要小,但她的表现却不像上次那样游刃有余,反而处处小心,好像是很害怕自己稍微一用力,隋秋天就会因为她那一点力气而死掉。
“不痛的棠小姐。”
隋秋天解释,“我只是有些痒。”
棠悔顿了一会。
棉签再次轻轻落到她的伤处。
细细涂抹着。
隋秋天悄悄观察着棠悔的表情,对方好像完全不在意她刚刚对自己的隐瞒。
但煎熬地过了几分钟。
她还是选择坦白,“棠小姐,我刚刚骗你了。”
“嗯,我知道。”棠悔声音很轻。
“你不怪我?”隋秋天谨慎地问。
棠悔放下棉签。
从医药箱中摸索着找出伤口贴,然后翘了翘唇角,耐着性子问,“打架了?”
“没有。”隋秋天否认。
她不希望自己在棠悔心中是如此莽撞的形象,连忙解释,“我是真的爬树上想要去和他交涉,因为今天是中秋,我不想闹大事,所以想买下他手中的照片。结果他吓得马上爬下来,我就也下树去追他。”
说着。
她看到棠悔在找她伤口的位置,便主动将手凑到棠悔撕开的伤口贴面前,
“但花园外面全都是树,我追了很久,他也跑了很久。最后我抓住他,把他的相机借了过来,把他躲在树上拍到的那些照片都删了。”
棠悔“嗯”一声,“听起来很合理。”
隋秋天也点点头。
然后棠悔很准确地将伤口贴贴在了她手掌心的伤处,抓准了她用词上的错误,
“借?”
“好吧。”隋秋天说,“虽然也说不上是借。”
试图解释,
“我觉得我已经很礼貌了。”
还强调,“是他要跑,我才去抢的。”
“那是怎么受的伤?”棠悔帮她理好伤口贴上的褶皱。
手指却隔着伤口贴外围的粗糙介质,轻轻刮过她的皮肤。
“就是……”隋秋天感觉到伤口药膏的凉意,也感觉到女人手指覆上周围的痒意。
没忍住紧了紧手指,
“就是去抢相机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划到了一点。”
她这已经是实话。
棠悔没有再追问。
只徐缓地收回按在她皮肤上的手指。
“棠小姐。”
隋秋天紧张兮兮地看她垂下的睫毛,“你不怪我吗?”
棠悔顿了顿,“我的确是不太喜欢有人对我撒谎。”
隋秋天抿了抿唇。
“但隋秋天。”
她抬起眼来,看着她的眼睛。
也看向她颇为紧张的表情,“你可能真的不一样。”
事实上。
棠悔对于谎言的厌恶,是某种永远都无法暴露在阳光下的矛盾心理。
她不得不承认。
或许正是因为棠家的每一个人对谎言的运用都信手拈来。
所以她既有着这个形式与生俱来的缺陷,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继承对谎言的善用。可同样的,她对谎言极其厌恶。
她害怕隋秋天拆穿她,也害怕隋秋天欺骗她。
很多次她撒谎,都是为了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夸大其词,想要获得更多关注和偏爱。
可能小时候的棠悔永远都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有人选择撒谎,会是为了隐瞒自己受到的伤害,以此保护她。
她和她有太多不一样了。
“只是下次,不要再在这种事情上对我撒谎了。”
良久,棠悔对隋秋天说,
“因为我会担心你。”
还会不安,猜测,怀疑,甚至还会想要把你藏起来,作为一个不自由、不快乐的,但安全的、永远不会离开、不会欺骗我也不会拆穿我的人,生生世世留在我身边。
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恶性的思绪到这里打了止。
灯光惨白,飞鸟聒噪。
棠悔对显得有些无措的隋秋天笑笑,“放心,我不怪你。”
停了片刻后。
她很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松开自己掐得很紧的指腹,去拍了拍隋秋天的发顶,“只是有时候,我希望我也可以保护你。”
轻轻地说,“就像你总是在保护我一样。”-
或许是为了烘托山间湿冷的氛围,在棠悔给隋秋天上完药之后不久,屋外就出现了极为可怖的电闪雷鸣。
而那个时候。
隋秋天听完棠悔的话,也很认真地将自己今天隐瞒的所有事情全盘托出——包括早晨警察来过带走一批偷拍者,以及她让律师正在处理的诉讼。当然,她没有将那些录音证据放给棠悔听。
在她看来,那些只是不必要的细节。
而棠悔在听她说完这些之后。
没有对她生气。
也没有像在得知她受伤之后那样严肃,而是很温柔地夸奖她,
“隋秋天,你做得很棒。”
于是隋秋天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事实上,她的确不擅长隐瞒,很多次都快要露出马脚,等说出来之后,她发觉棠悔并没有因为这些小事就在这个中秋节变得更加落寞,便也彻底放下了心。
这场雨彻底下大了,不像上帝在打网球,像乌云在过玩闹中嬉笑着泼水节,顺便映了部极端天气的恐怖片。
“那我去准备晚餐吧。”隋秋天看了眼手表上显示的时间,
“棠小姐你要去房间休息还是去书房呢?”
“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棠悔迟来地想起这件事,“要怎么准备晚餐?”
隋秋天本来想说——
这点小伤不碍事,就算进水也不会怎么痛。
但又觉得棠悔会不高兴。
于是便改成了,
“之前小北应该已经把食材都准备好了,我只要开火炒一下就好了。”
“小北又是谁?”棠悔微蹙眉心。她不明白,明明七年来隋秋天一直在她身边,几乎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又怎么可以随口就喊出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并且语气亲昵?
“是厨房里的管事。”隋秋天解释。
“她多大了?”棠悔轻声问。
“五十一?”隋秋天想了会,
“也有可能是五十二。”
“我记得我近两年才托人给她送了五十岁生日宴的礼金。”
“五十……”
棠悔迟来地意识到擅自议论别人的年龄不太得体,没有将最后一个字说下去,沉默片刻,“你喊她小北?”
“对,她说这样喊会显她年轻。”隋秋天察觉到棠悔的安静,转过头去,补充,“棠小姐你放心,我也以你的名义在小北的生日宴送了一份礼金。”
“为什么?”
“嗯?”
隋秋天这时已经去到厨区,查看小北准备好的食材,一边慢慢吞吞地挽起自己的袖口,打开水龙头,避开伤口,清洗了伤口贴之外的药膏。
一边认真回答,“因为我知道如果棠小姐你知道的话,一定会让我这么做,只是那个时候,你事情太多,可能会没办法顾及到这些。”
棠悔没说话。
隋秋天以为她没听见,便稍微提高了些音量,“而且那个时候,我好像在很多事情上都没办法帮到你,能为你解决这一件小事,我也是高兴的。”
“当然。”说到这里,她纠正自己不太得体的说法,
“说小事也不太好,毕竟这是小北的五十岁大寿。”
棠悔拄着盲杖,慢慢朝厨区走过来,“那礼金呢?”
“礼金?”隋秋天回头。
看到棠悔走过来,便停下手中动作,盯紧棠悔脚下的步子。
在女人很稳当地停步在厨区外侧之后,她稍微放下心来,系好围裙,回忆当时的情况,并为棠悔进行说明,
“正好你那个月给我多发了奖金,所以我就直接补进去了。”
其实这件事也不算隐瞒。
因为她当时写在了自己每月的工作汇报里,但棠悔那时刚刚进入到集团总部,也刚成为事务繁忙的新任董事长,想必也无法对她每个月的工作汇报都细细听过。
“还有其他的吗?”棠悔说。
“什么?”
棠悔站在门框边,影子落到她脚底,声音很轻地说,
“像这种没有告诉过我的事。”
隋秋天系好围裙。
颇为严谨地思考了一会,然后摇头,“没有了,棠小姐。”
在这之后。
棠悔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望她。
而迫于棠悔在场。
隋秋天也不好不拿自己的伤口当回事,尽量避开自己的伤口,戴好手套。
用之前厨房里已经腌制好的牛肉,细细煎了道牛排。
又在看到准备好的蛋炒饭食材之后,打算等会给自己炒份蛋炒饭。
原本她的厨艺也很糟糕。
一个从武校里被关了好几年的青少年,能有什么好的厨艺?
只是她肯学。
所以再没有天赋,现在也依然能为棠悔做出几道像样的中秋菜品。
是在她快要完成最后一道牛肉汤的时候,她听见棠悔出声喊她,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第一时间停下所有动作,去看棠悔。
外面的雨仍然没有停,磅礴鼓动。
棠悔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望她,“你是不是花了很多时间去和我身边的人相处?”
女人声音被雨声笼罩着。
听起来有些模糊,“就只是因为,想要让她们好好对我。”
牛肉汤咕噜咕噜地开了。
香气飘出来。
隋秋天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回过头去关小了火,然后背对着棠悔,温吞吞地说,“书上是这么说的。”
“什么书?”棠悔有些不解。
隋秋天顿住。
她不去看棠悔。
而是盯着那一锅涌着水汽的牛肉汤,半晌,小声地说,
“《上流社会的二十堂情商课》。”
“什么?”狂风暴雨,再加上一锅快要煮开的牛肉汤,棠悔以为自己没听清。
隋秋天刚开始闷着声不说话。
过了会。
她搅了搅锅里的牛肉。
重复了一遍书名,也解释,“是个很有名的教授写的。”
“什么时候的事?”棠悔问。
“应该是棠小姐你刚回国的第一年吧。”隋秋天耸着鼻子回忆,
“那个时候我陪你去一个大学的讲座,听到这个教授讲了好多例子,说什么陪上司出席宴会,陪女朋友陪男朋友去见父母都可以用到……”
说到这里。
她回头看了眼棠悔的表情。
放小了声音,
“所以我就在结束之后用很快的速度买了本。”
棠悔安静下来。
隋秋天盯着牛肉汤,也不讲话。
然后棠悔拄着盲杖走过来。
脚步落到她身边,缓慢抬起了手——
却又在几秒过后。
悬停在空中。
隋秋天感觉到女人的影子停在自己脚边,主动过侧脸。
便看见棠悔望着她的眼睛——
似乎在雨夜的衬托下变得越发浓稠漆黑了,仍然有着她读不懂的很多东西。
但。
她看了眼棠悔抬起来的手,眨了眨眼,以为棠悔又找不准她的位置。
便主动靠近了些。
也微微弯腰,然后低下头,十分温顺地说,“棠小姐,我在这里。”
只不过因为她个子高。
手里还拿着锅勺,所以扭着身子低头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
棠悔笑了。
但还是将悬停的手落到她头顶,很轻很轻地拍了拍,
“怎么好像是越来越傻了。”
每次棠悔做这样的动作。
隋秋天都觉得——
她很像某个在家里守候着自己的大人,会给她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特意制作漂亮的衣服,会在她在外面受了委屈的时候,在家里准备一大桌子饭菜等她。
也会经常像这样安抚性质地摸摸她的头。
然后棠悔问她,“不辛苦吗?”
纵然七年来,棠悔都可能很少有机会看见她,却也每次都在和她说话时,努力找准方向注视着她的眼睛,
“待在我身边,要为我做那么多自己不太擅长的事。”
或许十九岁时的隋秋天会觉得辛苦,因为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所以甚至经常躲在房间里闷声闷气地不高兴。
但二十六岁的隋秋天已经懂得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不辛苦。”
“没有在武校里辛苦。”她对棠悔说,“因为棠小姐你很好。”
因为这句话被她说过太多遍。
所以这一次。
她想要说得更具象一些,更让棠悔相信一些,“比教官好,也比姨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
棠悔歪了歪头。
好像真的因为她这句话,就驱散很多在这个节日留下的不开心,甚至和她开着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捐了很多款或者是捐了器官给谁的大善人?”
灯光下。
棠悔在笑,眼梢下弯,看起来是真心在笑。
其实很多时候。
隋秋天都搞不懂棠悔,因为棠悔和她见过的许多人都不一样,情绪没有像她在其他人脸上看到的那么明显,虽然很喜欢笑,但很多时候都不是真心的。
但她明白,棠悔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就是是非不分,也经常被那些糟糕的、揣测她不善良的、坏的话语影响,从而对自己判断错误。
“棠小姐。”隋秋天喊她,然后相当谨慎地关了火,
“你刚刚说你没有保护过我。”
“嗯?”棠悔站在厨区的暖光灯下,整个人的轮廓看上去也暖灿灿的。
“我是不认同的。”
隋秋天把手擦干净,看着棠悔的眼睛,相当认真地说,
“这七年时间,你保护过我很多次。”
棠悔回望着她。
没有出声,似乎在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其实很不懂礼貌,差点破坏了那场葬礼,还带着那么多人跑*过来,又自作主张地躲在你身后。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其实很难受,因为你脸色看起来很难看,但你没有生我的气,真的站在我面前,帮我赶走那些要赶走我的人。”
说到这里。
隋秋天比了个“一”的手势,“这是你第一次保护我。”
“还有,我二十岁那年近视了,但我不知道发生什么,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教过我,近视就是这个样子的,说实话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很笨,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大人真的教过我什么。”
“但那个时候,你给我配了第一副眼镜,让我再次看清了很多东西,还从那天起,然后还让管家送了很多很多蓝莓和叶黄素到我房间。这也是你在保护我。”
“我第一次跟你去出席宴会,不太会系领带,所以被,被你的表哥说我上不得台面。”
“但你不仅帮我说了回去,还很小气地把他在国外做的坏事透露给媒体,让他不得不花大价钱买回去。我想,这应该也是你在保护我,对吧?”
厨区牛肉汤冒着热气,闻上去是很温暖的,甚至可能是属于某个家庭的专属味道。
隋秋天在牛肉汤的香气里,细细回忆那些棠悔对自己的“保护”。
如果有需要,她觉得自己可以站在这里和棠悔说到天亮。
不过,在这些事情里有最重要的一件,她没有办法不在这个时候提起,
“还有,我二十二岁那年,我们不是在外地出了那场车祸吗?”
说到那场车祸。
隋秋天仍然有些心悸。
因为那天正好轮值的司机请假,而其他司机又暂时没办法赶过来。于是她只好暂代司机,但没想到,就是那一次,出了那场车祸。
保镖的职责就是要在这种时刻保护雇主。所以隋秋天那时没有犹豫,护在了棠悔身上。
她们被扔在无人公路。
而隋秋天也因此流满一地的血。
但那不是结束。
因为在那之后,已经有整整五年时间都丧失视力的棠悔,刚参加完晚宴还穿着礼裙的棠悔,竟然独自一人,将被车刺穿肋骨的隋秋天救了出来。
又在这之后,相当冷静地用自己流了很多血的手拍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坐在无人公路里,用最后的力气喊她的名字,让她保持清醒。
到最后,是棠悔佝偻着腰,强忍着背上被刮破的、后来缝了了十六针的伤口,用尽所有力气,拖着她去到某个路边的加油站。
因为当时,她们的手机已经被摩托车碾烂。
而在加油站的帮助下,棠悔坚持等到救护车来的最后一秒,才肯让自己丧失所有力气,在隋秋天心跳平缓的胸口彻底垂下脸,失去了意识。
也是棠悔,用力抱着浑身发冷快要丧失体温的隋秋天,让她保持清醒到了那一刻。
后来医生说——
她们两个人都差一点就会死掉。
“那个时候我还醒着,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看着你脸上的血,都觉得有人在嘶着嗓子喊,隋秋天,隋秋天,你不要死。”
“我意识很模糊,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就只好一遍一遍地想,明明你也流了那么多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你那个时候到底做到了多厉害的事情,但我想毫无疑问,那次也是你保护了我。”
这个中秋节。
隋秋天刚刚学会笑,便也想要将自己不太熟练的笑容献给棠悔。
甚至学着棠悔刚刚的动作——
相当笨拙地抬手,去拍了拍棠悔的头顶,
“所以棠小姐。”
但她比她小六岁,仍然是不太擅长做这种事的年纪,更无法在年长者面前从容不迫。
便在做完之后匆匆地收回了手。
又躲了躲棠悔直愣愣的视线,生涩地弯了弯嘴角,显得尤其腼腆地对棠悔说,
“这七年来,你也辛苦了。”
【作者有话说】
年下学年上摸摸头[爆哭]
34「无价珍珠」
◎真的有秘密了?◎
七年。
也将近占据棠悔四分之一的生命长度。
其实棠悔明白,隋秋天这个人极度纯真,可能会因为别人一点恩惠就托付整颗真心。
而最令她难堪的一件事是,这大概率也是当初棠蓉会选择隋秋天的原因。
身为棠蓉的女儿,没有人比棠悔更清楚,棠蓉所释放出的善意和温柔,在不同人面前呈现的不同面貌,都是经过考虑和计算的。因为棠蓉最擅长的,就是计算人心。
所以从一开始。
棠悔从隋秋天口中听到棠蓉的名字,就已经相当清楚——
隋秋天可能只是被棠蓉某张伪装的面孔骗了。
而棠悔和棠蓉最大的不同,也就是在于棠悔还具有一定程度的羞耻心和愧疚心。
况且隋秋天真的很笨。
才十九岁的年纪。
可能什么也不懂,甚至什么也没考虑过,就敢那样义无反顾地来到她身边。
和棠悔在前四分之三的生命中,遇见的每一个擅于利用、威胁和勾心斗角的人都不一样。
她不知道怎么系领带,不知道自己看东西模糊是因为近视,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和厌恶,不知道那场所谓情商讲座只是场用来卖书的秀。
她不懂得人心有多贪婪。
甚至不知道人流很多血会死,所以每一次都没有任何犹豫地挡在她前面。
好像也不懂得怎么才是笑。
她就这样,在她身边长到那么大。棠悔无数次想起这个事实,也无数次感觉到——
隋秋天都已经比她要高一个头了。
但依然还是不擅长处理很多事,还是像十九岁时的那个样子,通过学习、模仿她的喜怒哀乐,慢慢长成可靠的、影子可以盖住她整个人的模样。
然后。
她学着她的样子笑。
也学着她的样子。
那么不自然地伸手摸她的头,对她说“这七年来辛苦了”。
这是第一次。
棠悔觉得。
有人在摸她头的时候,不是在摸她头顶那座隐形的王冠,而是好像,将她当作一颗无价的珍珠,甚至不敢过分用力,怕会将她弄坏。
珍珠并不稀有,真的把藏身于泥泞、本质上来源于沙子和寄生虫的珍珠,当作百分之百宝藏的人才稀有。
“棠小姐?”大概是见她许久都垂着睫毛不说话,隋秋天犹疑出声。
然后又在迟疑间。
小心翼翼地将摸过她头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是我冒犯到你了吗?”
“没有。”棠悔冷静地说。
也抬起睫毛来。
久久凝视着隋秋天在暖灯下年轻柔润的脸,也笑了笑,
“隋秋天,其实你以后可以多笑笑。”
或许是隋秋天刚刚才提着嘴角学她笑过,所以现在即使又恢复了板着脸的表情,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威慑力。
“是吗?”
或许是出于害羞,隋秋天没有察觉到棠悔为什么知道她刚刚在笑的小细节。
而是敛了敛唇角。
又去忙乱地处理那锅牛肉汤,最后像是实在没办法忽略过去,很含糊地说,
“再说吧棠小姐。”-
两个人的中秋晚餐很简单,牛排,牛肉汤,清蒸虾,炒青菜,和蛋炒饭。
挺不伦不类的。
隋秋天想。
但在将几道做好的菜分到不同餐盘里,分置在长桌两边之后,她背着手环视两圈,又觉得——
其实还蛮像模像样的。
今天管家和其他佣人都不在。
所以在布置好晚餐之后。
隋秋天又上楼换上了身新的、整齐的、熨烫过的制服,戴好白手套。
站在棠悔身边,给她摆好餐具,又为她递净手布,也为她倒了少量的白葡萄酒。
于是棠悔在擦完手之后,很无奈地听着她忙来忙去的动静,说,“隋秋天,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坐下来和我吃饭?”
“嗯?”
这个时候,隋秋天正徘徊在冰箱面前,查看到底要为棠悔选择哪种甜品。
听到棠悔的话,她问,
“棠小姐,你想吃哪种口味的月饼?草莓、葡萄,猕猴桃还是开心果?”
“都可以。”棠悔是个不太挑嘴的雇主。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很快就替她做了决定,“那就葡萄好了。”
“可以。”
得到棠悔的确认,隋秋天将月饼从冰箱中拿出来,解开包装,用精致的小碟装着,放到棠悔的用餐区。
然后很是凑巧地看着那杯白葡萄酒,和那小碟葡萄口味的冰淇淋月饼。在心里暗自想——
棠小姐的确是应该多吃葡萄。
“那你要吃什么口味?”是在她准备落座的时候,棠悔问她。
“我没有为自己选。”隋秋天矜持回答。
“你不喜欢吃月饼?”棠悔微微蹙眉。
“也不是。”隋秋天拖开凳子入座,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那就去看看想吃什么口味。”说着,棠悔放下已经拿起的餐具。
她大概也很关心她有没有在中秋节吃到月饼,也想等她拿到月饼时再一起用餐。
隋秋天摸了摸鼻子,“好的棠小姐。”
之后。
她站起来。
再次走到冰箱面前,打开后,陷入一段两三分钟的沉默。
“怎么了?”棠悔以为她在纠结,“要不你也……”
“棠小姐。”
隋秋天不小心截断了棠悔的话。
发现这点后。
她转身,动作有些迟缓地看了眼棠悔。
“怎么了?”棠悔问她,然后耐心等着她开口。
“是这样的棠小姐。”隋秋天清了清嗓子,很周全地阐明自己犹豫的原因,
“我从小就喜欢吃草莓味的各类食品,而葡萄味的和棠小姐你的一样,这顿晚餐就会更对称一些,猕猴桃的应该会很清爽,开心果的我还没有尝过,可能会意外地好吃……”
说到这里。
她有些发窘地将手背在身后,悄悄去看了眼棠悔。
灯光下,棠悔眼梢的笑意也像融化的冰淇淋缓慢弥漫。
她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因为这些月饼都很小一个,所以我想每种口味都吃。”等了一会。
隋秋天腼腆地提了提唇角,“可以吗?棠小姐。”
棠悔笑得不行,“还有其他口味吗?你都可以一起吃。”
“没有了。”隋秋天扫视冰箱一圈。
然后声音很小地补充说明,“棠小姐你放心,我不会浪费的,我都吃得完。”
棠悔似乎不太介意自己有个吃月饼一下子要吃四个的保镖,“知道了。”
隋秋天放下心。
便将每种口味的月饼都拿出来。
她没有为了让棠悔同意她吃四种口味就撒谎,是现在的月饼都做成很小一个,几乎是隋秋天可以一口一个的大小。
不像她的小时候看到同学拿过来炫耀的一样,一个月饼可以像一个盘子那么大。还可以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分同一个。
隋秋天再次在棠悔对面落座。将所有分过的餐品都摆在面前,她将方巾叠在衣领里,环视一圈桌上的菜之后。
她觉得这好像比棠悔之前的每一顿中秋晚宴都差个百倍千倍,便抿了抿唇角,说,
“棠小姐,要不我再去加几个菜吧?”
说着。
她就要第三次站起来。
“不用。”棠悔出声。
将快要站起来的她拦住。
也在今天晚上第不知道多少次重申,“已经够了。”
隋秋天只好坐下来,但还是有些犹豫。
“这就是我想要的。”为了阻止她多想下去,棠悔再次出声,“热的饭菜,暖的灯光,也没有多余的人。”
说着。
她低眼扫视一圈桌上不算丰盛但被隋秋天摆得满满当当的菜品,也看了一眼被摆在小碟中的那个小小的、圆圆的月饼——
这大概是管家之前准备的。棠悔对节日向来没有多重视,如果不是这次和隋秋天一起吃饭,她可能会再次拒绝隋秋天问她是否要食用月饼的请求。
很普通的一个中秋节,但她不知道有多久都没有认真过过。
棠悔抬起眼来。
注视着在对面正襟危坐着的隋秋天,弯了弯眼梢,
“这已经是最好的中秋节了。”
隋秋天愣了愣。
像是这么久仍然不太习惯这样面对面的注视,稍微低了低睫毛,
“棠小姐你不介意就好。”
在棠悔拿起餐具之后。
隋秋天才稍微放松绷紧的背脊,很真诚地对棠悔说,
“棠小姐,中秋快乐。”
棠悔数不清自己到底收到过多少个“中秋快乐”,甚至这次也同样是一个不太顺利的中秋节,暴雨,雷鸣,偷拍者,隋秋天手上的伤……但毫无疑问,隋秋天给她的祝福,是她收过最温暖的一个。
于是她笑笑,也对隋秋天说,
“中秋快乐。”-
漫长的中秋节,在一顿看起来不太高级的中秋晚宴,以及山顶阴森可怖的狂风骤雨中结束。
但幸好厨区的灯始终是明亮的。所以,她们分享了一顿明亮的中秋晚餐。
将喝了些葡萄酒有些头晕和疲惫的棠悔送回房间之后。
隋秋天独自回到厨区,处理了这一顿中秋宴的残余。
她不想小北在放完假回来之后,发现还剩了一大摊子事要处理。
收拾完,回到房间。
隋秋天洗完澡,换上睡衣。
把今天的制服洗干净烘干之后,看着撕烂的袖口有些为难。
想了想。
她找出针线盒,想缝起来。但试了好几次,都发现歪歪扭扭,又只好将线拆下来,决定明天带着新买的书和甜品,请求裁缝帮她这个忙。
把制服衬衫规规整整地叠起来。
隋秋天打开网络,在各大社交平台,将自己在白天列好三十四个关键词一一输入进搜索框,对今天与棠家的新闻和帖子进行地毯式巡逻。
发现没有棠悔的新照片流出去之后,她松了口气。
接着。
隋秋天准备入睡,却又在躺进方方正正的被子之后没过多久,突然摸了摸下巴。
她掀开被子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她从前用来练习表情的小镜子。
打开。
隋秋天看见一张很凶很板正的脸——眉心紧皱,嘴角不扬,下巴绷紧,偏薄的嘴唇也抿得很紧……
这是她通过努力练习得来的结果。
一度令她自己很满意。
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个保镖应该长着的脸。
但是现在……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发僵地提了提唇角,相当不自然的样子。
可棠悔说她以后可以多笑笑。
这样会比较好吗?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因为很想要笑,以至于看起来颇为古怪的脸,有些不太理解她的雇主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思考过后。
隋秋天还是很努力地想要将嘴角弧度变得自然些……
可惜没有成功。
不知道是不是不太习惯看到自己的脸,她越练习,就越觉得奇怪。
最后。
隋秋天颇为懊恼地抿了抿自己变得无比僵硬的唇角。
突然不知道唇角放在哪里比较自然。
但长到二十六岁。
隋秋天不像从前那么笨,很早以前就学会,要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寻找参照物。
想了想。
她拿出手机,从自己刚刚使用过的三十三个关键词中寻找,最后下载某张棠悔被拍摄的新闻图,存在手机里——
那是棠悔二十六岁那年在出席某次新港口现场活动时的照片。
那年的棠悔,和隋秋天现在是一样的年纪。
照片里,女人穿一袭黑衣,站在皑皑白雪中的一把黑伞下,大概知道有镜头在拍,却并不太在意,敞对镜头的脸,纵然肤色苍白,却也有种大开大合的掌控感和包容感。
嘴角上翘的弧度刚刚好,不会因为过多而显得羸弱讨好,也不会因为过少而显得冰冷漠然。
是一种接纳而矜贵的自信。
也很美。
隋秋天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也学着照片中女人的样子,很努力地想要翘起同样的弧度。
“咚咚——”
门陡然间被敲响。
隋秋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手机。
也迅速关闭自己嘴角的笑容。
然后。
她很警惕地看向镜子。
看到自己嘴角仍然像是在上翘的弧度。
有些不满意。
便颇为用力地敛紧嘴角。
直到更像自己之前的样子。
隋秋天才放下心来。
慢吞吞地去打开门。
却又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影后,瞪大了眼睛,“棠小姐。”
她异常惊讶。
先是很严肃地往黑漆漆的门外看了一圈——
确认棠悔背后没有人拿着刀抵住腰之后。
隋秋天将自己依然吃惊的目光,很紧张地落到门外穿着黑色睡袍的女人脸上,
“棠小姐,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棠悔举了举自己左手撑着的盲杖,向隋秋天示意,“走多了也就会了。”
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但看上去,又和隋秋天来不及关闭的那张照片没有什么区别。
想起那张照片。
隋秋天不太自然地抿唇。但过后,对棠悔独自一人前往二楼的担忧盖过一切,
“其实棠小姐你有什么事的话,喊我上去接你就好了。”
“知道了。”棠悔点点头,没有对她的念叨露出反感,
“下次就喊你。”
“好吧。”隋秋天微皱着眉心说。
将自己刚刚关得很急的手机往身后藏了藏,背着一只手问棠悔,
“不过棠小姐你这么晚下楼是有什么事吗?”
棠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闪躲,撑着盲杖,柔声细语地说,
“不打算邀请我进去坐坐吗?”
隋秋天愣了愣。
按道理说,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雇主来房间找她。但棠悔都已经到了门口,她也不至于还把人推出去。
“好的棠小姐。”
说着,隋秋天错开步子,将刚刚情急之下没有送进书桌的椅子推进去,又很谨慎地检查自己房间里是否还有障碍物。
将所有障碍物都清除完毕之后。
她将手腕伸在棠悔面前,“棠小姐,你可以进来了。”
棠悔过来扶她的手腕。
而后。
又相当自然地将手往上提,挽住她的手弯。
像今天拍摄全家福时一样。
女人身上沐浴过的气味裹到鼻尖,是一种淡如水感的潮润感。
隋秋天怔了怔。
“怎么了?”
棠悔侧脸,看着她的眼睛问,“是房间里有什么不太方便吗?”
“没有的棠小姐。”
隋秋天反应过来。
便有些生硬地动了步子,引着棠悔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棠悔第一次来她的房间。
隋秋天也没有做好迎客的准备,所以进了房间,她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平时坐的那张椅子太硬,会让棠悔觉得不舒服,便只好扶着棠悔让对方坐在了她床上。
棠悔摸扶着床边坐稳。
又抬头望她,“你不坐吗?”
按照经验,棠悔会更希望和人平视交流。隋秋天没有多扭捏,
“要坐的棠小姐。”
她将被自己刚刚推进去的椅子拖出来,坐了上去,也将两只手分放在了膝盖上。
然后脸色颇为严肃地和棠悔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面对面地坐着,板板正正地汇报,“我坐下来了棠小姐。”
大概也是因为眼盲的关系。
棠悔没有在进门之后就左右打量,而是始终注视着她这边。
听到她坐下来的动静。
棠悔放下了心,“你刚刚在做什么?”
隋秋天僵住。
她攥紧自己手中的手机。
完全没有办法说,她刚刚在盯着棠悔的照片练习笑容。
但幸好。
棠悔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而是在注意到她的停顿之后,就换了个说法,“我是怕我打扰到了你。”
“没有的棠小姐。”隋秋天否认。
顿了一会。
又险些不打自招地解释,“我刚刚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什么是特别的事?”棠悔挑了下眉心。
隋秋天卡了壳。
她偷偷背着手,攥紧手机,突然变成程序自动攻击大脑的机器人。
棠悔笑了,弯起来的眼梢好像没有很在意这件事,
“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用回答。”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略微放松绷紧的背脊,语气温和地补充,“那我不太想说。”
真的有秘密了?
棠悔眯了眯眼睛。
她将手撑在床边。
瞥到隋秋天始终背在身后的手,停了一会,轻声问,
“隋秋天,你最近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所以在问完之后。
她就紧紧注视着隋秋天的脸,想要对比前后两次的反应,甚至任何细节都不想要放过。
“没有的棠小姐。”
隋秋天的回答依然很快。
表情也没有呈现出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
只是大概不太习惯她进入自己的房间,动作显得有些拘谨。
当然。
这是在一打开门看到她时就有的反应。
“好。”棠悔声音变得柔和下来,“那我就放心了。”
隋秋天歪了歪头。
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隋秋天。”
棠悔没有隐藏自己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想法,轻轻启唇,
“如果以后你有喜欢的人,能不能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最近棠悔总是提起类似的事情。
隋秋天已经不像第一次时那么吃惊,但还是露出了那种无法给出任何反应的表情——
就好像是。
她的出厂设定里,没有涉及到喜欢的人,也没有涉及到喜欢比自己大还是小的问题……
因为棠悔所在意的情、爱、欲,对于她来说,都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
大概率她也不明白,自己的雇主为什么会在某个深夜,穿着睡袍下楼过来敲她的门,还要让她把自己喜不喜欢人的事情告诉她。
但隋秋天还是在自己所能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给出顺从的答案,
“好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又在对上隋秋天在镜片下青涩而理性的眼睛之后,欲盖弥彰地多说一句,“我只是,怕你被坏人骗。”
听到她这句话,隋秋天眼睛里的疑惑消散下去,她几乎是没有任何怀疑地点点头,“我明白的棠小姐。”
棠悔笑笑。
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隋秋天却率先开口了,“但我不会被人骗的。”
“什么?”棠悔没有反应过来。
“就算有人在其他事情上可以骗我很多遍。”隋秋天像是经过一番很郑重其事的思考,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也没有人可以骗到我真的去喜欢她。”
棠悔愣住。
隋秋天在这件事上格外坚决的态度,出乎棠悔的意料。
以至于她很长时间内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因为这句话松一口气,还是应该绷紧心弦,因为她现在就在哄骗她。
而隋秋天仍然对棠悔心绪在短时间内的翻滚一无所知。
她抿了抿唇角,
“虽然不知道棠小姐你最近为什么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可能是因为我在别的事情上表现得很不聪明,但在这件事上,我很有信心不会被骗……”
说到这里。
隋秋天看向棠悔略微失神的眼睛,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真挚,
“因为喜欢,是我自己的。”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们小秋天还是很通透的0-0
35「童话故事」
◎葡萄公主和枫叶保镖◎
原来她不是什么都不懂。
有的时候,棠悔觉得,隋秋天像一个从出厂起就到她身边来的机器人。
可能对于人类社会潜移默化的规则容易产生偏差,但每次,只要她给隋秋天一个指令,一个暗号,隋秋天就会去学,去努力理解她给出的命题。
以至于她对爱情这个词的理解,可能都是初始化的,甚至会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通透。因为其他人的爱情都不可避免会沾染上贪嗔痴怒哀怨妒,而隋秋天所认知的,好像就只是“喜欢”而已。
棠悔许久都没有说话。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
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面纯善的镜子面前,被真真切切地照见了自己的七情六欲。
于是她挣扎其中。
羡慕,嫉恨,迷恋这面镜子的纯净,也因此无法放手。
隋秋天也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地将手放在膝盖上,耐心地等候着她说出来到这里的目的。
是在屋外响起一声剧烈暴雷的时候——
棠悔被惊醒。
患眼疾之后,她对声音格外敏感。
更何况这声暴雷声实在太大,于是她没忍住蹙紧眉心。
那时隋秋天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很紧张地蹲在她面前,“你没事吧棠小姐。”
棠悔回过神来。
屋外一道闪电,闪着白,点亮隋秋天近在咫尺的脸。
恍惚间她没忍住。
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手掌落到隋秋天下颌,手指按到她的眼尾。都是热的,软的,真切的。
很长一段时间内,棠悔都好奇隋秋天会长什么样子,眼睛是小还是大,眼睫毛是长还是短,嘴唇是厚还是薄,鼻梁是高还是矮……她猜测过很多次。
直到上个月。
她才第一次看清隋秋天的脸。
也才知道——
原来保镖小姐的一切都刚刚好。
“没事。”棠悔扬起唇角笑了笑,低眼凝视着隋秋天仰视着她的脸。
突然觉得好可惜。因为她没能在更早一点,看清保镖小姐的脸。
也没亲眼看过,隋秋天的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
她将手指从隋秋天脸上慢慢蜷回来,轻声细语地说,
“就是刚刚被吓到了。”
隋秋天点了点头。
情急之下。
她不会再去在意棠悔慌乱中的小动作。
“没事的棠小姐。”她出声安慰棠悔。
仍然是蹲在地上,悄悄注视着棠悔的表情,犹豫半晌,问,“棠小姐,你是不是……”
按道理。
她不应该妄自揣测雇主的情绪。但棠悔的表情的确看上去不太好,脸色也有些苍白。于是,她还是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你是不是一个人住在楼上有点害怕?”
平心而论,今天的确是下了最近几年来曼市罕见的暴雨,雷鸣也像是震得整座房子都会在下一秒钟倒塌一样。
天气实足恶劣。偏偏,整间别墅里还只有她们两个人。
想到这里。
隋秋天又有些担忧。
偷偷瞄了眼棠悔,对方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被雷声惊到。
正考虑着这件事。
棠悔出了声,“隋秋天,我可以在你这里睡一会吗?”
隋秋天慢半拍地抬眼。
棠悔在看着她。
像是也觉得自己这个要求难以启齿,表情显得有些犹豫,
“如果不方便的话……”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答应的速度很快。
棠悔大概很意外她的不犹豫,“真的?”
“当然。”隋秋天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
又起身。
站在床边,将自己正在一起变豆腐的枕头和被子都铺开来,然后对坐在她床边愣看着她的棠悔说,
“棠小姐,你可以躺下来了。”
到这里,隋秋天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能够猜出来,棠悔在这么晚的时间来到她房间的目的——不用多说,想必是因为雷电太可怖,棠悔独自在床上难以入眠,但又害怕打扰到她的休息。
所以一个人磕磕绊绊地下了楼。却又在她打开门之后,犹豫再三,都没有办法向迟钝的她开口。
想到棠悔刚刚独自承担的恐惧和不自在。隋秋天有些自责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然后温声对始终安静的棠悔说,
“棠小姐,今天晚上你可以在这里安心睡一觉。”
棠悔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我会在雨停之后送你回房间。”隋秋天看了眼手表,
“棠小姐放心,现在还没有到我的睡觉时间。”
“好吧。”棠悔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头。
“棠小姐,你有哪里不舒服吗?”隋秋天关切地问。
“有一点。”棠悔简洁地说,“今天喝了葡萄酒。”
“原来是这样。”
隋秋天点点头,然后将铺开的被子掀了一个角,用手在里面试了试温度,觉得不太凉,便说,“棠小姐,你快躺进来吧。”
隋秋天的被子也是很整齐的条纹四件套,铺得很整齐很蓬松,虽然这只是一张单人床,但可能也正是因为窄窄一张,所以看起来格外温暖。
在隋秋天过分温暖而友好的目光迎送下。
棠悔还是躺了进去。
她没有脱下睡袍。
因为知道可能如果自己只穿睡裙,隋秋天可能会立马将她裹成毛毛虫扔出去。
当然。
更有可能的——是隋秋天会很神奇地找出新的被子将自己裹成毛毛虫,然后把棠悔一个人留在温暖的被窝里,自己一板一眼地滚出去。
棠悔躺在隋秋天的床上。
将手平放在小腹上,相当心平气和地想。
“棠小姐。”隋秋天将椅子搬来床边,隔着半米远的、看不到她敞出皮肤的半米距离,相当关切地问她,“你冷不冷?”
“不冷。”棠悔摇头。被子里有闻起来很温暖的某种花香味,让她因为那一点酒精而产生的头晕也变沉了些。
只躺了一会。
她竟然真的有了些睡意。
也不再觉得窗外的雷声聒噪震耳。
“那就好。”
不过隋秋天还是将被角替她掖了掖,然后整个人很紧张兮兮地坐在床边椅子上,时不时挠挠下巴,时不时又突然伸手——
“啪嗒——”
隋秋天在空气中使劲拍了一下。
然后看到棠悔含着笑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很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棠小姐,我以为有蚊子。”
棠悔笑,她侧躺在隋秋天平时会躺进去的被子里,脸敞在外面,在昏暗的灯光下,眼梢间弥漫笑意,有种格外慵懒而静顺的美丽。
隋秋天和她对视几秒。
就很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
抬着下巴,木着脸去看墨绿色的窗帘。
整个人也坐得更直了。
“隋秋天。”棠悔柔声喊她。
声音在雨声里多了几分模糊,像雾,“你怎么不看我?”
“我在看你呢棠小姐。”隋秋天直视着墨绿色的窗帘说。
棠悔不说话。
隋秋天往侧边瞄了一眼。
便看见棠悔直勾勾望着她的眼。
也看见,棠悔因为躺在被子里,被弄得稍微有些乱、以至于露出些白腻皮肤甚至险些露出那颗黑色小痣的衣领。
隋秋天简直要比屋外的闪电更快移开视线。
然后有些拘谨地搓了搓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说,
“棠小姐,你睡觉怎么不闭眼睛?”
雨声嘈杂。
棠悔躺在她的被子里,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隋秋天挠了挠眉毛。
觉得棠悔可能还是在害怕雷鸣,便有些突然地说,“棠小姐,你要听童话故事吗?”
“童话故事?*”
棠悔大概觉得她的思维很跳跃,但听上去也不是没有兴趣。
“嗯。”隋秋天看着自己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搜寻一圈,没有发现童话书后,她有些失望,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补充完整,
“不是小时候睡不着觉,都会有大人在床边上讲童话故事听吗?”
“你会讲童话?”棠悔觉得很新奇。
顿了片刻,问,
“你小时候睡不着觉,你姨妈会给你讲童话吗?”
“不会。”隋秋天说。
“我猜也是。”棠悔说。
然后又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人给我讲过。”
隋秋天刚开始觉得奇怪。
过了几秒之后便想通了,便用叙述事实般的语气说,
“可能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要怎么给公主讲白雪公主豌豆公主和爱丽儿公主的故事。”
棠悔好像费了一些时间才听懂她这句话,眼梢从条纹被套上露出来,弯了弯,“那你要给我讲吗?”
隋秋天原本想拒绝。
因为她没找到童话书,也对很多童话故事都没有印象。
但窗外再次响起一声雷鸣。
她颇为紧张地看向安静躺在她被子里准备入睡的棠悔——
对方相当安静地躺在她的枕头上,在雷响那一瞬间颤了颤睫毛,但很快便平复下来,仍然是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她。
或许是因为这张小床太窄的关系,棠悔看上去有着很不明显的脆弱,让人想起在那些童话故事里总是受苦受难,但仍然意志坚韧的公主。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不想让她失望。
棠悔点点头。
隋秋天看着她,整个人坐得很直,“但我可能不太会讲。”
“没关系。”棠悔冲她笑。
又侧了侧身子。
调整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你讲什么都可以。”
“从前。”得到棠悔的指令,隋秋天用最普遍的句子开了头。
棠悔看着她的眼睛。
微微侧躺着。
黑色发丝像绸缎那般流落到床边,似乎是想要认真倾听。
“有一位公主。”
隋秋天很收敛地说出第二句,就又有些坐立不安地看了眼棠悔——
棠悔还是在注视着她。
眼神在灯光下看起来柔和,好像是在笑,也不会因为她讲的故事太烂就不高兴。
“她很漂亮,很美丽,很善良,很体贴……”隋秋天第一次给人讲童话故事,很不擅长。
也有些磕磕绊绊。
几乎要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形容词都用到这位公主上,
“也很像一颗葡萄。”
今天晚上,葡萄出现的频率有些高。但棠悔没有计较她重复度颇高的思想。
而是在听到这句话后很没有办法地笑了声,“然后呢?”
“然后她过了一个很圆满的中秋节,吃了好吃的葡萄月饼,喝了好喝的白葡萄酒。”
隋秋天其实不擅长编造故事。
因为她几乎没有任何想象力,只能单纯地叙述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最后她生平第一次躺在某张一米二的小床上,盖着被子,听着雨声,睡了一个好觉,也做了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梦。”
她说了三个“很好”。
因为童话故事普遍很温暖。
隋秋天停了话。
棠悔不太明白地眨了眨眼。
“我讲完了,棠小姐。”隋秋天说。
棠悔笑起来。
笑容弧度并不算大。
笑意却像是满得快要溢出来,落到这张一米二宽的小床上。
然后她很罕见地,也不太得体地提出要求,“再讲一个。”
“好吧。”
棠悔看起来没有睡意。
隋秋天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还是刚刚那位公主。”
“嗯?”棠悔抬了抬眉心。
“她还是像刚刚一样漂亮,美丽,善良,体贴……”隋秋天看着棠悔乌黑的眼睛。
说,
“有一天,有个枫叶保镖对她说,你可以实现任何自己想要的愿望,你会健康快乐,笑口常开,你的生活里不会再有电闪雷鸣,不会有孤独彷徨,也不会有欺骗背叛,你会吃好,睡好,一辈子都只做美梦。”
将自己很朴素地置入这个故事里,隋秋天的语气变得有些矜持。
也在说完之后。
很拘束地瞄了眼棠悔。
棠悔好像并没有对这张一米二的小床有任何不习惯。她相当温顺地仰躺着,双手环抱着她刚刚盖过的被子,敞出来的柔腻皮肤贴紧她的脖颈刚刚贴过的被套,懒倦的眼也在昏黄灯光下笑着瞥向她。
仍然仪态优雅。
但是。
黑色睡袍的前襟好像蹭得比刚刚更乱了。
——隋秋天迟来地意识到这点。
一下子整个人都变得极为慌张,视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比较好。
“嗯?”棠悔发觉她的停顿,声音从她的床上飘落,大概是已经有些困,像毛球绒边,滚落在她的鼻尖,然后渐渐融化,“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哦,是,是这样。”隋秋天僵着背,没有再去看棠悔,而是盯着自己的拖鞋尖尖,讷讷地汇总自己脑中剩下的所有信息,继续往下说,“在收到这个祝福之后,葡萄公主忍不住问枫叶保镖,为什么?”
“为什么?”
棠悔很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语气好像真的很像一个聆听童话故事的小孩子,
“为什么我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只要不看着眼睛好像就没那么紧张。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
盯着鞋尖。
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电影里家长给小孩讲童话故事时的语气。
便也学着这个语气,
“然后枫叶保镖很认真地对她说,因为你是葡萄公主啊。”
棠悔不说话了。
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好像正在等待她将整个故事说完整。
隋秋天承认自己没有天赋,也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四不像,甚至都没有所谓的起承转合,但她还是坚持为这个故事打上了句号,
“因为葡萄公主漂亮,美丽,善良,体贴,所以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就可以实现这些愿望。”
“也因为……”
说到这里。
隋秋天的声音变得温和许多,好像真的在讲什么印刷在她鞋尖的儿童绘本,
“这个世界除了葡萄公主以外,没有人再值得这一切。”
外面的雨还在不要命地往下落,将她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吞咬进去。
棠悔久久没有出声。
“我讲完了。”
隋秋天也觉得自己这个故事不怎么样,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痒的喉咙。
很不好意思地说,“要不你还是睡觉吧,棠小姐。”
棠悔还是不说话,连呼吸都很安静。
于是隋秋天没办法。
只好放弃去看墨绿色的窗帘,将视线很小心地落到床上——
不算宽广的卧室内,床头昏黄的小灯,女人披着发,还是像刚刚一样侧躺在她床上,仪态得体,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阖上了眼,浓而密的睫毛在灯光下看起来根根分明,好像每一根都很美丽。
原来已经睡着了。
隋秋天松了口气。
难怪那么多睡不着的小孩都要听爸爸妈妈讲童话故事,原来是真的有用。
她慎重地想。
既觉得也要将这条加入保镖守则,又觉得还是算了。
万一。
万一下一个保镖给棠小姐讲了更好听更难忘的童话,棠小姐就忘记枫叶保镖和葡萄公主说的那些话了怎么办?
雨雷都在继续。
隋秋天噤了声,将呼吸都努力放轻。
之后。
她始终隔着半米远的距离,独自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
她终于想起来打开手机。
屏幕上。
还是那张棠悔在二十六岁时被新闻图拍摄到的照片。
隋秋天想了想,将这张照片保存在一个新的相册。
也终于放松了绷紧的背脊。
然后。
她看了看手表上的气温显示,夜深,气温比起刚刚又变低了。她想要去查看棠悔有没有盖好被子,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
却又在走近之后陡然顿住。
棠悔大概是睡深了。
没有注意到自己领口敞了出来。
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胸口上那颗黑色小痣也偷溜了出来。
像一滴浓稠的墨。
滴在隋秋天新买新晒过的条纹被套上。
隋秋天不敢动弹。
在床边佝偻着腰。
僵了一会。
她耳朵红红地闭紧眼皮。
然后很小心地。
用两根手指,提起被角,将女人整个敞开的领口盖住。
盖上去之后。
她终于敢半睁开眼睛。
却也发现女人的下半张脸也快要被自己盖住。
便又谨慎地。
将被角往下拖了两寸。
棠悔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对此没有任何感知。应该也没有发现她的保镖在她床边鬼鬼祟祟。
于是。
隋秋天很严格地帮她盖好被子,确认她全身上下都只有脸露出来之后。
便也正大光明地。
看了看棠悔在睡梦中也像是仍然带有弧度的唇角。
然后。
隋秋天鬼使神差地抬手,用手指撇了撇自己的唇角。
她想要让自己变得和棠悔一样,会笑得好看,温柔,也包容。
“轰隆隆——”
闪电和雷声同时袭来。
像上帝撞见她做贼心虚时的一声咳嗽。
隋秋天差点一整个摔倒在地。
但出于保镖的反应。她迅速敛起所有动作,也在床边站稳,没有闹出太多动静来。
屋外暴雨倾泻,光影晦涩。
她绷紧下巴,在床边很小心观察棠悔是否有被惊醒。
看着棠悔熟睡时很柔软的脸,很短暂地想起了在很久之前,她在因为打雷闪电不敢睡觉时,表姐会拍拍她的头,打着哈欠对她说——睡个好觉吧,小秋天。
往往。
她也会真的在那之后睡个很好的觉,然后一睁开眼,发现是个很晴朗的好天气。
于是。
隋秋天也抬起手。
轻轻地,不敢用力地。
弯着腰,在今晚第二次拍了拍棠悔的发顶。
但棠悔却在此时无意识地侧了侧脸。
于是她收手的时候。
女人柔软的脸颊便擦到了她的手指。
停了一瞬。
棠悔才缓慢挪开,背过了身,双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肩。
隋秋天不敢动弹。
于是。
女人柔顺黑发穿梭过去,像冰淇淋那般从隋秋天的手指间融化,像某种极度柔滑的液体从她手中淌过。
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发丝,和气息。隋秋天相当慌乱地蜷起手指。
匆促间。
她站起身来想要奔逃出去。
却又在听到棠悔陷入梦魇般地喊了声“妈妈”之后。
陡然滞住脚步。
隋秋天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来。
幽暗的暴雨围绕山顶房屋。
隋秋天站在极为寂静的卧房中,看向棠悔佝偻着的后背,也看向棠悔独自瑟缩着的肩……
突然觉得像是有很多只蜜蜂飞了过来,在这场暴雨中嗡嗡叫喊,也疯狂扎向她的耳膜。
像是幻觉。
她似乎真的听见了某种微不可闻的颤抖。
隋秋天没有办法不走近去查看情况。
棠悔仍旧是背对着她,发丝像浓稠墨水那般淌在小床上。
她刚刚大概只是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
可能她仍旧处在睡梦中。
但即便是在梦中,她也不允许自己如此软弱的喊出“妈妈”来求救。
可能她本身睡眠就已经比较浅。
甚至已经因为那句不小心泄露出来的“妈妈”而变得清醒。
但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
所以在这之后。
棠悔静默地背对着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彻底静了下去。
而隋秋天恍惚间在床边站了很久,也看了她很久,觉得无论棠悔是清醒还是处于梦中,自己都有必要把那句话说完。
只是。
也不知道迟到这么久还有没有用。
隋秋天想了想。
迟疑间。
便又抬起手来,努力学着棠悔拍她头时的样子,力度很轻柔地拍了拍棠悔的头。
这是她在今夜第三次拍她的头。
也很真实地感知到——
在这个动作过后,棠悔的肩胛骨不太明显地颤了一下,呼吸声也很突兀地停了一秒。
像一只翅膀受伤、蜷缩在她手心中的蝴蝶。
隋秋天愣了一会。
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手,却还是温声将那句话说完,
“从今天开始一直睡好觉吧。”
想要离开给对方留出空间,却又觉得要喊真正的名字才会有用。
于是在离开之前。
她不知道第多少次转身。
注视着着棠悔的后背,很小声地、很生涩地加上称呼,
“棠悔公主。”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只有小秋天编的童话故事才这么可爱![爆哭]
36「练习微笑」
◎“所以下次是要和我一起睡吗?”◎
暴雨过后通常会是好天气。
中秋节第二天。
棠悔睁开眼,看清趴睡在床边木椅上的隋秋天,心想。
不可否认,她在这场暴雨中睡了个好觉,是因为凭着雇主的身份,占据了隋秋天的床。
她没想到能一觉睡到天亮。
也没想到——
向来会遵循说出口每句话的隋秋天,并没有在她熟睡之后,就将她送回三楼。
是她让她睡了个好觉。
但显然。
隋秋天自己昨天晚上睡得不是很舒服,她个子高,现在几乎是以一种委屈的、蜷缩姿态,趴睡在那张硬质木椅上。
脸枕在左手肘弯处,黑框眼镜被摘下来放到一旁。
细长手臂裹着绸制成套条纹睡衣,伸得很直,腕骨突出,指骨细而长。
离床很近。
但离棠悔的手还有一定距离。
棠悔异常珍惜自己失而复得的视力,所以盯着隋秋天看了很久。
才慢悠悠地伸出手——
用一种比棉花还要轻的力气,戳了戳隋秋天的手指。
指尖相抵。
触感极为奇妙。
而隋秋天的手指则被她戳得晃了晃,甚至还小幅度地抖了抖肩膀。
她像某种需要与主人进行体温接触,才能从睡眠模式中切换的人工智能。
并且切换模式的开关,是她的手指,也是某种可爱的触角。
隋秋天的手指晃了一会就没再晃了。
棠悔变成好奇心极重的孩童,侧卧在床上,盯着她看了一会——
没忍住。
再次去戳了戳她的手指。
隋秋天被她戳得一晃。
力度很小地动了动肩膀。
棠悔笑起来。
而床边,大概在经过长达十秒钟的开机仪式之后。
隋秋天颤了颤手指。
动作很慢地掀开睫毛,茫然间对上棠悔的视线,一秒,两秒……
然后。
她几乎是用棠悔所能看到人类的最快速度,连蹲带爬地站起身来——
再然后。
她用最快的速度背过身,整理睡乱的衣领,头发,和刚睡醒时不太体面的仪态。
棠悔弯着眼梢。
隋秋天再转身。
已经恢复成平日里一板一眼的样子,腰背挺直,绷紧下颌,目不斜视,
“棠小姐,你醒了。”
刚起床的声线有些涩,但又因为稍微有些不清醒,便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听到的松软。
棠悔枕卧在她的枕头上,心情愉悦地朝她笑,“早上好。”
“早上好棠小姐。”隋秋天语气正常地说。
话落。她从眼前模糊的视野中意识到自己没有戴眼镜。
便有些慌张。
弯着腰,从地毯上摸起眼镜。
再很勉强地用袖口擦了擦。
才架在鼻梁上。
去看刚刚在她眼睛里模糊成色块的棠悔。
只看了不到一秒。
隋秋天又匆匆忙忙,用两只手规规矩矩地将眼镜摘下。
她低着视线。
一下子变得很忙。
便又很机械地重复说了一句,“棠小姐,早上好。”
棠悔笑起来。她今天好像心情很好,眼梢总是弯起来,“隋秋天,你不麻吗?”
“什么?”隋秋天没听清。
却仍旧是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刚刚起床的棠悔。
棠悔看了她一会。
然后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扶坐在床边,望她,
“我是说,你的手脚不麻吗?”
像是某种开关被启动。
隋秋天陡然间感觉到——
某种威力极大的麻痹从指尖传出,在她侧半身四处乱窜,横冲直撞。
“麻……”
只发出一个音节,她就不得不拧紧眉心。四肢酸麻的感受很怪,像有很多只虫子在躯干爬行,让她在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想要稍微动动手指都困难。
而棠悔似乎发现她的僵直。
摸索着伸手过来。
隔着衣料握住她的小臂。
体温相触,女人手指和掌心格外柔软,覆在她感到酥麻的那些地方。
隋秋天眼睛微微瞪大。
“你就这样睡了一整夜?”棠悔将她拉近了些,细细帮她揉着僵麻的手臂,
“为什么不让我回房间睡?”
“棠小姐……”
隋秋天站在离棠悔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不敢低头去看棠悔,动了动格外干涩的喉咙,“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棠悔停顿几秒。
慢悠悠地放开她的手,“那你自己来吧。”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渐渐消散。隋秋天放松绷紧的背脊。
刚想抬手。
却又发现自己的手根本麻得抬不起来,便只好木着脸停住动作。
棠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似是也不计较她的逞强。
又过来,撑扶着她的手肘,帮她弯了弯酸麻的小臂,
“这样痛吗?”
“……”隋秋天脸色苍白。
本来想忍。
却又在棠悔静静注视着她的视线下,很小声地承认,“痛。”
棠悔笑。
却还是很慷慨地继续帮着她,慢慢去活动已经麻痹许久的手弯,
“活动开来就好了。”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没办法再拒绝,只好将自己原本就绷紧的腰背挺得更直。
她变成一个被罚站军姿的士兵。
而棠悔“嗯”了声。
又不知道想到什么,特意停了手中动作,轻声细语地向她说明,
“你放心,我不是想趁这个机会占你便宜的意思。”
士兵隋秋天愣住。
“我只是觉得……”棠悔没听见她出声,便又耐心补充,“是我占了你的床害你没地方睡,所以有必要负起这个责任。”
“我没有这么觉得过。”隋秋天解释。
然后又说,“而且棠小姐,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棠悔动作停了一会,唇角稍微放松下来,“那就好。”
隋秋天抿唇。
尝试着动了动仍旧僵直的手指。
棠悔低脸,柔软的手掌隔着布料,握住她肘弯处最无法自主活动的地方,细细按压着。
她能感觉到——
女人细柔的手指顺着那些酸麻的脉络往上攀,一点点按进肌理,驱散那些沉淀许久的麻意,却又带来某种不易察觉的,新的痒麻。
不像蜜蜂,不像蝴蝶,也不像被醋泡过然后炸开的烟花。
隋秋天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只好强迫自己将这种微妙的感受驱逐脑海,主动开启话题,尝试转移注意力,
“是因为昨天晚上雨下了很久。”
“嗯?”棠悔尾音很轻。或许是刚起床不久的原因,女人声音很懒,像某种融于水的葡萄汁,涩,倦,绵,“什么?”
话落。
她的手指按到她小臂经络,又很慢速地松开,转而帮她活动另一只手。
隋秋天没由来地蜷了蜷尾指。
鬼使神差地低头。
这个角度——
她能看见棠悔稍微有点驼峰的鼻梁,浓密的黑色睫毛、以及饱满鲜红的嘴唇。
“嗯?”棠悔又发出这种尾音了。
她没有抬头看她。
声线略轻,像从她腰线处飘过去的云,“怎么不说话?”
隋秋天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
以一种将近秒速千里的速度抬起头,看到窗边飘摇的墨绿窗帘后,她回过神来,也松了口气,“当时我觉得棠小姐,觉得你,好像睡得挺好的。”
“怕把你吵醒。”
她补充,“所以就想等你睡好之后再送你回房间。”
说完这句话后。
棠悔没有接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声。
隋秋天觉得奇怪。
但也不好问,于是便始终保持静默。
是在她全身上下那种僵麻感渐渐消散之时,棠悔突然出声了,
“既然这样,下次你可以和我一起。”
“棠小姐你说什么?”
隋秋天吓得往后退一步,手也用很快的速度从棠悔掌心中抽出。
棠悔停了动作。
缓缓抬起眼来望她,“我的意思是……”
女人将双手很优雅地放在膝盖上,微微眯着眼看她,
“下次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你还是不忍心把我送回房间,就和我一起睡。”
“而不是自己可怜兮兮地缩在椅子上,早上起来手痛脚麻。”
原来是这个意思。
隋秋天相当紧张地抿紧唇角,背在腰后的手指也攥得很紧,
“好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今天就先这样吧。”
说着。
她摸索着用手撑着床,看样子是想站起来回房间。
隋秋天忙去扶她。
棠悔撑扶住她的手弯。
却在转身之后。
微微仰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然后唇角突然上翘。
“棠小姐,你突然笑什么?”隋秋天木着脸问她。
“没什么。”
棠悔噙着笑意望她,没有解释自己刚刚为什么笑。
她像是有些故意,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刚刚还没回答我呢。”
很温柔地替她理了理被睡乱的衣领,“所以下次是要和我一起睡吗?”
隋秋天别开脸。
避开棠悔略微失焦的视线,耳朵却忍不住有些发红,
“下次,下次我会把棠小姐送回房间,或者是自己找个空房间睡觉的。”
棠悔笑出声。
然后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将手从她衣领处收回来,拍了拍她的肩,“没关系,今天再好好睡一觉吧。”
隋秋天没有反对,只是将棠悔送回房间,确认对方想要再睡一会之后,她自己回到房间,很僵硬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便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翘起了边。
没什么表情,像个在跟飞行器对接信号的外星人。
虽然棠悔看不见。
但隋秋天还是对自己在雇主面前所展露出的失礼形象非常懊恼。
躲到浴室里面,很努力地用清水抚平自己的自来卷。
十分钟之后。
她才对着镜子里变得湿漉漉的自己,稍微翘了翘唇角。
持续了大概不到一分钟。
她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又相当别扭地抿紧了唇角。
好像有些颓丧,有些失落。
最后只好恢复成了沉闷古怪的样子-
除开中秋节当天,假期的时间过得比时间机器里的数字还要快。
节后第一天。
隋秋天带着自己装得满满的黑色公文包,落座工位,然后对打着哈欠赶来的苏南,说了声很标准的“早安。”
苏南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那样朝她点了个头,“早。”
隋秋天微微颔首。
原本想要像往常一样。
用一句“早安”和苏秘书结束一整个上午的交流。
但今天。
在结束之后。
她想了想,又面向苏秘书,很不明显地翘了翘嘴角,重复一遍,
“苏秘书,早安。”
“秋天保镖。”
苏南很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隋秋天翘起唇角看向她。
苏南停了一会。
表情有种平静之中的怪异,“那你是不是放假空调吹多了?”
隋秋天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嘴角仍然很耐心地上扬着。
苏南担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在为她担惊受怕,
“那怎么突然面瘫了呢?”
隋秋天不笑了。
苏南捂着自己的胸口,“原来你没事。”
隋秋天摇摇头。
她觉得实验对象苏南大概率是视力很不好。
便换了个对象。
将目标对准了,工位与她隔着一条宽阔廊道,遥遥相望的房思思。
相比于苏南最近的怪异。
房思思为人更加周全,始终彬彬有礼,也不会轻易说出“面瘫”这种话。
所以在接收到隋秋天很努力投过去的微笑之后。房思思也很礼貌地朝她微笑了一下。
显然。
经过这几天假期的练习,隋秋天已经取得重大成效。
所以她再接再厉。
在一个上午。
向躲在电脑屏幕后的房思思,投去了十五个得体的微笑。
不过节后刚回来,四位秘书好像都很忙。所以在回了她十五个微笑之后。
房思思接到董事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动作很怪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低着头,抱着文件起了身,推门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中途都没有再往她这边看一眼。
隋秋天觉得奇怪。
但还是很礼貌。
也始终面带微笑,目送房思思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直到办公室门被紧紧关闭——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敛了敛自己僵硬的唇角,然后将目标转向了第三位秘书-
房思思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将隋秋天跟在她身后的目光紧紧关在门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
她稍微放松下来。
看向紧盯着电脑屏幕的棠悔。
棠悔似乎没有在意她的走近,目光始终停留在发着亮的电脑屏幕上。
但。
棠悔嘴角上翘的弧度很熟悉。
虽然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一二。
却有几分莫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
房思思百思不得其解。
走近之后。
她将目光落到棠悔盯着的屏幕上——
那是一张棠悔自己的新闻图,时间大概是在几年前,她出席新港口现场活动的时候。
甚至还下了雪。
房思思作为专业秘书,不会对上司的“自恋”或者是“扑朔迷离的眼疾”妄加非议,便只是礼貌出声,“棠总,您找我?”
“你来了。”
棠悔回过神来。
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到房思思声线传来的地方,
“是这样,我想让你帮我把前几年的新闻图都整理一下,然后发给我。”
“新闻图?”
房思思下意识问,“全部都要吗?”
棠悔“嗯”一声,“全部。”
“好的棠总。”房思思点头,“那具体是最近几年呢?”
“七年。”棠悔没有犹豫地说出这个数字。
房思思愣住。
这个数字……
棠悔大概也知道她在揣度什么,但似乎并不在意,也没有要向她解释的意愿。只是停了半晌,又强调,
“这七年里我所有出席过的公开活动,一张都不要漏。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帮我联系当时的记者,从他们手中买来原片。”
房思思性子谨慎,没有多问,“好的。”
“可能会有点多。”棠悔说,
“如果要花费你很多时间的话,暂时不用着急,以其他事务为先。”
静了一会。
她又补充,“谢谢。”
在这之后,棠悔没有再多说什么,将目光兀自投在已经熄黑的电脑屏幕上。
房思思没有再多问,轻着步子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闭之后。
棠悔将手放在桌上,重新点亮电脑屏幕,映入眼帘的——
今天早上,她偶然间刷到旧新闻,看到自己在六年前出席的那场新港口现场活动的照片。
那年。
曼市很罕见地下了场大雪,还正好在那场活动时落得最大。
但可惜棠悔看不见。
所以她不像其他人面露激动,只冷冷清清地站在一把为她撑开的黑伞下。
黑伞被一只手腕细瘦的手撑着,手的主人站在她后侧,面容模糊,同样身穿黑衣,比棠悔稍微个子高一点,看上去很肃穆。
那时。
为她撑伞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很怕她被雪淋到,所以撑伞的手也始终偏向她这边,还用手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护着她。
而棠悔那天听见很多她不想听见的声音,本来心情不太好,所以她记得她那一整天都没有笑,眉眼也总是阴郁幽怨。
但可能是因为那场雪很大,以至于身患眼疾的她,也感受到了雪的来临。
又可能是因为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的那个人,跟在她身后很小声地说——棠小姐,你放心,现在这里没有人敢小看你。
停了一会。
又颇为自豪地补充——因为我现在看起来应该很凶。
所以照片定格。
棠悔在笑。
而为她撑伞的、那个说自己很凶的人变成虚化背景。
是二十岁的隋秋天。
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隋秋天就这样成为她每一张照片里的背景。
棠悔盯着照片里隋秋天朦胧的身影。
想了想。
还是将这张看不清人脸的照片存在了自己手机里-
房思思从董事长办公室走出来,便第一时间迎来了隋秋天的笑。
隋秋天向来是个性格温和的保镖,虽然很少展现笑容,但对她们四个秘书也从来都友好善良,不因为自己是棠悔身边的老人,就在她们面前摆什么架子。
反而,与很多老油条比起来,她更像是某种新生的、初始化的、未经过社会化驯养的人。
就算是偶尔行为古怪,但也没办法让人觉得讨厌。
所以房思思只好耐心地朝她笑了下,“秋天小姐。”
“房秘书。”隋秋天也朝她微笑点头,“棠小姐没什么事吧?”
“没事。”房思思回到工位。
落座,声音从硕大的电脑屏幕后传出来,“就是喊我整理一下过去的新闻图照片。”
隋秋天愣住。
刚想说些什么——
手肘突然被撞了一下。
第一时间。
她迅速用掌心捂住自己的腕表。
“哎,不好意思。”苏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撞到你了吗?”
隋秋天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腕表之前调低了触感反应,便稍微松了口气。
但也没有立即松手。
只是对急着去处理事情的苏南摇了摇头,说,“没事。”
“真的没事?”苏南又问了一遍。
像是想要走,但又不是很能放下心来,“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没事。”隋秋天捂着腕表不放松,抿唇看了眼苏南,“你先去忙吧。”
“好吧。”
她不肯说。
苏南便也没有多问,只摇了摇头,就拿着文件离开了。
等苏南走后——
隋秋天很谨慎地环视一圈,确认没有人在注视着这边。
她才松开手。
腕表是熄屏的。
隋秋天盯着看了一会。
然后盯着小块黑色屏幕里倒映着的自己。
提了提唇角。
真的还是不太自然吗?
隋秋天有些疑惑。
但她不能确认。
所以。
趁没有人在注意这边。
她悄悄点亮腕表——
于是。
屏幕中央,那个身穿黑衣、唇角上翘的女人便亮了出来。
不像吗?
隋秋天思索着。
然后很笨拙地戳了戳自己的唇角。
“咚咚——”
工位上方陡然间被敲了两下。
隋秋天敏捷盖住腕表,然后欲盖弥彰地扶了扶根本没有下滑的眼镜,平静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江喜,“什么事?”
“秋天姐。”好几天不见,*江喜穿着很整齐的制服,头发也有特意绑得很高,看起来朝气蓬勃,“我来培训了。”
江喜,棠悔的新保镖。
——隋秋天迟钝地想起这件事,也在两秒钟之内冷静下来。
她将已经熄屏的手腕藏到桌子底下。
停顿一会,说,“对,是我喊你过来的。”
中秋节过完,隋秋天的雇佣期就已经剩下不到一个月,她必须在这之前将新来的江喜培训妥当,让棠悔感受不到她的缺位。
不过……
“那秋天姐……”
江喜再次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语气听上去有种初来乍到时的谨慎,“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
隋秋天恍惚间抬眼,看见江喜朝她微笑的样子,抿了抿嘴角,
“你现在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和我待在一起,看我怎么做的就好了。”
“这些天,我也会和你说一下要注意的细节。”
说着,她将手背到身后,站起来看了看周围,将自己假前整理好的工位让了部分给江喜,“先坐吧。”
“好的秋天姐。”江喜没有对自己只有半部分工位产生疑虑,很温顺地入座。
“不过你不需要喊我秋天姐。”
一个工位坐两个人有些拥挤。
隋秋天一边看她收拾东西,一边谨慎地收着自己的手肘,不想让自己不小心碰到江喜。
“啊……”江喜点点头。
很认真地将桌子擦了一遍,又有些茫然地问她,“那我喊你什么比较合适呢?”
“都可以。”隋秋天简洁说明,然后对她强调,“就是不要喊我秋天姐。”
江喜思索了一会,“要不——”
“秋天。”
柔润女声从身后传来,截断了江喜的话。
隋秋天和江喜同时转身。
也同时看见了——
棠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站在门边的日光下,颇为安静地注视着她们。
隋秋天便从工位处离开,站到棠悔身边,“我在的棠小姐。”
然后,才又对江喜说,“这是我们棠总。”
江喜骤然变得拘谨起来。
站在工位上,恭恭敬敬地说了声,“棠总早上好。”
棠悔对她笑了笑,声线礼貌,“早上好,吃过早餐了吗?”
江喜受宠若惊,“吃过了吃过了。”
棠悔“嗯”了声,没再和她多寒暄什么,而是看向隋秋天的眼睛,放柔声音喊了声,“秋天。”
语气自然。
仿佛她向来都是如此称呼她,“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换了称呼,但也没有犹豫。
转头对还有些懵的江喜说,
“那你一个人先坐一会,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几位秘书。”
“好的好的。”江喜迅速点头。
新来的保镖看上去不是那种不懂社会生活的人。隋秋天稍微放下心来。
再转头——
便对上棠悔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
棠悔柔着眼梢朝她笑笑,却先一步开了口,“先进去再说吧。”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应声。
她跟着棠悔进了办公室,引着棠悔在办公室前的沙发入座。
自己则十分拘谨地站在棠悔面前。
“你也坐下来吧。”棠悔拄着盲杖,轻声说。
看上去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她说。
隋秋天没有多疑。
在棠悔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自己膝盖上,
“我坐下来了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视线随着她声线下落的趋势,飘落,最后定在她的眼睛上方。
她望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棠小姐?”隋秋天有些茫然。
日光下。
棠悔注视着她的目光有些模糊,也仍然令人看不透。
她挠了挠下巴,不明白棠悔为什么不出声,只好维持安静。
“是这样。”
经过长达快两分钟的沉默之后,棠悔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声音很轻地开了口,
“我觉得让你和别人挤一个工位太委屈了,所以想让你把桌子、还有你的那些书都搬进来,让那位新保镖和苏南她们一起。”
“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像之前我们在港星公司的时候那样,和我一起待在办公室里。”
和……以前一样?
隋秋天稀里糊涂地,有些没反应过来棠悔的意思,
“棠小姐,你是想让我把工位搬进来?”
“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日光漂落,棠悔背对着光线,柔声询问她的意见,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也再次轻启红唇。
喊出那个突如其来的称呼,语气比秋日飘摇的枫叶都要轻柔,
“秋天。”
确认棠悔真的是这个意思,也再次听到变得亲昵的称呼,隋秋天有些无措。
而棠悔抬眼直直地注视着她。
良久。
她松开嘴角始终噙着的微笑,语气变得比刚刚还要轻,
“还是说……”
垂下眼睫,语气随意,仿佛意识不到自己在和她开着一个天大的玩笑,
“其实相比于我这个雇主,你更愿意和任何人待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放心放心,江喜不是情敌,这本是从头到尾的1v1啦[奶茶]
37「患难与共」
◎当棠悔真正看见她的时候◎
时间过去太久。
以至于隋秋天自己都有些记不清,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将工位搬到秘书处。
好像是因为,当她像以前在港星公司的平常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棠悔身边时,总是会收到那种类似于羡慕、猜测和盘算的目光。
也好像是因为,当她跟着棠悔一同进入集团之后,她发现自己开始频繁接到来自陈宝君的电话,甚至比过去五年都要频繁得多。
又或者是因为,当初来到新的环境,她亲眼见到那间在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才意识到,可能那并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就像那间在港星公司的、因为堆积了很多杂物而显得有些拥挤、百叶窗在岁月中慢慢泛起黄迹的办公室,也不会是棠悔久待的地方。
可能这些事情都是些细微末节,对隋秋天自己来说都无关紧要。因为她的雇佣期会结束,迟早有一天她会走。
但棠悔不是。
棠悔会留在这里,她会有很多继续围绕在她身边帮她处理各种事务的下属,也会拥有下一个更专业的保镖。
而隋秋天的所作所为——
包括她得到的,她付出的,她坐的位置,她做的事情,都可能会成为下一个保镖的参照。
如果她得到的太多,与棠悔之间的距离太近,或许也会让下一任保镖对棠悔产生莫须有的猜测。
她不希望棠悔因为自己感受到那些目光,也不希望棠悔察觉到她周围的、想要占她便宜的声音。只希望,至少在雇佣期的最后一段时间内,自己能以一个完美保镖的形象,完成最后一个阶段的所有任务。
所以,在经过长达一分钟的前思后想之后,隋秋天还是想要拒绝棠悔的提议。
但棠悔说,“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隋秋天话到嘴边卡了壳。
宛如自主意识和主人命令相互矛盾的人工智能体。
棠悔垂下眼,眼睑上细微的痣在太阳下仿佛闪闪发光,
“隋秋天。”
她喊她的名字,声音压得柔而低,“反正你不是都要走了吗?”
隋秋天怔住。
棠悔没有看她,语气却变得像是请求,“也都不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隋秋天怔怔地看了棠悔一会。
良久,她分开双唇,轻轻重复这个自己不太理解的词语,“愿望?”
“嗯。”棠悔点头。
她抬起眼,脸庞被日光覆盖,一半透亮,像一种奶油般的白,一半处在阴影中,是一种雨雾般的黑,好像陷入回忆,于是声音也像是融淌进雨雾的奶油,涩而飘,
“最近,我总是想起我们在港星公司的时候,那个时候可能我的办公室没有那么大,周围的人也没有那么多,以前我很忙,我们会经常一起去不同的城市,地区,或者是公司。”
“我们去湾市遇到罕见的高温所以学着当地人饮山泉解渴,去新港口的时候遇到下雪,去澳都的时候遇到下暴雨所以不得不在赌场里躲雨……”
“那种时候,你总是会想很多办法让我好受一点。那一次新港口下雪,活动结束之后,你陪着我在雪地里散步,有个不懂事的小孩朝我扔雪球。”
“我那个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也很少做过这种事,所以愣在原地,只觉得雪很冷,很凉,双手放在口袋里完全反应不过来,但是你很生气,比我想得还要生气,还很小气,跑过去往那个小孩身上砸了个大雪球。”
“我第一次知道,打雪仗就是这个样子的……”说到这里,棠悔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眼梢间弥漫的笑似水波那般弥漫,
“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
隋秋天不知道该如何具体形容听到棠悔说起这些事的感觉,但她觉得——
这就好像每个人都会在每个年岁存着一个记忆盒子。这些记忆盒子不只存着事情始末,还存着自己在当时所经历这些事情时所品尝到的酸甜苦辣。
对于隋秋天来说,她在十九岁之前的很多记忆盒子,都是闭塞、无味也晦涩的。
直到十九岁之后——
她才获得和平常人一样,真正装着酸甜苦辣的七个记忆盒子。
而这都是因为,在十九岁那一年,她的记忆盒子,和棠悔重合了。
“我记得的。”隋秋天翻开记忆盒子,讷讷地说,“后来我追着他,两个人围着棠小姐转了二十多圈,才都报完仇,然后她打累了就去找妈妈,我没有妈妈可以找,只好过来找棠小姐。”
曼市很少下雪,那也是隋秋天记忆中第一次和别人打雪仗。
原本那是不好的事情,被姨妈看见了可能会撇撇嘴,被表姐看见了会劝她不要跟小孩子计较,被陈月心看见了……可能会护着那个和她一起打雪仗的小孩,如果那个小孩是方家轩的话。
棠悔没有看见。
棠悔只是很安静地站在那里。
弯着眼睛,嘴角含笑。
听她追着一个小孩在跑来跑去,视线始终在飘摇的大雪中追随着她。
等她跑累了,回到她身边。她还会慢慢摸索着,帮她拍拍肩上的,头发上的雪。
“那天我的衣服全都湿掉了。”隋秋天说,“回去之后,棠小姐你让我从里到外全都换掉,还逼我喝了一碗姜汤。”
“逼?”棠悔挑了下眉心。
“请。”隋秋天谨慎用词,“是好心请我喝姜汤。”
“这还差不多。”棠悔说。
然后又笑了起来。
嘴角的弧度很像是很久之前,她和那个小孩两个人围着她转圈时,她笑起来的样子。
“只是后来,曼市再也没有下过雪了。”说到这里,棠悔也敛了敛唇角。
但看上去依然是在笑着的,
“不过现在……”
“我也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间办公室里,除了开会就是开会。”
隋秋天抿了抿唇。
不可否认。
如今棠悔身边,很难找到一个会幼稚地围着她转圈打雪仗的人,就连隋秋天自己,也都不会再做这种事。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起以前这些事情。”在她沉默之际,棠悔再次轻轻出声,
“当然,我也知道,如果我在得到这一切之后,再去说想回到从前,未免是我太贪心了。”
听到棠悔这样说,隋秋天皱了下眉,她不认同棠悔的说法——
她想提醒棠悔,中秋节刚过完,不要忘记她前几天还给她讲过一个故事,里面说,葡萄公主值得拥有一切最美好的事物。
况且,隋秋天始终认为,拥有欲望会让人目的明确,处事直接,不会轻易被糟糕的事情所裹挟。
这是隋秋天自己很少拥有的品质。
“但我还是想,至少在你离开之前的这段时间,你能稍微和我亲近一点。”
像是某种心电感应,棠悔温声向她表明自己的目的,
“不要再拿我当雇主,也不要把我高高地放起来,更不要宁愿和别人共用一张桌子,都不愿意和我共用一间办公室……”
她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任何躲避,只有询问和请求,
“好吗?”-
隋秋天同意了。
事实上,那个时候,看着棠悔的眼睛,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患难与共”这个词语的意义,词典里说,这个词是指无论环境多么危险艰苦,都要与自己的战友共同面对。[1]
她不敢说自己从前与棠悔“患难与共”过。
但刚刚,棠悔表达了对环境的不满,也表达了对从前的怀念,甚至很直接地表明自己想要回到从前的意愿。
作为她的保镖,隋秋天理应答应棠悔的请求。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在四位秘书以及江喜的目光下,她慢慢收拾着东西,准备一点一点搬进董事长办公室。
这个时候。
她莫名想起一句从前新闻采访中,一名记者对于棠悔的评价——
棠悔是位天生的谈判家。
她那时看过这篇报道,也仔细思考过,觉得这名记者并没有说错。
因为棠悔并不会使用要挟、强迫或者命令的手段。但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在适度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而在这一点上。
隋秋天认为,自己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向棠悔学习。
但问题是江喜。
隋秋天现在独自搬进棠悔的办公室,便没有办法像自己之前所设想的那样,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让江喜潜移默化地认知棠悔的每个需求。
考虑到这点。
隋秋天犯了难。
但幸好。
这时另外一位秘书主动承担了责任,她面带微笑地将江喜接过去。
十分得体地说,
“秋天小姐,这段时间我会负责江喜的培训工作,请你放心。”
棠悔的四位秘书各司其职。
这位秘书主要负责的便是人事管理,让她在隋秋天无法到场的时候进行培训,那也的确是合适的。
况且,江喜是本地最大保安公司所训练的专业保镖,在来之前就已经接受过专业化的培训。
隋秋天之所以想要进行私人培训,也是因为那一百五十二页的保镖守则。她想确认对方是否全部能理解,或者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但如果让秘书来负责日常交接,而她在间隙补充、观察和进行打分,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而江喜本人也并没有反对,比起一板一眼的隋秋天,她似乎与这位秘书相处起来更为轻松。
于是隋秋天松了口气,对这位秘书礼貌性地笑了笑,
“那就麻烦你了,齐秘书。”
“不麻烦,不麻烦。”齐秘书笑眯眯地说。
隋秋天颔首。
然后想到自己一个上午把江喜调来调去好像也不怎么礼貌,便又对江喜礼貌地提了提嘴角,叮嘱她,“如果有什么不知道的就过来问我。”
“好的,秋天……”江喜像是要像之前一样喊她“秋天姐”,然后又在意识到什么之后,很谨慎地改了口,
“秋天保镖。”
“……”
隋秋天看了眼苏南。
苏南耸了耸鼻尖-
中秋节后的第一天,隋秋天正式将工位搬进了棠悔的办公室。
董事长办公室的空间很大。
况且棠悔之前还特地换了张办公桌,也就显得整个空间越发大而空荡。
而隋秋天搬进去,就只是在棠悔办公桌旁边的空间,摆了张小桌。
她平时用的地方不大,基本就只是坐在位置上看书,然后时不时抬抬鼻梁上的眼镜,伸着脖子,看看棠悔的茶杯有没有空,为棠悔添个茶,或者给棠悔打印些资料,交给外面的秘书……
当然。
和以前没有秘书的时候还是有差别。
但最近,隋秋天已经有了比近两年还多的工作量。
她需要时而为棠悔汇报新保镖的培训状况,也需要多加注意棠悔的脸色,确认她是否透支身体,还要时刻根据棠悔的状况调试空调温度。
也需要时刻注意时间,提醒棠悔需要开始、或者结束每天各个时间段的电话会议,以及确认各项日程安排,顺便整理搜集些棠悔所需要的工作资料,为眼疾尚未恢复的棠悔进行口头汇报……
像这些简易的办公事务,原本近两年都是由秘书完成,但现在,既然隋秋天就在办公室里,便也不需要麻烦在外面的秘书。
所以。
在雇佣期快要结束的最后一段时间,隋秋天短暂地感受到了,某种与棠悔“患难与共”的感觉。
十月下旬,曼市进入深秋,市中心大厦周围的每一棵树都在昭示秋天的深入,树叶泛黄,像金色的针扎在空气里。
隋秋天检查腕表上的倒数时间,发现自己的雇佣期正好在棠悔的生日后六天结束,也就是说,她至少还可以陪棠悔过完今年的生日。
不过还有三个周。
时间总是出其不意,过得比人以为得要快。
这天。
隋秋天从管家那里,收到了她和棠悔在中秋节那天拍到的全家福照片。
相比于之前为棠家拍摄全家福的摄影师,这位年轻的摄影师稍微有些散漫,花了一段时间,才将那些照片用U盘的形式,寄给了联系她的管家那里。
管家不知道她也参与拍摄那天的全家福,只是按照摄影师的备注,也给了她一份U盘。
收到U盘的时候。
隋秋天很是紧张,因为那天是她第一次拍全家福,也是她第一次面对着镜头笑,不知道笑得好不好看,开不开心……
思前想后,担忧疑虑。
最后,她没有打开那个U盘,而是直接将U盘藏进了抽屉里面。
是在U盘像病毒一样侵占她房间的三天后,隋秋天再次因为无法入眠,对着镜子照了一会,然后穿着拖鞋,看着腕表中央那场雪中的棠悔,一次又一次地练习微笑。
长到二十六岁。
隋秋天深知自己为人处事不太灵活,但她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
所有事,其实都是可以通过学习和努力而习得的。
有参照的话,会让学习事半功倍。
所以最近。
她的练习有了成效。
至少苏南不会再看见她对她微笑之后,很担忧地过来摸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晚上睡觉没有盖好被子。
而是会也对她笑一下。
然后嘟囔着问她,“好端端的,干嘛要让自己变成笑面虎啊?”
这说明她快要成功了。
隋秋天这样想。
但也希望自己不要因为临近成功变得浮躁,所以每天晚上,她还是会抽出一段时间用以练习得体的微笑。
“咚咚——”
门被敲响。
隋秋天呲牙咧嘴地舒展自己僵硬的嘴角,然后又在开门之前,搓着腮帮子恢复正常表情。
才去打开门。
不出所料,外面站着的是棠悔。
就像她对笑容的熟练程度越来越高,棠悔最近对于从三楼下二楼的这段路程也越来越熟练,很多时候,都不需要隋秋天上楼去接她,她就会自己慢慢下楼,拄着盲杖走到隋秋天的卧室门口来。
“棠小姐。”
隋秋天将她迎进来。
这段时间她常来她这边做客,虽然没再出现过“留宿”的情况。
但隋秋天还是为她准备了一个专座——是一张隋秋天特意从家具市场买来的沙发椅。
一千五百九十九块。
隋秋天不会讲价,那天她们只是恰好路过,想到棠悔还在车里等她,她急着走,便只是在匆忙间试了试,觉得坐起来不错,就订了下来。
沙发椅送来的第三天晚上,棠悔才来到她的房间,在惊讶过后和她说,坐起来很舒服。
于是那天晚上,隋秋天做了个梦,梦见整个房间里都是蝴蝶在飞,将她和那张沙发椅都一并提着飞起来。
从那个会飞的梦醒来之后,她看见那张沙发椅,琢磨了很久,在她不是很大的卧室里调整了很多次位置。
最终才定下来。
现在这张沙发椅,是这个卧房里,唯一属于隋秋天自己买来的东西。
她要只留给棠悔坐。
棠悔在沙发椅上落座。
整理自己睡袍的衣摆,然后仰头看她,笑着说,“这张椅子很舒服。”
这是她每次过来都会重复的一句话。
而每说一次。
房间里好像都会多一只蝴蝶。
隋秋天将手背在腰后。
她不说话,只轻轻颔首,只是悄悄用掌心抓住一只蝴蝶。
棠悔大概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将自己从三楼拿过来的东西递给她,“看看。”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在棠悔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来,坐姿笔挺,接过棠悔手中的木质相框。
看清内容之后。
她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比较好。
“管家说这张最合适。”棠悔看着她柔柔地笑,“本来是想让你选了再决定的。”
“但这几天都没听到你谈起这件事,所以我请管家帮忙选了一张。”
说到这里。棠悔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笑容的弧度拉大,
“她说,这张你笑得最好看。”
隋秋天坐立不安,耳朵都红起来。
棠悔故意追问,“是吗?”
某种意义上,棠悔说得没有错。
相框里是她们的全家福照片,隋秋天的确在笑,可能因为她当时很久违地尝试翘起唇角,所以从她自己的角度看上去,依然显得有些僵硬,但实际上,照片里,她站在棠悔的身边,仿佛只是存着几分拘谨。
不算难看。
也没有隋秋天以为的那么不得当。
“是还可以。”隋秋天很勉为其难地点评自己在第一张全家福中的表现。
但下一句话里有很多真心,“不过棠小姐你很好看。”
她说的是实话。
棠悔本人十分上相,又有着得天独厚的基因,五官骨相都生得极好,即便是随意抓拍,也有种只属于她自己的美丽。
“是吗?”
不过棠悔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很随意地反问。
隋秋天点头,“是。”
棠悔笑起来,“那就好。”
或许是因为相片的关系,今天晚上的棠悔看起来尤其美丽,眼神分明和平时无异,柔和,安静,却又像一条河流,无声无息地淹过来。
隋秋天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也不好一直去看棠悔的脸,只好将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又很呆板地点了点头。
直到棠悔又歪头问她,“那你为什么不笑?”
隋秋天顿住。
棠悔语气很轻,不像是在和她计较,倒像是在和她开着玩笑,“听苏南她们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朝她们笑?”
没想到这件事还传到棠悔耳朵里。
隋秋天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自己发烫的耳朵,这段时间习惯性扬起的唇角也抿了起来,“对……”
棠悔大概是注意到她的声音变小,安静盯她片刻,缓缓地说,
“有人说你吗?”
“没有。”隋秋天否认。
瞥了眼棠悔的表情,迅速收回视线,“就是没想到棠小姐你会知道,所以有点不太好意思。”
“为什么怕我知道?”棠悔挑了下眉心。
隋秋天不说话。
“好吧。”棠悔没有继续追问。她坐在她面前,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手放着大腿和膝盖中央,让绸质睡袍陷落出一个窝。然后轻轻地对她说,“其实没关系的。”
隋秋天紧了紧手指。
“不用因为这件事太害羞。”棠悔看了她一会,开口,“至少你可以多对我笑笑。”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光线下。
和隋秋天的眼睛中间只隔着夜里尤其朦胧的光线,
“反正我也看不见。”
“棠小姐。”隋秋天颇为紧张地动了动唇,“你不要这么说。”
无论是什么时候。
隋秋天都不太愿意听见棠悔强调这件事,这会让她感觉——
因为棠悔看不见,所以她不需要对她有太多尊重。
“好,我不说了。”棠悔对她笑笑,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而是换了个说法,
“我的意思是——”
“如果你对别人笑的时候很不习惯的话,在我面前,完全可以不用因为这件事太害羞。”
“你不是说我很好吗?”
棠悔自己主动提起这件事。
这并不常见,
“那也应该知道,无论你笑得好看还是不好看,合适还是不合适,我都不会觉得你怎么样。”
她似乎已经看透隋秋天在这件事情上的别扭,却依旧对隋秋天拥有极大程度的包容,
“明白了吗?”
这一刻隋秋天相信她。
从闯入棠蓉葬礼那一天起,她就很深刻地明白一件事——
就算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她怪里怪气,觉得她学习微笑的行为很诡异,觉得她突然跑到棠悔面前对她说“我是你的人”这种行为很古怪。
棠悔可能也不会这么觉得。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这么觉得过。
而尽管。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看见”的,就是古里古怪的隋秋天,就是那个社会化程度很低,被关了很多年,不知道该怎么与社会和人类正常相处的隋秋天。
但她依然待她很好,甚至从来没有跟她发过脾气,也不因为她做错事就生气,而是耐心地引导她,让她知道下一次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于是。
时隔多日后,隋秋天终于头一次,在除开自己之外的另外一个人面前,颇为放松地扬了扬唇角,然后笑着对棠悔说,
“我明白了,棠小姐。”
卧房的灯是黄色的,像一层蛋壳从里面透出光来,棠悔凝视她很久。
好像真的看见她嘴角的笑容那样,也像从前她教导她什么事后,所露出来的、像欣慰那样的笑,“那就好。”
之后。
棠悔没有再说什么。
也没有再在隋秋天房间待多久,就以“不打扰她休息”为由提出要走,仿佛自己之前特意拄着盲杖下楼,只是为了给隋秋天送一个相框。
是在隋秋天坚持送她回三楼的时候。她才不经意地提起,“不过隋秋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隋秋天步子顿了顿。
旋转楼梯的灯没有熄灭,棠悔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站在那盏看起来相当华丽的吊灯下。
慢慢地说,
“我记得你之前说像让自己看起来很凶,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想要笑了?”
她像是随意一问,又像是对隋秋天异常的举动有所关心,担心她突然产生异常行为是因为在外面受什么委屈,而不愿意跟自己讲。
实际上。
棠悔也只比她大六岁。
却由于隋秋天未接受过正常的家庭和大规模的社会教育。
所以在过去七年,她都是像现在这样,充当她仰望的、跟在步子后面习得行为,也时常会教导她的年长者。
“也不是因为别的。”隋秋天想了想。
发现自己不得不提及这件事,声音便轻了许多,“棠小姐你不是现在都还看不见吗?”
“嗯?”棠悔表情正常,看上去并没有在意她贸然提起这件事。
“我是这样想的。”隋秋天引着她上阶梯,步履迈得很稳,
“可能在我离开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棠小姐都没办法亲眼看见我。”
“这样的话,我会觉得有点可惜。”
棠悔的步子停下来。
隋秋天不明白发生什么,却也只好跟着她停下来,
“但我并不想给你压力,我希望棠小姐你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去看心理医生就不看,就算短时间内好不了,我也不希望,为了实现让棠小姐看见我这种很小的心愿,就逼你去看心理医生。”
毕竟心理治疗不一样,还需要病人调整好状态积极配合。
“不过。”说到这里,隋秋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我偶尔还是会想,要是棠小姐你以后不记得我了怎么办?”
棠悔静默地站在旋转楼梯的拐口,睡袍裙摆罩住白皙脚踝。
听到这里。
她才轻轻出声,“怎么会不记得?”
“我是怕万一。”隋秋天解释。
然后又在棠悔淌落到自己鼻尖的目光里,舔了舔唇,
“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见过我。”
吊灯形状很像攀附在空气中的树叶,光线飘飘蒙蒙地散在空气中,从她们两个头顶慢慢流下来。棠悔注视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万一,你以后眼睛好了,会不会真的觉得我是个很凶的人啊?”
隋秋天小声地说。
又想起这段时间自己颇为怪异的举动,便不太自然地皱了皱鼻尖,
“所以我想她们记住的我,是笑起来的、温暖的样子。这样的话,你以后万一,万一要是想起来了,就可以随时问她们我长什么样子,而她们在向棠小姐描绘我的时候……”
说着,她看向站在吊灯下的棠悔,颇为腼腆地笑了笑,
“也会让你觉得,我经常都是在笑着的。”
也正因为如此,中秋节那天,快门定格,她潜意识下的第一反应,仿佛躲过某种需要反应时间的大脑指令,让她冲镜头提起了唇角。
因为她希望有一天,当棠悔真正看见她的时候,会发现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爱笑。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1]参考百度百科。
38「匹诺曹」
◎她永远无条件,又永远义无反顾。◎
年纪很小的时候,棠悔读到过一则具有教育意义的寓言,讲的是一个叫匹诺曹的木偶,因为撒了很多个谎,鼻子变得越来越长的故事。
寓言通常具有教育意义,这则寓言,则是教导所有到学龄的孩童,要诚实守信,知错就改,才能获得最终的那个大圆满结局,而故事的最后,欺骗者也会在悔过之中,获得被欺骗者的宽恕。
棠悔自小天性聪慧,通常通过阅读文字就能轻易习得其中含义。
但有一天。
她拿着彩色的儿童绘本去找棠厉,因为在她们家里,通常棠厉说的话比儿童绘本更像是真理。而那天,棠厉用苍老发皱的手指指向故事结局,言简意赅地对她说——
获得别人的宽恕永远都不算本事,要将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才是你理应做到的。
棠悔那个时候不懂。后来,她渐渐懂了棠厉的意思——她要她懂得善于隐藏自己变长的鼻子,而不是因为鼻子变长,就痛哭流涕地去乞求别人的宽恕。
被一则儿童寓言吓到披露腹心,也永远都不会*是她想要的外孙女。
长到现在,棠悔已经不太记得,第一次看到匹诺曹的故事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撒了多少个谎,向棠厉,棠蓉,向外面的每一个人,也向隋秋天,甚至向她自己……
有的时候。
她也会在某一秒钟试图停下所有谎言,真心想要悔悟。
就像现在。
她停在旋转楼梯快要结束的那一级阶梯,紧紧注视着隋秋天的眼睛。
竭力在那面坦荡面向自己的镜子中隐藏自己的渴求,短暂的忏悔,以及所有未曾暴露给任何人的卑劣。
隋秋天可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看着她,朝她微笑的样子像个很笨的、从未沾染过人性黑暗的天使。
直到棠悔语速很慢地问,“如果我说,我已经能够看见你了呢?”
如她所料,隋秋天在第一时间怔住。
她像是无法反应过来,露出了一种接近迷茫,回忆和无所适从的表情。
于是棠悔朝她笑笑,“我是说如果。”
她说如果,是希望自己随时都还有可以迂回的余地。
因为隋秋天会无条件相信她,也包容她的反复无常。
和她设想的一样。
听到“如果”这个词,隋秋天呼出一口气,然后挠了挠下巴,神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露出一种有些窘促的表情,“那棠小姐……”
很努力地按了按自己翘起来的发尾,磕磕绊绊地说,
“我可能需要回房间换身衣服。”
棠悔愣了片刻。
然后笑了一下,低着声音问,“为什么?不想在我面前穿睡衣吗?”
“也不是。”提起这件事,隋秋天将唇线抿得很紧,
“就是觉得应该正式一点。”
然后小声补充,“毕竟是第一次见面。”
棠悔顿了片刻。
经由隋秋天的提醒,她想起了她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抛开她在阳台上看到的,隋秋天和表姐举止亲昵的那一幕不谈。
是在那天早晨,她打开门,看见保镖小姐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穿着她为她选定制作的制服,手腕上系着她礼裙布料的丝帕,戴着她送给她的黑框眼镜。她身上带着被她定义过的一部分。
秋天刚刚开始,天气很凉,和现在离得很近的位置,同一盏吊灯,光线飘荡,木质地板。棠悔轻力踩上去,地板发出声音。
隋秋天听到动静,转过身。
于是那一刻她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脸,时间仿佛停止,走过无数次的廊道变成闪白漩涡,这张脸的轮廓线条比她想象得要更利落,眼睛线条很漂亮,睫毛躲在镜片下面,眼白和瞳仁界限分明。
她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也不太爱笑,但是有一双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温暖的眼睛。
她站在那里,也好像会一直站在那里,迎她从黑暗阴影中踏到光亮之处,然后温声对她说——早上好,棠小姐。
这就是她所认定的,她们第一次见面。
“棠小姐。”隋秋天小心翼翼地出声,她看她,但是没有将视线很长久地停留在她的眼睛里,大概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然后有些迟疑地问,“你现在是稍微感觉好一点了吗?”
棠悔从那个清晨抽出思绪,望向正在她面前观察着她的隋秋天——
或许经由她不太小心的试探。
隋秋天回忆起来了这些天的某些细节,发现她的举止和她的眼盲之间有所冲突。
眼下是个让谎言真相大白的好机会。
但在话出口前,三十二年生存本能所沿袭下来的习惯,压过她在这一秒钟短暂的忏悔。所以她柔声说,“没有。”
那一刻她自己都意外。原来在说这种话时,她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所以在这之后,她愣了片刻,有那么一秒钟掐紧指腹,想要改口,但隋秋天并没有给她机会。
“我想也是。”隋秋天不疑有他地点点头。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向棠悔展示了她放松下来的笑容,“但没关系,棠小姐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太有压力。”
她大概是不想让棠悔太担忧这件事,毕竟每一次检查,她都从杜医生那里听说——可能是棠悔的心理压力太重。
但隋秋天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尽量让棠悔保持轻松自在,心情愉悦。
“反正我们现在也有全家福了不是吗?”隋秋天温和地说着,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她始终在笑。
这是一种自然的、放松形态下的笑容。以至于棠悔这才发现——
原来隋秋天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是眯眯眼。
棠悔注视着她笑得弯成一条小月牙的眼睛,很想让她以后只对她一个人这样笑,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庞大的、可怖的占有欲说出口,“是啊,已经有全家福了。”
“那这样的话……”
想起这件事。
隋秋天又摸着脸问,
“棠小姐你以后是不是可以随时来看我长什么样子了?”
“这样不好吗?”棠悔重新迈动步子。
从阶梯踏到三楼时有些恍惚,于是差点一脚踩空——
却又立马被隋秋天撑扶着背脊。
将她扶稳。
隋秋天及时松开她,又在她身后,有些忧心忡忡地说,
“棠小姐,你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下楼了。”
得到隋秋天的宽慰和关心,棠悔觉得奇怪。
这次她不是故意。
可她在站稳之后却陷入迷茫。
因为她发现——
可能连她自己都已经无法分辨这是真实还是虚假。
“再说吧。”棠悔轻轻地说。
她不是会将情绪外放的人,所以在走到卧房门口之后,就已经将在楼梯吊灯下所产生的游移整理好,也像往常一样,对脸上仍然露出担忧神色的隋秋天笑了笑,
“不用担心我,下楼睡觉吧。”
隋秋天没有立刻应答,而是仍然一脸忧心地看着她。
这似乎又是一个可以让棠悔坦白、也得到宽恕的好机会。
但她对隋秋天撒过的谎实在太多了,眼疾加重是假的,愿意放她离开是假的,在她面前展露的脆弱是假的,笑容是假的,大方是假的,宽容是假的,眼泪……
就算有一天她肯放任自己流出来,应该也会是假的。
就像一棵看似温和无害的树木扎根于土壤,但土壤之中,是密密麻麻、无所不用其极汲取土壤养分的庞大树根。
她也不敢贸然让隋秋天看见那丑陋的、庞大的树根。
所以只好永远步步为营,努力藏匿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去睡觉吧。”棠悔耐心地对隋秋天说。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还是很没有办法地答应她所有的要求,
“那你如果有什么事,就一定第一时间喊我。”
“会的。”棠悔答应下来。
隋秋天没有再说什么,坚持等她关上卧房门,又在外面等了三分钟,才步履平稳地离开三楼。
听到隋秋天的脚步声消失,棠悔在床边坐了很久。
才又起身。
拿起自己留下的另外一个相框,她打开房门,缓步去到三楼书房。
书房原本也是棠厉生前常用的。棠厉信佛,所以这个房间常年充斥着禅香,而棠厉身上也总是弥漫着某种熏香气味,这是一种棠悔从小时候就不喜欢的味道。
但棠厉喜欢将她抱在膝盖上,像一个和蔼的、平常人家的外祖母一样,让她帮忙拔白头发。
记忆中,棠悔为数不多的,与外祖母度过的、普通而温馨的时刻,都发生在这间书房中。
后来棠厉去世,她没有大逆不道地将棠厉生前信仰全都推翻,也会时不时过来替棠厉上柱香。
睡袍衣摆被风吹得飘摇,像刀片那般刮过她的脚踝。
棠悔上过香。
又转在自己平日所用的书架面前,手垂落在腰间,紧紧攥着手中边角硬质的木质相框。
书架正中央,摆着张棠家的全家福。
那是棠厉生前所留下的习惯,她会在每一年拍完全家福之后,将最中央的那一张替换成最新一年的,而那些变旧的,也永远都簇拥着最新的那一张。
小的时候,棠悔看着全家福里面的、和她同一个姓氏的家人,一年一年变多,因为很多表哥会娶妻生子,姓棠的人会越来越多。
而长大之后,棠悔继承了棠厉的习惯,却只能亲眼看着全家福里面的人,一年一年变少。
因为棠厉和棠蓉死了,那场车祸的始作俑者棠炳棠林和那对双胞胎表哥被她抓到把柄,终于进了监狱。
而其他人因为被她以不同名义驱逐出公司核心业务,都觉得没有必要,再像棠厉生前那样,从四面八方赶来和她拍这张全家福。
或许他们怪她太过贪心,也怪她罪大恶极,将棠厉生前苦苦维持的、光鲜亮丽的家族亲手拆毁。
但棠悔并不后悔。
她不知道今天过后——隋秋天会不会对她的眼疾有所怀疑,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样,对她避之不及,怕她口吐毒汁,对他们施加诅咒。
但棠悔并不否认。
她和这张全家福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区别,她们没有一个不是小偷,恶鬼和伪装者。
棠悔静静地看了这些全家福许久,之后,她很平静地,将书架上的每张全家福都收起来,倒扣在书架的各个角落。
最后。
她将手中攥了很久的那个木质相框放上去,用丝帕擦了一遍又一遍。
干干净净,摆在了最中央。
那天天气不太好,将山顶住宅拍得幽暗阴沉,相片里两个人,脸色看起来都有些发暗。
但她们都冲她笑。
所以棠悔攥着自己发痛的掌心想,或许在秋天结束以前,等一个天气好点的日子,她们可以重新拍一次全家福-
棠悔很少许愿,因为她通常认为,期待愿望会在自己不付出努力时就实现,是一种极为不可控的行为。
兴许也正是出自这个原因,她不够虔诚,也没有什么信仰,所以在这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曼市都没有迎来一个好天气。
曼市的秋季向来多雨潮湿,好天气才是稀有物。
不知过了多少个灰沉沉的、像魂魄压顶那般的天气,某个早晨,棠悔睁开眼,发现窗外仍旧阴雨绵绵,这就像是对她不够诚实的诅咒和惩罚。
不过棠悔并不擅长悔改。
所以她脸色如常,拄着盲杖打开房门。
天气预报显示,这些天的气温基本都在十度以下,隋秋天最近开始会在制服外套外面,再套一件大衣。
在冬季来临之前,裁缝开始为她和隋秋天添置换季新衣。棠悔想起前几天,裁缝过来询问,是否需要为秋天小姐添置冬季的衣物。
因为裁缝可能并不知道,真正等到隋秋天雇佣期结束那天,棠悔并不会愿意放隋秋天离开,恐怕还会用上自己全部的手段和理由,将隋秋天留在自己身边。
就像隋秋天自己也对此并不清楚。她误以为棠悔是个慷慨的人。
保镖小姐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灰色的牛角扣带帽大衣——这会让她看起来有些年轻,像个乖巧的、还没从学校毕业的学生,而不像是一次能吃六个凤梨酥,也能单手就将一个成年人拎起来的保镖。
可能也是出自这个原因,隋秋天从前不常穿这样的、有些学生气的款式。
她今年才二十六岁,其实也不算是很成熟的年纪。
但从十九岁那年开始,她的很多行为举止,都极度缺少青年的俏皮和活力。
——这是棠悔通过比对那些新闻图时发现的。
不久前,房思思开始将照片整理好发送给她,那些对外的照片中,大部分都没有露出隋秋天的脸,她总是充当虚化背景,站在棠悔身后,但看得出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穿沉闷的黑灰白,站在她身后时总是安静沉默,通常都像个影子,模模糊糊地伴在棠悔身后。
但通过部分从记者手中买到的原片,棠悔可以看到,二十岁出头的隋秋天,脸上还有些青涩的婴儿肥,轮廓不像现在这般利落干净。
这是棠悔没有看见过的。
而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出头的人一样,展现出年轻的活力和青涩,可能也是隋秋天没有机会去呈现的。
所以,棠悔亲自为她挑选了这个秋天的所有外套。
“棠小姐。”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隋秋天转过身来,那张漂亮年轻柔软的脸庞,也很是慷慨地向她敞开。她先是扶了扶眼镜,对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
“早上好。”
“早上好。”棠悔很自然地挽着她的手弯,敛起嘴角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挺好的。”隋秋天抬手看了下腕表,思忖一番,然后说,
“就是下了点小雨。”
棠悔不说话,扶着楼梯扶手,迈下第一级阶梯。
“最近总是下雨。”隋秋天注意着她的情绪,“可能要等秋天结束才会有晴天了。”
棠悔点头,没有对这件事发表意见。
她们下了楼,开始在同一张桌子上,面对面食用着早餐。
今天隋秋天表现有些奇怪。
她格外关注棠悔。
虽然她平时也基本都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棠悔身上。
但今天,这种关注的程度又加深了。
棠悔注意到这一点,她享受隋秋天对自己独一无二的关注,但也觉得今天的隋秋天着实奇怪,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餐具。
果然。
隋秋天关切地看了眼她餐盘中剩下的食物,“棠小姐,你就不吃了吗?”
“今天早上胃口不是很好。”
这是实话。
棠悔一向早上胃口不佳。
只是最近和隋秋天一起用餐,她才会勉强自己多吃几口。
只是连续好几天天气阴郁,潮湿闷冷,像有块湿漉漉的抹布盖住呼吸系统。
棠悔也吃不下去什么东西。
“可是……”隋秋天似乎是想要劝她,但又出于对她的尊重,没办法说出什么像是“教育”的话,于是只干巴巴地说了声,
“要不你再吃一点吧,棠小姐。”
实际上,棠悔已经对着餐桌上那些食物难以下咽,但看着隋秋天像是在请求她的眼睛,没有办法,再次拿起餐具。
隋秋天看样子松了口气。
棠悔停了动作,故意逗她,“那我有什么好处?”
“嗯?”
隋秋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表情变得有些无奈,
“棠小姐,人体需要补充各种营养物质,才能健康年轻。”
像人工智能为了回答她的问题,紧急查询资料。再给她科普很简单的生物知识。
棠悔叹了口气,很勉强地咬了口牛油果。
然后。
她看见隋秋天的表情变轻松。
也看见隋秋天扶了扶眼镜,然后相当正经地说,“当然,如果棠小姐愿意再吃小半个鸡蛋的话……”
说到这里。
隋秋天清了清嗓子,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所以语气在一板一眼中又显得有些害羞,音量也很小,“我可能,等会会在你办公室里放一束最漂亮的鲜花。”
说完之后。
耳朵尖尖还悄悄红了起来。
不过。
她大概以为棠悔看不到。
所以便目光闪躲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低了低头。
棠悔笑起来。
“好啊。”笑完之后,她答应了隋秋天的请求,低头开始处理自己餐盘中剩下的食物。
隋秋天停了一会。
等耳朵上泛着的红消下去。
她才稍微抬脸,看向她,盯着她慢条斯理地将早餐吃完。
吃到一半。
棠悔停下来,突然说了一句,“隋秋天,你知道其实你真的很擅长哄人吃饭吗?”
或许上次她说的那番话发生效用,雇佣期快要结束,她们的相处状态终于发生些许变化。
换做以前。
隋秋天会露出疑惑的表情,问她什么意思。
但今天。
隋秋天听到她这么说。
只是稍微卡了一会。
就给出了她想要的、木讷的、但害羞的反应,
“我不知道的棠小姐。”
以至于棠悔在那一刻控制不住地想——这样的隋秋天,最好还是不要让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看到-
吃完早餐。
她们坐上开往山脚的车,前往公司。
隋秋天还是按照棠悔不厌其烦的吩咐,和棠悔共同坐在后排。
但还是时不时过来瞟她。
也是在这个时候。
棠悔看清车窗外飘摇的雨丝,突然想起一个和这天极为相似的天气。
也才想起。
为什么隋秋天会在今天格外注意她的情绪。
因为。
七年前的今天,她在一场这样的细雨中,经历了那场让她失去视力的车祸。
原来今天是棠蓉和棠厉的忌日。
棠悔平静地降下车窗。
灰的天,深的树,黑的路,凉风灌进来,混着些细细雨丝。
“棠小姐?”隋秋天出声,大概是怕她淋雨之后着凉。
棠悔笑笑,“嗯,我没事。”
隋秋天不说话。
但应该还是在看着她,也在努力观察着她的情绪,但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棠悔缓缓伸出手,抓住一点点像是散着血腥味的雨。手指传来某种像是钻进骨头缝里的凉意,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安心感。然后她语气很轻地说,
“晚上陪我去看看她们吧。”-
棠悔其实很不喜欢,棠家人那种做什么事都要大肆宣扬报道的做派。
但除了她之外,其他人貌似都乐在其中,或者是说,被潜移默化地养成这种习惯。可能是棠厉热衷于把她们这么一大家子人都培养成演员,也钟意于鞭策所有人在媒体和大众面前上演一场相亲相爱的秀。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假的。
棠厉可能也不在乎。
就像她总是对棠悔说的——鼻子变长也没关系,关键是你要有这个本事,让所有人愿意相信,或者是不得不相信,你的鼻子是短的。
就像她们拍全家福,每个人站什么位置,穿什么衣服,嘴角笑容的弧度有多大,都是固定的。这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可能很不正常,但在她们家里,没有人会提出异议。
每一个人都会摆成大家长喜欢的样子,再被闪光灯定格下来。
但棠悔从来都不喜欢闪光灯,也不太喜欢在镜头面前上演悼念亲人的戏。
每年忌日。
棠悔不会对外公开自己是否会前往墓区悼念自己的亡母和外祖母,不会满足外界对这种琐碎事情的好奇心,也不会在工作场所提及任何与这件事有关的细节。
今年也不是例外。
她照常完成秘书为自己安排的所有日程,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地与其他人进行工作交接,与隋秋天前往公司食堂吃了一顿很简单的午餐,在有人与自己打招呼时面带微笑,也在隋秋天看向她时弯着眼梢,让隋秋天不用担心。
直到一整天的行程正常结束。
棠悔低调避开那些在大厦楼下蹲守的狗仔,让司机将车开向棠蓉和棠厉所在的墓区。
下午的时候。
棠李尔给她打来电话。
说自己这段时间忙得抽不开身,但已经和母亲一起,提前去悼念过太祖母和姑祖母。
她希望棠悔不要太过伤心,也在电话里通风报信,说其他人今天也基本都被媒体拍到,已经西装革履地去悼念过祖母和太祖母。
应该不会有人再和她碰见。
让棠悔可以放心前往。
棠悔与棠李尔没什么过节,也念及她还是愿意喊自己一声姑姑,始终与她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
她们这一辈的事。
她不至于还跟小辈计较。
车开进墓区,开过在墓区门口蹲守着的记者狗仔。
一群人穿着马甲戴着鸭舌帽挡住自己的脸,弯腰驼背地蹲坐在地上,或交换着查看彼此相机里的照片,或笑得轻蔑吞云吐雾,或从装得满满的背包里翻来找去。
棠悔的车缓缓开过,像在蚂蚁堆里投进一颗融化的蜜糖。地上的人一拥而上,砸烟的砸烟,追车的追车,喊人的大声喊人。
有做事大胆的,更是在车速放慢时,整个人趴在车门上,也将镜头怼在车窗上拍——
闪光灯疯狂闪烁,从不顾及其中乘客的安慰,隔着车窗,白色闪光爆发的一道道烟花,纷纷在棠悔眼前炸开。
隋秋天在那时反应迅速地脱下外套,挡住棠悔那面的车窗。
又皱起眉心,让司机加速往里开。
外面叫喊声没有停止,还有人大喊“棠悔”的名字。
棠悔顺势往隋秋天那边躲了躲,她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些。
但低头被隋秋天挡住时。
她还是相当孩子气地,轻轻拽着隋秋天的衣角,垂着脸寻求保镖小姐的庇护。
于是那时。
隋秋天也隔着外套搂紧她的肩。
用身体为她挡着另一边车窗,轻声安慰她,
“没事的,棠小姐。”
“嗯,我知道。”棠悔贪恋地往她怀里躲了躲,也再次闻见了,她身上那种不太明显的花香。
这种气味,让棠悔在闷雨的天气中也能稍微好过一点,
但这段路并没有太长。
墓区安保措施很到位,车开进园林,渐渐开过一片人工树道,就已经没有了记者狗仔的身影。
当然。
出于对亡者的尊重,车也不能开到真正的墓区里面,只能停在外场围墙外。
车停稳之后。
隋秋天才放心拉开与棠悔的距离,也将外套收回来,穿好之后,她原本打算下车。
但将手搭在车门把手上后。
她突然不动了。
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于是。
棠悔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轻而易举地瞥见了,那个在墓区中站立着的不速之客——
郑成胜。
船王之子,养活大批狗仔记者的绯闻制造机,棠悔的父亲。
曾经在与棠蓉联姻之后,声势浩荡地赠送棠蓉九十九艘轮船,表示对方是自己此生唯一挚爱。也在与棠蓉离婚后不久,就在棠悔名义下九十九艘轮船中的其中一艘上,与面孔各异的男模女模嬉戏打闹,闹出惊天丑闻后对棠蓉喊话,酒后痛哭流涕地声称只要她愿意回心转意,自己愿意再次收心。
曾经对棠悔十分疼惜,会在每年暑假接她去海上度假,展现自己作为父亲的关爱,对她嘘寒问暖,送她很多昂贵的礼物。
也在棠悔最孤立无援的那一年,可能在挣扎中还是接受棠林抛过去的橄榄枝,在世界的另一端花天酒地,对棠悔绝望之际发送过去的求助忽略不提。
这是曼市最昂贵的一块地皮,用以建造的墓区密度极低,所以一眼望过去,像是散着白雾的普通树林。
温差作用,车窗玻璃上升起了雾,郑成胜身材精瘦,穿了一身低调的黑西服,头发理得很短,不像新闻上的满头花白,像是在来墓区之前有特意有染黑过。
男人佝偻着腰站在棠蓉的墓碑前,仿佛是在真诚地悼念自己此生唯一爱过的前妻——
至少他在前不久的中秋节被拍到新的绯闻,醉醺醺地对着狗仔镜头时是这么说的。
她们的车停了有好一段时间。
郑成胜注意到,站在雨雾中遥遥地看了她们一眼,似乎是猜测车里的人是棠悔,便微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嘭——”
车门响了。
棠悔如梦初醒。
是隋秋天。
她下了车,仍然穿着那件显得她可爱、青涩的浅灰色牛角扣大衣外套。
身姿笔挺地挡在车门面前,也挡在棠悔的眼睛和郑成胜的身影面前,等郑成胜走近眯着眼试图与棠悔对视,甚至展开双臂想要展现自己无处安放的父爱时,她变得很不温和,甚至冷着声音说,
“郑先生,请你不要再靠近我们棠小姐。”
她永远无条件,又永远义无反顾,让棠悔情愿陷入万劫不复,也都没办法放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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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儿童乐园」
◎“只是抱抱我。”◎
郑成胜的个子其实不算矮,将近一米八。小的时候棠悔觉得他很高,现在她觉得他很矮。
他几乎整个人都被隋秋天挡住,只能稍微露出一点发顶,新染过的发顶很黑,被风吹着,不像立体的漆黑,像一种平面的黑
就像棠悔视野中被涂黑的、乱糟糟的一笔。
隋秋天个子高,她背对着棠悔,大衣兜帽在出门之前收拾得平平整整,很顺从地贴在背上。从这个视角看上去——
她的背挺得很直,像永远站在公主面前,为她抵挡恶龙的,最忠诚的骑士。
骑士的头发也很黑,很长,低低地绑起来,被风吹得有些乱,发尾沾了点湿意,在棠悔面前不太安分地飘着,像很多条跳跃的小鱼,也好像只要棠悔伸手,就可以抓住她。
“郑先生,请你尽快离开这里。”隋秋天再次强调。
或许是天气太冷,她的声音听上去也很冷,完全不像是平时跟棠悔说话的样子,也不像是今天早上出门之前,那个会红着耳朵说,只要她多吃一点食物就会给她送花的人。
郑成胜眯眼看了隋秋天一会,像是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挪开目光,依然面带微笑地看向车窗里的棠悔,“棠棠,爸爸来了。”
有的时候,棠悔觉得郑成胜也应该姓棠。因为近年来,她和他的每一次见面都以不欢而散收场。
但下一次见面,他的开场白还是完全一模一样。
就好像这么多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来接棠悔过暑假说上一句“棠棠,爸爸来了”的父亲,没有在棠悔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躲到世界另一端,眼睁睁看着棠悔陷入那么多次困境。
他简直和棠家人一样怪,一样擅长扮好人。
说完这句开场白。
他甚至往前走了几步。
大概是想直接越过隋秋天,过来打开车门。
棠悔没有躲,透过车窗直直地注视着他。
因为下一秒钟——
隋秋天快步流星地走过来。
她按住他的肩膀,手腕转了个方向,径直将他推开。
棠悔在车里没看得太清。
再反应过来。
隋秋天已经站在车门边,背影盖住车窗上的冷雾,再次重申,“郑先生,我记得上次就和你说过,如果你再不听劝试图靠近我们棠小姐的话,我恐怕就要报警了。”
她的手背在腰后,离棠悔很近,手指很白,很细,左手看上去在用很大的力气握住右手手腕。棠悔忽然想去拉拉她的手,让她不要拉得那么紧,皮肤会红,也会痛。
郑成胜被推得退了两步,不知是不是身体太弱,他竟然佝偻着腰咳嗽起来,在雨雾中尖锐地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
他抬起头,整张脸被隋秋天的肩膀挡着,发顶一缕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活像一条钻来钻去的黑虫,他好像是在笑着打量隋秋天,语气也仍然泰然自若,“你对我女儿倒是挺忠心耿耿的——”
他没有把话说完。
因为棠悔降下了车窗,相当平静地看着他。
他发顶的那缕头发凝固了一瞬。
接着。
他直起身子。
视线越过隋秋天的肩膀。投向棠悔,嘴角还是在笑,“棠棠,爸爸好久没看到你了。”
棠悔瞥向他。
轻轻开口,“我们两个的事情,你不要扯到别人。”
隋秋天松了松手腕。
郑成胜愣了片刻,没有再看隋秋天,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跟爸爸讲话了。”
说着。
他想再次走过来。
却也再一次被隋秋天拦住。她没什么表情地将他推后一步,说,
“郑先生,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警告。”
棠悔升上车窗。
郑成胜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车窗挡住。雨雾浓稠,他看了眼被车窗隔着的棠悔,又看了眼挡在车前已经拿出手机打算报警的隋秋天,再看了眼车里坐着不发一言的司机。
只好举着双手退后一步,微笑着对着车窗里说了一句,
“棠棠,那爸爸今天就先走了。”
隋秋天瞥他一眼。
他耸耸肩,又拍拍自己西服上被风刮来的树叶,一边后退,一边笑着对车里说了最后一句,“想我的话,随时可以找我,你知道爸爸在哪里。”
雨雾弥漫,枯叶吹落。
隋秋天盯着郑成胜的身影一点一点缩小,才稍微松开绷紧的下巴。
她看了眼漆黑的车窗。
理所当然,她看不到棠悔。
雨倒是越下越大了,从丝状变成滴状,滴到隋秋天的眼皮上,像融化的油状物
隋秋天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黑伞。
绕到车的另一边。
打开车门。
她站在车边,一只手挡着车顶,另一只手撑伞。
棠悔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很安静地在车里坐着。
隋秋天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守在车门边,她会等棠悔愿意开口说话的时候回应,等棠悔愿意下车的时候递出自己的手。
墓区风大,凉,瑟,雨珠落到伞面,飘到耳后。隋秋天站在车边,看棠悔吹了将近两分钟的风,才看见棠悔像是想要下车的动作。
那时,她第一时间将自己撑伞的那只手靠近,也温着声音对棠悔说,
“棠小姐,下雨了,小心路滑。”
“好。”
棠悔轻声答应。
然后搀扶着她的手腕,将鞋跟轻轻踩到水泥地上。
她动作不便,下车的时候几乎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依托在隋秋天身上。
但隋秋天觉得她很轻。
她觉得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雾,飘落到她为她撑的黑伞下,依靠在她的臂弯。
“棠小姐,雨下得有点大了。”
隋秋天将伞倾斜。
她将棠悔整个肩膀都罩住,却还是觉得不够,往她那边多挪了几寸。
“是吗?”棠悔紧紧搀住她的手弯,不像是脆弱,像只是不愿意放手,过了几秒,她声音压得很低,喊她,“隋秋天。”
“嗯?”隋秋天应答。
声音被砸落下来的雨滴打散,“我在的棠小姐。”
“你会伤心吗?”棠悔的问题有些突然。
“我?”隋秋天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但因为提问的人是棠悔,所以她还是认真思考刚刚有没有蜜蜂扎过去。
过了几秒钟。
她觉得答案是有。
刚想开口。
棠悔却将话题引向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角度,
“因为我刚刚说你是别人。”
原来棠悔指的是这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
棠悔稍微放松了搀着隋秋天臂弯的手,像是在害怕自己用词不当,伤害*到她的保镖。
雨被风吹得在空气中斜起来。
隋秋天又将伞往她那边挪了挪,相当不介意地说,
“没关系的棠小姐。”
棠悔停了片刻,声音在雨声里听起来很模糊,“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隋秋天在伞下接过她的话。
在快走到棠蓉的墓碑时,她虽然很不想说这样类似于“自满”的话,却又不想让棠悔因为那句话而后悔。
于是便很罕见地,自信地说,
“我知道他才是别人。”-
相比于其他人悼念的声势浩大,棠悔对两位白山山顶女主人的悼念极为安静。
她特意避开其他人过来的时间,也避开狗仔和相机,甚至在来到棠蓉棠厉并列的墓碑前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给她们带上平常人悼念时理应带上的花束和贡品。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隋秋天的伞下,也静静地站在她们面前。
好像只是为了让她们看自己一会。
隋秋天也不是会多话的人。
所以棠悔不说话,她也就不说,只是给棠悔撑着伞。
棠悔在墓碑前站了多久。
她就给她撑了多久的伞。
风越刮越大,树木摇曳,雨重重地砸落在伞外。
大概过去二十分钟。
棠悔总算开了口,“隋秋天,我们走吧。”
她的语气听上去和平时无异,甚至仍然带着柔和。
好像这二十分钟里。
她已经将所有不太得体的情绪都收好,放起来,藏到一个不容许任何人瞥见的地方。就好像收掉一把湿漉漉的伞。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没有多言。
她走在棠悔身侧,为棠悔撑伞,送棠悔上车,上车后,发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大片。
其实她自己不太在意。
只是这件衣服她不想弄脏。
因为是棠悔给她的。
隋秋天从自己的公文包里翻找出干燥的纸巾,细细地吸着大衣里的水分。
用了不少纸巾。
大衣才稍微干了些,但摸上去还是濡湿的。
她将用过的纸巾全都收起来。
整理好。
再抬头——
便看见棠悔直直盯着自己肩膀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最近她总感觉,棠悔总是能精准捕捉到她试图躲过的东西。
就好像。
她看得见她一样。
“衣服有点湿了,我擦一擦。”隋秋天解释。但她还是不想擅自对棠悔有任何怀疑。况且,这也有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棠悔看着她,轻启红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隋秋天抿唇。
刚想说些什么。
棠悔却突然问,
“隋秋天,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棠悔了,你还会在打伞的时候把伞倾斜给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
隋秋天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棠悔不是棠悔。
是葡萄公主不是葡萄,还是葡萄公主不是公主?
但棠悔大概也知道她不会听懂。
所以在这之后。
也好像没想过要得到她的回答,轻声说,“没事,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隋秋天相当迷茫地看过去。
棠悔却没有再看她,她看向窗外的雨,极为淡地笑了笑,
“反正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后来棠悔没有再说话,她凝视着弥漫着雾气的车窗,也在车开出墓区,经过一条灯如流水般的街时,凝视着街道上散到各个角落里的黄绿红调霓虹。
那时。她没有任何由来地说了一句,“隋秋天,我们下去走走吧。”
隋秋天知道棠悔可能并不开心,也知道,棠悔不开心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知道自己不开心。
“好的棠小姐。”
她会答应棠悔的任何要求。
所以就算这条街人群嘈杂,马路泛油,不是棠悔平日里会去到的场所。
隋秋天也还是扶着棠悔下了车,然后让司机把车开到一个没有那么多人的地方等她们。
车从墓区下来,开了那么久,雨倒是没有再下了,但马路还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被虚化的光怪陆离。
司机将车从街道开走。
隋秋天稍微环视一圈周围环境,这是她到陌生场所的习惯,准备随时为眼睛看不见的雇主排除障碍和危险。
然后,她发现这条街道上的许多人,从她们下车之际,就在暗自打量着她们。
大概是她们的车看起来颇为昂贵,而她们也西装革履,甚至还颇为讲究地互相搀扶着手腕、像是在这条气味廉价的街道上走红毯的原因。
这条马路上有很多人,衬衫牛仔裤板鞋刚下班来吃粉的白领,鸭舌帽运动腰包在路边摆摊套圈的小贩,拿着黏腻糖棍拖着拖鞋追逐大闹的小孩,门面上摆着锅热火朝天炒菜的店主……只有她们两个是这样。
两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走进平凡普通的人类世界。
隋秋天目光搜寻,找到一条看起来人没有那么多的旧街,她稍微松了口气,“棠小姐,我带你去那边走吧。”
棠悔没有反对。
她扶着隋秋天的手弯,微垂着眼,不与街上的人对视,似乎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是个盲人,“好。”
她们走过下车的地点,那些投在她们身上的视线便慢慢变少。
最近她们常一起散步,有时候是吃完饭一起消食,有时候是隋秋天在山顶跑完步,棠悔陪着她舒缓心率。
大部分时候,她们也像现在这样,并不和彼此交谈太多,只是安静地并排走着路。
这天。
她们路过一个类似公园的场所,里面有一处是为附近孩童提供游乐的小型游乐场,摆着些滑梯,木马,跷跷板之类的、涂着厚重色彩的设施。
棠悔停下步子。
隋秋天以为她走得很累,便引着她在门口的石椅上落座。
也在她落座之前,给她擦干净石凳上的水,又用手心整个贴上去,完完整整地感受到没有遗漏的湿痕,才说,“棠小姐,现在可以坐了。”
棠悔在陌生场所的感知减弱许多,她姿态有些笨拙得落座。
刚落过雨,风凉,也薄,吹在人脸上有点疼。
隋秋天寻了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她旁边,为她挡风。
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
给不小心将外套落在车里的棠悔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谢谢。”棠悔很有礼貌,没有因为自己是她的雇主,就默认自己可以占用她的外套,静了一会,又问,“你会不会冷?”
“不会的棠小姐。”隋秋天将外套在她肩上披得严严实实,又将兜帽两边都拉得很紧,完全挡住她敞开的衬衫领口,
“你放心,我还很年轻的。”
棠悔将肩上外套上提的动作顿了顿。
隋秋天卡了半晌。
忙声强调,“棠小姐,我没有说你老的意思。”
“……”棠悔沉默。
隋秋天意识到自己越说越乱,想要解释,但又怕自己再说错话,只好闭紧嘴巴,憋了一会,很小声地说,“棠小姐,你等会回去扣我工资吧。”
“我为什么要扣你工资?”棠悔总算开口,声音听上去好像在笑。她将外套往上提了提,轻声细语地说,
“你给我撑了一天的伞,在我不想看到他的时候拦在我前面,还在我冷的时候愿意给我披你的外套……”
“我给你加工资还来不及。”她这样说。
却又在隋秋天开口之前,相当孩子气地补充,“但我不想给你加工资。”
隋秋天跟着她这段话转了好几个弯,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偷偷瞥了眼棠悔,发现对方嘴角似乎稍微翘了翘唇角,便也暗自放了一点点心。
“好吧,”隋秋天说,“棠小姐不想加就不加。”
棠悔笑了,睫毛上落满了街灯的光,“隋秋天,你真的很没有脾气。”
“怎么会?”隋秋天讶异她对自己的误解,“棠小姐,我脾气很大的。”
“那你对我发个脾气。”棠悔提出很不合理的要求。
保镖怎么会没有理由向她的雇主发脾气?
但棠悔要求。
所以隋秋天努力去做,“棠小姐,你不要小看我。”
她平直嘴角。
声音一下子变得好冷淡,“我最讨厌人小看我了。”
棠悔笑了。
这次不是唇角上翘。
她笑出了声。
笑意从眼梢蔓延到嘴角,像被打翻的蛋液,笑声很像是雾,飘在尤其迷离的街灯中。
隋秋天看她。
她好像真的被她逗笑。
笑了好一会。
才垂下脸,鼻尖在她外套领口里埋了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真好。”
隋秋天还是看她。
她的笑容仿佛一抹烟停在嘴角,很久都没有散去,不像是假的,也不像是真的。
这个时刻,隋秋天忽然无比迫切的想要寻求江喜、苏南和房思思的帮忙。
因为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她更擅长读懂情绪,也比她更擅长与人交流。
而她除了服从棠悔的命令,除了能够看着棠悔、让她不会处于危险境地之外,就只有沉闷的、不够灵活的性格,和一张很笨的嘴巴。
她和棠悔的相处模式总是很呆板。一般都是棠悔问,她回答。棠悔要求,她回应。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还可以说什么。
“隋秋天。”不过棠悔开口喊她了。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第一时间回答,愚笨的、紧张的,不够灵巧的回答。
一个妈妈牵着个小孩走进这个小型游乐场,妈妈哄小孩时的柔软语调飘到她们这边。她喊她宝贝,声音听起来好甜腻。
棠悔问她,“你会想你妈妈吗?”
隋秋天愣住,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实在困难,她将手放在膝盖上,很拘谨地沉思了一会,才问,“想念是什么感觉?”
棠悔笑,大概是笑她很笨。
她静了一会。
似乎是在思索要怎么跟她说明,是在听到一声汽车鸣笛后,给了她一个很好懂的解释,
“大概就是那种,火车从你头顶跑过去的感觉。轰隆隆的。”
她们不远处有座石桥,桥上有铁轨。话落,一列地上捷运划过潮湿到像是被眼泪浸透的空气,它被霓虹染成彩色的,带来极大的声响。
棠悔去望那些火车。
隋秋天看着她。
火车跑过去,留下很静默的一阵风。棠悔说,“它们发出很大的声音,一列火车很长,所以持续的感觉也很漫长,但不会对你产生什么真实的影响,它们只是跑过去,留一点风给你。”
风吹到脸上来,隋秋天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她去看游乐场里那些闹闹腾腾的小孩,按了按发僵的手指,不得不承认,
“我有时候还是会想的。”
人对母亲的依恋是生理性的。
隋秋天没办法否认——
尽管每次和陈月心的相处不够愉快,但自己也仍然会受到这种生理性依恋的影响。
长到现在。
她可能还是会渴望,在那段被关在武校里的日子里,她的妈妈能过来看看她,可以不用像程时闵那样带很多吃的用的给她,也可以不用为她身上的伤感到愤怒,只要过来站在铁门外面看看她,就好了。
“嗯,我也是。”棠悔坐在她旁边,声音融在湿润的空气里,听上去并不是那么清晰,以至于仿佛她一直在笑,“虽然她可能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
“可能是因为我的出生,抢走了她本来应该拥有的东西吧。比如健康,年轻……”
“她没有获得‘母亲’这个身份时理应拥有的那些,还有她想要从外婆手中拿到的那些。”
说这些话时,棠悔语气柔和,像是作为一个具备完整认知能力的成年人,在叙述另外一个成年人的行为。
而不是作为一个女儿。
但隋秋天看着棠悔,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很小的时候她站在铁门里面,看那些家长来探望自己的同学,却怎么也等不到陈月心身影时的感受。
“你是不是之前看到过,说她想要堕胎的传闻?”棠悔望着游乐场里十分热闹的景象,很轻很轻地问。
隋秋天喉咙干涩。
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所以她很跑题地去检查一遍棠悔身上的外套有没有掉落,发现没有滑落之后,她想到棠悔可能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应,才慢慢地说,“听说过。”
“其实那不是假的。”棠悔说这句话时语气没有什么变化,
“她确实没有想过要把我生下来。”
“但她还是生下来了。”说到这句时,棠悔笑了,好像是很同情那个将她生下来的女人,
“因为外婆让她这么做,所以她不得不这么做。她总是习惯听外婆的话,那是因为她想得到外婆手中的财富。但这种想要得到的想法,可能并不是她自己真的这样想,可能是外婆想要让她产生这种想法。”
隋秋天动了动喉咙。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很难理解?”棠悔歪头问她。很快,没等她出声,却自己回答了,
“你可以理解成,我外婆很厉害,她有一千一万种手段,可以让我们的价值观念在成长过程中变成任何她想要的样子,就好了。”
隋秋天不说话。但她在理解这段话之后,想起了武校里的教官——
他也总是有一百种方法,让所有的小孩都服从他的任何命令。
只不过。
可能棠悔的外婆使用的手段,可能要高于那个没有什么见识的教官。
棠悔的视线停留在街灯下。沉默很久,嗓音里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可能我也是。”
这是什么意思?隋秋天没能明白。
但棠悔没有将这句话说下去,她的话题又回到了了棠蓉身上,
“我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的妈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喜欢我。”
公园里,那个滑滑梯的小孩子摔了,她妈妈冲过去把她扶起来,帮她拍了拍肩上的灰,又夹着很可爱的声音哄她,说宝贝不哭不哭,妈妈在呢。
棠悔盯着那对母女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但我小的时候也会这么做。”
隋秋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夜晚,柔风,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远处虚化成色块的霓虹招牌,耐心的母亲,和哭闹不止的女儿。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周末,但天气不算太好,所以这个小型游乐场里面,基本都是家长带着实在闲不住的小孩出来玩,小孩想吃冰淇淋,想玩滑梯,想被家长抱起来骑在肩上,家长背着手板着脸说今天已经吃了一个,家长紧张兮兮地看着小孩爬上滑梯,家长呲牙咧嘴地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肩上……
“我会故意在她面前摔倒,把自己的膝盖摔破皮,摔出血。”
棠悔的视线停留在这个小小的游乐场里,变成一个滚得越来越大的黑色毛球,“因为我还是渴望她能过来抱抱我,能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喊我一声宝贝,普普通通地问我一句有没有事。”
棠悔的讲述没有什么条理性,这对她来说是十分少见的。她好像没有具体讲什么事,只是单纯地想起了棠蓉这个人。
但可能她自小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就很少,对棠蓉的记忆也实在模糊,所以在这天,一个潮湿的雨天,棠蓉的忌日。
她只能说出这些来,
“我小时候,看到过很多妈妈在生产时的电影片段,我记得,那些片段里都演,经历过生产之后的母亲,都会面色红润,满头大汗地要人把自己的小孩抱过来。”
“看到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孩以后,她们会露出一种很奇妙很不可思议的表情,流很多甜蜜的眼泪,最后,她充满爱意地亲吻她的额头。”
雨飘过来,落到棠悔的睫毛上,她的视线被压沉,不得不落到脚底的水洼上。
然后她问,
“隋秋天,你觉得我那个时候有被亲吻过吗?”
隋秋天说不出话来。
她望着棠悔,喉咙好像堵得很厉害,几乎让她吸进去和吐出来的空气黏在一起。
良久,她费了极大力气,在沉默中从自己喉咙里掏出那些黏腻的空气。
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也很不灵活地对棠悔说了一句,“棠小姐,你冷不冷啊?”
棠悔笑了。
她眼梢下弯,眼睛里好像落着雨,也飘着很难驱散开来的雾。
良久。
她对她说,
“隋秋天,你傻不傻啊。”
隋秋天低下头来,搓了搓自己的膝盖,觉得自己嘴角麻得厉害。
她想要说些什么,至少让棠悔不要那么难过。但她不太擅长哄人,就算心里再想要安慰棠悔,嘴巴上也只能生硬地说上一句——棠小姐,你不要难过。
棠悔也没有再说话了。
隋秋天沉默地帮她提了提外套,收回手,看着她。
她们坐在游乐场外面,没有进去,是两个被拦在儿童乐园之外的大人。
因为她们现在没有妈妈在身边。可能从前也都没有过。
“隋秋天。”
雨丝飘散在霓虹之中,很淡,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棠悔像是被淋湿了,快要变成一个透明的人,
“你能不能过来抱一下我呢?”
隋秋天愣怔。
棠悔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笑起来,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被淋得很湿,
“我指的是,抛开‘命令’这层意义,不把我当成棠悔、棠小姐……”
人声鼎沸,游乐场里灯光明亮,仿佛可以点亮一颗地球,她轻声对她说,
“只是抱抱我。”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40「红色唇印」
◎“以后都不要喊我棠小姐。”◎
拥抱。
隋秋天认为,这是一种后天习得性质的行为。
也就是说,人至少有“被拥抱”过一次,才能释放出这种主动行为。
理论上,大部分人的第一次拥抱,对象基本都是母亲、父亲、祖母、外祖母……那些守在产房的家人,或者是当初为自己接生的护士。
当然,每个人都不会对这种意义上的第一次拥抱存在记忆。所以这不能算数。
基于这层定义——隋秋天花了短暂的几秒钟时间,去回溯自己已经存在的记忆,然后发现,她在幼年时期并没有习得过这种行为。
游乐场里大人小孩来来往往,很多个亲密的、不亲密的、吵闹的、撒娇的拥抱正在发生。隋秋天蜷缩着的手指始终放在膝盖上。
听到棠悔说这件事时,她想要抬起手,按照棠悔所说的去完成这件事,却突然发现——
她好像不明白怎么样去抱一个人。
拥抱到底是给予还是被给予?
拥抱一个人,要以什么样的条件作为置换?如果是无条件,为什么没有人抱过她?如果是有条件的,那她现在要为棠悔做些什么,才能算是抛开命令这一层意义?
那时——
隋秋天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很多个问题。她看着棠悔浸润着水光的黑色眼睛。
突然站了起来。
她跑走了。
游乐公园喧闹持续,空气湿软,各式各样的影子在棠悔脚边逗留。
棠悔很迷茫地抬眼,睫毛上停满了雨水的湿气,像一层雾稀释了灯,让她只看到隋秋天飞起来的衣角,还有飘在空气中的那一句,
“棠小姐,你稍微等我一下。”
棠悔很搞不清楚状况地眨眨眼,头一次陷入了某种彷徨的境地。
但隋秋天并不是真的走远。
她只是从棠悔的身后绕过去,绕到几棵掉了很多叶子的枫树下面。
然后就蹲下来,扶着眼镜,闷头在地上找着些什么。
大概只有两米距离。
尚且在棠悔的视野范围之内。
棠悔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凝视着隋秋天背对着自己、几乎要缩进地底下的背影,两只手将隋秋天留下的外套扯得很紧,盖住鼻尖和嘴唇,嗅着那种沾染着雨水气息,却又似有若无的、淡淡的花香味。
这是头一次——
隋秋天没有把她的话当作命令来服从,但她也没有抱她。
所以棠悔不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既没有如愿以偿后的遂心。
也没有因为隋秋天不服从命令而产生大规模的失望。
她坐在儿童乐园门口,陡然变成那个很小的棠悔,在棠蓉踩着拖鞋没有任何表情地绕开她之后,极其迷惘地站在原地,像一个被弄丢的孩童。
隋秋天的寻觅显然不够顺利,她在地上蹲了很久,手上拿了几片湿漉漉的叶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棠悔,等看到棠悔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后,她才放心地舒出一口气,继续蹲在地上寻觅。
是在大概过去五六分钟以后。
隋秋天站了起来。
拍了拍外套上沾到的雨水。
也理了理自己挤出褶皱的制服,将拿着树叶的手背在身后。
天气真的已经很冷了,她朝她走过来,好像在笑,好像又没有。
她嘴里吐出的气体很白,像变成气体的雪,让她看上去雾蒙蒙的,像是快要化掉。
她没有再像刚刚那样跑。
而是平复呼吸。
节奏平稳地走到她面前来,停下步子的时候,脸色看起来颇为紧张。
棠悔擅长收敛情绪,也擅长扮演一个温和无害的人。所以在这段时间,她已经将那个小小的、执拗地站在走廊里不肯离去的棠悔重新关进去,锁起来。
她看着隋秋天走到自己面前,轻轻启唇,
“就算不想抱我……”
棠悔笑了起来。
语气正常地跟她开着玩笑,“也不至于直接跑掉吧……”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吞进去,被湿漉漉的空气淹没。
棠悔愣在原地。
因为隋秋天突然抱住了她,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被雨雾沾湿,变成害羞的小小蜻蜓,“这样可以吗?”
她之前把保暖的外套让给了她,自己又不知道跑到树下面捡了很久的树叶。
所以现在制服有些地方被淋湿了。
抱起来凉凉的,也有点瑟,像是因为冷而发着抖。
但又因为她也已经长成一个女人,所以她给她的拥抱,有一种女性特有的柔软和温暖。
棠悔久久没有出声。
这是隋秋天给出去的第一个拥抱——在她相当生涩地、也相当不敢用力地,将手臂像透明的薄翼翅膀一样,贴在她的背脊上时,棠悔几乎就可以认定这个事实。
其实那个时候,棠悔很想问——这是不是你第一次抱人啊。
也很想用柔声的语调笑她——怎么抱得这么轻,好像我是一片快飞走的云朵一样。
但那个被关在很深很黑的房间里的,小小的棠悔跑出来。
她让她蜷了蜷手指。
将手臂抬起来。
环抱住隋秋天线条很流畅的、拥有女性特质的、骨架很适合被双臂环抱住的腰。
她将藏起来的脸贴到隋秋天的小腹,不说话,只贴过去,贴得很紧,想把自己缩得很小,钻进去,再藏进她的某个器官里。
“怎么不早点抱啊。”良久,棠悔轻轻地说,“害我以为你要跑掉了。”
隋秋天不说话,她在很安静地呼吸,腰腹起伏,气息很淡。像一尾体温很温暖的热血鱼。
棠悔将耳朵贴近。
听她的呼吸像鱼鳍在自己脸上摆动,低声说,
“就不能抱得更紧一点吗?”
隋秋天僵了几秒。
便有些笨拙地将左手藏在背后。
右手手臂横按在棠悔的肩膀上,将棠悔的肩收紧了些,“那这样呢?”
“衣服回去可以洗。”料到她在想什么,棠悔轻声说,“但你下次还会再像现在一样,跑过来抱我吗?”
隋秋天沉默。
大概是在十秒钟以后,经过一番挣扎。
她将自己在衣角处悄悄擦过的手掌,也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棠悔的肩膀上。
女人的肩膀很软。
轻轻一搭,她的手心就像是被融化的奶油吸进去。
隋秋天蜷了蜷手指,但想到棠悔的话,又还是木着脸,努力将手指舒展开来。
她搂住棠悔的肩。
也在棠悔有些疲倦地往自己怀里缩了缩时,回忆起“拥抱的正确姿态”。
迟疑着,慎重着,拍了拍棠悔的肩。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棠悔贴在她腰间,声音传出来,有些发闷,发软,但听上去并没有因为她擅自采取的动作而恼怒。
“我……”
腰间被女人吐出来的气息堵着。隋秋天觉得痒,但又不敢乱动,整个人只好绷得更直,磕磕绊绊地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棠悔让她不把她当成棠悔。所以她面对不是棠悔的棠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比较合适。因为她好像只会说“棠小姐”。没有“棠小姐”,她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
棠悔沉默片刻,低着声音问,“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我去捡枫叶了。”隋秋天绷紧下巴,回答。
“捡枫叶?”
棠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朦胧,“为什么要捡枫叶……”
“捡来给你。”
不知道棠悔设定的规则是否结束,隋秋天避免提及“棠小姐”这个字眼。
棠悔沉默。
她大概搞不懂隋秋天总是稀奇古怪的行为。
不过没关系,隋秋天知道,很多人都搞不懂她。她是个怪人。
“是这样的,我上次给棠……”意识到自己产生纰漏,隋秋天很谨慎地改了口,“给你讲完那个童话故事,觉得这个故事可以再完善一下。”
“葡萄公主和枫叶保镖?”棠悔问。
脱离那个环境,再听到自己自创的词语,隋秋天有些不好意思。她装作语气平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又给棠悔解释,
“一般这种故事里,要实现愿望,不都有某种介质吗?”
“所以我想把这个故事改成,葡萄公主找到了五片不同颜色的枫叶,枫叶保镖就会为她实现所有愿望。”
“这样也会更合理一些。”
“可你上次还说——”游乐园嘈杂,小孩尖叫,家长耐着性子喊大名,好吵,好热闹。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葡萄公主什么都不用做,就值得拥有一切。”
“怎么才过几天,现在就变了?”她的声音像是会拐弯,从她腹部那里漏风的位置钻进去,让她觉得好痒。
“没有变。”隋秋天解释,“现在也是这样的。”
棠悔不说话。
隋秋天想了想。
便和她分开,又把她扶正坐好。
才收起手。
棠悔坐直。
身上披着她的外套。
她在五颜六色的彩灯下看她,眼睛黑漆漆的,是唯一不会变化的色彩。
“棠,棠,”隋秋天两次开了口,都别别扭扭。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闭紧了嘴巴。
她把自己藏在腰后的左手拿出来,然后很小心地,塞到她手里来。
是五片湿漉漉的枫叶,接近枯萎的棕色,不太明显的深紫色,最接近秋天的黄色,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小小一片的绿色,和她跳上去从树上摘的红色……
她没有因为她是盲人,就用同一种颜色充当五种颜色。
棠悔蜷了蜷手指。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把膝盖弄伤跑过去,希望棠蓉能抱抱她。结果棠蓉绕过她,折返回来,给她上药。
而现在,她也希望隋秋天能抱抱她。于是隋秋天绕过她,折返回来,给她拥抱,也给她找齐了五个颜色的树叶。
此时此刻,这个秋天,远处是快要掉光的枫树,她对她笑,很腼腆的样子,
“因为我已经给你找到五片枫叶了。”-
棠悔很久都不说话。
她像是一个在游乐公园外面灵魂出窍的人。
雨丝飘落,渐渐滚成雨珠。
天气不佳,隋秋天刚刚拿着伞下了车,便直接撑开了伞,将棠悔罩在伞下。
那时她看到有滴很大的雨珠掉在她脸颊上,透明,轻盈,像睫毛的镜子。
却迟迟不落下来。
“这里。”隋秋天在自己脸颊的位置点了点,朝她示意。
棠悔从安静中回过神来。
她没有说话,雨滴也没有掉下去。
隋秋天歪头看着她。
“哪里?”棠悔轻轻地问。
隋秋天看着她垂下来,盖住眼睛的睫毛,觉得她的睫毛好像也变得很湿。
“这里。”隋秋天突然想起她看不见,却也仍然很迟钝地,再次在自己脸上示意,也在嘴上补充,
“就眼睛下面一点的地方。”
棠悔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微微低着脸。
不看她,看她刚刚递到自己手里的枫叶。
“好吧。”
隋秋天看了棠悔一会,觉得棠悔似乎不想去擦。
犹豫间便自己伸手。
用一点点指尖,小心翼翼地帮她拭了拭脸颊。
雨滴滚落下来。
沾着女人的皮温,缠住、淹没,也吃掉隋秋天的指尖。
她像被烫到。
迅速将手背到腰后,微微低着脸,去观察棠悔的表情。
棠悔不笑,也没有哭。
更没有生气、愤怒或者是怨恨。
隋秋天有些摸不准,便又往棠悔那边站了些,伞面倾斜。
她刚刚淋了些树上的雨汽。
这会身上有些湿,便没有离棠悔太近。
雨渐渐下大了,地面的水洼噼里啪啦地闹腾起来,像有海豚在里面跳舞。
隋秋天坐着看了一会雨,又去看旁边的棠悔,女人在伞下披着她的外套,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大概是也淋到了些雨意。
“下雨了,棠小姐。”
隋秋天忍不住开了口,“我用不用喊司机把车开过来呢?”
“可以。”棠悔的声音隐在雨声中。
她貌似完全平静下来。
几分钟时间,又变成那个无往而不利的棠家家主。
隋秋天也变成那个事事周到的保镖,她拨通司机的电话,让他来公园外面接她们。
她们在公园里面,离可以将车开过来的出口还有一段路。
“走吧,棠小姐。”隋秋天撑着伞,说。
棠悔站起来,她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整理好情绪,但这次花费的时间却有些长,以至于人有些恍惚,在踩到一截枯枝时,险些摔倒——
隋秋天迅速扶住她的手肘,将她撑直。
棠悔却格外小心拿稳手中几片不值钱的枫叶,在清清楚楚数到五片后。
她彻底地松了口气。
又在隋秋天的帮助下站稳。
而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对她说,“今天谢谢你。”
她说这句话时没有笑。但隋秋天知道她是真心的,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脚步站稳,走了一段路。
她攥着手中枫叶。
像是童话故事里真的获得至宝也舍不得放手的幼童。
很久,才低声问了一句,“那我可以实现什么*愿望呢?”
“什么都可以。”雨滴砸在伞面,噼里啪啦地,像某种定下契约的仪式。隋秋天很真诚地回答,“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为棠小姐你去做的。”
棠悔点了点头。
她们并排跨过一个水洼,在水里留下只有两个人的倒影。
过了一会。
棠悔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你说这是愿望?”
“是。”隋秋天说。
“不是命令?”棠悔在游乐园门口待了很久,自己也变成一个问题很多的小孩。
“不是。”
隋秋天回答,也在棠悔沉默过后,耐心强调一遍,
“是愿望。”
愿望的意思很明确,指的是除开保镖这一层身份,作为隋秋天,真正能为棠悔做的事。
棠悔明白了这层意思,没有再继续追问。
“棠小姐。”
是在她们快要走到出口,隐隐约约看见车的影子的时候,隋秋天在伞下很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又很小声地问,“你现在还有火车跑过去吗?”
棠悔的步子停了下来,“那你呢?”
“我?”隋秋天皱眉思考了一会,“刚刚在游乐场的时候有一点,但现在没有了。”
棠悔笑,“那就好。”
今天的确不是让她觉得高兴的日子,她想念棠蓉,却也仍然不喜欢棠蓉。
可偏偏。
偏偏就是棠蓉将隋秋天带到她身边。
棠悔仰脸。
看着隋秋天今夜格外朦胧的眼睛,轻声说,“我也早就没有了。”
看得出来没有在勉强。
隋秋天收回目光。
将伞又往她那边倾斜了一点,稍微放下心来,
“那就好的,棠小姐。”-
这场雨下得很大,几乎是在她们刚上车,就直接往她们两个身上泼了下来。
车开到山顶,在别墅前停下来。
进到别墅之后,两个人下车时都被淋湿。隋秋天担心棠悔受凉,扶着她尽快上楼更换衣物。
棠悔眉眼间仍然湿漉漉的,在隋秋天为她收整好衣物离开房间之前,喊住她,“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转身。
棠悔手里还捏着那五片看起来很脆弱的枫叶,“我一共可以许多少个愿望?”
“嗯……”隋秋天思考了一会,“其实多少个都可以。”
“没有限制?”棠悔有些意外。
“没有限制。”隋秋天一本正经回答。
“那你不是很亏吗?”棠悔像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童话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隋秋天向棠悔解释自己的逻辑,“枫叶保镖会为葡萄公主实现所有愿望。”
棠悔望着她不说话。
隋秋天担心她迟迟不去更换衣物会受凉,于是又强调一句,
“我不亏的棠小姐。”
棠悔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
没说什么。
转了身。
隋秋天松了口气,想要为她带上房门。
但棠悔却重新转过来,像是慎重考虑过才询问,“那我现在可以许我的第一个愿望吗?”
“虽然我希望棠小姐你换一身干净衣服之后再来许。”隋秋天抬了抬下巴,
“不过棠小姐你如果想这么做的话……”
“当然可以。”她给出答案。
“好。”棠悔点头。
走廊里的灯是声控的,像条带鱼从敞开的角落滑进去。
她的睫毛盖住眼睑那颗小痣,留下迷迷蒙蒙的阴影,
“以后,我指的是持续很久很久的以后……只要你想妈妈了,只要你感觉到有火车跑过去,不要一个人去找她,只过来找我。”
说着,她抬眼,看向隋秋天的眼睛,“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愿望,可以吗?”
隋秋天愣了片刻。
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紧了紧。
几秒钟之后。
她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地动了动唇,“棠小姐,这听上去是我的愿望。”
棠悔歪头,“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隋秋天有些犹豫。虽然她不知道棠悔所说的持续很久很久的以后是多久,但她还是说,
“好吧,可以。”
“但如果……”想到这是个不太公平的条件,隋秋天又补充,
“棠小姐以后有哪一天想妈妈的话,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棠悔笑了,“好。”
第一个愿望交易完毕。
隋秋天想要关门,但棠悔仍然站在门边,像是不想让她关。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棠悔与她对视,而后用相当孩子气的语气说,“那我现在要许我的第二个愿望了。”
好吧。
棠悔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隋秋天再次这样觉得。
因为一般人在得到愿望之后,都会深思熟虑后,才犹犹豫豫地做出决定。
但棠悔很直接。
她是位很有魄力的公主。
隋秋天这样想。
便把手从门把手上松开了,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好的棠小姐。”
光影弥漫,棠悔眉眼湿漉,脸庞半明半暗,声音里含着笑意,
“那你从今天起,每天都给我一个拥抱怎么样?”
隋秋天差点凭空被呛到。
她异常诧异。
觉得自己刚刚听错,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棠悔的眼睛,
“棠小姐你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棠悔推翻她的怀疑。
带着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潮湿水汽,往她这边靠近了些。
她紧紧盯她陡然之间变得极为紧张的眼睛,然后没由来地笑了。
“怎么这么紧张?”她柔声对她说。
然后抬手。
动作很轻地帮她拭了拭额头上滑落下来的水珠。
隋秋天动了动唇。
但棠悔并没有久留。
很快就像一只漂亮昆虫那般飞走,又对她笑了笑,
“你的脸很烫。”
目光略散,轻轻描述一个事实,“好像都已经出汗了。”
隋秋天愣住。
感受到女人手指上的体温很快消失。
她别开脸。
稍微躲开棠悔悬停在自己鼻尖的视线,声音含糊地说,“嗯,是有点热……”
“所以棠小姐,你还是尽快进去换衣服吧。”她对棠悔说。
“你考虑好了吗?”棠悔大概也没有要逼问她的意思,所以在这之后就站后一步,微笑着看她,“要不要实现我的第二个愿望?”
不知道为什么,隋秋天还是觉得很热,她将手藏在腰后,发红的耳朵缩了缩,“棠小姐,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棠悔点了点头,好像是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所以也没有很意外。她将肩上披着的她的外套取下来,拿在手里,没有马上还给她,“哪里不好?”
隋秋天下意识伸手去接。
却被棠悔灵活躲开。
于是差点碰到棠悔的手——
她迅速将手收回去,背到身后。
却不知道说什么。
只好木着脸瞥了眼棠悔,又迅速移开视线,“反正不太好。”
棠悔轻而易举地将第二个愿望收回,“好吧。”
隋秋天松了口气。
但又怕棠悔觉得她说话不算话,然后因为她不高兴。
于是只好眼巴巴地看向棠悔。
棠悔大概没有生气。
只是看了她一会。
很快便提出了新的请求,“或者以后都不要喊我棠小姐了。”
她目光失焦,却足够坦荡。却又莫名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她像是……
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样。
隋秋天稀里糊涂地,目光下落,看到棠悔手中拎着她的外套,也瞥见——
她的外套上,似有若无地粘上了女人唇印。
红,模糊,稀薄。
一条绣进领口的小鱼。
而棠悔好像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她注意到隋秋天的停顿,伸手想要将手中被濡湿的外套还给她,“你可以每天给我一个拥抱……”
却又在脱手之前。
稍微用手指刮过那道极为淡的唇印。
隋秋天回过神来,迟钝去接外套。
外套带着潮湿的香气裹过来,“或者是决定以后都不喊我棠小姐。”
女人松手,食指和她的尾指擦过,好像碰到了,又好像没有碰到,若隐若现,
“在明天来临之前二选一吧。”
她目光含笑地看着愣住的隋秋天,吐出的字尾音很轻,像湿滑的鱼,
“枫叶保镖。”
【作者有话说】
[奶茶]期待,期待枫叶保镖二选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