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两个选项」
◎“隋秋天,你傻傻的。”◎
“那棠小姐,我要喊你什么呢?”
走廊的灯熄了又亮,隋秋天拎着裹紧手指的外套,发了一会呆,然后问。
“你自己想。”棠悔这次没有很包容地给她答案。甚至在这之后,她还在迷蒙蒙的、泛着潮意的光线下注视她许久,像是猜到什么,便微笑着,也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你选第二个,那么从明天开始,你每喊我一次棠小姐,就要给我一个拥抱。”
隋秋天瞳孔瞪大。
棠悔笑起来,她觉得她的表情很有趣。
不过她没有再在隋秋天面前露馅,虽然她现在撒的那个谎已经漏成一个筛子,但出乎意料的是,隋秋天似乎精准地没有被筛出去。
所以,她又弯着眼梢,抬手,去拍了拍隋秋天的头,“今天晚上好好去想想吧,早点休息。”
女人拍头的动作很轻。
隋秋天恍惚间回过神来,视线撞上女人含笑的眼尾,稍微缩了缩耳朵,有些呆板地说,
“好的棠小姐。”
棠悔眯了眯眼睛。
像是提醒。
隋秋天闭紧嘴巴,立马变成一条用鳃呼吸的金鱼。
棠悔笑,“你还有时间考虑。”
隋秋天反应过来。
不憋气了。
小口小口地往外吐着气,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地说,
“我知道了棠小姐。”-
这天晚上,雨一直没有停。
隋秋天洗完衣服,也洗完自己,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在这两个选项中纠结。
棠悔在收到枫叶的第一个晚上,就连着许了两个愿望。
——可隋秋天并没有觉得棠悔贪心,因为这些都只是很简单的愿望。
至于那两个选项,她也没有觉得太过分。
第一个选项,棠悔只是需要每天都有人抱一抱自己。尽管她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错,只是隋秋天并没有这个自信,可以完成这个愿望。
因为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就要走了。
然而承诺就是承诺,不可以因为任何条件而转移。因此,在这层含义上,她可能无法完成这件事。
第二个选项,不要喊她“棠小姐”。其实这也情有可原,因为这个称呼的确算是生分,况且棠悔一直坚持与她平等交流,可能也会希望她在雇佣期结束之前改口。纵然,这是隋秋天所坚持的保镖守则中的一条。
按理说——
隋秋天应该将保镖守则坚持到自己离开前的最后一天。
可葡萄公主许了愿。
这就使得隋秋天理应坚持的保镖守则,和枫叶保镖理应坚持的公主至上守则,产生某种对抗性的、立场性的冲突。
一整个晚上,隋秋天没有找到合理方法,去解决好这个冲突。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智能手表准时进行语音报时——距离倒数日还剩十二天,天气小雨,降雨概率百分之四十五。
隋秋天顶着黑眼圈,像条被烤焦的鲤鱼那样翻身从床上起来。
叠好被子。穿好制服,将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她准时来到三楼,像个定制雕塑那般站在棠悔卧房门口。
过了十分钟左右。
房门微响。
隋秋天转过身来,看向从其中走出来的棠悔,想要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开口说话提醒从房门里走出来的女人,
“我是隋秋天,棠——”
意识到自己吐出这个字,却还没有想好要如何称呼对方。
她十分谨慎地闭紧嘴巴。
棠悔今天穿菱格款的毛衣,黑色西服。听到隋秋天的声音,她歪头,微微撑扶着盲杖,敞出耳垂上的珍珠耳环,“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还没有说。”隋秋天很慎重。
“好吧。”棠悔十分自然地过来挽住她的手弯,感受到她像触了电的机器人那样绷紧之后,她笑了起来,“所以你要选第二个选项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隋秋天总觉得,最近几天,棠悔不太爱用盲杖了,甚至也开始不太擅长使用盲杖,有时还会不小心踩空,因此受到很严重的惊吓。
棠悔本人对此完全不以为意。隋秋天却因此惶惶不安。
每次,当棠悔过来很信任地搀扶着她的手弯,她都立刻很紧张地绷紧腰背,而另一只手一定要空出来,垂在腰间,准备随时去搂扶棠悔的肩。
“怎么不说话?”棠悔再次询问。
“嗯,我暂时还没有想好,可以吗?”隋秋天抽出一点点注意力回答问题,眼睛却始终盯着棠悔的步子,怕她在楼梯间踩空,也怕她摔倒。
“可以。”相较于被许愿者的慌乱,许愿者棠悔表现得相当慷慨,“你可以在今天之前给我答复。”
“好的棠——”
隋秋天下意识回应,下一秒钟与棠悔对视,又只好自己把话吞进去,变成一只鼓起腮帮子的木鱼,把话改成,“好的,好的。”
棠悔没忍住笑。
眼梢弯起来。
似乎是想来抬手摸摸她的头,“怎么那么傻——”
可话没说完。
她脚步一崴,差点在楼梯上踩空。
隋秋天心惊肉跳,用最快速度去扶她。
腰间的手甚至已经搭在她的肩上。
情急之下。
她掌心用了些力道。
将像是要失去重心的女人整个肩都搂扶住。
发丝飘荡,呼吸急促。
鼻尖对峙。
心悸间隋秋天瞳孔放大,呼吸紧促,因为陡然间她看见女人在眼前放大的脸。
然后发现——
她和她眼睫毛之间的距离,可能只剩下不到五公分。
她屏住呼吸,刚要开口。
结果下一秒。
棠悔将拖鞋牢牢踩在下一级阶梯。
而后抬起漆黑的失焦双眼,很是无辜地抬眼看她,“怎么了?”
隋秋天愣住。
低头,看了眼棠悔踩得牢牢的拖鞋,和质量相当好的木质阶梯。
抬头,看了眼自己覆盖在女人肩上的手掌,以及女人像是海波浪那般冲到自己胸前的卷发,还有女人近在咫尺、很好脾气注视着她的眼睛。
隋秋天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咬了一口。
她迅速松开手。
将整只手都背在身后。
“棠——”
她试图冷静,但看着棠悔像是完全没有责怪她的表情,很懊恼地掐了掐手指,说,
“对不起。”
她没有加上棠悔不准她加上的称呼,格外不习惯,在这个早晨也格外局促,低了低头,“我,我判断失误了。”
“没关系。”棠悔柔柔地说。她搀着她的手掌没有松开,掌心根部仍然贴在她绷得很紧的手弯上,触感像绵绵的糯米糖。她朝隋秋天微笑,“你可能只是太担心我了。”
应该是这样。
隋秋天没有为自己辩解,她不想让自己的情绪耽误雇主的事,便很快舒出一口气,很严肃地对棠悔说,“我下次会小心的。”
棠悔看了她几秒。
收回视线。
继续踩着楼梯往下走,“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
“是有一点。”
是在武校时养成的习惯,隋秋天夜里总睡不安稳。也是在武校时养成的习惯,就算睡不久,隋秋天也会在第二天努力不将自己的困倦表现出来。因为一个哈欠,就要打五下手心。而两个哈欠,就是十五下,还要用教鞭沾水。
“但没关系。”隋秋天向棠悔解释,“我不会影响今天的工作的。”
“你经常睡不好吗?”走到一楼,棠悔问她,却仍然没有松开搀扶着她的手掌。
“也不是说睡不好。”隋秋天说。
然后想了想,
“应该是说我所需要的睡眠时间,比一般人都要短。”
说这件事时,她语气正常,仿佛只是在描述一个正当事实,完全没有一般人在讲这些事情时所携带的抱怨、委屈和不适。
就好像,忽略自己的所有不适,才是她所认定的真理。
棠悔不知道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多少,忍不住问,
“那是从来到这里开始吗?”
“怎么会是从来到这里开始的?”隋秋天很奇怪地看着她,又微微抿唇。
叙述下一个被自己认定的事实,
“正好相反,是因为来到这里,我才开始有我自己的房间。”
“而且这个房间好大,比我们那时候八个人住在一起的房间还要大好几倍,被子很温暖,衣柜很大,我还有我自己的书柜,书柜上全都是我可以看的书,书桌也是我可以一个人用的,不会坐十分钟就要起来,让给另外一个人用……”
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太啰嗦,又为自己那时的窘迫感到不好意思,没有再说下去,“我们还是去吃早餐吧,棠——”
要改称呼还真是很难。
隋秋天抿紧唇。
棠悔这次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游移,而是安静了下去,等走到餐区,才轻轻地问,“那在这之前,你自己期待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对隋秋天来说很难,她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几乎没有想象力的人。
所以经过一番思考。
她们在餐桌两边落座,她将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回答,“和现在的一样就可以。”
“一样的?”
棠悔有些意外,“为什么是一样的?”
佣人替她们摆上早餐。
她大概是以为隋秋天不好意思说,停了片刻,主动开了口,
“不用不好意思,你说说看。”
甚至还在净手之后。
轻声细语地强调,“反正,我也不会真的要送你。”
“好吧。”隋秋天仔细想了想,“虽然我觉得现在的房间已经很好,虽然棠……虽然你也不会真的要送我,但是……”
她顿了大概有五六秒钟,再开口的时候,音量变轻了些,
“如果我的房间里面,能有一台让我看得到动画片的电视机就好了。”
这些事情在棠悔面前应该算是小家子气。隋秋天有些腼腆地提了提唇角,没去看棠悔的表情,“我好像有点太幼稚了。”
“看动画片的电视机?”棠悔语气正常,听上去并没有觉得这个愿望幼稚,“就这么简单?”
好吧。
这对棠悔来说可能很简单。
但对隋秋天来说很难。
因为小时候的隋秋天没有自己的房间,也看不到自己想要看的动画片,只能看着表姐窝在姨妈的床上,两个人在里面看电视,有时候看表姐爱看的动画片,有时候看姨妈爱看的电视连续剧。但大部分时候,她们两个都有很多悄悄话要说,而姨妈也都会给表姐拍背哄睡觉。
表姐有时候也会过来叫她去,但她每次都摇头说不去,因为她不想在表姐和姨妈小声说悄悄话的时候在旁边假装听不见,也不想表姐在被拍背哄睡觉的时候,自己没有人拍,但又不知道做什么,最后只能涨红着脸强装不困。
比起每个夜晚目睹这种场面时的窘迫,她更愿意自己在房间里面闷头写作业,只要听到电视机的声音隔着两张门传过来,她会捂紧耳朵。
表姐喊了她几次她都不去,后来也慢慢不再每次都过来喊她了。所以每次她去上学,都没有办法参与到同学们对新追动画片的讨论。
而长大后的隋秋天也不懂,她不知道人长大之后可以轻而易举满足自己小时候的愿望,她没有这个想法,不明白自己想要、就可以得到的道理。
更不想让自己的需求麻烦到别人。
“为什么是用电视机看动画片?”
棠悔的问题来得比较迟,是在隋秋天这段记忆回溯结束之后。
平心而论,隋秋天也不希望——自己再讲一个故事给棠悔听,棠悔就又给她变出新的魔术。棠悔给她的,已经太多了。
所以她只是很简短地概况了自己的想法,“那个时候,大家看动画片还是用的有线台,不像现在这么方便,随时按到什么就有什么可以看,也会直接跳过片头片尾。”
“大家看什么电视,都要一家人守在电视机前面等播出,还要在片头的时候,一起把零食水果准备好,在片尾就要各自急匆匆地上完厕所,再重新钻进被窝里之类的,而且那个时候,小朋友之间都很流行唱各种动画片的主题曲,看谁唱得多一句,谁就更厉害……”
说着,她注意到棠悔有些失神的目光正停在自己脸上,便不好意思地别了别脸,“其实也都是些很幼稚的事情。”
而这些很幼稚的事情,全都是隋秋天见过,却没有自己经历过的。
小的时候,她不懂得这就叫作羡慕,只会在那种时候自己一个人躲起来,觉得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不被“羡慕”找到。
“不过我现在的房间已经很好了,如果一定要让我在这个基础上再说我期待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话,那我想,就是比现在多一台可以看很多动画片的电视机。”
再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隋秋天很客观地总结出结论。
注意到棠悔已经许久都没有说话。
隋秋天吃了一小块煎蛋。
花了大概两分钟时间费力处理好嘴巴里的食物,然而这时候棠悔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她觉得有些奇怪,只好再次对棠悔强调,“你不要真的送给我。”
外面在下些淅淅沥沥的小雨,餐桌上的光碎碎的,也像是块状的雨。棠悔看她很久,轻声说,“知道了。”
隋秋天点点头。
本来话题应该到此为止。
两个人安静地共享着早餐,也共享着窗外雾蒙蒙的雨。
结果过去两三分钟。
棠悔像是不经意地问起,“那你最喜欢什么动画片?”
隋秋天放下餐刀。
原本她无法拥有自信,通过这样简短的问句,就去认定,有人听过自己随口所说的一句话,就愿意给自己买电视机。
但这个人是棠悔,棠悔不止一次为她做过这种事。以至于她宁愿冒着被误会成“自恋”的风险,很严肃地盯着棠悔的表情观察几秒。最后还是忍不住啰嗦一句,“你不要给我买电视机。”
“知道了。”棠悔很耐心地回答。
她好像真的不准备给她买电视机,只是作为比她大六岁的年长者,很正常地询问她的爱好,“所以你最喜欢什么动画片?”
隋秋天踌躇。
“不给你买,放心吧。”棠悔重申。
“好吧。”隋秋天放下心来。
微微低头处理着餐盘的食物,瞥了眼棠悔,音量变小了些,
“《樱桃小丸子》。”
“什么?”棠悔没听清。
隋秋天停下动作,她看了眼棠悔,觉得对方脸上真的只有好奇,而不是嘲笑之后,才闪躲性质地收回目光,喝了口水,温吞吞地重复一遍,“《樱桃小丸子》。”
棠悔也停了动作。
她抬眼。
看了眼隋秋天,没有笑,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会那般正常,“那很好啊,《樱桃……》”
说了两个字没说下去。
嘴角也敛进去。
隋秋天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地看她。
棠悔和她对视大概有五六秒钟,最后还是没忍住,捂住脸笑出声来,眼梢间笑意像打翻的橘汁那般在空气中蔓延。
笑了实在有一会。
她才柔柔地注视着隋秋天,也点头,“好,知道了,《樱桃小丸子》。”
隋秋天不看她了。
她知道棠悔的笑没有恶意。
但她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承认——那个时代她们那边最流行的动画片确实是小丸子,也正因为此,那个时期她们班上很多同学都流行剪小丸子同款发型。
她也剪过。
但她是自己剪的,又因为她是自来卷,头发也很多,所以很丑。
也因为很丑。她不想和棠悔说,也不想让棠悔见到。
所以等棠悔笑完,她才再次提醒,
“而且我现在都已经要走了,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再浪费钱送我电视机。”
棠悔笑着,依旧耐着性子回答,“嗯,知道了。”
隋秋天放心下来。
过了一会。
她抬眼看了眼棠悔,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试图再次张唇——
“知道了。”棠悔截断她心里的想法,看着她的眼睛,
“不给你送。”
之后很没有办法地发出一声叹息,“快吃饭吧。”
隋秋天一句话憋了回去。
棠悔看她一眼。
罕见地有些不客气,“再说我就让你现在做选择题。”-
隋秋天再次把话憋了回去。
不过,棠悔看起来应该懂了她的意思,也应该不会真的那么麻烦,在她只剩下不到半个月雇佣时间的时候,还给她在房间里布置一台电视机。
隋秋天稍稍放心。
那就只剩下这两个选项的问题。
一整夜,加一整个白天的考虑,她最终确定了答案。
但这一天棠悔很忙,到了公司之后,基本都是各种会议来会议去,中午吃饭只是匆匆吃了几口又上楼,而到了晚上,她们坐车回山顶的那一段路,棠悔也基本都在阖目休息,她似乎因为一整天的忙碌行程变得很疲倦。
考虑到她的心情和精力,隋秋天没有及时将答案汇报上去。
晚餐前,棠悔回房间休息,并且拒绝隋秋天守在门口,声明这会让自己很有压力,很难进行小憩。
隋秋天没有办法,只好选择服从命令。
她还是回了房间。
换了宽松的家居服。
她在房间里面待了一会,就很待不住地去楼上悄悄看了眼。
确认没事之后。
她跑到花园里面去跑步。
秋季快要过完,花园前几天被园丁收拾过,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些枯枝黄叶,和某些攀在木架上的常青藤植物。雨停了一小会,但空气还是湿得像一张被浸透过的纸,蒙在口鼻外,让人觉得发闷。
跑第一圈的时候,隋秋天改变主意——毕竟拥抱也不算很难的事情,况且,这是棠悔给出的第一个选项,就说明,棠悔内心更偏向这个选项。如果枫叶保镖真的像她说得那样那么有诚信,就应该毫不犹豫地选第一个。
跑第二圈的时候,隋秋天再次改变主意——可是她不擅长拥抱,万一很生硬,很敷衍,没能完成好这个愿望最后反而让棠悔失望怎么办?况且,相比于第一个选项,第二个选项应该更好完成,可是,除了棠小姐,她应该喊她什么呢?
跑第三圈的时候,隋秋天开始仔细思考应该怎么称呼棠悔——
别人都是喊棠悔棠总。
如果她也改成喊棠总,那棠悔是会高兴还是不高兴?
跑第四圈,棠悔公主?这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传出去别人会不会觉得棠悔在欺负她?
第五圈,棠董事长兼总经理?
第六圈,棠……
第七圈,棠什么好呢?
第八圈,隋秋天冷出一个哆嗦,吐出一口白气,看到在正前面等她的棠悔——
是黄昏。
但又没有黄昏,雨刚停不久,天气阴郁得像是褪了色。远处是那尊被罩在雾中的金色大佛。
棠悔换了家居服。
她站在湿润的空气中,穿黑色毛衣,手里还拿着外套,毛衣很黑很黑,衬得她肤色也越发郁白。
隋秋天放慢步子。
朝她走过去,到她面前。
下意识将自己在思考间得出的称呼脱口而出,“棠悔小姐,你怎么来了?”
“棠悔小姐?”
棠悔抱着手中那件外套,双臂交叉,挑了挑眉,“这就是你犹豫了一天一夜,最后给我挑选的称呼?”
听上去确实没有什么改变。
风不讲情面地吹过来,隋秋天刚慢跑完几圈,没有出汗,但也还是觉得有些凉。她抿了抿唇,看向只穿一件毛衣的棠悔,呼出一口白气,
“棠悔小姐,你先把外套穿上吧。”
棠悔看她一会。
叹了口气。
她松开双臂,将叠得很整齐的外套抖开,然后递给她,
“穿吧。”
隋秋天愣住,“给我的吗?”
棠悔“嗯”了一声,“最近天凉,你跑完不穿外套会感冒。”
隋秋天低了低下巴。
伸手去接。
手指触到外套的衣角。
想要拿过来。
棠悔却没有松手。
隋秋天只好抬眼,有些无措地去看棠悔,“棠悔小姐……”
棠悔看着她,眼睛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像是一种浓稠得像黑葡萄的黑,
“你觉得把棠小姐换成棠悔小姐,就是完成我的愿望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
隋秋天用下巴蹭了蹭卫衣领口,“我知道不算的。”
棠悔注视她一会。
像是没有办法,发出一声叹息,松开外套,“你先穿上吧。”
“好的棠悔小姐。”
可以加上称呼之后,隋秋天觉得说话都舒心多了。她接过棠悔的外套,穿上去,四面八方来的风瞬间被抵御出去。她看了看棠悔身上看起来很薄很修身的那件黑色毛衣,关切地问,
“棠悔小姐你冷不冷?”
话说着,她就把外套脱下来,自顾自地披在了棠悔肩上,还将两边都拉得很紧。
这件外套很厚。
再加上她不敢碰到棠悔。
就只是扯着两边衣领,把棠悔包成一个圆滚滚的雪人。
才相当满意地退后一步,站在棠悔面前。
雪人棠悔瞥她。
“好吧。”隋秋天知道这个雪人可能不怎么高兴,挠了挠下巴,
“其实我是这样想的,棠悔小姐。”
“因为雇佣期结束了,第一个选项我可能做不到,第二个选项,我又暂时只能想到棠悔小姐这个称呼……”
她硬着头皮看了眼棠悔,“当然,因为是我说,只要你许愿我一定实现,现在这个愿望说起来也不算完全实现,你肯定是不太高兴。”
“你误会了,我没有不高兴。”棠悔微笑着看她。
“真的吗?”隋秋天问。
棠悔不说话了。
隋秋天偷偷摸摸地瞟了她一眼,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没有失误才对。
但不敢和棠悔对视太久,急匆匆地收回目光,
“所以……”
她将手背在身后,“我觉得我可以实现半个加半个的选项。”
“嗯?”
棠悔没有反应过来,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就是针对第二个选项,从今天起,我要喊你棠悔小姐。”隋秋天说,也在缥缈的雾气里看了下棠悔的眼睛,迅速收回,“然后……”
慢吞吞地吐出这两个字。
她前进一步。
望着天,望着空气。
就是不再去看棠悔的眼睛。
然后。
微微展开双臂。
像抱住一个大雪球一样。
再然后——
她发现自己没有碰到棠悔,因为她们的距离比她想得还要远,所以她现在看上*去应该像只怪里怪气的、舒展着手臂要把棠悔吃掉的怪兽。
隋秋天愣住。
棠悔也愣住。
她站在原地,很是迷茫地眨了眨眼睫,“隋秋天,你这是要做什么?”
“好吧。”
隋秋天谨慎地再前进一步。
隔着那件厚重外套,她将自己的手臂压在棠悔肩膀之上。
手臂缓慢收缩。
山顶深秋的风很冷,甚至可以说得上刺骨。她轻轻环抱住体温发冷的女人,
“与此同时,针对第一个选项,我会在雇佣期结束之前,每天都抱一下你。”
也轻轻地说,“这应该算是完成半个加半个的愿望了吧?”
棠悔怔住。
其实棠悔自己在说的时候,都没有对这两个选项的实现太有期待。
所以她刚刚并不意外,只是有点不高兴,但是又不愿意将自己的不高兴袒露出去。
但她简直将她的愿望当成最高至上原则那样实现。
或许以后,棠悔会多次想起这一天,她用尽心机,终于让隋秋天改口喊她棠悔小姐,也终于获得隋秋天心甘情愿的拥抱。
而善良的隋秋天为了实现她的愿望,纠结很久,思考很久,最终做出一个处于她意料之外、却又两全其美的选择。
因为枫叶保镖想要葡萄公主开心,也想要遵守对她的承诺。
“这样可以吗?”
棠悔不说话。隋秋天便害羞地别开脸,不让自己碰到棠悔的脸,以至于拥抱的姿势都有些怪异,
“棠悔小姐。”
她刚刚跑过步,体温比她高很多,就算隔着厚外套,也源源不断地传给她,企图将她被蚯蚓吞噬掉的血热起来。
她抱她的姿势也不太好看,手臂很别扭地横在她的肩后,脸却离她很远,头发毛茸茸地挤在她的脖颈下,让她觉得很痒,也觉得无所适从。
要是有第三个人在。
肯定会觉得她们的第二个拥抱看起来不太聪明,像两只肚子圆滚滚的鱼。
秋天快要结束了。棠悔想笑,但又没有那么想笑。因为她背对着那尊金色大佛,短暂地想起外婆,外婆眯着眼睛告诉她——
人一旦想要两全其美,有时候就得付出比两全其美还要更沉重的代价。
但秋天还没有结束,棠悔暂时想不到,隋秋天只是将这两个简单的选项都替她实现,会产生什么代价。
所以她只是将双臂放在隋秋天的腰上,将隋秋天抱得更紧一些。
也安安心心地将自己被风吹久了发凉的脸,藏在隋秋天格外温暖的卫衣领口边,轻轻地说,
“隋秋天,你傻傻的。”
【作者有话说】
傻傻的小秋天,抱起来也傻傻的[爆哭]
42「生日蛋糕」
◎“那就是还有十一个拥抱?”◎
“所以,你明天打算什么时候抱我?”
在雇佣期的倒数十二天结束以前,棠悔站在卧房门口,问隋秋天。
她似乎把这件事聊得很光明正大。
“棠悔小姐。”隋秋天耳朵红红,很慎重地说,“我暂时还没有想好。”
“好吧。”棠悔望着她,语气像是很可惜。她挪了挪拖鞋,貌似想要转身进卧房,却又停下步子,转身问她,“还剩多少天了?”
隋秋天愣住。
过了大概两三秒钟。
她意识到棠悔问的是自己的雇佣期,便下意识脱口而出,
“过了今天就只有十一天了。”
棠悔看着她,笑,声音很轻,“隋秋天,你怎么还是把这个日子记得那么清楚啊。”
是个陈述句。
声线偏柔,听上去没有任何责怪。
隋秋天怔了片刻。
“那就是还有十一个拥抱?”在她出神之际,棠悔问。
隋秋天抽出思绪,匆忙间看向站立在自己面前的棠悔——
这个阴沉沉的秋季过去,年长的女人皮肤好像变白了些,脸色比从前要更加红润,脸上真真切切的笑容好像也比以前要多,可能眼疾仍然不算好转,但整个人的状态,比她在七年前刚来的时候,看起来要好很多。
“对的,棠悔小姐。”她颇为迟钝地点头。
棠悔也点了点头。灯光朦朦胧胧的,像南瓜汁融在空气里,她很温柔地朝她笑了笑,“那就早点睡吧,争取最后十一天都睡个好觉。”
这应该算是她对她的祝福。
“我会的棠悔小姐。”隋秋天说。
棠悔凝视了她一会,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卧房。
隋秋天看着她陷入黑暗中的背影,突然莫名担心她房间里的无障碍设施是否都在合适的地方。但她知道这种担心是完全没有由来的,因为棠悔已经使用这些无障碍设施长达七年,这七年间都没有出什么问题,应该也不至于在她要走的当下再出问题。
所以她只是看着她细而飘飘的背影,好一会,才慢慢地说,
“你也要睡个好觉。”
她给她带上门,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盯着门看了一段时间,才画蛇添足地把称呼补充完整,
“棠悔小姐。”-
隋秋天回到房间,洗完澡,换上睡衣,她坐到书桌面前,从书柜的最底层抽屉拿出一个旧旧的墨绿皮革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
纸张大多都已经泛黄。
边缘还生起了因为翻阅次数过多而产生的粗粝绒毛。
所以隋秋天翻页的动作很小心。
笔记本买来的时候很厚,可能有两百多页,但现在已经记得很满,只余下最后几页,前面页面都是她绞尽脑汁写下的保镖守则,和一些写写涂涂,改改画画。
可惜前面很多页,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原本她还有想过,要直接把笔记本给江喜,后来又觉得拿不出手。
现在她决定留给自己。
翻到最后的空白三页。
隋秋天一笔一划,在顶行写下一个标题:
【在离开之前一定要做的事】
接着。
她无意识地用下巴蹭着笔头,思考两三分钟,很认真地在台灯下,一条一条地写下去——
1、陪棠悔小姐好好度过今年的生日。
2、每天给棠悔小姐一个拥抱。
3、和江喜搞好关系,让她对棠悔小姐用心一些。对她多笑一笑。0u0——要这样笑。0-0——现在不要总是摆这个表情。
4、
顿号被打得很重。
隋秋天愣怔盯着顿号看了很久,忽然站起来,打开空调,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椅子上,去探了探中央空调风口下的风,好一会,她下来,把椅子擦干净,坐上去,重新写——
4、检查别墅的空调系统,调试成棠悔小姐觉得舒适也方便控制的温度。
5、陪棠悔小姐再去检查一次眼睛。
6、
笔尖悬停,墨水滴落,洇黑纸张。
隋秋天翻开抽屉,找出里面自己存着的那些心理医生的名片,一张一张翻开,检查,过后,她很朴素地找出一个新的皮筋,把这些名片捆成一叠,再收起来。
6、把所有搜集来的心理医生名片给江喜,或者苏南。
笔尖停了停。
又在6后面打括号补充——
(记得查好这些心理医生的资料)
落笔。
鼻尖转到下一行。
悬停三秒钟。
又挪上来,在括号后面打上新的括号,补充说明——
(因为目前棠悔小姐对心理医生还是有抵触情绪,一定要记得和江喜还有苏南说,让她们不要反复提及这件事,最好是要让棠悔小姐自己愿意)
写完这段。
她翻到一个新的空白页,继续往下写第七点——
7、检查棠悔小姐房间的无障碍设施。以及盲杖(不知道为什么,盲杖最近总是不太管用。)
8、秋天结束以前,换好冬天用的地毯。
9、在棠悔小姐想妈妈的时候,找到她,陪她一起等火车跑过去。
10、让棠悔小姐每天都好好吃饭。
11、
隋秋天怔怔看着顿号后面的空白。
好像没有什么要特意记下来的事情了。
11.
只剩下十一天了。
隋秋天没有什么表情地想。
不过。
她想起今天下楼之前,棠悔跟她说“最后十一天都睡个好觉”,便又在纸上落笔——
11、争取最后十一天都睡个好觉。
既然要睡好觉。
那放下笔去睡觉已经刻不容缓。
实际上隋秋天也站了起来,想要这么做。
但在关小台灯之前。
她又再次不厌其烦地拖开椅子坐了下来,在纸张空白的最后,写——
12、实现葡萄公主的所有愿望。
写下这条。
隋秋天放心停笔。
关了台灯。
将椅子摆回方方正正的书桌里面,也将自己摆到方方正正被子里面。
进入梦乡。
她没有做梦。
她几乎从来不会做梦。
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说法——
没有欲望的人才不会做梦。或者是说,完全空白的人才不会做梦。
她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完全空白的人。
但。
雇佣期结束倒数第十一天,她没有做梦,也准时醒来,叠好被子,看到自己的智能手表显示——天气阴,降雨概率百分之三十。
不知道最后十一天会不会迎来一个好天气。
隋秋天稍微跑题地想。
然后便跑到三楼。
接到棠悔。
她牵引着女人的手,也像过去的两千多天一样,对女人说,
“早上好,棠悔小姐。”
“早上好。”
棠悔搀着她的臂弯。
声线轻柔地贴在她的耳朵边上,“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挺好的棠悔小姐。”隋秋天仔细回忆昨天晚上的状况,并且诚实汇报,“应该有睡超过七小时。”
棠悔点点头,“那就好。”
她们都并不是多话、也不是太擅长闲聊的人。简单的问候过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是在快要到一楼的时候。
棠悔将左脚伸出去。
却悬在阶梯之上,迟迟没有落下。
隋秋天紧紧盯着。
生怕她踩空。
也怕自己又像上次那样判断失误,结果不知分寸地将棠悔抱在怀里。
整个人很紧张。
而棠悔却像是察觉到她的紧张,慢悠悠地将左脚收回来,落地。
她侧脸,看着她的眼睛,问,
“如果我这时候踩空了,你不小心抱了我,那这算是今天的拥抱吗?”
隋秋天愣了片刻。
她不太明白棠悔为什么关注点这么偏,便扶了扶眼镜,试探性质地说,“可以算?”
棠悔眯了下眼睛。
“好吧不算。”隋秋天快速改了口。
棠悔慢悠悠地点点头,“可以。”
她再次迈出步子,悬停在下一级阶梯之上,似乎正在苦恼落在哪个位置。
“棠悔小姐,你小心一些。”
隋秋天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的拖鞋,忍不住提醒她。
棠悔深深看她一眼,“嗯,我知道。”
下一秒。
女人脚步下落。
稳稳当当地落在木质地板。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本来不应该多嘴,但想到只剩下十一天,她还是没忍住,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其实……”
“其实什么?”棠悔问。
她的拖鞋稳稳落到阶梯之上。隋秋天盯着看了一会,又摇头,说,
“没什么。”
棠悔看她一眼,轻轻启唇,像是想问她什么。但她们已经走完整个楼道,棠悔沉吟片刻,也就没再问-
这个秋天,曼市都没再迎来一个完整的大晴天,好像乌云绑架太阳,独自恐吓人类,在地球上下了一场永远都落不完的雨。
不过隋秋天已经学会微笑,也不会因为自己脸上时常挂着的微笑而让人感到奇怪。
江喜是个很有精力的年轻人,将培训内容消化得很好,对其他人的态度也总是亲和带笑,甚至从来不会因为过于繁琐的要求而有任何抱怨。
但目前她还没有正式住进别墅,而是暂时先住在另一栋别墅里熟悉环境,因为棠悔不习惯自己独住的这栋别墅里有第三个人存在,而江喜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一点,每天乐乐呵呵地上下班。
于是隋秋天只好交代江喜——自己会在离开的最后一天,带她入住别墅的保镖房间,也会在这之前带她将山顶环境熟悉好。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拟定的那份保镖守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些苛刻。
所以,她也跟江喜强调——如果以后有一天,她在这份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或者是委屈的地方,可以第一时间联系她,她会想办法替她解决。当然,棠悔小姐很好,一般不会让手下人受什么委屈。万一这种情况发生,也只有可能是误会。
江喜听到她的话,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咕噜咕噜吸着她这几天每天都会给她买的菠萝乌龙茶,问,“秋天保镖姐,你怎么要走了还有操不完的心?”
这个称呼也是蛮奇怪。
但隋秋天可以接受。
她没多说什么。
只是将自己在大厦下面那间茶室充值的会员卡给江喜,
“以后你也可以接着用。”
“那怎么好意思?”江喜瞪大眼睛。
过了一会。
眨了眨睫毛,又细声细气地问,“里面有多少钱哦?”
隋秋天简洁地说了一个数字。
江喜大惊失色。
下一秒。
她直接把会员卡郑重其事地还给她,甚至还很夸张地鞠了个躬,
“你还是去找苏秘书吧。”
扔下话。
江喜一溜烟儿跑了。
隋秋天拿着会员卡,很想不通为什么现在用菠萝乌龙茶,也不能和江喜搞好关系了。
她在原地苦恼了三分钟。
三分钟后。
她拿着印着卡通形象的会员卡,在苏南的工位面前站着。
苏南穿深灰色的西服套裙,戴眼镜,头发挽着,看起来是个很严肃的人。
她瞥了眼隋秋天,再看向自己电脑屏幕。
鼠标点来点去,她的镜片里反射出蜘蛛纸牌的方块,这就很不严肃。
但是她要格外严肃地加一句,“有什么事呢?秋天保镖。”
“苏秘书,这个给你。”隋秋天把会员卡平着推过去。
“会员卡?”苏南瞥了一眼,有些意外,“你突然给我这个做什么?”
蜘蛛纸牌的计时还在继续,数字在苏南透明的眼镜镜片里跳动着。
隋秋天看着那些数字跳动。
苏南反应过来。
视线下落,再次落到蜘蛛纸牌上,“哦,你要走了。”
“对。”隋秋天点头,“苏秘书,这张卡给你,你以后可以继续给大家买菠萝乌龙茶喝。”
她不太擅长和人搞好关系。
但上次的菠萝乌龙茶好像效果不错。隋秋天学习这种行为,在离开之前特地跑到楼下办理了一张会员卡,希望用喝不完的菠萝乌龙茶,换取四位秘书与江喜对棠悔的关心。
“你真的要走了?”苏南又问了一遍。
她点了右上角的“X”。
她没有再玩蜘蛛纸牌了,沉吟片刻,问,
“还有多少天?”
“八天。”隋秋天回答。接着,她看了眼手表里的日历,补充,
“不过工作日只剩下六天了。”
苏南点点头,“所以你在三十五楼只会待五天了。”
“对。”隋秋天点点头。
“那棠总最近……”苏南迟疑着问,“没对你说什么?”
“你指的是关于我要走的事情?”隋秋天思考片刻,说,
“她说让我在最后几天,每天都睡个好觉。”
“这是什么意思?”
苏南小声嘀咕着,“到底留不留人啊这是……”
隋秋天没听清苏南说什么,把会员卡又往前推了推,
“苏秘书,你把这张卡收下吧。”
苏南看了眼会员卡,叹一口气,有些惆怅地耸了耸鼻尖,“本来还没什么实感,你现在送个临别礼物给我,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了……”
隋秋天木讷地点点头,“没关系。”
她这听上去像是安慰,但前言不搭后语,也没有下文。
苏南眨眨眼,“然后呢?”
隋秋天有些疑惑。
苏南撑着脸,看了眼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思索片刻,
“我倒是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来着。”
“什么问题?”隋秋天绷紧下巴,“关于棠悔小姐的吗?”
苏南沉默盯她一会。
“你怎么不说话?”隋秋天皱着鼻子,“还用这种表情看我?”
语气变得不安,“棠悔小姐怎么了?”
“她没怎么。”苏南回答。
微笑着看她,“只是我想问你,你这么说走就走,都没有一点舍不得棠总吗?”
隋秋天愣住。
苏南觉得她奇怪,“你怎么突然不说话?”
“哦,我……”隋秋天像被开启的机器人那般反应过来,却在下一秒立马卡了壳。
延迟很久,眨了下眼睛,才语速很慢地问,“舍不得是什么感觉?”
苏南顿住。
她似是想和隋秋天解释。
但桌上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她只好看了眼隋秋天。
有些头疼地想要跟她说明,“舍不得就是……你舍不得一个人……”
隋秋天皱眉,没有理解。
“算了。”
接起电话之前,苏南看了她一眼,“我下次再跟你说。”
隋秋天点点头。
她没有再留在外面打扰苏南工作。
敲门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棠悔正在打电话。
说了声“进来”,便背过了身去。
临近中午,落地窗布满细细雨丝,光影晦涩,棠悔侧站着,面容模糊。
这个视角。
隋秋天能将她头发上的墨绿发带看得很清楚。女人的头发很黑,像很高级的黑色绸缎。墨绿发带本来很普通,却被她的头发衬托得很美,连颜色好像也变得高级。
她看了她一会。
站起来。
给棠悔换了杯温度合适的茶。
再坐回自己的位置。
继续看棠悔。
不知道看了多久。
棠悔打完电话,回头冲她很平常地笑了一下,“我们去吃饭吧,秋天。”
隋秋天愣了愣,说,
“好的棠悔小姐。”-
这是这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食堂人不多,不知道是不是雨天的影响,室内光线也变得灰暗。
她们找到边角的位置,很低调地落座。
最近,集团员工似乎都已经习惯董事长也会在食堂吃饭,看到棠悔的出现并不会太意外,也不会像最开始那样,总是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不过,也仍然会有些人特意过来打招呼,甚至还想和棠悔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当然。
他们都会被扮冷脸的隋秋天赶走。
人们会对想独自享用清静午餐而拒绝与员工同桌的董事长说闲话,也会对她身边脸色不太好看的保镖说闲话。
但,如果保镖的冷脸程度,存在感强过董事长的安静。人们就会把吐槽的关注点落在保镖身上。
这就是隋秋天想达到的目的。
不过今天。
食堂的焦点并没有放在棠悔身上。
本来是最后一个工作日,时间又过了最集中的饭点,人不多,但为数不多来食堂吃饭的人,都已经吃完饭聚集在一起,闹哄哄地簇拥着几个围在最中心的人,嘴里唱着首曲调很欢快也很熟悉的歌。
“是有人过生日。”
隋秋天抬着下巴看了那边一会,对自己面前的棠悔说,
“食堂给她们每个人都送了个蛋糕。”
这是公司的传统。
棠悔点点头,没说什么,很安静地小口处理着食物。
穿制服的食堂员工推着蛋糕车出来,寿星被戴上生日帽,蜡烛点燃,火光跳跃。寿星排排站着,热热闹闹地吹了蜡烛,切蛋糕,分蛋糕,脸上笑嘻嘻地抹着奶油,生日快乐歌还在持续。
隋秋天看了眼棠悔。
其中一个寿星往这边看了眼,脸色犹豫,从自己的蛋糕里切了一小块分装在新的圆盘里,朝这边走了过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都着急忙慌地照做,跟着走过来。
五块不同口味的蛋糕被送到棠悔面前。
有个寿星被推出来做代表,小心翼翼地说,“棠总,我们几个今天过生日,请你吃块蛋糕?”
棠悔停了动作。
她低着头,很优雅地擦了擦嘴,才抬头笑笑,“祝你们生日快乐,晚点记得去领百货公司的购物卡。”
“知道,知道。”寿星眯起眼睛笑,和其他人对视几眼,
“那蛋糕?”
显然,他们已经考虑过棠悔吃不了那么多,所以每块蛋糕都只切了一口左右的大小。他们可能会希望,自己的上司能在这五块蛋糕中选中自己的那块。
棠悔不喜欢吃蛋糕,也不喜欢看见生日蛋糕。可她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表露出来。
隋秋天主动开了口,“你们放下吧,我来吃就好。”
她变成一个不那么懂事的、抢雇主蛋糕吃的保镖。
但没有让棠悔变成一个脾气古怪的,拒绝吃自己员工生日蛋糕的雇主。
寿星们看来看去,还是有些迟疑。
隋秋天张了张唇,想要再次出声。
“放下吧。”
这个时候,棠悔却主动开了口,“她吃了就是我吃了。”
董事长已经发了话。寿星们没再多说,只稍微多看了眼隋秋天,便各自散开了。
等人都走开。
隋秋天看了看放在餐桌上的几块蛋糕,又看了看垂着睫毛的棠悔。
小着声音说,
“棠悔小姐,等过几天我走了,你就和其他人说,因为我抢你的蛋糕吃,所以你把我开除了。”
棠悔本来已经敛起唇角的弧度,这会又被她逗笑,“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样的话,”隋秋天解释,“大家就不会觉得你可以被一个保镖欺负了。”
棠悔点了点头,像是理解了她的逻辑,却又歪头,问,“我脾气有那么怪吗?”
隋秋天怔了一会,皱着眉心,“没有的棠悔小姐。”
这个说法的确不可行。
她正思考着下一个可行的方法。
下一秒,便听见棠悔声音很轻地说,“隋秋天,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不喜欢看见生日蛋糕吗?”
“不知道。”隋秋天很诚实地摇头。
棠悔轻轻“嗯”了声,“我猜也是。”
“你一直都不是喜欢乱猜别人心底想法的人。”她说,也强调,“这样很好。”
隋秋天抿唇。
她应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
但棠悔没有等她说,也没有等她做,就轻声细语地把话说了下去,
“因为只要吹完蜡烛,切完蛋糕,所有人就都会走。”
她在说她不喜欢的事情,语气听上去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喜欢,表情也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隋秋天不说话。
她看着她的眼睛。
很久。
觉得自己像是从中感应到什么,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食堂空了,空气中泛着些潮意,仿佛只是有几只水鬼刚刚来过。
就连刚刚过生日最热闹的那处地方,都只留下些遗漏的残痕,没收拾好的黏腻奶油,踩在地上又瘪又湿的纸盘,被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生日帽……
可是。
可是。
隐隐约约间,隋秋天仿佛看见某个穿白裙的小女孩,她背对着她们两个,姿态优雅地坐在最中央的位置,像是八音盒里永远不会更改姿势的公主。
她比地上被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更干净,更漂亮,也比它们更孤独。
隋秋天恍惚间收回视线。
三十二岁的棠悔坐在她面前,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成熟的、不会因为一个生日蛋糕就难过的上位者。
五块切好的蛋糕摆在她们中间,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再不吃就要融化了。
隋秋天把第一块奶油蛋糕端过来。
她不说话,把那一小口塞到嘴巴里,慢慢吃着,将甜腻的奶油吞下去。
然后是第二块。
第三块。
第四块。
第五块。
她全都吃下去。
到最后,感觉到自己鼻尖蹭上了奶油,便用餐巾纸胡乱地抹了抹。
抹完之后,她不太好意思地对棠悔笑了笑。
棠悔不想看见的生日蛋糕不见了。
隋秋天鼻梢被擦得红红的。
她没有邀功。
只是很简单地对她说,“我吃好了,棠悔小姐。”
棠悔怔怔看着她。
很久。
她红唇分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我们先上去吧。”
“好的棠悔小姐。”
她们下楼之前特意错了峰,这会从空荡荡的食堂离开,便很幸运地等到一趟没有人挤的电梯。
电梯上行,红色数字跳跃。隋秋天站在棠悔身后,悄悄看着她的侧脸,好一段时间,才忍不住出声,
“棠悔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棠悔觉得她的语气正经得像是电脑程序,但身上却散发着很可爱很甜蜜的奶油蛋糕香味,鼻尖刚刚也沾上过白色奶油,便很没有来由地笑了一下,“什么问题?”
“刚刚苏秘书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我想问你……”电梯一层一层地往上攀,隋秋天的的声音隐在微弱的呼啸声中,有些模糊,“舍不得是什么感觉?”
电梯空间不算宽广,问这句话的时候,隋秋天身上发甜的奶油气息飘到鼻尖,让她闻起来像颗没有粘上任何有害分子的棉花糖。
以至于棠悔少见地没有问“为什么会突然聊起这件事”,她只是沉默地想——
她依然还是不喜欢过生日,不喜欢蛋糕,也下定决心最后绝对不会真的放隋秋天离开。
可基于那么多先决条件,她仍然担心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可以和隋秋天一起过生日的机会,害怕隋秋天万一真的离开她,以后再看到蛋糕都想不起自己。
也恐惧无论在她身边待多少年,隋秋天也还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明白,对于每一种情感都需要很努力去联想,一旦联想失败,可能还会像出现某种障碍一样,立刻从她身边跑走。
“隋秋天。”
电梯上行,时间好漫长,时间又好短。她出声喊她的名字。
声音低得像不久之前抹在她鼻尖上的奶油,融进自己的呼吸,
“我今年生日,好像也想吃蛋糕了。”
因为她想,这就是舍不得。
【作者有话说】
小秋天会给你买的!
43「生日晚宴」
◎“回家吧。”◎
午餐后的休息时间,电梯从三楼到三十五楼,时间好长,都没有遇到第三个人。
隋秋天大概有一分钟时间都没有说话,奶油好像也跟着她发起了呆。
“不过这也不太算是愿望。”
棠悔注视着往上跳跃的红色数字,淡淡地笑了笑,
“可能我只是随便说一说,真正到了那天又不太想吃了。”
电梯上行发出短促呼啸声,女人声音轻了下去,“你别太认真。”
很多时候,隋秋天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识别、应对棠悔的情绪。
在她模糊的幼时记忆中——
面对产生负面情绪的人,或者是产生负面情绪的自己,她的第一反应,是捂着耳朵躲起来逃避。等那个人,或者是她自己,负面情绪消失之后,再松开捂紧的耳朵。这是她十八岁以前的生存方式。
但此时此刻。
电梯间只有她们两个,数字缓慢变大,红色光影跳跃。
隋秋天想到那个墨绿皮革笔记本上第一页写的第一句话——要让雇主开心,幸福。
也想到最后三页写的——在离开之前,要实现葡萄公主的所有愿望,还要每天都给棠悔一个拥抱。
隋秋天看了看像个生日蛋糕盒一样把她们装起来的密封电梯。
然后,她发现这间电梯里面恰好没有摄像头,而楼层数字恰好显示,离三十五层还有七层的距离。
似乎是可以容纳一个拥抱发生的时间。
再然后。
她上前一步,看了看在她左前侧,微微低脸,隐在光影下看不清神色的女人——她还是搞不懂她。隋秋天是个简单得过了头的人,对她来说,她像是一个新世界,一个新鲜的、复杂的世界。
她很不明显、也很隐秘地抱了抱棠悔的肩,就像抱住一个世界。
然后轻轻对她说,
“棠悔小姐,我明天请你吃一个橘子口味的蛋糕吧。”
一般情况下。
棠悔抱上去是绵韧的,细柔的,干燥的,大方的。
但在这个短暂的拥抱里。
棠悔给人的感觉是紧绷的,潮湿的,又像是陡然间生出很多个小锐角,兀自吓退想要上前拥抱她的人。
是在楼层数字跳到三十二的时候,她才有些僵硬地伸出手,环抱住隋秋天的腰背,像一个躲在雾里的人,很微弱地将下巴在她肩上蹭了蹭,“万一我又不想吃了怎么办?”
“也没关系。”隋秋天像个年长的人一样,拍了拍她的背,
“棠悔小姐,你不要忘了,我食量很大的。”
棠悔笑,笑声在她肩上钻来钻去,像一尾终于游到终点的鱼。
隋秋天继续拍了拍她的背,也抽空,警惕地看了眼楼层——
还差两层。
“不是生日蛋糕。”她松了口气。
在电梯即将到达三十五层之前,隋秋天动作飞快地松开棠悔。
退后一步。
将手背到身后,蜷缩着手指,很不明显地笑了笑,
“就只是我觉得好吃的蛋糕而已。”
“叮——”
电梯开了。
光迎进来,嘈杂的人声也像雨点那般涌进来,浇没这个隐秘的、小小的拥抱。
棠悔重新变成强大到仿佛没有弱点的集团掌权人。隋秋天站在她身后一步,身体模糊在阴影里,是她最忠心耿耿的保镖。
在走出去之前。
隋秋天听到棠悔低声对她说,
“好。”-
十一月一日,周六,天气预报显示降雨概率百分之九十五,棠悔的三十二岁生日。
——她第一个想要吃蛋糕的生日,不出意外,也会是隋秋天陪她过的最后一次生日。
过去几年。
棠悔基本都不过生日。
一来,是因为棠蓉棠厉的忌日和她生日离得很近。
二来,她对过生日这种事没有太大热情,也不喜欢在这一天讲究什么排场,更不会把所有生意伙伴或者是下属喊过来吃晚饭。
因此往年,她在生日这一天,过得和平常没有区别。
但今年不太一样了。
她说她有点想吃蛋糕。
隋秋天接到这个愿望订单,在前一天晚上,就下单订购了一个橘子口味的蛋糕,加很贵很贵的配送费,让店家在第二天早上就送到山顶。
在确定蛋糕尺寸的时候,她犹豫不决。于是店家在电话里问她,“是几个人一起吃呢?”
隋秋天突然想起。
自己从来没有过给人过生日的经验,好像也就忘了——
其实一般而言,大家的生日蛋糕,都是要分享给家人、朋友的。
小的时候,她不止看到过一次,住在附近的、和她差不多大的那些小朋友,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会有很多*端着白色纸盘的大人或小孩在家外面走来走去。表姐通常也会得到一块奶油看上去很甜的,因为她从小就是懂事又嘴甜的小孩,是小孩眼中的孩子王,也是大人眼中最会念书将来最有出息的小孩。
而隋秋天是个不爱喊人也没有礼貌的怪小孩,一般只会背着沉沉的书包路过,假装自己看不见,也会在表姐端着蛋糕过来喊她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又因为害怕肚子在那个时候不懂事的叫起来,只能、也只会说——我不爱吃蛋糕。
她就是这样过完她的童年。
那棠悔呢?
棠悔从小到大都和她不一样。相比于不敢去端蛋糕的她,她应该是那个可以大大方方的分蛋糕的寿星。
可为什么到现在,她好像也没有和她差多少,为什么好像也没有可以邀请来分享蛋糕的家人、朋友?
为什么到现在,她会和她一样,对外面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不喜欢生日蛋糕?
“喂——”店家在电话里催促她,“小姐你还在吗?”
隋秋天迅速抽出思绪,想起店家刚刚问她的问题,很艰难地张了张唇,
“只有两个人。”
“那就四寸好了。”店家说,“不过小姐你要求在早上送到山顶,配送费会很贵很贵哦,会比你买的这个四寸蛋糕还贵哦。”
“没关系。”
隋秋天说,“不过麻烦把口味做淡一点,不要太甜。”
“好的呢。”店家答应下来。
隋秋天沉沉地“嗯”了一声。
挂电话之前。
她没忍住,赶在信号中断之前改了口,“要不还是做十寸的吧?”
“十寸?”店家有些惊讶,“小姐你确定吗?两个人吃会一个礼拜都吃不完的喔?”
隋秋天攥了攥电话。
“你们店里最大的蛋糕尺寸是多少?”她问。
“最大也是十寸了。”
“好。”隋秋天说,“那就十寸吧。”
“那我再确认一遍。”店家相当负责,“橘子口味的蛋糕,图片款式,十寸,在上午九点以前送到北角道38号,在卡片上写——”
“卡片还是我自己写吧。”隋秋天截断了店家的话。
“好吧。”店家没有再重复,“那就这样哦。”
电话挂断。
隋秋天长长舒出一口气。
然后。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耳朵,坐在书桌前,看了看被自己摆在正中央的那个木质相框——那是中秋节她们拍的全家福。
雇佣期快要结束,隋秋天准备开始打包自己的行李。她打算先回潮岛的老房子,稍微清理住下来,再慢慢布置家具,思考以后应该做什么。
最近几天。
她在这个卧房里面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后觉得,好像没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带走的。
因为这些都是棠悔给她的。
那张被买下来放在房间最中央的沙发椅,她也决定要留给棠悔。因为棠悔每次过来,都会说坐得很舒服。
那她唯一可以带走的。
就只剩一件。
隋秋天将木质相框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又很小心地擦了擦玻璃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她擦得很仔细,把躲在玻璃后面的棠悔擦得很清晰,再慢慢去擦自己……
某层意义上,她认为这张照片拍得很好,因为棠悔没有穿让自己不舒服的礼裙,而她自己虽然有些狼狈,但嘴角也在笑。
这可能是她二十六年人生中,唯一被保存下来的一张照片。
因为她的童年时期,没有人会替她保存照片。后来长大,也没有想过特意去拍照。
出于这层目的。
她稍微自私一点,将这张照片带走。
棠悔大概也不会责怪她。
隋秋天找出一件自己十九岁时穿来的旧衣服,那是那个时候她能买到的最贵的一件衣服,那时她穿着这一件衣服第一次见到棠悔,现在,她用这件衣服小心翼翼地包着她们的全家福。
放进了行李箱最底处-
十寸蛋糕在上午九点以前准时送到。
吃早餐的时候。
隋秋天和管家对上眼神。
管家不太擅长扮演007,躲在棠悔身后,很生硬地朝她眨了一下左眼。
隋秋天也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收到信号。
棠悔低头抿了一口燕窝粥。她今天貌似不打算出门,穿了很简单的家居服,黑发柔顺地披在肩,没有做特意的装饰。
她没有注意到隋秋天和管家的小动作,安静地食用早餐,看起来很无害,也很容易被哄骗。
隋秋天突然于心不忍。
尽管一个生日蛋糕不算什么需要隐瞒的惊喜。
但她很老套地准备隐瞒寿星。
也背着棠悔做了小动作。
这使得她良心不安,便在棠悔试图用方巾擦嘴时,忍不住出声劝慰,
“再吃一点吧棠悔小姐。”
棠悔动作顿了顿。
她是雇主,有权利决定自己吃多少。
但。
她还是在两秒钟之后再次拿起餐勺,舀了一勺燕窝粥,送到嘴里。
最后她吃完了一小碗燕窝粥。
然后接到电话。
她微微蹙起了眉心。
隋秋天没有多嘴,也把自己的早餐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擦嘴的时候。
棠悔挂断电话,迟疑地往她这边看了眼。
“怎么了棠悔小姐?”隋秋天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棠李尔说,今天晚上给我准备了寿宴。”棠悔说。
上次中秋节棠李尔没来。而现在,棠李尔却打来电话,说特意为她准备了寿宴,甚至怕她不高兴,还特意在电话里言明——
只是一餐简单的便饭,没有邀请棠家其他人。是自己母亲特意交代过,让她与这个姑姑搞好关系。
棠悔有些意外。因为她和这个刚回国的侄女不算亲近,平时联系也不算多。
“棠悔小姐,要去吗?”隋秋天出声询问。
棠悔思考片刻,“晚上回来再吃蛋糕,来得及吗?”
她还记着她为她准备的蛋糕。
隋秋天抿唇。
不太明显地笑了笑,“当然来得及。”
“好。”棠悔点了点头。
她这么说,但也只是将手机倒扣在桌面,没有马上做出决定,微微蹙眉,仍然有些犹豫。
隋秋天没有说话,她一向不会在雇主的事情上多嘴。
【嗡嗡——】
手机振动一声。
棠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棠李尔发过来的短信:
【姑姑,这是会馆地址,今晚七点。】
她盯着看了一会。
还有第二条:
【姑姑,妈妈说让我一定要请到你来。】
棠悔目光瞥过。
再抬眼。
她看了眼隋秋天。
隋秋天没有发觉她在用眼睛看信息,而是在她抬头之后,猛地坐正。
好像正在做心虚事情的人,是隋秋天自己。
“那我去一趟吧。”考虑结束,棠悔说,“稍微早点回来。”
“好的棠悔小姐。”
隋秋天立马点头,“那我晚点去把江喜叫过来,和我们一起去。”
棠悔没有反对-
会馆地址离白山山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下午五点。
她们准时出发。
提前十分钟到达会所。
那时,棠李尔已经提前在六楼入口等她们,她的五官和棠悔有些像,都是符合中式审美的大气长相,她穿了条白色礼裙,拎着个小包,站在自己母亲身旁。
见到棠悔。
棠李尔稍微愣了一下,先是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再在母亲示意下,迎过来挽着棠悔的手臂,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姑姑”。
私下聚会。
棠悔没有在公司那么严厉,而是低头,轻轻“嗯”了声,再寻着声线,找到棠李尔母亲梁惠惠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
梁惠惠笑了笑,和棠悔打了个招呼,她喊她“棠总”,然后又看向棠悔身后站着的隋秋天和江喜,“这是两位保镖小姐?”
隋秋天微微颔首。
江喜也跟着她点了下头。
“那你们要不要去另外的包间休息就好?”梁惠惠关切地问,
“我让人再给你们两位也上桌菜,免得我们吃顿家宴,还要难为你们站在门口等那么久。”
天冷,隋秋天手里拎着棠悔的大衣外套,她看了眼棠悔的背影——
她没有穿家居服了,她换了套外出的、剪裁得体的定制款黑色西服,佩戴好珍珠耳环,柔顺黑发在出门之前卷成了浓密的大波浪卷。这对她来说不是家宴。
“梁女士,谢谢你的关心。”
隋秋天将目光收回来,微微低头,说,“但守在雇主身边,是我们作为保镖的职责。”
“我只是好心。”梁惠惠微笑着应答,好似并没有因为某个保镖的回拒产生任何不悦,而是又看向棠悔好像真的失去焦点的眼睛,打量一会,说,
“当然,这两位保镖小姐这么恪尽职守,自然也是好事。”
棠悔寻着声线望过去,视线却有些偏,停留在梁惠惠的耳边,久久,她才微笑着说,“她们两个性子是比较认真一点。”
梁惠惠“嗯”了声,又瞥一眼在旁边很久没说话的棠李尔,
“尔尔,那就扶你姑姑进去吧。”
会馆场所私密性很好。
但这毕竟是棠家人的私人宴会,隋秋天和江喜也确实是不好跟进去,只是在门口走廊守着,厚实的厢门一关,里面的声响完全传不出来。
“秋天保镖姐。”
江喜第一次出外勤,很不敢松懈地东张西望,再凑到隋秋天耳边。
说,“棠小姐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隋秋天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说,“不会。”
江喜眨了眨眼。
“这是公开的商业性质场所,而且富豪不是□□。”隋秋天跟她解释。
停了一会,又补充,“至少表面上不是。”
“就算是要做什么不正当手脚,一般也不会在公开场所,都是在那种很隐秘的、没有监控也不公开的地方,像山上,公路,或者海上之类的……”
相比于棠李尔把棠悔叫来生日宴是想要害她这个猜想,隋秋天觉得——
她应该是更想和家主搞好关系,顺便想要试探棠悔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而基于这点,棠悔过来赴宴,大概率也只是想落实这家人的猜想,亦或者,也是想在这一餐“家宴”上打探清楚,棠李尔和梁惠惠到底在做些什么打算。
“原来如此。”
江喜点点头,她盯着隋秋天看了一会,然后没忍住笑了下,“秋天保镖姐,你懂得好多哦……”
会馆走廊里极为寂静,除了她们两个之外没有别人。隋秋天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都是跟棠小姐学的。”
她说着,便从兜里翻找出蓝牙耳机,一个戴到自己左耳,另一个递给江喜。
江喜受过专业训练,自然明白这是什么,立马接过来,戴到自己的右耳。
棠悔眼盲多年,一个人独自赴宴自然有诸多不便,因此时常携带耳机通讯,为的就是在不便时可以及时唤来自己的保镖。当然,保镖能否实时听见里面的情况,取决于棠悔在那边是否按下收声键。
耳机的收声设备连接到棠悔外套上的一颗定制纽扣夹,包厢里嘈杂的交谈声传出来——
“来,这是我特意让人准备的,你吃吃看,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吃鱼,是不是?我这次特意让大厨准备了条石斑鱼……”
——这是梁惠惠的声音。
“姑姑,你喝什么茶?”
“姑姑,给。”
“姑姑,我上次中秋节没来是因为……”
——这是棠李尔的声音。
两个人听上去都实足热情。
隋秋天微皱眉心。
“好,谢谢。”
“都可以。”
“没事。”
——这是棠悔的声音。
隋秋天舒展眉心。
可能是收声设备被盖住,稍微有些模糊,但声音听上去也是正常的。
看来里面并没有出什么状况。
隋秋天低着头想。
但棠悔不是话多的人。
后续。
她都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又被隐藏在其他人的声音里。
信号忽强忽弱。
隋秋天按住耳机。
仔细从中辨别棠悔的声音,也很认真地一句一句听着。
确认对方没有被不高兴地灌酒,也没有被勉强做什么事……
她稍稍放下了心。
便抬头,看到江喜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其实……”
她怕江喜觉得这份工作负担太大,便关闭自己这边的收声,主动开口解释,
“棠小姐没有那么不厉害,你平时工作可以不用像我这么担心她。”
江喜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棠总是个蛮厉害的人。”
隋秋天木着脸点头。
江喜没有再说什么,相当识趣地将好奇的目光收回。
包厢里开始用餐,掺杂一些关于近况的交谈。棠悔没有将收声键屏蔽,不知道是不是忘记她们还站在外面,可能会听到不该听的。
但左右,里面几个人也没有说什么很隐秘的事情。好像这真的只是一场普通家宴,几个人聊前些天的忌日,聊棠李尔进公司之后有什么想法,聊棠悔最近是不是又瘦了……很多琐碎的事情。
中途,棠悔有好几次都想尽快结束话题。但梁惠惠马上又会催着棠李尔给她敬杯酒,喊声姑姑,说些好听的话,也像普通家庭里的小辈一样,问一些棠悔工作上的事情,棠悔不好拂小辈的面子,也都稍微抿了一口。
隋秋天有些担心她喝多酒,但不担心棠悔是真的无法脱身。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她当然心里有自己的底线,也不会轻易让人碰到自己的底线。
是在江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的时候。
穿着深灰色制服的侍应生,推着一个蛋糕车走过来——
那是一个五层蛋糕,奶油绵密,装饰华丽,像是那种特工电影里演的、在宴会上整个人都可以摔进去的蛋糕,散发着金贵而甜蜜的气息。
侍应生推着它的样子很小心,好像这个蛋糕比她自己还要贵。它点着摇曳烛火,被推着路过她们。
隋秋天稍稍侧身,让侍应生敲门,也在这时听到梁惠惠的声音传出来,“我记得你很久没过过生日了吧,正好,我今天请了位意大利来的西点师,专门给你准备了……”
门被推开。
侍应生护着庞大的蛋糕车,自己被挤在边上走,没注意到自己踩到隋秋天的鞋,只好惊呼一声“抱歉”。
“没关系。”隋秋天没有觉得痛,她为她撑开门,“你先进去吧。”
侍应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把摇曳着烛火的蛋糕车推进去。
这些会馆都喜欢把陈设和灯光弄得很暗,像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这里藏着很多秘密。
门推开之后,里面很安静,也没有多亮,只能看见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围坐在一起。
但看不清到底谁是谁。
江喜昂着下巴,往里瞥了眼。
梁惠惠眼神轻悠悠地飘过来,瞥了眼在门口撑着门的隋秋天。
隋秋天低着视线,却还是感应到她不太欢迎自己的目光,便在蛋糕车推进去之后,轻手轻脚地关门,退出去。
门开关太快。
她没有来得及看棠悔一眼。
只隐约用余光,瞥到一点棠悔像是坐得很直的背影,又像是微微用手撑额的动作。
是不舒服吗?
还是喝多了酒?
隋秋天站在门边,将手背到身后,站姿笔挺,却有些担心地想起——
刚刚棠悔好像在梁惠惠的劝说下,喝了好几口葡萄酒。
江喜看那张紧闭的门。
又看隋秋天。
很小声地说,“秋天保镖姐,今天时间好像有点晚了。”
隋秋天看了眼手表,上面显示是九点。等这边结束,她们再回山顶,可能会超过十二点。
“没事。”隋秋天安静看了眼手机。
“好吧。”江喜揉了揉下巴,又问,“那你的蛋糕怎么办呢?”
“也没事。”
隋秋天摇头。
低声对江喜说,“只要棠小姐在想吃蛋糕的时候,吃到就好了。”
她说的是实话。
实际上。
她只是希望棠悔在生日那天可以过得开心,如果棠悔愿意吃蛋糕,想吃蛋糕,也真的吃了蛋糕。那么,她吃的到底是不是她为她准备的蛋糕,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
她表情正常,语气也正常。
甚至在这之后。
还从自己包里掏出了一个红豆面包,递给江喜,“你要是饿的话,先垫垫肚子。”
江喜愣愣接过红豆面包。
她们的工作性质实在特殊,很多时间都没办法在饭点吃饭。于是她们在出发之前,已经提前在厨房吃过晚饭。但隋秋天想到这是江喜第一次出外勤,可能会不习惯。所以,她还是简单地给她带了个红豆面包。
江喜闭紧嘴巴。她没有吃红豆面包,也没有再问。
她看了隋秋天几秒钟。
便把红豆面包收起来,板板正正地站在了另外一边。
耳机里,包厢的声音还在继续——侍应生进去后没有出声,她似乎还要等人发话,帮助顾客切完蛋糕,等顾客发话才能出来。
梁惠惠在回忆自己新婚时与棠悔相处过的记忆,说棠悔那个时候还很小,虽然不太喜欢说话,但总是让她心生怜惜,怎么现在一眨眼,就成了比她外婆还高的棠总……棠李尔还是喊她姑姑,也讲了些早就准备好的生日贺词。
这似乎真的只是一场有些客气、也有些真情流露的家宴。
棠悔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的呼吸很轻,传到隋秋天的耳边,飘飘,含糊,像是生出些滑意的雨。让她担心棠悔今晚是否饮用过多酒精。
是在梁惠惠和棠李尔都停话,侍应生询问是否要过来吹蜡烛时——
棠悔才终于出了声,
“梁女士,今天谢谢你的邀请,但蛋糕就不必了。”
声音听上去没有很多醉意。隋秋天稍稍舒展眉心,但又没有太放心——因为棠悔是个控制力很高、也很能忍的人。她总是有极强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释放出弱点,或者醉意。
棠李尔和梁惠惠都因为她这句话沉默下来,不知道是讶异,还是不太高兴。
耳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棠悔似乎是站了起来。
她撑扶着桌面,拄着盲杖,笃,笃,笃……声音很慢,却很响。
她脚步克制,往门边走过来。
但似乎又有些抑制不住的飘,像努力将很多个泡泡踩在鞋跟下。
隋秋天攥紧手指。
有人跟在棠悔身后起身,像是要过来扶她,却又被她很礼貌地推开。
于是这个人只好站在原地。应该是不知所措的棠李尔。
另一个人也站起来。
叹了口气,
“棠悔,过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变了。结果你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动不动就不高兴,动不动就摆脸色给大人看,好像我们都欠你很多债。”
是梁惠惠。
棠李尔有些仓皇地动了动步子。
“偏偏,你外婆还是最喜欢你,只要你想要什么东西,她就都只给你。只要你一句话,你那些个哥哥她没有一个会放在眼里。”
梁惠惠低声说了一句,“偏偏,你还什么都不想要,一个人跑去澳洲念这么多年书,说只要能离这个家远一点,宁愿去快餐厅打工炸薯条都好,还用别人的名字去投稿什么珠宝设计……”
棠悔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走路,她仿佛变成了一片飘得很高的影子,高高地飘走了。
江喜几乎没有呼吸了。
她看了眼隋秋天,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隋秋天低脸,呼吸很轻。
她觉得梁惠惠在说假话。
棠悔是出生在山顶的公主,是继承人,是掌权人。棠悔笑着说没有,开玩笑说她从来都不想逃出去,微笑着在采访里面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继承人。
她怎么会有宁愿去快餐厅炸薯条,还用别人的名字投稿珠宝设计……
这么简单、这么年轻天真、也这么叛逆的想法?
可梁惠惠又好像是在说真话。
因为棠悔很久都没有动静,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静了很久,然后踉跄间重新迈动往外的步子,笃,笃……
她离隋秋天越来越近了。
“你说你,本来好好的这是做什么……”梁惠惠没有再说那些事,她往她那边走了几步,大概是想要过来拉住她,“本来我都准备好了。”
“抱歉。”
棠悔似乎是拂开了梁惠惠的手,她没有回答梁惠惠刚刚的话,好像刚刚梁惠惠什么都没有说。她往门边靠近了些,通讯器信号变强,声线也变得舒缓,“是我跟别人有约在先。”
“都这么晚了还有谁?”梁惠惠的声音听起来很低,她似乎觉得棠悔在找借口,也不觉得,除了她们母女之外,棠悔身边还会有其他人。
过了一会,她甚至还想当然地问出一句,“你爸今天不是还被拍到去赌场了吗?”
棠悔再次安静下来。
隋秋天用力扣紧手指,很用力地呼出一口气——棠悔没有发话,她和江喜没有办法闯进去。
“姑姑。”棠李尔的声音有些急,
“你别误会,我妈妈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梁惠惠也像是反应过来。
声音里有了些歉意,“对不起啊棠总,我话说快了点……”
她又改喊她“棠总”。
江喜闷着头不说话。
棠悔没有再走路,盲杖声音也没有响起。本来,她可以完全不用回答梁惠惠的问题,或者是随便找个借口敷衍回答,像是与她身份相匹配的童总徐总有约……总之之类的。
但是她静了片刻,却像个小孩子只能、也只会说真话一样,和所有人说,
“我和我的保镖小姐约好了。”
棠李尔顿了片刻。
她似乎又像刚刚一样,和自己的妈妈对视一眼,然后才慢吞吞地说,
“不就是一个保镖吗?”
“靠北——”江喜低声骂了句方言脏话,但又在抬头看到隋秋天平静的视线后,瘪着嘴低下了目光。
隋秋天不说话。
她将目光从江喜身上收回来,微微抿着唇。
她当然知道,这听上去不像是棠悔会高兴的话。她不希望棠悔真的和人起冲突。
但如果棠悔真的有那么不高兴,她会直接冲进去。
“棠李尔。”
很久,棠悔终于出声。
她笑了一下,声音很轻,问了一个听起来格外模糊的问题,
“你在这里,有过相信的人吗?”
棠李尔愣住。
梁惠惠也没有出声。
她们两个可能又在对视。
江喜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隋秋天。隋秋天低着眼,看自己的鞋尖。
耳机里。
棠悔的声音清晰分明地传出来,像很多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从密封的包厢,飞出来,翩翩,落到耳膜,
“无论发生什么,永远最相信她,在你没办法相信任何人的时候,甚至在你没办法相信自己的时候,有个声音会在潜意识里告诉你,你最应该相信她,最应该躲到她身后,因为她绝对不会背叛你。”
“因为她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舍得让你掉一根眼睫毛,她会永远站在你身后,你一回头,她就在你身边……”
“棠李尔。”
讲到这里。
她好像是在笑,“你有过这种‘相信’存在时的底气吗?”
好像又没有,“如果没有的话……”
棠悔音量不大。
语气也并不冰冷,但听上去,就是让人难以反驳,
“请你下次不要说,不就是一个保镖吗……”
包厢里。
她的声音显得比流淌的空气还轻,“这种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遍。”
话落。
没有人说话。
包厢里静得出奇,人都好像变成没有开口说话的水鬼,呼吸黏缠,淌在地上。
棠悔重新迈动步子。
拄着盲杖,笃,笃,笃……踏到门边。
隋秋天下意识抬眼,屏住呼吸看向那张密闭的门。
一秒,两秒,三秒……
门被打开。
棠悔的脸从光影中敞出来,她似乎喝了点酒,眼尾有些发红,鼻梢也落了些模糊的暗红光影,眼睛是湿的,润的,泛着水光。像眼睛里无声无息发酵过一滴酒,但看上去仍然很美丽。或许她在来的时候,也有想过有很小很小的可能,这真的会是一场家宴。
隋秋天愣了片刻。
背到身后的手指攥了攥。她努力扬起唇角,朝她笑。
棠悔也笑。
笑完了。
她脚步慢慢地走过来,像是累极了,影子挨在她的影子旁边,像一只蝴蝶停栖在她肩膀上休息,身体却只能和她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
“隋秋天……”
棠悔的影子晃晃悠悠地撞着她的影子。
隋秋天站在原地,“我在的棠悔小姐。”
她回应她。也在她踉踉跄跄快要倾倒之前,忍不住伸手——
用手掌稍微托扶住她的手弯。
体温相贴。
力道支撑。
棠悔抬眼看她,视线在她鼻尖停了大概有几十秒钟。
然后垂下脸去。
女人脸上淌满了浓郁的黑暗,隔着飘飘的发丝,她疲倦不堪地将脸倚靠在她肩上,吐息很轻,带着某种眷恋的酒精气息,
“你肚子饿不饿啊?”
那一刻,隋秋天的目光很轻易地越过棠悔的肩膀,看到黑暗里仿佛有很多双诡异的眼睛在看着她们,诧异,怀疑,震惊,不解……
是这些吗?隋秋天看不太懂。很多时候她都看不懂。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旧的、诡谲的世界。
视线庞杂,像天罗地网无法脱逃。
隋秋天愣怔低下视线。
在其中寻到她看向她的眼睛,也听见棠悔笑着,轻轻对她说,
“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回家,回家[爆哭]
44「橘子蛋糕」
◎【亲爱的棠悔小姐】◎
棠悔没有再回头。
她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与隋秋天分开,像一只受伤的昆虫那样跌跌撞撞往楼下走。
刚开始她走得很快。
几乎没有等隋秋天。
或者是说,她相信无论自己走得快,还是走得慢,隋秋天都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所以她短暂地将那只埋了很久很久的昆虫放了出来。
今夜又是绵延不断的小雨,像蛛网一样,把很多模模糊糊的影子黏在一起。
下楼之后。
棠悔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她头发都被淋湿了,但她没有管,她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大大方方地淋过雨。
所以走出会馆后,她就干脆顺着湿漉漉的街道,踩着很小很小一个炸开的水洼,在朦胧细雨里走,变成一个很任性、也很孩子气的酒鬼。
隋秋天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好让江喜先去找司机,让她们先去把车开过来。
她自己则拎着棠悔的外套,拿着被她扔下的盲杖,跟在她身后,看棠悔淋着雨,踉踉跄跄、却又无拘无碍地走在自己前面。
黄色街灯闪了一下,掉了一滴水下来,像蜘蛛吞掉一只蚊子。
棠悔突然停下来,好像栖息在街灯下的一只游魂,连影子都很淡。
隋秋天快步走上前。
颇为紧张地盯着她浸在街灯下的侧脸,“棠悔小姐,你是不是冷啊?”
已经是深秋,临近冬天,街上温度其实已经很低了。棠悔甚至没有披外套。
只穿着在室内穿的西服外套,衬衫领口好像已经被淋湿了,薄薄地贴在皮肤上。
她卷过的头发湿浸浸的,变直了些,贴在她白皙得将近透明的脸庞上,一缕缕的,像要把她包在茧里的丝。
她看着隋秋天。
然后突然歪头,朝她眯起眼笑了,声音比雨丝还轻,
“隋秋天,我好像找不到路了。”
她今夜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
平时她不会这么笑,平时她笑起来的弧度很标准,眼梢弯起来的弧度也好标准,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训练要怎么笑。
但她现在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没有那么好看,也没有那么标准了。
隋秋天看她。
棠悔没有看她了,她抬起脸,脸上淋了细雨,绒毛在霓虹下看起来很模糊,“这应该不是回家的方向。”
隋秋天慌里慌张地从自己身上找纸巾。
棠悔又在这时望她。
有点孩子气地问,“隋秋天,你到底饿不饿啊?”
隋秋天顿住动作。
很久。
她声音干涩地说,“我不饿的棠悔小姐。”
棠悔点点头,仍旧是看她,也很温柔地对她笑了,
“不饿就好。”
隋秋天终于找出纸巾。
她伸手。
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上的雨水。
隋秋天怕她会飘走,也怕她会被水鬼绑架沉进水底,还怕她被很多黑色的丝缠住,一圈圈绕住,然后埋进茧里。
棠悔又笑了。
她看隋秋天。
然后。
也伸手,给隋秋天擦了擦脸上的水。
她体温很低,手指也很凉,也有很多雨水,湿湿的,瑟瑟的。
食指在她眼尾停留很久。
蜷缩回去的时候。
她看着隋秋天,轻轻地说,“你怎么又哭了啊?”
隋秋天慌慌张张地用袖口擦了擦脸,然后解释,“棠悔小姐,我,我这是淋的雨。”
棠悔“哦”了声。
然后又眯了眯眼睛,笑,“那你现在怎么想我的啊?”
隋秋天看着她漆黑的、被雨淋得湿湿的、仿佛像是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眼睛,觉得自己心里面好像有很多东西正在一起跑过去。但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所以她只好很笨地说,“我不太清楚。”
“觉得我可怜?”棠悔问。
隋秋天愣住。
棠悔笑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好一会,她自顾自地想要脱鞋——
她今天穿了一双不太舒服的鞋,鞋跟稍微有点高,脚背整个露在外面,很白,也被淋湿很多……
“棠悔小姐。”
仓皇间隋秋天过去扯住她的手肘,却又在对上棠悔眼神时,惊惶不安地停住动作。
雨落下来,飘在她们的眼睛中间,像两朵沉甸甸的云。
棠悔安静看着她,眼神像是觉得她很奇怪。
“我背你吧棠悔小姐。”隋秋天松开手,温声温气地说,“地上太凉了。”
“你会生病的。”她强调。
棠悔眼睫毛上落满了雨。
隋秋天踌躇,说,“生病了就没办法去快餐厅给人炸薯条了。”
棠悔笑起来。
她像是觉得隋秋天很有趣,歪了歪头,然后很配合地将两只手抬起来——
隋秋天松了口气。
把盲杖外套都整理好捞在手里。
在棠悔面前蹲下来。
水洼倒映着她们两个的影子,有雨丝砸进去,模糊她们两个的脸庞。
棠悔趴到她背上。
她很轻,也很柔,也很韧,像一片云飘在她背上,可惜装满了雨,雨水湿湿滑滑地,从她脖*颈上淌下来。
隋秋天将她背起来,顺势,也将她快要滑落的两只鞋都拿到手里,一并拎起来。
她力气大,个子高,能把她背得稳稳当当,能为她减轻很多身上的负累,还能在这场雨里背她很久,背她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棠悔小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说。”隋秋天说,“要是想下来也跟我说。”
她踩着水洼,顺着马路边,一步一步地在浸了雨的街灯上走。
车还没开过来,可能是没有找到她们。
“隋秋天。”
棠悔脸贴在她肩上,呼吸里也沾着很多水,像翅膀上淋过雨所以只能低空飞行的蜻蜓。她喊她,却又停了很久才开口把话说下去,
“其实,我小时候真的有想过当珠宝设计师来的。”
隋秋天沉默。
这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听过的秘密。
通常情况下,她不太喜欢承担秘密,因为秘密会带来危险。
但——
如果是棠悔,她愿意为她承担秘密,甚至也不只是秘密。
“是不是很无聊?”雨丝缥缈,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好模糊,
“一个豪门继承人的梦想是逃出去当什么珠宝设计师?”
也很轻,“好像连现在的八点档九点档都不这么演了。”
“不无聊。”隋秋天说。
“一点也不无聊。”她重复一遍。
因为棠悔不是那些八点档九点档的主人公。她是活生生一个人,她十一月一日生日,天蝎座,今年三十二岁,在那场车祸以前她钟意穿高跟鞋,她听到隋秋天爱吃蛋炒饭,会很奇怪也很善良地每餐都为她准备蛋炒饭。
她不喜欢过生日,不太爱喝酒,只会在不开心的时候喝酒,她不高兴的时候不喜欢开灯,不喜欢穿鞋,她不碰烟这种上瘾的东西,口味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变得很清淡,胃也不是很好,总是吃分量很少的食物,她在和大人吵架的时候,会说自己宁愿去快餐厅炸薯条……
这样的一个棠悔,曾经在少女时代想像一只小鸟一样逃出去当珠宝设计师,一点也不无聊。
棠悔静了下来。
隋秋天背着她,沉默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棠悔现在并不想停下来,也并不想回去山顶。
可能……她和她小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想逃走,却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才有用。
走了一会。
棠悔好像很累了,她像一只翅膀变得很重的蝴蝶,柔顺而脆弱地俯卧在她背脊上,
“但后来,外婆发现了,她给了很多很多钱给她,就是那个愿意让我冒名顶替的好心的网友,好心的网友收了钱,把对我的同情收回去,说不知道我到底整天在闹着对抗什么,然后我就没当成珠宝设计师了。”
“连冒牌的都不行。”她轻轻地说。
隋秋天突然又想起她昨天打电话订蛋糕的时候,店家问她多少个人吃。
她想了很久。
最后发现,自己只能说——两个人。
和现在的心情很类似。
“她不让我当,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棠悔简单地说,
“可能只是因为不想让我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可能又是因为……”
雨飘得好大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柔,“单纯不想让我有太喜欢的东西吧。”
这句话后。
她很久都没再说话,像是也不期待隋秋天的回应。
隋秋天不知道说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她和棠悔相处,都是棠悔说,她听。但棠悔以前不会说这些。棠悔总说,隋秋天,我很高兴听你和我说这些事;棠悔还说,我愿意给你的东西,不代表也会愿意给别人;棠悔会问,隋秋天,出什么事了?
……
棠悔很少说——隋秋天,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将脸贴在她肩上,轻轻地、飘飘地呼吸着,仿佛已经睡过去。
“棠悔小姐?”隋秋天试探性质地喊她。
棠悔没有出声,呼吸频率也没有变化。天上在下雨,她喝了酒,却在隋秋天背上睡得仿佛很舒服。
隋秋天安静下来。
到现在。
隋秋天才愚钝地知道——棠悔是真的没有太喜欢的东西。
就好像,她也没有太不喜欢的东西一样。
其实她们两个可能都不太正常。
曾经,隋秋天觉得“不太正常”是贬义,但现在她觉得是“褒义”。因为有棠悔陪她。
街道湿漉漉的。
车开过来开过去,在她们周围溅上水,把她们变成两尾找不到海洋的鱼。
隋秋天沉默着,背棠悔走了很长一段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
车慢慢开过来,在她们身边停下,江喜降下车窗,隔着雨丝戳破她们外面的茧,
“姐,快让棠总上车吧!”
隋秋天停下步子,很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才知道自己已经背着棠悔走了很久。就好像,她们两个不太正常的人,不知道要逃到哪个不太正常的世界里去。
江喜下了车。
她和隋秋天一起,把棠悔扶上了车后座。
棠悔睡得很熟,不知道是因为醉了酒,还是因为淋了雨。
隋秋天让司机把空调温度调高,帮她把座椅调平,让她可以躺得舒服一点。
又摸了摸自己一路上护得紧紧的外套……还是不小心淋到了雨,有些湿湿的。
隋秋天皱紧眉,只好翻箱倒柜,找出车上的薄毯,一丝不漏地盖在她身上……
然后又翻出一条干干净净的白毛巾。
给她擦脸上的、手上的、身上的水。
雨滴顺着发梢滴落,滴到隋秋天的眼睛里,滴得她很痛。
她不太在意,用手背随便抹了一下。
又去给棠悔擦身上的水……
棠悔缩在座位上,好像很冷,双臂扣紧双肩,眉心也轻微蹙紧。
隋秋天也跟着她皱紧眉心,换了一条毛巾,继续努力去吸她衣物上的水。
又连忙嘱咐司机稍微开快点。
司机加快车速。
隋秋天擦了擦自己淋了水的腕表,时间是晚上十点十二分。
她盯着看了会。
再抬眼——
便看见江喜谨慎瞥过来的眼神。
她好像没有去看棠悔,她看着隋秋天。或者是说,她在同时看隋秋天和棠悔。
“怎么了?”隋秋天轻声问。
一滴水从她发梢滴落,从她下颌滑落,滴进领口,很凉,很凉,像是钻进去,在她那颗很小很小的心脏也落一场雨。
“没事。”江喜摇了摇头。
然后,又将一条新的白毛巾递过来,“姐,你也擦擦吧。”
“谢谢。”
隋秋天接过来。
很随意地擦了擦自己头发上的水。
擦了不到两下。
她继续给棠悔擦。
江喜的眼神没有从她们身上挪开。
隋秋天注意到这点。
抬眼看过去。
好一会,她对江喜说,“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知道。”江喜点点头,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这点职业道德我肯定有。”
隋秋天点点头。
今夜的雨变得有些大,车在静默终开向山顶。
隋秋天张了张唇。
本来还想和江喜说些什么。
袖口被轻轻扯了扯。
她只好非常紧张地低头去看棠悔。
下一秒,车进入隧道,视野变得很黑。
手掌传来湿而柔的触感。
隋秋天有些仓皇地目光下落。
女人睡得很熟,却无意识地过来拉住她的手——手指覆在她手腕上,掌心也贴在她的掌心。
她手上的水本来擦干了。
但隋秋天的没有。
所以她又被她沾上水。
可她不肯松手。
体温传递。
两个人的手都变得湿,变凉,变滑,像两尾交换体温的鱼。
隋秋天愣怔着看了看女人白皙的手指,又错愕地看了看女人蹙紧的眉心。
隧道并不长,光亮在前方像一个很小的,要吞掉车的洞口。
司机在驾驶位,江喜在副驾驶。隧道很暗,她们都没看见后排的动作。
基于保镖的职业素养,隋秋天理应迅速将手从自己无意识的、睡熟的雇主手中拿出来,最起码,也应该在隧道结束之前反应过来——因为这种情况被别人看到,会很糟糕。
但。
但。
她怔怔盯着棠悔的睫毛,也盯着棠悔的手,很久……
隧道结束,车厢迎来亮光。
隋秋天侧身,挡住前方两人的视线。
也悄悄,紧紧。
小心回握住棠悔的手指-
车在细雨飘摇中开到山顶。
通过敞开的铁门,开进山道,停到亮着灯的别墅外。
棠悔醒了。
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醒的。
醒来后。
她将头靠在车窗边,好像是在听雨,又好像是在看雨。
但她没有跟她们说话。
可能是因为清醒了,就不知道如何应对——那个在她喝醉之后,就不小心跑出来的、稍微有些任性的自己。
又可能是完全不在意。
或者是仍然有些醉。
她很安静地等车停下来,就推开车门,自顾自地下了车。
脚步看上去仍然有些虚浮。
江喜愣怔地看了眼隋秋天。
隋秋天也没反应过来。
江喜想了想,推开车门跟了上去。
车上还一片狼藉。
棠悔用过的毛巾,棠悔的鞋,棠悔没有披上去的外套,棠悔的包……
还有。
被棠悔遗漏下来的盲杖。
隋秋天抿唇看了一会,把所有东西收起来,再推开车门下车。
棠悔步子走得急。
因为她有点想吐。
但吐起来不漂亮,人在呕吐的时候都是丑陋的、让人嫌恶的。人会生理性嫌弃另一个人的□□,就好像棠蓉不喜欢她膝盖里的红色蚯蚓。而她不想让隋秋天看见这部分的自己,所以她很着急地下了车。
走到一半。
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盲杖下来。
她怔了一会。
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露馅。
隋秋天还会再因为随便一个理由相信她吗?
棠悔昏昏沉沉地想。
也昏昏沉沉地迈着步子,窘迫而狼狈地推开门,踏进别墅——
灯突然亮了。
很小的一盏黄色的灯,不刺眼,但足够让她看清,在客厅里打着迷迷糊糊的哈欠、一个比一个疲倦,却又派出代表捧着蛋糕的一群人。
棠悔顿住步子。
客厅里的一群人也都顿住,十分惊诧地看着像是闯进别人房子的她。
管家先反应过来,绕过沙发走过来,有些担忧地问,
“棠总,你怎么淋得那么湿?”
棠悔恍惚间看着管家走到自己身边,灯很模糊,她的视野也很模糊——
苏南走了过来,她没有穿常在她面前穿的职业套装,她穿格子衫,灰色运动裤,戴平时不会戴的那种黑框眼镜,头发在灯光下有点发棕,很不严肃,很不像她的下属,像一个周末有空穿着运动鞋来山顶的登山客。
她看了棠悔一会,笑起来。
然后又耸了耸肩,“没办法,你的保镖小姐给了我一张超大额的菠萝乌龙茶会员卡贿赂我,让我愿意的话,就今天过来陪你吃蛋糕。”
语气也很不尊敬。
甚至连“棠总”都没有加上。
好像从来都不怕她的样子。
“棠总。”这个人倒是加上了。她是房思思,是她四位秘书中比较可靠、也话不怎么多的一位,但她今天穿一件胸口印着熊的T恤,外面套了件很厚的外套,看起来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季节的人。
她似乎不怎么习惯在自己的上司面前穿私服,所以有些拘束地摸了摸脸,才说,
“昨天秋天小姐帮我整理了一个下午的文件,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她希望我能穿私服过来陪您吃蛋糕。”
她们不说“过生日”。
她们都说,“陪你吃蛋糕”。
她们可能不知道棠悔看得见。但还是都遵守承诺,穿上了私服。
“是自愿的。”管家看了看她的表情,在旁边补充,
“下午的时候我就和两位小姐聊过了,棠总,你可以放心,她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喜欢和自己的上司相处。”
棠悔有将近三十秒钟都不说话。
房思思走近,看了看棠悔,“不过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不太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本来九点,秋天小姐就发消息让我们回去休息的,还给我们道歉,但是……”
“但是来都来了。”苏南很自然地接上了话,也在棠悔迷茫之间跟她解释,
“其他人不来也是因为有其他安排,你的保镖小姐表示理解,也一遍又一遍地和她们强调,你很善良,你不会对这件事有意见,好像还跟她们约定下周去公司签保证书之类的……”
棠悔听得糊涂了,甚至都忘了自己刚刚进门之前还想吐。她觉得这好像一场她喝多了酒之后发的梦,明明她昨天才说自己可能想吃蛋糕,隋秋天一个下午,就可以为她做这么多事……
会不会她现在只是在车上睡着,一醒来,又是一场黑色的、密密麻麻的雨?
可是。
可是蛋糕在哪里?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
灯灭了。
有人蹑手蹑脚地端着蛋糕走过来,是刚刚还跟在她后面的江喜。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去。
找出蛋糕,点上蜡烛,端过来,笑嘻嘻地看向棠悔,
“我当然也是秋天保镖姐请来的啦。”
橘子蛋糕的甜蜜气息飘到鼻尖,棠悔几乎动弹不得。
灯被关了,别墅里只剩下烛光,迷迷蒙蒙地摇晃着。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很热闹地给她唱生日歌,就好像真的,只是普通地过来陪她吃一个蛋糕而已。
棠悔目光下落。
看清烛火下面的橘子口味蛋糕——是她上次买给隋秋天的,也是隋秋天答应她的,不是生日蛋糕,只是她最喜欢的口味的蛋糕。
也看清,在蛋糕上面插着卡片。
烛火摇曳。
卡片上面有很熟悉很板正的笔迹,一笔一划地认真写:
【十一月一日,天气小雨,整颗地球有半颗都气温很低。亲爱的棠悔小姐,很感谢在这一天,能有你愿意待在这个世界,和我分享同一个橘子口味的蛋糕。】
棠悔陡然转过身。
脚步很急地往外走了一步,却又突然停止了步子。
棠悔低头。
迟钝地退了一步,便看见自己脚下穿的鞋——是一双棉质拖鞋,沾上了点雨水,有几个泥点。她不爱穿鞋,也总是穿让自己不太舒服的鞋,所以每辆车后备箱都有准备好的拖鞋。都是隋秋天给她准备的。今天,也是隋秋天给她穿上的。
她记得睡着之前,她的脚上、鞋上都溅上很多雨水,湿的,冷的,脏的……她很不舒服,所以她走在路上都想把鞋脱掉……
然后。
隋秋天背她起来,拎她的鞋,擦干净她脚上的水……
还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嫌弃她溅上的那些雨水,不嫌弃她踩脏的脚……给她穿上一双那么干净的、温暖的袜子。
棠悔迷茫抬脸。
外面还在下雨,雨丝缥缈,想要将整个山顶都淹没。
隋秋天姗姗来迟。
她推门进来,身上的制服被淋得很湿,眼镜起了一层白雾。她个子很高,影子也很长,身上挂着棠悔的包,棠悔送她的包,棠悔的外套,手上拎着棠悔的鞋……湿透的眼镜小狮子身上挂满了东西,显得比平时还要呆。
她进门之后,好像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便很糊涂地摘下眼镜,也很笨拙地用袖口擦了擦。
重新戴上去。
她看见棠悔。
也看见棠悔后面的人。
似乎有些意外其他人还没走,所以露出疑惑的神情。
棠悔望着她。
隋秋天慢慢吞吞地走过来。
看见蛋糕和烛火之后,才露出像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接着。
她很费力地抬了抬手。
看了看腕表,有些为难地说,“还差三分钟就到十二点了。”
她好像是想起来棠悔的生日快要过去,又仿佛是想起来——
她还没有兑换今天的拥抱。
但现在很多人。
隋秋天不能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前抱她。
所以最后。
她只是很拘谨地停在她面前。
像是真的考虑很久到底要说什么,才腼腆地笑着,很简单地对她说了一句,
“棠悔小姐,祝你吃蛋糕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生日快乐![爆哭]
45「小气鬼」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店家没有撒谎。
这真的是她店里最大尺寸的蛋糕了。
在那通电话里——
她还跟隋秋天说,这是加高尺寸,完全够十五个人吃。
所以。
切蛋糕的时候。
棠悔换了干净的衣服下来,被一个穿格子衬衫的人、一个穿小熊T恤的人、一个穿圣诞红毛衣、一个在深秋特意换上自己新买的漂亮吊带来吃蛋糕的人,还有一个穿浅灰色兜帽卫衣的人围在最中央准备吹蜡烛时……
她眼睛里跳动着烛火的光。
然后,她对着那个橘子蛋糕很轻很轻地说,“好大的蛋糕啊。”
隋秋天因此而变得有点担心,她觉得棠悔可能是淋雨感冒了,以至于有些糊涂——
因为这个十寸蛋糕,显然比刚刚在会馆里那个小很多。
但隋秋天没有在别人准备吹蜡烛的时候多嘴。这是礼貌问题。
不过。
她发现棠悔没有闭眼睛。
而是隔着跳动的烛火,模糊而柔顺地注视着她。
于是。
她愣怔着与棠悔对视片刻,忍不住出声提醒,“棠悔小姐,许愿的时候要闭上眼睛。”
棠悔笑了。
“嗯,我知道。”她望着她的眼睛说。
别墅已经关了灯,只有蛋糕烛火昏黄跳跃。隋秋天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悄悄看了看围成一圈的其他人……
她挠了挠下巴——
刚要说些什么。
棠悔却又突然闭上了眼睛。
隋秋天便也只好闭上嘴巴。
棠悔许愿的时候微微低头,下半张脸隐在光影中,眼皮舒展,睫毛微跳。但很快,她就睁开眼睛,平静地在所有人目光中吹熄蜡烛——
就好像是,在许什么不想让别人窥见的、却又很小的一个愿望。
“好了。”她对把自己围在中央的所有人说。
隋秋天点点头。
苏南努了努嘴,去把蛋糕上的蜡烛拆了。
房思思看了眼江喜。
江喜抱着自己两只光秃秃的胳膊,躲在管家厚绒绒的毛衣旁边取暖。
管家摸摸她的头,眼神好像是在说“可怜的孩子”。
棠悔不讲话。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堵又冷又热的墙堵着,墙上有夏天,有小熊T恤、衬衫和吊带,又有冬天,有厚外套和圣诞红毛衣……还有一个完整的秋天。
再然后。
墙的领头人隋秋天眼巴巴地发话了,“棠悔小姐,你可以切蛋糕了。”
好吧。
棠悔奉命去切蛋糕。
她接过隋秋天刀刃朝外递过来的纸刀。
隋秋天把蛋糕捧近了些。
出声提醒她,“棠悔小姐,蛋糕在这里。”
她还是那么周全。
棠悔觉得隋秋天真的很呆。
很不懂得变通——
她明明看见她把盲杖扔下都能准确找到门的方向打开,她明明看见她漏洞百出,但她还是愿意相信她。
也愿意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哄。
就因为她说——
不喜欢看见蛋糕。是因为吹完蜡烛,切完蛋糕,人就都走了。
所以——
她找来这几个心很好的人,变成一堵墙,把她围得紧紧的,好像这堵墙永远都不会走。
但棠悔明白,是因为隋秋天。
她们觉得隋秋天可爱,觉得隋秋天善良得过了头,觉得隋秋天的邀请很真诚,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温暖的、天使般的隋秋天的请求……
会有一点点是因为棠悔吗?
棠悔觉得没有。
她深知自己是个不太好接近的上司,但她仍然很感激她们,她感谢她们和她一样,对隋秋天抱有同样的看法,不会觉得隋秋天的要求很怪……
所以。
棠悔切完蛋糕。
轻声细语地对江喜说,“快点回去换身厚点的衣服吧……”
也对房思思和苏南说,“今天可能不太方便下山了,先住在这里吧,我让人给你们收拾房间,明天送你们下山。”
又看了看头发花白、换上圣诞红毛衣在打哈欠的管家,沉默一会。
宽声说,
“今天晚上辛苦你了,早点去睡觉吧。”
十二点早就过去,说是生日也都已经迟了一天。几个人也没说更多,吃完蛋糕,也都打着哈欠答应下来,各回各的房间。
十寸大的橘子蛋糕还剩下半个。棠悔可能是胃不太舒服,只吃了一小块,就没有再吃。
但她不让隋秋天扔掉。
她坚持让隋秋天放在冰箱里,说是明天还可以食用——
她突然变成一个舍不得扔蛋糕的小气鬼。
隋秋天把棠悔送上楼去。
自己又下来。
把残局收拾好,再把那半个剩下的橘子蛋糕放进冰箱里。
再上楼。
她看见棠悔——
棠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三楼下来了,她在切蛋糕之前就已经洗过澡,穿很简单的睡衣。
坐在三楼到二楼的楼梯上。
两只手抱紧膝盖,坐在那里,像一团很细很薄的影子。
隋秋天愣怔一会。
朝她走过去。
棠悔听见她的脚步声,微微抬头,目光注视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踩到自己面前,直直地看着她。
“棠悔小姐,时间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隋秋天有些担忧地问。
棠悔仰头,朝她笑一下。
然后很孩子气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坐。”
隋秋天坐下来。
她坐在她旁边,能感觉到女人有些凉的体温,传过来,像一团在融化的空气。
也闻到了女人身上稍微加重的酒精气息——棠悔又喝了酒。
隋秋天操心地皱了皱眉心,但坐下来之后几乎没有犹豫。
她擅自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擅自披在棠悔身上,也擅自把她看起来很薄很柔软的肩裹得紧紧的。
她没有问“棠悔小姐可不可以”。
她就是要这样做。
甚至在把手收回来之后,还要特别胆大妄为地说,
“棠悔小姐,你不要总是在冷天不记得穿厚衣服。”
棠悔笑,“你怎么知道我是不记得?”
她歪头看她,漆黑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柔软得像丝绸,又像水,流着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可能我是故意的呢?”
隋秋天愣住。
棠悔又笑,她的笑声还是柔柔的,“因为只要我不穿厚衣服——”
或者,因为她今天稍微喝了些酒,酒精没有完全代谢,而且还淋了雨,所以声音有点晕晕的,显得越发柔情似水,
“你就会很紧张地跑过来,还会给我披你的外套啊。”
她甚至还不闪躲,将下半张脸埋在她的外套领口,像只猫儿蹭了蹭,像只猫儿一样说,“隋秋天,你的外套上有味道。”
“什么味道?”隋秋天紧张得不行,一下子整个人都坐直很多。
“花的味道。”
棠悔将鼻尖藏在她的外套领口,声音听起来糊而轻,
“一种很淡很没有攻击性,但是又有点奇怪的花。”
隋秋天眨了眨眼。
然后低头。
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卫衣,只闻见了自己用的洗衣液味道。
再然后——
她听见棠悔低声补充,“因为和我见过的其他花都不一样。”
隋秋天糊里糊涂地又去闻了一下。
然而她还是没闻到什么特别的花香。
她越发糊涂。
下一秒抬眼——
看见棠悔正目光含笑地看她。
隋秋天立马收起所有小动作,不太好意思地缩了缩下巴,
“有吗”
“有。”棠悔很肯定地点头。
“棠悔小姐。”
隋秋天担心地望过去,“你今天是不是稍微喝多了一点?”
“会不会头痛?”
“要不要早点休息?”
“或者我给你倒杯热水解酒?”
……
她表情担忧,一连问了好几句。
“隋秋天,你好啰嗦啊。”棠悔抱着膝盖,弯着眼睛说她。
隋秋天闭紧嘴巴。
棠悔又笑了起来。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她,
“橘子蛋糕收好了吗?”
“收好了。”隋秋天回答。
却又忍不住提醒,“要是明天坏了的话,棠悔小姐你不要吃。”
“好吧。”棠悔答应。
但下一秒又很不讲道理,“那我想办法让它不要坏。”
隋秋天怔了两秒,没忍住提起嘴角。
“你笑什么?”
棠悔轻而易举地发现她的情绪变化,但她现在没有在看她,她好像听她的呼吸,就可以听出来她是什么状态。
“没有。”隋秋天又不好意思了。她将两个膝盖并拢,两只手放在腿弯下面,夹得紧紧的,这是她小时候不小心被关起来的时候,会感到安全的姿势,“就是觉得,原来棠悔小姐……”
说到这里。
她犹豫要不要说。
“原来我什么?”棠悔追问。
隋秋天有些发窘。
抿了抿唇,“就是觉得,棠悔小姐吃蛋糕的时候,也会和我一样。”
“你也会把吃不完的蛋糕放冰箱里?”棠悔了然。
“不。”隋秋天摇头,“我吃得完。”
棠悔看着她,好像没明白。
隋秋天想了想,紧了紧膝盖,又说,“我一定吃得完。”
她们声音很小,楼梯间的灯熄了,黑黑的,像一个黑白的世界。棠悔透过黑暗看她,像是猜到她的意思一样,眼神看起来平静又悲哀。
隋秋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想,棠悔的确和她有点像,在蛋糕上都是小气鬼。
不过小气鬼隋秋天会撑着肚子,一口不漏地全都吃掉。
因为她总是难以忘记,小时候她不小心被同学关到厕所里。
两个小时后,有个很好心的、从外地来的实习老师把她救出来,送她回家,在路上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还买了个蛋糕给她过生日。
那个蛋糕也是橘子口味的,她给实习老师吃了第一块,因为课本上说要尊敬老师,又给表姐吃了一块,还给姨妈吃了一块……
最后再给自己一块,她小时候贪嘴,还想吃第二块,但晚上还要吃晚饭,所以她只是舔了舔盖子上被粘到的奶油,接着,就很珍惜地把蛋糕放进冰箱里面,想要第二天早上继续吃。
小朋友晚上睡得早。第二天早上,她起来就发现,那块蛋糕被姨妈分给晚上来家里做客的阿姨叔叔们吃掉了。
那是她第一次有自己的生日蛋糕吃。
以至于。
后来棠悔给她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都是要一次性吃完,吃掉。
直到今天。
隋秋天第一次给人过生日,她订了三个橘子蛋糕。
一个给棠悔。
另外两个——
在今天下午出门之前。她放到了另外一栋别墅的冰箱里面,准备让江喜在今天结束之前,分给其他人。
不过。
她还对江喜说——
要让棠悔小姐回来吃第一口。
因为,这是她小时候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
小气鬼隋秋天想到这里,对另一个小气鬼皱着鼻子笑了笑。
另一个小气鬼在黑暗里看了她一会。
抬手,动作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就好像她是一个会掉毛的毛绒玩具,摸一次头,就会变小变薄一点。
然后。
另一只毛绒玩具棠悔收回手,又对她说,“隋秋天,你傻傻的。”
隋秋天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
但下一秒。
棠悔轻轻靠过来,将头和脸倚在她肩上,体温因为她的外套变得温暖许多。
却毫不吝啬地传递给她,“隋秋天,你昨天没有抱我。”
声音低低的,像提醒,又像回应。
隋秋天愣怔。
想了想。
她微微侧过去,慢慢伸手,隔着裹紧棠悔的外套,用两只手臂环抱住了棠悔——她的手臂很长,这种拥抱的姿势同样很怪异。
就好像她们被埋在一个很深的雪洞里,以至于不像拥抱,像取暖。
棠悔靠紧她。
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下巴,声音轻得像是从她的身体里面传出来,
“可是隋秋天,你以后不要这么傻了。”
女人体温像水一样淌到脖颈和脸侧,携着些毛茸茸的痒意,像只毛发很长很茂盛的猫儿。
隋秋天僵住。
棠悔大概是知道她肯定会僵住,所以很耐心地等她稍微变得柔软一些,才在她肩上蹭了蹭脸,迟了几秒,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说到这件事。
她像是从来没有想象过。
所以停了一会,语气变得好茫然,“你不要这么傻。”
音量变得很轻,
“要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要自私,要完全以自己为中心,不想做的事情不要做,不想分的蛋糕不要分。如果不会,就去找几本讲利己主义的书来看,照着上面来做。”
尽管棠悔不是宽宏大量到会让隋秋天离开自己的人,但她又想,万一,万一人就是没办法实现自己想要的,也没办法抓住自己想要抓住的人。
到那个时候。
隋秋天身边没有一个会做坏人的自己,要怎么办?
于是。
纵然难以想象那种画面的发生。
她还是清清楚楚地,把自己想到的话说下去,
“要像你姨妈你妈妈一样,做一个稍微坏一点的人,勇敢地去抛弃一切会拖累自己的人,也勇敢地去利用一切对自己有利的机会,永远不要犹豫,也不要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也要像方家轩那样,把自己想要的、想得到的,全都大声喊出来……还要像面对郑成胜那样,讨厌一个人就直接冷脸,拒绝他让你不高兴的要求,让别人觉得你不好说话,让别人觉得你很不好惹……”
基于普世价值观,棠悔知道像隋秋天这样的人很好,很值得赞叹,甚至她同样也自私自利,迷恋于她的坦诚和笨拙。但基于棠悔自己,有时候她希望隋秋天能够做一个稍微坏一点的、普通一点的人。
就像她的姨妈、她的妈妈,或者她口中的方家轩那样就好。
最起码——
也要像她的表姐,平时为人善良就已经很够了,在关键时刻还是要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
但不要到棠悔那么坏。
因为。
比起想到这种可能会发生。
她还是更期望,能直接把那么善良的隋秋天关到房子里,留在她一个人身边,不让她跑出去有可能受到任何伤害,也想把隋秋天那双诚实的、无害的眼睛锁起来,永远都只看着她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的话……”棠悔将脸贴在她靠起来韧韧的、柔柔的肩膀上,低低地说,“就去学着这样做吧。”
隋秋天沉默听完棠悔的*话。
她想棠悔说的“如果有一天”应该已经很快了。因为七天之后,她就要走了。
那个时候。
她和住在山顶的棠悔应该很难见面。
不过。
她还是记着和棠悔的约定——要在有火车跑过去的时候,过来找棠悔。
所以她觉得,她们还是有机会再见面。
以及。
“棠悔小姐。”
楼梯间灯光亮了,她没有收回理应很快收回的拥抱,因为棠悔的体温还是很冷。她看见她们两个的影子,并排挨在一起,很近,连在一起,像一只翅膀很奇怪的蝴蝶。
她对她说,“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棠悔似乎是有点困了,声音低了下去,落到她们的影子上面。
过了几秒。
她模模糊糊地笑了,“如果我说让你别走呢?”
这句话很轻,伴着一声门响。隋秋天回头,看见自己房间的门被风刮得开始摇晃。
她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棠悔的话。
便又微微低头。
靠近了些,问,“棠悔小姐,你说什么?”
棠悔低着脸,睫毛在眼睑上留下很好看的阴影。她刚开始没有反应,呼吸也很轻。
隋秋天以为她睡着了,便只是观察了一会。
但。
在她半边肩快要僵了之后。
楼梯间的灯再次熄灭,世界陷入黑暗,仿佛被怪物一口吞掉。
她听见棠悔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隋秋天,你带我走吧。”
隋秋天顿住。
棠悔像是又醒了,也像是彻底控制自己从酒精中醒来。她在她肩上很疲劳地蹭了蹭脸,轻声细语地说,
“去一个天气比这里好的,也比这里要温暖的地方。”
“我们出去玩吧。”棠悔说。
提到这个词语,她像是觉得有些新奇,便抬脸,看向隋秋天,微笑着说,
“不过我时间没有很多,一天可以让你带我出去玩吗?”-
棠悔的意思是去旅行。
她只有一天空白的时间,希望可以去一个温暖的、天气好一点的地方旅行。
在她三十三岁的第一天。
和隋秋天一起。
时间很紧迫。
换作另外一个人,会觉得她在开玩笑。
但隋秋天愣怔片刻,便像个机器人自动程序那般反应过来,拿起手机搜周边城市十一月二日的天气。
将近一分钟后。
她扶了扶眼镜,抬眼看向棠悔,“棠悔小姐,你觉得白岛可以吗?”
“明天天气好吗?”棠悔歪头问她。
“天气预报显示会在二十五度以上,也不会下雨。”隋秋天向她汇报。
“好。”棠悔答应下来。
良久,她似乎又是觉得有些冲动,启了启唇。
然后隋秋天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棠悔小姐,这还是我第一次旅行。”
棠悔敛了敛唇角,“那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没有。”隋秋天摇摇头,“白岛蛮好的。”
说着。
她打开自己腕表上的日历看了看,
“而且棠悔小姐。”
“你周一有个会在上午十点,我们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这个会呢?”棠悔问。
“棠悔小姐,你不能没有这个会。”隋秋天说。
棠悔看着她,不讲话。
隋秋天又说,“而且白岛蛮好的,温暖,天气好,也近,还有海……”
说到这里。
她看向棠悔愣愣看着自己的眼睛,抿唇,“但是现在我们得快去休息了,不然明天没有办法按时起床。”
她像是一个听到关键词,就会自动生成很多计划的人工智能。
“好吧。”
看着隋秋天像婴儿一样黑的瞳孔,棠悔没有办法。
“我会在明天你起床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准备好的。”隋秋天将她送上三楼,又嘱咐她,“棠悔小姐,请你放心睡个好觉。”
一天的往返不需要留宿,也不需要整理什么行李。想来想去——
棠悔觉得最紧急的事情就是交通,除开这点,隋秋天应该也不会很忙,所以她点头,也对隋秋天说,“订票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也早点睡觉。”
“好的棠悔小姐。”
隋秋天答应下来。
然后替棠悔关上房门。
“噔噔噔噔”地下了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看到被自己立起来靠在墙边的行李箱,又看了看那个相比之□□积很小的黑色公文包,摸摸下巴,思考要带去旅行的东西——
首先是证件。
她和棠悔出差次数多,证件平时也都放在一起,这个不用整理。
现金。
只能明天下山去取了。
白岛已经接近热带地区,十一月份天气也很热,不出意外要穿短袖,但棠悔今天淋了雨,搞不好明天会觉得冷。
隋秋天想了想。把棠悔还给她的外套拿起来,闻了闻——她没有闻到花香味。
不过棠悔说有。
而且这也是今天才洗好的。
隋秋天把外套装进了行李箱。
然后又一个人蹑手蹑脚地下楼,找出医药箱,把胃痛药、感冒药、晕车药……全都拿出一大包,放进行李箱里。
还有平时在公文包里会带的湿纸巾、干纸巾、充电宝、伸缩盲杖、发箍……
还有遮阳伞、雨伞、夏天用的小风扇、一双棠悔尺码的新拖鞋……
全都放到行李箱里,整整好。
最后,她站起来,很严格地在行李箱旁边走了一圈,检查一遍。
没有发现遗漏。
隋秋天看了看时间——
凌晨两点。
好像只差一个“可以带棠悔小姐好好玩的好睡眠”。
她这么想。
便换上一套新的睡衣。
像条鱼一样钻到了方方正正的被子里面。
闭上眼睛。
像个家用电器一样给自己关了机。
不知道关了多久。
总之她觉得自己睡了蛮久,睁开眼睛,发现窗帘外面还是很黑。
又看了眼腕表,发现才过了半小时不到。
好吧。
时间过得好慢。
隋秋天很奇怪地想,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这次她觉得自己是真的睡着了,睡熟了,甚至还担心自己会不会睡过了。
再睁眼——
天仍然还是黑的。
隋秋天抿紧唇。
没有看时间了。
继续闭眼。
大概又睡了一个世纪的样子。
她匆匆忙忙睁开眼。
然后掀开窗帘。
木着脸盯着外面的天色研究了一会,觉得姑且可以称得上是“蒙蒙亮”。
便呼出一口气。
掀开被子。
叠好被子。
洗漱,整理,对着镜子把自己睡醒很翘的自来卷夹直。
换衣服的时候她很纠结。
但最后。
她还是在制服和私服之间,选择了先穿一件短袖T恤,再穿棠悔之前给她买的卫衣,再在外面套上一件简单的圆襟领制服外套……
别墅里很安静,苏南和房思思昨天也留宿在二楼的房间。
隋秋天打开灯,轻手轻脚地把一整个行李箱抬到楼下去。
那个时候,天还是只能算得上是蒙蒙亮。
她看了看时间。
觉得棠悔可能还要过一会才醒来,便只是很安静地坐在一楼等。
也没有开灯。
她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隔一会就去看一眼外面的天。
她决定等天彻底亮起来就去棠悔卧房门口。
但也想——
还是要稍微耐心一点。
不要像个绑匪想把棠悔绑走,以至于一整夜都彻夜难眠一样。
不知道等了多久,天没有完全亮起来,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
隋秋天立马紧张兮兮地站起来。
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人被吓得原地不敢动,看清是她之后,才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隋秋天?”
是苏南。
她大概还没有醒。
所以没有喊她“秋天保镖”。
“苏秘书。”
但隋秋天还是坚持这样喊她,也在她走去厨区倒水之后,又在沙发上坐下来。
苏南倒了杯水。
喝了一大口,然后拖着拖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她这边走过来,
“你这么早就坐在楼下等什么?
“等天彻底变亮。”隋秋天很简洁地说。
“然后呢?”苏南眨了眨眼睛。
隋秋天看了她一会。
手指有些紧张地紧了紧行李箱拉杆,微微抬起下巴,
“我要去跟棠悔小姐旅行了。”
苏南眯起了眼,看了眼外面的天,整个人围着她转了一圈,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开灯还是怎么回事,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好诡异。
隋秋天顶着她的视线。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班级里面组织秋游,那些没有办法去的同学。
隋秋天被她看得抿紧唇角。
很是为难地说,“苏秘书,我们可能没有办法带你一起。”
苏南的表情越发诡异了。
隋秋天不和她对视了,因为对视容易心软。她盯着行李箱,木着脸。
“隋秋天。”
直到苏南喊她,声音听起来像是很为她感到可惜,“你知道你自己生病了吗?”
隋秋天愣住。
“鼻音很重。”
苏南提醒她。
也阐明她肉眼可见的这些症状,“嗓子有点哑,脸色也有点白。”
隋秋天不讲话。
苏南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大概是摸不清她为什么不讲话,问,“家里的药箱在哪里?我找个感冒药给你喝……”
“可是……”
隋秋天出声。
苏南停下脚步,耐心地回望她。
隋秋天盯着行李箱的影子。
也盯着自己的鞋尖。良久,没有任何由来地重复一遍,声音干哑,
“我就要跟棠悔小姐去旅行了。”
其实,隋秋天自己才是那个同学。
因为蛋糕被吃掉之后,发了一通很安静的脾气,还想像樱桃小丸子一样离家出走,结果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跑出去之后白白淋了一场雨雨,也没有樱桃小丸子的妈妈来找她,于是第二天生病,最后连和自己最喜欢的实习老师一起秋游,都没办法去的同学。
她不想再当一次这个同学。
所以她装作不知道。
“我想和棠悔小姐去旅行。”她又说。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
46「拥挤大巴」
◎“姐姐。”◎
“应该是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家庭医生面对着几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
“没有发烧,只是普通感冒。”
隋秋天点点头,转脸对棠悔说,“棠悔小姐,只是普通感冒。”
棠悔拄着盲杖坐在沙发上,瞥她一眼,微蹙着眉心不出声。
隋秋天抿了抿唇。
看了眼苏南,像个复读机一样,小声重复,
“苏秘书,只是普通感冒。”
苏南看她一眼,又稍微看棠悔一眼,最后叹一口气。
看向正在准备开药的家庭医生,说,“那她还可不可以出去旅行呢?”
隋秋天感激地看向苏南。
下一秒。
棠悔像是察觉到什么,平静地看了过来。
隋秋天缩回视线。
“旅行?”
家庭医生似乎有些惊讶,“秋天小姐今天还要出去旅行吗?”
隋秋天点头,悄悄看了眼棠悔。再看向家庭医生的时候,又有些紧张,“我可以去吗?”
“一般来说,感冒还是尽量卧床休息。”家庭医生思忖一会,说,
“但秋天小姐年纪轻,身体素质好,出门短途旅行的话,只要不太累,按时吃药,稍微注意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
“她昨天淋了雨。”棠悔静静垂着眼睫,总算出了声,“贾医生,麻烦你再仔细帮她检查一遍。”
“好的棠总。”家庭医生答应下来,又重新给隋秋天查了遍体温、也查了查扁桃体。检查完之后,家庭医生左看看右看看,说,“确实不算严重。”
但她大概知道气氛不太对,到底也没有多话,“不过我还是先给秋天小姐开点药吧……”
“好,谢谢。”
隋秋天稍微放松了些。
家庭医生没说什么,默默地给她开了药,默默地准备下山。
苏南不假思索,拎起包就跟在家庭医生后面,微笑着说,
“贾医生,我跟你一块下山吧。”
隋秋天愣怔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遥遥地说,“苏秘书,房秘书还没起床,你不跟她一起吗?”
苏南没有回话,可能是走快了没听见,毕竟她的脚步看上去比棠悔诊出眼疾加重那天还要匆促。
好吧。
隋秋天收回视线。
一楼客厅只剩下两个人。
她不得不将视线投向棠悔——对方也是前不久从楼上下来,好巧不巧,就撞破了苏南和隋秋天商量的,趁棠悔没有下楼之前和家庭医生检查并且商量对策的诡计。
但显然。
棠悔也已经为今天的旅行做了准备,她没有穿平常去公司穿的西服和风衣,只在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毛衣,毛衣材质看起来很柔软,厚度偏薄。
头发上还绑了条丝质米白丝巾,材质看起来很柔滑,像可以滑动的液体。
棠悔大概知道隋秋天在看自己,但她没有看隋秋天。
她低头,抿了口佣人端上来的红茶,像是在考虑结束这次旅行。
过了一会。
她轻启红唇,“隋秋天,我们——”
“棠悔小姐。”隋秋天截断她的话。她罕见地那么坚决地打断雇主的话,这不太礼貌。她因为一场约定好的旅行,变成和之前不一样的自己。
“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她这样说。
棠悔有些意外地看过来。
她似乎没想到隋秋天会那么坚决,以至于在和她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之后,陷入沉默。
但过了一会。
她还是试图劝服隋秋天,“身体要紧,我们可以等下一次机会……”
但话没说完。
因为隋秋天独自拉紧行李箱拉杆。
她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固执,也有些紧张地说,
“棠悔小姐,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
棠悔没办法说下去了。
她沉默片刻。
看着隋秋天一大早起来整整齐齐搭配好的衣服,干干净净刷好的鞋,紧紧拉着的行李箱,又看着隋秋天因为没睡好显得有些柔软、但是也隐藏着紧张和激动的眼睛,她很想说“隋秋天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或者是说“隋秋天你是不是知道这句话会对我很有用?”。
但最后。
她说,
“好吧。”
隋秋天反应总是很慢,听见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她露出了一种很腼腆的笑容,眼睛稍微眯起来,像是真的为此感觉到很多开心。
但最后,她也只是相当矜持地敛了敛唇角,用颇为厚重的鼻音,说,
“谢谢你,棠悔小姐。”
像只很讲礼貌的制服浣熊-
棠悔只有一天空下来的时间,还要往返。事不宜迟,盯着隋秋天把家庭医生配好的药一颗一颗吃下去,棠悔才同意下山。
但人在做好计划之后,总是会遇到很多突发状况。
在下山之前,她们还是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棠李尔上了山。
她被管家邀请进来,在别墅一楼很是拘谨地坐着,先是喝了几口佣人端上来的红茶,才低眉顺眼地对棠悔说,“姑姑,我过来,是想为昨天的事和你道个歉。”
有客人在。
隋秋天又恢复到保镖的身份,她站在棠悔身后,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也不说话。
“我不会对你说‘没关系’。”棠悔对她说,“更何况,你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棠李尔愣住,她看了眼棠悔黑沉沉的眼睛,又看了眼在她身后板着脸的隋秋天。
“我明白了姑姑。”
棠李尔说着,放下红茶,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默片刻。
她抿唇站起来,看着隋秋天,轻轻地说,
“不好意思,这位保镖小姐,我昨天那句话不是故意的。”
隋秋天目不斜视。
她没有看向棠李尔,而是看着棠悔。
棠悔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昂首看她,“你可以自己决定,不用看我的面子。”
好吧。
隋秋天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不过,棠李尔看上去像是真心的。
她也想起那个在秋天号上,接受自己道歉的那个小孩。
又想起可能以后会跟在棠悔身边的江喜。
所以她对棠李尔说,
“李尔小姐,希望你下次遇到江喜的时候,不要再这么说了。”
棠李尔愣住。
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她。
隋秋天不看她了。
她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又去看棠悔,很谨慎地提醒,“棠悔小姐,时间是不是要到了?”
棠悔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姑姑,你们要去哪里?”离开之前,棠李尔轻声问了一句。
棠悔没有回答。
“你也跟我们一路下山吧。”她想了想,回头对棠李尔说,“不过你坐你自己的车。”
这是赶客的意思。
棠李尔想说更多也没办法再说,只是等棠悔她们上车之后,站在原地,隔着车窗静默地看了她们一会,也上了自己的车。
两辆车同时驶离白山山顶。
棠李尔的车最开始开在后面。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
她的车开到她们前面,渐渐在视野中消失。
那时,棠悔才算是放下心,也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白岛离曼市不算太远。虽然名字叫作岛,但它其实是座靠在半岛上的海边小城。
隋秋天恐高。
所以昨天晚上,考虑过后,棠悔没有打算乘坐私人飞机,而是订了两张长途汽车票。
对此。
隋秋天在车上就蹙紧眉心,表示反对,“这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
棠悔问,然后又说,“我觉得很好。”
“棠悔小姐。”
隋秋天喊她。
也试图劝她改变主意,“你身体不好,大巴车坐起来不怎么舒服。”
“现在是谁身体不好?”棠悔眯眼看她。
隋秋天卡了壳。
她微微皱着腮帮看棠悔。
棠悔也望她——好像是可以完全看得清她,又好像是看不见。
“我都吃过药了。”隋秋天败下阵来,小声地说,“而且家庭医生也说我没事。”
“那也要多注意。”
相比于她的“任性”,棠悔的语气显得有些语重心长了,
“恐高加感冒,你还想坐飞机?”
白岛不远。
除了被棠悔排除在选项之外的航班之外,剩下的交通方式,也只有汽车。
“或者……”
棠悔考虑了一会,语气听起来是认真的,甚至还皱起了眉心,
“我们也可以等你感冒好了再去。”
隋秋天愣怔。
“不用了棠悔小姐。”她迅速否决棠悔的提议,也迅速改了口,“我觉得大巴车也挺好的。”
棠悔眯着眼看她,“真的?”
“真的。”隋秋天语气真诚。
棠悔叹口气,“怎么改口这么快啊。”
隋秋天抿紧唇角。
车从白山山顶到汽车站的路很长,几近要跨过一整个城市。
棠悔阖了一会眼皮,又撑着脸看她,声音很轻地问,“隋秋天,你就这么想今天去旅行吗?”
车遇到红灯停下来。
棠悔看着隋秋天被天色照亮的睫毛,觉得自己又很怕听到隋秋天完全把重点搞偏的回答,于是没有办法不补上那一句,“和我一起。”
但隋秋天这次好像又把重点搞偏了。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说,
“我小的时候,还没去武校的时候,班上组织过一次秋游。”
秋游。
棠悔想,其实很多人会觉得隋秋天很怪,是因为她的心里面,关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以至于,她遇到什么事,都会用“小孩子”的视角,来进行很珍惜的观察、解读。这种做法,和很多无聊的、完全长大了融入这个社会、以至于自以为站得很高、却容易小看很多事的大人不一样。
“那天,我因为生病没有去。”
隋秋天大概不知道棠悔在想什么,她在仔细回忆那次自己没有去成的秋游,
“但那些喜欢把我关在厕所里的同学,和我最喜欢的那个实习老师都去了。”
“回来之后,那些同学很开心地在班上大声讨论,所以我在擦黑板的时候知道,她们在车上一起和实习老师唱了歌,一起去公园放了风筝,野了餐,拍了相片,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每个人都捡了一片最好看的枫叶,在上面写了话送给实习老师……”
听到这里,棠悔想自己可能已经知道结局。因为隋秋天的童年经历很差劲,因为她是个不太寻常的小孩,所以经常受欺负。
可能那个实习老师,会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展露出任何恶意的人,才会被她记那么久。
棠悔突然希望那个实习老师可以是自己,这样的话,她一定会等到隋秋天病好之后再带她去一次秋游,也一定不会和那些欺负隋秋天的坏小孩一起唱歌、拍相片。
她会在那群小小年纪就歧视人欺负人的小不点里,自私而恶劣地只关注隋秋天一个。
她会是一个坏老师。
“那张相片里有很多人,就是没有我,送实习老师枫叶的人很多,也没有我。”
“后来我才知道——”
“那是那个实习老师的最后一天,再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实习老师了。”
其实到现在,隋秋天都记不太清那个实习老师的脸,也很久都没有想起来过。
但最近,她反复想起来——那个年轻的实习老师把她从厕所里救出来时格外焦急的神色,以及实习老师送她的那个橘子蛋糕,还有当得知实习老师走了之后,自己心里面好像有很多列火车同时跑过去的心情。
因为有一个人,会愿意教二十六岁的她想念是什么感觉,给她买橘子蛋糕,也会为她焦急,难过,悲伤……
她和那个实习老师很像。
但是又不那么像。
“棠悔小姐。”
她喊这个人的名字,也看向这个人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想你也是实习老师。”
棠悔没有说话。
隋秋天对她笑,“而且也不知道,等我从这里走了以后,到底还是不是真的有下一次机会……”
因为人和人之间就是有不同的境遇,会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明白这个道理。
也知道自己已经将这句话重复很多遍,所以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我想在这次就跟你一起去旅行。”
以至于声音也变小很多,
“可以吗?”
隋秋天的眼睛其实很漂亮,虽然因为近视而戴上了眼镜,但她睫毛很长,就算躲到镜片下,也很长很漂亮。
像婴儿。
也像某种自然化的、没有被社会规则驯养过的动物。
棠悔觉得自己很老派,因为这个时候,她很老派地想——看着这双眼睛,没有人可以说“不”。
“好吧。”
她看着隋秋天,轻轻地说,“不都已经在路上了吗?”
隋秋天笑。
她可能真的很期待这场旅行,所以今天笑的次数很多,眼睛眯起来的次数也很多,
“好的棠悔小姐。”
然后。
她看了看自己那满行李箱的宝贝,拘谨地敛起笑容,说,
“那说好了,不可以中途反悔了哦。”
好像她们真的是去秋游一样。
“不会反悔。”棠悔耐心地说。
隋秋天点点头。
她相信棠悔。
因为棠悔基本说话算话,也不会骗她。就像上次,棠悔答应她不给她买电视机看樱桃小丸子,就真的没有买。
不过。
棠悔似乎对她这个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很好奇,中途还瞥了好几眼。
车很快开到车站。
司机将车开了回去,并且在帮助她们把行李搬下来之后,笑着说了声祝她们旅途愉快,就将车开了回去。
真的只剩下两个人。
这是隋秋天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和自己的雇主单独出来旅行。
虽然现在。
棠悔已经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雇主。
但她还是很紧张。
怕棠悔不习惯和她单独出门旅行,而不是工作;怕棠悔不习惯长途汽车站过于杂乱的环境;也怕棠悔难以应对小城市不发达的交通和设施……
曼市的汽车站和机场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没有干净明亮的候机厅,只有喧闹中夹杂着粉尘、地上有湿漉漉的脏污脚印的候车厅,没有拎着公文包光鲜亮丽到处飞的白领年轻人,大部分都只是提着大行李包小背包、风尘仆仆的、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口中夹杂着方言的、来自边缘小城的人。
更何况,棠悔可能连机场都不需要去。
今天仍然是小雨。
下车之后。
隋秋天环顾一圈,推着手中的行李箱,想去扶棠悔。
结果棠悔突然站定。
她不让她扶她。
而是在灰暗阴郁的光线下,微微仰着头,对她说,
“隋秋天,你今天别把我当雇主了吧。”
隋秋天有些疑惑,“棠悔小姐……”
“也别喊我棠悔小姐,别那么小心翼翼地对我,别把我当成住在山顶上的棠悔……”棠悔冷静看着她的眼睛。
说,“因为我不想和我的保镖一起出来旅行。”
隋秋天刚刚没扶到她,手还在空中悬着。这会,她有些迟钝、也有些紧促地把手收回来,狼狈垂到腰间,有些艰难地开口,“那……”
“我想和你一起。”
棠悔打断她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坐普通的大巴车,一起去看很普通的海,一起吃你出去秋游时会在包里偷偷带的凤梨酥,也一起去很普通的城市,买很普通的纪念品……
“我想和隋秋天一起旅行。”
车站喧嚣闹腾,她在她匆匆抬眼时,轻声细语地说,
“以我自己的名义,而不是以棠悔的名义。”-
长途车站里很吵,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忙着奔波。
她们停在门口对峙。
引来不少目光。
其实隋秋天不是很能听懂棠悔的话,因为从她们身边擦身而去的人实在太多,她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让棠悔不被其他人撞到,所以她没有怎么听清。
但那个时候。
她再次抬眼看向棠悔像葡萄一样的眼睛,突然走神地想起昨天夜里棠悔也这样看着她,对她说——隋秋天,你带我走吧。
于是她这才在迟钝间明白。
或许,这对她来说是场得之不易的旅行,但对棠悔来说,应该是场迟到的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不对,特别是棠悔现在的年纪,现在的身份,不应该做出如此冒险的决定。
可是。
隋秋天又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那场失败了的离家出走。
如果。
如果那个时候,也有个人陪她一起,勇敢的、无条件的……
哪怕她们最后还是因为没有可以去的地方,还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到没有人找她们的家里,那她是不是不会淋雨,不会生病,也不会缺席那场重要的秋游?
所以,她愣了很久,垂在腰间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
车站大屏红字跳跃。
显示她们的班次即将到达。
隋秋天勇敢地、也无条件地对棠悔说,
“好。”
棠悔笑了。
天气发阴,车站拥挤昏暗。但她的笑似乎又格外明亮。
等笑完了。
她伸出手来,“那你过来牵着我。”
说的话仍然像雇主的命令,但语气又不像。语气很孩子气,甚至因为在放任自己示弱,以至于像是理所当然,
“车站人太多了,我有点害怕。”
隋秋天没办法。
她抿着唇,看了眼棠悔伸出来的手心,很白,皮肤看起来很干净。
下一秒,她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目光,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耳朵却像是被碰到了似的缩了缩,小声地说,
“还是你牵我吧。”
她们的车快开了。
棠悔看她一会。
也没有跟她计较太多。
她反手,掌心握住了隋秋天的手腕,大概是怕她觉得不舒服,还特地隔着她的卫衣袖口,才慢悠悠地说,“走吧。”
或许是现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雇主,也不是“棠悔小姐”。
隋秋天感觉到布料上传来的女人的体温,有些莫名地红了红耳朵。
但她没等棠悔发觉。
马上就掩耳盗铃地、带着棠悔在原地转了个圈。
棠悔乖乖跟着她转了个圈。
然后两个人回到原点。
目光对上。
隋秋天别开脸,慌乱地在车站内找了找,又欲盖弥彰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很小声地说,
“我们去检票。”
“好。”
棠悔好像没有笑她。
隋秋天稍微放松背脊,带着棠悔往检票的地方走。
结果没走几步。
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模糊的笑。
隋秋天警觉回头。
棠悔的表情看起来好无辜,好善良,好似刚刚笑的人是鬼,“怎么了?”
隋秋天皱巴着脸。
又转过头。
结果又听见了一声笑。
比刚刚还大,还明显。
隋秋天带着棠悔在人群里面转来转去,回头,看向立马表情恢复优雅的棠悔,忍不住说,“棠悔小姐,你好幼稚。”
“有吗?”棠悔捏了捏她的手腕,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
“不过你怎么还喊我棠悔小姐?”
隋秋天找不出答案。
但她也来不及说更多。
因为她们的车马上就要开了,错过一班,就要再等一个小时。
今天是休息日,车站里人很多,挤来挤去的行李也很多。
隋秋天带着棠悔,也护着棠悔,通过检票口,上了车,车上已经差不多坐得满满当当,一眼望过去,只余下几个空位,而且还不是连在一起的。
隋秋天想了想——
带着棠悔,朝最后两排的一个单独顾客走过去。
车道狭窄。
到处都是堆放在脚边的小件行李。
“小心脚下。”
隋秋天一边自己走。
一边回身注意棠悔的步子。
也伸直着手,护着棠悔身侧另一边,不让她被车座撞到。
她小心得过了头。
便也惹来了几道视线,大概是觉得她们这两个人很奇怪。
但隋秋天不太在意。
她护着棠悔。
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总觉得有人会撞到棠悔,也总觉得车顶上的行李架都会有行李滑下来砸到棠悔脸上。
棠悔一向和她配合默契。
在这种时候,也很温顺地躲在被她保护的领土里面。
于是也就难以避免地,鼻尖擦过脸颊,头发也时常擦过她的耳朵。
隋秋天尽量目不斜视,但也嗅得到女人身上像是树枝一样的气味,以及格外柔顺的发香。
飘荡着,软绵绵地,像不听话的小鱼儿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她鼻子里钻。
隋秋天只能尽量别开脸。
却还是在快要走到时发生碰撞。
是倒数第四排车座,有个乘客很突然地站起身理包,刹那间隋秋天将棠悔护住,她反应很快,而棠悔也像是感应到什么,往她这边侧了侧身——
女人鼻尖擦过她的下巴。
倒是不痛,因为距离不算太近,只能算隐隐约约擦过,软软的。
隋秋天紧张地屏住呼吸。
长途汽车空间不大,有人站出来点,过道上的人就只能挤在一起。
棠悔为了*躲过旁边的人,只能有些拘谨地将双手搭在她肩上,脸贴近她的下巴,整个人也将近被她半搂在怀里。
“你没事吧?”隋秋天第一时间扶住她,不让她被其他人撞到。
“我没事。”
空间狭窄,距离很近,棠悔只能在她面前低着脸,睫毛像是快要刮过她的鼻梢,带着某种裹过来的、属于棠悔的气味,
“你不用这么紧张。”
她说话柔柔的,吐息也洒在她颈下。隋秋天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喉咙,另一只手也发僵地背在身后,拎着她们的小行李箱拉杆,没说话。
站起来的乘客发现她们的窘迫,及时为她们让了道,
“不好意思,你们先过吧。”
隋秋天仰头,舒了口气,“谢谢。”
棠悔与她稍微分开了点。
但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分开之前,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地按了按。
隋秋天缩了缩手指。
棠悔似乎对此没有察觉,她在她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
一段短短的车道,大概走了好几分钟。隋秋天带着棠悔,走到那位单独的乘客旁边,鼻尖已经溢出薄汗。
这位乘客是个头发花白的奶奶,正在一边看手机电视一边剥橘子吃,腮帮子一嚼一嚼的,手机里面在放什么争夺家产的电视连续剧,几个主演听起来都很生气很聒噪。
“不好意思奶奶。”
隋秋天凑过头去,一只手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还在身后,隔着点空,护着棠悔的背,“我可以和你换个座位吗?”
橘子奶奶看了她们一眼,摘下耳机,很是大方地递了几个橘子过来,“橘子要不啦?”
“不是的奶奶。”隋秋天试图把自己的要求说清楚,
“因为现在空位只有单个单个的了,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和我们换一下呢,我和我的……”
说到这里。
她突然变得为难,好像说雇主不是,说上司也不是……因为棠悔说今天不要当她的雇主,也不要当棠悔。
而除此之外。
她找不到其他的身份可以定义棠悔。
快要发车,车上很吵,前排也有好几个小孩子闹来跑去,哭着喊着说要吃什么要玩什么,还有家长教训小孩大声训斥的方言,还有售票员和司机检查人员和手中车票的声音……
橘子奶奶撕下一瓣橘子,看着她嚼巴嚼,也看着她身后的棠悔嚼巴嚼,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隋秋天张了张唇,刚想换个说法,就听见身后的棠悔像是开口说了什么——
但车站太吵。
她没有听清棠悔在说什么。
隋秋天茫然转头,还未看清身后的棠悔,就感觉自己隔空护着棠悔的手臂被撞了一下——
她怕棠悔被撞到。
潜意识,手掌用力搂紧女人的肩。
“小心。”
隋秋天急促地说,视线却缓了一秒。
车厢摇晃间。
她将棠悔搂在怀中,看见棠悔踉跄间靠她很近,也在漫长的两三秒钟之后,感觉到自己鼻尖的汗被手帕轻轻拭去,触感柔软,动作轻柔。
隋秋天愣住。
汽车引擎发动,喧闹嘈杂,光线模糊。她看见棠悔笑着收起手帕,看向橘子奶奶,
“姐姐。”
女人低脸,柔顺的头发落到她肩膀,眼梢间的笑意像橘子里的水分那样在拥挤的车厢飘溢,她言简意赅地说,
“我是她姐姐。”
【作者有话说】
[玫瑰][玫瑰][玫瑰]
47「姐姐」
◎“小秋天。”◎
大巴车装着满满当当的、像被吹起来的泡泡糖一样的乘客,摇摇晃晃地从曼市开往白岛。
左边第二排的小孩扯着嗓子总共喊了十九次“妈妈”,隋秋天第二十三次偷看棠悔。
棠悔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坐车总是喜欢靠窗坐,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所以愿意听见些车外的声音,来判断自己现在来到哪里。
大巴车还没离开曼市边界,天色依旧阴郁,像调色盘全都混在一起,调成一种灰而涩的色调,像一场很久都不会散的雾。
而棠悔头发上的丝巾,是这场雾里唯一清晰的白。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
让她的丝巾隐隐约约地飘动着,像所有恶毒乌云里的唯一一朵白云。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隋秋天的偷看,侧脸注视着车窗外流动的路景,皮肤白皙,唇角上翘,好像心情很好。
姐姐。
隋秋天偷偷收回视线。
她说,姐姐。
隋秋天滚了滚被橘子奶奶留给她们的两只橘子。
她的姐姐。
隋秋天第二十四次偷看棠悔。
她是她的姐姐。
棠悔还是没有看她,好像一上车就突然变成一个敏锐度下降很多的棠悔。
隋秋天把两个小小的橘子拿起来,牢牢握在手里。
“棠……”
她开了口,却又发现这个称呼在一场“离家出走”里并不是那么合适。
只好闭紧嘴巴。
但棠悔还是听见了。
她转头,眼尾稍弯地看向隋秋天,“怎么了?”
“你要吃橘子吗?”
没寻到合适的称呼。
隋秋天只好暂时又恢复成别扭的模式。
“好啊。”
棠悔轻巧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坐在长途大巴上的她,和坐在私人飞机上的她,好像有些不一样。
会更跳跃,也更任性一些。
因为换作在私人飞机上。
她肯定会将双手放在桌板上,对想要给她剥橘子的隋秋天说——谢谢。
但现在。
她把两只手架在胸前,交叉,等隋秋天给她剥橘子的样子,不像公主,更像是从山顶跑下来的大小姐。
隋秋天找出消毒湿纸巾,擦干净手,然后给她剥橘子,也给她把橘子上那些须须都拆干净,才剥下第一瓣给她,
“给。”
棠悔没有接橘子肉。
而是看了她一会,然后说,“隋秋天,我不想弄脏手。”
隋秋天愣了愣。
棠悔歪了歪头,很讲礼貌地问,“可以喂我吗?”
隋秋天低了低头。
按道理。
保镖不可以和雇主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
但。
“可以。”
她很小声地说。
然后也很小心地,把第一瓣橘子,递到了棠悔唇边。
棠悔看了她一眼。
低头。
很斯文地咬下了她手上的橘子。
整个送到嘴里。
她没有碰到她的手。
棠悔一向讲究礼仪。
纵然是罕见地提出这种“任性”的要求,让她喂她吃橘子,也是不会太过分的。
橘子也不是多汁的水果,没有在咬破之后,争先恐后地顺着隋秋天的手指淌下汁水。
但隋秋天还是很快地将手收了回来,掩耳盗铃般地掰了第二瓣下来。
也不敢去看棠悔,而是盯着手中晶莹剔透的橘子肉,红着耳朵,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甜吗?”
“甜。”棠悔似乎已经处理好了橘子肉,轻轻地说,
“你也吃一块试试。”
“哦,好。”
隋秋天像个自动执行命令的机器人,把掰下来的橘子肉塞到嘴里,有些慌张地嚼巴嚼巴,下一秒,又微微瞪大眼睛,说,
“很甜呢。”
棠悔笑,“那再喂我吃一块。”
“哦哦,好。”
隋秋天继续执行命令,给棠悔喂了第二瓣橘子。
棠悔小心翼翼把橘子果肉咬进去。
还是没有碰到她的手。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很讲礼貌地马上把手收回来。
第二瓣果肉稍微有些大了。
所以棠悔咬进去,腮帮子也微微鼓起来一点。她吃东西习惯细嚼慢咽,所以整个过程花费了大概有十秒钟时间。
看起来像一只仪态很好的鸟儿。
隋秋天看了她十秒。
棠悔似乎有所察觉,抬头看她。
隋秋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自己喂了第二瓣,囫囵吞枣般地吞进去,又剥下一瓣送给棠悔。
鸟儿棠悔顿住动作,看她一眼。
像是觉得她奇怪。
但还是很配合地把她喂过去的第三瓣吃下去。
还是和刚刚差不多的、相差无几的动作和仪态。还是像只鸟儿。
隋秋天弯了弯眼睛。
然后给自己第三瓣。
给鸟儿棠悔第四瓣。
第五瓣。
第六瓣。
……
一个橘子吃到了底。
只剩下最后一瓣。
隋秋天的第五瓣。
棠悔的第六瓣。
但。
隋秋天还是把最后一瓣递给了棠悔。
棠悔似乎是在吃下去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微微捂着嘴,处理好最后一瓣橘子肉,才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第一瓣和最后一瓣都给我?”
大巴车在公路奔逃,天边稍微亮了些。隋秋天在很认真地剥第二个橘子,剥完了又很认真地拆第二个橘子的白色须须,
“有的人吃东西喜欢吃第一口,有的人吃东西喜欢吃最后一口,棠悔小姐,你喜欢哪个?”
棠悔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我?都可以吧。”
她已经过完三十二岁的生日,没有这种孩子气的偏好。当然,在她尚且还算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没有这种偏好。
隋秋天点点头。她像是明白她的意思,却又像是没有明白。
因为下一秒。
她处理好第二个橘子的须须,把第二个橘子的第一瓣果肉掰下来,又送到了棠悔嘴边。
棠悔愣了愣。
“橘子奶奶的橘子很甜,多吃点。”隋秋天解释。
她会将一个送橘子给她们的老人喊作橘子奶奶。但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可爱,表情还一本正经的,甚至还在这之后,偷偷回头看了看橘子奶奶,还很腼腆地朝橘子奶奶笑了笑,微微颔首,又说了声“谢谢”。
“我说我都可以。”等隋秋天再次回头看她,棠悔轻轻对她说。
“我知道。”
隋秋天说。然后又对她笑了笑,像是很理所当然一样,
“所以都给你。”
说着。
还又将那瓣橘子往棠悔嘴边送了送。
橘子的香气已经飘到鼻尖。
棠悔停顿片刻。
还是低着眼,把第二个橘子的第一瓣果肉吃进去。
而更加理所当然的。
是在这之后。
隋秋天把这个橘子的最后一瓣果肉,也继续送到她唇边。
两个橘子。
都是棠悔吃七瓣,隋秋天吃五瓣。
其实棠悔应该有来有往,在第二个橘子的时候也学会“让步”的。
但她贪得无厌,也热衷于享受隋秋天对自己的偏爱,还害怕没有下一次机会,所以总是急不可待,企图抓住每一次能抓住的机会。
但隋秋天不会像她性格那么古怪,不会像她吃两个橘子还想那么多。
她看见棠悔吃完最后一瓣,又笑眯眯地扶了扶眼镜,重新拆了消毒纸巾,擦干净手,收拾好小桌板,把垃圾都很严格地装到一个小袋子里面。
接着。
像是变魔术一样,隋秋天从那个竖在她们脚边的小行李箱里面很勉强地开了一个小口子,掏出一串棒棒糖。
那串棒棒糖真的很长。
所以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把所有的棒棒糖全都扯出来——
而紧跟其后的。
是她慢慢从行李箱边角掏出来的,两袋吸吸果冻,一小盒五颜六色的泡泡糖,三包不同口味的薯片,十二个小小的凤梨酥,一包牛肉干,一包酸青梅,两瓶看起来像是橙汁的汽水,两瓶矿泉水,一根香蕉,一盒洗净的蓝莓草莓,里面还有分区,是切好的菠萝……
所有东西。
堆在小桌板上,满满当当的。
像一部动画片里的一个城堡。如果真的有,那部动画片可能叫《零食总动员》,导演是隋秋天。
棠悔想。
可能是她到现在都没有跟隋秋天主动承认自己的眼睛是好是坏,所以隋秋天没有默认她眼睛是好的,而是又跟她整整齐齐地介绍了一遍摆在她们面前的零食。
而后。
她像是那只囤积宝物的恶龙,献宝似的把这些东西全都一股脑儿地推到棠悔面前,然后又有些拘谨地收起爪子,问,
“你要先吃哪个?”
“菠萝吧。”被“绑架”的公主棠悔低低地说。
“好。”隋秋天答应下来。
她将那盒水果和酸青梅留下,大概是怕棠悔等下会晕车。之后,恶龙隋秋天把剩下的那些“宝藏”又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放回去。
再打开水果盒。
用小叉子叉了第一块。
递给棠悔,“给。”
棠悔接过来,发现用小叉子不会弄脏手,所以只好自己吃。
她咬了一小口,菠萝果肉在口腔里挤压,酸甜酸甜的味道。
隋秋天看她吃过第一口,便也用小叉子叉了一块,自己也学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前进,似乎已经开出曼市的边界,进入公路,两边都是山,或许是错觉,天气稍微变得明亮一些。
棠悔第一次坐大巴车,大巴车的确比她所以为得还要拥挤、吵闹和污浊。但托隋秋天的福,她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是橘子味和菠萝味的。
棠悔食量小,菠萝吃了两三块就吃不下去。
隋秋天也没有再一个人吃。
她把水果收起来。
好像认定有个真理是被法官判定过——这些东西就是要两个人一起吃,才是旅行。
“睡一会吧。”在她再一次把桌板擦干净之后,棠悔对她说。
隋秋天动作顿了顿。
她扶了扶眼镜,眉心微微皱起,似乎不认同在吵闹的大巴上,把自己的雇主扔下自己独自睡觉的做法。
“不是让你不要把我当雇主吗?”棠悔耐心地说,“而且你在生病,要多休息。”
隋秋天还想反驳。
“隋秋天。”
非雇主棠悔突然喊她大名,
“其实我可以在大巴车到之后,喊人开车过来直接把你接回去。”
隋秋天抿唇。
不是说好了不可以反悔吗?
她想这么说。但她没有顶嘴。
“但因为我跟你说好了不反悔。”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所以如果你在大巴车上好好睡一觉,我就不这么做。”
听起来好像威胁。
实际上。
这个说法很孩子气。
不太像棠悔。
也不太像雇主。
“好吧。”
隋秋天答应下来。
但也有些不甘心地强调,“你之后不可以再提反悔的事。”
棠悔挑眉,“成交。”
隋秋天这才彻底点头。
实际上,大巴车也不是一个可以好好睡觉的环境。
隋秋天手长脚长,这么大一个,蜷缩在小桌板上也不舒服。
于是,她便稍微仰着头,靠在座椅上,在棠悔的注视下,阖上了眼皮。
她今天起得早。
昨天又因为要出来旅行太激动,没有睡好。再加上淋了雨还有点小感冒,还吃了感冒药。
所以。
基本一闭上眼睛就有睡意。
但大巴车开进高速公路,摇摇晃晃,吵吵闹闹,像驮着流动集市的骆驼。
隋秋天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就被大巴车晃醒了好几次——
也不得不。
再次调整姿势,试图重新睡过去。
是在第三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
她感觉到。
有人护着她的头,将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扶到自己肩上。
这个人的手很温暖。
肩膀很软,很轻,靠起来很舒服,像一团软绵绵的云朵。
隋秋天迷迷沉沉地睁开眼,瞥见在自己眼前摇晃的白色丝巾,也瞥见棠悔糊在光里的五官,还看见,棠悔的五官往她眼睛靠近,放大,然后突然变得模糊……
她睁大眼睛。
看见她把她的眼镜摘了下来。
隋秋天有些费力地动了动唇,想说——棠悔小姐,你这样肩膀会很僵。
但先于她之前,浑浑沌沌间,她听见有小孩在哭喊,也听见棠悔说,
“我不是你姐姐吗?”
女人说到这个词,好像在笑,笑容很温柔,也很模糊。
“安心睡一觉吧。”
她低头,注视着隋秋天,脸庞模糊,呼吸和声音也很模糊,
“我会照顾你的。”
白色丝巾落到隋秋天的耳朵上。女人伸手过来,帮她把白色丝巾拂走,却在离开之前很调皮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又柔柔地对她说,
“小秋天。”
就好像,她真的是她的姐姐一样-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但很小的时候,隋秋天就希望,自己可以有个姐姐。
不是表姐那种学习很好,很讨大人喜欢,也很讨小孩喜欢的、很听话的姐姐。
也不是实习老师那种,会对所有小孩无差别释放好意的、很善良的姐姐。
而是那种……不太讨大人喜欢,不太听话,也懒得理很多小屁孩,会做一些坏事,也不太善良的姐姐。
但她可能会很讨隋秋天的喜欢,因为她做的坏事都很酷,因为她很有野心,因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做很多事情都不遵循法则,她心情好的时候可能会弯着眼睛摸摸隋秋天的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会抱着膝盖哭,会喝很多大人不让喝的酒,然后让隋秋天摸摸她的头。
因为她可能只会给隋秋天一个人买一整个蛋糕,会悄悄让她自己一个人吃不要分给别人,会在从外面回来之后不知道从哪里给她变出一个眼镜小狮子……
这样的话。
隋秋天会很崇拜她。
隋秋天从梦里惊醒。
旁边的人像是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到,肩膀紧了紧。但很快,这个人放松下来,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做噩梦了吗?”
掌心软软的,抚过她的头顶,还拍了拍。
隋秋天艰难地掀了掀眼皮,一点点光从眼缝中透出来,让她觉得好刺眼,觉得心跳很快,也让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难以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呼吸有些紧促。
眉心也忍不住紧了紧。
下一秒。
有人抚上了她的额头,手掌心凉凉的,“没有发烧。”
这个人像是松了口气,声音很轻,落到她脸上,像飞过去的蝴蝶。
手指细细的。
快要收回去的时候,好像发现她眉心皱得很紧,便轻轻按了按,
“眉头怎么皱得那么紧啊?”
隋秋天抿唇,也顺着女人的动作,渐渐舒展眉心。
女人挪开手指。
于是她很快重新皱紧眉心。
女人动了动肩,好像是笑了一下,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发现她的眉心又皱起来,于是语气很耐心,“怎么啦?”
语气听上去,像那些在前排哄小孩的家长,“小小年纪,怎么总是像个小老太太一样。”
隋秋天瘪了瘪腮帮子。
女人轻笑一声,撤回手指。
不过……
怎么这么安静?
隋秋天晕乎乎地掀开眼皮。
下一秒。
柔软的手帕覆上来,一点一点,帮她拭去额上的汗水。
动作很温柔。
像她小时候做噩梦,醒过来,都希望得到的那种安抚。
隋秋天动了动唇。
“隋秋天。”
女人的声音飘下来,“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隋秋天彻底睁开眼,看清车外的天,很蓝,也看清飘得很低的云,很白,还看清,在她面前柔柔注视着她的棠悔,很模糊,却很美。
“我……”
隋秋天只发出一个字。
“嗯?”
女人又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停了半瞬,“要不要去医院?”
“不……不用。”
隋秋天出声。
也有些费力地从棠悔肩上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汗,解释,
“就是睡久了有些不舒服。”
“真的?”棠悔把手帕收起来。
“真的。”隋秋天说,她睁了睁眼睛,稍微缓过来一点,环顾周围,发现整辆车已经变得很空,便有些反应不过来,发起了呆。
“我们到了。”
棠悔的声音从她身侧传过来。
隋秋天去看棠悔。
便再一次看到了棠悔背后的天,蓝得像是纪录片里的好天气。
她发了会呆。
皱着鼻子,对棠悔说,“这里的天气好好,天好蓝,云很白。”
棠悔笑了起来。
她弯着眼睛。
又伸手过来,隔着手帕给隋秋天擦了擦脸上的汗,
“嗯,知道天气很好了。”-
白天睡觉总是难以清醒,也容易越睡越疲劳。
隋秋天在车上缓了一会。
才知道,她们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到达白岛的汽车站,所以其他人都已经下了车。
半个小时。
棠悔珍贵的离家出走日的半个小时。
隋秋天对自己的浪费很是懊恼,“你应该早点喊醒我的。”
“有什么关系?”
棠悔反问。
然后又轻轻地说,“反正看着你睡个好觉,我心情也很好。”
隋秋天愣住。
棠悔把眼镜还给她。
隋秋天揉了揉眼睛,把眼镜重新戴上,往车窗外看了看——
车已经停在了车站,像很多辆玩具车摆在她的眼睛面前。
停车站里暂时没有其他人。
看起来空荡荡的。
“司机没有来催我们下车吗?”隋秋天好奇地问了一句。
棠悔没有说话。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棠悔。
棠悔坦坦荡荡地回望着她。
停了片刻,说,“司机吃饭去了,反正发车时间也还没有到。”
原来如此。
隋秋天点了点头。
又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那我们也下车,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棠悔点头同意。
白岛和曼市那么近,天气却比曼市好很多。她们一走出去就感受到这一点,走出车站,户外的光甚至是有些刺眼的地步,气温感受上去也很温暖。
甚至有些热。
所以隋秋天一出去。
就把外面的制服外套脱下来,只穿着里面的卫衣。
白岛是座靠海的小城,旅游业不算发达,隋秋天先是询问棠悔的意见,得到她愿意吃海鲜之后,便在手机上查了查,找到一家说是评分很好的海鲜餐厅,时间已经不早,她决定打车过去。
白岛汽车站外面,比曼市的汽车站更乱,更挤,人也更多,还有四处拉客的三轮车摩托车,拥簇着从车站走出来的乘客。
隋秋天推着行李箱,在路边拿着手机打车,肩突然被轻撞了一下——
力度倒是不大。
撞她的人匆匆忙忙地说了声“对不起”,却带着她的视线,一路小跑过去。
于是。
隋秋天便轻而易举地注意到,在车站外的路边,有个摆摊摆得很突兀的卖衣服的小摊——
是一辆看起来很干净的小货车,车门大开,外面,里面,都挂着满满当当的卫衣,是这个季节穿的,但很怪异的是,上面挂着的卫衣看上去,款式和版型都设计得很好,不像是会摆摊出来卖的,甚至……
都是两件相同款式一起卖的。
就好像是,只卖给那些成对从车站走出来的乘客。
隋秋天敏锐地扶了扶眼镜。
目光微挪,她看见车主站在旁边,懒懒散散地拿着块牌子。
那牌子上面写——
一件一百,两件五十。
隋秋天皱着眉心。
那摆摊的车主和她对上视线,笑眯眯地揽了揽手,
“妹妹,来买两件和你姐姐一起穿不啦?”
隋秋天看了看车主都没摆满的车厢,很警惕地收起电话,将手臂护在棠悔身后。
棠悔似乎察觉到她突然变得紧张,抬起脸来,很是迷茫地问她,
“怎么了?”
隋秋天不与那车主对视了。
她避开那车主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不让对方看棠悔。
她护着棠悔,低声在棠悔耳朵边上说,“我们要快点走。”
棠悔大概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露出一种很迷惘地表情,但还是很配合地跟着她,往车站另一边走。
甚至。
还在她脚步加快之后,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
女人掌心温软。
匆忙之下也没有隔着卫衣袖口,细细的手指轻轻箍住她的腕心。
体温在紧贴之中迅速上升。
脉搏升高。
嘭,嘭,嘭。
隋秋天顾不得这些。
脚步匆匆。
带着棠悔一起逃离那辆车的视野。
还在棠悔有些气喘、差点就跟不上的时候。
反手。
牵握住棠悔的手腕。
嘭嘭,嘭嘭。
白岛盛行的是红枫树,气温又比曼市这边高,所以道路两旁的红枫还在盛开,像一个火红的、崭新的世界,散落成碎片,飘荡在她们周围。
红枫飘落,黑发飘摇。
隋秋天一边找路,一边时不时回头,护着棠悔的脚下。
她们手牵着手,眼睛和眼睛的中间仅隔着飘飘的红枫。
那时候。
隋秋天隐隐约约瞥见,棠悔好像眼梢微微弯了起来。
但红枫太红,也太多,像某个童话故事中的插画被撕成一片一片飘在她们中间。
她看不清。
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路况和危险上。
就这样,她牵着她小跑了一段路。
直到回头,发现完全躲开那辆车的视野,隋秋天才彻底松了口气。
也反应过来,愣了一会,紧张地松开握住棠悔手腕的湿滑手心。
松开之后又不知道放在哪里。
只好假装撑着膝盖,微微佝偻着腰吐气。
“怎么了?”
棠悔像是没有安全感,又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腕,轻声细语地问她。
“是这样的。”
走出那辆车的范围。
隋秋天仍然警惕地环顾周围的环境,也才有心思跟棠悔解释,
“刚刚有一辆很奇怪的车。”
“在汽车站外面卖衣服,而且价格还很奇怪,一件一百,两件五十,车主还笑眯眯地看我们两个,而且那车上所有衣服的尺码,都是一大一小,乍眼看上去,和我还有你平时穿的尺码都差不多……”
说到这里。
她突然停住脚步。
也不说话了。
“怎么了?”
棠悔拉着她的手腕,耐心问她,声音很轻柔,但听上去是在笑着的。
隋秋天回头,看她一眼。
又转头。
很是迷茫地看向正前方——
是和刚刚那辆车相差无几的一辆,同样的车型,同样的两件一套的卫衣,同样的一件一百,两件五十。
却是完全不同的车主。
甚至。
还有几个本来围在车边翘首以盼的人,看见她们跑过来了看过来了,就你推着我推着你,匆匆忙忙地围上去问价,声音很大,简直像是刻意说给她们两个听的——哇,这件不错。哇,好便宜。哇,买来试试。哇,那边那两位小姐,你们不来看看哇。
哇。
“又有一辆,和刚刚那辆车一样的车,也是卖衣服的,也是两件起卖。”
隋秋天很茫然地,向跟在自己身后的棠悔,解释自己眼前这个怪异的状况,
“但是车主却不一样,而且有几个很奇怪的人在围着问价。”
“这样啊。”
棠悔又说这句话了。
她很顺从地牵住她的手腕。
像是很无辜,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手指按了按她的腕心,语气像是遗憾,
“那我们只能去买两件试试看了。”
【作者有话说】
棠小姐:好遗憾[墨镜]
48「蓝色卫衣」
◎像抽走隋秋天的一次心跳。◎
迷茫之中。
隋秋天摘下一片落在头顶的红枫。
棠悔从刚刚起就一直拉着她左手的手腕,也很清白地眨了眨眼,
“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简直比红枫被风刮落下来还要轻,“还是你不愿意?”
她歪了歪头。
然后又开始说这句话了,“不是说我是你的姐姐吗?”
“我……”隋秋天愣愣地攥着手中那片红枫,侧脸,看了看偷偷看过来的一车人。
过了好一会。
才慢吞吞地开口,“我没有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是什么意思?”棠悔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隋秋天耳朵红红。
看着棠悔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小了下去,
“就是愿意的意思。”
风刮过来,红枫在空中悠悠飘落。棠悔笑了起来,
“那走吧。”
“好。”
隋秋天木着脸,带着棠悔一起往那边走。
她们一往那边迈步子。
那一车人便齐刷刷地挪开视线,热热闹闹地和旁边的人说起话来,好像刚刚的安静不复存在。
稍微走近。
还能听到其中两位表情最夸张的顾客和车主咕噜咕噜讲价的声音——
“老板,两件五十,哇,好划算的喔,那三件能不能一百啊?”
“哇,你好会讲价的喔。”
……
隋秋天带着棠悔,两个人在车前很有教养地站定。
老板和两个顾客还在继续——
“那四件一百五你买不买哇?”“哇,老板,你好会推销的喔。”
“你喜欢什么颜色?”棠悔像是完全听不见。
很理所当然地眯了眯眼睛,将选择权交由给了隋秋天,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们就穿什么颜色。”
“嗯……”隋秋天木讷地看了看车上五颜六色的卫衣——全都是两件,一大一小摆在一起,像是背后会各自贴着名牌,写她和棠悔的名字。但她很少有这种和……和……
她悄悄看了眼棠悔。
被棠悔拉着的手腕僵硬地转了转,“其实我觉得都挺好看的。”
她们一个没有什么太不喜欢的食物,一个没有太喜欢的食物。
甚至在颜色方面,也是如此。
隋秋天只好又将决定权交还给棠悔,“你有没有什么不太喜欢的颜色?”
棠悔歪头看了看隋秋天,刚要张唇。
“哇,那就来穿蓝色。”车主来插了嘴,松开两只抱紧的手臂,指了指天,“正好今天天那么蓝,你们穿蓝色正好。”
“什么的喔!”刚刚还在讲价的顾客也凑过来看了看,
“老板你不懂啦!人家两个妹妹,皮肤一个比一个好,就应该穿粉色,穿粉色才好看的嘛!”
“我看你才是不懂!”老板又把两只手架起来,不服气地顶嘴,“什么叫妹妹就应该穿粉色,我看你年纪不大,讲话倒是蛮不会讲……”
“哇,你不要污蔑我女朋友的喔,我女朋友讲的明明是她们皮肤好的喔……”
三个人像是快要因为她们穿什么颜色的卫衣吵起来。
……
隋秋天谨慎看向棠悔。
棠悔脸色好正常,仿佛自己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又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这三个演技夸张的人很奇怪一样。
好吧。
这位公主可能在玩什么离家出走,加角色扮演的游戏。
还遵循某种没有直接告诉隋秋天的“不准戳破不准拆穿任何破绽”的规则。
“那我们穿蓝色的可以吗?”隋秋天站在车前面,犹豫了一小会,转身问棠悔。
“可以。”棠悔说,然后又问,“不过为什么是蓝色?”
“因为蓝色那两件上面,印着两只很可爱的白色小狗。”
隋秋天相当严谨地阐述理由,“但是粉色的上面,印着两颗爱心。”
“为什么是小狗不是爱心?”棠悔又问。
“因为我小时候还蛮想养一只白色小狗的。”隋秋天解释,
“如果你要继续问我为什么的话,那就是因为很多动画片里的主人公,都有养一只很可爱*的白色小狗。”
白色小狗就算了。
她还要说——很可爱的白色小狗。
棠悔笑,没有继续再问,“好吧,那就白色小狗。”
隋秋天点头。
然后。
她看向旁边还在吵吵闹闹的三个人。
走了一步过去。
很彬彬有礼地拍了拍车主的肩。
车主正激烈地撸起袖子和顾客争执。
隋秋天站在对方身后耐心等待,几秒后,她又拍了拍车主的肩。
车主转过头来,似乎还在刚刚那场奇怪的吵架中意犹未尽,看到隋秋天后表情瞬间变得和颜悦色,“选好了吗妹妹?”
“我们要那套蓝色。”
隋秋天给老板指了指,“尺码的话,就一个XL,一个S。”
“Yes!”老板莫名其妙做了个手肘向下的手势。
两位顾客同时低眉顺眼地叹了口气,“真是的,都说了粉色显皮肤白了。”
隋秋天不是个喜欢和陌生人搭话的人。但可能是因为这次旅行时间太短,遇到的橘子奶奶、蓝色车主和粉色顾客都太奇怪,也太有趣。
以至于那个时候。
她忍不住补了一句,“因为爱心的话,有点不太适合。”
“为什么不太适合?”两位粉色顾客异口同声。
隋秋天抿唇。
回头。
看了眼朝她微笑的棠悔。
又低头,看了眼被棠悔拉紧的手腕。
再看向两位粉色顾客。
她红着耳朵,磕磕绊绊地说,“因为今天……她是,我的,姐姐。”
“噢,姐姐不能有爱心的喔。”粉色顾客一说。
“哦是姐姐,那你为什么要红耳朵的喔?”粉色顾客二说。
隋秋天愣住。
还没来得及回答。
肩被拍了拍。
她回头。
是坚持蓝色的车主,对方笑眯眯地把两件印着白色小狗的卫衣递给她,
“我们车上提供换衣服务的喔。”
隋秋天接过来,看了看车厢,发现车主只是把挂着的那两件拿下来给她,尺码真的和她们需要的一模一样。
不过到现在。
隋秋天也没有多意外。
甚至。
在她拿下两件蓝色卫衣,而两个粉色顾客就悄咪咪不见了之后。
她也没有多意外。
她把小号卫衣递给棠悔,“你先去换。”
棠悔接过来。
漫不经心地说,“一起吧。”
隋秋天微微瞪大眼睛。
棠悔看着她。
很理所当然的样子,“车上那么多东西,又那么黑,我一个人要怎么去?”
“是啊是啊。”
车主在旁边附和,“你不得多照顾照顾你姐姐吗?”
也是。
隋秋天看了看被衣物堆叠起来,稍微显得有些拥挤的车厢。
便也没有多想。
先自己踏上了这辆小货车。
然后再把棠悔扶上来。
车门被老板关上,光线瞬间变得昏暗,几乎没有光,黑暗中也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和身影。
隋秋天稍微放松下来,“棠悔……”
“嗯?”黑暗中,棠悔的声音飘过来。
车厢很狭窄,四面八方都有她身上的香气跟着一起裹到鼻腔。
隋秋天低着头,“你先换吧。”
“好。”
棠悔言简意赅地答应,然后将手中的卫衣递给她,
“你帮我拿一下。”
隋秋天匆匆忙忙地去接过来。
棠悔也在同时收手。
两个人的手指在卫衣下面擦过。
隐隐约约。
像电,也像水,还像一场朦朦胧胧的雾。
隋秋天迅速撤回手,恨不得用车上的卫衣将自己整个人埋起来。
但她不能。
她还需要充当棠悔的挂衣架。
所以。
她只是笔挺地面对着车壁。
背对着棠悔,挺着脖子,也背着手,将棠悔的卫衣挂在自己手臂上。
过了两秒。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是棠悔在脱外面的毛衣。
动作很小。
但是时间好像突然一下子变得很慢。
隋秋天闭紧眼睛。
努力屏住呼吸,瞬间变成一条从大海里跳出来的鱼。
“隋秋天。”
棠悔在身后轻轻喊她,声音柔柔的,“你过来帮我拿一下毛衣。”
“哦,好。”
隋秋天呆立着答应下来。
然后。
她像一根纯木架那般移动。
后退一步。
伸手。
却不敢伸得太长。
只好小幅度地晃了晃。
嘴巴上也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在这里。”
“嗯。”
棠悔应了一声。
隋秋天不敢吐息。
等了几秒。
也没有其他动静。
她只好动了动唇。
却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见有声音传过来——
她似乎也往她这边走近了些。
呼吸声很近。
像雨,也像鱼。
隋秋天立马屏住呼吸。
下一秒。
手上一沉。
毛衣落到她的手臂。
带着女人的体温,温温的,像散落的毛线,又像某种张牙舞爪生长的藤蔓生物,不由分说地捆住她的手指。
隋秋天不太安分地动动手指。
棠悔的手摸到她的手臂。
隋秋天差点踉跄。
“没事吧?”女人问,手指轻微刮过她的小臂,似乎是在找她手上的卫衣。
“没事。”隋秋天勉强站稳,又很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在这里。”
隋秋天声音很小很细。
她稍微将手往后伸了伸,但很僵硬。
棠悔似乎找到卫衣了。
她轻轻巧巧地拿起卫衣,像抽走隋秋天的一次心跳。
“可以了。”
听到这句话。
隋秋天挺直的背脊都颤了颤。
她迅速撤回自己的手。
也迅速向前走了一步,继续像鱼吐气那样面壁思过。
然后。
在棠悔说下一句“可以了”之前。
她迅速把自己身上的灰色卫衣脱了,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蓝色卫衣套上去。
她动作很快。
几乎是刚刚把卫衣套上去。
就听见棠悔说了下一句,“可以了。”
于是她也吐出一口气。
低着头,转过身来,说,“我也可以了。”
“你这么快?”棠悔似乎很吃惊。
“嗯,我随便穿一穿。”隋秋天摸了摸鼻子。
“好吧。”
棠悔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点可惜,“那转过身来,让我看看。”
“好。”
隋秋天答应下来。
然后。
又稍微推开了点车门。
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溜进来,照见两个人隐在黑暗中的脸。
棠悔只是把外面的薄毛衣脱下来,换上天空蓝色的卫衣,罩在白衬衫外面。不过,似乎是因为换衣的匆忙,她出门之前整理成微卷公主头的头发被弄乱了些,也稍微出了些汗,有几缕不太听话的发丝粘在白腻的脸庞上。
领口也是。她穿衬衫喜欢解开两三颗扣子,有时候是两颗,有时候是三颗。今天是两颗,锁骨敞着,白色衬衫的领口也乱乱的,皱皱的,藏在卫衣领口里面,薄薄一片,像半透明的云。
“脸上有头发。”隋秋天提醒她。
“嗯?”或许是因为环境封闭的关系,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环绕的,很轻,简单的几个字有些发涩,却莫名很性感,“哪里?”
她问她,却没有去摸自己的脸。
“就是快到耳朵这里。”
隋秋天犹豫着。
棠悔没有说话。
隋秋天只好伸出手指。
轻轻去帮她理了理脸上粘着的黑色发丝。
棠悔看着她,眼睛很黑,比头发还黑。
隋秋天被她看得很紧张。
给她理头发的手指也几乎快要发抖,只好胡乱地拨了拨,就迅速说,
“现在好了。”
“好了吗?”棠悔反问。
“好了。”隋秋天重复一遍,又鼓起勇气说,“不过还有领口。”
“哪里?”
棠悔又这样问。也又只是用那双黑黑的眼睛看她。
隋秋天不敢上手了,
“就衬衫领口,藏到里面去了。”
棠悔“哦”一声。
然后。
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领口。
将埋进去的衬衫衣领稍微拨了近一半出来,再次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隋秋天,
“可以了吗?”
车内光线实足昏暗。
女人领口外敞出来的皮肤,也影影绰绰的,像透过层纱窗偷看到的冰山一角。
隋秋天不敢多看,“还有一点点。”
“嗯?”棠悔发出这种音调。
她总是擅长用某种成熟的、平静的尾音,表达一种命令,或者请求。
隋秋天难以应对。
又觉得棠悔可能是真的难以处理这种小细节,况且这样下车被车主看到……也不太好。
她只好闷着头。
上手。
给棠悔把衣领拨出来。
下一秒。
她像是被烫到,瞬息之间便把手背到了身后,一板一眼地说,
“现在可以了。”
说着。
她就想推开门下车。
“你等等。”
棠悔喊住她。
隋秋天停住动作。
棠悔靠近。
隋秋天绷紧下巴,屏住呼吸,很是紧张地看着棠悔靠近的脸。
“棠,棠……”
她发出声音,却好像一个坏掉了的发条。
棠悔笑起来。
她眼梢弯着,像钩子一样勾住她的发丝,“怎么这么紧张?”
“我不是你姐姐吗?”
她第三次说这句话。
或者第四次。
隋秋天忘记了。她好像已经不太会计数了。
棠悔靠近她,稍微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衣领,也将她匆忙之间不太平整的衣领整理好。
这个过程不算太长。
大概是三五个呼吸。
但隋秋天没有呼吸。
她看着棠悔帮她整理衣领,感受到棠悔的体温落到她后颈,看着棠悔慢慢收回手,看着棠悔的脸在昏暗光线中若隐若现。
也看着。
在这之后。
棠悔按了按她的肩,眼梢间的笑意充溢整个车厢,
“好了。”
隋秋天面红耳赤地跳下车厢,与正在嗑瓜子的车主对视一眼。
车主笑嘻嘻地晒着太阳,“我就说还是穿蓝色好看吧。”
隋秋天不回话。
她红着耳朵,转身。
很小心地把棠悔从车厢上扶下来。
小货车的车厢有点高。
所以。
她几乎是把棠悔抱下来的。
棠悔很轻。
况且她们配合默契。
每次抱棠悔,棠悔都知道往哪里使力,也知道调整重心让她抱起来不会觉得重。
这次也是如此。
棠悔双手环绕住她的脖颈,脸顺势贴近她的下巴。
被她抱下来之后,也很得体地与她分开,没有多停留。
明明没有任何改变。
和过去的七年都。
可是。
隋秋天却又觉得哪里不一样,在扶稳棠悔后,便匆促地将手背在身后,没有看棠悔,而是红着耳朵问车主,
“多少钱?”
车主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牌子,
“难道你也要三件一百?”
隋秋天不讲话。
她付了钱。
一声不吭地打了车,等司机来接她们去海鲜餐厅。
车主很尽责,没有在卖完这两件卫衣之后,就开车走人,而是等她们两个都上了车,才慢悠悠地把车开走。
网约车接上她们,从车站刚刚的方向绕过。隋秋天透过车窗,看见刚刚车站外面那辆卖衣服的车也不见了。
她低头。
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又看了看棠悔身上的衣服。
突然想到——其实可能不是她一个人昨天晚上没有怎么睡觉。
想到这里。
她去看棠悔。
棠悔靠坐在车窗,正侧着脸,浏览车窗外的街景。
她的皮肤很白,身上的卫衣几乎和外面的天一个颜色。她把一件普通的白色小狗卫衣,都穿得很好看。
但是她好像有点困,在车拐过几个弯之后,打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哈欠。
因为太讲究仪态。
所以她打哈欠的时候,也微微低头,不让人看到。
所以。
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隋秋天看着她。
很久。
都没有移开视线。
棠悔似乎感觉到隋秋天的视线,侧脸看过来,对她笑了一下,
“怎么了?”
隋秋天反应过来。
从行李箱的那个小开口里面,掏出一瓶新的矿泉水,拧开瓶盖,
“要喝水吗?”
棠悔接过来,很小口地喝了一口。
又还给她。
隋秋天接过,把水接过去。
然后又从行李箱里面找出一瓶汽水,眼巴巴地看着棠悔,“要喝汽水吗?”
棠悔不喜欢喝甜水。所以她摇了摇头。
隋秋天点点头,把汽水放回去。又翻了一会,找出眼罩和耳塞,
“要睡一会吗?”
棠悔看着她。
轻轻地说,“我睡觉用不到眼罩。”
隋秋天愣住。
“好。”她说,然后又想把眼罩和耳塞都放回去。
但下一秒。
棠悔往她这边靠近了些,头很顺势地靠在她肩上,头发像一杯果汁一样洒在她的脖子里面,带着某种迷人而令人发晕的香气。
隋秋天瞬间僵住。
下一秒,她便听见棠悔有些倦懒地说,
“但需要一个放松的肩膀。”
好吧。
隋秋天看了看女人的头顶。
然后。
很努力地让自己的肩膀放松下来。
也在女人呼吸快变得均匀之时,拍了拍她的头,又说,
“睡个好觉吧。”
“棠悔公主。”
在这次离家出走日,她终于第一次称呼了她-
棠悔没睡多久就醒了,她似乎不太习惯在陌生的环境中入睡。
也没给“隋秋天在车停之后体贴地付钱给司机,然后和司机一起等待公主醒来”的机会。
车开到海鲜餐厅停下来,隋秋天拎着行李箱,也扶着棠悔,下了车。
太阳很大,直射着人的脸。隋秋天想赶快让棠悔进去。
结果棠悔走到一半突然不走了。
她停在太阳底下,似乎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伞在行李箱里,不知道有没有拿出来的必要。隋秋天只好抬起两只手,手掌像两个翅膀一样平摊着,放在女人头顶,给她挡太阳。
“这家海鲜餐厅是不是很贵?”棠悔突然问她。
隋秋天顿住。她看了看海鲜餐厅算是比较高级的装潢,然后回忆棠悔平时会去的地方,说,“很便宜了。”
“隋秋天。”棠悔今天很任性,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像市场,或者大排档一样的地方?”
离家出走的小孩总是想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隋秋天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会帮助她实现她在离家出走日的所有小要求。
所以。
她又在手机上翻找了找。
结果,还真的在附近找到一家棠悔想要的那种海鲜大排档。
相比于海鲜餐厅的宽广和干净,休息日的大排档下午已经很热闹,呜呜泱泱地堆着一群穿背心穿人字拖的本地人,和戴渔夫帽背旅行包的旅客。
一踏进去。
就闻见里面的人味和菜味。
戴红围裙的红头发服务员拿着点单板走来走去,还有另外一个绿头发的把餐盘端得高高的,大声嚷嚷着“让让让让”,餐盘上还冒着滚烫的气体,还有闹腾着大笑喝啤酒的顾客……
大排档里面很热。
隋秋天护着棠悔,找到一个在角落的空位置。她们点海鲜粥、海鲜拼盘、蛋炒饭和很简单的烤串。
大排档的桌子油腻腻的。
隋秋天找出消毒湿巾,擦了好几遍,才让棠悔坐。
又找到两条围裙。
给自己戴上,很小心地护着那件很珍贵地蓝色卫衣。
也给棠悔戴上。
这大概是棠悔生平第一次戴围裙。但她坐在闹哄哄的大排档里,用白色丝巾把头发稍微往上绑了绑,看上去仍然很美丽。
大排档里有台悬得高高的电视机,在播一部在演冬天的电视连续剧,声音断断续续地落下来。
棠悔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她像是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看过电视剧,听了一会之后,她听到里面的女主角因为围巾织得很丑,拆了重织好几遍,到了圣诞节也没送成,最后急得团团转。便很奇怪地问,“为什么送围巾一定要自己织?”
公主可能不太理解亲手织围巾这种事。毕竟她自己的围巾、衣物,都是由别人准备的。
隋秋天皱着眉心思考了一会,其实她也很难理解这种事,因为她没有给人织过围巾,没有怎么读过书,不太明白在学生时代送围巾给自己喜欢的人这种事,只好说,
“可能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她好爱这个人。”
“好吧。”
棠悔点头。
过了一会,又提醒她,“不过你不要太被这种电视剧洗脑。”
说到这里。
她像是又想到什么,停了半瞬,补充,“总之,你以后,也不要轻易看到别人亲手织条围巾,就被骗走。”
“当然。”隋秋天毫不犹豫地认同棠悔的话。
她不知道棠悔为什么总是担心她被骗走。但她想,她不缺围巾。
因为每个冬天,棠悔都会给她添置很多衣物、围巾和手套。
之后她们没有再围绕这个话题讲下去,因为她们可能都是不怎么懂爱情的人。
海鲜拼盘和海鲜粥被端上来。
隋秋天用小碗给棠悔舀海鲜粥,又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外舀,反反复复好几遍,给她弄凉,才递过去给她。
接着,她又开始忙忙碌碌地给棠悔剥虾,剥那个看起来很大的蟹脚,把需要蘸的酱料也蘸好,再把生蚝整个摘下来分到小盘里。
中途。
隋秋天很不小心地被虾壳刺了一下,手指缩了缩,“咚”地一声撞倒空杯子。
“怎么了?”棠悔很警惕,注意力从电视剧移到她这里。
停了一会,她像是知道隋秋天在做什么,轻声说,
“都说了你今天不用特别照顾我。”
“没什么。”隋秋天摇摇头,把空杯子扶起来,摸了摸自己被刺到的手,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就继续给棠悔处理所有带壳的海鲜,也解释,
“你继续听电视,反正我自己也要处理的。”
棠悔不说话了。
最后。
隋秋天把所有的食物,都处理成小份的、可以入口直接吃的样子,才一起端到棠悔面前。
海鲜餐厅总会有些辣。
她怕棠悔觉得辣。
又给棠悔倒了半杯牛奶,放在离她手肘比较远的位置。
处理好这一切。
隋秋天自己才有心情落座,吃没有被剥下来的、被剩在壳里的海鲜,用大碗装着的可能还有些烫的海鲜粥……
还有那碗棠悔一定要给她加的蛋炒饭。
“隋秋天。”
是在她觉得有必要给棠悔再倒杯水的时候,棠悔突然喊她的名字。
“嗯?”隋秋天停住动作,去看棠悔。
棠悔低脸。
目光落到所有被她处理好的食物上,声音很轻地说,
“其实我觉得这部电视剧里演得不太对。”
隋秋天不知道她为什么又提起电视剧,但还是很耐心地停下所有动作,专心听她讲话。
“亲手织围巾这种事……”海鲜大排档仍然喧闹,温度很高,很多人,很多声音从她们身边穿来传去,像风吹过经幡。棠悔说,“可能还是太简单了。”
气雾升腾起来,在眼镜上升出一层白雾。隋秋天透过白雾看着棠悔,目光很模糊,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棠悔笑了一下,没再继续围绕这个对隋秋天来说难以理解的话题说下去。有时候她觉得隋秋天很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同样也很傻。
恐怕她和隋秋天一样,都不懂得爱是什么。甚至她都不懂得怎么才是好好去爱一个人,更不懂得怎么去好好去获得一个人的爱,以至于总是采取错误的、不太正当的方法。但,如果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好爱一个人的话……隋秋天应该已经将“棠悔所希望得到的爱”的阈值提高到了最高级别。
棠悔低头,舀了一口海鲜粥,抿进去。良久,她声音很低地说,
“粥的温度刚刚好。”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49「冰淇淋」
◎“害怕的话,就抓紧我的手。”◎
这天时间很短,海鲜大排档的这部电视连续剧没有播到结尾,暂时只播到主人公很伤心地分别。
棠悔很努力地吃着那碗温度刚刚好的海鲜粥,被拆下来的蟹肉,虾肉,和蘸酱的、稍微有点辣的烤肉。
但她平时胃口就很小。
就算今天再加上很多努力,也没有全部将这些食物处理完毕。
所以,在电视里主人公声嘶力竭地流眼泪,隐瞒一些事实要和对方分手的时候,棠悔也露出了稍微苦恼的表情。
“吃不完也没关系。”隋秋天莫名觉得这样的棠悔很可爱,像真的脱下很多负累,心无旁骛地当一个任性的、微笑起来不那么标准的普通人。这一天很珍贵。
她不想让棠悔以后回到山顶,再想起这一天,会想起不好的事情,例如中午吃海鲜吃到吐之类的……她希望,这天对棠悔来说,全是好的记忆。
所以,在棠悔不听她的话,试图再努力吃下一口海鲜粥的时候,隋秋天很不讲道理地,把她那碗小小的海鲜粥抢过来,然后也很像个懂得争抢的小孩一样,对她说,
“我来吃吧,正好我没有吃饱。”
棠悔被她抢走海鲜粥,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像是有些无措,好久,才将悬空的瓷勺收起来,倒扣在桌上。
她看她三两口就解决完被自己剩下的食物,先是笑了一下,之后不知道又想起什么,敛起唇角,轻轻地问,
“你不嫌弃吗?”
“嫌弃什么?”隋秋天将空了的海鲜粥碗放下,擦了擦嘴,才意识到棠悔说的是什么——
平时她们一起吃饭,都会将食物分开,在一条长桌上面对面坐着,各吃各的,很讲礼貌,隋秋天以前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觉得能够这样每天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很满足。
这是第一次,她那么不讲究,抢着来吃被她剩下的食物。
而这张桌子,也显然比山顶上那张长桌要小很多。
她们的距离变得更近。
甚至可以看见对方眼睛里的自己。
隋秋天看到棠悔眼睛里那个蓝色的小人影,又看了看棠悔身上的蓝色卫衣,很不露痕迹地抿了抿唇角,“不嫌弃。”
话落。
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勉强,于是又强调,
“浪费食物才不好。”
“是只不嫌弃我的,只不想浪费我这里的食物?”棠悔总是有很多个角度奇怪的问题,“还是也会不嫌弃别人的?”
“别人?”隋秋天一时之间想不起别人。
“就是……”棠悔看她一会。
像是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提起几个很熟悉的名字,
“苏南,房思思,江喜……或者你表姐之类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名字,隋秋天觉得好遥远。
好像她们才离开那个地方几个小时,就像过去很多个世纪。那个世界,界限分明各司其职的世界,离她们好遥远。
她微微发怔。
“算了。”
棠悔像是和她产生同样的想法,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我们等下去哪里玩?”
“我看一下。”
隋秋天收到命令,集中注意力,拿出手机,在社交平台上搜了搜白岛相关,给棠悔汇报,“这里附近有个游乐园,稍微远一点的话,还有个道观,说是那里求的平安符很管用之类的……”
她一边找。
一边念了一通,又想起之前她们坐在那个游乐园很久都没有进去,便问,
“你想不想去游乐园?”
“游乐园可以。”棠悔点头同意。
“好的游乐园。”隋秋天复述,在手机上准备订票。她盯着手机屏幕。
过了大概几秒钟,又很突然地说了一句,
“不嫌弃你。”
棠悔愣住。
但隋秋天没有重复了。
她像是很不好意思,还把这个答案藏在了很多个句子背后,甚至在这之后,还试图转移话题,装作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也躲躲闪闪地避开棠悔的目光,
“我订完票了,我们走吧。”
棠悔张了张唇。
隋秋天又很急地站起来,举着两只手,冲着远在五张桌子之外的服务员招手,
“你好,这边买单!”-
吃过午饭后隋秋天的状态变得好很多,当然,她还是在棠悔的督促下吃了第二遍药。尽管她觉得自己身体很好,不需要吃太多药。
海鲜大排档离游乐园不算远,一小段路,她们刚刚吃过饭,走过去也算是可以消消食。
午后的太阳尤其大,直直地射在人的脸上。隋秋天从行李箱里找出太阳伞,撑开,很精心地调整好角度,把棠悔整个人都罩在阴影里面,才算满意。
但她不看棠悔。
因为只有一把太阳伞,会把两个人的目光变得拥挤。
而棠悔的目光时不时飘到她这边来,好像还携带着某种笑意。
从走出大排档开始。
棠悔就这样了。
隋秋天怀疑她还想找机会,把那句“不嫌弃你”问清楚。
所以。
在棠悔开口之前。
隋秋天指着路边一家正在排队的冰淇淋店,很机智地说,
“要吃冰淇淋吗?”
棠悔笑眯了眼。
隋秋天耳朵红红。
棠悔盯着她看了一会,还是很宽宏大量地放过了她,
“好啊。”
她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手弯里,挽着她,
“我们去吃冰淇淋吧。”
隋秋天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因为棠悔的动作稍微直起了背。
也偷偷看了眼棠悔。
棠悔好像还是在笑。
是开心的。隋秋天放下了心。
冰淇淋店被装修得很可爱,色彩是那种高饱和度的粉蓝,在蓝色的天和蓝色的海前面,就像一个很大的彩色冰淇淋。
排队的人大概有五六个。
隋秋天不想棠悔也排队站那么久,便在前面找到一棵很大的树,树下面有一排木椅,几个戴小黄帽的小孩子排排坐着等。
棠悔也不想让隋秋天一个人去排队。她觉得隋秋天今天生病,不应该再为她做这种事。
隋秋天否决棠悔的提议,并且再一次补充说明,这只是个小感冒。
更何况,她就算患有小感冒,也比棠悔体力更好。再加上,吃过药,吃过午饭,睡过一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好。
两个人争执不下。
变成两个小孩子因为谁去买冰淇淋,开始生对方的闷气。
最后隋秋天把棠悔带到那棵树下面,很讲礼貌地跟其中一个小黄帽小孩说,“小朋友,可以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位姐姐吗?”
“我姓黄。”小黄帽小孩抱着两只手,直勾勾地看着她说。
“好的黄女士。”隋秋天相当尊敬地改口,“可以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位姐姐吗,等会我问问你的家长,她同意的话,我多给你买一个冰淇淋。”
“OK,成交!”
小黄帽小孩很利索地点点头,就把棠悔拉到自己旁边的空位坐下,“姐姐,你快坐。”
棠悔定定看着隋秋天。
“我一会就回来了。”
隋秋天很小声地说,又把行李箱推到棠悔这边,“你帮我们守着行李箱,不会排很久的。”
棠悔不讲话。
隋秋天敛了敛唇角,和旁边的黄女士对视一眼,黄女士对她做了个鬼脸。于是她找到机会,说,“你不要在黄女士面前不给我面子。”
她这样说。
棠悔犹豫地看了黄女士一眼,又看了看其他小孩,最后看向隋秋天,很勉强地点头同意,
“好吧。”
棠悔有些局促地坐下来,被一群小黄帽小孩围起来。
她把太阳伞让给要去排队的隋秋天,自己撑着一把小黄帽小孩好心递给她的黄色雨伞,在树下面守着她们的行李箱,也给旁边小小一个的黄女士撑伞,遥遥地看着去排队的隋秋天。
隋秋天有些不放心。
排队途中还是屡次回头。
第一次。
棠悔刚好在看她。她像是感应到她会看过来,也像是很担心她,所以一直在看她。延迟两秒,冲她笑了笑。
第二次。
棠悔的脸被黄色雨伞染得黄黄的。
她仍然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就像,知道她过不到三四秒钟,就一定会回头一样。
第三次。
棠悔的注意力被抢走。她在跟旁边的黄女士讲话。黄女士扯了扯棠悔的袖子,棠悔微微低头。
黄女士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棠悔笑起来。
今天的天特别蓝,那把伞特别黄,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
眼睛弯起来,线条很柔和。
让隋秋天很老套地觉得,像两只好漂亮好漂亮的月亮。
她一边笑,一边往隋秋天这边看过来。
隋秋天局促地将手背到身后。
黄女士看到她,很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表示自己真的有在好好照顾她的公主。
第四次。
隋秋天和黄女士的家长商量好,她们的冰淇淋她来请。然后又请后面的人帮她看着位置,忍不住走过去。
戴小黄帽的黄女士叉着腰,在她刚刚走近,就很语重心长地跟她讲,
“请你赶快反省一下!别的家长都没有像你这么不给小孩空间的!”
“就是就是。”其他小黄帽在旁边附和,“怎么这个样子!”
隋秋天不说话。
棠悔在一群小黄帽里仰头看她,在那把黄色的太阳雨伞下递手帕给她,很温柔的样子,“怎么啦?”
隋秋天接过手帕。
没有马上用,而是拿在手里,眼巴巴地问,“你冰淇淋想吃什么口味?”
“嗯?”棠悔歪头,“一共有什么口味?”
隋秋天卡了壳。
她没有记。
可能。
和冰淇淋的口味没有关系。
她就是想过来找一下棠悔。
她想起很多有分离焦虑症的小动物,好像就是这样。
“这都不知道?”黄女士在旁边插了嘴,叹了口气,
“凤梨椰子、咖啡曲奇、草莓香草、薄荷巧克力、抹茶栗子、葡萄干朗姆……”
她报完一通,然后又冲隋秋天比了个很标准的奥特曼举手手势,理直气壮地补了一句,“我要多一个薄巧。”
“我也要!”另一个小黄帽也奥特曼举手。
“我也要我也要!”奥特曼一下子变多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应该是从哪个鸟类星球过来地球的。
“好的你们都薄巧。”隋秋天耐心地答应下来,又看向棠悔,
“那你吃什么?”
“我都可以。”棠悔真的很不挑剔。
她大概是所有小黄帽里最懂事的一个,也是最不像公主的一个。
她对隋秋天说,“你买完她们的薄巧之后,就随便给我买一个就好了。”
“不要太累。”她叮嘱她。
“呜哇~”小黄帽们简直好吃惊。因为比起她们一个两个吃不够,棠悔简直好懂事。
“好。”
隋秋天点头答应。
临走之前。
她又跟黄女士强调,“那你要好好照顾这位姐姐哦。”
“知道了。”黄女士摆摆手,像是已经很不耐烦。
隋秋天躲到阴影下去重新排队。
轮到她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的卡,对戴小蓝帽的店员说,
“那群小孩子想吃薄巧口味的,等她们的家长下次再过来排队的时候,麻烦你问一下,她们同意的话,就麻烦给她们一份。”
小蓝帽店员伸出头去看了看,*大概是认识这群小孩,
“好哦。”
她接过她的卡,刷了薄巧的份。然后又问隋秋天,
“那你要什么口味的呢?”
“所有。”隋秋天说。
小蓝帽店员愣了半晌,“不好意思,请问你说的是所有吗?”
“对,所有。”隋秋天说,
“不过你每份的分量都弄大概四分之一个就好了。”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可能有些无理。
所以又补充,
“可以正常算价格。”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等到下次,有哪个很伤心的离家出走的小朋友路过这里,看起来很想吃冰淇淋的时候,请她吃半个的样子。”
隋秋天这样说。
小蓝帽店员思忖片刻,同意了她后面的那个要求,笑着对她说,
“我就当有个好心人,充了张请吃冰淇淋的善良卡好了。”
“两个。”隋秋天强调,“是两个。”
“什么?”小蓝帽店员一边给她刷卡,一边问。
隋秋天回头,看了眼在树下等她的棠悔。棠悔朝她笑了笑。
她也朝棠悔笑了笑。
然后又对小蓝帽店员重复一遍,
“我们是两个人。”-
太阳射下来,冰淇淋好容易化掉。
店员帮她把每种口味的四分之一个冰淇淋球都分装在小盒子里,还给了她一个大盒子装在一起。
隋秋天给冰淇淋打着伞,回到棠悔身边,小黄帽小孩们都已经被家长接走了。
只有黄女士还信守承诺地和家长一起守着棠悔,还在隋秋天回来的时候,很冷酷地和她击了个掌,屁股一挪,牵着家长的手跳下来,把位置让给了隋秋天,顺带着把棠悔手里的小黄伞拿走。
隋秋天把自己的伞放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大盒子揭开,看到里面的冰淇淋球还不算融化,便稍微舒了一口气,又很开心地冲棠悔笑,“冰淇淋买回来了。”
棠悔刚刚把手帕递给了她。而她又把手帕放在口袋里很舍不得用。
所以,这会棠悔只好用袖口,帮她擦了擦鼻尖上、额头上的汗,对她笑着的样子还是很温柔,
“怎么出那么多汗?”
“还好。”隋秋天顺从地配合着她的动作,又在她收手之后眨了眨眼。
把冰淇淋大盒推过去,里面的小盒子,每一个都插着一个小勺,“快点吃,不然等下要融化了。”
“好。”
棠悔说。
然后。
她低头看了冰淇淋盒一会。
便摸索着。
先挖了一勺朗姆葡萄干口味的,大概是四分之一的二分之一,抿到嘴巴里面,说,
“很甜。”
她像是猜到隋秋天去那么久,肯定是给她买了很多口味。
所以吃完第一口。
她又开始吃第二口,第二种口味。
是在吃到将近一半的口味的时候。她停下来,说,
“你感冒还没好,只能稍微吃一点点,尝尝味道就好。”
隋秋天以为她已经吃不下,就拿勺子,打算吃棠悔剩下的那二分之一。
但。
棠悔拦住她的手腕,轻轻对她说,“你也吃第一口。”
隋秋天怔住。
她以为棠悔已经吃不下,想了想,觉得不吃也是浪费。
便也学着棠悔的样子,吃了那剩下一半的第一口。
她今天也吃得有些多。
再加上棠悔盯着她,像那种很严厉的家长一样不让她多吃。
所以她真的只是尝了绿豆大小的一点点。
吃完之后。
她准备收起来。
但棠悔不让她收。
棠悔按住她的手腕。
把她剩下的那些,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她吃得很慢,但没有犹豫,也没有露出任何不适的表情。
以至于。
那时候隋秋天愣怔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棠悔。
棠悔怎么会吃别人剩下来的食物?
是在结束之后。
棠悔对她笑了笑。
很突然地对她说,“我妈妈都从来没有吃过我剩下的食物。”
她已经虚岁三十三岁。谈到母亲这个角色时,还是会说“妈妈”。
就好像——
她还是那个怀疑自己出生时是否有被“妈妈”亲吻过的小孩。
隋秋天紧了紧手指。
蓝天白云,棠悔谈论起这件事,嘴角的笑容很松弛,
“她说这样很恶心。”
“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白岛离曼市很近,却又好像很远。
棠悔很稀疏平常地讲述这件事,好像自己不是棠悔,“也很恶心。”
“不过这也是有道理的,我不会觉得她怎么样,因为有的人就是不能接受这种行为。”她说到这里,声音很轻,“也没必要接受。”
她在蓝天下对着隋秋天弯了弯眼睛,卫衣上的白色小狗却皱了皱脸,变成一个好像在哭的表情,
“隋秋天,你是第一个不嫌弃我的人。”
其实没有任何人敢嫌弃棠悔。但此时此刻,她讲的可能不是棠悔。
她讲的——
是除开“棠悔”这个外壳之外的那个人。
或许这有些难以理解,也很复杂,很不具象。但人类的内心都是好复杂的,记忆中隋秋天看过一本这样的书。
不当她是棠悔,不当她是雇主——隋秋天对于情感的理解总是鲁钝,也直到现在才明白这层意思。
但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所以。
她只是想把棠悔剩下的那一半,也去吃完。
但吃到一半,棠悔按住她,“隋秋天,你不可以吃了。”
她突然喊她的全名。
好吧。
隋秋天只好在棠悔的注视下,把所有的垃圾都收起来,重新为她打起伞,对她说了一句很幼稚的,很像是孩童时期才会说的话,
“我们现在去游乐园玩。”-
白岛不是什么繁荣的城市,周末游乐园也没有太多人。
她们排队入了场。
门口,就是卖周边的纪念品店。
很多戴头箍的人从里面走出来。
不知道在哪里。
隋秋天有看过一个最高级别的法则——别人有的,也一定要让她有。
这才是对一个人好的表现。
“我们去买头箍。”她对棠悔说。
“好。”棠悔很温顺地答应下来。
纪念品店琳琅满目,人比排队玩项目的人还要多,结账的地方很拥挤。
她们在里头逛了逛,因为手里不太好拿,便都只买了头箍。
隋秋天精心为棠悔选择了有一对兔子耳朵的发箍。
然后随便给自己选了个蓝色的。
但棠悔把她拉回来。
像个很严格的家长那样抱着手,监督她重新选。
于是,隋秋天只好给自己选了个有对棕色小熊耳朵的。
棠悔过来摸了摸她的耳朵,像是很满意,自己头上的兔子耳朵也晃了晃。
四只耳朵去排队结账。
店员看了她们身上一模一样的蓝色卫衣一眼,两只耳朵两只耳朵地在扫码的机器上叮一下。
接着,没有什么语气地说,
“情侣抱一下可以买一送一哦。”
隋秋天愣住。
棠悔很安静。
店员把两只发箍很利落地装好,看见她们还没有动作,便很耐心地问了一句,
“怎么样?要不要抱?”
隋秋天脸涨得通红。
她反应过来,揪了揪衣角,朝店员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
话没讲完。
一阵微弱的香气裹到鼻尖。
嘭嘭,嘭嘭,嘭嘭。
腰身被很轻柔地环住。
嘭嘭,嘭嘭。
女人将脸放在她胸口。
头发毛茸茸地扎在她脖颈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我不是你的姐姐吗?”
她又又又说这句话了。
也仍然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为了买一送一,抱姐姐一下也没事吧。”
好吧。
隋秋天脸蛋红红。
嘭嘭,嘭嘭。
反正今天的拥抱也还没有兑现。
嘭嘭,嘭嘭。
她轻轻抬手。
忽略自己好像被埋了炸弹包的心脏,环住了棠悔的肩。
“这样可以了吗?”
其实她想问店员。但因为声音很小,所以只被棠悔听到。
而棠悔的回应又很靠近她的心脏,像要把炸弹引线点燃了,
“不知道,可能需要再紧一点吧。”
“哦哦,好。”
隋秋天稀里糊涂地,又把手收紧了些,很是僵硬地抱着棠悔。
下巴抵紧棠悔的头顶,双手掌心都托住棠悔的肩。
——这已经是她们最直接,最亲密,没有隔着任何东西的一个拥抱。
“现在可以了吗?”隋秋天又小声地问。
棠悔张唇,在她胸口吐出一口气,像是要说些什么。
旁边忽然传来没什么语气的一句,
“喂,不好意思,你们抱太久了啦,这样很影响后面排队诶。”
隋秋天吓了一跳,像被电到一样弹开,脸红得像是很快要冒烟,然后出现什么故障。
或者已经出现故障。因为她一下子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只好闷着头,把卡掏出来,推给店员,“给。”
棠悔悠悠收手,不讲话。
“我是没关系啦。”后面排队的顾客人很好,笑眯眯地在她肩后面插话,
“不过你们两个去摩天轮里面抱应该会比较方便一点哦。”
隋秋天卡住。
棠悔唇角上翘。
店员见怪不怪地看她们一眼,给她们结了账就把卡和发箍都还给她们,说了声“欢迎光临”。
隋秋天一把接过,闷头,带着棠悔火速离开现场。
她像一条憋气的鱼。
带着另外一条大大方方的鱼,重新跳到海洋里面。
才重新开始呼吸。
然后大方鱼棠悔有些无辜地说,“要去摩天轮吗?”
“不行。”小气鱼隋秋天拒绝得很快,像是某种本能反应。
棠悔眯了眯眼。
隋秋天抿唇,“我恐高。”
“哦。”棠悔点了点头。
很是大方地放过了她,“那等下我一个人去坐过山车。”
“你要去坐过山车?”隋秋天跟在她身后,有些担忧,“会不会不太安全?”
“来游乐园怎么可以不坐过山车。”棠悔反问,然后又安慰她,
“不过你没关系,等下我陪你去玩碰碰车。”
“……”
隋秋天怀疑她是故意的。
但棠悔表情很正常,也没有笑,而是很无辜地看着她,
“碰碰车怎么了吗?”
还过来拍了拍她的头,“小秋天?”
隋秋天这下确认她是故意的了。
不过,她清楚棠悔不是嘲笑。因为棠悔是会为了她把私人飞机改成船票的人。
所以她思考了一会。
说,“那我也要陪你一起。”
棠悔以为她在开玩笑,先是说了声“好啊”。
过了几秒,她可能意识到隋秋天是认真的,停下步子,重新说,“不好。”
但隋秋天坚持。
棠悔比她更坚持。
她们好像又要争执起来。
隋秋天只好先答应下来。
结果之后,她很不讲道理地推翻承诺。
等棠悔坐上去之后。
隋秋天也很勇敢地坐在她旁边的位置,顺便请工作人员帮她们把安全措施弄得牢靠一些。
全程没有去看棠悔的眼睛。
棠悔很不理解她的做法,“为什么要跟着我过来?”
显然。
过山车是恐高人士不太适宜的项目。
棠悔现在也不需要保镖隋秋天的保护。
但。
隋秋天想和棠悔一起。
就像棠悔说的——
来游乐园怎么可以不坐过山车?而隋秋天对游乐园最刻板的印象,也是坐过山车。
所以。
她看着棠悔一个人坐上那个位置,被护栏围得紧紧的。
突然不想让棠悔一个人坐在那里。
有一瞬间,她想——
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和棠悔来游乐园。
她很年轻,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会怎么样。但她知道,人老了之后都会依靠回忆度过,等到活很久死去之前也会有所谓的走马灯。
过山车会是一次印象深刻的回忆。不管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尤其是和棠悔一起。
“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坐一次过山车。”隋秋天侧头,用自己的方式向棠悔解释,
“就像是,我小时候想有一台看动画片的电视机一样。”
她的比喻很无厘头。
过山车还没正式开启,已经有风刮过来,棠悔看着她,很久,才没有办法地点头同意,“好吧。”
隋秋天点头。她呼出一口气,手心已经紧张地出了汗。
“那你等下害怕的话,就抓紧我的手。”棠悔似乎察觉出她的紧张,帮她理了理被风得有些毛躁的头发,也捏了捏刚刚帮她戴上去的棕色发箍上的耳朵。然后帮她摘了下来。
隋秋天张了张唇。
刚想说“好”。
棠悔却先于她一步,轻启红唇,
“算了。”
她这样说,好像并不因为出尔反尔感到愧疚。甚至还伸手过来——
牵住她的手,手指挤进她的手指缝隙,掌心干燥,却很不嫌弃地贴紧她湿滑的掌心。
风刮过来,过山车像是伺机而动要把她们吞进去的怪物。她隔着风看她,隔着游乐园的喧闹。
白色小兔棠悔冲棕色小熊隋秋天笑,但想要保护她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好可靠,
“还是现在就抓紧吧。”
【作者有话说】
拜托,给我评论一下下嘛0u0(学小秋天),这章真的超级可爱诶![鸽子]
ps:发箍都会摘下来哦,现在还没开始,下一章坐的时候会摘!
50「碰碰车」
◎“我想给你求一道平安符。”◎
很久以后想起这一天,隋秋天都会觉得,这次宝贵的离家出走日,结束得比她之前度过的每一天都要快。
却又是她截止到目前为止,所有可供回档的记忆中,最稀有最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一天。
尽管坐完过山车之后她就吐了。
这是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来游乐园,也是第一次坐过山车。
原来过山车比她想象得还要可怕。
攀上顶峰之后,她的心脏像是被挖走,而在那种疯狂的失重之后,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恐怖的大鲸鱼吞到胃里面,晃悠,消化,折磨,再慢慢被吐出来。
整个过程极度漫长,煎熬。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段过程,因为同伴棠悔而变得稍微好过一点。又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同伴,所以这唯一的一次经历,也让她感受到弥足珍贵。
人在失控的时候会忽略很多东西,比如身份、年龄、礼貌和教养之类的。
于是——
隋秋天全程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将棠悔的手抓得很紧。
她不知道棠悔有没有被她抓得痛。
但那时。
隐隐约约间——
她感觉到棠悔在很用力牵住她的手,也听到,隔着风声、尖叫声和呼喊声,棠悔很努力地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她喊她秋天。
秋天,握紧我的手。
秋天,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
过山车在棠悔轻言细语的安抚声中停了下来。
隋秋天吐了。
几乎是刚走出过山车出口。
她就趴着栏杆,狼狈而窘迫地把刚刚吃下去的冰淇淋都吐了出来——
样子很难看。
但那时,棠悔也没有嫌弃她。
而是很冷静地找旁边的工作人员借了个塑料袋,也在她吐的时候,站在旁边很安静地很温顺地帮她捋着头发,让她在吐的时候会稍微舒服一点。
“绑架”公主的恶龙很没有出息地因为过山车吐得昏天暗地。
公主在旁边很优雅也包容地帮她轻拍佝偻着的背脊,也在她踉跄着吐完之后,第一时间帮她擦了擦嘴,用的是向其他从过山车上下来的小朋友借的、皱巴巴的纸巾。
公主还对恶龙说,“没关系,吐完就舒服一点了。”
隋秋天那时想要给棠悔回应。
但刚想要开口,胃部又一阵翻涌。
于是她只好将木着的、没什么表情的脸藏在塑料袋里面。
“没关系。”棠悔又轻轻拍她的背,声音被太阳蒸得很温柔,
“不急着说话,我没事。”
隋秋天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但她没有再吐出来,只是胃稍微有点不舒服。
缓了一会。
她终于觉得好受一些,跑走的魂魄也终于回到身体里面。那时,她看了眼棠悔的眼睛,又看了眼乱七八糟的塑料袋,沉默着把塑料袋收起来,系紧,一下子又不知道应该扔到哪里去,所以只好像个用光所有力气的陀螺那样,站在原地。
她用力攥着塑料袋,却不讲话。
脸被太阳晒得发烫,像是快要融掉的口香糖,黏黏的,很不舒服。
棠悔把刚刚买的水递过来。
隋秋天接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突然没有力气,拧了两下都没拧开。
棠悔歪头,看她一会,像是有所察觉,便主动接过她手中的水,帮她拧开,才递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为她做这种事。
所以不太熟练。
拧开之后,水洒在了手上。
但棠悔那个时候也没有很在意,她把水递给隋秋天,语气仍然很像宽容的大人,“吐过之后喝点水会好一点。”
“好。”隋秋天很机械地点点头,然后把水接过来。
喝了一小口。
她就没再喝,而是把瓶盖拧紧,水紧紧拿在手里,湿漉漉的,像流下来的某种鲸鱼粘液。
她看棠悔。
没有把水还给棠悔。
又想去找地方把自己手上的塑料袋扔掉,但还是没有找到地方。
和刚刚一模一样的举动,她做了两次。
之后隋秋天沉默。
突然蹲了下来。
这个视角,她看不见棠悔的脸,只能看见棠悔的裤脚和鞋——
她今天穿了显得很有活力的蓝色牛仔裤,穿了双白灰色的运动鞋,干净的鞋面上粘了些灰。
隋秋天突然想去给她擦擦灰。
棠悔大概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变得奇怪。她的鞋在她面前耐心地等了一会,接着,她像是发现她蹲了下来,便后退一步,静了两秒,也蹲下来。
女人的脸陡然撞入眼帘。
隋秋天抱着膝盖,只好停下要去给她擦灰的动作。
她慢慢把手收回来。
棠悔和她蹲在一起,很努力来看她的眼睛。她们像水族馆里面两只身体很胖很圆的鱼,游不动的时候会去寻觅对方的身影,鼻尖快要撞在一起。
“怎么啦?”
她帮她理了理被汗水沾湿的头发,语气又是那种很温柔的。
隋秋天刚吐完,脸色还是有些不好。她闷着脸,躲开她的目光,不和她对视,声音也闷着,“就是……”
“还是不舒服?”棠悔听到她的声音不对劲,蹙紧了眉心,还伸手过来,掌心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
她松了口气。
又在快要收手回来的时候,用袖口帮她擦了擦鼻尖的汗,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
“不是。”
隋秋天摇头,“我没有不舒服,我的感冒已经好了。”
她陈述事实。
语气里没有任何欺骗和逞强。
棠悔视线平齐地看她。
她露出了那种像是自责的神情,没有开口讲话,却又好像在说——
刚刚不应该去坐过山车。
“也不是因为过山车。”隋秋天否认她没有说出来的猜测,语气很执拗,
“如果我带着记忆将这一天重来的话,我还是要和你一起坐过山车。”
“好吧。”棠悔大概是认可了她的解释。她摸了摸她的脸,也摸了摸她因为汗水而变得湿漉漉的眉毛,“没关系。”
她没有因为她这样憋着不把理由讲出来就变得不耐烦,也没有因为她突然这样蹲着而觉得她很奇怪,然后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就好像。
她是一把被撑在游乐园的雨伞。
而她看见之后,也把自己撑开,变成另外一把被撑开的雨伞,陪在她身边。
游乐园的雨伞很多。但她是唯一一把愿意和她在大太阳下撑在这里的雨伞。
良久。她又伸手,给隋秋天擦了擦鼻尖的汗。
然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轻轻地对她说,“可是我没有看到。”
隋秋天愣住。
游乐园里吵吵闹闹,过山车呼啸驶过,一遍又一遍。
棠悔伸手过来,帮她抹了抹眼角的汗水,朝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宽容,
“我什么也看不到。”
“所以没有看见你刚刚吐的时候的样子,没有看见你吐完之后到底狼不狼狈,头发有没有粘在脸上,脸色是难看还是好看,嘴巴有没有擦干净……”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在用什么样子的表情在看我,更看不见那个塑料袋里装着的东西……”
“我什么也看不到。”
她向隋秋天重复这一句话,笑起来的眼尾微微弯着,好像很难得地,能因为这件事而感到轻松,
“我说的是真话,你要相信我。”
说实话隋秋天突然有点想哭。
直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道棠悔到底是看不到、还是看得到。她知道如果将棠悔定义为“盲人”的角色,那么棠悔这些天的表现也太过奇怪。
但她没有问她,也没有去猜测。因为她不擅长猜测,也不擅长找证据。她擅长相信棠悔。
隋秋天以前觉得,棠悔看得见看不见是件特别重要的事,甚至算得上是自己离职以前最迫切想要完成的事情。
但现在,她觉得这不重要。
看得到的人有时候会忽略很多。看不到的人,有时候反而会看到很多不能被轻易看见的事物。
例如现在。
棠悔对她说看不到。
其实是因为看见了她。
“我当然相信你。”隋秋天对棠悔说。她不止一遍这么说。
棠悔笑了。
她说“嗯”,声音很轻,“我当然知道你会相信我的。”
“我好了,我没事。”隋秋天下定结论,就胡乱抹了抹自己湿润的眼尾,重新站起来,然后去接陪着她蹲下来的棠悔。
棠悔被她接起来。
像是有点脚麻,所以在原地顿了一会,歪头看她,
“我们接下来玩什么?”
“都可以。”隋秋天眼巴巴地看着她,“你还想玩什么?”
“碰碰车?”棠悔问。
“真的要玩碰碰车?”隋秋天有些吃惊。
“嗯?”
棠悔试着走了两步,却又好像是因为腿麻不得不停下来,“你对碰碰车有偏见?”
“也不是。”
隋秋天回答得很快。
还趁机看了看棠悔的脸,“就是觉得小孩子玩得比较多。”
“好吧。”棠悔的回答听上去像是认同,但做法却像是否认,
“那我们去排队。”
碰碰车不是游乐园的人气项目,却是一些没办法坐过山车的小孩很喜欢的项目。
就像隋秋天以为的那样,在碰碰车这边排队的,真的基本都是家长陪小孩一起过来。
她们两个人站在一堆小孩子里面排队,像两个奇奇怪怪的大人。
等排到了。
她们两个挤进一辆很小很小的车里面,和场馆里面其他带小孩的家长一起撞来撞去,变成两只很快乐的陀螺。
被撞一下,两个人就一起晃一下,身体里面也有更多快乐因子被榨出来。
快乐因子会产生效用,飘到她们的呼吸里,就变成笑脸。
这辆车真的很小。
又因为隋秋天个子高。
所以她的手和脚都只能努力蜷起来,给棠悔让位置。
她让棠悔来踩油门。
自己变成掌握方向的舵手——
很没有教养地和一群小孩子撞来撞去。
结果是一局过后,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回头看了眼那些等待着下一局开始的碰碰车。
“怎么了?”棠悔感应到她的留恋,眼梢弯下来,“还想再来一局吗?”
“不用了。”
隋秋天有些不好意思地敛起嘴角,“坐一局就已经够了。”
一般来说。
当一个成年女性说出这种话,身边人都会很理所当然地默认为这是她的真实想法——或许也有人知道可能不是,但是很少有人有耐心去询问第二遍。因为大人不需要被小心呵护。
尽管恰恰相反,很多时候都是大人不懂得表达内心真正的想法。
但棠悔说,
“为什么坐一局就够了?”
隋秋天突然顿住。
“为什么给我买冰淇淋要买所有的口味……”棠悔停下步子,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自己坐碰碰车就坐一局就够了?”
这样的问题让隋秋天难以反驳。
而棠悔也没有等她反驳。
她带她转了身,果断地,没有任何犹豫地,像是她们今天不去坐第二局碰碰车,明天就会到世界末日。
但她今天的行动看起来确实有很多不便。所以,几乎是她刚转身,就差点撞到一个人。
而隋秋天那个时候迅速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将她稍微拉近,眼疾手快地护在怀里。
心跳起落。
隋秋天有些心悸,又在那个不小心的路人走之后。
低头,看见棠悔迷茫之间看向自己的眼神,小声地说,
“我带你去吧。”-
她们重新回到排队的地方。
有个在上一局和她们撞来撞去的小朋友,被大人牵着从这里离开,路过她们的时候露出了像是羡慕的眼神。
隋秋天和那个小朋友对视了大概三四秒钟,接着,便很短暂也很突兀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一天——
她的生日。
她被送进武校的那一天。
陈月心问她有什么愿望。她说她想去坐门口的碰碰车。
那时候碰碰车并不是游乐园专属。她们门口的超市老板就圈了一片地,在那里卖碰碰车的门票。二十块一次,一次十分钟。
陈月心平时都不来看她。可那天,她过来带她去坐了一次。
隋秋天以为陈月心是带她过生日。
那次,她也像现在这样,想坐第二次,也像现在这样,很懂事地没有这个想法说出口。但陈月心那天很奇怪,她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问她是不是想坐第二次。隋秋天很不好意思地说“是”。
可陈月心后来没有让她再坐第二次了。因为她们快要赶不上时间。
那个被家长牵走的小孩和她擦肩而过。隋秋天低眼,看见棠悔握紧自己的手,紧了紧手指,也很快就忘记那件过去很多年的事。
第二次排队的人比第一次更多。
排队的地方有座位,但座位很少,也是那种在通道中窄窄的长长的座位。
隋秋天带着棠悔过去,只勉强找到从两个小朋友屁股后面挤出一点点空。
她想让给棠悔坐,也将风扇拿出来,给棠悔吹着风。
“这次你坐吧。”棠悔好像很热,脖子上出了很多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人鱼鳞片,“我来排队。”
“不用。”隋秋天拒绝她的提议。
棠悔看着她,“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你——”隋秋天差点就要说出“雇主”这个词。但看着棠悔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她那时很快改了口,“因为我比你小。”
棠悔双手抱臂,
“哦,你的意思是你尊老爱幼?”
隋秋天卡了壳。
棠悔眯着眼看她。
她们突然变成刚学会孔融让梨的两个小孩,在碰碰车队伍中对峙。
最后。
是不想要被怀疑为“尊老爱幼”的隋秋天败下阵来,“我先坐一会,然后你再坐。”
她和两个小朋友的屁股挤在一起。
棠悔轻飘飘地点头,“可以。”
排队的通道人很多,也很吵,人一点一点往前面挪。
怕棠悔被挤到。
隋秋天只好坐下来之后,也双臂展开,小心翼翼地护住棠悔。
是在她手臂被人撞到一下之后。
棠悔像是有所察觉。
女人反手过来。
牵住她的手。
干燥的手指箍住她的手掌。
软,轻。
动作好自然,像是她们已经牵过很多次手的样子。
隋秋天僵硬地顿住。
棠悔垂眼瞥了瞥她,又笑起来,也捏了捏她的手指。
隋秋天低头,红了红耳朵。
棠悔没说话,轻轻地笑了声。
隋秋天闷着头,一只手像个公交车拉环一样被棠悔牵着,另一只手很拘谨地放在膝盖上。
她不敢去看棠悔,低头,视线便和那对屁股和自己挤在一起的双胞胎对齐——
双胞胎都戴着红色鸭舌帽,一个鸭舌帽上面印A,另一个上面印B。
双胞胎A朝她很腼腆地笑了笑。
双胞胎B“切”一声,抱着手讲,“你们两个大人怎么也跟我们来抢碰碰车?”
B同学刻意压低声音,像是不想被大人听到。
A同学在旁边很乖巧地解释。
还向她比出一个手掌,
“因为她要坐,所以我们今天已经排了五次了。”
A同学很懂事,看起来应该是B同学的姐姐。
隋秋天看了眼大人棠悔——
棠悔今天看起来是个离山顶好远的人,她早上出门弄的妆发,现在已经有点乱,脸上也出了点汗,看起来亮晶晶的。嘴巴是自然唇色,吃过饭之后没有补口红,但看上去还是红红的。
隋秋天坐下来,就需要稍微仰着点头看她。这个角度,她的脸被太阳模糊了很多,表情也看不清。她好像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前面排队到底要多久。
但隋秋天还是仰着脖子看她很久,就好像自己也变得很小很小。
而棠悔像是对她的视线有所感应,过了一会,就转头看她。
光线模糊了很多。
所以棠悔的视线也在她脸上停留很久。
良久,她才捏了捏她的手腕,又用那种很温柔的语气,问她,
“怎么啦?”
隋秋天摇头,她不说话。
棠悔大概以为她这么快就想让给她位置,便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
“再坐一会吧。”
“好。”隋秋天很不懂事地说。
她重新低头,与那对双胞胎对上视线。或许,在双胞胎眼中,她们也是无聊的大人,和反复排队的碰碰车、游乐园不太符合。
但她想,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人会在成年以后来游乐园的意义。
——可能就是为了这样。
在自己想排队坐第二次的时候,可以没有任何阻碍地满足自己的心愿。
隋秋天这么想,下意识也握紧棠悔的手,才发现她手上有很多红印——
不出意外,那应该是,她刚刚在过山车上的时候在她手上攥出来的红印。她没有控制住力道,以至于对方手上的那些红印到现在都还没有消退,看起来像可怖的粉色小虫,在骨肉里盘旋。
隋秋天垂着睫毛,动了动唇。
A同学朝她眨了眨眼。B同学有些慌张地过来戳了戳她,
“喂!你干嘛一副要哭的样子,我又没欺负你!”
没有任何人问。
但隋秋天自己要说,
“我也有姐姐了。”
还趁棠悔发现之前,接过A同学递过来的皱巴巴纸巾,悄悄抹了抹眼角-
换作以前,隋秋天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让自己把碰碰车坐到不想再坐为止。
走出游乐园之后。
她特意回头。
记住了这个珍贵的游乐园的名字——大白梨欢乐世界。
她想以后有机会的话,还要再来这个名字像汽水一样的游*乐园一次。
那时太阳快要落山,黄昏像白岛新换上的一件衣服,材质很柔软,盖在每个人脸上,冒着崭新的味道。
隋秋天把寄存的行李箱拉出来,站在棠悔身边,她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像两个要逃走然后去远方的人。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
——隋秋天本来想这么问。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问出口。而棠悔也先于她一步,说,
“那个道观在哪里?”
“我找找。”隋秋天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在手机里找了一通,找到道观位置后,有些犹豫地开口,“远倒是不远。”
“嗯?”
棠悔大概是有些累了,停下步子,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腿,却还是耐心等着她开口。
“就是在山上。”隋秋天有些迟疑地说。
今天她们的行程已经很多。尤其是对棠悔来说,又是坐从前没有坐过的大巴车,又是陪她反复去排队,已经消耗很多体力。
况且,棠悔这些年工作辛劳,再加上眼疾,也对身体消耗很多,积劳很多,有些小病小痛,恐怕难以维持接下来上山的行程。
棠悔听到她的话,先是点点头,又问,“现在是不是要关门了?”
隋秋天看了看时间,“可能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来得及吗?”
棠悔先是问。但很快,又改了口,“那我们先过去吧。”
说着。
她看向她。
像是要等她打车。
隋秋天看她细长的影子,看她脸上的薄汗,也看她变得有些疲倦的脸色,犹疑间想劝她返程,但……她想起刚刚棠悔毫不犹豫带她去排第二次碰碰车,便也按退犹豫,说,
“好。”
棠悔大概也以为她要说些阻止的话,但没想到她这么利落就答应。
她有些意外。
但也很温顺地笑了笑。
对隋秋天说,“我们快点过去,应该还来得及的。”
白岛是座很小很适合生活的城市,从城市这头到那一头,最远的车程都不过半个小时。
她们要去的道观,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都对旅客开放,能将车开上去的半山腰离这里不到三十分钟的车程,再加上可能三四十分钟的步行上山路程,应该是来得及的。
只不过,到那时,她们上了山,估计也只能马不停蹄地下山。
不过即使这样。
隋秋天也想满足离家出走日,棠悔公主向她许下的所有心愿。
车开到半山腰的停车站。
黄昏变得更浓更厚,像一块金黄色的巧克力,慢慢地融化了。
现在这个时间。
更多的是往山下走的香客,很少有人再往山上走。
所以她们一路——
都只看见有很多人与她们逆行,而很少有人同行。
半山腰往上,是修好的石质阶梯,踩上去很硬,很不好走。
把行李箱寄存在半山腰的茶馆之后,隋秋天扶着棠悔,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刚开始,棠悔还有精力和她搭话,催促她快点走,也让她不要总是浪费精力过来扶她,她很执拗地表明——一定要自己上去。
到了后面。
棠悔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也像是完全没有力气说话,所以变得很安静,只一下一下地,小声吐着气。
隋秋天很担心她这样明天会脱力,走到一半,便迈步上前,在她前面一级阶梯上蹲下来,说,“我背你。”
她当她的保镖这么多年。
每次她累了,她不想走路了,她心情不好了,她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隋秋天不擅长安抚情绪,她只擅长笨拙的等待和陪伴。
而一般。
棠悔也会答应。
只是这次。
棠悔没有答应。
棠悔慢慢迈着步子,从她身边绕开。她没说话,吐息稍微有些重,好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和她说很多话。
隋秋天等了一会。
发现棠悔没有趴到背上来,便有些糊涂地抬头,发现棠悔已经走过,便盯着棠悔薄瘦的后背看了一会。
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好又大步上前,赶到棠悔前面,把包里的水掏出来,拧开,递给棠悔。
棠悔摇头,拄着盲杖继续往上走。
她像是停下来喝一口水的力气都没有。
又像是害怕自己停下来喝水,就会没有力气再走。
她不喝。
隋秋天只好把水收回去,放进包里,一边走,一边有些愣愣地盯着棠悔看。
棠悔很瘦。
她身体也不是太好,走这么一会,脸色不是正常人会出现的潮红。
而是会有些病态的郁白,垂在腰间的手也微微发着抖。
脚步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像是每踩一步都要用力探寻新的重心。
隋秋天紧紧盯着她。
怕她摔倒。
怕她踩空。
也怕她觉得难受。
但没走几步,棠悔还是差点踩空。
那时。
隋秋天心惊肉跳地扶住她的手,将她撑稳,也在她重新站稳没多久就想启步之后,皱紧眉心拉住她的手腕,
“要不还是我背你吧。”
她的语气已经有些严肃。
但棠悔仍然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她轻轻地将她的手拂开,也轻轻地说,
“不用了。”
隋秋天没想到她还是会不同意,在原地愣了一会,才重新跟上棠悔的脚步,“为什么不让我背你?”
“我没事的,我的感冒已经好了。”隋秋天强调,“基本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
她跟在她旁边,影子快要把她细而薄的影子罩住。
棠悔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脸颊上有透亮的汗滴落下来。
她有些费力地擦了擦汗。
很重地呼吸过后,在下一次对上隋秋天觉得困惑的眼睛之后,很勉强地笑了笑,
“求符是需要诚心的。”
好吧。
隋秋天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比起这件事,她更担心棠悔的身体,所以,她等了片刻,在棠悔呼吸变得愈发艰难之后,张了张唇,又打算开口劝说棠悔不要逞强,就算被她背上去也不一定不算诚心——
“隋秋天。”
棠悔却率先一步,喊她的名字。她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干脆以最快最简洁的句子,向她说明了状况,
“我想给你求一道平安符。”
隋秋天愣怔。
黄昏一点一点从山顶滑落,变成一滴一滴的、透亮的、金色的水,滴在棠悔的鼻尖,眼睫,人中,和下颌。她变得好像一个从前从未有过信仰却十分固执的信仰者,宽容,虔诚。也好像一尊悲悯的佛。
“我要那道平安符,能保佑你一辈子都安康无病,无痛无苦。”
风声里,棠悔笑着对她说,也柔声细语地向她重复一遍,
“所以我一定要自己上去。”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