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祭司她盯上我了 > 130-140
    131棣棠浓


    ◎不言语,但相思。◎


    桌案烛火摇曳,将伏案书写的女子侧脸镀上一层暖黄光泽,在温暖的烛焰中,浅褐色的眼眸仿佛融化的枫糖,让她眼尾的那点笑意沾染了暖意,格外勾人。


    夜色已深,在忙碌完繁重的事务后,叶晨晚终于能有自己的时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笔尖起落,皆是意兴所致,从心而写。


    “今日得见棣棠花开,绿地缕金罗结带,金黄缕缕,花落簌簌。墨临少见棣棠,而焘阳冷寒,已至四月方得见春花。春光正好,知与谁同?”


    “昨夜好梦南柯,梦雨落花开好,当下江南早。醒时见遍地落花浑不扫,梦回情意悄。”


    写至此,她停笔,笔杆抵着唇角,回味着昨夜梦境的余味。


    似桂花落时漾开的一点清甜,虽浅淡,却回味良久。


    梦里江南春好,飞花点翠间,得见故人归。


    其实信中心思缱绻,也不过是想予那一人说。只是她也知此刻不是倾诉的时间,有些话或许还是重逢时再说更好。


    就在此时侍女前来禀报,“殿下,有人求见。”


    叶晨晚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婉拒道,“是什么事?若无要事,还是明日再说吧。”


    侍女的声音压低了两分,“是从墨临来的,她说是祭司派她来的焘阳。”


    闻言,叶晨晚搁下手中笔,将纸张也折好放在了镇纸下,“请她进来吧。”


    来人身着黑衣,领口处绣着繁复烫金暗纹,刚走入房间,就看见依靠在桌案边的女子,外衫只随意地披在肩廓,勾勒出窈窕的身形。


    在北地深夜的霜露中,连带着她人的轮廓,与她身上鹅黄里衣柔软的布料,都在灯火里朦胧不清。


    暗卫只这样匆匆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仍是一眼惊鸿,心潮起伏。她近来听闻的都是北地的新任宁王如何雷厉风行,无往不克,在那些敬仰的言辞中,叶晨晚被勾勒得冰冷又锋利,而今日一看,要比自己想象中的眉眼柔和许多,雍容如牡丹,风流胜海棠,只觉冷寒北地亦有漫山遍野的春花不败。


    她想起,是了,先前这位宁王殿下还是昭平郡主时,亦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见过宁王殿下。”


    对方的态度亦很随和,只就近指了指她身边最近的座位,“随意坐吧,深夜赶来,可是墨临出了什么事?”


    叶晨晚看着暗卫衣袍上被霜露沾湿晕开的水痕,与靴边泥土的痕迹,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匆匆跋涉。


    “自然是京城有异动。”


    暗卫刚这样回答,叶晨晚侧身靠着桌案,一手随意地撑着脸颊,“倒是奇怪,京城的眼线和扶风楼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你这边倒是先来了。”


    对方轻笑,“祭司大人吩咐了,一旦事变即刻出发,千里快马赶来北地,自然要比您的人马快上些许。”


    暗卫将近日墨临的异变一一细致详尽地禀报给叶晨晚。


    叶晨晚的神色明显由放松变为了严肃,坐直了身子仔细听完了暗卫的报告。


    时间比她预想的快许多,没想到墨拂歌在清明就选择了动手,不过短短一夜,曾经风光无两的宣王已然沦为天牢中的阶下囚。


    而洛祁殊无论逃回芜城后要做什么,朝廷失去了对他的信任,至少不用担心他帮着玄朝来挡自己的路。


    燕矜,也在去往清河的路上。


    如此,朝廷没有可用的将领,也不会有能与她一战的对手。


    但在听完她的禀报后,叶晨晚却并没有听见她想听之人的消息,“祭司呢?”


    暗卫的神色明显一僵,片刻后才回答,“因为玄若清怀疑小姐送上去的血中添加的药物,现在已经把她召进皇宫,在西苑软禁了起来。”


    看着叶晨晚立刻变得焦急的面色,对方急忙补充道,“小姐知道您会着急,特命我告诉您,让您不必担忧,这都在她的安排之中,进入皇宫会让她更方便监控宫中动向。而且玄若清有所忌惮,不会对她动手,她一切平安,希望您不必为她担心。”


    叶晨晚唇瓣翕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静静坐回了位置。


    “可我如何不担忧?”良久后,她还是开口,“我总怕她身体本就不好,在宫中被软禁得不到照顾。而且西苑本就荒僻,皇帝就算不想要她性命,但想用些手段为难她总是容易的。她太把自己置身险境了。”


    “您若是这样担心小姐,自然也知道救她的唯一方法。”暗卫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这是小姐亲笔所书,吩咐我务必亲自交给您。”


    叶晨晚急忙接过信笺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张信纸。


    纸上笔记清隽,一如那人风骨。


    不过寥寥一行字。


    “土入危,天下乱,国亡将死,而宸星入北,当兴兵。”


    叶晨晚将纸张正反瞧了几次,的确只有这一行字。她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这的的确确很有墨拂歌的风格。


    “我知晓了,此事已有准备,我会立刻着手。”她将纸张仔细叠好收入柜中再锁上。


    “小姐提醒您,从焘阳起兵往墨临,沿沧江往下,要进攻墨临最重要的二点无非是楚州与非鱼城。楚州她已有安排,自有人会来接应您,但非鱼城需要您自己多加注意。小姐还说,用兵之事,您应当比她更为了解,不必她班门弄斧。”


    叶晨晚颔首表示知晓。


    吩咐的事已经交代完,暗卫行礼准备告辞,“那属下先行告辞了,还要回墨临复命。”


    她临行前,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叶晨晚。


    “小姐最后说,愿您无往不利,前路光明坦荡。”


    待到暗卫离开后,寝房中又陷入沉寂。


    叶晨晚只与灯烛相对而坐,注视着烛火跃动。


    她知晓,她心中的不安不止来源于墨拂歌的处境,更是她惊觉其实自己一直都不够了解她。


    在今日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墨拂歌一直在为皇帝供血,玄若清需要借助她的血液制作保持身体活力的秘药。


    又或许这也只是她周身秘密的冰山一角,还有无数不为人知之事隐藏在深海之中。


    她起身取下墙面上悬挂的佩剑,出鞘时,清辉流泻,冷冽如雪。


    这柄剑未尽之事,终究要她来续写。


    她会是这局棋中,唯一的破局之子。


    、


    “你说得还真没有错,没想到玄若清竟然没死,只是昏睡了一夜就醒了过来。”元诩看上去心情不错,面带笑容地同桌案边的女子说道,“现在玄旸已经被贬为庶人,囚禁在天牢里了。听说玄若清被他气得咳了血。”


    慕容锦不为所动地倚靠在椅背上,手中竹制烟杆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在荼蘼花香烟雾的缭绕间,她低垂的眼眸泛着雾霭般浅淡的灰蓝,似海上经年不散的薄雾。


    “我说了,这是个圈套,除了玄旸也只有你能蠢到自己往里面跳。”她连眼也未睁,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蹙着眉。


    元诩已经习惯了慕容锦刻薄的说话方式,他从中原人的书中读到,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慕容锦显然就是“苦其心志”的角色,为了他的大业,他可以选择忍耐。


    “燕矜有传言说已经死了,但我们的人只找到了一具都被烧黑了的尸体,辨别不出是谁。而且我们当时派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全都死在了火海里。”想起燕矜这个老仇人,元诩的面色又难看许多,此人一日不死,他心中一日不安。


    “没有确认尸体的身份那就要当她没死。”身上四肢百骸蔓延开的疼痛让她没有心情和元诩啰嗦这些显而易见的琐事,“各种消息整理好了都要立刻交给我,别又自作主张去做些蠢事。”


    话说完,她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元诩不要再来*惹她心烦。


    一声冷哼,元诩离开了房间。


    荼蘼花香浮动,她沉浸在异香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懒懒睁眼,却看见原本书桌上被自己翻阅完后凌乱堆放的书籍已经被重新整理堆叠。而桌面还端上了一盏尚还温热的新茶。


    慕容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角瞥着被整理好的书籍,发现不仅堆叠得整齐,而这些书亦是分门别类按照卷册整理分类的。


    在房间中扫视一周,只有墙角处一个侍女低眉顺眼地安静伫立着。


    “你过来。”慕容锦向她招了招手。“这些书都是你收拾的?”


    “是。”侍女不卑不亢地回答。


    慕容锦向来不爱在身边这些琐碎之事上投入精力,但看着侍女清秀干净的五官,也觉得是个新面孔,“是新来的?”


    “奴婢是王妈妈的侄女,最近新来府上的。”鹿其微低垂着眼,按照已经安排好的说辞回答。


    纤白的指尖在书册的书脊上的印字上一划,“你识字?”


    “小时候上过两年学堂,略识得几个字。”


    微风浮动,慕容锦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鹿其微身边缓缓踱步,那根烟杆轻敲过她的肩骨,又几近要触碰到她的面颊。


    荼蘼花馥郁的香气在鼻尖攀附蔓延,沿着每一处毛孔钻入肺腑,最后升腾成无垠的深海裹挟着让人坠入其中。


    鹿其微眼睫颤动着,身体本能地觳觫,只能咬着牙僵持着承受慕容锦审视的目光。


    ——危险,绝非泛泛之辈的气息。这是本能得出的结论。


    但慕容锦打量了她一番,心中却是满意的。元诩是个无容人之量的蠢货,只喜欢听话的牛马,从前派到她身边服侍的侍女总是笨手笨脚又木讷,被训几句就吓得和只兔子一样。而此人能识字,不卑不亢,遇事沉稳,她看着还算顺眼。


    慕容锦收回烟杆,重新坐回了椅中,“你日后就留在我身边服侍吧,行了我累了,退下吧。”


    鹿其微应了一声,重新替慕容锦将已空的茶盏中重新斟好茶后,才告辞离开。


    慕容锦没有问她的名字,她向来不会在这些微末之辈上投入精力。


    【作者有话说】


    关于棣棠花,在日本又被称为山吹。【棣棠是棣棠,棠棣是棠棣,不是一种花】


    在日本平安时期女作家清少纳言所写的随笔《枕草子》中,有“棣棠花瓣”一节,记录了她曾侍奉皇后藤原定子的故事。


    在她离开宫廷之后收到定子皇后的信件,只有一片棣棠花瓣,附言“不言语,但相思”,清少纳言回复“心是地下逝水”。


    具体可以去搜一搜这个故事,淡淡的,很美好又很深厚的情谊。


    “遍地落花浑不扫,梦回情意悄。”出自王安石《谒金门春又老》


    这句词的后半句是“红笺寄与添烦恼,细写相思多少。”


    未曾言明,但有相思。


    132宁昭变


    ◎当许诸位,许天下一个承平盛世!◎


    今日风光正好,被雨水濯洗过的天空蔚蓝无垠,远处飞鸟振翅,隐没入白首青山间。


    燕云军中的将领今日得到消息,很早便来到了军营中,却见叶晨晚来得更早。


    素色的衣袍,火色流云纹点缀衣上,腰间佩剑白金吞口,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色泽。


    她从容伫立在台上,东风猎猎,过她衣袂上下翻飞。所有人在看见她时,都不禁惊叹——绛衣雪尘之姿,当是如此。


    她只如此安静与众将领对视,一言不发,众人也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彼此沉默相对。


    有些眼尖的人已经瞧出,叶晨晚今日腰间系了块白玉佩,剔透的白中流淌着夺目的殷红,上刻有“叶”字。


    他们身为叶珣一手提拔上来的部下,自然明白这枚玉符意味着什么。而她身边,赫然还摆放着一张看弓身已有些年岁,却依旧保养得当的长弓,与一根已经破旧不堪的符节。


    燕云军中已有些资历的人,在看见这两件物什时,都神色莫名,面露悲哀。久远的回忆,祁连山的风雪,从未自记忆中远去。


    叶晨晚安静地等待着,她并没有拿调动军队的虎符,只是用这枚玉符,来试探他们服从的程度。


    是效忠于朝廷,还是效忠于宁王。


    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人难以忍受这样的僵持,上前开口道,“不知殿下召我们来,所为何事?”


    叶晨晚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用手拿起那柄长弓,目光悠远地抚摸过弓身,“蓝将军也是军中的老人,可识得这把弓?”


    蓝蘅在燕云军中,已有多年资历,看着弓身上斑驳的痕迹,亦发出一声叹息,“自然识得,这是先王曾经最喜欢的一把长弓。”


    “是。”叶晨晚颔首,指尖拨动柔韧弓弦,“在祁连山一役中,母王曾用这把弓射杀了二十多名魏军,最后一箭射穿了数百丈开外的魏军头领的头颅,才得以从风雪中突围。”


    “祁连山”三字是迟钝的刀刃,在提起时却还是能割开已经结痂的疮疤,划开一片鲜血淋漓。


    叶晨晚继续拿起那根残破不堪的符节,她动作轻柔,若是再多用两分力,这根旄节似乎随时都会被折断。“此物呢,蓝将军可还认得?”


    蓝蘅咽喉干涩,她自然识得,这是叶晨晚的父亲容应淮作为使臣出使时所用的旄节。昔年叶珣拼死只带回容应淮的尸体,宁死不屈的使节周身并无其余遗物,只有这根代表他身份的节杖从未离身。


    “殿下,节哀。”良久后,蓝蘅只这样吐出两字。


    “节哀,我要如何节哀——?”叶晨晚只轻笑,反问蓝蘅,“蓝将军又可曾节哀?你当年也同我母亲一同出征,拼死血战,最后回到玄朝,得到的又是什么?是斥责,是降职,是罚俸与耻辱。”


    蓝蘅只能长叹,无言以对。她们身为叶珣的部下,受到的处罚要轻许多,而叶晨晚在祁连山一役中,失去了父亲,母亲从此落下寒疾,而她被囚禁在冷宫中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时间。局外人自然没有立场去劝叶晨晚选择放下。


    “我想问,诸位又真的能放下吗?”她走下高台,行走在人群的间隙中,周遭人自觉为她让开一条道路。“诸位驻守北境,为国效忠,是为了这个结果吗?”


    “诸位于苦寒之地驻守,与魏人血战,难道是为了被污蔑被斥责,为了让墨临城中的王亲贵胄醉生梦死吗?”


    寂静之中,她的叩问良久回响。


    虽然没有人回答,但叶晨晚能听见众人越发不稳的呼吸声。


    “我知晓,诸位想让北地免于劫掠,免于魏人蹂躏,但魏人是豺狼,看见中原积贫羸弱,便会想来割下我们血肉,今日是魏人,明日便可能是一切虎视眈眈的外族。”


    她声音扬高,“内患不除,则外患不止。现今君王昏聩,奸佞小人蒙蔽圣听,更有宣王玄旸伙同乱臣,意图逼宫篡位。”


    “江山岌岌可危,恳请诸位同我起兵清君侧,若事成——晚在此起誓,当许诸位,许天下一个承平盛世!”叶晨晚振袖,声音蕴含着内力回荡在每个人耳中。


    “愿诸君与我共创盛世,此后边境安宁,百姓和乐,再不会有铁骑蹂躏北地,也不会再有人流离失所。”


    待她语毕,所有人的目光已经分寸不离地注视着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她割开手腕,鲜血顿时滴落在身后宁王府的旌旗上。“今日以血为誓,此身此世,为此万死不辞。”


    鲜艳的,滚烫的殷红滚落在她衣摆,开出艳丽的痕迹。


    她的身姿在日光下,耀眼得不可方物。


    像是天生就该被人敬仰,被人追随,众生皆为她称臣。


    寂静中,柳问春第一个迈步而出,一样割开手腕,将血洒在旌旗上,“愿追随殿下,共创盛世——!”


    柳问春本就是母亲的亲信,也向来知道她的谋划。在她的带动下,帐下将领纷纷被她触动,向往再不会流离失所的盛世,遂跟随着她挥手宣誓。


    “愿追随宁王殿下,共创盛世——!”


    叶晨晚满意地看着军中将领尽数宣誓效忠,以叶氏时代在北地积攒的声望,与玄朝的暴政压迫,这个结果并不出乎她的预料。


    宁王府的旗帜高高升起,玄朝的幡旗被扔入火焰中付之一炬,在明亮的烈焰中,银白长剑出鞘,似要划开火焰,划破天地,斩断一切晦暗。


    “那么,诸位随我往墨临,清君侧!”


    玄历承佑十六年四月廿二,天生异象,白虹贯日,荧惑入于南斗。宁王曰,有小人胁于君王,陛下有难,不可不救,当兴兵,清君侧。


    焘阳起兵,铁骑如云,直往南下,史称宁昭之变。


    、


    叶晨晚在起兵迅速控制了焘阳后,立即带兵往临近焘阳的凌云城去。


    她很清楚,清君侧到底是个怎样的借口,古往今来用这个借口的人无数,只是现在使用的人又多了她一个。


    北地这几座重城都要在她的控制之中,她可不想在南下墨临时腹背受敌。


    此刻凌云城的守军尚还无所事事的打发着时间,自从叶晨晚回到北地后,边境安宁和乐许多,他们都沉浸在这样的安逸日子中,全然没想到宁王殿下的屠刀有一人会挥到自己人身上。


    是以他们看到燕云军攻城的器械架上城墙,士兵飞速地从中爬上城墙,直到刀刃挥上他们的头颅时,都仍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身着银白铠甲的军队侵略如火,很快就迅速攀上城墙,尽数杀死了城上守军,在驰援的军队到来前,打开了凌云城的城门。


    随着城门大开,有人白衣执剑驾马而出,率先冲入了城内。


    她手中银白长剑冽如雪色,剑光快得如同天际划过的流火,闪烁之间血色喷薄,独她衣袂不沾,用手中剑杀出了一条血路。


    凌云城中的官员更是一头雾水,他们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京城发生了怎样的事变,更是想不通叶晨晚为什么会突然起兵进攻。


    北地仅次于焘阳的重城就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就被尽数攻破,走投无路的官员只能匆匆忙忙的收拾着行囊准备逃离此地。


    只有一个尚还清醒点的官员,匆忙写下一封急信交给驿使,嘱咐道,“务必将这封折子送入京城,告诉陛下,宁王起兵造反!!此事十万火急,务必快马加鞭送入京城!!”


    驿使领命,刚将信贴身收好,准备从府衙出发,在他推开门时,只见一道剑光迎面而来,求生的本能让他急忙倒地翻滚,这才逃过一劫,没有被剑刃割破咽喉。


    脚步喑哑,有人缓步踏入凌云城的府衙内,有滴水声响,鲜红的血迹沿着银白的剑刃滚落,滴溅在地面。


    走入的人白衣胜雪,血色点绛,极致的冷冽,亦是极致的灼目。


    好在她似乎还并没有杀人的打算,只是手中剑锋向着驿使扬了扬,驿使明白,从怀中掏出了那封刚交给他的折子递给叶晨晚。


    叶晨晚拆开折子,粗略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唇角扬起一抹艳丽的笑意,目光在屋内瑟瑟发抖的官员中扫视一圈,很快就锁定在了刚才写折子的官员身上。


    “大人这封折子,内容写得不对。”她随手一掷,将那封折子扔在了他面前,“诸位有所不知,京中陛下病重昏迷,宣王狼子野心起兵逼宫,陛下有难,本王担忧陛下安慰,遂起兵勤王。”


    她如此鬼话连篇,官员也都知道这不过是所谓的借口,异姓王起兵是要做什么,怕是连街头三岁小儿都知晓。但奈何她手中剑还在滴血,而燕云军早已将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还没有疯狂到以卵击石。


    她手中剑指向写折子的官员身上,“本王想,还是重新写一封折子上书陛下吧。”


    这位官员本有些傲骨,但也不算多,看着冰冷的剑刃指在自己面前,最后还是拿出了一封空白的折子,研磨执笔,听叶晨晚说一句,他写下一句。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看着他按照自己所说,一字一句写好了奏折,再盖上了印章,叶晨晚满意颔首,接过了奏折递给了那名惊慌失措的驿使。


    “记住,此事重大,务必快马加鞭,亲自呈交给陛下。”


    驿使连滚带爬地接过奏折离开府衙时,脑海里只有她温柔的笑意,与剑上未干涸的血迹。


    【作者有话说】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出自《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出自《新唐书仇士良传》OK终于写到了可以开始爽文环节了


    这两天在忙隔壁预收,大家可以看看,已经画好了其中一个女主的角色卡!是我很溺爱的宝宝很可爱


    自从在这边开始写文之后就很忙,都没什么时间画画,想做的事很多,但都很难兼顾。


    133煎人寿


    ◎祂看似慷慨,实则吝啬。◎


    焘阳的兵变毕竟远在千里之外,此时的京城尚还不知道北方的异变。


    玄若清正为洛祁殊一事忙得焦头烂额,随着玄旸倒台,清算宣王一党,曾经与宣王关系密切的官员也被尽数清点。


    曾经与宣王亲近的洛祁殊自然也被有心人翻点了出来,更何况在造反那一日宣王还派人去找过他,他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虽然本就不清白。


    但还未等到抓捕他的诏书下达,玄若清就发现洛祁殊已经不在京城之中,反而数日后收到了洛祁殊的上书。


    奏折中洛祁殊言辞恳切地申述着自己的清白,痛斥宣王的行径,再一次强调自己不会与这样不忠不孝的人合流同污。


    总之,他是无辜的,不可能与宣王同谋的,但也是不可能认罪,更不可能离开朔方,放弃朔方节度使这个位置的。


    而且,朔方当地许多重要官员也没了消息。


    玄若清气得在朝堂上破口大骂,想要派军攻打朔方,却又意识到燕矜生死不明,洛祁殊在朔方经营多年,并不是短时间就能拿下的角色。


    这几日朝堂上都因为此事战战兢兢,生怕皇帝将此事迁怒自己。


    不过玄若清也就只会为这件事再烦恼几日了,因为几日后他会有更多让他焦头烂额之事。


    虽然北地远在千里之外,京城之中还是有人立刻知道了这场异变。


    被软禁在西苑中的墨拂歌异常安分,除了要了几本书翻看着打发时间外,都安静得如同没有这个人一般。久而久之,连看守她的影卫都放松了警惕,西苑荒僻,连影卫都不愿意在此处久待。


    今日的雨势尤为的大,即使是白日也昏沉得犹如日暮,不见阴云后的半分天光。


    墨拂歌翻动着手中书页,偶尔抬眸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寻常人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这场雨大得有些蹊跷,她却能感受到这是地脉异动导致的天象。


    算一算时间,派出的人也该到焘阳了。


    她就这样安静地翻动着手中书卷,直到一滴血毫无征兆的滴落在纸面,溅开殷红痕迹。


    她下意识地想要擦去嘴角的血迹,却感觉口腔中一阵腥甜,又吐出一口鲜血。


    很快四肢百骸蔓延的剧痛就让她来不及去关注那点血迹,剧烈地疼痛钳制着她,让她几近不能呼吸,大颗大颗冷汗从鬓边渗出,沿着颌骨滚落。


    因为害怕被院落外巡视的影卫发现异动,她只能强行忍耐着疼痛,纤长的五指将衣料拽出大片扭曲的褶皱,而骨节因为痛苦颤抖,泛开病态的清白。


    滴答,滴答。


    鲜血落在地面,落在桌面,落在衣摆,溅开妖异又艳丽的绯色。


    墨拂歌蜷缩在床边,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只能看见一片朦胧不清的光影。她嘴角最后只溢出一点模糊不清的气声,痛苦地抽噎。


    她本能地想要拿出贴身携带的药瓶,服下止痛的药物,又想起游南洲说此物会上瘾的嘱咐,只能生生压抑住服药的欲望。


    窗外的雨势更急,有轰隆雷声作响,一道惊雷落下,撕开阴阳昏晓。


    墨拂歌知道,这是龙脉震动发出的悲鸣,这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就是阵法损坏带来的反噬。


    “开始了”她面容似悲似喜,最终露出一点扭曲的笑容。


    、


    能看懂这场雨异常之处的人,也不止墨拂歌一人。


    慕容锦已经在窗前伫立了许久,仰头端详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她很少会露出这样复杂的神色,那根烟杆也只是抵在唇边,任由烟雾升腾。


    她能感受到,地脉震动,龙脉中封印的力量正在四散溢出。这场大雨正是天生异象,谓之龙泣。


    “墨拂歌”她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是要拖着全天下和你一起陪葬吗?”


    现今天生异象,自然意味着皇城下逆转龙脉的阵法已经被损坏。


    龙脉的封印解除,自然意味着王朝命数将尽,天下复而由合至分。


    她再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最终转身披衣,准备出门。鹿其微见此,面露诧异,“这么大的雨,姑娘你还要出门吗?”


    “与你无关。”她只这样丢下一句话,就推门而出。


    “就算要出门,好歹也带把伞呀——?”抱着伞急急忙忙追出门的鹿其微却发现慕容锦早已消失在了雨幕之中,瞧不见踪影。


    今日的雨如此之大,连西苑的影卫守卫都松懈许多。慕容锦掐了个避水的法诀,并没有花什么功夫就轻易潜入了西苑。


    她本可以等雨停了再来,但是好奇心还是驱使着她立刻循着从前的方位潜入了地下的阵法之中。


    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兴奋的感觉了,漫长的生命多数时候都太过无趣,只是看着庸人浑浑噩噩,蠢货表演丑剧,偶尔有几个聪明人,却都如天际的流星,光芒转瞬即逝。


    只有这样牵动天下的变动,能够激起一点她宝贵的兴趣。


    地宫外的符文依然闪烁着幽蓝的光芒,而走入地宫内,石壁下流动的游龙愈发活跃,在砖石后不安地游动着,似乎随时都要撞破石壁而出。


    地宫内的阵法倒也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凌乱,相反,符文繁复,光泽流动,至少表面上还保持着阵法的完好。


    慕容锦都懒得蹲下身查看,只释放出一点灵力进入阵法中探查,不出所料,相比上一次来到此地时,阵法损毁得更为彻底,只是不知道墨拂歌到底做的什么打算,竟然还保留着这个阵法的外壳,让它保持着外表的完好,至少在外行人眼中瞧不出阵法的异样。


    是玩弄猎物的恶趣味吗?


    她不知墨拂歌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她的趣味的确得到了满足。


    自己曾经亲手布下的阵法被人毁坏,慕容锦心中倒也不觉得恼怒,她安静地咀嚼着其中玩味的情绪,想要回想起当时的心态。


    当初玄靳信誓旦旦和她许诺千秋万代,万世不易时,她从开始便不曾相信。玄靳勉强能算当初的聪明人,除了爱做一些万世千秋,江山永固的大梦,以及最后还是为自己王朝覆灭埋下了隐患。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千秋万世,她在当初就只做那人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只不过玄朝至今两百余年,也算是目的达成,她和玄靳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往事随风如云烟,慕容锦收起了那点挽叹的心思,准备离开此地。


    等她走出地宫,却忽然感受到一股痛苦的气息浮动,这股气息格外熟悉,她很快就寻着气息找到了软禁墨拂歌的宫苑。


    此时的墨拂歌仍挣扎在阵法反噬的痛苦中,自然没察觉到窗外树影中的身影。


    慕容锦反而是饶有趣味地欣赏着自己阵法最后带来的“杰作”,之前在宫宴上匆匆一瞥,她并没有机会仔细观察墨拂歌,而现在她终于有机会仔细去端详这个毁掉自己心血阵法,搅得天下风波四涌的始作俑者。


    看来她虽然在背后搅了这么多事,却也没把自己摘干净,反倒是是让皇帝把她软禁在此处了。


    看着她只能因疼痛而蜷缩,衣摆上尽是斑驳的血痕,慕容锦细细地咀嚼着,品尝着她的痛苦。


    从这当中回味出几分熟悉的滋味,正像是曾经的自己。


    上天就是这样不公的,祂给予你野心,给予你能力,给予你仇恨,却吝啬于给予与之匹配的生命与时间。


    而后所有野心与抱负,没有足够的养分与时间,只能疯长成凌乱的野草。束缚自己,纠缠他人。


    所以她从不相信所谓命运,只会相信靠自己夺取。


    “真可怜。”


    即使这么努力了,也只能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的道路。


    慕容锦蹲在树枝上,冷眼瞧着墨拂歌苦苦挣扎的模样,却露出餍足的满意神情。


    在她漫长而无趣的生命中,她喜欢这样精彩的变数。


    “看得我都想救你了。”


    慕容锦做了一个决定,让她暂时放下了和元诩的交易。


    她就这样安静地等待着,终于等到墨拂歌再承受不住这样的巨痛,昏死过去时,才出现在房间之中。


    慕容锦拂开她的衣袖,搭上她的脉搏,灵力沿着经脉游走一番。


    随着灵力探查过墨拂歌的身体,慕容锦微偏着头,露出沉思神色。


    “苏辞楹,怪不得你死得这么早……原来是好心到要替后人承受反噬。”


    唇角笑容轻蔑,慕容锦的指尖下意识地在她的手腕上一搭一搭。


    她的印象果然没错,苏辞楹面上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滥发善心的烂好人。


    可惜这世道,好人总是活不长久的。


    指尖划动,淡蓝流光在她手腕上写下一道繁复的符文,随后就化为淡色光点消融在肌肤中。


    慕容锦站起身,任由墨拂歌还昏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从容离开了房间。


    “那么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如果你能活下来,我们可以做一些……更精彩的赌局。”


    【作者有话说】


    慕容锦,你好像一群人的深柜。


    但她谁也不爱。


    134掠如火


    ◎从许多年前,就在为您谋划这一片河山。◎


    洛祁殊的风波还未停歇,一封急书自北方而来,灼灼如火般焚尽了墨临城中贵胄纸醉金迷的好梦。


    军情急报,宁王忽然起兵,以清君侧为名,仅仅一日就尽数控制了北地边城重镇,铁骑直往南下。书信中北地已经尽数沦陷,军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往中原重城楚州而去。


    与北地军报同时到达的,还有叶晨晚命凌云城官员写下的那封奏折。


    奏折上依然是言辞恳切地陈诉着自己的无奈,是如何忧国忧民,痛斥奸臣环绕蒙蔽圣听,论证了一番自己自己清君侧的正当性。


    而后还洋洋洒洒列了一批奸臣名单,说这些都是蒙蔽圣上的奸佞之辈。


    这封奏折的无耻程度更甚洛祁殊,气得玄若清当场将这封折子撕了个粉碎。不过有人觉得此封奏疏笔锋犀利,言辞优美,私下还是被人保存下来,在城中广为传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叶晨晚那封奏折中所列的奸臣也没有写错,都是些鱼肉百姓尸位素餐的蠹虫。


    洛祁殊现在躲在朔方并不露面,但叶晨晚已经起兵攻城,异姓王举兵南下,想做什么已然不言而喻。玄若清也只能把处理洛祁殊一事搁置在一旁,整兵点将准备应对叶晨晚的兵马。


    挑来选去,最后选了海安侯章槐为主帅,封为征讨大将军前去平叛。他是何许人也并不重要,重点是章家与皇室世代姻亲,应该是不用担心中途叛乱了。


    、


    向来荒僻的皇宫西苑终于在今日迎来了最尊贵的客人。


    院门没有任何阻拦便被猛然推开,一抹明黄色泽脚步匆匆地走入房中。卧在床榻上的少女在听见这嘈杂的声响时,最终还是拖着虚弱的身体起身跪地行礼。


    “参见陛下。”


    玄若清面色阴鸷,只将一本奏折直接甩到了她身上。


    墨拂歌拾起这本奏折,粗略翻看了一眼,意料之中的,是关于宁王叛乱,北地沦陷的奏章。


    “似乎是军政要务,臣不该看。”她合上奏折,重新递回给玄若清。


    玄若清冷笑着没有接过,“你当然不用看,也是知晓的。”


    “臣不知晓。”墨拂歌轻声回答。


    “你不知晓?”玄若清被她这不痛不痒的态度弄得火冒三丈,“北地兵变,天生异象,你说你不知道?”


    “臣自然是不知晓的。”她的语气很轻,而后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伴随着血沫从唇角溢出,“臣现在的身体,支撑不住占卜的消耗。”


    她的语气恭敬,落在玄若清耳中时却带着嘲弄的意味,“您若是要问这场战争的走向和最后的结果,请恕臣无力。”


    “朕曾问你和墨衍这逆贼的命辞,你说她是定国安邦的命相。”事已至此,玄若清也算是明白了,自己被蒙骗了十余年。


    “那是家父的上书,不是臣的。”墨拂歌轻飘飘地把锅甩在了墨衍这个已死之人身上,“况且,陛下,定国安邦有许多种方式,卦象的启示生涩,只能做指点方向之用,不能全听全信。”


    墨拂歌狡猾地玩着文字游戏,面色仍然恭顺。玄若清被她气得气血上涌,却又拿她无法,最后只能面色阴冷地警告道,“墨拂歌,你知道国祚有危,对你没有好处。你承受不起这个反噬。”


    “陛下,你可以说,龙脉与墨氏同命同承,墨氏不亡,则龙脉长存。同理,国家太平,也一样对臣的身体有好处。”她从容跪在地面,依旧脊背笔直,自有风骨。


    玄若清看不见她低垂的眼眸中胜券在握的神色,最后只丢下一句“叫个御医来”,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很快一个医女就神色紧张地来到了墨拂歌身边为她诊脉。


    她紧张得指尖都在发颤,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墨拂歌那意味深长的神色时,感觉已经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腔。


    明明面前的少女身形单薄,肌肤苍白,在病榻上仿佛随时都会碎掉的琉璃瓷器,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像一片会将人吞噬的夜色。


    这虚弱至极的脉象自然是命不久矣的象征,可这显然不是君王希望听见的结果。


    医女沉思许久,最终收回把脉的手,向着墨拂歌行礼,“祭司大人,您希望我如何向陛下禀报?”


    墨拂歌对她的识趣很满意,淡色的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我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知道陛下想听见什么,又不想听见什么?”


    “臣会给陛下回禀,说您身体病重,需要静修调养,不宜神思忧虑,或有康复的可能。”在心中斟酌许久,她一边说,一边瞥着墨拂歌的神色。


    轻薄的颌骨微微一点,如同一片碎雪飘落。“不错,此事完结后,会有人安排你平安出宫。”


    医女如蒙大赦,再对墨拂歌行礼,离开了此地。


    、


    临危受命对章槐来说显然不算一件好事,燕云铁骑是玄朝最为精锐的军队,一直在边境与魏人作战。相比而言南方的军队不知多久没有上过战场,在宁王军队的冲击下如同一盘散沙。


    等到章槐领军前往前线时,北方的疆土早已多数沦陷,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就尽数溃逃。楚州已经直面叶晨晚的进攻。


    不仅如此,逃回来的士兵还要在军队中大肆鼓吹叛军的强大,自他们口中说出的叶晨晚活像妖神转世,杀人如割草,还未见剑光头颅就已被斩下。


    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弄得军中人心惶惶,章槐无法,只能将几个最爱鼓吹的逃兵拉出去斩首,军中才算消停了些许。


    楚州是中原最重要的门户之地,连通南北,卧倚沧江,沃野万里,固若金城。一旦楚州失守,再沿沧江南下,将无人可阻。


    章槐来到楚州后,当即整备军屯,加强城防。


    他也曾带兵与楚州城外驻扎的燕云军交手,多年不曾历经战火的军队在看见奔袭的骑兵时,就被吓得四散奔逃,直往楚州城内逃窜,只有他亲自持刀督战才稍微减轻了溃逃的程度。


    在纷乱的战场中,有一人红衣白马,在兵戈中如若出入无人之境。


    只这样对视一眼,章槐却发现对方也准确地看向他,动作更快,拉弓上箭,于数百丈外箭矢飞驰而出。


    他只来得及匆忙拉起缰绳拽动马匹闪避,这箭虽然没有命中他,却也射中了他的坐骑。马匹受痛嘶鸣,把他甩下了马。


    好在身边的副将急忙拉起他护着他撤退,这才免于一难。


    自此一箭让章槐心有余悸,也不再敢领兵与叶晨晚交手。在意识到正面不是对手后,他于城中日日加固城防,只据城死守楚州。


    几次攻城无果后,叶晨晚也不恋战,当即夜袭临近楚州的几座城池。因为兵力不足,这几座缺少士兵防守的城池当即沦陷,自此形成合围之势,将楚州围作了一座孤城。


    、


    燕云军议事的府邸中,护卫严密,兵戈刀刃泛着清冷银光。即使是深夜,依然灯火通明。


    “殿下,火器已经自后方运到了,可以用于攻城。”禀报军情的士兵跪地行礼,看向屋中主位上的红衣女子。


    屋中的其余将领目光也都看向叶晨晚,期待着她的反应,“殿下,楚州城池坚固,久攻不下的话,确实要考虑别的手段了。”


    叶晨晚只垂眸,一手撑着颌骨俯视着桌面沙盘,沙盘上士兵合围,楚州已然是一座孤城。


    楚州是中原重城,平心而论,叶晨晚并不想选择用大炮轰城这样粗暴*的方式,一是对这座古城的伤害过大,容易误伤百姓,二则是如此重城,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彰显仁爱胸怀,更为上策。


    故而她将这座城合围起来,在她看来,围城逼降是最优的方式。


    可她也很清楚,她和章槐比起来,最大的劣势就是没有时间。


    无论如何粉饰,她终究也是叛军,只能兵贵神速直取京城,和玄朝打持久战被拖垮的只是自己。


    楚州土地肥沃,盛产米粮,现在是春末夏初,合围并不能立刻见效。


    面对下属殷切的目光,叶晨晚心中纠结,一时间也提不出更好的方案。正当她犹豫着答应用火器攻城的请求时,忽然有士兵入帐禀报,“报,有人求见。她只说,是自家小姐派来求见殿下的。”


    叶晨晚自然听得懂其中暗示,遂颔首,“让她进来吧。”


    身着玄衣的暗卫走入营帐之中,领口处的烫金暗纹暗示着她的身份。“见过宁王殿下。”


    叶晨晚瞧她衣着,问道,“你是从墨临来的?”


    暗卫但笑摇头,“不,殿下,属下是自楚州来。”


    营帐中的人纷纷诧异,“如今楚州严防死守,你如何能进入楚州,又从楚州逃出?”


    暗卫并未回答他人的疑问,只是再向叶晨晚行礼。叶晨晚明白她的意思,挥了挥手示意下属离开,“你们先退下吧。”


    在所有人都离开后,暗卫才从袖中掏出一卷密信呈给叶晨晚。叶晨晚接过密信撕开,却发现这是详尽无比的楚州地图,地图上布防的兵力,将领的信息一应俱全。


    此物实在是太过机密,不是寻常人能够拿到的信息。


    “你如何能有如此机密之物?”叶晨晚不可置信地追问。


    “楚州刺史荀永贞,是小姐的人。”暗卫回答,她很明显知晓叶晨晚心中还有疑问,又补充道,“去年春狩,前任楚州刺史李越因罪斩首,是小姐用了些手段让他接任了楚州刺史的位置。”


    叶晨晚重新将这封密信折好,烛火摇曳映得她眸中波光明灭不定,“她,从那时就料到了这一天?”


    “很早,比殿下您想的还要早许多。”暗卫目光悠长,良久注视着叶晨晚,似是想要借着烛火看清墨拂歌为之心思竭虑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灿若骄阳,明若春朝。


    她在墨拂歌身边见过许多勋贵王侯,无一人能有这样的风姿气度。


    “小姐从许多年前,就在为您谋划这一片河山。”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剧透,后面的剧情里会有北杓七子中的一个人出场。


    可以猜猜是谁~


    135将渡南


    ◎这天下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你既说荀永贞是我们的人,那他又能为我们做些什么?”


    “殿下,楚州城并非铁板一片。”暗卫缓缓道,“章槐毕竟才来到楚州,根基不稳。况且围城一事,城中将领或许知道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围城僵持,但城中百姓并不知晓,是以人心惶惶。”


    “楚州被围城后,无论是粮食,还是壮丁劳力,都只能自城内征取,若这当中有人浑水摸鱼,趁机捞上两笔,自然也是会让人不满的。荀刺史虽然不曾掌管兵权,但让城中百姓对章槐不满,而心中偏向于您,还是能做到的。楚州城,攻心为上。”


    叶晨晚了然,只派人合围楚州城,也并不攻打,只日日坚持在城外劝降。


    城上士兵起先并不理会,但久而久之,还是忍不住拆开了他们射入城中劝降的书信。


    在未有攻城的压力后,城内人也难免松弛下来,此时诸多问题也在城内暗潮中渐渐滋生。


    无休止的劳役,繁重的赋税征收,是楚州城下无声燃烧的火焰,叶晨晚耐心等待着温水煮至沸腾。


    在一次前来运送粮草物资的玄军部队被叶晨晚的兵马尽数拦截后,城中的矛盾终于在忍无可忍下爆发。


    在楚州城内的混乱中,宁王的士兵于守卫薄弱的城门突袭攻城,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轰然自内部瓦解,只在转瞬之间。


    章槐没再恋战,当即整理兵马,退守后城。而楚州刺史荀永贞带领官员百姓尽数投降,这座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的楚州就这样轻巧地落入了叶晨晚手中。


    玄朝朝廷内笼罩着压抑的阴云,面对帝王的呵斥,朝臣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楚州失守,中原再无屏障,京城墨临将直面北方的军队南下。这古老的王朝面对北境的燎原之火,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四散而溃。


    朝中一片风雨欲来之势,早已有人做好了另寻明主的打算。偏偏大臣想再找个饭碗容易,皇帝总是不行的。


    期间玄若清去寻过墨拂歌数次,对方都是那副在病榻上昏睡不醒的模样,大有哪管它洪水滔天的姿态。


    、


    外界如何风波不止,终究是没有吹入清河的草木之间。


    燕矜坐在回廊之外,瞧着窗外摇曳的紫藤飘落。这座城池其实与记忆中并无多少差别,她早已记不清当初这座府邸是如何楼阁错落,碧瓦朱甍,只是这永不凋零的紫藤花,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比墨拂歌年长几岁,从前她的父亲同墨拂歌的父亲墨衍是至交好友,她的母亲亦与苏家姐妹关系亲厚,故而娘爹也常带她来清河做客。


    幼年很朦胧的记忆里,都被这如雪般飘落的紫藤花占据。还有那明艳夺目的女子与她那沉寂如雪的胞姐。


    再后来,苏玖落与墨衍恩断义绝,自己的母亲早逝,父亲也渐渐与墨衍往来甚少。


    最后,清河城被一场大火焚尽,那对姐妹也消失在火海之中。


    她便再也没去过清河城。


    没想到十余年后又重回此处,物非人非,让她欷歔得不知作何感想。


    有人分花拂柳而来,花叶簌簌落她满襟。


    “小矜,你明日出发的话,行李都已经打点好了。”苏暮卿在她身后温言道。


    燕矜转头,正看见苏暮卿站在她身后。记忆中这个木偶总是颇有些木讷地躲在苏玖落身后,呆呆的不知喜怒哀乐,而现在一行一举从容,眉眼温柔含笑,再瞧不出半分从前的模样。


    她没有回答苏暮卿,只是随手拽下一朵紫藤花,“我记得从前九姑姑是最不想她的女儿牵扯入这些事中的,现在你倒也是帮起墨拂歌了。”


    提起苏玖落,苏暮卿的神色黯淡些许,但最后还是从容一笑,“从前是这样,可小九就这一个女儿,她有愿望,我如何能不帮她呢。”


    燕矜沉默,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


    的确没什么好说的,所有人都行在各自路上,只有她还沉浸在过去往昔。


    “刚传来的消息,楚州已经全城投降沦陷了。”


    燕矜讶然,没有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虽然知道章槐不是叶晨晚的对手,但竟然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就这样轻易沦陷,着实让人嗤笑。


    “这天下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了。”片刻后,她做出如此推论。


    楚州被占后,退一万步说,就算南方久攻不下,也可以占据北方就此半分天下。


    来到清河后,墨拂歌留给她的私兵并不算多,只有数千人,但武艺高强,都是万中挑一的精锐,更重要的是,都精通水性。


    她当然知道墨拂歌为她准备这支军队是为了什么,墨临地处江南,多水泽江河,而叶晨晚的燕云铁骑常年驻守北地,并不擅长水战。


    她最终溢出一声长叹。


    “的确该出发了。”


    、


    自楚州溃败后,中原再无屏障,叶晨晚的军队直往南下,无人可阻,不过数日后,已经直往非鱼城而去。


    非鱼城是墨临城最后的门户,此城若破,京城就会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铁骑之下。


    皇宫中不复素日里灯火通明,连宫中的伙食都被克扣去充了军饷。在夜色的掩映下,江离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西苑内墨拂歌软禁的宫殿。


    如此时节,连影卫都被抽调走了许多,潜入此处并不算困难。


    “小姐。”看着黑暗中卧在床榻上的人影,江离压低了声音跪地行礼。


    闻声,墨拂歌终于缓慢起身,顺手点燃了桌面灯火,在桌边坐下。烛火幽微,照亮她苍白侧脸,在墙面映射出单薄的轮廓。


    “说吧。”


    “楚州城已经被攻破,宁王的兵马现在往非鱼城去,按这个速度,大概还有两日就会攻到非鱼城了。”


    面对这个消息,墨拂歌并无诧异,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只靠章槐就想拦住她?异想天开。京城内呢?”


    “玄若清在调集兵马,重兵回防京城,连影卫都被抽调去守城了。城里倒是不少不安分的人想走,可惜现在城门封死,自然是不让他们离开的。”


    “不过玄若清在偷偷收拾行囊,联系外界,大概是想为自己留条后路。”


    墨拂歌斜倚在桌沿,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他在和谁联络?”


    “应该是外地的藩王,还有江北那边的驻军。”


    墨拂歌不以为意,“他若是觉得自己逃得出去的话,也可以试试吧。”


    此时此刻,她也是爱看猎物临死前的奋力挣扎的。


    江离颔首,呈上了自己包裹中一直携带的物什,“小姐,这是您让我们带来的佩剑。”


    墨拂歌接过江离递来的包裹,揭开了上面缠裹的黑布。霎时间被烛火一照,酽紫华光流淌,剑鞘上的宝石色泽无瑕,光辉流溢。


    而它旁边的那柄剑剑鞘朴素,一如它素来沉默的冷硬。


    墨拂歌爱怜地抚摸过两柄剑,神色温柔亦冰冷,“甚好,让这两柄剑,也算是当做见证了。”


    、


    楚州城破,一路势如破竹,兵至非鱼城下。


    奈何非鱼城外沧江环绕,守军死守不出,流淌不息的江水终于阻挡下骑兵的马蹄,两军陷入僵持。


    夜色幽深,遮掩住玄军泅渡的声响,一直龟缩的玄军终于在深夜泅渡出城,来到了宁王军队驻扎的营地。


    刀剑挥舞,马蹄嘶鸣,玄军的夜袭立刻惊起了守夜的士兵。


    铜锣敲响在营地,伴随着有人的高呼——“玄兵夜袭!”


    面对立刻反应过来的燕云军,玄军领头的将领急忙命令士兵整队准备撤退,“见好就收,边战边撤!”


    本就是轻装夜袭的玄军立刻飞速地准备撤退,渡河回城。


    直到侧翼忽然有士兵高喊,“还有人!还有宁王的军队!”


    可惜,他的呼声很快就淹没在兵戈马蹄之中,一支衣着不明的军队在月色下奔袭而来,如云如火,迅速冲袭入玄兵的军阵之内。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人,玄军没有防备,阵型顿时被冲得四散而溃,任由领头的女子挥剑砍杀,修罗般无人可阻,最后只有一部分人匆忙渡水逃回了城内。


    叶晨晚近日即使于深夜也只是浅眠,在听见敌袭声后立刻就清醒过来拿剑走出营帐。


    但等她来到战场时,玄军已经四散而逃,士兵有条不紊地清点战俘,打理战场。而军营内,有人玄衣深沉,骑一匹踏炎乌骓,月光流泻出冰冷色泽落在她身。


    在看见叶晨晚后,她牵出一抹锋利笑容,“都说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真是许久不见,如潜龙入海,宁王殿下。”


    “原来她还安排了你来。”在看见燕矜的面容后,叶晨晚放松警惕,露出一点释然的笑容。


    “‘还’?”燕矜偏着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来你们两个人勾搭上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早许多。罢了,不说这些,我来的路上,还发现了个有趣的小东西,应当给你看一看。”


    燕矜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兵。


    “把人带上来。”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本来该昨天更的,但是卡文+出现了一点意外。


    【如果你说的意外是原本只是想上情缘的号帮她签到领一下东西,结果在看见花姐的建模就被迷得神魂颠倒,小蜜蜂附身嗡嗡勤劳地帮她做起了任务完全忘记了更新,顺带还去平平无奇地刷了一把饕餮洞就掉了大铁陷入1=200的尴尬境地(而自己的号黑得要死只红情缘不红自己),成功给自己揽了更多的活,正美滋滋地还打算给花姐再刷一把闲心的话。】


    【不玩剑三可以忽略上面发癫的废话】


    啊无聊的过渡章终于写完了,快可以写喜欢的很爽的东西了。


    136宫城破


    ◎暮雨倾盆,如同这座古老城池的喑哑哭泣。◎


    伴随着燕矜挥手,士兵押送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叶晨晚面前。


    借着火把的光线看去,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衣着单薄,身上发丝都还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来的路上,看见这么个小家伙,鬼鬼祟祟地往你军营后方跑。”燕矜自马背上瞥了女孩一眼,“嗯,说不定是细作呢。”


    一听到“细作”二字,女孩立刻激动地挣扎起来,反驳道,“我不是!”


    燕矜倒也不恼,笑着反问她,“那你说说,你一个小孩半夜三更的,往军营里跑,是要做什么?”


    被这样一反问,女孩明显理亏答不出来,气鼓鼓的不说话了。


    看见她身形单薄,被夜风一吹下意识地瑟缩着,叶晨晚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示意士兵放开对她的压制。


    叶晨晚蹲下身,与女孩对视,“无妨,你和我说,怎么会冒着危险往军营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燕矜在旁边轻笑了一声,别开了目光,对自己唱白脸叶晨晚唱红脸的行为不做评价。


    女孩看着身旁女子温柔的笑意,本能地觉得危险,但奈何她的笑容着实看上去漂亮又无害,女孩的气势明显弱了许多。


    叶晨晚趁热打铁,挥手让周遭人都回避,只有她与女孩二人对视,“只和我说吧,没关系的。”


    其余人都离开后,女孩放松了戒备,态度柔软了些许,“城里每家的粮食,都被征去做军粮了,家里没吃的,爹被征兵抓壮丁了,娘和弟弟,都在挨饿。”


    “嗯所以你是来军营里找吃的?”叶晨晚诧异,没想到现在城中已经是这么紧张的氛围了。


    “嗯。”女孩点点头。


    “可你从城里出来,又要逃过城里的巡逻,还要渡江,你是怎么来的?”


    女孩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道,“城角有个小洞,可以爬出来,然后去找一个河湾,那里的水流没这么急,从那边渡河就可以。”


    叶晨晚权衡着她所说的可行性,“意思是你还是自己一个人渡江的?了不得。”


    “没有骗你。”女孩看她沉思的神情,又强调。


    “嗯嗯,我知道,我只是在想一点可行性。”叶晨晚安抚着她,在思索了一阵后,最后开口,“小姑娘,我可以给你吃的,也可以不计较你之前的所作所为。”


    女孩现在也猜到了叶晨晚的身份,知晓了她是叛军的首领,让城中士兵草木皆兵的宁王。“我知道,你要我给你指出渡河的方法和地方,是不是。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给我粮食放我回去。”


    她没什么立场,也知道带叛军入城的后果。但她觉得,不会有比现在城内草木皆兵,尽数征收粮食更坏的情况了。


    “小姑娘,我没有说要放你回去。”叶晨晚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点笑,“不要多想,这是为你好,否则到时候城里清算内奸抓到你就不好了。而且你很急着带吃的回去?”


    “嗯”女孩的指尖紧张地搓捻着衣摆,“娘说,弟弟在长身体,要赶紧带吃的回去。”


    叶晨晚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弟弟在长身体,她不是更在长身体的时候?况且,做母亲的竟然舍得让这个年纪的女儿去做渡河前往敌营这样危险的事情。


    不过她没有戳破这件事,只是道,“你既然是凭你的本事拿到的,我可以给。但旁的人不行。”


    “城破之后,我可以放你回家。但我想,你还有别的路可以选。”


    叶晨晚向着远处的士兵扬了扬下颌,吩咐道,“找个营帐安置一下这个姑娘,再给她做点吃的。”


    在士兵领着女孩回去时,叶晨晚忽然叫住了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脚步一滞,忽然不敢直视月色下她清亮的眼眸。


    “赵娣。”她轻声道。


    叶晨晚愣了愣,而后笑道,“无妨的,你想的话,日后可以换个自己更喜欢的名字。”


    女孩呆呆地注视着她绯色衣摆消失在夜色里,像是要将夜晚焚至通明的火焰。


    、


    在女孩的帮助下,叶晨晚精心挑选了一批精通水性的士兵随她渡河,潜入了非鱼城内,摸清了城内的布防后,只待一个暮色降临的夜晚突袭渡水,攻上了城头。


    城内士兵大骇,当即整兵防守巷战。


    厮杀声自夜幕回响到天明,刀刃于火光中泛着冰冷的色泽。


    待到第一缕霞光撕破云层投射下来时,城中已经尽数树立起宁王的旗帜。


    “殿下,非鱼城已经被我们的人马尽数控制了。”柳问春在她身后禀报。


    叶晨晚伫立在城中的制高点,向下眺望着江水蜿蜒的方向,在水云蒸腾氤氲之间,那座古老的城池已经若隐若现。


    “整顿军队,检查粮草,准备进攻墨临。”片刻的沉默后,叶晨晚做出了决定。


    “这么快么?殿下不先稳固后方,准备完全后再考虑进攻京城?”柳问春心中觉得叶晨晚进攻墨临的命令还是太急切了些。


    “我们可以整顿后方,京城中的人也一样有喘息的机会。再拖下去,等到勤王的军队来到京城就麻烦了。”她如此说,已经阖上眼眸,示意柳问春不必质疑她的决定。


    其实她如此决定还有一个原因——到现在,她也没有听见墨拂歌的任何消息,被玄若清软禁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


    她难免为此担忧。


    但快了,她就快与她重逢了。


    、


    十六年七月十三,墨临城下大军压境。


    今日阴云滚滚,沉重地压上了高耸城池,最后淅淅沥沥地落下了小雨,拍打在玄黑色的冰冷砖石上。


    城墙上驻守的士兵看着远处连作一片银白浪潮的军队,都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


    宁王的军队攻无不克,而城中人心涣散,有传闻说,皇帝早已放弃了守城,准备逃出墨临,现在只命太子守城。


    “殿下,今日的天气不佳,还要攻城吗?”柳问春在身后询问。


    叶晨晚手按在剑柄处,最后还是做了决定,“今日阴雨,守军不便使用火器,正是机会,攻城。”


    厮杀声起,箭矢飞射如同流雨,巨大的攻城器械蹚过泥水架设上城墙。


    这座繁华古城,最终还是暴露在刀剑之下。


    无数士兵奋不顾身地攀登城墙,跃上城头与守城的军士白刃搏杀,鲜血飞溅,又被雨水冲刷,尸体被抛弃,堆积在城墙脚下。


    昔时人间繁华乡,而今红尘修罗场。


    这座古老的城池因为繁华而过于庞大,为了彰显万国来朝胸襟气度所造的十余座城门在此时无疑成为它最大的破绽。


    面对宁王军队不知会在何处进行的突袭,守城的士兵显然疲于防守。


    而最坚固的城池往往崩溃于内部不起眼的缺口,身着玄黑色衣袍的暗卫浮现于阴影处,悄无声息地割断了守城士兵的咽喉。


    攻城的撞车亦在此刻撞上了厚重的城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不断地撞击下,蜿蜒的裂纹终于在城门上蔓延开来,碎裂的声音如同这座城池喑哑的哭泣。


    正阳门破。


    身着银白霜铠的士兵涌入城内。


    兵败如山倒,守城的士兵纷纷溃散,城内百姓亦对玄军的溃散无动于衷,冷漠地注视着宁王的军队直往皇宫而去。


    玄朝多年搜刮民脂民膏享乐的奢靡,最终变成了自己咽下的苦果。


    而繁华皇宫在军队的攻势下,更是琉璃般一触即碎,宫人慌乱四散而逃,威严的宫阙只剩下凌乱与破碎,只有最后的影卫死守宫城与士兵死斗。


    雨势渐急,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银白的剑光是这昏沉天幕下唯一的亮色,鲜血飞溅,却不如她衣袂殷红灼目。随着她剑锋挥舞,阻挡她脚步的人尽数颓败溃散,退让出一条血路。


    杀戮已经快成为本能的反应,她已经不想去细数有多少生命消逝在这柄剑下。


    她只是麻木地在这些陌生的面孔中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可是没有。皇宫攻破,墨拂歌定然已经知晓,可在这关键的时间她去了何处?


    “殿下!”


    一名副官艰难地杀出一条路来到她的身边。


    “找到墨拂歌了?”她急忙追问。


    副官摇头,“不我们的士兵已经在皇宫的每一处搜寻,但是都没有寻到玄若清和祭司的踪迹。”


    墨拂歌寻不到踪迹,连玄若清也不知逃向了何处,若被他逃离了此地,后患无穷。叶晨晚心中焦躁,却又忽然想通了一点——墨拂歌不可能放任玄若清这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逃离皇宫,她一定是去追杀玄若清了。


    “再去找,祭司很可能和玄若清在一起。”她迅速吩咐。


    事到如今,她只能遏制住脑海中糟糕的猜测,期待事情没有向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是。”副官领命,又道,“虽然我们没有找的玄若清,但是已经抓到了另外一个人。”


    “太子玄昳,已经在含元殿被我们的人控制住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可能之后会再修一下,不会影响剧情。


    写得不太好,感觉。


    137乞偷生


    ◎你享尽万民供奉,却难当其位。◎


    含元殿内雕梁画凤,珠玉堆砌,映衬着刀剑冰冷的光芒。


    玄昳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四周手执刀剑的士兵,心生悲凉。待坐的时间太久,他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刚站起身,刀刃一横,就挡住了他的去路。


    “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正在宫内清扫乱臣,外面刀剑无眼恐伤了您,还请您稍安勿躁。”身前的人似乎是个将领,面上神色不卑不亢,如同一尊雕像,没有多余情绪。


    “好好。”玄昳无奈,只能重新坐回椅子内,心中忐忑地继续等待着。


    殿外大雨瓢泼,伴随着隐约雷声轰鸣,大雨中似乎能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但含元殿内还算是安全,比起外面的厮杀声,更折磨人的是这样沉默的压抑。


    他呆坐在椅中,焦躁地咬着唇角。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他从前多年都被玄旸步步紧逼陷害,生怕太子之位被人夺走,好不容易等到玄旸作乱自取灭亡,才松了口气,指望过一阵安生日子。结果北方的宁王打着清君侧的借口,一路自北南下,不过短短三月,就已经攻入了京城,玄朝的这点抵抗显出一点滑稽的可笑。


    而现在,说着百万雄师,固若金汤,京城在一日内就被攻破了!他的父皇却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不知去了何处,只丢下让他守城的命令就不知所踪。


    他又做错了什么?就这样被推到了台前,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玄昳神色悲切地胡思乱想着,终于等到了有人步入殿内。兵戈声响,所有人都收起武器,整齐划一地向着来人行礼,“宁王殿下。”


    走入殿内的女子一袭红衣,在所有人恭敬的目光中从容步入殿内。殿外暮色昏暗,映出她冰冷的神色,五官隐没在逆光的阴影中,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明明如星,亦蔓延着冰冷的霜色。


    是叶晨晚。


    玄昳看着她的眉眼,明明五官上与从前别无二致,但来人气质上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在第一眼险些没有认出她的身份。


    明艳的,更是冷冽而昳丽的,如同蓄势待发,将出鞘的利刃。


    叶晨晚沉默地走入殿内,玄昳拿不准她的想法,只能殷勤地迎着她走入殿内,“宁王清扫乱臣辛苦,请坐,请坐。”


    叶晨晚并未推辞,直接在殿中寻了个位置坐下,这才看向手足无措站在她身侧的玄昳,扯动唇角勾起了一点笑容,“坐吧,太子殿下。”


    玄昳讪讪在叶晨晚对面的位置坐下,实在猜不准这女人打的什么主意。


    叶晨晚却懒得与他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现在乱臣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唯有一事本王心中不明,迄今没有见到陛下的踪迹,本王担忧乱臣对陛下不利。”


    果然是来询问玄若清下落的,玄昳在此时并没有维护自己亲爹的心思,但他也的确不知道父亲的踪迹,“这,我也的确不知父皇在安排我负责守城后,就没了踪影。”


    叶晨晚仔细观察着玄昳的表情,并不似在说谎,这人性格软弱,应当没有胆量欺骗自己。看来玄若清是已经打算放弃这个儿子,自己出逃了。


    可若是连玄昳都不知道玄若清去哪儿了,还有谁会知道呢?


    “祭司呢?”她又追问。


    “父皇之前下令祭司暂居西苑,任何人不得打扰。难道祭司也失踪了么?”玄昳面露诧异,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墨拂歌也跟着失踪的消息。


    叶晨晚心中焦急,几乎没有掩盖面上不虞。现在整个皇宫都被翻找了一遍,也没有寻到这二人的踪迹。


    一问三不知,那么这个人于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了。


    “做得干净一点,别自己动手,免得多生事端。”她只丢下这样一句话,就准备起身离开,继续去寻找墨拂歌。


    玄昳听见这句话,心中悲凉,看着向他走来的士兵,慌乱之下急忙拽住叶晨晚衣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宁王殿下,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从未害过你,也对你没有敌意,留我一命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的!”


    叶晨晚一怔,而后坐在座位上,一手撑着侧脸,看着他跪在自己脚边祈求。若非在此时的微笑显得不合时宜,她唇角的弧度本是缱绻又温柔的,在此时此刻那点漫不经心的漠然中,她的笑残忍得几近凌迟。


    玄昳见她不语,以为她松动些许,愿意答应自己的恳求,急忙又道,“我不会和你作对的,我可以立刻下令让城里的军队撤兵,听从你的命令,百官也不会反对于你”


    叶晨晚安静地看着他哭诉的模样,最后才缓缓开口,“玄昳,你的命令现在连这座含元殿都传不出去,况且从前就无人听命于你,之后也更不会有。”


    “我”玄昳手足无措,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继续恳求着,“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要太子之位,也不要爵位,只去做个平民百姓隐姓埋名地度日也可以。我不会碍你的事的!”


    看着一朝太子毫无尊严的只能在此刻跪地恳求,只为了苟活,叶晨晚既有种残忍的快感,却又生出更多的厌恶。


    她在心中估算着扶植玄昳做傀儡的可能性,懦弱贪生,的确是一个好控制的对象。但一想他那野心勃勃又强势的母亲,还有势力庞大的母族,叶晨晚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他虽然懦弱,可背后母族却不是省油的灯,算不上很好的选择。


    念及此,叶晨晚垂眸瞥他一眼,“不想要太子之位,可以早点说,而不是死到临头才想起来。”


    “我也是无奈的!都是他们逼的我”玄昳无奈地挣扎着辩驳。


    他也是被人架上的这个位置,他也是被逼无奈的!从他出生起,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推着他坐上太子之位,又继续推着他向前走,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


    “玄昳。”叶晨晚不耐地打断他喋喋不休的哭诉,拉回自己的衣摆,“你在太子之位上享受万民供奉,享尽荣华富贵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不想要太子之位?因为你的昏庸愚蠢,暨州无数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你享受着好处的时候,从未说过你不要这个位置,等到要承担责任时却要选择逃避,这世上没有这样轻松的好事。”


    “你难道不知道,庸才占据要位一样是一种为恶的愚蠢?”


    她没有心情再和玄昳在此处浪费时间,站起身准备离开,“你的死还有最后一点价值,就是可以选择一个体面点的死法,让我少点事,或许可以保全你的母族。”


    一道惊雷落下,照得玄昳的脸苍白灰败,他只能徒劳地注视着叶晨晚走入殿外雨幕之中。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任由士兵端着一盏酒来到他面前。


    “太子殿下,请吧。”


    看着面前杯盏中那杯深褐色的液体,他面露抗拒地向后退缩,但士兵又把酒端到他面前。


    几次僵持后,士兵最终不耐道,“殿下,你现在上路,大家彼此留个体面,对外也会说你是为了抵抗宣王余党宁死不屈。你要是非要弄得大家都不方便,那日后就难说了。”


    雷雨轰鸣,他认命着,或许又是被人推搡着,正如他从来身不由己的人生,终于饮尽了杯中酒。


    腹中的绞痛让他蜷缩着,挣扎着,而殿中人尽数漠然地注视着他的痛苦。


    动作最终迟缓着停滞,最后再无生息。


    这一点声响都被尽数隐没在雨声中。


    、


    叶晨晚刚步出殿外,准备再派人去搜寻墨拂歌的下落时,有人迎面自雨中赶来。


    她在雨幕中认出了这是墨拂歌身边的影卫江离,他身上被暴雨淋得湿透,显然是经历了一番跋涉。但是她没心情和人寒暄,直接抓着江离的衣领问道,“墨拂歌人呢?”


    “小姐她”江离喘着气,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殿下,好不容易找到您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您随我来吧。”


    她一边跟随江离的脚步,一边追问他,“她人在哪儿,现在安不安全,可有什*么意外?”


    “我也不知小姐本不让我”言罢,他叹了口气,“您随我来就好,我也很担心她。”


    墨拂歌本不让任何人向外界泄露她的行踪,但江离权衡之下,第一次违背了墨拂歌的命令,私自找到了叶晨晚。


    、


    皇宫西苑的地道中,一个乔装打扮过的身影匆匆奔袭着,若非细看,绝无可能看出这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男人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帝王。


    数月前,他也曾是九五之尊,君临天下。但繁华如梦,梦醒只在一瞬之间。不过短短三月,自北地而燃的烈火就已经焚至了京城。


    玄若清至今没有想通,玄朝本该千秋万代,为何会有这突如其来的反叛。


    但现在来不及多想这些了,皇宫地底的阵法还没有损坏,他还可以借助阵法里隐藏的传送阵法逃出墨临,叶晨晚起兵直往南下,中原内还有许多她未曾控制的地域,他还可以去那些拥立他的地方重整兵马,攻回墨临,重夺河山。


    等他逃离此地,一切都还有机会!


    他匆匆穿过地道,穿过阵法前的禁制,来到了阵法运转的地宫之中。


    借着夜明珠的光线,他打量着地宫中繁复的符文闪烁,流光于石壁后明灭,化作盘踞的游龙。


    他来此地的次数算不上多,符文生涩繁复,到现在早已不是他能理解之物。他也只是按照皇室内部代代相传的口诀,想要启动此地隐藏用来逃生的阵法。


    玄若清喘了口气,在这绝对的安全之地终于能够喘息些许,阵法外布有禁制,若非皇室血脉与北杓七子的后代,都不能进入。


    心中估算着时间,他之前明明让影卫带着墨拂歌来此处,准备带着她一起逃离京城,现在也差不多该把人带到了。


    这女人绝非善类,若是落在他人手上,被有心人利用,更是后患无穷。他还需要将维持玄朝龙脉的墨氏控制在自己手中。


    他焦躁地等待着,却迟迟不见有人出现。按照时间影卫应该已经带着墨拂歌来到此处了,为什么地道内还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他焦虑地不断在四周环视着,直到阴影中忽然响起清冷女声,如滴水击玉般泠泠回响在空旷的地宫之内。


    白衣身影脚步轻缓,一步一步走入地宫之中,明灭流光照亮她漆黑眼瞳。


    “不知陛下在等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篇幅不知不觉长了一点,其实在曾经的构思里这已经是很后面的剧情,我甚至以前从没有觉得我坚持着能写到这一段。


    感谢看到现在的读者,我也很喜欢写作的感觉,哪怕这东西也给过我无穷的痛苦。


    随便的碎碎念:


    关于本文以及本人的所有写作里两个女主的攻受——是有明确攻受的,不是纯粹的互攻。


    床上都是互攻,我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些,主要是以前写同人保留的习惯会给角色定好攻受,因为逆家对角色的理解总是与我大为不同,所以会给角色确定好,主要是一些人物诠释方面的问题。


    最近看到有人讨论,写小说与搞oc的差别。


    本人的作品介于写故事和oc之间,几乎所有的角色是先有一个模糊的人设构想,再基于人设补全身世故事,再基于此补充世界观与故事线。


    所以角色一般都会有林林总总许多设定,后期应该会全部整理作为单独的章节或者番外或者再开一本书囤设定。


    138拂离歌


    ◎我既要你死,亦要玄亡。◎


    夜明珠明光勾勒出来人身姿轮廓,墨发白衣,黑白二色泾渭分明。颀长的影拖曳在她身后,如同摇曳的鬼魅。


    她缓步走至离玄若清十步处,才悠悠停下脚步,嘴角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却融化不了漆黑眼瞳中的冷色。


    “你怎么才”玄若清本想斥责于她,但在看见她怀中抱着的两柄剑时,察觉了不对,“那两个影卫呢?”


    墨拂歌挑眉,“陛下问傅狰他们?我先送了他们上路,先行一步让他们好去地府服侍您。”


    “你!”这句话蕴含的信息太多,他思考了片刻才明白其中诸多意味,“你想杀我?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墨拂歌向前迈一步,玄若清就随之后退一步。在意识到她撕下温驯恭顺的假面后,玄若清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陛下说笑,您的死本该是普天同庆一大乐事,于天下人都有益处,不必妄自菲薄。”但墨拂歌显然心情不错,还有趣味说着调侃的话语。


    “你不怕死吗?!龙脉传承若断,你一样会承受反噬而亡。”他眼角余光不断在阵法中寻找传送阵眼的位置,一边如此说着拖延时间。


    而墨拂歌只是不急不缓地向他逼近,“您太笃信阵法的作用了,它只能逆转龙脉保证玄朝传承,却并不能永保玄朝昌盛。况且,您的性命并不会影响传承,换一个傀儡,依旧沿用玄朝的国号,也是一种千秋万代,毕竟,赖活也是活不是?”


    玄若清气极反笑,“好啊,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许给你们两百年的高官厚禄,却依然有不臣之心,真是养不饱的狼。”


    “你错了,陛下,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墨拂歌淡淡打断他,睨了他一眼,“两百年高官厚禄,亏你说得出口。当年玄靳怎么谋得的皇位你我心知肚明,我的想法从来只有一个,既是不义之物,当用血肉偿还。”


    “我既要你死,亦要玄亡。”


    玄若清已经一步步挪到了传送阵眼处的位置,“你倒是好大的口气,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随着他口中念动咒语,脚底的阵法却仍是一片死寂,没有半分波动。他诧异之时,墨拂歌却忽然抛掷出手中的一柄剑,他以为这柄剑是冲他而来,当即想要闪躲,而剑锋只是擦着他的身体稳稳插入了他脚下的阵眼。


    “不必白费力气了,阵法已经被我毁掉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局空壳而已。”墨拂歌伸手虚空一握,复来归似有感知一般光芒大盛,剑气流溢,直接震碎了阵眼周围的地砖。


    随着地砖碎裂,裂纹迅速在整个地宫蔓延扩散,伴随着砖石碎裂之声,整个阵法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损坏。符文破碎,砖石掉落,石壁后的游龙躁动着撞击墙面。


    “这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坟场,此处设有禁制,不会有他人来打扰。”


    铿锵一声,长剑出鞘,酽紫华光流泻,霎时间地宫内的夜明珠也为之黯淡。


    她故意留下这局阵法的空壳,就是为了让玄若清误以为阵法完好无损。他素日身边都有影卫暗中保护,想直取首级并非易事。而在此处,只有他孤身一人,就要好解决许多。


    “真是个疯子——!你以为,凭这样就要就想杀得了我吗?真是异想天开!”玄若清没想到她疯狂到即使自毁也要杀掉自己,被逼无奈之下,他只能拿出随身携带的药丸匆忙咽下,而后仓促拔剑抵挡墨拂歌袭来的剑锋。


    伴随着有些痛苦的呻吟,玄若清周身迸发出强劲的内力,剑锋相撞铿锵作响,震得墨拂歌的虎口都有些发痛。


    她有些诧异地看向玄若清,他突然暴涨的内力来得蹊跷,气息并不稳定,或许是秘药的作用,连他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十余岁。


    不过药效时间有限,想来也维持不了多久。


    而他手中那柄通体玄黑,上有龙凤盘踞的剑,应当是昔年开国皇帝玄靳的佩剑决浮云,取天子之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之意。


    她在心中嗤笑,没想到百余年后玄朝皇室堕落至此,玄若清出逃时竟然还记得带着这柄开国之剑。


    又或许是命运使然,让这三柄剑在此刻团聚。


    在服下秘药后的玄若清在短时间功力大涨,墨拂歌只能转而先行防守。


    因为愤怒,玄若清几近竭力地向她劈砍,流泻出的剑气将周遭石壁切割出斑驳的剑痕。


    “疯子!阵法损毁,你也活不了!”他一剑劈砍向墨拂歌,被对方提剑格挡,“同归于尽,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苟且偷生。”墨拂歌的神色则要平静许多,霁清明剑光明灭映出她幽深眸色,“我习武练剑,就是为了这一天,将你千刀万剐。”


    剑锋挑转,她招式缜密防守着对方几近不顾一切的攻势,还能从中寻出他的破绽反击。


    流紫剑光划出喷薄血色,霁清明在玄若清胸口划开一道伤口,血珠滚落,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痛感一般继续挥剑进攻。


    墨拂歌眉梢不动声色地微蹙,她以为这一剑至少能让他伤及心脉,没想到只是留下了一点皮外伤。这秘药的威力不小。


    剑气四泻,铿锵声不绝,二人交手流泻的内力加速了阵法的倾塌,伴随着碎裂之声,地面的符文早已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有湛蓝流光自石缝中逸散而出。


    “狼心狗肺的叛徒!逆贼!”玄若清年轻时也爱纵马游猎,武功底子颇为不错。此刻他不顾一切的出招让墨拂歌的虎口有些吃痛,“你也是,那个逆子也是,还有那个反贼也是……通通,都在背叛朕!”


    “从未效忠,何来背叛?”墨拂歌冷笑,“玄若清,闻弦是怎么被逼死的,苏辞楹又是如何被逼迫的,墨怀徵跪在殿外一天一夜恳求,玄靳也无动于衷任由萧遥埋骨大漠。”


    “而叶晨晚的父亲是你的弃子,你借力打压她的母亲,却认为她会效忠于你。我的母亲全族被你害死,我们是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你却觉得我就该为你效忠,心甘情愿地被你吸髓敲骨。”


    她向来无波无澜的面上终于流露出近乎愤怒的神色,剑刃都因为她的愤怒而震鸣,“你凭什么认为所有人都应该理所应当为你当牛做马,任由你剥削掠夺,而你坐在高位就只用奢侈无度地享乐,任凭天下苦海燎原?!”


    “你和你的祖先,都一样无耻又贪婪!”


    霁清明感受着她的愤怒,发出清越震鸣声声,流光四溢,随着她一剑没入血肉。


    玄若清跌倒在地,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穿透他胸腔的剑刃,而后才感受到撕裂的剧痛。


    墨拂歌的手更加用力,霁清明没入他血肉更深。


    他一手握住霁清明的剑刃阻止剑身没入,抬头看向墨拂歌,她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白衣上尽是斑驳血痕,早已看不出是谁的血迹,浑身不知是因为脱力还是伤痛而颤动着。


    他感受到自己面颊上滴落的血迹滚烫,刺得肌肤生痛。


    不是他的血。


    他抬头,看见墨拂歌的眼眶中滚落一滴滴鲜血,滴落在他的脸颊。


    “”玄若清先是一愣,而后狰狞地笑了起来,“杀了杀了我啊!你的报应报应来了!!”


    “阿拂——?!”一道女声的惊呼打破了二人的僵持。


    、


    叶晨晚跟随着江离来到西苑,在他的引领下来到了进入地下阵法的地道中。


    江离只将她送到了禁制的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小姐和玄若清在地宫之中,此处设有禁制,只有您才能进去,快一些吧,殿下,我怕来不及了。”


    时间紧迫,叶晨晚也来不及多问一切的缘由,只能穿过那层看似无形的流光屏障,匆匆向着地宫赶去。


    周围扭曲的符文,妖异的蓝光,一切都显得如此光怪陆离,叶晨晚也没有余力去思索来由,她只能快步奔跑着,在听见地宫中激烈的剑刃激斗声戛然而止时,她的不安更是达到了极点。


    终于穿过了那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叶晨晚狂奔到了一片狼藉的地宫之中,正看见墨拂歌手中的霁清明捅入玄若清的胸腔。


    她的心脏终于平复些许。


    但看见墨拂歌身上绽开的殷红血迹,她很快又意识到自己放心得太早。


    而墨拂歌在听见她的声音时,却没有想象中重逢的喜悦,她面露焦色,高呼道,“走远些!他还没有死透!”


    叶晨晚在看见墨拂歌泣血的双目时,一时失神,她的注意力全在墨拂歌的伤势上,甚至没有注意本瘫倒在地面的玄若清忽然暴起,握住了手中剑冲着她袭来。


    剑锋就在咫尺之间。


    、


    明明听见了刀刃闷声没入血肉,身体却没有预想的刺痛。待到视线重新聚焦,是白衣上刺目的殷红极速蔓延开来。


    剑刃穿透了腹部,鲜血染红布料,白衣上妖异的绯色绽开,而挡在叶晨晚身前的墨拂歌面不改色,眉间冷冽一如平常。


    “我本来想先杀她,没想到你来寻死。”玄若清手上用力,刀刃没入更深,“也好,你是最该死的孽种——”


    阵法毁坏承受的反噬已经开始,墨拂歌是已经必死无疑,但他不能放过叶晨晚,这个谋逆的反贼,怎配坐上他的龙椅?!


    他话语诡异地停滞,只听见铿锵一声,泛着酽紫光芒的长剑已经贯穿了他的身体,血液飞溅四处,在石壁上流淌出蜿蜒痕迹。


    鲜红的血自眼眶滚落,素净的白与刺目的红交织在她的衣袍上,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玄若清,你还没死,我怎么会死呢?”


    “阿拂——!”叶晨晚本想帮墨拂歌拔出她腹部的剑,然而本已重伤的墨拂歌却突然一脚直接将玄若清踹飞,用了十成的内力,将人直接踹至了墙面。


    她没有理会叶晨晚,只是信手拔出原本插在地面上的复来归,一步一步走向玄若清。


    被这一踹后的玄若清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来。身体里原本的力量随着秘术时间的消耗渐渐散去,他只能瘫在墙角看着墨拂歌一步步走来。


    长明灯火摇曳在昏暗的地道,将她的背影拉得颀长,血从她的眼眶滚落,从她腹部的伤口滴落,滴答滴答落在石砖上。视线渐渐模糊,但身上的伤口撕裂的痛也开始麻木,阻挡不了她向前的脚步。


    手上的长剑偏转,映照出透明剑刃中的青竹碧叶,光芒流淌在刃内,似乎有了实质的生命。“这把剑,是萧遥的佩剑复来归。”她高举起剑,复来归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愤怒,震鸣起来。而这一剑准确地插入了他的心脏,“这一剑,是祭萧遥埋骨大漠,祭墨怀徵生不如死,祭你玄朝欠墨氏两百年来的血债和耻辱!”


    终结了。


    这场两百年前的冤债终于划上了句号。


    心脏已经被穿透的玄若清发出两声模糊不清地气音,却用尽所有力气拽住了墨拂歌的衣袖。他开口,语气含混不清,但嘴角却上扬起来。


    “你也要死了,报应。”


    手上用力将剑刃插入得更深,墨拂歌也笑,“我们地府见,看看谁下无间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


    只有血液滴落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地宫中。在玄黑的冰冷砖石间,唯一刺目的亮色就是鲜血绽开的殷红。


    叶晨晚急忙扶住支撑不住倒地的墨拂歌,刚一将她扶入怀中,掌心全是滚烫的血迹。


    她在自己怀中,素白裙摆铺陈,开出大片大片血色晕染的痕迹,如雪中梅零落满地。


    鲜血如注,从她腰腹的伤口涌出。


    她胸腔绞痛,几近不能呼吸,满心都溢满了即将失去墨拂歌的恐惧。


    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找到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晚到一步?


    “墨拂歌你怎么样?”叶晨晚只能急忙扯下衣料,紧急地为墨拂歌做基本的包扎,却根本止不住她满身的血迹,连一袭白衣早已被血浸红。


    墨拂歌努力眨了眨眼,但眼眶早已被涌出的鲜血遮住了视线,只能自模糊的血光中看见叶晨晚的轮廓,任由她如何也看不清的她的眉目。


    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溢出一声长叹。


    叶晨晚似乎还在为她包扎,还想要抱起她离开此地,但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与生命随着涌出的血液在飞速流泻。


    奇怪,人都说死前会有走马灯一般的种种浮现,但她脑中空空任由自己倒在叶晨晚的怀中,所有感知都开始模糊,偏偏只有白檀木的沉寂清香弥漫,有春日白檀开了漫山遍野。


    她好像在哭,滚烫的液体落下来,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她的眼泪。


    她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不要哭。你的前路光明坦荡当往前看。”她本想替叶晨晚拭去眼泪,但用尽所有力量,也不过才能缓缓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要飘散在空气中。


    叶晨晚感觉自己的掌心被塞入一个湿润的温热物什。


    张开手心,她攥着昔时自己送给她的那枚长命锁,放入自己手中。


    叮咚声响,那枚沾满血迹的白玉锁落入自己手心。


    而怀中那人再无了声息。


    “还给你。”


    【作者有话说】


    进行了一下章节微修,不影响剧情。叶晨晚的视角稍少,但频繁切换视角会让人感觉凌乱,她的视角还是在后面剧情再展开吧。


    【尖叫】


    下一章应该是墨拂歌的个人番外。


    啊啊啊好难写好难写好难写【尖叫】


    全都好难写!!!!


    【嚎叫】【发疯】


    139墨拂歌番外当见榴花红


    ◎她似乎忘了,她还欠我一朵木芙蓉。◎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昨晚夜雨不止,落在芭蕉上嘈嘈切切,扰得我几近四更天未能入眠。


    其实应当是阵法反噬的隐痛折磨得我不能阖眼,反倒是迁怒起窗外芭蕉,不过好在久而久之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折磨,夜深后终于是朦朦胧胧睡去。


    待到第二日转醒时,天已放晴,几滴水露自叶片滴落在窗外榴花上。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盛夏时节的榴花开得最好,灼而似火,开之欲燃。


    桌面上放了一封信笺,应当是江离送来的最新消息。拆开信封粗略一扫,多是整理的叶晨晚领军南下的消息,楚州城破后再无人可阻,势如破竹般直往京城而来,玄军溃散得如同一盘散沙,根本称不上有效的抵抗。


    意料之中的消息,只扫视着看完后就随意扔进了烛焰之中。


    午后的日光明媚,将榴花映上竹帘,在绿荫中洒落在身上,连身上伤痛都缓解些许。


    七月盛夏总是好时节,我与她在太学初同窗时,也是这样一个夏日。


    甲辰年七月初七卯时的生辰八字,我已卜算过许多次,自我会认字识文,习易经数术开始,就反复将她的命卦卜算。我知晓她的名姓,应当要比她认识我早上许多。


    “天命凰女,南栖梧桐。”


    卦辞所示已经非常明显,叶照临被夺去的龙脉最终还是重归于她的后人,玄朝的覆灭亦将到来。


    父亲对此并不算太上心,毕竟玄朝不会凭空灭亡,与其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孩童身上,不如自己谋划清楚。


    我记得她,她刚来到墨临时,父亲带着我去例行迎接。相仿的年纪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沉稳,全然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孤身远赴千里之外常有的惶恐。明明听闻宁王叶珣最是宠爱自己的独女,倒也没有娇生惯养的模样。


    隔着风雪两两相望,我记得——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我同父亲说,想去太学读书。


    他漫不经心地翻过手中的文书,隔了半晌才回,“想去接触宁王的女儿?”


    我点头。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很明显他并不支持我的决定。


    “卦辞只说她是天命凰女,但玄朝会怎样灭亡,她又如何登上皇位,你我一概不知。想在她身上压宝,太过虚无缥缈。”


    良久后,他如此道。


    我说,“先接触一下,总不算坏事。”


    这句话墨衍无法反驳,最后终于点了头,“也罢,随你。”


    于是我在那一年的盛夏时节,去往太学读书。第一日,就坐在她身边的位置。


    她在来时发现自己的座位旁坐了个新人时,竟也不吃惊,反而大方坐下,“我认识你,我们见过的,你是墨拂歌。”


    我怔了怔,我与她只不过是她初来墨临时的一面之缘,没想到她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多数人都无所谓我的名字,多用“祭司家的小姐”来称呼我,毕竟重要的是我的身份是当朝祭司的独女,将来接任祭司之位的人。


    “我也认识你。”我只如此答,示意她不用做自我介绍了,就低下头拿出带到太学来的书籍翻开。我对太学内要讲些什么什么并不感兴趣,来此处不过是为了接触她罢了。


    叶晨晚很显然是会识眼色的人,见我不愿意多聊,就很识趣地没有说话。不似趴在后面桌上睡觉的燕矜,在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悠悠转醒,看见我来太学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这不是我们三岁识文五岁作诗过目不忘的天才儿童吗?您也要屈尊来太学和我们一起读书?”


    “”


    懒得理她。


    而坐在身边的叶晨晚从自己的书箧里拿出一沓功课递给燕矜,“前几日的功课,你都做了吗?今天司学要检查了。”


    燕矜急忙接过这沓救命稻草,没有功夫再缠着我叽叽喳喳,“还是你好啊晨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其实并不擅长应付叶晨晚这样的人,燕矜这样聒噪的类型大可以置之不理,但叶晨晚这样从来识趣,知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的人,她每次开口总让人难以沉默。


    就像她平时并不会多言,却会在每门课的司学来到之时向我介绍这门课的讲师。如此沉默不答,便是无理,我亦只能回应她,这样不知不觉总会同她多聊起来。


    恍惚抬眼看向窗外,正是盛夏时节,榴花似火。


    “在看什么,阿拂?”


    她已经这样自来熟地唤起了我的名字,我和她有这般熟悉么?


    但她笑得温柔,日光落在琥珀色的眼里,笑意都像要融化出来一般。我最终没有拒绝在这个称呼,只是继续看向窗外,“花开得很好。”


    “是啊,浓绿万枝红一点,正是石榴开花的时间,我也是头一次见,北方都见不到榴花。”她应和我,也一样看向窗外。


    “北方有什么花?”我问。


    我听闻焘阳是个常年飘雪的冷寒之地。


    “不似墨临这样终年都有花开,也没有这么多草木。不过好看的花还是不少的,我娘爱看花,在府里种了不少。当初还重金移植过墨临的桃花去府上呢。”


    她掰着手指和我讲起了焘阳的风景,眼中光芒一闪一闪,如同明星,只在眼睫微垂时掩住一点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有些后悔问她这个问题,她大抵是想家了。


    同她相熟了数月,某日父亲问起我,“同她接触的如何了?”


    我一怔,而后回答,“心性纯良,亦有胸襟,非池中物。”


    墨衍只嗤笑,“纯善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能坐上龙椅的人,哪个又是池中物?昔年玄靳也不是池中物,结果呢?”


    他用那双从来凉薄的眼睛看我,“你当真不知道我要你看什么么?”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最终选择了沉默不答。


    我明白他对于玄朝的恨,更偏爱于彻底亦极致的毁灭。他爱看这个王朝腐化,爱看玄朝皇族堕落,他挑拨着皇子的矛盾,助长着君王的猜忌,就是为了让这个王朝的千疮百孔,最后沦为手中可以任意拿捏的傀儡。


    而王朝崩坏,百姓艰苦,在他心中并不重要。毕竟玄朝的覆灭必然带来反噬,与玄朝龙脉同命的我们也将走向灭亡。


    是谁接任皇位,这天下将来在谁手中,并不是他关心的范畴,毕竟我们都见不到那一天。


    所以他关心的只是,叶晨晚是不是能拿捏的棋子,北境宁王府的势力能不能为我所用。


    我只是觉得,若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天下人本不必莫名的苦难,她要继承的河山,也不该千疮百孔。


    见我不答,他只敲打我道,“想明白你要的是什么,别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墨怀徵帮助玄靳的结局,就是你我在承受的苦果。”


    我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


    在太学读书的日子平淡如水,并无多少波澜。


    这样的感觉也算不错,看花开花谢,没有背负血仇累累,恍惚并无闲事挂心头,是人间最好时节。


    虽然司学在课上讲的东西都很无聊,在太学的日子也平淡得无趣,但这样的生活总是不错的。


    至少我也不必与墨衍在屋檐下整日相对。


    我在太学中很少与除了叶晨晚与燕矜以外的人往来,也并不关心那些贵胄子弟之间的勾连。


    我知道有许多人并不喜欢我,但也并不重要。多数人都是蠢钝的庸碌之人,连在这棋盘上做一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太学中有个楚家的子弟一向厌恶我,原因自然也很简单,虽然皇帝强行指婚墨衍与楚妍,但二人从来感情不睦。我并非楚妍所出,将来却要继承祭司之位。楚家人自然都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起因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将我堵在书院门口,周遭人来人往,他带着他的亲朋围着我,讥笑着质问我的出身。


    “谁知道你是从哪里抱回来的野种?私生子也想继承祭司的位置?你一辈子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知道吗?”


    与他争辩并无意义,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争吵只会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这种人日后找个机会处理掉就好。


    我并未理会,转身准备离开,偏偏他还要拦住我的去路。


    我终于有些恼,想警告他收敛时,有人挤开涌动的人潮,来到我身边,不动声色地遮挡住周围形形色色的不明目光。


    “兄台这样说,恐怕对楚夫人也并无好处,她毕竟也是皇后娘娘的胞妹,你是想让皇后娘娘也下不来台么?”


    她就这样站在我身前,榴红身影如此明艳,亦如此坚定,立风雨不动安如山。


    几近要灼伤眼瞳。


    那人被她说动,神色明显有了些动摇。叶晨晚见此,径直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拽离了此处。周围人见闹事的人散去,也顿觉无趣,纷纷离开。


    我站在原地等她。


    没过多久,她就孤身一人回来找我,她没有说自己与那人说了什么,也什么都没问,只是牵起我的手往回走。


    我亦没问她和那人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心中安宁,她在身边就很好。


    夏日榴花开得繁盛,正衬她衣袂,她却忽然开口,“你看过木芙蓉吗?阿拂。”


    “不曾。”


    我摇头,木芙蓉多生于北方,墨临城中并没有这种花。


    “木芙蓉一日三色,花如朝槿之妍,正似美人初醉,又叫拒霜花,即使是深秋也会盛开。”她握紧我的手,“若有机会,将来我回北地后,带一支木芙蓉来予你看。”


    等她将木芙蓉从北方带回,花朵经受不住这样的千里奔波,自会凋谢。更重要的是,她如今还在京城为质,归去之时遥遥无期。


    我好像笑了,轻声反问她,“不知郡主何时才能回去?”


    她似乎并没有听出我的调侃,反而将我的手牵得更紧,“我一定会回去的,你要相信我。”


    “嗯你一定可以回去的。”


    我知道,她一定可以回去,因为我知晓她的命卦。


    即使所有人都不认为,但我知道,她是会浴火的凤凰,终将翱翔的飞鸟。


    而她只是踮起脚尖,摘下一朵盛开的石榴花,白檀木的浅淡香气掠过鼻尖,花朵就别在了我鬓边。


    “所以,不要不高兴。等到我能回北地的时候,带芙蓉花给你看。”


    花开正好,夏蝉嘶哑着鸣叫,仿佛长夏永远没有终结。


    、


    我自回忆中抽身,感叹着自己的多愁善感。


    大概是临近死亡,往昔种种如影历历,总是挥之不去。


    江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窗外,低声道,“小姐,最新的消息,宁王殿下已经攻下非鱼城,准备出兵墨临了。”


    我颔首,示意他退下。


    非鱼城已破,京城已经于她唾手可得。


    我垂眸看向手中近日一直把玩的那把白玉长命锁,这是她唯一留给我可供作为念想之物。


    可惜她说,等到再重逢时,将这把白玉锁还给她。


    我其实从未想过从她身上索求什么,相反,我利用过她,有求于她,却很难回报一二。


    可她是我自十年前孤注一掷选中的棋子,不慕荣华,亦不图权势,只为山河颠覆,惊动乾坤。


    便是为了向天下证明,她本该君临天下,山河在握。


    为此,永不违背,亦不相弃。


    我能为她做的很少,这是唯一件。


    只是可惜,她已经在非鱼城,离墨临只有半日路程。重逢之日近在眼前,却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我并没有太多遗憾,这是早已遇见过无数次的结局。


    我只是有些可惜,她似乎忘了,她还欠我一朵木芙蓉。


    【作者有话说】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出自白居易《夜雨》


    “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出自黄庭坚《南歌子》


    很久没有写一人称视角了,因为没有预估好篇幅,所以删去了一些本来想写的内容。


    不过不要着急,番外不止一篇,后面都会补全的。


    关于墨拂歌的恋爱三观,因为墨衍的所作所为,她本人是非常厌恶任何对喜欢之人的伤害的。


    前面有评论说感情线太慢,但是这一点我真的没办法改变。


    因为墨拂歌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死在墨临城破的这一天,她不可能在知道自己死亡的情况下去谈情说爱,对她来说也是一种ooc。


    番外通篇感情浅淡,她很少表露什么,比起自己喜欢与否,她更在意能为对方做什么。


    140两难全


    ◎她是离君临天下之位最近的人。◎


    墨临城皇宫地底的阵法陷入剧烈的震动,淡蓝色的灵力自裂缝中飞速溢出后,其*上繁复的符文也尽数黯淡,消散不见。


    石壁后的游龙狂躁地撞击着墙面,在墙面也尽是裂纹后,游龙猛地蓄力冲撞,于缝隙中挣脱而出,一声清越龙鸣后,在半空中化作流光四溢消散在半空中,似星火陨落。


    叶晨晚却无力关心此刻阵法的异变,但她也意识到此地不容久留,只能潦草地替墨拂歌基本包扎好伤口后,立刻抱着她离开此地。


    这段路程似乎格外漫长,即使包扎也止不住她身上涌出的血迹,她在自己怀中没有半分反应,只剩下些许微不可闻的呼吸。


    轻得如同随时会消散在自己怀中的一片鸿毛。


    当在阵法禁制外守候的数人看见满身血迹的叶晨晚抱着墨拂歌出现时,皆是面色大骇。


    但江离很快就看出来叶晨晚身上的血迹尽是被墨拂歌染红的。


    “小姐……小姐她……”他看着墨拂歌衣摆上的大片血渍,语调仓惶,几近不能言语。


    “真是混账——你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追杀玄若清,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叶晨晚怒目而瞪,几近要将江离活剜下一块肉来。


    “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殿下,您先救救小姐!!”江离看着墨拂歌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血,急得跪倒在地。


    叶晨晚深吸一口气,稍微冷静了些许,对身边自己的属下吩咐道,“立刻去找大夫,要嘴严实信得过的人,此事不要对外声张。”


    她又瞥了江离一眼,知晓自己是对他撒火了。毕竟墨拂歌要做什么,也不是他一个暗卫能左右的。


    “立刻去找游南洲,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带来。”现在想来,最了解她身体状况,也最有可能医治她的,也只有游南洲了。


    下属纷纷领命而去。


    叶晨晚忽然失踪了好一段时间,群龙无首,燕矜只得四处来寻她。


    匆匆赶来时,好不容易在西苑找到了叶晨晚,就看见了她怀抱着满身血迹的墨拂歌。


    “这是怎么了,她去做了什么?”燕矜急忙翻马而下,指尖在墨拂歌鼻息处一比,几乎快感受不到气息,她亦知晓此事不容小可。


    “怎会伤得如此之重……”


    叶晨晚并没有心情回应燕矜,当即吩咐宫女去整理出一片无人的宫殿安置墨拂歌,就要跟着她同去。


    “你去做什么?”燕矜一把拉住了她。


    “自然是赶紧给她找大夫。”叶晨晚匆匆丢下一句话就准备离开。


    燕矜却仍是拉着她衣摆没有放手,“你糊涂了?你又不是大夫,守着她有什么用?现在刚控制住皇宫,群龙无首,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你去找柳问春,她伤得这么重,我不可能这时候不在她身边。”叶晨晚显然没有听进去燕矜所说,此刻满心满眼只有墨拂歌的伤势。


    叶晨晚欲走,燕矜并不放手,几番僵持,各不退让。


    “我再说一遍,莫要拦我,她是为了救我替我挡了一剑才伤成这样的!”墨拂歌的血已经浸透了她的掌心,一片温热的湿润,叶晨晚更加焦急。


    看着叶晨晚这几近失魂落魄的模样,燕矜忍无可忍,扬高了嗓音大声道,“你清醒一点,叶晨晚!你若真想护她,就随我来!你又不是大夫,守着她又有什么用?!现在只是刚控制住皇宫,还没处理干净反对的势力。”


    她指向宫殿外漆黑的夜色,“你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进京的,清扫完乱臣,明日还要早朝吧?你还有多少时间准备面对明天的文武百官?”


    “京城内和外地还有许多玄朝皇室,随时都可能带人反扑,这些都解决不了,你拿什么护住她?!”


    倏然一道惊雷落下,照亮瓢泼大雨。


    叶晨晚的面色在雷光中更显苍白,她最终颓然放手,任由宫女带着墨拂歌离开。


    她恨这世间所有权衡都在逼她放弃墨拂歌,让她在此时连陪伴都无法选择。


    原来选择相伴也是一种奢侈。


    一声叹息,她最终跟随着燕矜消失在夜幕中。


    、


    昨夜那场血流成河的惊变,京中所有人自然是知晓的。


    不少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玄朝皇室那点不成气候的反抗现在看来着实可笑。


    等到天明时,大雨已停。熹光初照在皇宫内,砖石上还残存着未干涸的水痕。而细细看去,砖缝中有着几近不可察觉的暗红痕迹。


    幸存的官员不情不愿地往皇宫中来,等待着自己与这个迟暮王朝的宿命。毕竟叶晨晚只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进入京城,如今乱臣“清扫完毕”,自然要洒扫干净,开门迎客。在此时不朝,亦是对君王不敬。


    踏入皇城的官员一抬头,正看见宫中氛围肃穆,白绫高悬于宫墙之间,往来宫人皆是一袭素衣。而宫中驻守的士兵也尽数换了副面孔,都是身着银白霜铠,神色严肃的兵士。


    看见这一片雪色的白绫,众人心都凉了半截。


    等到众臣踏入早朝的太极殿时,早已有人在其中等候。


    伫立在离龙椅最近位置的女子一身素衣,卓然而立,背影颀长笔直,如玉树琼枝。


    日光透过金碧穹顶洒落,在她周身落下碎金光影。


    她负手立在曦光之中,只背对着众人,却已让人觉得耀眼得不可直视。


    在听见大臣的脚步声后,才缓缓转身,与众人对视。


    龙椅上空空荡荡,她就是离那个君临天下的位置最近的人,也是唯一的赢家。


    有识相的墙头草已经跪地行了个大礼,“见过宁王殿下。”


    叶晨晚不语,安静地等待着,朝臣面面相觑,在一番纠结后,终于是陆陆续续地跪下向她行礼。


    “见过宁王殿下。”


    毕竟今日能来早朝的朝臣,起码少了三成有余,门口尽数驻守着效忠于宁王的燕云铁骑。敢反抗于她的,还是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头颅是不是在脖子上呆够了。


    见殿内的人乌压压地尽数跪下向她行礼,龙椅下的人才终于颔首,示意诸臣起身,“诸卿请起,好久不见。”


    等到所有人都站起身后,她才面露哀色地看向空空荡荡的龙椅,“今日唤诸位来,也是有一件要事宣布。”


    在所有人聚焦的目光中,她面露沉痛,一字一顿道,“本王昨日救驾来迟,玄旸余党起兵反扑,直冲陛下而去,等到本王赶到时,陛下已经”她眼角划落一滴泪水,“陛下已经不幸崩逝”


    朝臣欷歔,一看龙椅空空,这也是早已能预料到的结局,到也没人过于吃惊。


    只是叶晨晚都开始带头哭泣,众臣戚戚然,终于是各自呜咽着哭泣,配合着叶晨晚挤下几滴眼泪,上演一番君臣离别的悲伤戏码。


    叶晨晚冷眼注视着众臣虚伪的眼泪,直到终于有人想起什么一般开口,“先帝崩逝,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继任之事”


    终于等到了想听的话,叶晨晚叹息一声,“可惜,还有一事,太子殿下在混乱中被乱军围困,力战不敌,最后只能以身殉国。”


    皇帝身死,太子殉国,终于有几个忠臣再控制不住,在太极殿中痛哭流涕,但碍于叶晨晚在此,又不敢控诉,只能徒劳地留着眼泪。


    这个腐朽王朝灭亡前还能有几滴眼泪陪葬,叶晨晚心中嗤笑,不过面上不做表示,任由他们哀哀哭泣。她还不至于去计较这点死前的眼泪。


    为了逝去的旧主哀哭的终究是少数,多数人还是更关心自己的荣辱。


    现在皇帝驾崩,太子薨逝,叶晨晚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家都清楚。皇帝死后本该是太子继位,但现在太子也薨逝了,这空置出来的皇位自然只能随叶晨晚安排,成为她拿捏的傀儡。


    等到手中的傀儡被她拿捏够了,这王朝改名换姓也是水到渠成。


    可他们又能如何呢?玄朝已是大厦将倾,犯不得把自己的荣辱绑在这艘沉船上,识时务者为俊杰,到现在应该恭迎自己的新主子了。


    早在朝臣中安排好的棋子见此终于到了表现的时间,遂开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但继任之事不可草率,还请宁王殿下安排。”


    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继承大统一事,本王一言之词怎能作数?”叶晨晚摇头,“此事重大,还是交由礼部仔细商议后再说。”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在群臣中仔细看向礼部尚书卓文远,“就有劳卓尚书为此事多费些心力了。”


    此言一出,卓文远立刻成为了朝臣的焦点。众人都知晓,他的侄儿一年多以前的春狩曾被还是昭平郡主的叶晨晚救起。


    而现在昭平郡主已经高升宁王,一手把持朝堂,还对他伸出了橄榄枝。


    他当然明白这是叶晨晚对她的暗示,全族的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


    只片刻的思索后,他就做出了决定,恭顺行礼,“请殿下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


    “国不可一日无主,在遴选出新帝之前,还请宁王殿下代为摄政!”


    而墨拂歌在朝中提前安排的棋子数量显然也出乎她的预料,在有人如此提议后,显得一呼百应,纷纷有人附和道,“请宁王殿下代为摄政!”


    叶晨晚颇为满意地颔首,“如此,那只能本王先代为摄政了。”


    玄承佑十六年春,宣王玄旸叛乱谋逆,宁王叶晨晚起兵清君侧,十六年夏,带兵入京。无奈帝亡于宣王叛军,太子以身殉国,宁王代为摄政。


    玄帝玄若清崩逝,其在位时奢靡享乐,四海困穷,致家国动乱,史称玄灵帝。


    【作者有话说】


    一个过渡章【目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