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恶心。”
沈珂听说皇宫那头出事时,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睡醒时差不多下午两点,起床洗了个澡,光着两条腿弯腰在柜子里挑前几天新买的内裤,楼下就传来一阵不安的躁动。
沈珂穿好衣服,没等他把头发吹干,余夫人就冲上楼来,抱着他就是哭。
“珂儿,是妈妈对不起你啊……”
沈珂才从面露难色的管家嘴里听说了发生在两个小时前的事故。
暴君说要娶他。
不仅要娶,还要在下周之前立刻完婚。
沈家这种落魄贵族在领袖的话语权犹如蜉蝣撼树,余夫人不愿意也得苦着脸说愿意。
可谁都知道暴君恨沈家入骨,沈珂要
是真成了帝后,那还不是暴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别说嫁人可以保护沈珂了,就是领袖第二天说沈珂突发心梗发死在了新婚夜都没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余夫人又止不住开始抽泣。
沈珂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肩头:“领袖只说了这些?”
余夫人点点头:“对……我去的时候,杰西家那两位老的也在,他们……”说到这里,不禁青着脸开始碎碎念,“早知会这样,妈妈就不该挑来挑去,早点和杰西家的把事定了,也由不得她们今天在皇宫里当场反悔……再不济……夏、夏小姐也比领袖来得强啊……”
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已晚。
沈珂看起来倒不显慌乱,眸光闪了闪,还是淡淡的表情问:“母亲,你之前只告诉我,大姐曾经得罪过领袖,害他一直耿耿于怀至今,那到底……是什么事?”
说起这个,余夫人的肩膀僵了一僵。
她慢慢抓住沈珂的肩膀撑起身来,泪眼婆娑,摇了摇头。
“都这样了,您不如直接告诉我。”沈珂道。
余夫人的表情很挣扎,好一会,才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你大姐……她其实也没有和我说得很清楚。”
沈珂的大姐跟沈珂相差八岁,虽然有一定年龄代沟,但因为他是最小的孩子,所以从小依然备受哥哥姐姐宠爱。
大姐的房间就在顶层拐角处,沈珂在她死后只进去看过一眼。
那房间里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老式怀表,大姐喜欢研究这种精妙机械,所以报名参军时也励志要成为一名精通枪械的帝国军人。
事实上,她最后也的确顺利毕业,做了自己想做的工作,没有辜负父母和教官同学的厚望。
——直到,暴君继位那天,举国欢庆,大姐突然从岗位上早退回到家中,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仿佛在哪里丢了魂,面对余夫人的疑问却沉默不语,只说:
“……这位领袖,我以前认识,和我有些过节。”
过节?
什么样的过节?
余夫人想再问,大姐却不愿再说了。
在那之后,沈家的仕途就犹如绑上巨石被沉入水中一样,处处受挫,步步被打压。
余夫人的丈夫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错处被人抓住尾巴,当夜就被暴君从中心调去了距离这里足有五万多公里的偏僻空间站,任职期间都不可以回来。
沈家成了新领袖的眼中钉——传闻一经传播,立刻扩散开来。
整个贵族圈都知道沈家曾经在哪里得罪了领袖。
大姐和二哥的事业也因此受了影响,别说原本升职的机会,就是饭碗都差点没保住。
三姐在学校也蒙上了骂名,备受讥讽。
一夜之间,名门贵族沈家似乎就这么跌落神坛。
沈珂还记得那阵子,大姐曾经单独来军校找过他一次。
什么也没说,只让他在军校好好努力,将来一定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沈珂当时不解,但还是点了头。
再一次听说大姐的消息,就是她死在了上城区某家餐厅顶楼的花园里。
沈珂没有亲眼看过现场,只记得那晚母亲崩溃的嚎啕大哭,二哥和警察嘶声力竭地说着胸口有子弹,沈双不可能自杀……一类的话,三姐缩在沙发上抱头不语。
然后在短短一年之内,二哥、三姐,相继都出了意外。
二哥死于食物中毒,据说他们工作单位所有同事都吃了那顿饭,最后没抢救过来的只有沈珂的二哥。
三姐死于大学毕业旅游,一群人去潜水,据说是三姐不听从指挥,没有及时上浮,于是在途中被乱流撞掉了面罩和二级头,最后教练去救也没能救到人……
每一件事警察都定性为意外,的确,除开大姐的死,其他人的死怎么看都像是意外。
曾几何时,余夫人在一次又一次丧子的悲痛中也终于明白:这个国家没有人会为她伸张正义。
她的敌人是这个国家的王。
她只能谨小慎微地活着,像只臭虫一样安静地待在阴暗的角落,然后日日祈祷,今天的灾祸不会降临在她的孩子身上。
她强制性地停掉了沈珂的所有户外活动,用所剩无几的资金雇了一堆保镖跟着他,每天对沈珂说的最多的话是:不要忘记你的哥哥姐姐是怎么死的。
不幸让这个曾经思想单一只会循规蹈矩的贵妇人活成了一个偏执神经质不讲道理的小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珂不再叫她“妈妈”。
也许是因为他晚归那一次情绪失控的叱责,也许是因为他反驳自己的决定时的那一次咒骂,也许是……也许是因为……她开始把所有的责任压在沈珂身上的时候。
他开始变得沉默,开始变得隐忍,开始不再向她袒露任何情绪。
他叫她“母亲”,他说“您”,他开始不再试图纠正她的一切指示哪怕他十分不赞同。
隔阂就是随着岁月日益变得厚重的。
等回过神来时,余夫人已经开始不明白自己的小儿子在想什么了。
他很难懂。
也很陌生。
他把一切都藏了起来。
把一切都拒之门外。
他死的那天,重蹈覆辙的感觉如同当头一棒,让余夫人几乎失去意识。
她做错了吗?
她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是不是做错了?
可没有人会再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
如果可以重来……
这个愿望只短暂地在痛得麻木的胸腔中划过一瞬,就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中。
*
“陛下。”
偌大宽敞的大厅里,机器人在一件一件把礼盒搬入室内。
夏纱野来到暴君的王座旁,听他笑着指了指那些布料:“怎么样?”
有些是贵族听说暴君要结婚送来的贺礼,有些是暴君叫人去订的名贵布料。不知道他要把婚礼现场装扮成什么样,布料五颜六色的。
“我觉得挺好。”夏纱野道。
暴君道:“我打算让他穿婚纱,裙子。”
夏纱野不语。
暴君扬着笑继续说:“这么多年不见,我都不知道沈家的小儿子长成这样了。贵族圈里应该找不到比他还要标志的美人了吧?我刚才和礼仪官商量了下,感觉裙子也很配他。不如说……更配?”
夏纱野依旧不语。
“你看起来有话想说啊?”暴君看向她。
夏纱野始终低着头,淡淡道:“没有。”
“是吗?”暴君眯着眼睛道,“那你觉得我俩是不是很般配?”
“……”夏纱野沉默了一秒,道,“般配。”
暴君就哈哈大笑,笑得在王座上东倒西歪,等夏纱野微微抬眼,就看见他慵懒地歪在扶手上,一双眼睛从黑发下透出来深深望着她。
“很好。”
“这么听话的侍卫,我要重重奖赏——不如新婚夜那天,你留下来值夜吧,都是Alpha,我知道你肯定也很好奇那种平时对人冷冷淡淡的美人在床上会不会叫得格外动听……”
夏纱野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但她还是面无表情,沉沉的嗓音显得落地有
声。
“是。”
大概是她的反应非常无趣吧,暴君轻哼一声,坐直了身体。
过了一天,夏纱野才知道,暴君把沈珂招来皇宫里了。
说是婚礼日期将近,让他在皇宫里先做准备,顺便适应适应环境。
王命不得不从,沈珂临走前给沙明和巴巴拉那边发了急讯。
没有暴君的出宫首肯,他和夏纱野与外部联络的手段这下相当于彻底断了。
换句话说,在这座困死的城堡里,暴君随时想对他们做什么都可以……所以沈珂备了一手。
他的房间在暴君寝殿的隔壁,是间空间不大但样样俱全的客房,暴君给他配了两个佣人和一台管家机器人。
“所以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皇宫里这两天已经多了很多还没拆封的货物,都是跟婚礼筹备有关的准备道具,沈珂来这儿无非就是要先试衣服。
谁知机器人道:“没有。”
没有?
沈珂道:“那好歹让我去跟领袖打声招呼吧。”
机器人没吭声,意思是准了。
沈珂就跟着他们往谒见厅走。
刚到门口,里面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喊声。
“陛下,沈珂真的娶不得!您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听呢?”
“您如果在这时提携了沈家,那些曾经……曾经受您恩惠的世家会怎么想?您让他们以后面对帝后如何自处啊?”
“况且沈珂……在军校的那些传闻您又不是不知道,平心而论,他配当一国之后吗?这样心术不正的Omega,难当大局。恳求陛下三思。”
室内紧接着就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过了有一会,才听见暴君的声音:“别跪着,看了烦,说完了没?说完了就滚。”
“陛下!”
谒见厅大门不由分说开启,跪在地上的男人满脸愤懑地站起来就往外冲。
和沈珂擦肩而过时,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沈珂认得他,艾伦家的当主……一把年纪了平时跑步都摔的人,没想到还有这么高的音量呛暴君。
暴君不知是看在他一把年纪头发花白,还是看他侍奉了帝国宫廷一百多年,忠心耿耿,才在他三番五次的犀利谏言中,没叫人把他拖出去毙了。
这样的人,放在上一任领袖那会儿还称得上是一句忠臣。
但放在现在的昏庸暴君面前,约等于个笑话。
你日日夜夜对牛弹琴,谁都会觉得你是个笑话。
现在的帝国宫廷,早就没人敢像艾伦爵士那样忤逆暴君。大家都开开心心贪污,快快乐乐挣钱,什么前途什么国家未来,想这些有什么鸟用,能赚一点是一点,把眼下的日子过好才最重要。
而艾伦劝暴君的说法,也很简单,你之前对沈家喊打喊杀,默认了不知多少世家对沈家痛下杀手,事到如今,你又要娶人家小儿子当老婆,那些曾经同样受你提携的世家会怎么想?
人家会不会惶恐,会不会开始害怕沈珂上位了报复?
那他们是不是就会生出二心,就像俞家那样?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建立在,暴君真的打算娶沈珂的基础上。
“陛下。”
沈珂进去单膝跪地行礼,表情平淡得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哥哥姐姐丧命那天的种种景象在他眼皮后面无情地一遍一遍上演着,他轻轻眨了眨睫毛,那些炼狱般的火焰就顷刻间被他掐灭。
“你是今天很早的时候来的吧?怎么样,朕的宫殿?”暴君问他。
沈珂道:“富丽堂皇,威严赫赫。”
暴君就哈哈大笑。
转头对夏纱野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昨天问你,你只会说‘挺好’。莫非我的贴身侍卫是个屁都放不出来的哑巴?”
这话里的玩笑意味很重。
印象里,暴君没对谁这样说过话。仿佛就像……朋友嬉笑打闹一样。
沈珂不由掀了下眼皮。
夏纱野在他视线一角,穿着凛然的红白侍卫服,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是。”
暴君闻言笑得更大声了。
笑了好一会,仿佛才像想起沈珂这个人来,他扭头又看他:“起来吧。你下周就要嫁给朕了,怎么还这么见外?”
“陛下荣光万丈,不敢亵渎。”
暴君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里似乎含着嘲弄,他手握权杖,慢慢朝沈珂勾了勾:“你过来,到朕面前来。”
沈珂上前,直到到了暴君身前不足半米的距离才被喊停。
暴君道:“坐我腿上。”
沈珂不禁一顿,抬头看向他。
暴君脸上仍是那副不可捉摸的笑,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翘起来的双腿。
空气有些凝滞。
暴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陛下,还有人在。”沈珂轻声道。
“当她不存在,她就是个空气。”
沈珂还要再说第二句推辞的话,突然,一阵脚步声如急雨般步步逼近大厅,转瞬就冲到了暴君座下:“陛下!前方传来战报!联邦把俞家一家三口全拷了,要我们全军退回501战线,否则就灭口。”
暴君双眼一眯:“俞家?”
座下的女人一愣,抬起头:“是您说要缉拿俞家,要活口……”
暴君这时才哦了声,想起来有这个事了。
“那你来得巧了,安东。”他摩挲着下巴道,“最近一周,朕听说前线连吃败仗,701空间站都没守得住。你是总指挥官,朕还等着你回来给一个解释呢。”
“是。”安东上校双手握拳行礼,低着头道,“这次是我疏忽大意,联邦敌军有一个……有一个如同怪物般的士兵,她那天潜入我们驻扎的空间站,破坏了我们一百多辆机甲和战舰,这事儿我还没来得及和陛下汇报……”
“朕看你不是没来得及,是不敢吧?”
安东上校低头不语。
连门外的侍卫都替她紧了一口气。
就在他们以为领袖弄不好会把安东上校直接拖出去毙了时,领袖脸部线条一松,居然露出洁白的牙齿,从嘴角拉出一个笑容。
“战场上,胜败常有,最重要的就是稳住自己的心态……安东,不要忘了我当初为什么不选池宴礼,选了你。而你又是怎么和我承诺的……你不要让朕觉得,朕这么多年,养了一个废物。”
安东上校顿感一股寒气直逼心头,忙俯下身去应声。
“是!”
闹剧谢幕,暴君似乎没了兴致,压根儿不带看沈珂一眼,站起身就走。
夏纱野跟上去,和沈珂擦肩而过时,从袖子底下一触即离地抓了下他的手,两个人甚至没有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夏纱野很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沈先生,我们回房?”
守在一旁的机器人问。
沈珂点点头。
回到房间,门一关,就只剩沈珂一个人了。
机器人和佣人会时刻守在他房门前,以防他到处闲逛。
沈珂事前确认过这个房间只有门口装有生物认证系统和探头,屋内是没有的。
但以防万一,他还是蹬了靴子,翻身上床,蒙在被子里。
被中的光线昏暗无比,他展开那团夏纱野塞过来的纸团,里面竟然只有一朵浅蓝色的小花。
沈珂凝眸一顿,掀开被子来到窗边,只见不远处的那座偏僻花园里,正栽着这种幽香满溢的花朵……
“陛下不高兴?”
回到寝殿,暴君就丢开权杖,脱去衣服,行为举止中带的戾气不像是伪装。
“你觉得呢,空气?”
夏纱野道:“因为即将战败的事实?”
暴君“哈”的不怒反笑:“事实吗?不错……你讲话近来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不怕朕射穿你的脑袋?”
“……”
暴君道:“你知不知道帝国为什么不敌联邦?”
这话不好接,接了可能真要被射穿。
还好暴君没等她回话就接着道:“很多人恐怕都会说……国力差距太大。”
“但朕要说……因为朕是一个文明人!”
夏纱野挑眉。
“你今年几岁了?”暴君坐上柔软舒适的王座。
夏纱野道:“二十二。”
暴君道:“那你也许是不清楚,但问你的年龄也没有意义,因为你这种贱民,恐怕根本听都没听过这种王室秘闻……”
夏纱野不语。
“前任领袖还在位时,曾进行过一种非常愉快的实验,你知道吗?”暴君是笑着说这话的。
“不知。”夏纱野道。
暴君道:“当时的帝国,国力十分……衰弱,没有高端科技,也没有多少能驾驭和创造科技的人才。归根结底,是帝国的血脉太废了,一代比一代废。所以……当时的领袖想到了一个办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基因筛选实验’。”暴君朝夏纱野招了招手,“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某种办法,
让两种优秀的基因相结合,诞下更加优秀的基因。”
夏纱野慢慢到了他身前。
她全程低着头,所以暴君一抬手,就卡住了她的下巴。
他逼迫她和自己对视,两种相同颜色的瞳孔在半空中交织交错。
“要达成这样的结果,在自然情况下,很难,很难。”
“所以——”
暴君把脸凑了过去,鼻尖在暧昧得仿佛像碰上的距离,交换着对方的鼻息。
夏纱野的瞳仁缩了缩。
暴君压低声音道:“所以……他用了一种非常、非常愉快的方式做成了这件事。”
“如果他最后成功了,帝国如今的国力一定强盛到随随便便就能碾死联邦吧。”
“可惜……”
暴君说。
“可惜他最后失败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失败的吗?”
“是我——我一上位,就把他残留下来的‘优秀基因’们统统杀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它虽然非常、非常令人愉快——”
“但也非常、非常……”
“恶心。”
第72章 第72章伸手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
那场谈话之后,暴君给夏纱野又批了半天假。
就好像他知道夏纱野要出宫去干什么一样。
她来到宫外,见了四个小弟,把一封早就写好的手信交给了大耳巴。
暴君死后,带回去给老爷子。
那说法就好像她不打算回去了一样。
大耳巴没有接。
她看了她一眼。
夏纱野才解释。
我有可能会死在这里,以防万一。
大耳巴也许信了她的说辞,也许没有,她让夏纱野一定小心。
回到皇宫,为筹备婚礼的佣人和工人把过道挤得水泄不通,来来往往的人让皇宫的秩序也变得比往常更加混乱。
夏纱野去厨房管机器人要了一瓶红酒,提着去见了暴君。
时间正好是黄昏,下午六点半。
暴君对她提来的酒瓶微微挑了眉。
夏纱野面不改色地解释。
为庆祝您新婚,想和您喝一杯。
信不过的部下拿了一瓶不知有没有下毒的酒来,暴君却嘴角一勾,允了。
他们相对而坐,一杯一杯地往下灌。
不像君臣,反而像是单纯的酒友。
昨晚你听完我说的那些,一句话都不说了,我还以为你被吓到了呢。有精神喝酒就好。
君王的关心显得并不真切。
夏纱野没有吭声。
酒一杯一杯下肚,一瓶子酒暴君喝了快一大半,酒意熏得脸微微泛红,面色终于显出几分醉态。
夏纱野这时才开口道:我只是在想,您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外部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暴君闻言,微微笑了。
他撑着脸颊,歪在他的王座上,酒精麻痹了神经,说起这个话题就犹如自满一样。
为什么?因为……我把他们的尸体处理得很干净啊。
您把他们烧了?
不,不。烧起来动静就太大了。我把他们……埋了。
暴君抬起一根手指,晃晃悠悠地指向夏纱野身后。
我把他们埋在了……皇宫北边的机关门里。
*
深夜。
万籁俱静。
最后一趟巡逻的侍卫走过皇宫一角的幽兰花园,前去接替换班。
沈珂看准时机从墙边拽着布条往下滑,轻轻一跃,鞋跟落地时连声音都没有。
他抬头望了眼三楼自己的房间,窗户大开,没人发现异常。
夏纱野塞给他的花,应该就是栽在这个花园里的……
他谨慎地穿过一道道树藤与鲜花编制而成的门,接近中央喷泉时,看见一个人站在阴影里。
沈珂手在口袋里攥着,直到看清那个人影的脸,才慢慢松开。
——夏纱野没有穿侍卫制服,穿了件色调很暗的常服。
看见沈珂,她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我没迟到吧?”沈珂走过去。
夏纱野没吭声。
沈珂挑挑眉看她。
她才道:“从暴君嘴里打探到一个地方。”
沈珂以为夏纱野半夜叫他出来顶多是交换一下情报。
“这么快?”
夏纱野道:“所以也可能是陷阱。本来想喊你别来了。”
沈珂道:“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夏纱野瞥他一眼,他朝夏纱野眨了眨眼睛。
夏纱野没有再说什么,抬步往前走:“跟上。”
晚风缓缓拂过二人的衣角。
今晚的夏纱野格外沉默,不知是不是沈珂的错觉。
他跟在她身后盯着她晦暗一片的黑影,想伸手过去夏纱野却在这时突然加快脚步,所以沈珂的手指只虚虚抓住了空气。
这段路并不长,没有巡逻的侍卫,但路过了好几个监控探头。
夏纱野却像根本不在意一样,径自往前。
最终他们到达了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
这里就像是一处当初修建到一半突然被喊停的烂尾工程建筑,杂乱堆放一地的材料布满灰尘,凌乱的各类油漆罐散落在地几乎都被风干。
在这堆废墟和垃圾的前方,有一堵与周围华美庄严的建筑格格不入的原色矮墙。
沈珂看着夏纱野上前在墙面上不断寻找似地按压,像是知道这上面有某种机关,没等沈珂说话,只听噔的一声响,那堵矮墙轰隆隆往下移动,竟然出现了一扇金属大门。
夏纱野毫不犹豫,开门进去。
“等等,夏纱野。”沈珂心里有顾虑,追了几步,抓住她的衣角,“里面有什么?你带武器了?”
但夏纱野没有理他。
手中抓住的衣角被抽离,沈珂就这样望着夏纱野步履不停地走下铁制楼梯。
一步一步,越来越快。
几乎像是渴求着下方的黑洞一样。
沈珂没有办法,只能追着她一路往下。
不知被放置了多少年,生锈的楼梯每踩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崩坏声,让人不禁怀疑他们下去了是否还能上来。
就这样在几乎全黑的环境里,沈珂终于踩到了底……深深的底部,已经完全听不见任何外界的风声,就算往上看,开着的铁门早已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一旦失去视觉,听觉就会变得格外敏锐。
沈珂……听到了一点水声。
这里似乎连接着皇宫地下水道。
……竟然这么深?
沈珂心里顿时涌出很多猜想,可夏纱野不说,他也只能猜。
“夏纱野?”他喊了她一声,然而,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只知道她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了。
明明可以释出精神力探查前方的路,可沈珂不知怎么的,脚下还是被突然的段差绊了一下,眼疾手快间扶住了墙,才勉强没有摔倒。
再抬头时,夏纱野已经到很远的一扇门前。
沈珂轻轻抽了口气,收回手慢慢来到她身后。
“……这是?”
夏纱野望着眼前绿色的铁门,门上贴着“实验危险”的黄色警告标识。
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她久久没有动弹。
好一会,沈珂听见她缓慢深沉的吸了一口气,抬手抓住了门把手。
——“纱,这封信我会替你带到。但临走前,我可以问问你吗?”
——“你是不是……要去干什么?我的意思是,不止是暗杀暴君。”
——“……”
——“告诉我。”
——“耳巴。”夏纱野说,“之前你要找亲生父母时,我虽然对你是那么说。但真要说起来,我可能还不如你。”
——“什么……”什么意思?
“砰——”
铁门被打开。
昏暗的环境被刺眼的白光一下子照亮。
夏纱野看见了……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正方形的房间。
房间里用红色的砖瓦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砌成了一个一个长宽两米高半米的四角格子。
每一个格子上都配有功能不明的导管、气袋、液体储存仓以及显示器。
密密麻麻的格子,有序地挤满了整个空间,就像牧场关猪牛羊的笼子一样,多得竟然一眼竟然望不到头。
夏纱野看着这样的光景,一动也动不了了。
她愕然地、呆滞地、僵硬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记忆开始像寻找烂肉.缝隙的蛆虫一样一个劲往她脑子里钻。
啃咬着她的神经,她的头皮,她封存在海马体深处的潘多拉魔盒。
“不要听。”
“不要看。”
“不要想象。”
“你要把他们当成动物。”
“动物的天职就是交.配和繁殖。”
“而你……也会有这一天。”
“你也是动物。”
“……”控制不住,杂乱不堪的充斥着恶臭味道的记忆不断压迫夏纱野的大脑神经,迫使着她的喉头不受控制地开始挤出一些没有意义的气音。
沈珂听出了她颤抖
的,粗重的鼻息,抓住她的手臂,这时才感觉到,夏纱野的体温冷得仿佛濒死。
而她的身体,像一张紧紧拉满的弓,不知什么时候,弦就会崩断。
“夏纱野!”
夏纱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捂住了眼睛捂住了头,浑身的骨骼开始颤抖,大张的嘴发出无声的嘶鸣。
“‘基因筛选实验’。”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某种办法,让两种优秀的基因相结合,诞下更加优秀的基因。”
“他用了一种非常、非常愉快的方式做成了这件事。”
“可惜他失败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失败的吗?”
“是我——我一上位,就把他残留下来的‘优秀基因’们统统杀了——”
杀了?
杀了吗?
全杀了吗?
那为什么……
为什么,她没死?
她是、她是——
眼皮内侧,人类的□□仍然如同蜈蚣般糜烂可怖的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的呻.吟就像被宰割时尖叫的牲畜,液体和液体没日没夜混合的酸臭味直冲鼻腔,曾经她以为暗无天日的世界——只是皇宫地下的一小片牢笼。
它被无声无息埋葬在这里,永远不会有被人知晓的那一天。
这里不是实验室,是一片把人类当作动物,24小时不断繁殖改造的罪恶牧场。
大耳巴有住在帝国城里的父母。
那夏纱野的父母是谁?
是牛?是羊?还是猪?
那她……怎么不算是一种动物呢?
“夏纱野!”
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夏纱野的精神海彻底被深不见底的漆黑海浪卷起吞噬,沈珂抱着她僵直冰冷得不像话的身体,努力想让她站起来但夏纱野失去意识的身体重得根本抬不动。
空气中,浓烈的化学气体和焦臭味混杂在一起,促成了让人类本能厌恶的味道。
这里肯定已经被废弃很多年了。
可皇宫地下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沈珂什么也不知道。
夏纱野什么也没和他说过……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后道:“看来我来晚了一步。”
沈珂倏地抬头抓住口袋里的东西,同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居然一点也没感觉到有人靠近。
站在门槛处的——是一身红袍,手握权杖的暴君。
他似乎毫不意外夏纱野和沈珂会出现在这里。
连身后那整齐密集到诡异的格子也没让他新奇的多看一眼。
他始终盯着夏纱野的背影。
“你们终于发现了这座皇宫的秘密……”暴君微笑着说,“这可是知道了要被灭口的秘闻。”
沈珂警惕地盯着暴君,把夏纱野的手臂放到肩上,勉强架着她站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沈珂问。
“哎呀,这就是你对未来丈夫的态度?”暴君笑道,“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来看看她找对地方没有……看这样子,她已经很清楚自己的‘根’在哪里了。”
“别人的根都是繁华的城区,再不济也是绿植丰富的山野,而她嘛……”
“嗖”的一声响。
沈珂摸出手枪直指暴君脑门,面如冰霜:“我没工夫听你废话,让我们走。”
“走?”暴君被枪指着也十分坦然,冷笑一声,“你们知道了这些,想去哪儿?”
话音刚落,下一秒,暴君身后涌出了一批皇家侍卫!
冰冷的枪口齐刷刷对准沈珂和昏迷的夏纱野。
“朕建议你们立刻束手就擒。带武器进皇宫,视为有弑君之嫌,量你还没有打出第一枪,我也许还能看在你可怜的母亲的份上,不计前嫌,娶你为后。”
沈珂道:“我大姐是怎么死的?”
暴君道:“什么?”
“我问你,我大姐是怎么死的!”沈珂头一次露出这样冰冷凶狠的眼神。
暴君或许也有点惊讶吧,他笑了笑:“啊,你是说,沈双吗?”
“闭嘴,你不配叫她的名字。”
“沈双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轻信别人的人……我告诉她我想就当年的事,让她给我一个解释,她居然就真的一个人手无寸铁地来了,最后被我的子弹打中时还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呢,啊哈哈……啊哈哈哈……!”
“砰!!”
沈珂的子弹直击暴君面门,但刚到他鼻前,就被无形的屏障挡住。
“没用的,你以为我是沈双么?”暴君勾出笑容,“抓住这两个,另一个要活的,沈家的死了无所谓。”
一声令下,和皇家侍卫同时开枪的还有沈珂,他射穿了最前排一个侍卫的脑袋,架着夏纱野就扑进掩体后。
枪声如雨般充斥在地下。
出口被堵住,躲下去也是瓮中捉鳖。
怎么办?
沈珂四下张望,视线忽然定格在最深处的尽头,有一排被杂物挡住的铁门,铁门右下角开了一个小口。
自己能钻过去,目测使使劲也能把夏纱野一起拖进去。
换弹,上膛。
脚步声已经逼近自己所在的掩体,沈珂突然起身朝右边开枪,两个侍卫被枪声吸引,沈珂立刻架着夏纱野往后逃。
迟来的枪声紧跟着扫向一排一排的杂物,沈珂费劲地先钻进去,然后在子弹射向这边之前,一鼓作气把夏纱野也拉了进来。
砰!的一声,小门关上,沈珂不敢停留,立刻抓住夏纱野往前逃。
“夏纱野!夏纱野,你醒醒。”
途中,他不断叫着夏纱野的名字企图唤醒她。
可夏纱野就犹如精神海被彻底封锁了一般,没有回应。
穿过狭窄的通道,紧接着就是凹凸不平的山壁,沈珂不知道他们这是从皇宫出来了还是没有。
这条没有装修过的地道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周围依旧散乱着各种实验杂物,针头针管输液袋还有瓶瓶罐罐……
他摸到了温热滑腻的液体。
低头一看,夏纱野的肩膀正在往下淌血。
怎么会。
是刚才的流弹?
沈珂不敢再动了,立刻让她躺下,撕开衣服摁住出血的地方,然后在周围的地上寻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最后,还是让他幸运地找到了一罐消毒液。
他把夏纱野的衣服扯开,给她做简单的处理。
山道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失去活力的Alpha的身体
犹如被放在冰库里一样,沈珂抓在手里,感觉像抓到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这样下去不行。
沈珂没有太多医学知识,也知道夏纱野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失温的结果就是死亡。
后面不知什么时候会有追兵追来,前路也不知通向何方。
沈珂没法再往前走了。
就算最后他们真的死在这里,大概也是命运。
他抿紧嘴唇,慢慢伸手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第73章 第73章“我喜欢的人。”……
“……”
“喂,你醒着吗?”
“醒醒。”
睁开眼,模糊的黑暗里混杂着一如既往的恶臭,男孩子在围栏外冲她招手。
身后的同伴睡得安详,寂静的夜里,她一点点撑起身来。
“今天的训练累死了。”男孩抱头走在她前面,“莫妮卡最后都差点吐出来了,你看到了吗?”
女孩跟在后面,狭窄阴暗的过道两侧陈列着数不清的四角实验缸。
“扑通……!”
一个透明缸里突然传来声响。
Omega身穿白色实验服,挣扎着从铁制单人床上猛地坐起来。
额头重重撞上坚硬的防爆玻璃,沉重的背脊如雨打的枝丫般弯曲,Omega捂住喉咙,神情扭曲地干呕,惨白的脸色透过玻璃映在女孩的瞳孔里。
“它快生了。”
男孩指了指Omega的肚子。
那颗大到异常的瘤子正在它的肚子里蠕动,仿佛随时能将它的生命力吸食殆尽。
“那它会死吗?”女孩问。
男孩道:“不知道。但把孩子生下来之前,那些人应该不会让它死。”
“生下来的孩子会去哪儿?”
“会加入我们。”
“我们也是这样被生下来的?”玻璃后的Omega渐渐蜷缩成一团。
男孩道:“对。”
“正常的小孩不是这样被生下来的吗?”
“应该……不是吧。”
“那我们以后又会去哪儿?”
“……”这是个对于出生后就从未离开过这片牧场的孩子们来说难以回答的问题。
男孩沉默片刻,指向玻璃后的Omega:“那些大人不是说了吗?表现好、数据好,我们可以出去得到人类的名字,‘成为人类’。但要是表现不好……”
无数个小隔间玻璃后,无数个Alpha、Omega正无休止地□□。
腺体支配大脑,药物夺去理性。
所有的一切只遵循最原始的本能。
“那就只能跟它们一样——成为‘种公’,或是‘种母’。一辈子的使命都剩繁殖后代。”
混沌的记忆川流撞开脑中的潘多拉魔盒,夏纱野猛地睁开双眼。
氧气一口接一口灌入肺部,浑身早已被冷汗浸湿,从久远回忆中挣脱出来的濒死感历历在目。
“夏纱野?”
有人在很近的距离轻轻呼唤她,温热的吐息洒在夏纱野的皮肤上竟让人产生不适的灼烧感。
夏纱野一点点低下头去,先映入视野的,是沈珂在黑暗中依旧白玉一样的躯体。
他那件早就被尘土和鲜血弄脏的白衬衫解开了所有扣子,衣服形同虚设地松松披在肩上,因为凑上来查看她的动作,衣服不经意从右边肩头滑了下去,露出他没有一点瑕疵的锁骨胸膛。
他竟然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抱着她。
在如坠冰窟的山道里,一直用体温保护着夏纱野不至于失血过多再失温而死。
夏纱野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皮。
沈珂还在喊她:“…夏纱野?”
那张脸说着靠近了一些,柳叶一样的漂亮眉梢正轻轻蹙起,发白的嘴唇被牙齿咬得轻轻凹下去一个印儿,但只让姣好的唇形显得更加我见犹怜。
和那些只配活在不足两平米的玻璃单间里的Omega相比,他就像一件只会展出在博物馆里,被璀璨迷离的头顶灯照着,供无数人观赏的名贵品。
他生来,就不可能,接触到,那些阴暗面。
他甚至恐怕从没想过Omega还有那种邪恶的用途。
这样的人,你连想向他诉说你的痛苦、你的委屈、你的苦难,都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只能在他美丽到令人窒息的光芒前,哑口无言,自惭形秽。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可以安逸地享受一切?凭什么生来就可以踩在他们的头上?甚至于一点惩罚都不用接受?
明明……
明明她诞生的地方那么不堪,明明她活得那么惨烈,明明她……生来就只能是被他、他们踩在脚下鄙夷蔑视的存在。
现在,却要把她和博物馆的藏品放进同一个玻璃罩子里,就好像她本就配坐在那里吗?
……多么可笑。
眼前的夏纱野迟迟没有反应,沈珂似乎觉得疑惑,冻得僵硬的手指往前,想要触碰夏纱野的眉间,就在这时——
砰!
天旋地转。
下一秒,冻僵的皮肤才迟钝地传来一阵剧痛的感知。
他被夏纱野扼住喉咙压在了地上,山道地面凹凸不平的尖锐石子撞上脊梁骨,沈珂皱眉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夏……”
但没能完整说出这句话,脆弱的声音立刻就被那只大手掐住喉头摁灭。
夏纱野的目光像一把冷酷的锥子般扎了下来。
她问:“你把衣服脱了干什么?”
沈珂有点没听清:“什么……”
“沈珂,”夏纱野无感情地道,“你其实很好笑你知道吗?”
沈珂一愣,这次似乎是听见了,可他不清楚夏纱野怎么了,所以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望着她低下头,不含任何情.欲地从头到脚扫视他只剩一条内裤的身体。
然后她突然抓起他的腿弯,毫不留情向一边大力折去——
“……!”
沈珂落在脸侧的手指顿时一根一根攥紧了。
他想张嘴出声,可比他的声音更快从喉咙里冒出来的是一记不由自主的闷声。
他想忍住,但没能控制得住,身上的夏纱野眼底闪过一丝强烈的起伏。像是对他、对Omega生理反应的嘲弄——亦或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意。
她的力道很大,一次接一次,毫不留情。不给沈珂完整说话的机会,就抓住他的喉咙,抵上身后的石壁。
痛感已经不止来自于下方,沈珂浑身上下都要被撕裂了一般。
他不禁咬紧牙关,听见夏纱野在嘲弄:“沈珂,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后悔吗?”
“……”
“我在问你话。”
“……”
“说话。”
“呜……!”
又是一记毫无怜悯的猛撞,撞得内脏仿佛都要脱离血肉,可沈珂仍旧一言不发。
那股从下方蔓延自小腹再攀升至心脏的痛苦和本能里产生的欢愉都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牙齿已经咬到嘴唇破皮出血,生理性泪水把睫毛染得湿漉漉的,呜咽声从滚动的喉头里颤抖着一下接一下,仿佛是在祈求。
从小养尊处优、受尽了所有人喜爱的小王子,恐怕还没有受过像现在这样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和身体都无法反抗的绝对暴力。
这样不讲道理的暴力,足以击碎一个人的自尊和骄傲。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地撞破眼眶从眼角滚落下来。
随着它落在自己的手臂上,被泥土弄脏成污水,夏纱野仿佛才终于感觉,她离开了展厅的华贵玻璃,现在,她在那个不足两平米的玻璃隔间里。
沈珂也在这里。
他就像她见过的无数个Omega那样,被玷污、被撕裂、被构筑成面目全非的非人模样——
夏纱野在最后冲刺的关头忍不住从嘴角漏出了一点笑声。
她想,对了,她就该在这里。
本就该在这里。
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
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对了……
就是这样。
她低下头,靠近沈珂的耳朵,想要对这个天生高等的Omega说一些讽刺的、让他的那些高傲彻底崩溃的话。
可她才刚刚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的牙齿,后颈处忽然就被一双手轻轻环抱住了。
那两条手臂正因为到达顶点后的余潮颤抖,沈珂的喘息声在耳边甚至带着一点哭腔,可他说的话和夏纱野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他说——“你这样感觉好受一点了吗?”
夏纱野一顿。
沈珂轻轻慢慢地说:“我知道……要接受那样的出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懂什么沈珂?”夏纱野面无表情。
“我不懂,”沈珂眨着泪眼看着她的眼睛,“因为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夏纱野冷笑一声,“告诉你我就是个基因筛选出来的赛马,我前十一岁都没离开过这个皇宫地下牧场而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我所谓的父母,都是被弄出来为了参加战争的工具!”
“沈珂,你妈说得对,很对,门当户对最重要,而我甚至他妈的都不能算是个人。我刚才套都没带你没感觉出来?你叫什么叫?难不成你也想生出只基因优良的牲畜出来?你——”
夏纱野的话戛然而止,是因为沈珂用两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浑身上下都汗津津的,连金色的瞳孔都像被热水润过一样,无处不透露着刚才那场性.事的激烈,可他的目光却是那么坚定、平和,他轻轻说:“夏纱野,不要这么说自己。”
“……”
“你的父母是在哪里、怎样生下的你,跟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关系。他们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该死的另有其人,他们造出的罪孽不该由你来承担。”
夏纱野满带戾气的双眼一点点泛着红,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世间的制度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但不代表人真的生来如此。你,还有我妈妈……都只是这个制度的受害者。”沈珂说,“我从懂事开始,从知道自己是一个贵族开始,就努力读书、努力训练,到后来参军……沈家出事之前,我没有想太多,我那时只是觉得,身为贵族,当然有守护平民的义务。但后来沈家落魄,我从军校退了学,连这点义务都做不到了,这个贵族的头衔……想想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说到这里,沈珂把目光往旁挪了一点点,手上的力度也慢慢松开一些:“这件事,其实我是打算等一切都结束了再告诉你的。”
“……我不打算继续当贵族了。”他说,“所以,不管你的出身怎么样,你是什么人,都……”
“都”字后面的话沈珂没有说得下去,他慢慢转回头来看向夏纱野。
那是一种极其矛盾复杂的情绪,有一点主动坦白的害羞,但又表现得十分坦然,仿佛是一片无论如何都能接住她的汪洋。
哪怕那些安慰的话语在旁人听来也许十分苍白,夏纱野从前经历的一切更不是三言两语的“理解”就能真的感同身受的。
只是……如果曾经没有一个人对夏纱野说过这些,那沈珂想努力成为第一个对她说这些的人。
而且希望以后会有更多人对她说这些。
你不是基因筛选出来的“赛马”,不是围观群众口中“只有本能”的怪物。
你是夏纱野。
你是把我从那片绝望中拽出来的希望。
你是我一直看着的人。
你是——
“……我喜欢的人。”
第74章 第74章“那外面那个暴君,是谁……
我选的。
我看好的。
我承认的。
……我爱的。
夏纱野面无表情,但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松开。
沈珂早就憋得眼睛红红,立刻咳嗽起来。
“……沈珂。”她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无起伏的单音。
“……嗯?嗯?”都这样了,沈珂愣是马上给了回应,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上一秒才掐着他脖子狠狠对他实施了暴力的失控者,“什么?”
“我大概,很嫉妒你。”夏纱野说。
沈珂一愣。
“……嫉妒我什么?”
“嫉妒你即使到了现在还能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嘴脸。”
“……”
“我嫉妒你的出生,嫉妒你的家庭,嫉妒你过往的一切,嫉妒你得到过的所有爱,嫉妒你居然真的敢爱我这种人。”
夏纱野面无表情地说。
“你不是有自虐倾向,就是自恋到无可救药。”
“……”沈珂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不是嫉妒,这只是‘爱’呢?”
闻言,夏纱野掀起眼皮看向他。
沈珂靠着石壁,身上早已乱七八糟甚至挂着点点可疑的白,可他的神情十分坦然,带着点事后的慵懒颓靡。
“你只是太爱我了。”
夏纱野扯起嘴角嗤了一声。
可笑完,她很快就低下头,漠然地注视两人紧贴之处,虽然环境昏暗,但她还是看得一清二楚,沈珂受伤了。
没有任何前戏,受伤也是当然的。
米契很早之前说夏纱野就是只没有理性的怪物,说不定就是指的这方面呢。
“……我讨厌Omega。”夏纱野道。
沈珂虽然觉得这不是把东西怼在Oemga里面时该说的台词,不过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我也讨厌性.交。”
“从有听力开始,我就一直一直一直……听着它们的声音。比起父母的声音,比起老师的声音,比起鸟叫虫鸣,我的童年就是一个不允许离座的电影院,一座奶牛牧场。”
“电影院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放映烂俗恶心的成人片儿,奶牛不停被迫发情交.配再产奶,为了达到指标永远不会有被允许休息的时候。”
“我生下来就不知道该叫谁妈,该叫谁爹,哪怕我爹妈可能就在我旁边那个玻璃隔间里关着开始给我生产不知道第几个弟弟妹妹,而我一辈子都不会被告知事情真相。我的童年,我们的童年,只有一群整天盯着我们的数据,评估我们最后到底能值多少钱的风险管理人。”
“哪怕后来老爷子把我从海里捞出来,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和人类一起生活,我的心……也一直被困在那座牧场里。只要闭上眼,就能回到那里。”
“十九年了……我几乎每天都会想那到底是什么。我前十一年到底算是种什么活法。我到底为什么而诞生,为什么而活了下来,未来,又要为了什么活下去。”
“……我不知道。”
“反正已经被老爷子养活了,那就先作为星盗活下去吧。反正我除了干这行,也没得选。离开星盗基地,别说星盗,我就连个屁都不是了。死了也是路边一条,第二天就被垃圾车倒进绞肉机冲进污水处理厂的玩意儿。”
“我从没想过找寻所谓‘人生的意义’。所以我也从不觉得大耳巴会背叛,因为我觉得追求这些的人可笑。她不会是这么可笑的人。”
“结果……结果我连当个可笑的人的资格都没有。”夏纱野说到这里,肩膀连带着胸腔滑稽地震得抖了两下,“我曾经以为的全世界,原来只是皇宫地下一个不到三百平米的地牢。我畏惧的管理人只是皇帝脚边的太监。我渴求的父母是两只奶牛。而我的诞生毫无意义,这实验甚至最后没能成功那老皇帝就嗝屁了。”
“沈珂……你看,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三流笑话。”
“你让我怎么爱你?”
“我只会把这玩意儿怼到你身体里,掐住你的脖子让你沾满污秽让你失声痛哭。”
夏纱野笑了一声。
“你要是不堕落到这种深渊里来,你的爱……只会让我
感到非常不适……”
“……”沈珂轻轻出声,“因为你觉得这只是怜悯吗?”
夏纱野没有说话。
她往后一退,猛地抽了出来,沈珂因为她突然过大的幅度身子一抖,剩下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夏纱野手一撑,有些晃悠地站起来。
她在昏迷中肩膀中弹,但沈珂做了一些紧急处理,加上夏纱野天生体能异于常人,这点程度还不足以让她倒下。毕竟她的基因是一代代“筛选”下来的。
她迈步就往前走,沈珂顾不上看看自己被撞得生疼一片的背脊,胡乱套上衣服,几步追上夏纱野。
“不能往回走,暴君很可能派人进来搜了。”沈珂抓住她的手臂,“你知道他是故意引你来看地下的是不是?但他为什么会知道你和这里有牵扯?”
夏纱野道:“松开。”
沈珂看她一眼,干脆放开了手。
夏纱野才调转方向,朝另一边,山道未知的方向走去。
虽说没牵手,但沈珂仍紧紧跟在她身旁。
他的白衬衫单薄,黑一片红一片的,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红色大概是之前帮夏纱野处理伤口时染上的,但看着还是有些骇人。
“……”夏纱野道,“他认识我。”
沈珂一顿:“从哪儿?”
“不知道,可能在遗留下来的实验名单上见过我。”
“但你见他时都戴了拟态遮罩不是么?”
夏纱野大概也觉得奇怪,所以皱着眉没说话。
“那这个地道大概也是以前实验留下的一条暗道,运气好能通往皇宫外,但要是运气不好……”
等待他们的轻则塌方死路,重则暴君的追兵。
伤口在走动间传来痛感,夏纱野摸出口袋里的那枚通讯器,信号连接着巴巴拉和沙明那边,可地道里既没有信号也没有网络,按下按钮,灯也一直跳红。
必须找个有信号或者网络的地方。
没有外部帮他们引开敌人,夏纱野和沈珂在这里就是瓮中捉鳖。
“但你身上还有伤。”沈珂拧着眉道,“我们到尽头,如果能出皇宫,先找个地方把你的伤……”
“没时间了,沈珂。”夏纱野道。
“和联邦的仗马上就要打完了。一旦打完,残余军力会一口气全部回到帝都,到了那时,我们就没机会了。”
沈珂不吭声了。
他心里应该也很清楚这是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哪怕到了现在,主动权也还在他们手里捏着。
但要是离开皇宫,等到不知道几周以后,那就说不准了。
既然暴君主动把这个地牢的存在告诉了夏纱野,那夏纱野也有话要问他。
长长的,狭窄的地道后,两人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十字路口。前方被一块巨石堵住,道路分为左右两条。
有水流从岩壁顶端渗透下来,淌过石头,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小水洼。
沈珂摸了摸口袋,没找到能盛水的容器,只能蹲下来,用两手鞠了一捧水,往夏纱野身前一递。
夏纱野看他一眼,表示拒绝。
沈珂道:“接下来不知道要走多久。”
夏纱野道:“沈珂,”
“我知道你的意思。”沈珂打断她道,“你刚才的意思就是,对我们的关系,你想要再考虑一下,对吧?”
夏纱野没说话。
沈珂道:“那就暂时分开吧。”
夏纱野一顿,看向他,大概有点意外于他的干脆。
沈珂道:“但不是彻底分开的意思。你才刚刚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就算我说不介意,你心里能不能认同这件事又是另一回事。我也觉得……你可以再想想,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结束以后,你可以给自己一个谁也不会来打扰的时间好好想想,想清楚。你才十九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稍稍顿了一下,才又慢腾腾地说:“我不会说我会等你之类的话,所以你不必有任何压力。年少时谁都谈过几段荒唐的恋爱……你就把我当成是这样就行。所以,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也好好想想。”
说完,沈珂就两手一分,捧着的水淅淅沥沥洒落在地。
他用湿润的手轻轻拍去衣服上的尘土,站得离她稍微远了一些,来到了一个仅仅是“普通朋友”的距离。
夏纱野在旁边始终没再说一个字。
两人在这里稍作休整,就得决定往左还是往右了。
因为通讯器只有一个,分开各自走并不是个好选择,何况夏纱野还受着伤。
虽然在那座实验室待了很多年,但夏纱野对这条地道毫无记忆,她没来过,也不知道正确的方位——走哪边才能离地面稍微近一点。
只要能连上信号就算成功。
“走右边吧。”沈珂忽然道。
夏纱野挑眉,意思是为什么。
“不知道……”沈珂喃喃道,“直觉?”
“……”
“你要相信Omega的直觉。”
“……”
反正这就是个投硬币,正反面各50%概率的问题。
两人转身往右边的通道走,这边建得不太宽敞,夏纱野得低着头缩着脖子才不会一头撞上顶部,拉扯到伤口时,夏纱野就不禁面部肌肉微微一抽。
“伤口没裂开吧?”沈珂注意到了,在前面问。
夏纱野不答反问:“不是说暂时分开?”
沈珂笑了:“我对普通朋友也会关心啊。”
夏纱野不语。
沈珂道:“受不了了告诉我,我身上有止痛注射剂。”
夏纱野没理他。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又走了一段几乎抹黑的路,直到在前方不远看见一处亮光。
是一扇门……
沈珂在门前停了几秒,才伸手拽住门把手,用力往后一拉。
哐当!
年久无人使用的大门缓慢开启,有石子落下来滚到脚边,二人却被眼前的一幕吸引。
冰冷的蓝色金属外壳,雪白的病床,四面熄屏的光幕……以及赫然躺在床上的一具森森白骨。
也许是地下不通风,室内仿佛仍残留着淡淡的尸臭。
床上的白骨早已不剩下任何人体组织,标准得就像实验室门口立着的骨架,无法辨认身份。
“……这是谁?”
皇宫地下埋着多少尸体多少白骨都不稀奇,但那也是不知多少个世纪前的事,早就腐化殆尽了。
现在要处理尸体,只要随便往焚烧炉里一扔,谁会特意把一具尸体留在地下,甚至是充满仪式感的留在一张床上?
看这样子,起码是近十年才被抛尸在这里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知这具白骨和暴君是否有某种关系,沈珂忽然注意到白骨旁边掉落着一个小型读取器。
读取器锋利的刀刃状连接口还残留着陈旧的血迹。
这恐怕是一个记忆读取器……
听说联邦早已发明出了不用开颅就能读取人体海马体的技术,然而帝国的记忆读取器还停留在最原始的阶段——开颅,插管,物理读取。
既然房间的灯都开着,那说明有电……
沈珂看夏纱野一眼,她点点头。
他手指划过光幕,摁下读取器的开关,顿时——短暂的开机加载画面后,来自不知多少年前的记忆画面呈现在二人面前——
……第一人称视角,镜头很晃,记忆片段事先就被人筛选了关键部分出来,所以他们现在看见的是记忆持有者的一部分人生。
随着晃悠的镜头慢慢停稳,二人才得以看清周围的景色,竟然,像是兰斯军校的某间仓库……
装修风格很相似,就算有些设备还有些老旧,但毫无疑问,就是兰斯军校的军械库!
镜头的第一视角正对着一把枪,记忆的主人正在枪上不断摸索,二人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他似乎是在对这把枪做什么手脚……他破坏了保险,往弹匣里塞了一颗小铁片,似乎是想卡住弹匣,这样开枪的人就很有可能因为高压力炸膛。
按这把枪的火力,开枪者轻则毁容,重则脑袋没一半。
“砰砰。”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没等镜头慌乱地收起枪支,门就已经被人打开。
镜头猛地转过去——
沈珂顿时一僵。
画面中央,探头进来的,是一位……女性。
干练的短发,鬓角稍稍留长,身上穿着兰斯军校的制服,重要的是,她的眉眼和沈珂有三分相似。
只是眉峰微微往上走,所以显出严肃凛冽的气质。
她的目光往镜头的身后挪了一眼,镜头开始磕磕巴巴解释:“这、这是……”
“成教官让我过来拿个东西。”女人没等他说完就先开口,她走进来,镜头就一寸一寸黏在她身上,足以见得记忆持有者有多么紧张警惕。
拿了东西后,女人转身走回门口,她的一句话让记忆持有者浑身一凛。
“……这儿有隐藏摄像头。”
“……!”
“把枪复原,别再这样做了。”女人头也不回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他们欺负你很久了。但有些事,可以堂堂正正就别耍阴招,会害了你自己的。”
“……知道了。”镜头战战兢兢上下点头。
下一帧,记忆被剪辑,似乎在那之后过了好几天。
镜头在原地打转。
透过画面,不难看出记忆持有者的焦躁,他对那个女人有所怀疑。
敢在同期的装备上动手脚,一旦事情败露,一定会被逐出军校。
又是下一帧,画面里,女人从监控室走出来,镜头躲在后面慌乱的颤抖,他悄悄跟上女人,亲眼看见她拿着一个数据走进了教官办公室。
镜头的慌乱渐渐化为了愤怒的颤抖。
又是下一帧,走出办公室的女人
被记忆持有者捡起石头砸向脑袋。
再下一帧,画面里教官对着电话点头哈腰,转头就一拳头甩在镜头脸上,打得镜头一阵踉跄。
电话里传来的严肃声音十分耳熟:“兰斯军校必须严厉处理这事!我们沈家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下一帧,记忆持有者登门道歉,被余夫人当头砸来一杯开水。
下一帧,教官指着镜头说:“实在没办法,你只是一个分支得不能再分支的王室旁系,但你砸的人可是那个沈家的长女,还是Alpha,因此我们只能请你离开了。余夫人很生气。你得罪错人了。”
下一帧,记忆持有者在屋子里打砸家具,嘶声大叫。
再下一帧,侍卫队的同事双手抱臂,对镜头戏谑:“都是走后门进来的,你跟我牛什么?废物。”
再下一帧,一个贵族大臣单膝跪在他面前:“领袖于昨晚驾崩,没有留下子嗣,只能……只能请您继位。”
再下一帧,镜头对早已在军部工作多年的沈双说:“就当年的事,我想正式给你道歉。毕竟当年,我被赶走得很匆忙……”
再下一帧,是沈双回过头来,被一枪命中眉心的画面,而持枪的,正是记忆持有者,镜头上沾了几滴从沈双头颅中迸出的鲜血。
“……哈哈哈,啊哈哈哈!沈双,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从军校退学以后受了多少白眼多少冷嘲热讽吗?活该,活该!!这就是你告发我的下场!你没想到我这种人也会有逆袭的机会吧?可惜,可惜你只能去地狱里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
——画面在这一刻停止,然后熄灭。记忆就到这里为止。
屋内迎来一阵长长的沉寂。
沈珂在画面化为漆黑后依旧一动没动,仿若呆滞。
“那是……”夏纱野道。
“我姐姐……”沈珂僵硬地动了下嘴唇,“我大姐……可是,为什么……”
夏纱野瞥向床上的白骨。
“那——这段记忆就是属于这个人的?这个人就是血腥暴君?”
“那,外面那个暴君,是谁?”
第75章 第75章“睡了呢,睡了三次。”……
外面那个暴君,是谁?
比起这个问题,沈珂显然有其他更在意的事。
“我妈妈、我大姐说的,外面流传的那些‘沈家和暴君有过节’……就是指的这个?”沈珂道,“就只是这样?”
这样的过节,就足以让沈家用三个孩子的命来补偿吗……?
沈珂在原地站了很久,夏纱野看见他的手指攥得很紧,骨节在微微泛白。
“沈珂,走了。”她走过去,沈珂忽而倏地抬起头来,她看见他的眼眶竟然在微微发红,嘴唇因为忍耐情绪而抿得很紧,夏纱野顿了顿,嘴角不由动了几下,但在她说出些什么之前,沈珂已经快速低下头去抹了眼角。
“走吧。”
“……”
这间屋子除了那具白骨外什么也没有,二人很快从另一个出口继续往前。
不知是不是沈珂真的骰运不错,一直泛红光的通讯器在两人越来越靠近出口时,终于开始闪烁微弱的绿光。
连上信号了!
这也许是转瞬即逝的机会,夏纱野没有犹豫,立刻按下按钮,然后转头对沈珂说:“靠近出口了,但这个距离不可能出皇宫了,等巴巴拉他们一到,我们立刻出去。到时候皇宫肯定一片混乱,你先去给他们汇合。”
“那你呢?”
“我去找暴君。”
沈珂看起来是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也没有说:“……那你小心。”
这里离地上大概真的很近,不到一个小时,上方就传来明显的脚步声、躁动声、喊叫声——巴巴拉他们一群人到了。
夏纱野一脚踹开出口的弧形铁门,回头看沈珂一眼,没有‘再见’,没有‘保重’,只有一句:“抱歉。”
沈珂一愣,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轻轻一翘嘴角摇头。
“就当分手炮了?”
“……”夏纱野沉着脸,身影很快消失在出口外。
沈珂才彻底卸了力,往石壁上一靠,扶了扶隐隐作痛的腰背,闭上眼透了口气。
他稍微休息了五分钟,觉得身体好点了,头脑也没那么昏昏涨涨了,才离开了地道。
这里是远离皇宫的某个小行宫背面,动静还未波及到这边,沈珂看着远处此起彼伏、飞驰交织的枪械激光,小心隐入了黑暗中。
巴巴拉跟他提过,她的人会从东侧门和西侧门突入,沈珂所在的位置离东面最近,虽然不排除那里也已经交起了火。
城墙上空空荡荡,探头和防御塔全部因为沙明的侵入熄火,没等沈珂穿过一间又一间哨塔,一个人突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行色匆匆,估计是闻讯赶来支援的。
两个人在楼梯旁撞上,沈珂轻轻一挑眉,而对面则是满脸惊愕。
“……沈珂?”池宴礼大概是真有点错愕,收到紧急消息,皇宫深夜突然被一伙持枪恐怖分子攻入,他身为留守帝都的军官立刻就赶来支援,谁能想到沈珂一个贵族少爷居然这个时间还留在皇宫里?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急道,“快离开,宫里有恐怖分子,据说在到处找领袖。你……我送你出去……”
他往前抓住沈珂的手腕,一时间竟然也顾不上自己的职责,要是沈珂出了什么意外……
没等他再往下想,突然,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脖颈。
池宴礼一怔,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见持枪的沈珂面无表情盯向自己。
那把手枪在他掌中显得锋利、刺眼。
什么时候……
“池宴礼,你是不是忘了我也在军校待过几年?”沈珂道。
池宴礼眼中先是震惊,然后是不解,最后才是难以置信的怀疑!
“你……你和突入皇宫的那伙人……”
“不如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没有弑君的动机?”沈珂道,“我的哥哥姐姐都死了。”
“那你不还活着吗!”池宴礼比他更激动,“沈珂,你疯了,你敢和反领袖
分子勾结在一起!你知道要是事后被查出来,别说你,你妈妈你爸爸都死定了!”
“我知道。”沈珂比他声音更大地回击,“所以我不能失败!”
“你……”池宴礼似乎忽然觉得他陌生,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一样,“你……你原来一直都那么恨么?沈珂……可这是弑君,这是叛国!”
“所以你反而一直觉得我不恨是么?”沈珂不答反问地笑了,他的眉眼弯了弯,像是一个漂亮凛冽的月牙,“池宴礼,在你看来,我到底是一个多么温顺的任人宰割的玩偶?我连给家人报仇都是不被允许的么?”
池宴礼死死盯着他。
“池宴礼,我早就想问你了。”沈珂在他耳边低道,“我的哥哥姐姐是怎么死的?”
“你——是怎么把他们杀死的?”!!
池宴礼蓦地一下子瞪大双眼。
那是惊讶吗?是愤怒吗?还是不敢相信沈珂居然猜到了自己在背后做的一切?
“沈珂……”
“回答我的问题。”脖子上的枪口顶了过来。
“所以你就是这么想的我……?”池宴礼自嘲地牵了下嘴角,“难怪你从来都不肯……”
“我不肯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那你喜欢谁?”池宴礼用力扯起嘴角,抬高声音道,“那个乞丐?那个土匪?那个女人?!——呃!”
砰地一记枪声,子弹擦着池宴礼的脸颊过去,留下深深的血痕。
沈珂拽起他的衣领,放沉声音咬牙:“我的哥哥姐姐是怎么死的?”
“哈……!沈珂,就算真是我动的手,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鲜血淌过池宴礼的嘴角脖子,他眼中尽是偏执,“我还不如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你往后此生,一辈子都会想着我。那个女人跟我比不了。”
沈珂一脚踹向他的膝盖,骨头关节处咯吱一声,池宴礼扑通一条腿跪倒在地。
沈珂拽着他的领口,居高临下地瞪视他。
池宴礼仿佛享受他这种愤怒的目光:“沈珂,我从没见过你这种样子……你以前到底在我面前藏得有多深啊?”
“我哥哥姐姐是怎么死的?”
“沈珂,你会记我一辈子的,你和那个女人走不长久的……”
“我和她分了。”沈珂道。
池宴礼一愣,诧异地抬起头来,沈珂这才轻轻笑了起来。
“你知道么池宴礼?无疾而终的爱恋最让人难以忘怀。我不会记你一辈子,我会记她一辈子。很遗憾,你来晚了,连在我脑子里留下一席之地,你都赶不上趟。”
“……!”池宴礼睁大眼睛,“不……你跟她分开了?你……”
“她甩的我。”沈珂道,“所以,我会更忘不了她的。她是我的‘第一个’。”
“第一个……”池宴礼喃喃自语地重复这个单词,然后像是终于领悟,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又像是憋出茄色,“你……你让她睡了?!你让她睡了是不是?!”
“如果我说是呢?”
池宴礼脸色越发难看。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沈珂!你跟一个不可能结婚的乞丐睡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作践你自己!”
“睡了呢,睡了三次。”沈珂道,“给乞丐都不给你。”
“你……你……!”池宴礼颤着声音道,“沈珂,你还是沈珂吗……你这样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沈珂……你在侮辱过去的自己……”
“池宴礼,你可能会错意了。”沈珂握枪的姿势不变,把身位微微往下压低了一些,与这个如同被戴了绿帽般气急败坏的“丈夫”四目相视。
“不管是现在,还是从前,我都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沈珂轻声道,“从来没有。”
池宴礼的脸已经彻底青了。
“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他不相信。
“一点点都没有。”沈珂道,“就算我们重新开始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我都永远不会喜欢你。”
这句话大概彻底击溃了池宴礼长久以来拉起的一根防线,他双目突出,眼白暴露,红着眼眶死死盯着沈珂,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看清。
可他连从前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沈珂都看不清楚,又怎么可能看清眼前这个早已舍弃过往一切的崭新的沈珂呢?
他是那样自信,那样淡然,那样从容,那样……让人自惭形秽……
头顶的白炽灯仿佛在他身周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神性的光芒。
那一刻,他破茧而出,从前的所有没有击溃他,只让他站起来的脊梁更加坚实挺拔。
曾几何时,池宴礼就是这样在远处默默注视年幼的沈珂,然后在心里一遍一遍用黑暗的想法将他歪曲覆盖。
不一样的是,那时的沈珂对他温柔友好,把他当成最好的哥哥。
而现在的沈珂,拿看敌人的目光看着他。永远不会再对他展露一点友善。
池宴礼另一条腿也轻轻一抖,整个人跌坐在地。
沈珂的枪口指向他的额头:“池宴礼,别让我把对你的仇恨和厌恶也带进坟墓里,好吗?”
池宴礼的下颌骨在空气中剧烈地颤抖几下,最终,他像是放弃了一切,颓然绝望地垂下了头颅。
“……是我干的。”
“都是我的干的。”
“领袖暗示我这么做就保我仕途无忧,我……我买通医生让你二哥被送往医院检查时给他多推了一点氯.化钾,高浓度钾离子导致心脏骤停,他死得不痛苦。”
“你三姐也是我提前让旅游接待点的人……她死于氮醉,溺水之前就已经晕过去了,所以也走得不痛苦。这是我尽可能可以考虑到的。”
“至于你的大姐……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我猜,是领袖……”
沈珂一声不吭。
良久,他的声音才响起:“你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和我交代。”
池宴礼也沉默了良久:“……我觉得我能一直瞒下去。”
他说完,听见了一记很重的冷笑声。
沈珂……原来也是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他大概是第一个能让沈珂这么恨的人吧?
那……谁来了也比不了,不是吗。
池宴礼想到这里,居然低低笑了起来。
可他的笑容没持续过一秒,就永远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瞪大的眼睛上方,两条眉毛中间,一个突然出现的红色的小洞,缓缓流出了鲜血。
扑通!
尸体就这样倒了下去,砸在地上,沉重冰冷的声音。
沈珂举着枪,枪口冒出一缕白烟。
他面无表情地说。
“——放心,我永远不会记得你的。”
第76章 第76章她想知道天使长什么样(……
夏纱野从路边尸体上扒了把激光枪,然后直直冲向暴君寝殿。
探头和警戒塔关闭的五分钟尤为关键,她一路上干掉不知几个皇家侍卫,赶在最后的一分钟里踹开了寝殿大门。
然而等在那里的不是血腥暴君——
“有一招叫,守株待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金发的女Alpha缓缓转过身来。
她立得笔直,标准的军姿,犀利的眉眼如一道寒光般射来,比夏纱野矮了足有两个头的身体里蕴藏着能够统领一整个军部的力量。
“我认得你,你是一直在陛下身后的那个……”
夏纱野直接把耳朵上的拟态遮罩扯下来丢了。
随着她的真容从虚拟的防护下暴露出来,安东上校也不禁惊讶地笑了。
“没想到啊……竟然是这样的障眼法。我们都松懈了。”她话锋一转,“我……好像认得你,你就是曾经在城楼广场试图暗杀领袖但失败的那伙恐怖分子……是不是?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我也认得你。”夏纱野道。
“哦?”
“在宴会上想杀了池宴礼以免他跟你争权,结果他从海底里回来还活了。”夏纱野道,“是我救的他。”
安东上校一愣,噗地哈哈大笑起来,她虽然在笑,但眉眼中俱是被惹恼的暴戾之色。
“原来如此!原来那么早的时候你就已经深入我方了。那皇宫今天被你们攻入,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可惜,我还想继续执掌大权,尤其这场战争过后,领袖想不提拔我都难,哪怕吃了败仗,所以很遗憾——虽然那个没人性的人渣帝王的命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我还不想让他死,他对我来说还很有用,所以——只能让你去死了。”
“就凭你?”
话音一落,场中空气一动,只见一黑一黄两个身影如旋风般眨眼间交缠在一起。
安东上校右手握枪,左手持刀,袭面就朝夏纱野脸上劈来,是要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的速度。
可夏纱野比她更快地扣动扳机,安东上校不得不侧身闪躲,但立刻就被夏纱野追了上来——
两个人既
近又远,既用冷兵器又用热兵器,在宽敞的寝殿里如同两道不断交缠闪烁的电光般来来去去。
桌椅碎了一地,窗帘被轰出几个大洞,玻璃渣迸发而出,室内很快就成了一地狼藉。
“操。”饶是安东上校也想不到这个女人的身手会这么好,竟然能把她逼得节节败退,“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
“你……!”
砰!又是一记宛如重达好几百公斤的重击,安东上校的军靴几乎要把瓷砖地板踩烂才勉强在撞上墙壁前停了下来。
交叉抵挡于胸前的手臂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
近身战这样下去打不了。
安东上校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军人,立刻切换战术,往后一退拉远距离,然后瞄准夏纱野高大的身影——直接开枪!
砰砰砰砰砰!
高压电击加上等离子激光的轰炸,想要轻易在有限的空间里完全闪开几乎不可能。
最后一击!
轰在了夏纱野受伤的肩膀上。
她猛地一顿,哪怕只停止了短短不到两秒,但立刻就被安东上校抓住机会,飞身袭来!
刀光一闪!
夏纱野在最后关头偏头躲开,刀尖狠狠扎进她脸侧的墙纸里。
可还没完!
等待她的是安东上校另一只手上蓄势待发的激光枪——她是一个双持的好手。
夏纱野猛地一脚踹在她心口。
同一时间,扳机被扣动!
激光偏斜着扫过夏纱野的发尾,削掉了一截她本就不长的头发。
两个人拉开距离,安东上校勉强从地上撑起身,夏纱野那一脚踹得她吐出一口血。
就在下一回合交手之前,突然,走廊上传来一阵疾跑的声音,寝殿房门被轰地推开来!
涌进来的……是一行十几个人,穿戴防弹衣的皇家侍卫,打头的则有三个人。
其中有一个夏纱野还认识,就是那天在谒见厅苦苦劝告暴君不可以娶沈珂否则难以服众的那个忠臣老头,叫什么艾伦的……
但追兵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难道不是被巴巴拉他们拦截在两侧大门了吗?
一念之差间,夏纱野果断抬起枪口瞄准艾伦,与此同时,安东上校在大吼:“快给我上!抓住她!”
——唰!
所有侍卫齐齐举起步枪,可他们瞄准的人却是……安东上校。
“你们?!”
“放下武器。”叫艾伦的老头指着安东上校,也指着夏纱野,但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夏纱野脸上,“我们没有敌意,也不是敌人。”
“不是敌人穿着皇家护卫的衣服?”
“哦,这个嘛,见谅,开战太突然了,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脱。”艾伦老头笑了笑,“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一直认识你。”
夏纱野怀疑,他又道:“……城楼广场那一日,前任领袖的王后惨死,无辜民众也死在了枪口下,还有一伙倒霉的恐怖分子替我们背了黑锅……我后来看了新闻,还一直在为你的不幸离世感到惋惜呢。又少了一位反暴君的强大盟友……”
城楼广场。
王后。
“——夏纱野,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贵族圈里有些人在密谋什么。庆典那天,对你们来说是好机会,对他们来说也是。但我不知道他们居然串通了前任领袖的妻子,赶在庆典之前给暴君下了毒。”
然后事情败露,暴君为了揪出凶手选择无差别扫射,让夏纱野和小弟们背了黑锅,而他们成功逃过一劫……
“……是你们。”夏纱野眯起眼睛。
艾伦点了点头:“我很抱歉。”
“抱歉?”夏纱野冷道,“我的朋友差点死了。”
艾伦道:“所以现在是我们报答你的时候了,让我们成为你的一份助力吧。”
“艾伦爵士,你——!”安东上校不可置信道,“你是多年重臣,你居然胆敢背叛领袖?”
艾伦轻轻叹气:“我虽然被叫忠臣,但不是愚忠,更不是安东上校你这样被权利熏得找不着北的奸臣。而且……”他道,“而且,我的女儿在他继位那天只因为要坚守岗位而没给他倒酒,被他一脚踹下了城楼,当场毙命。他可能都已经不记得了吧。”
“到底还是为了私情。”安东上校冷笑。
“安东上校,如果他那天杀的是你那位年轻貌美的副官,你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事不关己了吧。”
安东上校脸色登时一寒。
艾伦这才转头对夏纱野道:“血腥暴君往城中悬崖那边逃了,快去吧,她就交给我们来对付。”
夏纱野没有再说,枪往枪夹中一塞,转身就走。
呼啸的海风卷着浪潮一阵一阵地拍向悬崖。
黑夜里深不见底的海水,如同巨大怪鱼的大嘴,正在下方饥肠辘辘地等待失足跌落者。
从帝都最高的悬崖跳下去的话,大概不会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夏纱野的衣角被吹得左右翻飞,额发将视野扰得看不清前路,可她如炬的目光还是牢牢锁住了悬崖边的人影。
身披红袍,金饰优雅奢华的遍布全身,权杖,以及那枚象征着帝王绝对权利的传国星星戒指。
他不像一个负隅顽抗的亡国帝王,而是一个优雅的诗人,那份从容就像他是即将发生的一切的记录者,而不是遭受者。
哪怕夏纱野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他也没有回头。
“……啊,下雨了,竟然下雨了,真是应景。你说,雨水是甜的,还是跟这片大海一样,是咸的?”
“看着我。”夏纱野道。
“不对,大海现在填满了化学废水,所以应该早就不是咸的,而是苦的了吧?”
“看着我。”
“皇宫里好吵啊,都这么久了,他们怎么还没有打完?都影响到我在这里赏海景了……”
“我让你看着我!”
夏纱野一把拽住暴君的后领,扯着他让他转了个身面向自己。
本就不大的悬崖落脚点在二人更朝后一步后变得更加狭小。
“……看着你就看着你,这么凶干什么?”暴君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他还是眯着红色的眼睛笑着,“这就是你对待君王的态度么?你想死了不成?”
“你算哪门子君王,”夏纱野道,“你的国要亡了。”
“……好像的确是这样,我的军备力量都在太空打仗呢,就凭宫里这些三瓜两枣,恐怕不是你的对手。”与说话的内容相反的,暴君没什么危机感地笑了笑,“那,你现在抓到我了,你想怎么样?”
“……”夏纱野道,“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谁?”
“嗯?什么?”
“你、是、谁。”
“我是血腥暴君啊?”
“你不是。”夏纱野道,“我在地下看到了那具白骨。你不就想让我看见那个吗?”
暴君笑着的表情慢慢松开,变成了很淡很淡的弧度。
“最开始,我想用我的美色色诱你,但你无动于衷,后来我想着用你喜欢的人激怒你,但你还忍住了,再后来,我干脆就直接引导你打开那扇通往地下的暗门,谁想到你居然受刺激过头,直接晕了过去——我的计划真是没有一处如意的。你的马子为了保你也是真的拼了命,我为了不误伤他,只好放你走了。”
“不过还好——你还是一个人找到了这里。这叫什么?命运?”
“我在问你,你是谁。”夏纱野依旧显得无动于衷,“最开始的血腥暴君死了,你悄无声息成了二代血腥暴君,还没有惊动任何人,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耳朵上没有拟态遮罩。”
暴君一愣,似乎有些失望:“什么啊?你来就只是为了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么?你……还是没有想起我吗?”
夏纱野皱眉:“…你认识我?”
“对。”
“在实验名单上?”
“怎么会。”暴君笑了,“你见过所谓的实验名单吗?”
夏纱野见过。
很小的时候,负责管理他们的人每天都会在名单上涂
涂改改。夏纱野的头像那一侧总是非常笔迹鲜艳。
“那你记得在你头像左边……有一个人吗?他是笔迹第二多的。”
——轰轰轰轰!
像是大脑被雪花点覆盖,失聪前的征兆是刺耳的耳鸣响个不停,最后逐渐形成一个永恒的点。
夏纱野瞪大双眼,层层记忆被唤醒时,那个点突然在眼前不断扩大——
“这是拉里教我的。”
“她死了。”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死的。”
“我们不会死的,等我长大了——”
“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今天会死在这里,而你,你要活下去,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要活下去,明白吗?”
“……”
记忆回到八年前。
夏纱野还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牧场里。
晚上,在男孩往输液囊里下毒毒死所有人之前,管理人来了一趟,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没见过的,身穿威严可怕的重甲制服,配着枪支的大人。
言语间,只听见零星几个词语“卖价”“战场”“黑拳”“试水”“出荷”,管理人在旁边卑躬屈膝地赔笑。
“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这儿的都还没训练好呢,你要拿去打地下黑拳是没什么,就怕给你丢脸。”
“丢什么脸?输了就是活活打死,死人谁管他?挑两个你们最好的苗子来,我拿回去养几年。老子有的是钱。”
管理人随手从笼子里拽起一个小孩的胳膊,把它拖出来抓在手上左右给军官摆弄,如同在抓小猫小狗。
“这个太瘦,不行。”
“这个一看就没种,不行。”
“这个太小了,老子是要养它打拳,不是要给它当爹。”
“这个……”
提前得知消息的男孩跑来一把拽住夏纱野的胳膊:“前面来了一个买家要买我们去打拳,好像输了就会被打死!”
“那怎么办?”
“跑啊,躲起来,等他买完我再通知你回来。”
“那你怎么办?”
“我体格瘦,他看不上我的,放心吧,快去。”
夏纱野只能点头。
可这里就这么大点,别的地方有警备机器人把守,她又能跑去哪儿呢?
她只能离出声的那地方远一点,再远一点……不知不觉就缩到了角落。
明明从不知道死亡,人却本能地畏惧死亡,手脚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好想离开这里。好想离开。好想逃。好想逃。好害怕。好可怕。
“……妈妈,这里好臭。我不能出去吗?”
突然,轻快到与这里的环境不符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夏纱野抬起头,看见高高的围墙之上,站着一对衣着华丽鲜艳的母子。
那个少年有着一头柔软富有光泽的头发,皮肤白皙到像是天使降临,嘴角弯弯地翘着,眼睛也弯弯地眯着,举手投足带着这里的孩子从未拥有过的那种优雅明快。
夏纱野从没见过天使。
但那一刻,天使二字似乎具象化了。
她像一条阴沟里的老鼠,看着一身白的少年有些不舒服地揉了揉鼻子,随口挑剔这里的空气,仿佛他闻过比这好一万倍的空气。
但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前,夏纱野以为空气的味道本就这样。
他宝石般浅金色的眸子漫无目的地扫过底下一排一排的格子,那里关着等待进入发情期的Alpha和Omega们,所有他们的衣服是完整的,就好像只是住在有些逼仄旅店的旅人。
“妈妈,他们为什么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
他的妈妈慢腾腾地说:“他们没钱,穷。”
“……那我们不可以分他们一些钱吗?反正我们的钱多到用不完。”
“傻孩子,穷人之所以是穷人,就是因为你给再多钱他们也不会加以利用,一群只会好吃懒做的无药可救之徒,更何况,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穷人,你都能分钱给他们吗?”
少年似乎陷入思考,不做声了。
他的目光就这么游离在半空,最后……定格在角落的夏纱野身上。
那目光明明毫无重量,可夏纱野却仿佛感到被千斤重的东西压住。
压得她动弹不得,无法呼吸,她那时隐隐知道……压住她的东西,叫做命运。
这就是命运。
命运让他能用洁白到没有瑕疵的目光打量一切罪恶,命运也能让她如同被折去翅膀般深陷泥潭无法动弹。
可夏纱野不知为何,还是不受控制地抬起头颅,朝上,对上了少年好奇的视线。
他的瞳孔那样清澈,他的皮肤那样雪白,他的唇瓣那样红润,他的笑容……那样温暖。
“——”
夏纱野站起来落荒而逃。
“妈妈,那么小的孩子也住在这种地方吗?”少年道,“我不能帮帮她吗?”
“珂儿……你才几岁,你先帮帮自己,让自己这周末的考试拿个满分再说吧。”
“妈妈……”
“你要帮她还是帮谁,都等你长大了再说。”
“长大?长到多大算是长大?”
“二十三岁。”
“……为什么是二十三岁?”
“大学毕业,能独当一面的年纪,哦,如果你考得上大学的话。”
“……妈妈!”
贵妇牵住少年的手。
“那边应该谈完了,等吴军官选好人,我们就原路返回。记得妈妈跟你说的吗,到了岔路口,不要乱走,走右边。”
夏纱野跌跌撞撞回到了集中营,听说军官一眼就选中了男孩,已经跟管理人下了订单付了好多好多的钱,明天一早,男孩就要被打包出荷,送去军官家里。
“我不想去。”男孩站在她面前没有表情地说,“我会死的。”
夏纱野道:“我也不想你去……可是,怎么办?”
男孩轻轻道:“我们逃吧。”
“逃?”
“我很久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但,那是等你长大以后——”
“等不到我长大了!”男孩紧紧抓住她的手,“等我长大以后,我们会重逢的。我会来见你的。你,我,都不会有事。”
那时的夏纱野并不知道他话语的含义。
直到当晚,男孩给所有人下了毒,然后放了一把火。
滔天的大火。
曾经那些呻.吟全部化为惨叫,夏纱野从不知道家畜被活活烧死时会发出这样凄惨的叫声,宛如人类一样。
站在火焰中间的男孩对那时的夏纱野来说,像是救世主一样英勇,又如同地狱的魔鬼一般可怖。
他不仅烧死了那些怀孕Omega,也烧死了自己曾经惺惺相惜的同伴。
他对夏纱野说了那句如同诅咒一样的话:“你要活下去”。
可是怎样才算“活”?怎样才算“活下去”?
没人告诉她。
行尸走肉地活着也是活,血舔刀口也是活,忘记自己是谁只沉溺于本能也是活。
夏纱野就这样毫无目的、毫无动力地活了接下来的八年。
有时候,她真想找到从前那个男孩,告诉他,自己不想活了。
可那个男孩大抵已经死了吧。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可如今,他却站在她面前,被她拽着领子,用面目全非的脸跟她说,他就是当年的那个男孩。
……多么荒谬。
“……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你居然长成了现在这样。”暴君抬手,慢慢抚上了夏纱野的脸颊,像是在怀念什么,他笑着。
“记得那艘突然把你从高空撞下去的迅捷号么?”
“那是我的船。”
“我知道前方两军开火,提前偷偷到达现场,但有一艘巡查舰却逆流而行,从联邦的战舰里溜走了。我想看看那是间谍还是……但没想到,把你们轰下来以后,我在沈珂赶来之前,看见了你的脸。”
“虽然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但你的眼睛,你的瞳孔颜色不会骗人。”
“还记得吗?我们的眼睛颜色是基因改造的一环。当初那个军官其实选中了我们两个,要把我们两个打造成红眼兄妹的噱头推上黑拳舞台……我没有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以后害怕得动都不敢动。”
暴君说。
“你以前明明是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胆小鬼,现在——居然武装成这样,成了一个敢弑君的亡命之徒。”
“……我非常惊讶。”
胆小鬼。
是了……夏纱野以前,是一个胆小鬼。
大多数时候都缩在角落,一动不动,被管理人调侃是一块石头。
她冷着脸,是因为她害怕。她一言不发,是因为她害怕说错。
她害怕。她恐慌。她想要消失。
她是一个竭力把自己武装起来的胆小鬼。
除了死亡,什么都害怕。
后来不害怕死,是因为发现活着并没有什么好处。
活着没有让她更开心,没有让她更自由,也没有让她变成一个正常的小孩。
那间酸臭阴暗的牧场始终笼罩她的人格,伴随她的终生。
谁也帮不了她。谁也救不了她。
干完这一票就去死。
这是夏纱野主动挺身而出,请命来到帝国暗杀暴君的原因。
因为领命前,她听老爷子说,帝国是一个夏天很热,冬天很冷,绿植十分茂盛的地方。
她想死在一个有日光也有雪,有花朵也有树木的阳光明媚的地方。
这样,也许可以净化她身周无法散去的脏污和黑暗。
她死后,想要上天堂。
说出来也许会引人发笑,但这是杀了不知多少人的,夏纱野虔诚的小小的愿望。
她想知道——天使到底长什么模样。
她想见他。
第77章 第77章“我有喜欢的人了。”(……
寒风越来越大了。
远处的枪声越来越响了。
悬崖上的二人对峙着一动不动,一旦动一步,平衡就会崩溃。
“那你可能不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夏纱野说。
暴君瞥眼她另只手上的枪:“的确……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在不说破的情况下,让你认出我。明明我那么友好,你却满脑子都是想杀我。难怪,难怪你的行为总是有些怪异……我都没有细想过。我们明明是老朋友啊。”
“那我也还是要杀你。抱歉。”
“为什么?”
“暴君必须得死。无论暴君是谁。”
暴君道:“那你就把地下那具白骨带回去交差嘛。”
夏纱野道:“我不会回去了。”
暴君道:“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找回自己吧。”
“……我可以和你一起找。”
“……”夏纱野看了他一眼,“我有喜欢的人了。”
暴君一愣,“哈”地笑了出来,他用有点咬着牙齿的腔调说:“你就这么让我失恋啊?”
“……”夏纱野往手臂加注了力气。
“等等,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是怎么狸猫换太子的吗?”暴君被扼住脖子也毫不畏惧地和她商量。
“不。”
“为什么?”
“除了沈双是被真暴君杀的,其余剩下的所有事,都是你做的。”
大建军事地基,剥削人民,杀了沈家满门,在城楼塔顶开枪扫射,扩大战局,威胁星盗——
“等等,等等。”暴君说,“这不能怪我啊,他一开始就给人树立了这么个形象,我只能接着往下演了。”
他迎着夏纱野锐利的目光,缓缓道:“他死在杀沈双的第二天晚上……那天,他大摆宴席,皇宫的佣人和机器人根本不够用,所以有很多很多来自宫外的佣人。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在怀里藏了安眠药,他叫一个侍卫给自己倒酒,侍卫只是说了一句自己要执勤就被他一脚踹下了城楼,最后……他叫了我。”
然后,在暴君摇摇晃晃要他扶他去休息时,他找了一个无人的地方,一刀毙命,藏匿尸体,换上暴君的衣服——
“他登基前一晚脸受了伤。你说巧不巧,刚刚好,他脸上有一大块伤疤,他那几日都蒙了面,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长相。”
“我和他的体格年纪都差不多,把脸一遮,回到王座,所有人依旧喊我‘陛下’。”
“我就知道我成功了——”
“我报复这个该死的国家的时候终于到了。”
暴君说到这里,忍不住愉快地翘起嘴角。
“我找机会看过暴君的所有记忆,他喜欢沈双喜欢的怀表——因为他沉浸于大仇得报的感觉。所以我也喜欢怀表。他想要沈家所有孩子都去死,所以我设计了一出戏让沈家的小儿子体验同样被赶出军校的绝望滋味。”
“我要伪装得天衣无缝,然后折磨参与过所有那次实验的人,我说我上位后杀了所有实验体的话你一开始就知道是假的了吧?毕竟……实验体早就在那场大火里全烧干净了。但当年那些执行者,那些收钱的,花钱的,研究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那些因为战火而死的人民呢?”夏纱野道。
“他们对我见死不救,当然也该死。”
“所以你不是为了扮演,你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没想到这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不,也许从你嘴里说出来才算正常。”暴君道,“我为了复仇潜伏了这么多年,准备了这么多年,你这么善良,总不忍心让我的计划泡汤吧?”
“加入我,我们一起平分这个天下,毁了这个国家,报复所有人,怎么样?”
暴君的红眼睛正如同一只怪物般闪闪发光,那是非人的、病态的、癫狂的光泽。
这也许才是老爷子追求的“动物”吧。
“不。”夏纱野道。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暴君道:“不想活了?那些折磨你的人可都还活着!”
“无所谓了。”
“你说什么?”
“无所谓了。”夏纱野道,“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是了结你。给老爷子这八年的养育之恩一个交代。”
暴君似乎难以置信眼前这个人是曾经的女孩,尽管他们不知彼此的姓名,可他们之间有某种灵魂般的牵动,现在,那股牵动分明变弱了。
“是吗……是吗是吗。”暴君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始喃喃自语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来,抓住夏纱野的手臂,他从嘴角咧出一个弧度极大的诡异笑容,“你就这么想死是吗?不,不,不,你不能死,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诅咒你要一直活下去!你绝不能死!”
大概是察觉到他突变的态度,夏纱野皱起眉。
暴君靠近她,额头抵住了额头。
“你还记得吗?我刚才说了,我们是‘红眼兄妹’,我们是这世上唯二存活的实验体,我们身上背负着他们罪孽的证据。我们绝对不能死在他们前面。我们要欺骗他们,让他们放松警惕——”
“但既然你不愿意杀他们,那不如就——控制他们吧。让他们,让他们的后代,世世代代都只能跪在你的脚边,尊称你为王,亲吻你的脚背,五体投地——”
“实验体,永永远远地成为他们的主人。”
咔嚓一声轻响。
暴君把自己那枚代表帝王象征的星星戒指嵌进入夏纱野的中指。
尺寸竟然完全吻合,严丝合缝一般,不给她任何可以摘下的余地。
“如果我非要找一个接替人,那只能是你了。”
“从此以后,你来做他们的王吧。”
“这是一场不用杀生,不用再用罪孽创造罪孽的无声的复仇计划——你把这个国家管理得越好,他们越会不停地生,然后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的孩子都会长长久久向你叩拜。”
“哈哈……哈哈哈哈!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更好的办法呢,对,
就这么做吧!”
……夏纱野觉得眼前的人已经疯了。没疯,也离疯不远了。
“我杀你,也不代表自己要坐上这个位置。”夏纱野道。
“但你杀了我以后就无处可去了不是吗?”
“……”夏纱野不说话,事实确实如此。
“你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那就创造一个容身之处。——一个超级帝国。”暴君似乎觉得这是非常有趣的事,“你可以在春暖花开的国度,慢慢寻找自己的意义,你想寻找多久就寻找多久,但你不能死。”
“既然今天必须要死一个,那——就死我一个好了。”
“而剩下的你,必须活下去。”
“我们的人生——是一场大型模仿秀。”
“就这样,一直、一直、一直骗下去吧。”
“骗他们,骗他们的子子孙孙,骗他们你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王——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其实只是一只曾经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臭老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夏纱野想说你疯了吧,可在她下一个字说出口之前,暴君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面无表情地,平静地看着她,海风吹过二人的额发,他口中的低语如同一句古老的诅咒。
“活下去,这次,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听说,你的养父是把你从海里捞上来的?那——我就在海里等你,等到你结束漫长的统治,完成我们的报复后,下来找我。”
“——别忘了,我们是人类群里唯二的‘动物’。”
唰。
夏纱野没有用力,暴君的身体就如同断线的风筝,往后一倒的同时,夏纱野分明看见他眉间闪现了一颗红色的点。
那是——狙击手的枪!
可没等她有所反应,暴君就以直线的轨迹坠落入海,转瞬就被淹没在深不见底的汹涌浪涛中——
夏纱野回过头,狙击枪的光点不见了……
而耳边,回荡着的是那句犹如诅咒般的话。
“活下去,这次,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破晓的黎明渐渐从远处的云层中漏出。
天亮了。
第78章 第78章“好久不见。”……
那一天,警备空虚的皇宫被一夜攻陷,血腥暴君坠崖惨死,等到黎明时分,大局已定,反叛分子占领了整座皇宫。
新闻在民间一经播放,引起剧烈轰动。
据说那一晚,皇宫城墙边的熊熊火光直到天亮医疗队进来给那些侍卫收尸时都没能燃尽。
——半个月后。
距离那场皇城攻陷战已过去十五天,由帝都中心一路蔓延至外部的轩然大波渐渐开始平息。
帝国人民对于改朝换代的惶惶不安也终于随着那位重臣艾伦爵士的公开演讲而迎来终结。
帝国,会迎来新的领袖。
一位明智的,贤能的,仁德的新王——
夏纱野低头扯了扯脸上的口罩,穿过只有一盏昏暗路灯的狭长石板小径,走进傍晚灯火通明的下城区。
吃饭的逛街的人流将这条路挤得水泄不通,车流来来去去穿行在头顶,有人从旁跑过撞了下夏纱野的肩膀,转头来说抱歉,看见她那明显超规格的身高,不禁愣了一愣才想起来说话。
夏纱野没有理会,几步消失在人群中。
她先随便找了家餐厅吃饭,吃的时候店里不知道在吵什么。
她坐在角落,抬头只看见中央是一伙蹦蹦跳跳的大学生,拿着麦克风的女生正满脸嬉笑:“——今天,是我们的朋友萨林的二十岁生日,也是她终于留学归来的日子,麦克,你还等什么?你俩异国恋三年了,此时不吻更待何时,快吻她!!”
然后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夏纱野上一秒刚把一块牛排送进嘴里,还没嚼,下一秒对面那对久别重逢的小情侣就吻在了一起。
店里其他客人纷纷吆喝鼓掌,连店员都配合地把钢琴曲BGM换成了一首喜庆的爱情歌。
夏纱野放下叉子,拎着挎包带子站起来,结账走人。
沿着下城区的商业街一直往里走,人流渐渐少下去,周围的建筑也褪去商业化的装修,回归了原本的色调。
微弱的黄光打在砖红色的石壁上,夏纱野走进了一家低调精致的小众礼品店。
店里只有零星几个人,服务员热情地上前问她要买什么礼物。
“是要送给谁呢?我可以给您推荐推荐。”
“随便看看。”夏纱野道。
服务员点点头,识趣地走开。
夏纱野就在店内随便逛了逛。
这里大到木雕的家具小到戒指耳环,各式各样,什么都有。然而地理位置不好,所以并不受游客喜爱。
“滴滴滴。”
夏纱野正拿起一枚银色的耳钉端详,兜里的手机突然开始响。
她接起来贴在耳边,电话那头传来艾伦火急火燎的声音:“您去哪儿了?出去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逛街。”
“那……您回来以后,我在书房等您,我想……”
“艾伦,”夏纱野道,“我不会当你们的皇帝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现在只是需要有个人稳住局面,我才顺手帮个忙。等你们一找到合适的人,我就走。”
“……您打算去哪儿?”艾伦问。
夏纱野沉默几秒,道:“跟你没关系。”
皇城攻陷战结束那天,夏纱野在暴君的寝殿里搜出了大量的一级精神类药物,不是药丸就是胶囊的,在柜子里地上散乱一片,说明书显示服用过多会有致幻的副作用。
他在悬崖上那副疯癫的自说自话的样子,似乎有了具体原因。
事后从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笔记里也可以看出,他的精神状态从开始杀第一个人时就开始渐渐变得不正常。
笔记里满是他对未来两百年如何统治和摧毁帝国的病态计划,多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笔触。
他在笔记中称自己为“至尊大帝”,说自己是高于人类不知几个维度的高等生物,说自己前十几年遭受的折磨是外星神明对他能否统治人类的考验……
夏纱野问过皇宫的御用医生,也证实了暴君的确有严重的精神问题,并且在三年里症状日益加重,不管服用什么药物都不见好转。
“……我觉得,这或许是天生的脑部功能障碍引起的。”
只是是否和基因有关系,医生当然不敢提出要给暴君检查。
基因。
夏纱野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就忍不住笑了。
原来如此。
还是“基因”啊。
他自以为逃脱了也报复了那场基因实验,结果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摆脱“基因”。
那场实验毫无疑问是失败的。
暴君的精神异常,被害妄想,癔症。
夏纱野异于常人的体格,情感缺失,以及无法控制的创伤应激反应。
可能都是在无法复刻的多种“基因”的重组下生成的一种“功能障碍”。
说得直白一点,他们是人类中的瑕疵品。定时炸弹。不知道什
么时候就会因为基因出现各种各样无法挽回的功能问题。
鉴于暴君发病时的异常模样,夏纱野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也会没事。
挂了艾伦的电话,夏纱野结账走出礼品店。
手机里,消息在短短半个月里就多到根本划不到底,全是各种各样政务上的事宜。
夏纱野现在是“代理”帝国新领袖。
国不能一日无王,所以亲手解决了暴君的夏纱野当得新王的资格。
那枚象征王权的星星戒指还是被暴君亲手戴在她手指上的。
艾伦那天就是这么带着残余的皇家侍卫,五体投地跪在地上说的。
王族的分支血脉已经全数灭亡,她是暴君亲选的下一任领袖。
恳求她上位继承大统。
夏纱野拒绝了。
但没有王,帝国接下来必然会迎来战乱,不知多少贵族和邻国正暗中虎视眈眈,所以夏纱野只能松口说自己可以先当个代理领袖。
媒体已经连续半个月堵住皇宫大门,但夏纱野始终不见媒体,所以帝国百姓并不知道从传闻中的新王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既然说了,新王是明智的,贤德的,人民就愿意相信,人总是愿意相信一些侥幸。
毕竟要是再有一个残暴无度的君王,他们的生活哪儿还能有希望呢。
聊天列表接着往下滑动,夏纱野手指停在了半个月前的某个聊天框前。
那里只有对面发来的一句简单的:
“我想出去看看世界。”
那天在悬崖边,夏纱野只看见了那粒红色狙击枪的光点,之后一直到今天,夏纱野都没再见过沈珂。
倒是余夫人进宫过一次。
面对身份大变的夏纱野,这个可怜的贵妇人表现得十分诚惶诚恐,夏纱野没有问,但她主动告诉她:“沈珂在三天前,拖着行李箱离开帝国了。”
他说他这些年一直都在躲躲藏藏,已经很久没有自由自在地享受过自己的时间了。
他想去南边的热带国度,想去北面的冰雪孤岛,总之想到处去玩一玩。
三天前就兴致勃勃地出发了。
说完余夫人就垂下肩膀瑟瑟发抖,生怕夏纱野要说点什么。
但夏纱野什么也没说。
也没什么能说的。
毕竟分开是夏纱野先提的,虽然她没直接说,但沈珂懂了她的意思,他甚至没让她先开口。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繁忙的政务和麻烦的人际关系处理中,仿佛眨眼就过去了。
离开商业街,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晚上9点,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上的人流一瞬间就少了。
夏纱野赶在两个城区的大门关闭前回到了上城区。
七月的晚上还很热,下了雨,空气中都是沉闷的燥热的气息。
夏纱野没带伞出来,雨下得越来越大,不到半分钟,脚下的路面就全湿了。
她把刚才买的东西塞进挎包,加快了上坡的脚步。
回皇宫要先经过贵族们的宅邸,朦胧间,有人在瓢泼大雨中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拖着一个白色行李箱,伫立在一扇铁门前。
那身影削痩笔直,姿态从容地靠着行李箱,没有急着按门铃,手机屏幕的微光打在他下颌角上,勾勒出熟悉的味道。
夏纱野的步伐慢慢停了。
伞尖轻轻往上一扬,那人从伞下露出一双浅金色的漂亮眼睛,带着一点点雨雾和酷暑交织的雾气,显得很不真实,仿佛一只从雨夜中诞生的妖精。
夏纱野默不作声地站在离他有五米远的树藤下。
一阵长长的沉寂后,是对面先开口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夏纱野言简意赅地回。
说完,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明明只有半个月,但这说话的口吻,似乎已经像是陌生人一样疏离了。
甚至已经开始有点记不清之前是怎么和对方相处,又是怎么说话的。
“……”沈珂打量了一遍她的穿着,“你这是刚去下城区办完事回来吗?”
夏纱野从鼻子里“嗯”了声:“你今天到的?”
沈珂道:“下午六点飞机落的地,我在机场里逛了会儿,给我妈妈买了点东西。”
“哦。”
说完就又是一阵寂静,只有雨声仍在不厌其烦地叫个不停。
“你吃过晚饭了?”沈珂把手机熄屏揣进银灰色的外套兜里,站起来。他的精神不错,嘴唇红润,皮肤白皙,看起来去旅游了一圈,状态变得比在帝国时好得多。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给人的感觉更加自信张扬了。
“嗯。”
“那我就先进去了,我妈妈说给我煮了南瓜汤。”
沈珂伸手去按门铃,夏纱野直接低头扯了扯口罩,穿过他径自往皇宫的方向走。
啪嗒啪嗒的响声是雨落在后面沈珂的黑伞上的声音。
吱呀一声,是铁门被他推开的声音。
行李箱的轮子咕噜咕噜在石板路上滚了一段距离,夏纱野从口罩里吸到了异常冰凉而潮湿的味道。
“……那个。”
轮子声忽然停下来,夏纱野脚步一顿,回过头,沈珂站在那扇铁门前,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
“你衣服都湿透了……”他道,“这雨应该下不了多久,要不,先进来躲躲?”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