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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追逃 “路从辜,我告诉你,我就是冲着……


    肾上腺素缓缓减退, 应泊这才感觉到手掌火辣辣的灼烧感。他两只手都被那截钢管烫脱了皮,像被剥了皮的桃子,嫩红的真皮层渗着鲜血和组织液,边缘翻卷的皮肤挂着半透明的絮状物。食指与中指间的蹼部完全溃烂, 露出底下粉色的肌肉纹理。


    “嘶——”他压抑着喉间的粗喘, 钻心的疼让他整个上身都蜷缩起来, 两只手却不敢合拢。路从辜一时慌了神, 抓着他的手腕,用残余的窗帘布帮他简单包扎:


    “没有干净绷带, 你忍一下。”


    棉麻的窗帘布细腻柔滑,打好的结总是松开。路从辜心急之下稍用了些力气, 布料勒入肉中, 应泊额角落下豆大的汗珠, 终于忍不住, 痛呼了一声:“啊……”


    “轻、轻点儿……”应泊向后仰头, 后脑不住地撞击墙面,试图转移注意力, “手还要用。”


    “……我尽力。”路从辜收起力气,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死结。血很快浸透包扎布, 应泊虚脱地倚在墙上, 用衣袖擦去满头冷汗:


    “不能懈怠, 可能还有埋伏。”


    路从辜将从仓库里捡来的枪退膛, 再取出弹匣查看子弹型号,却叹了一声:


    “换不了。”


    他将弹匣重新装填回去,压低声音向应泊介绍:“这是□□,也是警用手枪的一种,威力远远大于05式。05式可能打空弹匣都没办法制服歹徒, 但92可以一击致命。”


    “嗯,所以?”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打死了人……”


    应泊马上会意:“我会帮你作证和打报告。”


    闻言,路从辜稍稍安心,先是不放心地环顾一圈,而后才推着应泊的腰往前走:“楼梯肯定被堵了,火势也会扩大,走消防通道吧,脚步声轻一点。”


    然而,才下了一层,路过四楼通道口时,应泊倏地停住了脚步,苍白的面色又多了几分警惕。消防通道高约三米的大门半开半掩,应泊将身形藏在掩住的半扇门后,屏住了呼吸。


    “有人。”他抬手拦下路从辜,嘴唇几乎贴在路从辜耳廓上,“大概在二楼。”


    话音才落,一阵脚步声已在消防通道内炸响,是从五楼传来,路过四层时却没有停住,径直向二楼而去。应泊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砖墙,细听着楼道中的动静,硝烟味混着血腥气在鼻腔翻涌。路从辜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耳后,烫得惊人。


    “狗哥。”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嗓子沙涩,也许有抽烟或是吸/毒的习惯,“烧着了,折了几个弟兄,但没找到那两个条子。”


    像是在向某人汇报,要找的“两个条子”大概就是他俩。应泊听了嘟嘟囔囔地:“我不是条子。”


    命悬一线的时刻还有心思贫嘴。路从辜白了他一眼,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走在我后面。”


    应泊的眼神从惊讶渐渐变作疑惑,最后又变为一种被保护的感动。路从辜被盯得脸颊发烫,一面将枪上膛,一面轻声说:


    “要是最后子弹打没了,我也许还能帮你挡下几枪。”


    “不许说丧气话,今天谁都不能倒下。”应泊立刻严肃道,语气却是安抚的,“我看过这里的消防疏散指示图,三楼有配电间,配电间窗户外有一个外置电梯,是独立的供电系统。”


    所幸那群人只在二楼徘徊,没有继续上行。路从辜把怀中的卷宗递给应泊,食指按在手枪扳机上,回身叮嘱:


    “我先下去看看情况,你在这里等我。”


    应泊也很清楚,以自己两手残废的状况,跟着也是拖后腿,只好抿了抿唇,叮嘱说:“一定注意安全,别冒进。”


    他目送路从辜缓缓步入消防通道,心不由得又一次提到嗓子眼。路从辜每一步都控制得听不出半点声响,直至消失在楼梯口。应泊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绷紧,只需要一声枪响,就能把他强装出的所有镇静尽数击碎。


    等待的两分钟比两年还要漫长,好在最后一枪未响,路从辜平安归来,倚在窗边一手捻着眉心思考对策。


    “他们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缓步平台。六个人,两把砍刀,两把92,还有……一把步枪。我这枪里有十四发子弹,如果运气好,也许能把他们都干掉。”他用指尖在积灰的窗台划出人员分布图,“领头的‘狗哥’是个刀疤脸,年纪四十岁出头……”


    言及此处,他猛地顿住,瞳孔微微收缩。应泊发觉了他的异样,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细节。”路从辜面上难掩骇然,却只是摇摇头,搪塞过去,“他们如果没发现我们最好,一旦发现,我留下火力掩护你进入配电室,你出去之后一定及时报警。”


    他的嘴唇颤动着,踌躇半刻,还是吐出了不该说的话:“起码带人来帮我收尸。”


    “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应泊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被彻底激怒。他死死攥着路从辜的左手,目眦尽裂,胸口剧烈地起伏:


    “路从辜,我告诉你,我就是冲着你回来的。你要是敢死在我面前,我下地狱都不会放过你。”


    骤然从温润儒雅变作这副模样,路从辜着实有些难以适从,在强烈的威压下向后稍退两步,又被应泊拉了回来。那句“我就是冲着你回来的”在耳边轰响,路从辜忽然生出了一股想要紧紧抱住他的冲动,再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我也在等你。”


    但路从辜到底没有那么做,只是把手搭上他的腰:“玩笑而已,别当真。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出去。”


    但应泊显然还没从冲昏头脑的怒火中缓过来。路从辜牵住他露在包扎布外的小指,表露出罕见的温柔神色,轻声劝哄:


    “走吧,别生气了,出去之后再说。”


    应泊深呼吸几次,也知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机,别扭地跟在后面。昏暗的天光从消防通道狭小的窗口斜斜映照进来,二人调整着行进的角度,尽可能不让影子投射到楼下。


    每一步落地的力度都被谨慎把控,连呼吸都只有鼻翼在翕动。就在二人已经退到三楼楼梯口时,那年轻男声又一次响起:


    “狗哥,你听,是不是有人?”


    二人悚然一惊,下意识停住脚步。下方突然炸响子弹上膛的金属摩擦声,路从辜猛地将应泊拽向身后,借助地形优势,率先举枪出击,一枪命中那持步枪者的肩膀,步枪被甩飞出去。两个持手枪者见状即刻反击,但只击中了他们刚才倚靠的墙面,水泥碎块飞溅。


    应泊借机闪进门后,不由分说地将恋战的路从辜拉了进来,二人合力关上消防通道的大门,又一同冲向配电室。可惜大门不能上锁,根本拦不住那群人,身后很快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应泊的记忆还算清晰,没有领着走错路,节省了不少时间,终于抢在枪声响起前冲进了配电室,反锁上门。


    “快,找东西把门堵上。”


    配电室内满是杂物。二人的目光掠过一堆堆废旧的电线和电缆,在屋内扫视一圈,能堵住门的也就只有堆放在边角的老旧电器设备。路从辜扑上去环抱住一台机器,用力向门口拖动。


    然而,不到一分钟,门便被狠狠一踹:“操你妈的!滚出来!”


    应泊用身体堵着门,为路从辜拖动电器拖延时间。门外的人开始轮流踹门,力度越来越大,砍刀也不断抡在门上,木门承受不住重击,破裂开来。冲在最前面的刀疤脸并未持枪,只带了一把匕首,直直刺向应泊的咽喉,却在最后一寸莫名地偏转,割断了自己胸口的项链。应泊惊恐之余连忙后撤,退至路从辜身边,三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二人。


    “你们两个不怕死的竟然亲自来拿卷宗。”刀疤脸嗤笑一声,“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跟我们回去,选一个?”


    “呵。”应泊同样回以冷笑,“赵董事长这就坐不住了吗?”


    路从辜并未出言,只是举枪与那些歹徒对峙,他知道应泊口中的“赵董事长”是谁——这算是一直只在两人之间共享的秘密。


    见刀疤脸不作声,应泊继续道:“我们也只是按职责办事,没有一定要跟谁作对的意思。在这种地方杀掉两个公职人员,赵董也不好交代,不是吗?”


    “把枪放下。”他晃晃手中的卷宗,“不然我很难相信你们愿意谈条件。”


    刀疤脸狐疑地盯着他,还在犹豫。应泊睫毛轻颤,忽然抬腿踢翻配电箱。飞溅的火花中,他抓起墙角的消防斧劈向刀疤脸,刀疤脸身手更为敏捷,侧脸躲过,只被削断了一缕头发。黑暗中,枪声如爆豆般响起,路从辜抓住机会,击中离他最近两人的大腿,拉着应泊滚入货架后,用其上覆盖的防水布掩盖身形。


    双方都很清楚,这是一场困兽犹斗。刀疤脸似乎来了兴趣,想再陪他们玩玩,便戏谑道:


    “你们不会想从东南角的外置电梯跑掉吧?那可是个坏的,直通下水道。”


    他的话却仿佛给了路从辜思路,路从辜瞥向东南角,那里有一道玻璃门,门外就是电梯。他一枪打碎玻璃门,对着追兵又是接连几枪,随后抓着应泊就跑:“跟我来。”


    电梯运转还需要几秒,路从辜将枪口对准电梯外,一旦有人出现立刻开枪。追赶的踢踏声本来已经逼近,却被刀疤脸一声怒喝叫住:


    “别追了!我都中枪了!”


    果然,这电梯就算到了一楼也根本不停,径直进了地下,眼前霎时一片黑暗。电梯门开,齐腰深的污水涌了进来,二人一同用臂弯掩住口鼻,面上难掩嫌恶。


    “没关系,就快出去了。”应泊指向下水道尽头的检修梯,日光从梯子上面漏下来,明显是个出口。


    包扎布在打斗中脱落了,应泊的双手在污水里浸泡得发白,掌心肉没了皮肤的保护,像融化的蜡烛般皱起。他把路从辜托上检修梯,被钢管烫伤的皮肉黏在铁锈上,撕扯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


    污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在伤口上蛰出细密的刺痛。他僵在原地,闭眼等待疼痛过劲。


    声音虽然细微,但还是传进了路从辜的耳朵里。他拧身向下看:“坚持得住吗?”


    “没事。”应泊用力摇摇头,索性咬牙加快了速度,被路从辜拉出了下水道。这里似乎靠近监狱大门,二人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不远处又有声响由远及近。


    是警铃。


    路从辜忙看向应泊:“你报的警?”


    “怎么可能?”应泊矢口否认,“我的手机没坏就不错了。”


    最前面的是一辆警车,后面跟着数辆消防车。正当二人手忙脚乱找证件时,警车开了门,一个年轻民警下车,看见他们后失声惊呼:


    “头儿?应检?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29章 余烬 彼此呼吸渐渐缠绕成解不开的死结……


    来者是周末值班的肖恩。高度紧张的神经瞬间如断弦一般崩开, 路从辜全身脱力向下跪倒,又被应泊一把稳稳搂在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应泊用没沾血的手背轻抚着他的后脑,只感觉自己的肩背也在不住地战栗。


    大楼窗口处浓烟滚滚, 不时有水泥碎屑砸落下来, 消防干警们已经部署到位。肖恩快步上前, 将二人护至安全范围内:“受伤了吗?救护车在后面。”


    “没事, 都是皮外伤。”应泊低头看着自己烂桃似的两只手,“里面还有人, 优先抢救他们。”


    路从辜脚步虚浮,几乎是挂在应泊身上:“……谁报的警?”


    “不算是普通的报警, 电话直接打到支队来了, 指名道姓要找我。”肖恩也是一头雾水, “是个大剌剌的男人声音, 告诉我们这里有持枪歹徒, 还起火了,可能有人受伤, 让我们快点赶过来,而且必须亲自来, 不能转托基层大队。”


    说完, 他扭捏地挠挠后脑勺:“我们急着出发, 也就没有细问对方身份。”


    看路从辜陷入深思, 应泊垂下眼眸,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路从辜拍拍他的肩膀:“回去说。”


    “你开枪了?打死几个?”肖恩瞥见路从辜腰间的两把枪,立刻警惕起来。


    “打伤了不少,但应该没出人命,都在里面躺着, 小喽啰一个都别放过。”路从辜凑近他,在他耳边低声吩咐,“放走那个刀疤脸。”


    肖恩一时没参透他的用意,但还是拧眉照做,转而吩咐其他民警。路从辜转身望向身后被水火交汇冲荡的大楼,只是一叹,仍未挑明:


    “你应该认识他。”


    消防干警陆续将伤者抬了出来,医护人员忙得焦头烂额,路过时看见灰头土脸的两个人,还不忘过来问一句:


    “你们这里有需要救治的伤员吗?”


    应泊和路从辜彼此对视一眼,先是一怔,而后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光鲜亮丽的两个人,才到傍晚,就被糟蹋成了两具残破的人偶。应泊有意把手藏在身后,向护士礼貌地笑笑:


    “你们去忙吧,小伤而已。麻烦给点药水绷带,我们先自己处理一下。”


    “再来一瓶止痛药。”路从辜忙补充道。


    护士将盛着药品的托盘递给他们,便急匆匆地走开了。二人一瘸一拐地踱至救护车旁,找了个没人的车厢,坐在车尾。残存的最后一缕日光从顶棚斜切进来,将两人的影子钉在满是污渍的水泥地上。


    像是两只互相舔舐伤痕的狼。


    应泊摊开两只手掌,掌纹被灼痕割裂成破碎的群岛。路从辜深吸了口气,颤抖着手夹起棉球,蘸了点碘伏。棉球触及伤口的瞬间,应泊轻轻咬住舌尖,努力不让自己叫出来。溃烂的皮肤吸收着棕黄色液体,像干涸的河床吮吸雨水。路从辜用另一把镊子撕下脱落的表皮,发现每片死皮表面都粘着细密的钢管纹路——那是高温将金属纹理烙进血肉的印记。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应泊的左手手腕,没了手表的掩盖,他很快发现了一道混在手腕线里的疤,不明显,如果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但在车厢内的灯光斜照下,那里的颜色比别处更浅,能确认是一道横贯手腕的瘢痕。


    他忽然想起来,在他们分别前最后的时间里,应泊突然养成了每天戴手表的习惯。


    而应泊也觉察到他的迟疑,轻扭了扭手腕,是不想他再看的意思。路从辜用大拇指盖住那道疤,继续上药,问:


    “疼吗?”


    “疼,但是还好,感觉痒痒的。”应泊仰起头,强忍着那股万蚁噬咬的痛楚,声音哑得不像自己。路从辜又松了些手劲,动作从抹涂变作点涂,良久才问:


    “读研被打的那一次,没有人去医院照顾你吗?”


    “导师、室友和辅导员都打电话问过,但我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嘶……啊……我、我就骗他们说是家里出事了,得回去看看,他们也没在意。”应泊撑出一个苍白的笑,“何况,他们就算知道了也是干着急,有医护照顾我,足够了。”


    “家里人呢?也不管吗?”


    “家里人……家里人……”应泊突然支支吾吾地,“我没告诉他们。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哪能出点事就跟家里哭鼻子呢。”


    路从辜再不作声,缄默着帮应泊缠绷带,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正当应泊还在筹措怎么开启新的话题时,他又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执拗: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算了。”路从辜叹了一声,“当我没提。”


    应泊不确定自己猜得对不对,但又不好这样沉默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是真的……我想回来赌一把,赌你舍不得离开家。”


    他的声音弱下去,听得出心虚:“赌你也……放不下。”


    “我知道,过去的已成过去,我没法弥补。”应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我愿意从头再来。”


    路从辜直视着他的双眼,缠纱布的手一紧:“你想过我愿意从头再来吗?”


    也是,应泊悻悻地想,是自己一厢情愿了。他挪开目光,望着来往的医护和消防员,岔开话题:


    “你看,不到半个小时,他们抬出来五六个人了。”


    他自己也觉得拐得有些生硬,又尴尬地笑着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你枪法不错。”


    路从辜不言语,继续缠着纱布,完成后双手抱胸坐了半晌,最终向他伸出手: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望海公安刑侦支队,路从辜。”


    “……望海检察第二检察部,应泊。”应泊瞳中一亮,同样伸出被绷带包扎得圆滚滚的手,咧嘴憨憨一笑,“很高兴认识你,路警官。”


    然而,路从辜却没有同他握手,而是抓着他的手腕,扑进他的怀里,慢慢收紧臂弯。应泊不免讶然,又马上反应过来,双臂环住路从辜的腰,安抚地轻拍了拍。


    “刚才你掉下去的时候,我特别害怕。”


    话音里隐隐有颤抖的哭腔。应泊瞬间瞪大了眼睛,像个无措的孩子,顾不得手上的剧痛,捧住他的脸:


    “哭了?”


    “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呃……只有这双手不太好。”应泊小心翼翼地揩去他眼尾的泪痕,“你别怕,我有个当道士的朋友,他说我命硬,轻易没人能克死我的。我跟你说,我还是检助的时候,带我的员额总是欺负我,不仅把所有工作都丢给我一个人,还天天让我去帮他接孩子放学,每次应酬都让我帮他挡酒。”


    说到这儿,应泊狡黠一笑:“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


    “后来他就突发脑梗住院了。因为没办法胜任员额的工作,他只好退额,我抓住机会参加遴选考试,成了新的员额。你说,是不是命硬?”


    虽然知道这番话是故意哄自己开心,路从辜还是没忍住,破涕为笑。应泊总算松了口气,却没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苍白的嘴唇开合,彼此呼吸渐渐缠绕成解不开的死结。


    要……这样开始吗?


    好像,还没准备好呢。


    “应泊。”路从辜忽地开口。


    “嗯?”理智回笼,应泊迷蒙的眼神刹那间变得清明,“哦,哦,不好意思——那个,要去我家坐坐吗?”


    见路从辜不应答,应泊肉眼可见地泄了气,苦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不强求,我……问问而已。”


    “今天是来不及了,我们先去医院,然后大概要被抓去配合调查。”路从辜嘴角扬起笑意,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改日吧,改日一定。”


    余光将应泊重新焕发的欣喜尽收眼底,他故意别开目光,问:“待会儿结束后去吃什么?”


    “火锅?我现在有点冷,呼……”应泊往他旁边贴了贴,“就咱们两个吗?”


    “你想带其他人吗?”


    应泊根本压不住自己的嘴角:“下次再带吧,这次不想。”


    *


    侯万征啃着从食堂顺走的橙子走出电梯,正好碰到徐蔚然抱着一大摞半米高的案卷摇摇晃晃地路过,被突然出现的他一吓,案卷差点如山倒。侯万征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避免了一场惨剧。


    “怎么都是你在干活?”侯万征帮她抱了几本,“你那物美价廉的师父呢?”


    徐蔚然累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谢谢侯科——他手被烫成发面馒头了,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碰就喊疼。”


    向应泊的办公室内望去,最引人注目的果然是那双戴了拳套似的手。侯万征顿时哭笑不得:“那他来上班的意义是什么呢?”


    “工资和司法绩效呗。”徐蔚然扶正案卷,“帮我放到师父办公桌上就行,谢谢侯科,谢谢。”


    二人交谈的声音传进应泊办公室,里面立刻传来杀猪似的惨叫:“哎哟——哎哟——”


    “小bk的,别喊了!”侯万征大步迈进办公室,把案卷放在应泊面前,“你不是说小伤吗?这叫小伤?”


    “能爬起来的都算小伤。”应泊挑了挑眉。侯万征上下端量他一番,问:“你怎么穿衣服?怎么洗澡?”


    “衣服蠕动两下就穿上了,至于洗澡,躺浴缸里,拿个有杆的浴花也能洗。”应泊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是开车不方便,我坐地铁来的。”


    “这才是真的身残志坚,都这样了还得来占个坑。”侯万征努力憋笑。应泊手机嗡嗡振动,他费劲地把接听键滑动上去,向门口努努下巴,示意二人出去。


    侯万征起身,帮他带上门:“行了,不打扰你了,有事再叫我。”


    电话来自路从辜。应泊清了清嗓子,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声线:“喂?”


    “之前在钱文焘车里发现的两件血衣,DNA结果出来了,血迹属于蒋威。车里还有个血手印,指纹暂时没对上,你知道血是谁的吗?”


    “谁的?”


    “是孔大庆的。”


    应泊坐直身子,倒吸一口凉气:“又死一个?”


    第30章 记忆刺青 都一样不择手段。


    “现在, 只剩一个嫌疑人,整理一下证据链就可以收网了。”电话那边,路从辜话音含着笑意,似乎因为即将卸下担子而心情大好, “下班之后,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应泊习惯性口是心非地推辞:“我坐地铁就可以了, 不用麻烦。”


    “地铁三号线人太多了, 挤来挤去很容易再次受伤。”路从辜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这么定了, 五点半在你单位门口碰面。你记得提前下来,那边不好停车。”


    “好, 听你的。”应泊从善如流。挂断电话, 他特意看了眼时间, 不由得喟叹一声:


    “啧, 还有两个小时。”


    房门却在下一秒被轻轻敲响, 而后传来书记员的声音:“应科,楼下有个女的要见您, 人在12309检察服务大厅。”


    “女的?”应泊仔细回想一番,自己这些天好像没有约见律师或是被害人,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不请自来?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便隔着门问:


    “什么人?”


    “说是姓褚, 具体的检务大厅没详细说。”


    “姓褚?”应泊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语气显得有些凌厉。见他这般反应,那年纪轻轻的书记员也不免慌神,怯怯道:“对,衣补旁的那个褚,叫褚永欣。”


    这个名字一入耳中, 像是触及了逆鳞,应泊顿感一阵眩晕:“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待书记员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应泊才打开办公室门,一面披上制服外套,一面观察楼道里是否还有其他人。确认无人在旁,他三两步溜进电梯,直达一楼检务大厅。厅顶白炽灯亮得晃眼,沙发上大多是夹着公文包抱着案卷来洽谈案子的律师,只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是例外。


    是褚正清的女儿褚永欣,她今天没喷香水。


    应泊的手指掐着绷带起线的边缘,这个反常让他警觉。他记得这个女人向来喜欢用浓烈的香水,味道跟她的脾气一样张扬得不讲道理。


    以应泊的收入水平,那些花里胡哨的奢侈品确实不属于他的生活必需,以往每次被她的香水味逼得退无可退,他心里除了“好像很贵”,也就没有其他感受了。


    他不大自在地走到她身前,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褚永欣原本垂着脑袋,发觉被一道宽大的黑影笼罩,她仰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小泊……”褚永欣的声音低了八度,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羊绒衫,而不是标志性的宝蓝色套装,连手袋都换成了低调的帆布款,“你愿意来见我真是太好了……怎么样,工作忙吗?”


    应泊不大愿意同她寒暄,转身便走:“跟我上楼。”


    他这副冷脸让褚永欣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进入电梯。应泊按了几下按钮,电梯不动,他这才想起来:


    “啧,忘带卡了。”


    为了防止外来人潜入泄密,也为了保护干警人身安全,很多法院检察院的电梯和楼梯都会采取刷卡放行的方式。应泊探身出去,呼唤守在大厅门口的保安:


    “伯伯,能帮忙刷下卡吗?”


    一番折腾下,褚永欣也留意到了他的伤情,轻声问:


    “那个,小泊,你的手……”


    应泊不耐烦道:“叫应检。”


    褚永欣讪讪地:“好……应检。”


    大约是好奇二人的关系,保安瞥了他们一眼。应泊回以礼貌但疏离的微笑,意思是别瞎打听。


    “谢谢。”电梯灯亮起,他送走保安,等电梯门一关,又变作了满面淡漠:


    “这次又是为什么来?”


    褚永欣从帆布袋里掏出个保温盒,捧到他面前:“枣泥糕,自己家里做的。我想着之前来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就带过来给你尝尝。”


    “一年前打扰我,一年后才想起来赔罪?”应泊径自走进办公室,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拙劣的借口。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碍于外面人多眼杂,不好明言。不待褚永欣开口,他重重关上门,寒声斥责道:


    “手机录音关掉。”


    闻言,褚永欣全身一震,抬头正对上应泊戾气渐浮的眼神,只好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应泊的视线扫过她发白的指节,那里本该戴着钻戒,现在却空空如也。


    “说吧,我没那么多耐心。”


    “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事。”褚永欣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知道,齐齐爸爸去年喝酒开车撞了人,前几天出判决了,判了七年。”


    交通肇事后逃逸的量刑在三年到七年之间,如果能靠赔偿取得被害人谅解,量刑会稍轻,而现在这个量刑等于顶格判。直觉告诉应泊有哪里不对,他便随口一问:“没赔偿被害人吗?”


    “赔了,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八十万,后续还要花钱。”褚永欣的声音打着颤,“那个老头伤得太重,成了植物人,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完全是个吞钱的无底洞。哪怕当时直接碾死他,都比现在……”


    “打住,你真狠啊。”应泊拧眉打断她的荒唐话,“应该不止这么简单吧?”


    明白自己瞒是瞒不住了,褚永欣吞了口唾沫,压着哽咽,将真相全盘托出:“其实,孩子爸爸当时撞完人,没有直接跑,而是把老头藏进路边草丛里之后才逃跑的。”


    原来如此,案件性质从交通肇事变成了故意伤害,量刑区间也就变成了三年到十年。应泊对上了思路,把玩着桌上的钢笔,接着问:


    “判决都出了,让他老老实实去坐牢就好,你又为什么来找我?”


    “我们……打算上诉,七年实在太长了。”


    以应泊的个人经验,七年已经是一个相对较轻的刑期,这种案件即便提起了上诉,二审大概率也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还要看检察机关会不会提起抗诉。


    “认罪认罚了吗?”


    “认了,那个检察官说,认罪认罚能从轻,我们才认的……”褚永欣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签了认罪认罚,现在又要上诉,你们不怕检察院抗诉?”应泊冷哼一声。褚永欣忙颤声道:“听律师说,如果我们上诉,市检会接手这个案子,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如果公检法三机关及其工作人员存在阻碍辩护人行使诉讼权利的情况,请找控告申诉部门。”应泊当然明白她的用意,但压根不想同她纠缠,“单纯的刑事上诉不归检察机关管辖,不服判决,请用书面或口头形式向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然后等待二审开庭即可。”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对你来说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你就帮我这一次,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褚永欣忙从那帆布包里取出几张银行卡,却被应泊一记凛冽的眼刀吓住,又默默塞了回去,“小泊,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


    应泊置若罔闻,继续自顾自道:“市中院受理后,会通知市检派员出庭履行职务,案管系统随机将案件分配给任意的办案干警。既然还没分到我头上,那就与我无关,我不关心。”


    这句话触及了褚永欣最恐惧的地方,她像是应激一般近乎无赖地嘶叫:“不行,你不能不管。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想想齐齐好不好?他还是个孩子,就快高考了,不能没有爸爸,我已经瞒了他一年,他要是知道了会崩溃的,我们这个家就全毁了。”


    应泊闭上眼,尖锐的哭喊声渐渐消散,而后是一声“咚”的闷响。


    她突然跪了下来。


    这个记忆里向来趾高气扬的女人如今双膝着地,额头抵在茶几边缘,昂贵的羊绒衫沾上办公室的灰尘。这副样子让应泊只觉得荒唐,他怒极反笑,两眼望向窗外,强迫自己不要爆发,用最后的耐心一字一句道:


    “你现在应该做的是,要么一瞒到底,要么趁早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先想想怎么自保。而不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男人赔光家底,现在又连尊严都不要,跪在这里用你孩子的未来逼我一个无关人等徇私枉法。这句话,去年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一遍了,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这句话已经把出路暗示得相当明显了。褚永欣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哭嚎着:


    “应泊!那件事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你还放不下吗?我今天放下身段来求你,把我逼上绝路,你以为你会有好果子吃吗?你就那么干净吗?”


    冥顽不灵。应泊怔了半刻,忽然觉得好笑:“你在威胁我?”


    十三年前,他好像也这般歇斯底里地求过她。下跪过吗?也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他不大记得了。


    他的不为所动终还是逼退了褚永欣强撑出的狠厉。应泊扬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缓缓道:“褚永欣,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两个很像。”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都一样不择手段。”


    看不出褚永欣现在的神情,不过,她大概打消了走偏门的想法。应泊疲惫地从身后的书柜中取出两张文书:“起来,过来填三个规定,再写个情况说明。”


    两样文书都完成后,应泊转身朝向紧闭的大门,冷冷道:


    “蔚然,送客。”


    空了几秒,门把手轻轻一转,发出吱嘎的干涩响声,徐蔚然端着茶杯走进办公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表情。


    十分钟前,应泊就发觉了她的存在。徐蔚然面上挂着讪讪的笑,将茶杯托盘搁在应泊办公桌边缘:


    “师父,听说有当事人来,我就准备了些茶水。”


    “不必了,送客吧。”应泊转向褚永欣,“如果你想喝完茶再走,我也没意见。”


    言罢,他微微蹙起了眉头,目光变得锋利。


    是在警告她最好学会闭嘴。褚永欣打了个寒战,拎起手提包,跟在徐蔚然身后抽泣着。


    “这位……女士。”


    将褚永欣带离应泊办公室后,徐蔚然换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声音也轻柔:


    “我能斗胆问一下,你跟应检察官的关系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