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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梦魇 至于你,到死都会活在别人的白眼……


    “……好, 一百万就一百万,我去筹钱,你放过她。”


    样貌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直视着对面一身宝蓝色套装的女人,她那挑剔的眼神让少年颇感无地自容。他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内心祈求她不要说出口, 但很可惜, 没能如愿。女人捏住他那被刮起线的衣袖, 在他眼前嘲弄地晃了晃:


    “你?拿得出来?”


    “我……”少年心中藏不了事,一被问倒就收不住四处游移的眼神, “拿不出来就卖房子,再不够就去借, 我会想办法, 求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女人的目光比芒刺更尖锐:“我愿意等你, 可法院不一定愿意等我。”


    画面倏忽一转, 同样的地点, 同样的人物。女人仍端庄地坐在座位上,少年却如遭雷击, 已经无法保持跪姿,瘫坐在地。他伸出手企图牵住女人的衣角, 却被嫌恶地用手提包拍开。


    “你不是答应我放过她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钱都给你了。”少年眼角泛红, 重新支撑起身体。理智告诉他不能跟对面的女人起冲突, 但年轻的代价就是压不住心气:“我连高利贷都借了,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你再有理也不能这样,欺人太甚……”


    “想什么呢?小杂种。”女人逗弄着怀中的孩子,不经意地用足尖挑起他的下巴, “你和她都应该待在阴沟里,我只不过是送她进了她早就该进的地方。至于你,到死都会活在别人的白眼下,是个人都可以朝你啐唾沫,这就是你的命。”


    言罢,女人踩着高跟鞋的脚挪到少年胸口,用力碾了碾,周遭或新奇或讥讽的眼神如冷水般泼来。被踹翻在地的一刻,幻象全部坍塌,应泊猛地坐起,额头的碎发已经被冷汗浸透。


    只是一场梦而已。


    头很痛。应泊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色的光晕在黑暗中洇开。偏头痛应该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慢性病,睡少了会发作,睡多了也会发作。每发作一次,大脑机能就会损伤一点,最后有概率导致脑梗或者癫痫,还没有任何根治的办法。


    应泊习惯在家里和单位各放一瓶止痛药。他拉开床头柜,摇摇药瓶,只剩最后一片了。他就着杯子里已经凉透的水咽进喉咙,苦涩在舌尖蔓延。


    以他的情况,每次至少要吃两片才能见效。医生叮嘱过他,这药吃多了会有抗药性,能少吃还是尽量少吃。但这种足以麻痹思维的疼痛让人几近发狂,最严重的一次,他一口气吞了五片,因为中毒一整天都在床上昏昏沉沉。


    静待药物起效的空隙,他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总是熬夜的张继川两点钟的时候还在转发短视频给他,通知栏里有一条他未查阅的消息,来自银行。


    那是他刚发下来的司法绩效,总共三万五千零八十元。他点开一个名为“应丽娜”的账户,账户头像是一对虎头虎脑的双胞胎。光标在转账金额栏闪烁,他犹豫片刻,打了整两万块钱过去。


    而在这笔转账之上,每个月都会有一笔固定的汇款,收款人只是默默拿钱,从来没说过一句话。


    “你在讨好谁?”应泊自嘲地笑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寒意顺着足底窜上脊椎。睡衣沾了汗水黏在后背,他在手上贴了两枚医用防水贴,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面对镜子解开衣扣,把褪下的衣服扔出门外。


    镜中的男人身躯苍白,神情依旧温润,眼神却空洞得像个人偶,或者说,像具行尸。花洒开到最大,热水冲刷着身体,蒸汽在镜面上凝结成雾。应泊蘸了一指头的磨砂膏,反复擦洗锁骨处的圆形疤痕,那是被烟头烫出来的。至于是被谁烫的,他就想不起来了。


    即便是他自己,也会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把过去的苦痛抛至脑后。


    他把额头抵在浴室冰凉的瓷砖上,手上系着浴巾,湿发的水珠顺着脸颊滴落。


    “你还能瞒多久呢,应泊?纸包不住火,说不定,下个月你就颜面扫地,不得不卷铺盖走人了。”他如是想着。


    *


    “我们要一直这样等到他干完活吗?”


    应泊和路从辜已经在“阜城”项目的施工现场站了两个小时,看郭子军推着小车在眼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这个工头只是把任务安排下去还不够,自己也闲不住,哪里有需要就去搭把手,脚上的雨靴被水泥和沙土糊了一层厚厚的壳。


    “等吧。”应泊又塞给路从辜一把瓜子,“反正他干完今天没明天了。”


    不知怎的,路从辜莫名觉得,今天的应泊有些过于沉默,虽然有问必答,但也仅限于此,不会多说一句。他不知是否与自己有关,便试探地问道:


    “不舒服?”


    “嗯?”应泊转过脸来,眼底一片乌青,但还是向他绽出微笑,“没有,只是有点累。”


    “要是睡眠质量不太好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打打拳击。”路从辜努力让自己的话音听上去轻松诙谐,“把压力都发泄出来,晚上就睡得香了。”


    “我?”应泊指着自己,转了转眼睛,还是摇摇头:


    “我手脚不协调,定期去举举铁跑跑步就够了,学拳击能气死一屋子教练。”


    路从辜忍俊不禁:“我亲自教,怎么样,有兴趣吗?”


    应泊始终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学费怎么收?要办卡吗?”


    “上课之前记得给教练带早餐,还是挺划算的吧?”


    “成交。”应泊唇边笑意变深,配合地点点头,“可能有点笨,那也没办法,希望教练能耐心点。”


    彼时在监狱打伤的小喽啰都脱离了生命危险,支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要没出人命,一切都好说,就是写报告太麻烦了点。路从辜将前因后果全部上报,换来了局长孟长仁直抒胸臆的一句感叹:


    “他妈的!真是反了天了!”


    “局长说得对。”肖恩一边喂着八哥一边说。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应泊和路从辜不约而同地决定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不过,出乎路从辜意料的是,应泊对他为什么要放走“狗哥”并不是特别关心,连问都没问过。精心设计的谋划正待有人欣赏,却堵在了嗓子眼里,倒让他坐立不安了。


    最后,路从辜还是忍不住问:“你不好奇么?”


    “你有你的安排,该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应泊看得很开。


    对于焚尸案,二人心里有相同的推论,但如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依然是个问题。尸体和凶器可能在湾河上中下游的任意一个角落,也可能被埋在鄢山的某一处山脚,漫无目的地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这时办案机关往往就会采用先取口供,再根据口供寻找证据的方式。


    所以他俩就来这里守株待兔了。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趁现在赶工,还是在没发工资的情况下,但出于一点人道主义关怀,他俩并没有急着把嫌疑人按倒在地戴上手铐推上警车,传唤理由也只说是“有些细节需要再跟你确认一下”。


    “你觉得咱俩守在这儿,像不像黑白无常?”应泊忽然幽幽道。


    闻言,路从辜皱起了眉头,然后缓慢地向旁边挪了挪,跟他划清界限。


    郭子军似乎已经明白他们的来意。将最后一车砖石运到目的地后,他折返回来,主动钻进了警车。一路上,他都没有同前座的两个人交谈过一句话。


    应泊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有吐出只言片语。


    审讯室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电流声,在铁灰色墙面上投下三道影子。路从辜打开电脑,调出讯问笔录模板。应泊则走到一边,研究了五分钟才打开录像机——涉嫌多起故意杀人,数罪并罚,极大可能判处死刑,审讯时需要全程录音录像。除了他们俩,支队其他人也没闲着,已经拿到搜查证前往郭子军家进行搜查了。


    “先喝口水。”应泊递给郭子军一个纸杯,不急着直入主题,“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无怨无悔地帮蒋威还赌债?”


    他颇为遗憾地摇摇头:“一直到今天,你都没有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


    很多影视作品里,嫌疑人归案时都会被告知“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你的呈堂证供”,但“米兰达警告”现实里并不适用,配合调查是义务——换言之,就是“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郭子军的食指抠着虎口上的水泥点:“我说了,兄弟情谊。”


    并不意外的回答。路从辜翻动着案件材料,接上应泊的话:“我们调取了银行监控和流水,确实,29号晚将近十点左右,你出现在银行取款机前,取走了两万元。在这之前,你断断续续地帮蒋威还了不下二十万的债务,这不算是个小数目。”


    郭子军眼球向左上方微微转动:“这么多么?我没算过。”


    “29号晚,与蒋威同行的人是孔大庆。我们不是没设想过孔大庆为了争夺这两万元杀害蒋威的可能性,但有份证据推翻了这个结论。”路从辜出示了两件血衣的照片,手指着重在那条裤子上点了点,“根据血迹,能够确认是凶手遗留的衣物。两条裤管的膝盖以下都被磨烂,什么人会把裤子穿成这副样子呢?”


    他的目光定格在郭子军长及膝盖的雨靴上:“……显然不太可能是职业司机的孔大庆。”


    “你说29号那天,你在女儿家里跟女婿喝酒,却被来要钱的蒋威打扰。我们找到你的女婿询问过,虽然那晚你确实在他们家,但晚上九点以后,他就因为醉酒不省人事了,你的女儿在照看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这段时间内你的行踪,他们也无法确定。”


    “而且。”应泊顿了一下,“你明明是在朝阳监狱认识蒋威,为什么要跟我们撒谎呢?”


    第32章 心防 那只手用手背蹭了蹭应泊的掌心,……


    肖恩站在玄关处, 百无聊赖地用指甲抠着开裂的墙皮。郭子军的家相当逼仄,温鸿白又不许痕检以外的任何人靠近,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满脑子想的都是下班之后吃什么, 以及破案后一定要蒙头大睡到正月十五。


    这是一栋很典型的老式居民楼。乍一看, 房间内整洁得不像是一个中老年男性的居所。


    “暖气倒是供得很足。”肖恩抹了把额头的汗, 脱下外套,刚想扔到沙发上, 就被温鸿白狠狠剜了一眼。他撇撇嘴,又老老实实穿上了。


    “三遍了, 他妈的连一根人毛都没看见。”痕检员骂骂咧咧的, 手里拎着的物证袋空空荡荡, 警服后背洇出深色汗渍。痕检箱里的棉签已经用掉大半, 静电吸附器收集的只有灰尘和小孩吃剩的饼干碎屑。


    厨房吊柜突然传来巨响, 年轻民警小薛触电般缩回手。半袋面粉倾泻而下,在瓷砖地上铺开惨白的雪。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看别人笑话,肖恩满脸幸灾乐祸:“闯祸了吧。”


    粉尘在斜射的阳光里飞舞, 小薛被糊了一脸面粉, 眼睛都睁不开:“不好意思, 我没看见。”


    “温队, 撤吧。”肖恩被暖气烘得困意上涌,“让头儿那边再想想招,应检脑子好,一定有办法。”


    温鸿白虽然仍有些不甘心,但这一个下午确实一无所获。她瞥了一眼身旁那套磨破皮的布艺沙发, 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正常来说,一般家庭都会把沙发摆在客厅长边,郭子军家却把沙发摆在了短边。


    也许只是习惯不同吧,她想。技术员开始收拾器材,叹息声此起彼伏。温鸿白摘下手套去够工具箱,突然被沙发底部反光晃了眼。她把手探进去,按住那块反光,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镜,边缘还沾着星星点点可疑的褐色斑点。


    “等等!”她跪坐在沙发前,多波段光源的紫光扫过布面褶皱,在靠背的接缝处照出一片蛛网状荧光。


    客厅瞬间活了过来。痕检员掀翻沙发的动作太粗暴了些,惊起满地尘埃,紫外线灯扫过墙角,十几处处荧光斑点纷纷显现,像是一面星图。小薛跪在地上用棉签采集踢脚线缝隙的结晶物,发现还有一道暗红色渗进了木纹深处。


    温鸿白抖开静电吸附膜按在沙发背面,掀开的瞬间,十几粒黑褐色颗粒粘在膜上。


    “喷溅形态。”她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鲁米诺!”


    试剂被均匀地喷洒在地面和墙边,幽蓝荧光如同火焰般窜起。温鸿白长出了口气,转身望向肖恩:


    “告诉路队,有线索了。”


    *


    “我不知道当年在朝阳监狱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不愿意承认那段过去。毕竟,不论是在那个年代还是现在,狱警都算是个相当体面的工作。”应泊将卷宗里的监狱考勤记录出示给郭子军,顶灯的光晕恰好笼罩在“缺勤”两个字上,“所以,十七年前的5月18号,郭警官,你为什么会旷工?”


    审讯室陷入死寂。单向镜折射出郭子军的侧脸。虽然眉眼、唇角的微表情并没有变化,甚至连皱纹都没有变过,但相比起最初的漠然,这张脸明显多了一丝阴鸷。


    应泊看见郭子军额头和脖颈都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工装领口洇出一圈深色痕迹。他开着玩笑,语气却冷冷的:“你不会要告诉我,是起晚了吧?”


    “呵。”


    郭子军皮笑肉不笑,从牙缝中挤出浑浊的话音:


    “我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个倒霉的替死鬼,你们早就忘了。”


    “是早就被忘了,很不巧,又被我发现了。才过去十七年,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时效为二十年,而且,立案后逃避侦查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


    掌心的伤口因为愈合发痒,应泊又不好意思在嫌疑人面前挠,只好握住金属的桌腿,用那一点点凉意缓解痛苦。他察觉身旁的路从辜突然把手探进口袋里,而后掏出了一个绿色的小瓶。


    “芦荟胶,涂一点吧,会舒服很多。”


    应泊感激地接过,把手藏在桌子下面涂药。路从辜有意无意地翻动绍青村奸杀案的案卷,将勘查现场的照片摊在桌面。郭子军抽了抽嘴角,说:


    “我们没打算杀那个女人,是她太不听话了。”


    这是松口的迹象。路从辜抬眼看他,追问道:


    “你们?你,还有谁?说清楚点。”


    “我,还有蒋威。蒋威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沾上了赌瘾,即便是后来因为灭门案进了监狱,他也没戒掉。那个时候监狱管得没那么严,只要肯出钱,什么都能做。”


    “我一个人负责一整片监区,蒋威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是犯人中一呼百应的那个,经常拉着其他人一起赌。我那时年轻,受不了驻守监狱不见天日的无聊生活,被他鼓动着,也参与其中,染上了赌。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差不多都被我输了进去。”


    “赌瘾上来的感觉,我说不好,但我一直记得。不论输了多少,总觉得下一把就能赢回来,赌红眼的时候,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会赔进去。但日子总得过,兜里不能总是比脸还干净。”


    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桌面上,他叹了一声,接着说道:“直到有一天,蒋威问我,要不要去抢劫。”


    “监狱旁边的那条街,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大集,人来人往,经常会挤乱套。我们两个一合计,既然走不远,不如趁着他们赶集的时候抢劫,能抢多少是多少,抢完就混进人群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只是抢劫么?”应泊问。


    “本来只打算抢劫。结果我们在大集旁边蹲了一上午,遇上一个落单的女的,蒋威那小子好色,看上那娘们儿了。”郭子军嗤笑一声,“他让我按住那娘们儿,但她挣扎得太厉害,在我手上抓了好几道血印子。我实在心烦,捡起一块石头,照着她脑袋就砸了下去。谁能想到,一下就给打晕了呢。”


    “等蒋威完事儿之后,那娘们儿还没醒。我们俩摸遍了她全身,只找到50块钱,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算了。蒋威从旁边的机井里扯了一段麻绳,我们俩一人拉一头,看女的没气了才敢松开。做完这些,集也散了,我们俩把尸体扔进水里,就跑回监狱里去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鄙夷得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仿佛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鸡鸭,一头年猪——死了就死了,没什么非要深究的动机,也没什么值得悔恨的过错,恨只恨自己不够谨慎,时隔十七年还会被发现。


    是因为过去太久,还是因为从未触动,竟然可以如此轻松地从记忆里抽离出来,应泊忽地生出一股寒意来。他做不到,所以才要反复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而工作也只是工作,自己做好一个不动如山的看客、一把当机立断的刀就够了,不必为之投注心神。


    我们从文明的角度探讨犯罪的起源,批判人性的丑恶,可最后往往会发现,犯罪的底色是本初的兽性,只要活着就会有,根本无解,也不可能被消灭。


    也正因此,他从不赞成“办的不是案件,而是别人的人生”之类的论调。该对人生负责的是每个人自己,而他只需要顾好所背负的职责。


    应泊想得入神,丝毫没注意到旁边打字的声音倏尔消失,一只手探向桌下,在阴影的遮蔽中勾住了自己的指头。


    “蒋威本来就是个杀人犯,他当然不害怕,可我没干过这种事,吓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尤其是听说尸体被打捞上来,还有警察在到处走访的时候,我快要崩溃了。蒋威也知道我害怕,就用这件事威胁我伺候他,故意拿我找乐。”


    那只手用手背蹭了蹭应泊的掌心,确认不再发热发肿后想要抽回去,却被应泊反手扣在膝头。应泊表面不动声色,了然颔首,接着问:“他使唤你,你很不爽,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把他揍了一顿,然后被开除了。”说到这里,郭子军反倒松了口气,“后面十几年,我都没再见过他,也不敢再赌。直到五年前,他又出现了。”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我实话告诉你们,孔大庆是蒋威杀掉的,蒋威和钱文焘都是我杀的。”


    “不过……”郭子军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你们找不到尸体。”


    审讯的二人脸色一齐变冷,绞缠在一起的手指也迅速放开。应泊清了清嗓子,道:“虽然你算不上自首,但犯罪嫌疑人如实供述自己罪行的,也可以从轻处罚,希望你考虑一下。”


    郭子军笑容越发轻蔑:“杀了三个人,再从轻能轻到哪里去呢?”


    一句话把应泊后面的话噎了回来。路从辜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他扫了一眼,肖恩发来一条消息:“放心吧,有线索。”


    他稍稍放下心来,悠悠开口:“女儿和外孙女还不知道你的事吧?”


    “用家人威胁,有点太卑鄙了吧?”郭子军反问。


    “为什么愿意坦白杀人事实,却不愿意坦白尸体在哪儿呢?”应泊想不明白。


    “因为恨吧,恨他们为富不仁,把我逼到这一步。”


    看来尸体是攻破他心理防线的最后一击,应泊合上眼睛,思绪回到审讯开始前,郭子军在工地上忙碌的身影。


    马上就要被押上警车,却不想着逃跑,而是不以为意地继续砌墙?


    “在工地。”应泊睁开眼,声音冷厉,一如手术刀划开皮肤,“对吗?”


    第33章 打生桩 应泊会悄悄牵住他的手揣进自己……


    下雪了。


    距离除夕不到一天, 从昨夜开始,天空开始飘洒鹅毛似的大雪。积雪压垮了工地围挡的彩钢板,露出里面灰败的混凝土骨架。雪粒子裹着水泥灰在工地上空盘旋,塔吊的钢索在狂风中摇晃, 发出吱嘎的呜咽。


    阜城项目位于望海市的团白湖畔, “湖畔雅居, 尊享自然”是他们的广告词, 发现蒋威尸体的109国道就在附近。许多人被忽悠着买了这里的期房,却因为屡屡停工, 入住遥遥无期,房贷却还得接着还。


    工人也并非有意罢工, 如果不是被压榨到了极限, 这些任劳任怨又沉默寡言的劳动者们很少会选择反抗, 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钱就是命根子, 没有几个人愿意冒着一无所有的风险做那个出头鸟。


    所以,谁受益了呢?


    施工现场冷冷清清, 三十几个工人挤在漏风的工棚前,裹着结冰的军大衣, 冻得发紫的手指攥着褪色的讨薪横幅, 呼出的白雾里带着劣质烟草的呛味。警车在前开路, 领着爆破队长驱直入。不知谁喊了句“当官的来了”, 人群突然像被惊动的马蜂般涌来。


    彼时在审讯室里,郭子军的沉默让应泊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猜对了。他同路从辜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打算,结束审讯, 暂时将郭子军收押进了看守所。


    痕检在郭子军家中发现的血迹,经检验,确认属于钱文焘。民警们将郭子军的照片拿给汽修厂老板指认,也确定就是他在一月九号当天将车送来了这里。


    民警将郭子军从警车后排押解下来,推搡着前行。现场中央,应泊仰头望着密集分列在一起的高层大楼,一时只觉得像是一排排黑压压的棺材,他暗自嘀咕着:


    “哪个设计师出的方案……”


    路从辜在他身边站定,跺掉鞋子上的冰碴,抽了抽被冻得通红的鼻翼:“……不冷么?”


    “还好,我不怕冷。”应泊把手从口袋中拿出来,贴在路从辜脸颊上,“很暖和,是不是?”


    暖意顺着毛孔渗入皮肉,让人忍不住贪恋地贴上去,路从辜稍稍偏了偏头,追逐着这一点温暖。他们不是第一次一起过冬,很久以前,应泊的手就是暖洋洋的。每周一升旗时两人因为个子高站在队伍最后一排,应泊会悄悄牵住他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等班主任绕到身后再松开。


    郭子军被推至二人身后,因为戴着手铐和脚镣,他步伐踉踉跄跄的。应泊好心地搀住他,还不忘关心一句:


    “怎么样?看守所有点冷吧?”


    或许是看出应泊过于假情假意了,郭子军相当不爽地甩开他的手。


    路面满是水泥残渣,是商砼车漏浆留下的痕迹。应泊被冒犯也不恼,用脚尖踢开那些残渣,颇为自得道:


    “以前在三部的时候,因为业务,也了解过一些工程相关的事情。商砼车漏浆需要添加速凝剂,正是藏尸的最佳时机。”


    他转向郭子军,面上的笑意甚至有些残忍:


    “你要是不说,我们只好把整片楼都炸掉,总能找到尸骸。”


    “……这么多,你们炸得完么?”郭子军一个寒战,看向别处,“而且,他们愿不愿意让你们炸,也是问题。”


    的确,当着这么多工人的面炸楼,不可能没有半点阻力。爆破队架设炸药时,两个青年工人突然躺在混凝土柱前。他们的衣服袖口磨出毛边,脚趾从开裂的胶鞋里探出来。


    “要炸就先炸死我们!”年轻些的男孩声音发颤,“这楼要是塌了,工钱更没指望了!”


    路从辜向身后使了个眼神,数个民警上前,要么抱腰,要么抬腿,合力要将二人架走。思忖片刻,应泊从口袋中取出证件,放在混凝土预制板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找到尸体,我担保你们拿到钱。”


    话说得轻飘飘,郭子军却如遭一记重锤,膝盖一软。在他眼里,这位高个子的检察官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说话行事却老练毒辣,不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读书人,倒有种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出的,混不吝的狡黠。


    风雪突然尖啸着掠过钢模板堆,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工人抱着赌一赌的心态,举着铁锹围上来:“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应泊含笑颔首,“讨不回来,我自掏腰包赔给你们。”


    爆破队将螺纹钢插进预设爆破点,工人们或站或坐,焦躁地向爆破点望去,远处水泥灰浆飞溅,一整年付出的心血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冲击波掀起的雪雾中,应泊转过头,发觉郭子军浑浊的眼泪在皱纹里冻成冰线。


    “怎么,还不肯说吗?”他好整以暇道,“要是找不到,我就不保证还愿意出面帮忙要钱了。”


    自然是施压的手段,就算真的找不到,也不可能让这群工人空着手回家过年。


    闻言,郭子军咬紧牙关,两手攥拳,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应泊耐心即将耗尽时,终于等到他开口。


    “在……在28栋B轴立柱,那里加了速凝剂。”他的右手抓住左腕,嘴里艰难吐出这些字眼,“如果我愿意作证,你们保证能帮他们把工钱讨回来?”


    “分内之事。即便最后闹上了法庭,也会帮他们找最好的律师;如果他们不服判决结果,民事检察也会介入。”


    “我知道那个一直往监狱打钱资助蒋威的人是谁。”


    意外收获。听到这句话,应泊望了一眼执法记录仪,确认在正常运转,才向郭子军微微点头致意,要他继续说。


    “那个人叫赵玉良,蒋威是他豢养的杀手。”


    按照指示,爆破队精准找到了埋尸地点,开展爆破。两个立柱表面龟裂出人形轮廓,工人们用镐头劈开混凝土,腐臭味混着速凝剂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两具冻僵的尸体都保持着站立姿势,地面上蜿蜒的氧化血迹像一根生锈的钢筋,刺破了这座城市被异常低温冻住的土地。


    尸体被刨出来时还裹着一层厚厚的混凝土,部分皮肤因气体积聚而破裂,露出里面苍白而肿胀的肌肤。尸体的鼻孔和口腔周围,还残留着些许泥土和混凝土的碎屑。


    而在尸体下面,他们找到了一把带血的榔头。法医拎着工具箱上前,初步检查后,转向应泊和路从辜:


    “是活埋,窒息而死。”


    “都是活埋?”二人一齐讶然问。


    法医点点头。


    “不、不可能。”郭子军连连后退,“我看到孔大庆的时候,蒋威已经用榔头把他打死了,只是叫我过去帮他处理尸体。”


    “那就只是打晕了,还有一口气,结果被你们活活憋死了。”应泊两手一摊。


    “29号那天晚上,蒋威来找我,说钱文焘让孔大庆来讨债,但孔大庆随身带了一把榔头,一定不怀好意,他干脆先一步动手,杀掉了孔大庆。他让我帮他处理尸体,不然就把十七年前那件事说出去,我没办法,只好出主意把尸体埋在这里。”


    但应泊还有问题想不明白:“为什么把孔大庆埋在了这里,却把蒋威焚尸了呢?”


    “自从五年前他突然找上我,之后每次缺钱都会用监狱那件事威胁我,我陆陆续续给了他二十万,实在受不了了!”郭子军声嘶力竭,“我在车里发现了孔大庆的驾驶证,心想着,既然钱文焘指使孔大庆杀掉蒋威,那我不如抓住这个机会,栽赃给他们,也能用这件事勒索钱文焘,把工钱讨回来。于是,趁蒋威不注意,我直接敲死了他。”


    “但我必须得想办法留下孔大庆的痕迹,正好车里的驾驶证上有孔大庆的身份证号。我知道现在买散装汽油需要实名,又怕工作人员发现不是同一个人,就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故意买了两桶汽油,把蒋威的尸体扔到派出所附近烧掉——就是为了让警察早点发现尸体。”


    “平舒区是个小地方,杀人案不多,一旦发生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但一直到三号,警察和钱文焘都没什么动静,我着急了,将当时拍下的照片送到了钱文焘的公司,还有一封勒索信。”


    郭子军冷笑一声,接着鄙夷道:“可惜,钱文焘这狗东西是真抠,都到这份儿了,还是一毛不拔。我等到了九号,他才愿意上门来见我,跟我谈条件。可中途他又要报警,被我发现了……我也没放过他,把他打晕过去,绑了起来,埋在了这里。”


    路从辜双手抱臂:“事后,你又把车丢在了一处汽修厂,对么?”


    这副淡漠的神情似乎让郭子军大为光火。他猛然爆发:“是他们把我逼到这一步的,但凡蒋威能收敛一点,但凡钱文焘愿意结清工钱,我都不可能非要杀人。他们活该!他们都活该!”


    应泊面色不改,话音掷地有声:“他们活该,那十七年前惨死的杜立娟呢?白白蒙受十七年牢狱之灾的马维山呢?你是不是也要说,是他们自己倒霉,跟你没关系?”


    郭子军顿时怔住。


    离开现场时,风和雪都停了,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信步走到车旁,应泊仰头沐浴着阳光,忽然问:


    “你觉得钱文焘要杀蒋威,只是为了讨债吗?”


    路从辜停住脚步,侧脸看向他,意思是有何高见。


    应泊掏出手机,打开一幅思维导图,指着上面的一对母主题和子主题:“你看,昌义建筑的母公司,是龙德集团。”


    眼见路从辜面上已经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应泊顿了顿,又道:


    “而龙德集团现在的实际控制人,就是赵玉良。”


    第34章 岁聿云暮 喜报:同居了!


    “证据都齐了?”


    “讯问笔录、询问笔录、鉴定报告、勘查报告……”徐蔚然清点着所有移送过来的材料, 习惯性地按顺序整理好,“嗯,差不多就这些了。”


    “可以批捕了?”


    徐蔚然从抽屉里取出文书,推到对面:“批准逮捕决定书, 在这儿, 师父亲自写的。”


    “不需要补充侦查了?”


    “这个我说不好, 万一师父阅卷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新的点子, 也是有可能打回去补侦的,需要做好准备。”徐蔚然面露难色。她才说完, 应泊人未到,话音先传进房间:


    “我全程把关, 不会出现大问题。起诉意见书写了吗?”


    “在这儿。”肖恩忙从厚厚的一摞材料中翻出起诉意见书递给他。应泊坐在徐蔚然旁边, 快速翻阅一遍, 点点头:“嗯, 差不多了, 可以收拾收拾准备下班了。”


    他含着笑,向肖恩使了个眼神, 用口型说道:“叫一下你们路队。”


    方才徐蔚然清点案卷材料多花了些时间,沉默中只余不急不缓的“唰唰”声, 传进耳朵里勾起困意, 路从辜用手支着下巴试图保持清醒, 但收效甚微, 两眼一闭就再也没睁开,呼吸变得平稳绵长。肖恩两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晃了晃:


    “头儿……头儿!下班了!放假了!坚持住!我马上救你出去!”


    “嗯?”路从辜艰难地挣开眼皮,“……都没问题了?”


    “没问题了,剩下的收假后再说吧。”应泊起身, 把案卷放进柜子里,“现在,该回家过年了。”


    欢呼声瞬间炸开。肖恩望着窗外渐密的雪片,忽然想起什么:“你们今晚都回得去家吗?不会只有我一个留守吧?”


    欢呼声戛然而止。


    方彗拧紧自己的巨型保温杯盖子,率先开口:“本来想开车回去的,但是大雪封路,回不去了。”


    击鼓传花似的,问题传给了下一个人,徐蔚然拨弄着办公桌上的便签纸:“我也跟爸妈说过年要加班,就不回去了。”


    轮到路从辜的时候,应泊整理案卷柜的动作一滞,锁柜子的动作都有意放慢,侧耳倾听他的回答。路从辜本来不打算参与讨论,却被所有人紧紧盯着,只好无奈道:“爷爷奶奶被我爸接走了,我也一个人。”


    “哎呀——都是可怜人。”肖恩为难地喟叹一声,又一拍脑门:


    “其实咱们几个可以将就将就,一起过个年。”


    “春节连市的餐厅都被订满了吧……”方彗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外卖也点不到,只能吃泡面咯。”


    “大过年的,就吃泡面啊?”


    “要不……去我家?”一直没发表意见的应泊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囤了很多菜和肉,可以自己做。”


    他看了眼手机时间:“四点多,还来得及,能让你们八点前吃上十二个菜的年夜饭。”


    事情的性质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投向他的每一道眼神都立刻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你会做饭?”


    “嗯。”鬼使神差地,路从辜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而且手艺不错。”


    主意打定,说走就走,饿鬼似的几个人打闹着跟在应泊后面。这是一处装修还算精致的小区,方彗环顾了一周,问:


    “应检,这是你自己的房吗?全款买的?”


    她把肖恩拉到身边,指着楼上耳语:“你看,还有阳台,不错的。”


    “不是我的房,是我租的。”应泊打开单元门,“调回来之后没地方住,正好师父有个同学要搬到国外去,她帮忙联系了一下,就把房子低价租给我了。”


    他没发现,身后的路从辜眼神一黯,似乎在思量什么。


    乘电梯上行,最终停在一户门前。应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礼貌说道:“这两天太忙,没来得及收拾家务,请见谅。”


    他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温馨熟悉的家,而是——张牙舞爪飞扑过来的张继川?


    “啊,我亲爱的朋友!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刻!我的双眼是否在欺骗我?”张继川一个熊抱,整个人挂在应泊身上,“我的心脏此刻正如一只受惊的云雀,在我的胸腔里扑腾着它那狂喜的翅膀。让我好好看看你——是的,这确实是你,不是我在孤独的夜晚臆想出来的幻象!”


    应泊被他肉麻的翻译腔呛住,欲言又止,费了点力气才把他从自己身上卸下来:“……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今天早上去了机场。”张继川瘪瘪嘴,又转身走回屋内,颓唐地躺在沙发上,“办值机的时候才发现行程买反了。”


    应泊无语凝噎,白了他一眼,其余几个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张继川向应泊身后望去,眼中一亮:“蔚然,你怎么也来了?”


    “跟你一样,来蹭饭的。”应泊把他们领进来,向沙发挥了挥手,“坐吧,就当自己家。我去备菜,你们谁搭把手?”


    路从辜根本没打算坐下,脱下外套后就打算跟他进厨房。方彗有眼力见,忙起身道:


    “应检,你手上的伤还没好,我们帮你做吧,你在旁边指挥就行。”


    张继川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刀工好,我来切菜。”


    “……也不是不行。”应泊暂时觉得这提议不错,“让我想起了上辈子在紫禁城当大内总管的日子。”


    但现实往往比想象残酷得多。几个人把厨房搅得天翻地覆后,应泊有些后悔把他们带回家了。


    “啊啊啊啊这螃蟹怎么还是活的!啊啊啊啊它爬出来了!救命啊!”徐蔚然和方彗尖叫着缩在厨房墙角。肖恩则忙着跟油锅一决高下,但在油锅雨点般的攻击下接连败退:


    “我操!这油怎么到处乱溅!我□□操烫死我了!”


    他甩着手,疼得满地乱蹦,很不巧地赏了来救场的路从辜一个耳光。


    而在案板上切肉的张继川则用握手术刀的方式握菜刀,半小时了也没切出一盘肉。应泊斜倚在厨房门口,幽幽地问:


    “你在国外那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白人饭嘛。”张继川潇洒地一甩脑袋,“别担心,没饿着,我闻闻隔壁的大/麻味就饱了。”


    应泊哭笑不得。他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自己负责打扫残局,只留下张继川帮忙备菜:


    “这些都要细细地切成肉馅,那些要细细地切成肉丝和肉片。肉片必须切得薄厚均匀,有肥有瘦……”


    张继川攥着菜刀,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然后慢慢拧起眉头,“咣”地一声把菜刀拍在菜板上:“你莫不是——”


    “没错。”应泊憋着笑,拍拍他的肩膀,“洒家就是特地来消遣你。”


    趁着炖肉的空当,应泊拨通了视频电话,刚一接通,画面里就出现了夏卓尔狂奔着的,兴奋到模糊的脸。不用猜就知道,她又跑到院子里偷偷放鞭炮去了。


    “卓尔,压岁钱打过去了,记得查收——师父呢?”


    “妈!哥找你!”夏卓尔向屋内大喊一声,又看向屏幕,“哥,你今年还是一个人过年?”


    “怎么可能?”应泊把屏幕转向厨房外,众人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配合地挥挥手,高喊着:


    “过年好!”


    八点整,春晚开场歌舞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十二道菜挤满方桌,饮料是张继川带来的红酒。应泊被众人推到主位,面前的碗里堆着小山般的菜。


    “这红烧排骨绝了!”方彗腮帮鼓得像仓鼠,“对了,应检你家WiFi密码多少?我要抢红包!”


    应泊把密码打在聊天框里发给她:“抢红包?那我把你拉进我们群里,张一刀每年都发特别大的。”


    张继川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慷慨道:“不白来,都不白来嗷。”


    “……有法必医?”肖恩念出了他们的群名,“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为什么还要特地建个群?”


    应泊挠挠后脑,笑得尴尬:“本来想把其他人拉进来的,但没人愿意搭理我们俩。”


    路从辜坐在应泊身边,每次刚把饭碗打扫干净,应泊都会在电光石火间补充上新的饭菜。他吃得实在胃胀,借着打电话的由头躲到窗台,拨通了视频:


    “爸,新年快乐。”


    接通的是他的父亲路项禹,背景音里还有爷爷喝醉后侃大山的声音:“……儿子啊,吃了吗?我陪你爷爷喝酒呢。哎,你这是在谁家?”


    “在……应泊家。”他紧跟了一句,“应泊回来了。”


    “谁?”路项禹的神色先是有些迟疑,又马上变作一腔惊喜,“你说谁回来了?”


    “应泊,就是你想的那个应泊。”路从辜转身望着餐桌,目光全落在应泊映着电视屏光亮的侧脸上,嘴角不自觉漾起笑意:


    “不过,他还在租房,我想……”


    窗外鞭炮响声连天,应泊一个人收拾好餐桌上的虾壳、骨头,把餐盘都端回厨房。厨房外的众人又转而沉浸在打牌的热闹中:“四个2,要不要?”


    “啊,蔚然快把我绩效都赢光了!”方彗的哀嚎传来,徐蔚然的笑声紧随其后。


    洗碗槽里浮着油花,泡沫顺着水流旋转,应泊戴着橡胶手套洗碗,手掌被粗糙的内层摩擦得再一次肿痛起来。


    “该买一台洗碗机了。”他想。


    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足勇气,脱下一只手套,点开陈嘉朗的聊天框:


    “新年快乐,好朋友。”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路从辜的体温隔着毛衣透过来。他全身一震,急忙转身,却被路从辜从后按住,松开的围裙带子也被重新系好。


    “搬来和我住吧。”


    "啊?不、不用麻烦……"应泊还没反应过来含义,下意识婉拒,话却被碗碟碰撞声打断。路从辜夺过他手里的钢丝球,把盘子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我看了,这房子暖气管道有点老化,不安全,不适合长住。”


    “可是……”应泊踌躇了一会儿才说,“我家是新换的地暖啊。”


    不好,扯谎被戳穿了。路从辜大脑急速运转,又立刻换了套说辞:“安不安全另说,要是房东搬回来了,你怎么办?”


    他提前预判了应泊可能的回答,抢先说:“再找房子太麻烦了,很难找到可靠的房东。”


    电视机里开始新年倒数,客厅里欢呼声震得吊灯摇摇晃晃的。应泊望着路从辜低头认真洗碗的侧颜,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一脸桀骜的少年也是这样不讲道理地把礼物塞到自己手里:“给你你就拿着,废什么话。”


    “五!四!三!”


    烟花在夜空炸开的瞬间,应泊听见自己轻声说:“好。”


    第35章 磨合 磨砂玻璃映出路从辜轮廓分明的背……


    虽然一早就明白, 以法学生终身学习的形势,书多很正常,但路从辜第三趟折返楼上楼下之后,还是觉得有点太多了。


    应泊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带的大件行李, 简朴得让人有种他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长住的感觉。唯独书房里那一排排用浩如烟海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大部头书, 都被他整整齐齐放进了贴着标签的牛皮纸箱。


    “这些书都要带吗?”路从辜单手扛起标着“证据法学”的箱子, 禁不住一声闷哼。这样的纸箱已经塞满了两辆车的后备箱和后座, 像是摇摇欲坠的小山。


    “很多都是淘来的二手书,已经绝版了。”应泊扶着车门喘气, “歇会儿——喝口水吗?”


    两辆车拐进巷子时,太阳已经西斜。路从辜的家就在望海一中后面, 高中时不仅可以走读, 而且睡到六点半再起床也来得及上早读。


    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终于把东西都搬上楼。应泊局促地站在玄关, 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 感觉同记忆里的模样不太一样,便问:


    “是……重新装修了一遍吗?”


    “嗯, 我不喜欢以前的装修风格,工作后攒了点钱才找人重装的。”路从辜将纸箱放在鞋柜旁, 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棉拖, 一双深灰一双浅灰, 鞋面绣着吐舌头的大耳朵狗狗。


    “拖鞋是新买的。”他把深灰的那双推给应泊, “这是加绒款,冬天穿,夏天的在柜子里,还有一双洗澡穿的,在浴室。”


    应泊换上拖鞋, 码数不大不小刚刚好。他抬起头,正对上路从辜带着询问的目光,慌忙移开视线,嘴角的笑却压不下去:“谢谢,很暖和。”


    “格局你应该记得,这是客厅,左手边是主卧,右手边是次卧,厨房和卫生间在那边。”路从辜随手一指,领着应泊往主卧的方向走,“以前是爷爷奶奶睡主卧,我睡次卧,我爸很少回家,回来也是睡沙发。二老回乡下之后主卧就空出来了,正好留给你。”


    他打开主卧门:“已经收拾好了,床上用品也是新换的。”


    床边摆着张懒人沙发,旁边是工作桌,上面有一盏可调节的阅读灯。路从辜拉开窗帘,夕阳的余晖洒在米白色的沙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知道你书多,还特意换了个书柜,就是可能有点小——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


    应泊的手指抚过沙发柔软的布料,想起自己租住的房子里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他转头看向路从辜:“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昨天。”路从辜轻描淡写地带过,“家具城昨天才开门营业。”


    应泊用了一段时间才勉强适应“寄人篱下”的生活。最初的几天,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局限在卧室、厨房、餐厅和卫生间,只有做家务的时候会到客厅和阳台转转,而且尽量不会让自己生产垃圾,洗完澡也会把浴室打扫得一滴水都没有再出来,比住酒店还要小心。


    而且,他连行李都没完全拆封。


    警校养成的习惯让路从辜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整洁,何况,在家里随便一点本来就无可非议,但应泊如履薄冰的表现让他也不得不变得束手束脚,力求所过之处一尘不染。但总这么过谁都受不了,在应泊又一次在饭后做好垃圾分类,准备丢到楼下时,路从辜忍不住开口:


    “当自己家就好,不用这么……”


    他话还没说完,应泊已经出门丢垃圾了。


    浴室雾气氤氲,应泊抱着自己的灰色睡裤在门口徘徊,他闲不住,出来寻找需要换洗的脏衣服,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几件。磨砂玻璃映出路从辜轮廓分明的背影,灯光从顶上打下来,发梢的水珠顺着脊沟滚入腰窝。应泊错开目光,摇了摇头,把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都抛至脑后。


    洗衣机上搭着一团黑色套装,是路从辜的作训服,他顺手捞了起来,扔进脏衣篓。


    共同生活支出同样是个问题。正当路从辜睡前忽然想起查看这个月的水电费账单时,却发觉本该只剩个位数的余额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大笔。


    他踩着拖鞋,跑到卫生间,冲正在洗漱的应泊晃晃手机:“你交完了?”


    “嗯。”应泊吐掉嘴里的泡沫,慢悠悠地说,“以后我来交吧,就当抵房租。”


    如果真的是合租室友,路从辜会相当满意,毕竟对方不仅不会给他添麻烦,而且回家就有热乎乎的饭端到嘴边。但问题是——这个人是应泊,他从来没打算把应泊当合租室友看。


    或者说,不止是做合租室友。


    情绪积压久了总会爆发。终于,他成功在晚饭前把应泊堵在厨房流理台。应泊举着锅铲后退,后腰抵住冰箱门,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搞什么名堂:


    “怎、怎么了?我今天饭做得确实晚了点……”


    油香在方寸间纠缠。路从辜定了定神,才一字一顿道: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磨合不来,我会赶你走?”


    “没有啊……”应泊微微张大嘴巴,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还不忘把锅铲伸进锅里搅和两下,“等会儿再说,肉要老了。”


    如果一定要说应泊有哪里让他产生意见,可能就是作息问题。从大学起,路从辜就形成了六点起床的生物钟,洗漱后他会绕着小区晨跑一个小时再回来,晚上不加班的话就会在十点早早睡下,假期也一样。但应泊在假期会一觉睡到中午,晚上则一熬起来就忘情了,仿佛只有在晚上才会精神焕发、文思泉涌似的。


    暖黄光晕从主卧门缝漏进来。路从辜稍稍推开门,应泊正戴着眼镜,蜷在懒人沙发里敲击笔记本。长睫在镜片下投出蝶翼似的阴翳,光影流转其上,疲惫中又有几分恬静。


    “应检察官。”路从辜倚着门框,睡袍腰带松垮系着,“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墙上的影子随他的动作摇曳,将应泊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应泊偏头望向他,敲键盘的手一滞,喉结不明显地上下滚动,摘下眼镜揉捏鼻梁:“马上就好,你先……”


    刚说完,应泊回想了一下,敏感的神经颤了颤:“是我吵到你了吗?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有点不对劲就睡不着,就是来提醒你注意休息,不然又要开始头痛了。”路从辜嘟嘟囔囔的。应泊把笔记本放到一边,起身到厨房去,又端着一杯牛奶回来,把温热的杯子贴在路从辜脸颊上:


    “微波炉热过,喝完就睡,我也睡,好不好?”


    此后,应泊稍微收敛了一点,也可能是熬不住了。不过,好景不长。凌晨两点,客厅浮动着幽蓝的荧光,光芒从卧室门顶上的磨砂玻璃渗透进来。路从辜翻了个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应泊不再看电脑熬夜了,他开始看电视熬夜了。


    路从辜倒不是睡不着,应泊看电视一直都是静音,丝毫不会吵到他,他只是好奇怎么会有年轻人会像空巢老人一样,大半夜盯着电视发呆,难道手机不比电视好看吗?


    不行,他太好奇了,必须下去看看。路从辜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出来,连被发现后的理由都想好了:“我起夜,不用管我。”


    电视画面明明灭灭地映在应泊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声音。装了一半热水的马克杯在茶几上氤氲着白雾,应泊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瞳孔里盛着整片寂静的……


    比奇堡?


    他在看《海绵宝宝》?


    路从辜不敢置信地看了几眼电视屏幕,确定是少儿频道的《海绵宝宝》。他在原地站了两分钟,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鼓起勇气道:


    “那个……你可以放大音量的。”


    应泊猛地转头,慌乱中碰到了遥控器,误触静音键。倏然间,章鱼哥暴躁的抱怨在客厅炸响:“如果有一天,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我永远不会让我的双脚站在这油污的地板上!”


    二人一同陷入沉默。应泊挠挠脑袋:“呃……很有道理,对吧?”


    路从辜看着应泊手忙脚乱按回静音键,忽然想起监狱被追杀那天,此人面对枪口都能从容交涉谈判的模样。他不由得一笑,坐到应泊身边,抓住应泊调音量的手:


    “就这样,挺好的。”


    不过,应泊好像变得如坐针毡起来。他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吃小蛋糕吗?我下午买的。”


    获得路从辜点头许可,他逃也似地跑进了厨房。


    一口气看完了五集,困意终于漫过好奇心。路从辜感觉意识像被潮水推着往深海下沉,恍惚间有温热的触感托住脖颈。等回过神时,他的额头已经抵在应泊的颈侧,脑袋被应泊的肩膀稳稳托住。


    他知道自己应该坐直身子,可大脑中枢已经不受他的意志力指挥了。留香喷雾和沐浴露的甜香从应泊睡衣和衣领里散发出来,路从辜紧绷的那根弦一松,便全身脱力靠在应泊身上,彻底睡着了。


    应泊的呼吸因这一刹而停滞,握着遥控器的手悬在半空。屏幕里蟹老板正在数钱,荧屏变换的光掠过两人交叠的影子。他僵硬地小幅度拧转身子,指尖悬在路从辜发梢上方半寸,终究没敢落下,转而将一张毛毯轻轻盖在路从辜身上。


    “……晚安。”


    路从辜是枕在应泊腿上醒来的,身上盖着墨绿色的毛毯。阳光在阳台的窗棂跳跃,洒进来一角,应泊的头歪倒在沙发靠背上,看上去睡得正熟。


    不知道这样枕了多久,路从辜担心把应泊腿压麻,手支着身子打算坐起来,却被应泊重新按回腿上。


    “时间还早。”应泊根本没睁眼,手覆在他脸颊上揉了揉,声音轻得像海面浮沫,“睡吧,我在。”


    晨光熹微中,两双拖鞋安静地依偎在沙发旁;烘干机里,灰色睡裤与作训服缠绕成解不开的结。不止是衣服、餐具,连冰箱里的蛋糕炸鸡都分成了两人份。


    新生活开始了。


    第36章 檀香 “他碰过这里吗?”陈嘉朗的指尖……


    靖和律师事务所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四面CBD大楼的浮光, 应泊熟稔地推开门,暖风裹着香根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路从辜跟在他后面,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从来没来过律所。”


    “学历高一点的流水线罢了,不用害怕。”应泊稍微放慢了脚步, 让路从辜能紧跟在自己身边——这样两人都多了一点底气。


    律所位于写字楼26层, 路从辜一向不喜欢穿正装, 但为了表示尊重, 今天特意打扮得端庄一些。应泊拗不过他,只好给自己喷了点香水——是味道经典沉稳, 什么场合都不会出错的那种香型,也顺便给路从辜喷了一点。


    开放式办公区里, 二十多个西装革履的律师正对着电脑屏幕和案卷皱眉, 像群被程序编码的完美机器。不过, 如果向办公桌下望去, 就能发现他们脚上踩着各式各样的平底鞋或是拖鞋, 皮鞋和高跟鞋被随意地踢翻。


    “他们的工位都不是免费的,年末要交管理费, 连打印都要额外收费。”应泊倚在前台,把声音压到最低, 同路从辜耳语, “看着光鲜亮丽, 其实很多人都是倒贴上班。”


    “应检这边请。”前台接待的嗓音甜得发腻, 指甲上镶着碎钻的手指划过平板电脑,“陈律师正在给团队开会,您稍等,我这就……”


    她话没说完,一道清朗的男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不必。”


    二人应声望去, 一个眉眼艳丽,神色却冷淡倨傲的青年倚在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上。他穿一身深灰色的高定西装,金丝眼镜滑到鼻梁,右手还握着激光笔,红色光点像滴蚊子血,钉在投影幕布的股权结构图上。


    他似乎是有意在这里等待他们。接待向青年点头致意,而后低着头快步溜走,青年转头叮嘱会议室众人:


    “并购案尽调报告今晚十点前发我邮箱,过时不候。”


    转向应泊时,青年那双桃花眼里多了一丝喜色,凌厉的面部线条也柔化下来。他笑着解开西装扣,露出里面的靛青暗纹马甲,迈步迎面走来,将其他人晾在会议室里:“你晚了五分钟,不过没关系,我愿意等。”


    这话和青年的神情让路从辜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当他发现青年的视线完全把他排除在外,全部炙热地黏着应泊时,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把应泊藏在身后的冲动。


    是占有欲吗?


    气氛已经开始变得剑拔弩张,应泊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站在路从辜和陈嘉朗中间,身体本能地微微偏向路从辜,代为介绍说:


    “这是我的同学,靖和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陈嘉朗,现在主要负责一些非诉业务。”


    他又转向陈嘉朗,语气带着罕见的紧绷:


    “这位……也是我的同学,市局刑侦支队队长,路从辜,立过二等功,业务能力相当强悍,人也很可靠。”


    陈嘉朗的视线终于施舍般落在路从辜身上,带着挑剔的敌意:“应泊,我是说欢迎你常来靖和坐坐,可没说欢迎其他人,律所不接待没预约的客人。”


    “我不是跟你——”应泊开口想要辩驳,却被路从辜拦住。尽管已经不爽到了极点,出于礼貌,路从辜还是上前半步伸出手:“幸会。”


    然而,陈嘉朗只是斜睨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摘下金丝眼镜擦拭,转身走向办公室:“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应泊看着路从辜的手悬在半空,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指尖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半是安慰半是歉疚地把他的手攥在掌心,上前一步把他护在自己身后,跟上陈嘉朗的脚步。


    “马老师还没到吗?”应泊的话音变得冷峻。


    “我怎么知道。”陈嘉朗呛了回来,“先进来吧,外面太吵。”


    陈嘉朗推开办公室的实木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从门缝钻出。三个实习律师战战兢兢地站在办公桌前,手中的文件被攥得皱皱巴巴的。


    “这就是你们改了三遍的合同?”陈嘉朗走到办公桌后,话中带刺,“连最基本的格式都搞不清楚,你们是来挂证实习还是来度假的?”


    他满面嫌恶,修长的手指捏起一份文件团成废纸,纸张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实习律师下意识地偏过头,仿佛是预判了他会把纸团扔到自己脸上。


    但陈嘉朗到底没那么做,也许是有外人在场的缘故。


    饶是应泊见过太多性格刁钻的律师,这一幕还是让他叹了口气,他注意到路从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大概是因为不习惯这种等级分明的工作环境。陈嘉朗将文件夹摔在桌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凌厉如刀:“今天下班前改不好,就收拾东西走人,靖和不伺候祖宗。”


    几个实习律师低头不敢反驳,陈嘉朗又提高了音量:“愣着干什么?滚回去改合同!”


    其中一个刚迈开步子,又被陈嘉朗叫住:“等一下,你,先去把唐律师叫来。”


    “唐、唐律师在开庭。”实习律师战战兢兢的,“法院临时通知改排期了……”


    “没关系,那就不打扰唐律师了,不是什么大事,开庭要紧。”应泊忙出言解围,又向实习律师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趁这个机会赶快离开。


    实习律师们如蒙大赦般逃出办公室,最后一个女孩差点撞到路从辜身上。陈嘉朗大概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激,突然换上温和的语气:“应泊,坐吧。”


    他指了指真皮沙发:“路警官也请坐。”


    最后半句极其敷衍,路从辜的嘴角微微抽动。


    办公室的装潢相当豪华,甚至可以说是铺张浪费。二人的视线齐齐扫过书架,正中央有一张被装裱起来的合影:气质尚有些稚嫩的应泊和陈嘉朗在模拟法庭相视而笑,应泊手中捧着证书,内页上印着“最佳辩手”四个鎏金大字。


    应泊只是一个瞬间便发觉了异常——他不是第一次来,很清晰地记得这里原本没有这张合影。他心下一沉,慌忙侧脸看向路从辜,目光却被避开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路从辜无法忽略,胸腔里有某种酸涩的情绪在暗暗膨胀。


    书柜旁则立着一尊鎏金佛像,香炉里青烟袅袅。陈嘉朗从紫檀木茶海取出茶盏,放在茶几上。路从辜的目光在那佛像上略停了停,脸上分明写着:“他这样的人,居然信佛?”


    “很意外?”陈嘉朗捕捉到他的表情,“《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在纸醉金迷的欲海里沉浮,当然要……”


    应泊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我们是党员。”


    “好吧,你们才是一伙儿的。不过应泊,你该不会想让条……”他优雅地改口,用鞋尖碰了碰应泊的膝盖,“让路警官用审讯那套对付我们的当事人吧?有罪推定不可取。”


    应泊咬牙切齿:“我们有分寸。”


    闻言,陈嘉朗点燃细支雪茄,烟雾在他镜片上蒙了层纱。他倾身越过茶海,将烟圈徐徐吐在应泊脸上:“我知道,我知道,你当然有分寸,你对谁都有分寸。”


    相当露骨的挑逗。


    应泊有些不耐地别开脸,视野的余光里,他瞥见路从辜的指节捏得发白。一股无名火冲上颅顶,他抓着陈嘉朗的手腕,撞开办公室的阳台门,又重重地关上,将人甩向护栏:


    “你今天,有点过分了。”


    “过分?我又不是只对他一个人过分,你不是早就清楚我什么德行吗?”陈嘉朗嘲讽地一笑,“怎么,护短了?”


    应泊极力压抑着怒意:“你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社交态度吗?”


    “我对条子向来没有好脸色。”陈嘉朗将膝盖挤进应泊□□,冰凉的手指抚上他发烫的耳垂,“当年你说要做正义的殉道者,现在倒被权力和安稳的生活招安,学会养狗了?”


    “你嘴巴放干净,路队接手了案件,这是正常的工作流程。”


    “正常?你们两个连香水的味道都一样,这也叫正常?”陈嘉朗眼睛眯成危险的弧度,“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还真是巧合。”


    “他碰过这里吗?”陈嘉朗的指尖游移到应泊的皮带扣,潮湿的呼吸喷在耳廓,“还是说……连手都没牵过?”


    应泊猛地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腕骨捏碎:“陈嘉朗,适可而止。”


    疼痛顺着神经攀上大脑,陈嘉朗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旧自顾自道:“他知道我穿过你的衬衫吗?知道我每次在酒局上喝到烂醉,都是你背我回家吗?知道最穷的时候,我们两个吃同一份饭吗?”


    记忆如潮水倒灌。此刻掌心下的皮肤冰凉颤抖,应泊忽然惊觉陈嘉朗瘦得惊人,慌忙松开手。陈嘉朗倚在护栏上,摸出烟盒,又叼起一支烟,侧脸在烟雾中忽明忽暗:


    “你指望我说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刺耳响声,陈嘉朗厌恶地向下一瞥,弹落烟灰:“不如我现在跳下去,成全你们这对?”


    “别说了!”


    应泊的拳头擦着陈嘉朗耳际砸在阳台护栏上,血腥味在齿间漫开,是他咬破了舌尖。陈嘉朗不退也不躲,眼里连一星半点的恐惧都没有,反倒是应泊先退却了:


    “嘉朗。当年只是四千块钱而已,我们现在……都不缺这一点钱了。”


    陈嘉朗的讥诮渐渐变作苦涩:“在你眼里,只是四千块钱吗?”


    重物坠地声像把剪刀,裁开二人之间凝滞的空气。应泊向外望去,马维山风尘仆仆地闯进办公室,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狠狠摔在了地上: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37章 断弦 应泊,你不觉得我们是同类吗?……


    马维山手上抱着一个牛皮袋子, 里面的文件飞了出来,散落一地。路从辜一个箭步冲上去,托住马维山手肘将他扶起,却摸到了一把硌手的骨头。这具身体轻得不像中年人, 倒像具蒙着人皮的骷髅。


    “没事吧?”


    “没事, 人老了, 腿脚不灵便。”马维山揉着被摔痛的胯骨和膝盖, 抬头望着路从辜,“……您是?”


    “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路警官。”应泊上前帮忙整理散落的文件。也许是因为上次在检察院门口的经历, 马维山佝偻着背不敢抬头,更不敢同应泊对视。


    “应检和路队真是菩萨心肠, 这种记吃不记打的丧家犬都带回来养。”陈嘉朗碾灭烟蒂, 抱臂倚在阳台门上, 盯着马维山的眼神比语气更促狭, “哎, 把你捞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到处惹是生非的。”


    应泊很清楚这话什么意思。马维山前些天在超市小偷小摸, 被老板发现后还不承认,民警到场教育了一顿, 灰溜溜地回家了。他也想不明白马维山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歹曾经也算是为人师表, 难不成十七年的牢狱之灾真叫人变化如此之大么?


    越想越心乱如麻, 应泊又不愿让路从辜看出端倪,只能烦躁地闭上眼,揉捏着眉心:


    “嘉朗,少说两句。”


    “呵,这也不能说, 那也不能说。”陈嘉朗故意擦着应泊半跪的身子走过,“办公室留给你们,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应泊才松了口气,陈嘉朗又训狗般向马维山轻佻地吹了声哨:“别把我沙发弄脏。”


    听见路从辜的指节咔哒作响,应泊忙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快走。”


    待陈嘉朗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二人扶着马维山坐在沙发上,发现马维山一直在瑟瑟发抖。应泊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起身去找办公室的地暖调温器,又帮马维山倒了杯热水:“这样可以吗?”


    “好多了,在监狱里落下的风湿罢了,谢谢应检。”马维山抱着热水杯,手指还在打颤。应泊翻动着那个牛皮袋子:“这些文件是怎么回事?”


    “账目,龙德集团的一部分账目。”


    应泊狐疑地抬头看他。


    “我曾经……是龙德集团的财务总监。”马维山勉强一笑,“总经理沈东升遇害后,我离开公司,回到乡下做了一名小学老师。”


    “所以,沈东升遇害的时候,你才能作为证人被叫去询问?”


    “对。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证言没有被采纳,还消失了。”马维山耸起后背轻咳两声。


    终于有了眉目,应泊转头看向路从辜,对方却没什么兴致与他对视,他只好悻悻地转回来。路从辜恰在此时开口:“当时询问你的是哪位警官,还记得吗?”


    “当时询问我的是卢经武警官。”马维山用手指沾着热水,在茶几上写下名字,“高个子,肩宽,脸很瘦的那位。”


    应泊自然是毫无印象,只能懵懂地看路从辜若有所思。


    “你都跟他说了什么?”路从辜一指桌上的文件,“跟这些账目有关吗?”


    “对,账目出了很大问题。龙德集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望海市的龙头企业,但当时的董事长赵玉生想要转型做光伏,投了很多钱进去,但失败了,资金链断裂。为了借钱,不得不签下对赌协议。”


    “他找谁借的钱?”


    “据我所知,是华泰集团,他的哥哥赵……”马维山忽然噤声,不敢再说下去。应泊紧紧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华泰集团曾经的总经理,赵玉良,对吗?”


    马维山全身为之一震。他嗫嚅良久,才缓缓道:


    “对,看来您已经知道了。资金链断裂不久,赵玉生董事长就进了监狱,我记得罪名是职务侵占,龙德也被全面租赁给华泰集团。再后面,就是沈总被害了。”


    “你作证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记得吗?”路从辜翻阅着账目文件,


    “我告诉他,沈总遇害前,公司起了一场火,很多票据文件都被烧毁了。沈总说要彻查,但阻力很大,一直没有下文……”


    应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辞职?”


    马维山轻叹一声:“虽然被全面租赁出去,但龙德的债务反而更重了,我是老员工,明白事情有蹊跷,为了避风头,所以辞职回了老家,做了一名小学老师,之后的事,您都知道了。”


    见二人默不作声,他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


    “应检,听您说,绍青村的案子已经破了,真正的凶手……也落网了?”


    “对,凶手一共两个人,一个身亡,另一个也已经归案。”应泊说得很慢,努力调整措辞和语气,“抱歉,我们有规定,没有审判的案子不能透露太多。”


    马维山迟钝地点点头:“我明白,没关系的。凶手……说什么了没有?”


    “他……认罪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话音落地,办公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马维山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最终又落回应泊身上,一如生锈的齿轮终于卡进凹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数次,仿佛是绷紧的弦,终于不堪重负断裂,从中终于挤出破碎的、凄厉的呜咽。


    他突然崩溃了。


    “十七年,六千二百多天,我进去的时候,我闺女才……才这么高,一转眼过去,她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了……”浑浊的泪夹在眼角的皱纹里,马维山每说出一个字,牙齿就撞出咯咯的响动,“我现在想多陪陪她,可是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应泊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水面映照出马维山蹙在一起的五官。马维山抓起水杯猛灌,水流顺着皲裂的嘴角淌进衣领,在胸口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因为喝得太急,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成虾米,脊梁骨隔着衣服布料凸起狰狞的棱角。


    “她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她说‘我的爸爸是英雄’,现在她说我是废物,是拖油瓶……”马维山枯爪般的手抓住应泊的小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应检你知道监狱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劳动,也不是挨打,是每次放风的时候看见天上的飞机云,我都会想,我女儿……我女儿是不是也在看着同一片天空想爸爸。”


    路从辜递纸巾的手僵在半空,他发现马维山失禁了,尿液顺着沙发腿流下,在地毯上蜿蜒成河。应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怔,而后解下围巾,轻轻盖住那滩水渍。


    “对不起!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控制不住啊……”马维山哭嚎着,用力拍打自己的双腿,“他们在审讯室里拼命打我,用警棍打,我不招就不许我上厕所,不许我睡觉,看守所里的人听说我是强/奸犯,也合伙欺负我,我真的怕了,我真的怕了!”


    余音碎在声音劈裂的恸哭里。应泊不忍再看,侧过脸去,香炉上的线香已经燃了一半,佛龛里的鎏金佛像凝望着这一切,却无言也无动。


    “对不起。”应泊合眼呢喃。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或许只是为生而为人的苦难赎罪罢了。


    离开靖和时天色已晚,应泊和路从辜护送着马维山,前后脚进入电梯,电梯关门前一刻,应泊刚把消息发送出去:


    “我不小心把茶泼到你的地毯上了,会找人清洗干净的,不好意思。”


    陈嘉朗没有回。应泊把手机熄屏,对马维山柔声道:


    “马老师,我们送你回去吧?”


    马维山难为情地摇摇头:“不用了,我现在这副样子,不适合坐你们的车。而且,一去一回天就黑了,路也不好走,你们还是尽早回去吧。”


    “也好,那我送您到最近的公交车站,看您上了车我再走。”应泊用口型嘱咐路从辜,“你先上车等我。”


    虽然写字楼门口就是公交车站,但能把马维山送回家的公交车却不多,应泊陪着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一辆。等马维山颤巍巍地上了车,陈嘉朗才悠悠地回了消息:“办公室里有监控,高清的。”


    应泊大惑不解:“你自己的办公室为什么要安装监控?”


    “钱多,乐意。”


    应泊不打算再跟他拌嘴,退出聊天界面,通知栏却又跳出新的消息:


    “放心吧,你就是捅我一刀,我都不可能让你掏医药费的。”


    不可理喻,应泊关上手机,转身往车位走。写字楼的玻璃门外,路从辜拎着两杯咖啡,正对着店面橱窗整理衣领。路灯暖黄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像把永不弯曲的尺。


    应泊把手揣进口袋里,迎着寒风,走向那团温暖的光。


    他在路从辜面前站定,但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路从辜并没有转头看他,而是直接开口:


    “你和他……”


    “研究生同学。”应泊抢答得速度太快,他自己也觉得心虚。路从辜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他,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我是问现在的关系。”


    “朋友而已。”


    “嗯,我们也是朋友。”路从辜似笑非笑。应泊后脊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他倏地想起,刚入职没多久,他背着醉成一滩烂泥的陈嘉朗回家时,那双桃花眼里也盛着同样的情绪:


    “应泊,你不觉得我们是同类吗?”


    “他很在乎你。”路从辜出言打断他的思绪。


    “因为……四千块钱。”应泊抬手扶着额头,“他唯一的亲人病重垂危时,我把身上仅存的四千块钱都借给了他。”


    第38章 霓虹禁区 像豺狼一样撕扯,像虎豹一样……


    “他……出身不太好吗?”


    路从辜平生第一次对别人产生了一种泛着酸味的敌意, 因而衍生出一种迫切的窥探的冲动。鄙夷也好,嫉妒也好,仿佛只要证明了自己某一点比那个人强,他就会心安。


    “嗯。”应泊轻点了点头, “这样背后议论别人……好像有点不太好,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我想给他留一些体面。”


    “……你总是喜欢替别人着想。”路从辜无言以对。火气堵在心头, 闷成了一股焦躁的不甘。他转身就走,应泊忙跟在后面, 岔开话题:


    “马维山变化太大了,你不觉得吗?”


    “或许吧。”路从辜兴致缺缺。


    应泊并不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很清楚路从辜在赌气, 而且一点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他只是觉得, 很多问题不是当下就能解决的, 所以他习惯性地选择回避。


    哪怕这样会把对方越推越远。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个样子, 才过了不到一年……”他随着路从辜上了车,还在不停絮絮叨叨:


    “我读研的时候, 曾经进行过一次调研, 采访了一位专办重罪案件的老法官。你知道在他手下最后被判处实刑的被告人里, 有多少在刑满释放后会再犯吗?”


    “三成?”路从辜随口道。


    “七成以上。”


    这话终于挑起了路从辜的些微兴趣, 他的目光转了过来。应泊稍稍松了口气,继续解释:


    “成因很复杂了。我国很多监狱不会把重罪犯和轻罪犯区分管理,往往采取的是混押的方式,很多人也许只是偷了点钱,但是可能会跟更恶性的抢劫犯、强/奸犯关在一起, 再加上监狱民警人手较少,很难扁平化、个性化地进行改造,很多罪犯本来算不上穷凶极恶,但浸染在那样的环境中,慢慢就会被同化。”


    “虽然整体上出狱后重新犯罪的服刑人员比率并不高,但据一位教授的计算数据,按重新犯罪人平均每人作案13起,每名犯罪人将会形成20名被害人,如果没办法让他们正常地回归社会,这个社会危害性是不可估量的。”


    看他像个书呆子一样讲解理论知识,路从辜挑了挑眉,夹枪带棒地问:“既然是你读研时的调研,他也参与了?”


    “这倒没有,我们连方向都不一样,是不同的课题组。”话题又不幸拐了回来,应泊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被迫正视路从辜的情绪。


    “从辜……”应泊很少这样叫他,“人都喜欢把伤疤藏起来,不喜欢展览。”


    路从辜手指猛地收紧,攥紧换挡杆:“那我呢?我也是被藏起来的伤疤吗?”


    “你和他不一样。”应泊低着头,手指摩挲安全带,“跟我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路从辜倾身靠近,逼得应泊退无可退,“因为我是条子,不懂你们大学者的那些深奥理论?因为我家世干净体面,没吃过你们从底层打拼上来的苦?还是因为……你其实根本没打算让我重新靠近你?”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容一指,应泊偏头避开他的逼视,却被路从辜捏着下巴扳正:


    “说话!”


    呼吸、指尖,甚至是眼神都炙热得发烫。惯常的从容渐渐破碎,应泊眼底情绪终于翻涌上来,流转中多了一丝捕猎的欲望。


    “他看你的眼神就像一条发/情的公狗,我不喜欢。”路从辜垂下眼,睫毛轻轻颤动,“他羞辱我,是,你替我反击回去了,但今天之后你还会继续跟他联系,会纵容放任他越界的行为,对他隐瞒我们的过去,而我连表达不满的权利都没有。”


    应泊勉强撑出的笑比哭还难看:“真的只是朋友。”


    “应泊……”


    路从辜拇指按上他唇瓣,阻止他往下说,两个字在齿间咬得格外缠绵:“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想说什么?


    想说的太多了,可每次涌至嘴边,都会被仅余的理智逼退,再用整夜的时间自我消化。此刻,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只余一种渐强音,反复勾动着应泊的神经,要他别再压抑,反扑过去,像豺狼一样撕扯,像虎豹一样啃咬,把自己的思念和欲念统统宣泄出去——是你逼我的,既然一定要打破我的伪装,那就必须承受。


    都送到嘴边了,还要故作矜持,做伪君子吗?


    应泊迎上路从辜的目光,唇瓣开合几次,终于缓缓道:


    “你觉得……马维山偷东西是因为学坏吗?”


    闻言,路从辜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整张脸的表情都瞬间僵住。空了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


    “这种时候就不要分心了,好不好?”


    所有黏稠的暧昧气氛都在一刹那消散,路从辜退回阴影里,有些绝望地闭上眼,泄气躺倒,一手发泄似地砸在方向盘上,嘴里恨恨道:


    “在死撑什么……”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整理衣服,脸颊上的绯红却怎么也消不掉。路从辜挂上挡,起步得太急,车几乎是窜了出去。应泊观察着周围路况,发觉不是回家的路,小心翼翼问:


    “我们……不回家吗?”


    路从辜不看他,冷冷道:


    “带你去个地方。”


    CBD的灯红酒绿在挡风玻璃上流淌,车载导航发出机械的指令。应泊盯着后视镜里不断后退的楼宇,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事与愿违,车子最终在一处金碧辉煌的建筑前停住,流光交织成斑斓的网,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间倾泻而下,顶上的霓虹灯牌和镭射灯球晃得人头昏眼花。应泊走下车仰头看去,上面分明是五个大字:


    金樽夜总会?


    他刚想问是不是走错了,路从辜便甩上车门,一脚踹开了夜总会大门,一股混合着香水、酒精与轻微汗味的甜香旋即扑来。


    夜总会变幻莫测的灯光让应泊感到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问个究竟,又怕暴露两人的身份,这里鱼龙混杂,很有可能惹出什么麻烦。路从辜脚下带风大步走在前面,前台的侍应生忙迎了上来,问:


    “您好,两位先生,请问有预订包厢吗?”


    “VIP3号房。”路从辜把手机出示给他,应泊留意到,这好像不是路从辜平常使用的手机。侍应生扫码核销后,领着二人向店内走:“好,您这边请。”


    跟随侍应生七拐八拐,二人来到一间包厢。侍应生打开门,将二人迎进去。路从辜却没有急着落座,而是揽住了侍应生的脖颈,在对方耳边低语:


    “规矩明白吗?”


    “明白,明白。”侍应生冲他打了个手势,随后快步离开,又送来了两瓶洋酒和一个果盘。应泊不安地四下张望,犹疑道:


    “你疯了?这里是……”


    路从辜起身,打开包厢内的灯光,转身将无所适从的应泊抵在隔音墙上。暗紫色氛围灯在他眉骨投下阴翳:


    “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一次都没来过吧?”


    “来没来过不重要,问题是,我们现在……”应泊欲言又止,安抚地搂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再生气,也不能影响工作,是不是?”


    “呵。”路从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在他旁边,“你难道以为,我今天盛装打扮,只是为了跟你去见那个尖酸刻薄的讼棍吗?”


    “什么……”应泊话还没问出口,包厢门一开一合,一批穿着短裙的粉红女郎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进来,跟在最后的大概是她们的领班。路从辜只是快速打量了她们一遍,便吩咐领班说:


    “换一批。”


    姑娘们摆摆手,失望地走了。不一会儿,领班又带着新一批女郎进来,在他们面前站定。仍然只是一眼,路从辜再次摇头:


    “换一批。”


    “路从辜,你要干什么?”应泊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抓住路从辜的手腕,话音里隐隐动怒。路从辜甩开他的手,仰头灌下大半杯纯饮威士忌:


    “你不是很擅长观察么?猜猜看。”


    就算对于能喝酒的人,威士忌也不能一口闷。应泊无可奈何地盯着他,看得出来,他的喉管被烈酒灼烧得相当难受,只能靠绷紧脖颈上的肌肉强撑。应泊倒了一杯茶水给他,又顺手把洋酒拎走,放到路从辜摸不到的地方。


    第三批女郎鱼贯而入。路从辜忍着喉咙的灼痛,声音发涩:“换一批。”


    “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领班也拿他没办法了,“我们这有清纯学生、冷艳御姐……”


    “叫你们经理来。”路从辜截断话头,“现在。”


    不多时,经理穿一套昂贵但不合身的西装推门而入,路从辜把玩着桌上的打火机,应泊在一旁一边小声嘟囔“玩火尿炕”,一边往嘴里塞水果。经理也不跟他们见外,一屁股坐在二人中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先自罚一杯:


    “二位,是我们的服务哪里让您不满意么,您都可以跟我说。”


    应泊没什么好脸色:“唾沫星子掉我杯子里了。”


    “你们店里就那些了?”路从辜仰倒在座椅上,向应泊努了努下巴,“这位先生需要特殊服务。”


    “我?”应泊瞪大了眼睛,声音都高了一个八度。


    经理赔着笑递上一根烟:“哥要什么样的?您直说,我们新来了俄罗……”


    “这些都不要。”路从辜躲开他递烟的手,翘起一条腿,“有一个叫做露娜的,肩膀有一个玫瑰纹身,把她叫来。”


    “……您说的那位早不在这了。”经理不安地搓着手,眼底闪过一抹暗光,“不如让新人……”


    “给你五分钟,叫不来今天就到此为止。”路从辜丝毫不退。


    待经理狼狈地退出包厢,路从辜终于肯向应泊透露一二: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找那个女孩吗?”


    应泊侧过脸,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女孩的本名,叫卢安棠。”


    “卢安棠?姓卢?”应泊神情变得严峻,“难不成是……”


    路从辜肯定了他的猜测:“卢经武前辈的女儿。”


    第39章 城市边缘 他猛地扯过路从辜的正装领带……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当……”最后三个字太露骨, 应泊说不出口,又吞了回去。路从辜拿着一柄银叉子,从应泊手里的水果碗叉出一块哈密瓜:


    “我也很惊讶。起初以为她是生活所迫,但后来发现她还在警校读书, 只是暂时休学, 按理说不至于沦落至此。”


    “这孩子……”应泊不免担忧地摇头, 看路从辜两腮鼓鼓的, 又笑着问,“水果挺甜的, 是吧?”


    “嗯,水果无限供应, VIP套间还送烧烤。”路从辜这才感觉酒劲儿上头, 扶着额头闭眼休憩:


    “啧, 怎么还不来……”


    他睁开一只眼睛看向应泊:“出去看看?”


    “走吧。”应泊揉揉他的头发, “闲着也是闲着。”


    走出包厢, 向着前台而去,一路都能听到千奇百怪毫无音律的嘶吼。走廊尽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混杂着男人的哀嚎。应泊和路从辜交换了个眼神,循着声源摸向VIP区的卫生间。


    异响是从女厕所传出来的。应泊纠结地望了那女厕标识几秒, 回头询问路从辜。


    路从辜也纠结半晌, 终究上前一步。


    推开雕花木门, 地毯上散落着水晶烟灰缸碎片,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露背装的长发女孩,肩膀上玫瑰纹身格外显眼。她正踩着西装男的喉咙,细高跟精准抵住男人喉结:“再狗叫一声试试。”


    西装男正是经理,已经可以确定女孩是谁了。


    时间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屋内屋外四人面面相觑。女孩被睫毛膏晕染的双眼微微眯起, 戾气渐长。路从辜眼看来者不善,皮鞋碾过满地碎玻璃,准备迎战。


    应泊倒是丝毫不怀疑路从辜能轻松制服这个女孩,但在这种地方惹是生非终究是下下策,极其容易暴露身份,尽快脱身才是关键。他猛地扯过路从辜的正装领带,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低头凑近唇边,掌下路从辜的后腰肌肉瞬间绷紧。


    唇瓣即将触碰的一刹,女孩惊疑的话音及时响起:


    “啊?”


    应泊自然而然地后撤,但只撤了上半身,两人腰部以下几乎紧贴在一起,“不好意思,我们只是……找个地方亲热而已,家里有老人。”


    “演也演得像一点。”路从辜小声抗议。


    “先走了,不打扰。”应泊装作没听见,手停在他的腰胯之间,转身往外走,嘴里嘟嘟囔囔的:


    “真奇怪,我们怎么会走到女厕所来呢。”


    “站住。”女孩率先发难,“就是你们两个点名要睡我,是吧?”


    “还有这回事?”应泊故作惊愕地回头,“我们……看起来像是会点陪酒的样子吗?”


    这一停顿,似乎让女孩陷入沉思,她摘掉假发,露出下面的齐耳短发,盯着二人的脸看了许久,试探问道:


    “市、市局……”


    完了,不能暴露。在被揍经理惶惶然的注视中,应泊大脑急速运转,终于抢在她前面把话续上:“是、是姓鞠,没错。”


    而后,他转向经理,两手叉腰:“让你叫个姑娘,有那么费劲吗?”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把那姑娘拉出了卫生间,装出一副醉态,故作亲昵地揽住她肩头,在大厅里一众疑似打手的大汉的注视下径直向外走,路从辜紧跟在后面。三人确定没人跟踪,并排站在夜总会外的马路牙子上,应泊把外套给了卢安棠,自己冷得直跺脚,碰了碰卢安棠的肩膀:


    “你一个警校生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姑娘理直气壮:“我有在派出所实习啊,白天上班,晚上兼职,很合理吧?”


    她从包里取出两张湿巾,擦掉肩膀上的“纹身”:“你看,我都只敢贴纹身贴。”


    “你以后是要做警察的人,能搞这种兼职吗?先不说留不留案底,影不影响政审,你知道有多危险吗?”路从辜完全把她当作了自家后辈来教育。卢安棠听完缩了缩脖子,嘴上还在不服气地反驳:


    “那我又没真卖/淫,就是卖卖酒,连行政处罚都算不上,留什么案底?”


    “至于危险……”她回身向着卫生间一指,“也还好吧,不成问题。我没打他,就是砸了点东西吓唬他。”


    “你还挺懂法……”这孩子伶牙俐齿,让应泊也有些头疼,“干多久了?”


    “没多久,几个月吧。谁承想就碰上你们哥俩了。我又没想跟你们打架,你俩整那一出,真是……”


    “掉价!”她把两个字咬得很重。


    “你卖酒就不掉价了?”应泊反唇相讥。卢安棠气不打一处来,把他的外套甩在他身上:


    “我不卖酒,你出钱帮我妈治病啊?”


    应泊脸色一凛:“什么?”


    “她妈妈胃癌,还在化疗,单位已经组织同事们捐款了。”路从辜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解释,“我就是被她妈妈委托,过来劝她回家的。”


    再回到卢安棠身边时,两个人的语气都轻柔了许多。应泊重新帮她披好外套,绕到她面前,手支着膝盖哄劝说:“想挣钱有很多机会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缺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的工作适合,有的工作不适合,对不对?”


    “看到那些彪形大汉了吗?”他指向夜总会大厅,“你当那些姐姐们都是自愿做这行吗?还不是被逼的。是,你身手好,但你能撂倒一个,难道能撂倒一帮吗?等到真正涉险的时候,再想脱身就来不及了。”


    他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显然让这个女孩暂时放松了戒备心,她一直挺拔的腰背慢慢放松下来,语气也顺从许多:“我不是小孩子,这些道理都懂。不过,我做这行也不完全是为了赚钱……”


    “哦?那是为什么?”应泊追问道。


    安棠嗫嚅半晌,终于吐出四个字:“为了爸爸。”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应泊马上意识到有蹊跷,扶着女孩的肩膀把她推到车上,“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聊。”


    应小姑娘请求,应泊和路从辜带她来吃了一顿肯德基。据她所说,自从母亲病倒以后,她就不敢来这种餐厅吃饭了,刚好今天碰上两个冤大头,可以狠狠宰一顿。应泊则表示这点东西还算不上“宰”,有需要可以常联系。


    “这是……饿了一天了?”


    “太忙了,没时间吃饭。”卢安棠把桶里的炸鸡油渣都倒在掌心,塞进嘴里。


    “想吃还可以再点,没关系的。”应泊打开手机,又帮她点了一份。他和路从辜一人抱着一杯热饮,在桌子下我戳戳你,你戳戳我,都不忍心先开口揭开小姑娘的伤疤。


    最终,还是应泊咬了咬牙,问:


    “你说为了卢警官……是怎么一回事?”


    “他五年前失踪了,到现在一直没有下落。”卢安棠倒也不避讳,坦然道,“在他失踪前,有人举报他在金樽夜总会嫖/娼和受贿,导致他先是被停职,虽然后来查清是子虚乌有,但他名声已经臭了,被迫辞职。”


    “这……”路从辜拧眉,“我从来没听过。”


    “当然,秘密举报,秘密处理,不可能让其他人知道。”卢安棠把圣代杯刮干净,顿了一下,才接着说:


    “五年前的一个雨夜。我记得很清楚,8月21号,开学前一天,从傍晚开始,雨下了一整夜。他下午出门没带伞,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雨夜么?”应泊若有所思。路从辜侧脸看向他,却发现他面色如纸,脸颊的血色几乎在数秒内全部消退下去。


    “怎么了?”路从辜把手搭在他大腿上。借着取餐的名义,应泊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


    “蒋威五年前那场车祸,也是在8月21号晚发生的。”


    眼见路从辜的神色也迅速变得凝重,应泊颤抖着嘴唇,慢慢分析:


    “按照记录,大火把车辆和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却偏偏留下了车牌号和驾驶证?”


    他不敢再想下去,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折返餐桌前,继续问道:


    “你们事后有没有托人寻找过卢警官失踪前的踪迹?”


    “当然找过,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钟山道,再往后就没有任何线索了。”


    听到这里,二人对视一眼,都抿紧了嘴唇。


    蒋威的车祸地点,就在钟山道。


    *


    昏暗中仅余一盏灯光,勉强照亮坑坑洼洼的路,雪水融化聚成溪流,冒着臭气流入下水道。路从辜轻轻踹开滚到脚边的啤酒罐,应泊随即补了一脚,踢得更远。


    两人跟着卢安棠来到这一处简陋的筒子楼,小姑娘执意要自己回家,他俩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偷偷尾随护送。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们并没有把那个可怕的推测告诉她。


    刚拐进小巷,四楼某扇窗户突然泼下半盆水。应泊急忙撤步,但还是被溅湿了衣服下摆。


    “卢安棠!”他掸着衣服,往四楼望去,“这就是你欢迎的规格?”


    “两位领导,跟踪妙龄少女,没把你们扭送派出所就不错了。”卢安棠咬着皮筋,“来都来了,上来坐坐吧。”


    防盗门吱呀着裂开一条缝,一股浓烈的廉价沐浴露的香气混着烟味涌出来。不足十平的单间里堆满了单薄而暴露的亮片紧身短裙,应泊拎起一件缀满流苏的透视装,在自己身上比量:


    “挺别致啊……”


    路从辜看着他,瘪瘪嘴,默默地转过了头。


    “这是夜总会安排的宿舍,整栋楼都是干这行的女孩子。我想既然要调查,就得深入群众,所以搬进来了。”卢安棠找了一大圈,摆出仅有的水果招待他们:


    “对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路队旁边的……男朋友怎么称呼呢,总不好白吃您一顿饭。”


    应泊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怔,瞟了一眼路从辜,失笑纠正她的用词:


    “不,别这么说……”


    不料,路从辜率先替他回答:


    “应泊,市检察院干警,叫应检就好。”


    “噢,应检好。”卢安棠忙跟上话,一唱一和的,完全把应泊架在了那里,“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检察院到底是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检查身体的。”应泊经常被问起这种问题,他已经懒得再认真解释了。手里的热饮还剩一口,他摇了摇,问:


    “你在这里潜伏了那么久,打听到有价值的线索了吗?”


    卢安棠把搭在沙发上的衣服都收拾起来团成球,塞进洗衣机,踢了一脚嗡嗡作响的滚筒:


    “我只是最边缘的陪酒女,身份证被押在经理那儿——当然我用的是假证,虽然也会被监视和限制人身自由,但他们那点小伎俩还困不住我。”


    她回到二人身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换上轻便的人字拖。平日里习惯了同卓尔相处,应泊也只把卢安棠当作自家小妹,伸手撩开她鬓边头发。她下意识躲闪,又被拉了回来:


    “你耳朵后面怎么回事?”


    “被一个老头子拿烟头烫的。”卢安棠拍开他的手,“他非得让我亲他一口,我反手就把酒泼他脸上了。”


    茶几过于凌乱,路从辜用纸巾垫着手指,翻开上面的一个记账本,最新一页标着“任倩-306卡座-周四特价果盘”。他皱了皱眉,又翻了几页,一张压皱的招聘广告从本子里滑出来。


    见他看得入迷,应泊也歪着上半身凑到旁边,读出了广告上的字:“……高薪日结文员?”


    但印刷铅字下还有四个用指甲油写下的小字:“火坑,快逃。”


    “倩倩是我的室友,被招聘广告骗过来的,说是丢了工作,打算找个日结过渡一下。”


    应泊环顾四周,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小的一间屋子要挤两个人吃喝拉撒。他用鞋尖勾过塑料凳坐下,带起的风差点把茶几上堆满假睫毛的收纳盒掀翻:“她还没回来?”


    “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卢安棠抓起卸妆棉,对着小镜子擦掉晕开的眼妆,“我一直在打听,没有消息,怀疑是失踪了。”


    “失踪前有什么异常?”


    卢安棠把腿架到床头:“她被老板选去参加了一个活动,当天晚上就没影了,也联系不上。”


    两人紧张兮兮地:“你没去吧?”


    “那肯定的。我这刺儿头,要是让我去,用不了五分钟就得给老板脑袋开瓢了。”


    窗外传来突兀的猫叫,路从辜悄无声息地贴到窗边观察,对面窗户飞速闪过半张脸。他拉上窗帘,轻声提醒二人:


    “有人在监视我们。”


    他话音才落,楼下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卢安棠迅速起身,拉着二人冲出门外:


    “撤,走这边,有防火梯。”


    这姑娘虽然从高跟鞋换成了人字拖,跑起来的速度却一点不比另外二人差。她从护栏下钻出去,


    “这么高?摔死了能报烈士吗?”


    三人在生锈还不断摇晃的铁梯上跑得磕磕绊绊,楼上传来了防盗门被踹开的巨响。终于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卢安棠用手肘掩住口鼻:


    “走这边吧,垃圾有点多,记得憋气。”


    这里是筒子楼的后院,狭窄的小路两旁都是集装箱草草搭成的住房,房前立着四五个半人高的垃圾桶。应泊顺手推倒垃圾桶旁边堆积成山的塑料瓶作为路障,回身时多留意了一眼,垃圾桶下面似乎有什么伸了出来。


    他倒退回去,缓步靠近垃圾桶,却在看清后全身悚然一震:


    “等等,是人手!”


    “什么?”前面二人已经跑远,听见他的声音又折返回来。


    “是硅胶娃娃吧……”卢安棠强笑着,要去掀垃圾桶桶盖,“你们看关节都不自然……”


    她的声音在触碰到那只手的皮肤时陡然变调:


    “啊啊啊啊是软的呜呜呜……”


    是一只女人的手。路从辜把二人推到身后,用塑料瓶拨开桶盖。果然,一具全/裸女尸赫然出现在垃圾桶里。


    尸体蜷缩在厨余垃圾形成的凹坑里。卢安棠在路从辜背后探头探脑,又不自觉抓住了应泊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她的耳钉……是上周我帮她挑的。”


    “没有血,也没有明显外伤……”路从辜打开手机手电筒,细致观察女尸,“死因是什么呢……”


    应泊虽然人在刑事检察,但一向只在案卷照片里见过尸体。上次押着郭子军出现场,他也没有直面那两具直挺挺的尸体。垃圾桶里的景象给他的冲击力着实不小,他强忍着恶心看过去,尸体肘窝处新鲜的注射痕迹周围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有个针孔,会不会是吸/毒?”


    卢安棠肯定道:“金樽夜总会里确实有人吸……”


    路从辜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拐角处传来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应泊将两人推进集装箱夹缝,自己则贴着墙根,慢慢摸向声源。他也不敢向外探头,只好掏出手机打开相机,伸出去拍了张照。


    镜头里有一双工装靴,还有一个大号塑料袋。听声音,那人在慢慢靠近夹缝外的垃圾桶,随后是一阵翻动的声响。


    他要搬走尸体。


    应泊距离那人最近。他用眼神示意路从辜将夹缝中的一块砖头递给他。但砖头比想象得要重一些,再加上路从辜酒劲儿没过,手上没力气,拿动时在地面刮蹭出刺耳的响声。


    “嘶——”


    那人猛然转身的刹那,应泊抡起砖头砸向他面门,路从辜顺势扫腿将人放倒。卢安棠冲过来补踹两脚,人字拖差点飞出去,又被她用脚趾勾回来。


    三人飞奔出去,卢安棠一边提鞋,一边大声问:


    “我要是帮你们当线人,能开实习证明吗?”


    “不行!”二人齐声斥责,“回家好好待着!”


    第40章 诸行无常 应泊哑然失笑,俯身过去替他……


    警笛声撕裂了浓稠的夜色, 由远及近,四辆警车将这片区域的各个出口围得水泄不通,红蓝警灯在集装箱建筑群的金属表面折射出破碎的光斑。


    “封锁出入口,调取三小时内附近所有监控。”应泊冲最先跳下车的分局刑侦大队队长抬了抬下巴, “那伙人应该还没逃远。”


    路从辜正半蹲在附近, 一边指挥走访, 一边看法医处理尸体, 这样的姿势能稍微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不至于被酒精控制大脑。他听见身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回头便见卢安棠扒着集装箱边缘,人字拖断了一根带子, 正向下探头探脑。


    “嘿嘿。”她憨憨一笑, “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现在, 你该回家了, 破案之前不准再回到这里, 听懂了吗?”应泊一把揪住她的后领,拎小鸡似的把人拽到警戒线外, 冲正在拉隔离带的民警招手,“麻烦送这孩子回家, 路上看紧了, 别让她偷跑。”


    卢安棠甩开民警的手, 贴着甲片的手差点戳到应泊鼻尖:“过河拆桥啊你!耳钉还是我认出来的!”


    “所以你更应该避嫌, 也是避险。”路从辜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再闹下去,我不介意给你的实习单位打电话谈谈。”


    女孩瞬间蔫了,被民警无情拖走,垂着头钻进警车后座, 又摇下车窗:“你们说……”


    应泊把她脑袋按回车内:“再打听一句,就让你学校下违纪通报。”


    探照灯下,法医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蓝布,女尸青紫色的手臂从边缘滑落。获得法医允许后,应泊蹲下身,指尖悬在尸体肘窝的针孔上方:


    “真是吸/毒吸死的?”


    “医用级留置针。”法医举起放大镜,“看溃烂程度,至少重复穿刺过五次。”


    应泊点点头。法医继续向他指示着:“皮肤苍白,部分部位发绀,瞳孔散大,舌头和嘴唇都被咬破了,很典型的吸/毒过量致死的症状,具体的还要等尸检后再判断,痕检也在继续寻找附近的毒物来源和吸毒工具。”


    处理尸体的那人也被警方控制,押上警车前,应泊同他对视了一眼,此人头戴鸭舌帽,穿一身环卫工作服,看不清五官与神情。他从身边路过时,一股刺鼻的臭味钻入鼻腔。


    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一辆垃圾车,不论是外观还是内容物,都与平日里在马路上不时能见到的垃圾车并无二致。几个辅警被安排去处理垃圾车,即便带着口罩,还是被熏得直欲作呕。


    不过,闯进卢安棠宿舍的那批人没有被抓住,倒是让他们逃之夭夭了。应泊展开从屋里带出来的那张日结文员招聘广告,拦下一个民警:


    “对了,麻烦找一个叫任倩的女孩,年纪二十五岁,个子不高。”


    他努力回忆着卢安棠给出的人物特征,忽然有点后悔把她赶走了。


    离开现场时已经是凌晨,应泊完全是把路从辜扛上了车。路从辜整个人陷在副驾驶座里,威士忌的味道久久不散,混着靖和律所的檀香以及夜总会的香薰,酿成了某种危险的发酵物。


    “你……”应泊刚张开嘴就咬到了舌尖。


    “我没醉。”路从辜又一次重复这句话。


    “我知道,我是说……安全带。”


    路从辜闭着眼,在座位旁摸了半晌也没摸到安全带,反而把座椅靠背放倒了。应泊哑然失笑,俯身过去替他系好,又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好好睡一觉吧,到家我背你上去。”


    一声低低的“嗯”像片羽毛搔挠着心尖,应泊定了定神,艰难地让自己抽身坐好。他挂档起步,又听到路从辜颇有些郁闷道:


    “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他说他喝醉的时候,你也会背他回家。”


    “唉……”应泊无可奈何,选择回避这个话题,从口袋中摸出一块薄荷糖,“吃糖吗?从夜总会拿的。”


    路从辜不说话,但是张开了嘴。


    “承认吧……”应泊把糖塞进他嘴里,抬手刮刮他的鼻尖,“是不是有点醉了?”


    “还好,也没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他瞥了一眼应泊的口袋,发现了那张招聘广告,抽了出来:


    “明天……”


    “明天周日,周一再说吧。”应泊直截了当。


    “……好吧。”


    两个经常加班的倒霉蛋难得达成共识。夜色像块浸了水的绸缎,湿漉漉地笼罩在四周,路从辜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深吸了口气:


    “忘记说了——演技不错。”


    应泊很快意识到这句话指代的是哪件事,挑了挑眉:“谢谢,你配合得也很好。”


    我本来打算假戏真做的,他想。


    *


    凌晨,三点十七分。


    夜色沉沉中,路从辜的睫毛微微一颤。床头柜里的备用机嗡嗡作响,他勉强撑开睡眼,摸索着取出手机,振动却停了。


    屏幕冷光渐渐驱散疲惫和醉意,他点开通话键,通话记录最上方是个未署名的境外号码,刚打来一通未接电话。路从辜踩着拖鞋,尽量压轻步子离开卧室,径直来到阳台。


    春夜的冷风卷着楼下车流的白噪音,涤荡着一片混沌的大脑。他回拨过去,电话很快接通:


    “……承平哥?”


    “小路,这么晚了,不打扰你吧?”手机里传来一个沙哑的中年男声,混杂着电流声。路从辜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后腰抵住窗台:


    “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嘿——你这小子。”男人被噎得一愣,随即嘿嘿笑着,“半夜睡不着,放心不下你那边,想着出来给你打个电话,你还这个态度?”


    “一切都好。上次的伤怎么样了,没打到要害吧?”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擦燃的脆响,男人深吸一口烟:“放心,子弹擦着肩胛骨过去的,皮外伤,现在扛两袋大米上楼都不喘。”


    “那就好。”路从辜稍稍放心。那人接上他的话:“听说你们把——”


    说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咳嗽:“操,这破烟呛嗓子!”


    “少抽一点吧,到底有什么好抽的……”路从辜小声嘀咕。


    “咳咳、咳……哎,我要说什么来着?”男人咳到喘不上气,喝了口水才勉强把话说了下去,“有老路在上面镇着,他们暂时不敢动你,但你身边那个检察院的需要注意一下,我那天发现他们在调查他的出身背景。”


    男人叹了一声:“那小子也是个神人,他们把他参加工作以来的所有经历都翻了一遍,还有他办过的那些案子,也都研究了一遍,愣是一点破绽没找出来。”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路从辜顿时警惕起来。他神情复又变得凝重,问:


    “你那边……有什么新动静吗?最近应该不太平吧?”


    “老大把老三撸下去了,要扶持新人。”男人嗤笑一声,“现在几个堂口抢地盘抢得跟斗鸡似的。”


    路从辜沉吟片刻:“好,我知道了,万事小心。”


    “哎,一条贱命,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男人开怀一笑,却被路从辜一句“滚蛋”顶了回去。


    “对了,有条件的话,去整整你那张脸。”路从辜话说得不客气,唇边却带着笑意,“很难看。”


    “有那么难看?”男人惊讶地提高音量,“组织给报销吗?”


    “组织不报我亲自报。”


    空了半刻,男人爽朗道:“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虽然还是有点倒春寒,但已然阻拦不住春的萌发,法院楼外的槐花开了,柔风里满是清冽的甜香。暖阳铺在法院灰白的台阶上,应泊停住脚步,掸去落在肩头的花瓣。徐蔚然小跑跟上来,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


    “师父,回应辩护人质证那段太帅了,我在旁边都捏了把汗。”


    “以不变应万变罢了,证据做得扎实,就没什么可怕的。”应泊只是笑笑,他早就习惯了如何应付辩护人刁钻的攻讦。


    手机在口袋里剧烈振动,应泊把案卷递给徐蔚然,手机来电显示是是马维山的女儿。


    他想起来,昨天他告诉马维山一家,绍青村案真凶之一的郭子军已经审查起诉了,会是因为这件事来电吗?


    他滑动接听键,接通瞬间,电话那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


    “应检!我爸要跳楼!在龙德大厦!求求您快来救救他!”


    “什么?!”应泊震声道,一旁的徐蔚然也清晰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本能地奔跑起来,二人一同冲向停车场,把公文包甩在后座,应泊强迫自己迅速冷静,安抚着对方:


    “千万别慌,公安消防都报一遍,跟你爸好好谈一谈,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驾车一路横冲直撞,才到龙德大厦边缘,应泊已经能看见警戒线外围满了举着手机的路人,消防员正在准备救援。仰头向大厦高层天台望去,一个瘦削的身影像片枯叶挂在枝头,只待一阵劲风便会无力飘落。


    他挤进人群中,找到指挥行动的消防干警,几乎把话吼了出来:


    “我是他的案件承办检察官,是他女儿叫我来的。他认得我,我去跟他谈。”


    他翻出证件,又把手机通话记录展示给对方。干警稍一犹豫,带他往楼内走:“人在19楼天台,走这边。”


    起风了,领带被吹得乱飞,应泊粗暴地拆下塞进口袋,皮鞋鞋跟在水泥台面敲出急促的响声。


    天台边缘的水泥墩上,马维山佝偻着背,单薄的身影悬在破裂的金属安全网外,肥大的衣服空荡荡挂在嶙峋的肩上,露出的一截小臂细如骷髅。


    这个曾经文质彬彬的老师,如今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楼下传来模糊的惊呼:“别跳啊!有话下来再说!”


    也有人嬉笑着趁机起哄:“跳!跳!有点骨气!”


    “别动!”应泊的喝止被疾风撕碎。马维山浑身剧颤,抓着护栏的手随时可能脱力。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到应泊的一刻,眼中立刻涌上泪水,眼底一片乌青:


    “应检,您不该来。”


    “马老师,你先下来,别做傻事。”应泊向前半步,却又不敢靠他太近,生怕触碰到他敏感的神经,“怎么了?跟我说说,有什么问题我来想办法。”


    马维山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如蚊蚋:“没事……没有什么大事,我就是不想活了。”


    “别说傻话!你不想想自己,难道不想想医院里的老母亲,不想想闺女吗?她们熬了十七年,还不是为了给您讨个公道?您有个三长两短,让她们怎么办啊?”


    应泊摸出手机,调出照片,把手机平放在水泥地上往前推:“她们往省高院寄了七年的申诉材料,甚至连最高法和最高检都找过,你看看,我这里都有照片和聊天记录。”


    “妈……闺女……”马维山根本不去捡手机,手指抠进水泥裂缝,眼神变得涣散,“他们抓我进派出所的那天,闺女在发烧,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带她去卫生所打针,孩子妈妈不会骑自行车,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镇上……”


    “现在,女婿要跟闺女闹离婚。应检,你说我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应泊慌乱地思索新的措辞:“或者……你想想我,能帮你翻案,我也有荣誉感,我特别自豪。您要是就这么糟践这条命,不是叫我愧疚一辈子么?”


    “我就是想到了你们,才更不能活,有我在一天,你们都不得安宁!”


    马维山转动身子,浑浊的视线落在楼下如蚁群般聚集的人群:


    “他们给了我八十万,要我带着金条栽赃您。我没办法,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就是不吃不喝攒一辈子也还不完,赔偿款还迟迟下不来……”


    果然是这样……应泊心下了然,急忙截断他后面的话:


    “没事的,马老师,我都理解,您不用自责,赔偿款的事我会去替您催,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马维山僵硬的指节松了松,又猛地攥紧:“他们的能量太大了,应检,你还年轻,不该为我这样的人搭上前程。”


    他一只脚踏上水泥墩,水泥碎屑簌簌滚落,楼下传来围观者的惊呼。马维山带着哭腔,道:“我想过再回到监狱里去,做一个哑巴,这样就没有人每天盯着我,每天跟着我了。可是我不敢做坏事,连太贵的东西都不敢偷,我真没出息。”


    应泊又向前挪了半步,压抑着喉间的颤抖,努力让话音掷地有声:“邪不压正,十七年的积案我都撬动了,您还怕我撬不动一群罪犯吗?”


    安全绳勒得他腰间钝痛,应泊粗喘着,在距离马维山五米处略停了停:“马老师,还记得你教过的那些学生吗?我记得。申诉材料里有他们的联名信,全班二十六个孩子,有十七个在信上按了手印,他们还等着见您呢……”


    马维山突然佝偻着咳嗽起来,应泊又借机向他蹭了半步,已经能够闻到他身上跌打损伤药的味道。


    只差一步,马上就能抓住他的衣角了。


    春风突然转了向,将安全网吹得哗啦作响。马维山抬起头,直视着应泊的眼睛,凄然一笑:


    “应检,到最后了,我还是给您添了麻烦。”


    他突然松手,身体在半空摇荡,不合体的衣服被风填满鼓胀,像一只被击落的灰鸟。


    “啊啊啊啊啊!”


    从苍老的喉管中迸发出撕心裂肺的,疯兽惨叫也似的嘶吼,马维山的身体在水泥墩边沿一晃,而后便只余一道急速向下坠落的残影——


    “嗵!”


    这是这个白白葬送十七年的男人,留给世界最后的声响。


    尖叫声在楼下炸开,又如浪潮般涌上来。应泊的指甲在水泥护栏上劈裂出血,掌心还残留着那截棉布衬衫的触感。他肩背一震,踉跄着后退,几乎要跌坐下去。


    红色的是血,还有白色的脑浆、黄色的屎尿……那样一个完整的人的肉身,只是刹那,便碎作一滩可怖的烂泥了!纷乱的色彩在瞳孔中绞缠、扭曲,最终褪色成一片刺目的白。应泊看见马维山最后的眼神,不是恐惧,更像是某种解脱的释然——仿佛并非被死亡吞噬,而是终于甩脱了背了十七年的腐尸。


    应泊昏昏地移转目光,天边阴翳浮动,太阳收尽残照,也敛去了它那无所遮蔽的,明晃晃的慈悲。


    省省吧,命运就是这样,空虚的荒芜如影随形,希望却总归于无常。


    第一卷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