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照片发送过来。
楚松砚点开查看。
项链被放置在床垫上,是条极细的款式,由一个个圈环式的设计勾连而成,中和了金子极易显庸俗的缺陷,变得简约却充满奢侈气息,而项链的正中央,是一只盘踞着的小蛇,小蛇的双瞳点缀着惊艳绮丽的红色钻石,在灯光照射下闪烁着光芒,哪怕张旻年拍摄得极为随意,也遮挡不住小蛇慑人心魄的魅力。
好巧不巧,项链正是从小蛇的身体中央断裂开,裂痕处是不平整的豁口,仿佛是用重物刻意摔砸了无数次造成的。
小蛇身体的分割,也导致断裂的蛇尾附加上了重仇恨的气息,表面还附着着层薄薄的灰,如同还未来得及蜕下的旧皮。
片刻后,张旻年又发来了张照片,附带着条信息。
照片是小蛇尾部,那处刻着一圈痕迹,是一颗小爱心,就像是颗特殊的锁头套着小蛇,拴住它灵活的尾巴。
【诶,底下还刻着东西的,还是爱心,挺特别的,等我有钱了也要买个这个。 】
在乡下的时候,夏天的草丛里总是会出现各种蝉虫,鸣叫声此起彼伏,夜晚时吵得人不得安生,那时候的顾予岑就半夜被吵得不耐烦,套上衣裳便推门出去。
楚松砚问他:“你要干什么去。”
他说:“给虫子下哑巴药。”
还非要拉着楚松砚一起。
结果出去,顾予岑就是拿了根树枝,打着手电筒,在草丛里搅和着找虫子,像个野蛮无力的小孩儿,以此来寻找狭隘的乐趣,嘴里还念叨着:“不让我睡,你们也别想安生。”
楚松砚身上穿着睡衣,就站在他身后看着、等着。明亮的月光照耀在两人身上,窸窸窣窣的草动声渐渐盖过虫鸣。
顾予岑的动作陡然停顿住。
“怎么了?”楚松砚问。
顾予岑缓缓蹲下身,半晌没有动静。
楚松砚刚刚凑近,准备看一眼,顾予岑便陡然“啊”得一声,抓着个黑漆漆的东西向他凑近。
那是一条蛇。
被抓着递到楚松砚面前时,它还在吐着冷冰冰且鲜红无比的信子,滑腻腻的感觉瞬间沾到楚松砚的侧脸上。
楚松砚后退了步,冷冷地看着顾予岑。
顾予岑咧着嘴大笑着,笑声比此起彼伏的蝉鸣声还要令人厌烦,那样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而那条蛇的尾巴已经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小臂,以绞杀的姿态,可他却仿佛感知不到危险一样,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顾予岑抓着蛇头,蹲在草丛前,一手撑着脑袋,悠闲的姿态就好似手里拿着的只是个假的塑料玩具。
“它可能有毒。”楚松砚声音冷淡地提醒道。
顾予岑却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自顾自地说:“你怎么都不害怕啊,真没意思。”
他抓着蛇凑到自己面前,如同欣赏蛇挣扎的姿态般,盯着看了半晌,才再次开口道:“楚松砚。”
楚松砚看着他,没应声。
顾予岑轻声说道:“你看它的眼睛,有没有发现什么?”
“什么?”
“它的眼睛和你特别像,又黑又亮,却一点儿感情都没有。”顾予岑笑吟吟地仰头看着楚松砚,说:“你和它一样,是冷血动物。”
说完,他不给楚松砚反应的机会,抬手抚摸似得用指腹蹭了蹭蛇头,接着说:“但你的那儿比它大哈哈哈哈哈。”
顾予岑自从抓住这条蛇,心情变格外得好,始终弯着眼睛,姿态也平和下来,不再是暴躁易燃的模样。
“我回去了。”话落,楚松砚便转身,作势要原路返回。
顾予岑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角,“你生气了。”
这是笃定的语气。
楚松砚转眸同他对视。
顾予岑自得地勾唇一笑,说:“我说中了吧,好歹在一块儿睡了这么长时间,身体都摸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性格怎么也该摸清楚点儿了。”
他扬起另一只抓着蛇的手,说:“这蛇没毒,我养过,就是性格暴躁点儿,爱咬人,但是像它现在这体型,也就三四个月大,咬起来不疼,还没我咬你咬得疼呢。”
顾予岑松手将蛇放开,但蛇或许还处在受惊的状态,尾巴始终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小臂,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
“给你逃生的机会都不要,再不走我就给你喂耗子药了,省得你到处爬,估计要吓着不少人。”顾予岑敛眸觑着蛇身漆黑反光的鳞片,没忍住又上手摸了一把,还怪可惜地感慨了句:“手感一般。”
楚松砚看着黑蛇张开的嘴巴里露出的短小獠牙,感觉真像顾予岑所说的那样,咬人也不会疼,但看起来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楚松砚的视线缓慢挪动,移到黑蛇的眸子上。
它通体漆黑,眸子也是极致的黑,如同一颗美丽的黑宝石镶嵌在上面,月光照射进去,似乎还能看见宝石精致的切割棱线,冰冷生硬,不夹杂任何活物应有的情绪。
“你养过蛇?”楚松砚出声问。
“嗯。”顾予岑笑着抬眼看他,说:“以前闲着无聊,什么都养过,猫啊狗啊老鼠王八,都尝试个遍,发现挺无聊的,后来路过一家异宠商店,看见条特别漂亮的蛇,就买回家养着了。”
他勾了勾黑蛇抖动着的尾巴尖,说:“和它一个品种,王蛇,听名字就挺好玩的吧?”
楚松砚蹲下身,凑近去看,轻声问:“养蛇要喂它们吃什么,肉?”
“嗯。”顾予岑应道:“老鼠、青蛙之类的都能吃,像它这种种类的,还会吃同类。”
“真残忍。”楚松砚沉默数秒,这么评价道。
“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喂,让它直接饿死在我这儿吧,那不也挺残忍的。”顾予岑以为他说自己为蛇喂食老鼠、青蛙残忍,毕竟当初有不少人去他家参观,恰巧撞见了王蛇的进食过程,都是这么说的。
这种时候,一旦人站在上帝视角进行评判,总是会选择性地遗忘自己也是食肉动物的一种,也是自然界猎捕的一环。
楚松砚摇了摇头,没多解释。
他说的是,猎食同类残忍。
蛇就是这样冷血残忍的动物,所以顾予岑没说错,某种程度上,他确实和这条蛇很像。
因为他也曾,猎食同类。
为了一己私欲,为了逃出牢笼。
只不过他藏得更好,如今已无人知晓那段过往,所有人对他过去的拼凑,只能是通过他的言语。
楚松砚看着顾予岑沾满泥土的手掌,说道:“回去之后要洗手。”
听见这句话,顾予岑将黑蛇从小臂上掰下去,重新扔回草丛里,颇为乖顺地应了声:“知道了。”
顾予岑重新站起身,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楚松砚身上扑过去。但楚松砚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性,心里门儿清,他嘴上应得越乖巧,背后就越是要搞事。所以楚松砚毫不费力地便侧身躲了开。
顾予岑计谋落了空,不满地“啧”了一声,说:“你比蛇还灵活,抓都抓不住。”
楚松砚扫他一眼,“走吧,回去睡觉了。”
说罢,楚松砚也不等他,直接抬步离开。
顾予岑站在原地数秒,也没等到楚松砚停下脚步扭头看他一眼,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步跟上。
他加快步子,与楚松砚肩并着肩,垂在身侧的手掌也向楚松砚的方向贴去。
他先是勾了勾楚松砚的手指,特无辜地说:“我想牵你手,但我手是脏的,怎么办啊哥。”
楚松砚没理他。
顾予岑翘起唇角,手指向楚松砚的指缝中滑去,慢慢地与他十指相扣,紧紧地牵着手。
午夜的乡下几乎没人外出,寂静的小路上只有两个少年手牵着手,背对着月光挥洒的方向,朝着家里走。
短短一段路,影子被拉得格外长。
“哥,你手也脏了,咱俩要一起洗手喽。”
“嗯,快点儿走。”
“手都洗了,干脆一起洗个澡呢?反正都要沾水。”
“你自己洗。”
“…… ”
晚上要睡着的时候,顾予岑的手圈着楚松砚的腰,还在他耳旁小声地说:“你的体温永远这么低,真就像个冷血动物一样,什么时候抱着你能觉得暖和一点儿呢。”
得不到回复,他就接着问,换着问题问,一遍遍地不知厌烦。
“你会像那条蛇一样爬走吗。”
“……我有脚,会走。”
“那你别走了,跟我睡在一块不开心吗。”
“…… ”
他又突然开始说。
“哥,我养的那条蛇是饿死的,因为它突然有一天就开始不愿意进食,哪怕硬塞进嘴里,也全部吐出来,我带它去看医生,你可知道医生怎么说吗。”
这次楚松砚答话了。
“它咬过你。”
顾予岑陡然笑出了声,夸赞道:“聪明。”
“那条蛇我养了三年,它小时候咬我不怎么能咬得动,长大之后再也没咬过我,突然有一天,我身上沾了别的气味,它开始对我展现进攻姿态。”
“它尝过温热的血腥,就吃不下冰冻的老鼠了。”
“冷血动物,自私又贪心。”
“你也是这样吗,哥。”
第22章
“这条蛇真漂亮,楚松砚和它像,你算是说对了。”胡年站在玻璃柜前,看着里面摆放的几个装着的黑王蛇标本的玻璃瓶。
纯黑色的蛇盘绕着身体悬浮在透明的液体中,微微张着嘴,露出粉红色的口腔黏膜,黑色的眸珠灵动闪亮,仿佛还未彻底死去,正在紧盯着展柜前站着的人儿。而玻璃瓶是方块状,表面镶嵌着精美的红色十字架,瓶口悬挂着串蛇骨珠链,仿佛这不是普通的瓶子,而是锁着亡魂的华美墓碑。
从左至右,玻璃瓶大小不一,总共有十个,其中浸泡的蛇尸大小也不一致,体型依次增长,直白地展露在眼前,完全就是黑王蛇的生长记录碑。
精致,神秘,危险。
“这种艺术品,我很喜欢。”胡年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框,淡笑着直起身,用笔在衣服的设计稿上写写画画,仿佛随着这一幕,他增添了不少可贵的灵感。
顾予岑坐在一旁窄小的真皮沙发上,手里拿着杯酒,听见胡年的话,他面上无什表情,仰头将酒杯里的酒一口饮尽,喉结滚动着,咽下酒精的苦涩味。
胡年也没在意他作何反应,只是轻手推开展柜,拿出最小的玻璃瓶,凑近了仔细观察黑王蛇的瞳孔,半晌,略带惋惜道:“如果瞳孔是红色的,就更可爱了。”
“把你的血滴上去,它就变成红色的了。”顾予岑淡淡开口道。
胡年笑出了声,“是个好主意。”
“你从哪淘来的,我也想买两个摆在家里。”胡年愈发喜爱这个黑王蛇标本,尤其是展柜里还摆放着些黑暗元素的装饰,这完全就是女巫的橱柜,但可惜,顾予岑没有女巫那么可爱。
顾予岑说:“自己做的,你付钱,我给你做。”
胡年错愕地看向他,张了张嘴,问:“你上山打猎来着?”
要不哪来这么多黑王蛇的尸体。
顾予岑颇为语塞地扫他一眼,将空了的酒杯放到脚旁,放松身体向后瘫躺去,懒懒地道:“蛇尸是花钱买来的,标本是自己做的。”
“哦哦。”胡年半开玩笑道:“还以为你是看出自己竞争不过楚松砚,准备转行去当猎人了,凭着你这张脸,估计能吸引来不少人专门猎你。”
他这话,就差直接推荐顾予岑去明码标价地卖身了。
胡年又问:“用什么泡的?福尔马林?”
“酒精。”顾予岑说。
听此,胡年的手扶着玻璃瓶塞,作势准备打开,就听顾予岑接着说道:“九十五度的,熏得慌。”
“那算了。”胡年蜷缩着手指,收回手,恋恋不舍地将玻璃瓶放回原位,还颇为贴心地将瓶口原本有些歪斜的蛇骨珠链给仔细摆正,将最大的一颗蛇骨正对着瓶身十字架的尖端。
“你当时做的时候不嫌熏吗?”胡年随口问。
“我闻不着什么味道。”顾予岑说:“那时候鼻子不好使。”
胡年想起来前几年有一阵流感爆发期,不少人感染病毒,卧床养病好一阵。他顺势问道:“得流感了?”
“没。”顾予岑语气平平道:“单纯鼻子不好使。”
“行吧。”胡年噎住,经过这两年,他愈发明白顾予岑结束话题的能力有多强,简直就是个拥有交流功能障碍的残次品机器人,也就前两天带楚松砚回家的时候,看起来还正常点儿。
将玻璃瓶归到原位,胡年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上移动,更深入地探寻这个展柜中的物件,倏地,目光触及到与展柜整体黑白配色重度不符的一样物品,他伸手将它拿出来,辨别数秒,才问道:“这就是你当时买的那个项链吧?还断着呢。”
顾予岑向他掌心看过去,沉默着盯了数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修好也没最初那么漂亮了,自然就没有再动的必要。”
“谁说的。”胡年将项链抬起,凑近灯光投射过来的方位,认真仔细地盯着蛇尾那圈爱心,嘴上咕哝道:“黄金哪有不漂亮的。”
“所以这项链,你到底还是没送出去。”胡年抓住重点,一针见血道。
“是呗。”顾予岑应声,站起身,走到墙壁另一侧的酒柜前,推开门,从里面拿出瓶还剩一半的威士忌。
“想送出去吗?”胡年笑着挑眉道:“我帮你送到楚松砚手里啊。”
“你?”顾予岑蹲下身,拿起地上的酒杯,动作细慢地向杯中倒满威士忌,直至酒液表面与杯沿齐平,才慢吞吞地停了动作,将威士忌酒瓶随意地放到地板上。
他抿了口酒,语气极低地陈述着事实,“出了这个门,你连他的身都未必近得了。”
“瞧不起谁呢?”胡年满脸不服气,说道:“最近不是刚闹出个新闻吗,楚松砚现在保准心情差着呢,而且他不是准备去俄罗斯旅游吗,我刚好有个朋友也在那边工作,我去找他聊聊工作,说不准出门一拐弯就撞见楚松砚了。”
说到新闻,顾予岑笑了声,道:“你真当那是媒体抢占先机爆出来的?楚松砚演戏演了这么多年,媒体在他身上挖新闻也挖了这么多年,要真那么容易挖出来,早在…… 那时候,楚松砚就完了。”
“哪时候?”胡年回国近几年才回国,他看过全部楚松砚出演的电影,却对具体时间段的新闻并不了解,因为媒体报道通常是基于舆论效果而进行某种程度的轻重偏倒、甚至因果相颠,更有不少完全是哗众取宠的假话杜撰,却凭借着大众的舆论倾倒而演变成“事实”。
胡年学服装设计,接触的模特不少,其中有部分业务能力较差却相貌姣好的模特消耗不起青春,会选择转头走进娱乐圈,有些发展差的,依旧查无此人,有些发展好的,或多或少都会受到舆论媒体的影响。
胡年也从中听过许多,因此在了解某些娱乐圈的人时,他会选择性地屏蔽媒体娱乐性的报道,从这个人的作品中去挖掘此人特点。
就像他设计衣服一样,他的作品,必定带着他的影子,因为这是他赋予生命的事物,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可以称作是精加工后的缩影。
而楚松砚出演的影片,从《皿》到如今的《止淋》,仔细串联,都能偷窥到其中的悲剧色彩,哪怕戏剧本身对人物的设定是出于正面的,楚松砚也总能演绎出一种甜中交杂的涩味,不单调,不平叙,增加了人物形象的可挖掘性。
所以大部分楚松砚的影迷,看其演绎的影片,都会翻来覆去地琢磨,尤其是针对楚松砚的眼神戏。
一双从未变过的眉眼,却有魅力到就能让人反反复复地着迷,并为此欲罢不能。
胡年在影片中看过不少对楚松砚瞳孔的特写。
很特别,因为他的瞳孔是纯正的,不掺介任何一丝杂质的黑,亚洲人的瞳孔一般都是棕色,哪怕看起来像是黑色,一旦有阳光照射进去,也能够轻易捕捉到其原有的棕色底调。
但楚松砚的瞳孔,当阳光照射进去时,镜头拉近,你能清晰地看见其中独特的网膜纹路,却又在下一刻惊觉,那看起来就像是随着阳光蔓延而渐渐变化的倒影。
清澈地如同一汪黑水潭镜。
他也想象不到舆论被架到楚松砚身上的模样。
这次的新闻,算是他听见的第二个有关楚松砚的确切新闻。
第一个,甚至称不上新闻,只能说是大众共识,很难得,楚松砚这人在影坛这么久,居然从未和同影片的女主角超过绯闻,早些年还有人称赞他是洁身自好,直到楚松砚亲自在出演《阴雾守》这部双男主影片后,亲自在媒体面前亲自承认了与林禹的恋情。
而这次承认恋情,也令当时无数剪辑顾予岑与楚松砚对手片段,自寻粉红萌点的cp粉大失所望。
第二个,就是前天。
媒体爆出楚松砚早在幼年便失去双亲,这“已故双亲”不是父亲与母亲,而是两位父亲。
一时之间,舆论哗然。
不少与楚松砚合作过的圈内人都在私下或多或少地透露过,楚松砚的父亲早已去世,一直在寻找自己杳无音讯的母亲,怎曾想过,“母亲”的角色竟从未存在,一切都是楚松砚口中捏造的谎言。
网上各种说法都有,褒贬不一。
有人说楚松砚是失去双亲后精神错乱、记忆也产生混乱,才误以为自己一直要寻找的是母亲,有人则说楚松砚不过是以另一重谎言来遮掩自己见不得光的童年。
楚松砚对此却一直没有做出回应,仿佛彻底脱离了网络,不再打算正面这则新闻。
胡年知晓楚松砚曾经对顾予岑说的,也是寻找“母亲”。
新闻一出,胡年便来询问顾予岑。
顾予岑却只是沉默着,半晌才说了句:“他对我说过的话,我从来都分不清真与假,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骗子。”
就在胡年以为他要开始大肆咒骂楚松砚时,顾予岑却像哑火的湿炮仗,突然又没了动静。
之后几天,顾予岑处理完工作,得了闲,就回到这儿,坐在这间小屋子里,自己喝着酒。
胡年说他是被蒙骗后开始自暴自弃地喝闷酒,顾予岑却说自己这是庆功酒。
骗子的真面目被揭开,被大众咒骂,他开心极了。
结果连现在胡年询问他口中所谓的“那时候”究竟指的是什么,他都不肯说,仿佛这样他就能独守住楚松砚的另一面,独自拥有着完整的这个人。
“自欺欺人。”胡年这样点评道。
胡年看着顾予岑喝闷酒的模样,合拢手掌,彻底攥住项链,说:“你不肯说,我直接去问楚松砚不就知道了。”
顾予岑似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说:“用什么身份,他前男友的现男友?”
“他可没承认过你是他的前男友。”胡年狡黠一笑,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欣赏他的服装设计师,一个追求缪斯的艺术家。”
“你和他之间的事,我毫不知情。”
第23章
“一种生物,只有在彻底死亡时,才能展露出其完整的美丽。”
楚松砚坐在床角抽着烟,视线怠倦地落到地板角落那台有些旧的磁带播放机上,房间里的窗帘全部紧拉着,没开灯,黑漆漆的环境里,磁带播放机上闪烁着代表“正在运作”的红色亮点。
磁带有些卡顿,声音滋啦滋啦地伴随着微不可闻的电流声,其录制的内容兀自播放着,在房间内回荡、回响。
“你说我彻底死亡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
这句话落,徒余叠起的电流声。
磁带反复播放太多次,早已无法正常读取。
楚松砚没什么动作,并未试图去修复它,仿佛已经习惯了它的惯性卡顿,也无所谓接下来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了。
手机亮起时,“林哥”两字的备注也一并闪烁着出现在屏幕上。
“松砚,我到楼下了。”林庚的声音有些哑,似是经久操劳、过度疲惫导致的,语调也不自觉向下降着,还不忘问:“行李多吗。”
“不多。”肩膀上抬着将手机夹在耳旁,楚松砚站起身,拿起床角搭着的外套,挂在臂弯,又蹲下身将磁带播放机关闭,抽出那张磁带揣进外套口袋里,便向门外走去,“你在楼下等着我就好。”
关门时,楚松砚的动作稍加停顿,透过门缝最后看了眼这个房间,一切物件的摆置位置都刻在他脑海里,一一落到黑暗中的相应方位。
他关上了门。
“外面有媒体在等着,你小心点儿。”林庚的手指叩着方向盘,面上戴着口罩,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凌厉地扫过车窗外每一处可疑的角落。
“嗯。”楚松砚进入电梯,温声地说:“放心吧。”
电梯铁门上,清晰地反射出他此刻的模样,简单利落的穿搭,微长的头发垂落在额前,也遮住眸底少得可怜的光亮,他并未佩戴口罩或帽子来遮掩打扮,就这么坦诚直白地暴露出自己的样貌,所以当电梯抵达底层时,随着步子迈出,大量闪烁的聚光灯直接聚拢在他身上。
狗仔媒体一一现身,镜头直怼着他的脸。
“楚松砚,您对最近网上的那些新闻有什么看法?”
“您现在是准备出国旅游吗?您的影迷还在等待您的回应。”
“采访其他与您关系相好的演员,他们都一味推脱说联系不上您,是否如大家所猜测的那般,您准备将《止淋》作为您人生中的最后一部影片,之后便就此淡出影坛。”
“……… ”
楚松砚早在第一人窜出来时便停住了脚步,视线穿过挪动重叠的人影,钻过逼仄的罅隙,他眸底一片平静,很快便与坐在车里紧蹙眉头的林庚对上视线。
这场对视只持续了两秒钟,便快速被一道道人影严丝合缝地遮挡住。
冰冷的镜头上倒映着楚松砚的脸。
楚松砚温和有礼地笑了笑,却明显带着不容靠近的疏离感,他用手拨开拥堵在面前的人群,轻声道:“你们就当网上说的都是事实吧。”
留下这一句,他便从后方助理与林庚一同拨开的道路中快速走出去,上了车。
在关上车门前,媒体还穷追不舍地问道:“您这话的意思是,以后绝不再踏入影坛,就此息影是吗?还有网上说的那些撒谎成性、虚伪…… ”
后面的声音都被车门彻底阻隔,媒体隔着窗户嘴巴开合着咄咄逼人。
这架势,就和当年楚松砚刚出院时一模一样。
一只脚踏出医院,聚光灯和镜头便如影随形地纠缠住他,无视他苍白失血的脸,只一门心思抓着所谓事实真相,执拗地逼问。
楚松砚靠着后座,闭上眼。
“松砚哥。”助理拉开门坐进来,快速关上车门,眼含顾虑担忧地看着他,犹豫着询问道:“林庚哥提前看过,只看见了几个,没成想能藏着这么多媒体,你没事儿吧?”
“没事。”楚松砚睁开眼,笑着回了句:“你看我不好好的吗。”
林庚也坐上了车,随着一脚油门,黑车快速地从停车位冲出去,仿佛丝毫不顾忌是否会撞到那些仍在往过奔的媒体。
车尾气在空中划出道漂亮的弯曲线。
林庚从后视镜里看了楚松砚一眼,待实打实地看见这人,心底压抑着的火气反倒瞬间便烟消云散,他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一件行李都没拿啊。”林庚语气含笑地调动着气氛,说道:“真打算来一趟完全从简的旅行也不能这么两手空空吧,到时候买一堆纪念品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楚松砚也笑着回了句:“林哥不是准备行李箱了吗,到时候都放你那里,塞一塞就好了。”
“是啊。”林庚带了点儿怨念,语气幽幽道:“然后走着走着,行李箱就被撑炸了,连着把我也给炸飞起来。”
“圆你航天梦。”楚松砚四两拨千斤地回。
林庚笑了声,抬手挑了曲舒缓的音乐,待车行驶到公路中央,彻底埋没在车流之中,他才将车窗稍微降下条通风却不至于露出人脸的缝隙。
微风徐徐吹着。
林庚陡然开口道:“胡年联络我了,估计是顾予岑给的号码。”
“说什么了?”楚松砚淡淡地问。
“说什么了?”林庚拖长尾音,故弄玄虚道:“我想想啊。”
他轻挑起眉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楚松砚的表情,见他丝毫没露出好奇的表情,反倒一旁的助理被勾得竖起耳朵。林庚轻轻摇摇头,开口道:“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约你当模特给他走秀。”
这两年胡年风头正盛,尤其是在国际秀场,其设计的衣服凭借独特的黑暗奢靡风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最新款礼服更是被一个当红小花穿上了颁奖礼。
对于初露头角的艺人来说,能被他邀约当模特,算是件值得庆贺的好事儿,毕竟谁不想到秀场上走一走,用自己年轻的□□来展示最华美的服饰,彻底抓住台下每一人的目光。
这种感觉,和在娱乐圈里不一样。
秀场上,欣赏的眼光要更加纯粹赤.裸。
而娱乐圈内则要种种顾忌,左右逢源。
但胡年直接来邀楚松砚,算是野心极大。
且不说楚松砚与他并不熟稔,应邀也只可能是纯粹地受束于合作关系,就说他设计的服装能不能让楚松砚动心并接受邀请都是个问题。
高昂的邀请费更不用再提。
林庚一心二用地打量着楚松砚的神情,接着开玩笑般说道:“他设计的服装我都看了个遍,完全彻底的前卫派,怎么说也该邀请个年轻有活力的,怎得就把主意打到你这年近三十的大叔身上了。”
林庚当年刚踏入经纪人的行业中,就颇为幸运地接手了楚松砚,两人可谓是一并在演艺圈里摸索着成长起来的,私下里什么话都讲,百无禁忌,这种无足轻重的玩笑话更是张口就来。
想当年,刚撞破楚松砚与林禹关系时,林庚还特嘴欠地点评了句——楚松砚啊,你俩搞好了,我直接认你当继父,我当你俩孩子都不用改姓,无痛进豪门啊,继承权手到擒来。
林庚这人的嘴啊,捏词造句比谁都溜,面对媒体时候拿捏强调的那种范儿也比谁都带劲。
这一趟,让他憋着一言不发,估摸着后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要到楚松砚耳边念叨了。
楚松砚拉开外套的拉链,脑袋向窗户上轻靠过去,姿态也轻松了些,他勾勾唇,说道:“我要是大叔,那你算哪一辈?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吧。”
林庚比楚松砚大五岁,由于毛发旺盛,忙起来时,没几天胡子就窜长得像八百辈子没出过屋的颓废男青年,干脆就开始留胡子,他站在楚松砚身边,觉得更能被称作是大叔,不知情的还要以为俩人能差上十岁。
“我?”林庚大言不惭道:“小鲜肉呗。”
到机场的时候,也明显能看见外面有乔装打扮好的记者正在守着,林庚早有准备地从副驾驶上拿出一套装备,扔给助理,说:“小李,给你松砚哥好好收拾收拾。”
这都是老流程了。
片刻后。
小李满意地收起眼影刷,左右打量了遍楚松砚的脸,冲林庚挑了下眉头,说道:“林哥,你看我这手法是不是越来越好了。”
楚松砚面上被刻意勾勒出沧桑的沟壑,还用眼影刷以特殊的手法点涂上了胡须,那双漂亮的双眼皮也被胶水粘合成耸搭着的肿泡眼,完全是毁容式捏脸。
换个人站楚松砚面前,冷不丁地匆匆望上一眼,保准不带将他联系到“楚松砚”的身上。尤其是出现在机场这种地方,此刻楚松砚这张脸看起来更像是外出务工的老实人。
当初林庚挑小李来当助理,就是看中了她这项技能。
林庚半个身子都往后座探,眼睛几乎都要贴到楚松砚的脸上。
楚松砚瞥他一眼,说:“你现在看起来,脊柱都是S形的。”
“当然。”林庚口嗨得厉害:“新中国没有奴隶,能s则s。”
“不错,确实是进步不少。”林庚毫不客气地抬手捏了捏小李的脸蛋,笑眯眯道:“等回国给你带礼物,半个皮箱给你松砚哥,半个皮箱给你。”
小李年纪小,脸蛋特别嫩,林庚有事没事就往她脸上掐一把,跟逗闺女似的,但缕缕关系,小李算是林庚亲戚家的孩子,比他小一辈,跟闺女也差不多。
“现在就差衣服了。”小李挥开林庚的手,拧着眉头,从一旁捞起套早就准备好的衣裳,说:“松砚哥,你换上吧。”
楚松砚拿起衣裳看了眼,以前乔装打扮用的基本都是那种中老年人爱穿的行政风衣裳,这次难得换了个路数,变成了套深色的牛仔套装,松松垮垮的,一看就不合身。
小李已经把头扭过去,像是不准备看楚松砚换衣服,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但一扫车窗,她那双眼睛正瞪得又圆又大,专心致志地盯着车窗上楚松砚的倒影。
得。
至少表面功夫是做到了。
林庚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打算做,反正都是男人,身上哪不一样,身材也差不多,林庚摸了摸自己的啤酒肚,毫不心虚地这么想。
谁知楚松砚却将衣服重新放到座椅上,说:“衣服就不换了吧。”
“这怎么行。”小李立马扭过头,瞪圆眼睛道:“刚才媒体都拍着你穿的什么衣服了,我刚才看都有视频上传到网上了,你现在再穿这一身,不纯等着挨抓呢吗,连我的捏脸都起不上这么作用了。”
楚松砚将手从牛仔服上收回,笑了笑,看着小李说:“对自己自信点儿。”
“这不是自信不自信的事儿!”小李还要接着说,便见楚松砚已经推开了车门,长腿迈出去。
小李只能就此哑声熄火,扭头冲着林庚说道:“你要看好松砚哥,那帮媒体说话要是太难听,你就上去咬他们。”
她这话,完全把林庚当看门狗用了。
但实际,小李总跟在林庚和楚松砚身后,说话风格也不自觉跟着这俩人跑偏,用词也是百无禁忌,一旦遇着什么令人惹火的人或事,张口闭口就是“看我不咬死他们”、“我要变异成午夜狼人了,谁也别拦我”。
林庚满眼笑意地扔下句:“中。”便缩回身子,推开门下了车。
楚松砚已经绕到了车的后方,伸手将林庚的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抬出来。或许是早有预谋,为了呼应楚松砚这次假扮的人设,林庚的这个行李箱上全是磕磕碰碰留下的污渍,甚至连推轮都是残缺的,碎了一半,在地上拖着不大方便,还经常发出刺耳的刮响声,如同异类的警报。
林庚身上没做任何打扮,往常都是楚松砚画完,他再做乔装,但这次楚松砚直接下车,完全没给他留时间。
林庚走过去,弯腰埋着脑袋拉行李箱,顺便腾出一只手给脸上戴了个黑色口罩,完全一副做贼心虚的窝囊样。
“兵分两路?”林庚说。
“不至于。”
小李下车,坐到了驾驶位上,将脑袋从车窗探出去,努力看向躲在车身后的两人。
楚松砚走出去,朝她挥挥手,道了声:“一个月后见,好好放假,再见。”
小李的家里正在忙拆迁的事儿,长辈都在等她回去吃拆迁饭,且长期未归家,李母也实在想她想得不行,小李干脆安心放个长假,回家陪陪父母。
林庚这车也交给她。
小李咧嘴笑出了声,冲楚松砚摆摆手,说:“玩得开心,松……”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谓被努力咽回去,最终缩略为简单一声“哥”。
林庚掀起卫衣帽子盖住脑袋,眼神幽怨地瞧着小李,对身侧的楚松砚说道:“她对你啊,比对我都亲。”
“人格魅力。”楚松砚神态谦卑地说着和谦卑半点儿都不沾边的话。他抬步向一旁的指示路段走去,说:“走吧。”
林庚拎着行李箱跟在他后头,看着他这挺阔笔直的背影,笃定道:“你保准一会儿也藏不住,他们看着背影就能认出来。”
“然后再让他们看看正脸,就吓傻了,顾不上追咱们了。”楚松砚慢悠悠道。
林庚敷衍地“嗯”了两声,说:“鬼片现实版,绝美影帝惊变颓废大叔,我连标题都给他们想好了。”
“你还闲庭信步呢,快走两步吧。”林庚拍了拍楚松砚的腰,催促着,他恨不得一心八用,如果能直接变异出红外线扫描功能,毫不费力地辨别出附近都有哪些人就更好了。
随着林庚这句话落,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快门。
林庚故作不知,视线摆正到楚松砚的小腿上,垂着眉眼放低存在感,咬着牙关腹语道:“准备开跑吧。”
楚松砚开口倒数。
“三。”
“二。”
“…… ”
一迟迟不落。
林庚疑惑地看了楚松砚一眼,却发现视野里快速闪出大批记者。
“楚松砚!”
记者的视线齐聚,却在看清楚松砚的脸时表现出微妙迟疑。
楚松砚处变不惊地接着去向前走,步调频率都未曾改变,仿佛就准备这么从正前方媒体记者的中央穿过去。
林庚心底叹了口气,拎着行李箱的手紧攥着,已经准备好一会儿拦人要用什么姿势。
楚松砚却在此刻,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左右环顾着,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足以远处的媒体听清,他说:“楚松砚在哪儿?今天能碰见明星了?那运气可太好了,我女儿保准开心得不得了。”
说罢,楚松砚抬手向后绕,缆柱林庚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听过楚松砚吧,长得不错呢,今天你好好看看他,就知道你那个黄毛男朋友到底哪不好了,我不是针对他。”
不用多怀疑,林庚就知道自己角色卡上写的是哪两个字了——女儿。
楚松砚早些年特意学过嗓音伪装,此刻压着声调,将呼吸频率放到最低,口腔进气不足,发出的声音自然而然地闷而沉,贴切“父亲”的角色。
尤其是他今天身上穿的这套衣服不是什么牌子,都是以前的旧衣服,算是比较大众的款式,一时之间记者的脚步也踟蹰不前。
楚松砚揽着林庚从中穿过。
倏地。
有个记者惊呼了声:“就是楚松砚,他手腕上有疤。”
众人的视线聚集过去。
只见,楚松砚搭在林庚肩膀上的手腕稍稍外侧着,在停车场稍显昏暗的环境中,清晰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但已经晚了。
楚松砚扯着林庚,快步进入即将关闭的电梯。
随着电梯门关合,楚松砚放下手臂,冲着门缝外的记者们露出淡淡一笑,无声道:“我先走了,有缘再会。”
电梯内还有几名拎着行李的旅客。
楚松砚靠在角落里,坦坦荡荡地回视。
几人看清他的脸,便无甚兴趣地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楼层提示板。
林庚抓着行李箱,抬眼觑了楚松砚半晌。
抵达目的楼层,旅客一一出去。
林庚的视线快速地扫了下楚松砚的手腕,重新收拾好情绪,扬起笑脸,说道:“走吧,逃过一劫。”
第24章
上了飞机。
楚松砚便戴上眼罩,将脑袋向窗的方向歪斜过去,双手重叠着搭在小腹上,准备睡去。林庚的座位在他旁边,也早就习惯了楚松砚一上飞机就睡觉的惯例,自顾自地抽出本杂志,准备以此来打发这段八小时的航程。
旅客陆续入座,林庚头上的卫衣帽还没扯下去,遮挡住不少声音,因此也不觉得有多吵。
楚松砚却将眼罩掀起来些,掀开眼皮,冲过道看去。
结果他刚一抬眼,就特凑巧地对上一双笑眼。
胡年头上戴着个纯白色的耳机,身上穿着极具设计感的皮革马甲,他手里拎着个不大不小的公文包,和他这一身搭配极为违和。
胡年的视线掠过楚松砚的脸,稍加停顿。
此刻楚松砚已经卸下了面上的妆容,整张脸素白着,眼底还残留着层淡淡的红血丝,乍一抬眼,有种莫名的颓废感。
“好巧。”胡年弯眼笑着,率先主动打了声招呼,“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们也是准备去俄罗斯旅游吗?”
听见这道近在咫尺的声音,林庚放下杂志,扯下头顶的帽子,缓缓抬起眼,待看清胡年那张脸,他不由得心底感慨了声,这算什么?孽缘?
楚松砚这趟是为了旅行放松,结果在最开端就撞到了个互有某种纠葛的人。
这种巧合搭配上前两日的电话,林庚可不觉得是单纯的偶遇。
林庚先于楚松砚开口道:“是啊,Milian也是准备去俄罗斯玩吗?”
Milian是胡年在时尚圈的惯用名。
林庚又刻意侧头向胡年的身后看了眼,而后略显惊讶地问道:“你一个人去旅游吗?”
“嗯。”胡年微微颔首道:“我有个朋友在那边工作,这次刚好可以让他来给我当导游,再带上别的朋友,难免两人不相识会觉得尴尬,干脆就一个人收拾行李出发了。”
“不过……”胡年拖长尾音,笑意盈盈地偏头看着楚松砚道:“如果可以,倒是希望能邀请楚哥一并同游,我那个朋友可是你的超级大影迷,见到你,他保准要开心地嚎上两小时。”
胡年这人是完全的自来熟,丝毫看不出两人的客气疏远。但在当设计师这几年什么尔虞我诈没见过,只不过是故意装傻卖愣。
楚松砚笑了声,说:“有机会一定。”
至于什么时候算是有机会,就不一定了。
但胡年却像把这托辞认真地记到了心底,侧身将公文包拉开,从里面拿出个小本子还有碳素笔,一并递交给楚松砚,说:“那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到时候我要是遇见什么有意思的地方,给你发消息。”
林庚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半晌,轻笑了声,彻底将身子向后靠,把空间完全让给两人。
看样子,他是准备撒手好好看戏了。
楚松砚接过小本子,用碳素笔在上头快速写下串数字,末了,还在数字的最下端记了名字。
林庚眯着眼睛一看,哟,还真给了私人手机号。
胡年走开后,林庚便悠悠开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追求者呢,谁能想到你俩的真实关系。”
“你不就想到了吗。”楚松砚侧眸看向窗外。
林庚撇撇嘴,问:“真准备和他打交道啊,他能跟顾予岑谈恋爱,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林庚对顾予岑的意见极大,若说娱乐圈内,他黑名单里的头号人物是谁,也就顾予岑能被单拎出来了。
林庚将恨屋及乌演绎得极好,还捏着嗓子,控制着腔调,阴阳怪气道:“没看见他手上的戒指吗,闪得我眼都花,这是宣示主权呢,告诉你以后没事儿别总乱往顾予岑那儿跑。”
说到这儿,林庚便气不打一处来,又想起前两年顾予岑在他面前那副死人脸,一看见他像是看见什么死不足惜的杀人犯一样,冷眼相待。
现在两人身份反转,林庚认死了,顾予岑就是个杀人未遂的罪犯。
楚松砚手腕上那道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林庚也是从这俩人身上知道,爱到头,恨就深得像把最锋利的刀,招招致命地向对方身上捅,不死一个誓不罢休。
恨海情天,执拗至此。
但楚松砚的爱究竟是什么样,其实林庚也不大能看得清。
楚松砚这样,好像爱不爱都没什么区别。
飞机滑翔而起,熟悉的灰黑色平地渐渐消失在视野,转而变成片摸不透的白雾云。
林庚压低了声音,凑到楚松砚耳边,叮嘱道:“下次再单独去见顾予岑,记得和我打声招呼,我好提前找好警察。”
楚松砚笑着扫他一眼,没应声。
又是这样。
林庚“啧”了一声,自认倒霉道:“哪天我真该修修心理学了,要不跟你交流,总感觉自问自答的时候像个笑僵脸的客服,没辙。”
楚松砚这回应了声:“哪天我教你。”
“真的?”林庚稀奇得瞥他一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心理学呢,你拍过的片子里边儿有需要心理学的吗?”
说完。林庚又后知后觉地想,演员演戏总要会点儿心理学吧,要不微表情和小动作怎么做的贴切。
他正想着,就听楚松砚说:“小时候学的。”
楚松砚停顿数秒,才接着补充:“跟我父亲学的。”
这是楚松砚第一次在私下提起他父亲,新闻出来后,林庚也问过楚松砚,但当时楚松砚只回了他简单一句:“新闻是我让人报出去的。”
是了。
故意捅出篓子的人就是楚松砚,自然也没必要再补上,所以这种情况下,回应什么的,当然也就没有了。
林庚探出去的身子稍微往回收了收,拉开与楚松砚之间的距离,他盯着楚松砚的侧脸,自觉是踏入了个从未触及的领域,趁热打铁道:“他…… 是从事什么工作?心理医生?”
“不是。”楚松砚的睫毛垂着,在眼下落了滩漆黑的倒扇形影子,如同团疲惫的黑眼圈。他说:“很普通的职业,他是个老师,大学老师。”
“哦。”林庚想问,那另一个呢,但话到嘴边,又犹豫着该不该说。
楚松砚察觉到他的心思,笑着开口道:“另一个父亲是餐馆老板。”
见楚松砚无甚避讳,林庚也放松下来,接着问道:“那他俩是怎么认识的,在餐馆吃饭然后一见钟情?”
“没有。”楚松砚轻轻摇了摇头,说——
“他是他的学生。”
“…… ”
林庚面上的错愕无以复加,他愣了足足半分钟,才狼狈地收敛起面上的表情,故作镇定地“啊”了一声,说:“这样啊。”
楚松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轻声道:“他是为了他,才在毕业后留在哈市,选择开一间普普通通的餐馆,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很蠢对吧。”楚松砚语气平淡,仿佛所点评的人物不是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而是电影中破绽百出的小炮灰。
林庚此刻不好应声,只得重新拿起杂志,匆匆翻出一页,将手指摁上去,便胡乱道:“你看这个东西性价比好像还不错。”
楚松砚看过去,唇角翘起,意味深长地说:“确实不错。”便重新扯下眼罩遮住眼睛,抱着臂,准备睡去。
林庚松了口气,但待他定睛一看。
就发现他指的是——
【澳洲豪华蜜月双人游,遍览山花烂漫处,追寻自然之美景,全程无人机拍摄,记录您与爱人的绝美笑脸,并且配备完善哄娃套装,哪怕携子相游也无需烦恼。 】
封皮是个小孩的哭脸,右下角标价199999 。
林庚嘴角抽搐着。
这是哄娃神器是镶金的吧。
林庚深吸口气,将杂志合上,神情复杂地盯着楚松砚看了几眼,没忍住连连叹了两声。
老师爱上学生,这关系他爹的不.伦啊。
怪不得楚松砚一直不对外人提起。
而且这么多年,自打和楚松砚接触的第一天,林庚就没见过他和家里人联系,完全和他所描述的一致——他被遗弃了,没人可联系。
如果两个父亲的话,楚松砚是他们领养的吧,多大的时候领养的呢,那是不是说明,被领养之前,楚松砚已经被遗弃过一次了?
加在一起,被遗弃两次。
如果楚松砚没有前一次的记忆还好,要是有的话……
林庚用手抹了把脸,像躺尸一样把身体向后一靠,就这么呆愣愣地胡思乱想着,度过了整段飞行航程。
出了飞机场,独属于俄罗斯寒风的凛冽肆意瞬间席卷而来,笼罩在身上,刮得人站不稳脚,且这的气候格外干燥,风碰到身上,就像是开了刃的刀子一样锋利,惹得身上一阵阵得泛疼。
林庚找的司机把车停在不远处,一步步快跑过来替两人拎行李。
楚松砚刚抬起脚,就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楚哥,这是我的号码——胡年。 】
楚松砚若有所感地转身向后看了眼,便见胡年正站在不远处,身子哆嗦着四处张望,似是在找他口中的那位朋友。
远处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跑过来,弯着眉眼,笑吟吟地拎过胡年手中的公文包,还贴心地弯着背梁,尽量替胡年遮挡住冷风。
出乎意料的是,胡年口中的这位朋友是个不折不扣的俄罗斯人,高挺的鼻梁,碧蓝色的眼珠,却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楚一?”林庚在远处叫着。
这是他们在特地定下的称呼,如果在外面叫彼此,一律用数字来代替名。
楚一,林二。
楚松砚收回视线,踩着厚重的掩埋地面的白雪,一步步向林庚走去。
随着汽车开远,楚松砚将莫斯科这座城市如铁笼罩星般的宁静彻底看清,这儿的夜空格外清澈,零碎的星光点缀在高空,是难得的平静,没有不合时宜的喧嚣的叨扰。
林庚正和司机搭着话。
“这儿吃的有什么特色?”
“特色?”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嘴上是地道的哈市口音,声音有些沉,但能明显感觉出他应当是不怎么出门寻乐的人,推荐的用词也比较笼统:“奶制品、肉食,都很好,但最出名的,还是俄罗斯的酒。”
“酒?”林庚说:“伏特加?”
司机应了声:“嗯,吃的东西我不大能推荐,因为我也吃不惯,通常都是回家吃我老婆做的饭菜,但是酒的话,我能推荐你们几个当地人常去的小酒馆。”
两人来之前完全没做攻略,唯一的工作量也就是订酒店和找华人司机,但也都是别人介绍,林庚直接付钱预定,根本没怎么动过脑子。
现在完全抱着随便玩的心态,能记一点儿是一点儿。
林庚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笑着说:“好啊,到时候去尝尝俄罗斯的酒是不是真那么够劲儿,哥,酒馆的名字都叫什么,我记一下。”
司机说:“等会儿到地方了,我用手机帮你把名字打出来吧,都是俄文。”
林庚想了想,说:“也成,不急,反正这些天都是你送我们出门,等来了酒瘾,到时候直接给我们送到地儿也行。”
话落,林庚偏头看向楚松砚,用胳膊撞了撞他的身体,问:“咱们今晚吃什么?总不能直接去喝酒吧。”
楚松砚说:“都行。”
他在吃的上完全不挑剔。
林庚也是。
所以这俩人单独出门吃饭总是格外费劲,基本都是就近原则,看见什么吃什么,哪人少就往哪走。
林庚扭头接着问司机:“师傅,你说的那几个小酒馆能吃东西吗。”
“能。”司机回道:“但都是本地吃食,一些烘培小吃,不顶饱。”
“那就先把我们送到酒店,放个行李就去小酒馆吧。”
林庚现在不太饿,也不愿意多动脑子,简单交代了句,便将身子收回去,靠着车门,打开手机开始给小李报平安,顺便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信息,看一眼网络上的舆论发展到了哪一步。
结果刚打开社交软件,就看见小李发过来一连串的转载链接。
林庚先回复了个数字1,就开始挨个点开链接。
第一个链接对应的帖子标题是——
【揭秘楚松砚两年前“自杀”的真正原因。 】
第25章
一进小酒馆,就看见满屋的俄罗斯人。
小酒馆的空间不大,要不是车开过来看见整条街都灯管璀璨地立着牌匾,估计还要以为这块儿是随便挑了个小车库改装出来的,整体装修都是木质简约风,唯一的酒单就在吧台的上头,悬钉在天花板上,手写的俄罗斯文连着串,看着都大差不差,只能分辨出单词长短的区别,以及后面标着的数字价格。
楚松砚和林庚走到角落的一张木桌前,拉开板凳坐下。
店内没有服务员,要点单必须去吧台跟老板娘亲自说。
林庚拉开外套拉链,扭着脑袋四处打量了遍,“这儿确实不错,明显和国内那些清吧的风格不同。”
“要不怎么说是出国了呢。”楚松砚将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出手机找翻译软件,却摸了个空,兜里只剩盒烟。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林庚死活让他把手机留在酒店里充电,甚至胡诹出来句——这儿冷,再把手机冻坏了,咱俩手机阵亡一个就行了,你的先留酒店里休养一下,之后再上战场。
要像他这么说,俩人说不准哪天就双双变成失联人员了。
手机比人都容易冻死。
楚松砚也能猜着他的心思。估计又是网上出什么事儿了,每次都是这样,林庚完全把他当成了心理脆弱、易寻死的小可怜,恨不得像亲爹一样把他直接拴裤腰带上,全天二十四小时看候着。
林庚掏出手机,扔出来句:“我去点单,你喝什么?”
“和你一样。”楚松砚说。
“行。”林庚笑着说:“那你就等着满汉全席吧。”
说完,林庚转头离开,径直向吧台走去。
小酒馆里难得出现亚裔面孔,不少人只盯着林庚看,看完他,再接着转移视线打量楚松砚。
而楚松砚坐在位子上,低垂着眉眼,身子半缩在死角昏暗处,让人看不全他的脸。
林庚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放满酒杯的端盘。
有几杯是色彩绚丽的特调,另外几杯则是只加冰的伏特加纯饮。
林庚步子迈得飞快,酒水顺着杯沿向外倾洒,这不由得让人怀疑,是否等他走到位置时,杯里的酒也就洒得差不多了。
林庚有惊无险地将一杯杯酒水摆放到桌上,再原路返回将托盘送还给老板娘,才重新落座。
他从其中挑选出两杯一模一样的特调,一杯放到自己面前,一杯递给楚松砚,还扬着下巴说:“尝尝滋味怎么样,刚才老板娘跟我说这杯是他们这儿最受欢迎的。”
楚松砚避开杯壁湿润的部位,轻轻举起杯子,闻言一笑,问道:“你听懂她说什么了?我刚才可看见你那翻译器翻译出来的字句都不成话。”
“眼神儿这么好使?”林庚错愕道,重新扭头估量了下从座位到吧台的距离,要是用他的眼睛,估计连手机屏幕开没开都看不大清,楚松砚这眼神,可以称得上是千里眼了吧?
楚松砚的眼睛当然没那么厉害,不过是随口说出来糊弄林庚的。结果还真让他给诈出来了。
林庚心虚地抿了口酒,说:“刚才老板娘指着这酒,说了好长一段话,别的酒都没怎么说,我要是老板,肯定先介绍自家招牌啊。”
话说出口,酒精味也瞬间在舌尖弥漫,林庚倏地被呛得连连咳嗽,慌忙将酒杯重新放到桌上。
“靠!”林庚被辣得整张脸皱得像被狗咬了几口的包子,他咳嗽着,呼吸不顺道:“这酒怎么比纯饮还够味儿啊,也太辣了。”
楚松砚举杯抿了一口。
林庚瞪圆眼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谁知,楚松砚像喝了口温水似的,平淡地说道:“确实有点儿辣。”
“有点儿?”林庚不自觉提高嗓音,“哥哥啊,你这舌头快赶上铁棍了吧,半点儿神经知觉都没有啊?”
林庚苦大仇深地举起那杯酒,再次憋着气喝了一口,这次他长记性了,不待酒精在口腔停留,就直接往下咽,恨不得一步入胃,结果还是被辣得涨红着整张脸。
“点杯饮料?”楚松砚喝着酒,慢悠悠地说。
林庚梗着脖子,试图将舌尖彻底的麻木感咽下去,但一开口,还是控制不住有些大舌头,咬不准音调:“饮鸟?你瞧不起水呢?”
林庚也察觉到局势不太妙,当即闭嘴。
楚松砚笑出了声,肩膀小幅度地抖着,眉眼弯弯,无不彰显他的好心情。楚松砚笑起来格外好看,但以往他笑的时候总是情绪淡淡的,控制着微笑的弧度,观察久了都能发现他的笑是真中透着假,始终让人觉得距离很远,仿佛遥不可及。
演员做久了,连怎么抛却“演”这项技能都忘了。
楚松砚放下酒杯,在林庚的注视下站起身,朝着吧台走去。林庚后知后觉地扬起手机,“诶,你没拿翻译…… ”
便见侧身对着他的楚松砚已经和老板娘攀谈了起来。
俄罗斯人的第二语言不是直接规定的英语,而是任由学生根据兴趣来挑选,街道上的英语标注也是少之更少。
林庚试着同老板娘说过英语,却发现老板娘一窍不通,只听得通“ yes”和“ no” 。
他点单时也是磕磕绊绊的,全靠手势,至于点这么多酒,也不是为了故意刁难楚松砚,毕竟林庚清楚,楚松砚的酒量比他好太多,今天若是非要倒下一个,也只可能是他林庚。所以他已经尽量谨慎地根据翻译器上语义不通顺的字句来挑选,但老板娘被他结印般的手势绕得头晕,两人驴唇不对马嘴。
林庚也就收获了满满一托盘的酒。
可现在,楚松砚站在吧台前的灯光下,游刃有余地同老板娘交谈着,还时不时仰头看向悬挂的酒单,仿佛在详细地询问每个单词所代表的饮品味道如何。
老板娘也面带笑容,甚至从身后的酒柜里拿出杯子介绍饮品的杯量。
林庚眨眨眼,觉得自己绝对是一口酒就醉成狗了,要不然怎么能看见这么诡异的一幕。
楚松砚的英语水平高,他知道,但俄语算是小众语言了吧?
难不成楚松砚他其中一个爹是教俄语的?
那怎么能又精通心理学呢?
林庚晃了晃脑袋,闷了半杯酒,压压惊,再一抬眼,楚松砚已经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一手拿着杯饮料,一手拿着纸巾。
楚松砚将饮料递给他,说:“草莓汁,掺着酒喝能好点儿。”
林庚突然有种自己是个大吐过后的酒鬼,正在被悉心照料的错觉,但这种时候,林庚也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他跟楚松砚,确实不在同一个等级。
楚松砚这轻描淡写的样,尤其他还是哈市人,估计喝一百个林庚都不带卡壳的。
林庚认清现实,喝了口饮料,酸甜的滋味缓了缓舌头的麻,他忍了会儿,才开口问:“你会俄语啊?”
“一点点。”楚松砚用纸巾擦拭着酒杯杯壁。
“还真会啊?”林庚又问:“这是什么时候学的,别告诉我你也是打小就会。”
“嗯,打小就会。”楚松砚笑眯眯地说。
“没唬我?”林庚不死心地问。
“没有。”楚松砚用搅棒在酒杯里搅动,“哈市离俄罗斯很近,我小时候,那儿有不少俄罗斯人,当时高考也有很多人选择学俄语,而不是英语。”
林庚不自觉联想,“所以你那个……”
他犹豫片刻称谓,才接着说:“当老师的父亲是学俄语的?”
“没有。”楚松砚抬眸看着他,说:“他学的英语。”
“那就是另一个喽。”林庚自觉推测道。
“算是吧。”楚松砚语速缓慢道:“他是俄罗斯人。”
“…… ”
林庚懵了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脑袋里条件反射地想,那楚松砚怎么没继承着金毛蓝眼睛呢,又脑袋一清醒,反应过来,对,楚松砚也不是他俩生的,俩男人生不了孩子。
“俄罗斯人?”林庚张了张嘴,说:“那他现在在哪?俄罗斯?”
才喝了半杯酒,林庚就开始嘴比脑袋快。
说完又后知后觉,楚松砚自己还在找人呢,自然不知道人家现在究竟在哪儿,他问的这是什么破问题。
楚松砚却已经开口道:“他现在吗……”
“不在俄罗斯,他死了。”
“死了?”林庚简直要跳起来。他看向楚松砚的眼神也不自觉带了分同情。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楚松砚的金毛父亲死了,黑毛父亲把他抛弃了。
林庚低了些声音,“节哀。”
楚松砚却笑着摇了摇头,抿了口酒,说:“没什么好哀的,他说他很快乐,不用再这么没意义地活着了。”
时隔十几年,楚松砚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幅场景。
拥有蓝宝石般眼眸的人儿紧闭着眼,躺在浴缸里,身子被水流冲刷着重重压入缸底。混杂着血液的水向外溢着,如同一块被春风吹过来的红纱巾,轻轻地亲吻了楚松砚的脚背。
直到水越流越多,将整个家的温度全部淹没。
雪城的冬天严寒凛冽。
推开窗,吹进来的冷风砸击着骨头。
清脆的响声像在叫痛。
楚松砚点燃了他人生中第一根烛火。
为死亡的人儿,送去最后一丝亮光。
林庚抬手将桌上酒杯的摆放位置调换,把加冰的伏特加纯饮推到楚松砚的面前,说:“多喝点儿,今晚你喝醉了我照顾你,放心,绝对让你守身如玉地度过这一晚。”
林庚开了个玩笑:“我会控制住自己,绝不往你床上跑,不辜负小李对我的信任。”
楚松砚用手掌托着脸,歪着脑袋看他,闻言,面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
楚松砚说:“小李也该涨工资了,她这几年太累了。”
楚松砚拍戏黑白不分,有时临时改戏,还要和对手演员在外头对戏对到凌晨,小李也始终在旁边陪着。
楚松砚住院那段时间,林庚处理新闻舆论脱不开身,完全被困在了公司里,也是小李废寝忘食地在病床旁陪着,看顾着他的情况。
闻言,林庚笑了声,说:“你不是都给她发奖金了吗。”
在机场下车的时候。
楚松砚在小李递给他的外套的口袋里塞了张卡。
林庚看见了。
林庚故作不满,讨债般说道:“偏心了偏心了,光给小李,不给我这个老人哈。”
楚松砚勾勾唇角,说:“我给你买房了。”
这下林庚真是脑袋一空。
“……你没唬我?”
“没有。”楚松砚说:“就是你之前看的那个。”
之前林庚谈了个六年的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林庚也挑好了婚房,但钱还差一点儿,结果后来钱攒够了,俩人也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分手。
至于那看好的房子,林庚也没再准备买。
他跟楚松砚说,他要是一个人,总跟在楚松砚身边跑,也住不了多久,也没了安家的必要,不着急,再等等。
现在楚松砚冷不丁爆出这么个惊喜,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惊吓。
林庚又想起来楚松砚在媒体面前说的那些话,表情严肃了些,他低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楚松砚,你不会真打算…… 就这样了吧。”
其实楚松砚在娱乐圈发展到今天,赚得钱足够他潇潇洒洒地过完后半生,哪怕就此止住,也没关系,但林庚知道,楚松砚是真的喜欢演戏,否则也不会将自己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演戏中,平日里连真正常交往的朋友都数不出来一个。
林庚觉得可惜。
楚松砚却轻声安抚他:“放心。”
至于林庚的问题,他没答。
楚松砚举起那杯纯饮,仰头喝了小半杯。
林庚忧心仲仲地盯着他,连反应都做不出。
半晌。
林庚开口道:“房子我不要,我还没跑够呢,你知不知道网上那些媒体怎么骂你的?一个个像是没脑子的疯狗一样,什么胡话都往外拼凑,他们这些狗东西我不挨个骂回去,我心里不舒坦。”
“所以。”林庚说:“你还得接着拍戏,最好下一部就接个那种毒舌腹黑、金句频出的角色,我把你的台词剪辑出来发网上,挨个艾特那群疯狗。”
说完,林庚不等楚松砚反应,随手胡乱拿了杯酒,便仰头一口闷,连胃里火辣辣的烧灼感都懒得管,便开始低头摆弄手机。
明显不想听楚松砚继续这个话题。
倏地。
一阵风铃声传来。
林庚才瞥过去一眼。
结果不得了。
熟人。
江鸩贺。
第26章
莫斯科也不小,怎么就这么凑巧呢。
林庚愣了下,扭着脑袋像做贼心虚一样,看了圈,才把视线归到江鸩贺身上,又看了眼楚松砚的反应。
楚松砚看见江鸩贺却没多意外,就像随便碰见了个出门遛弯的老大爷一样,甚至没准备主动上前打招呼。
他和江鸩贺自从拍完《阴雾守》后,这两年联络一直没断过,有时还要互通电话。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节日互相道贺,之后就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再挂断电话。
连打电话的必要都没有,随便在键盘上敲敲字,打出条最简单的节日道贺,甚至直接从网上找模版复制粘贴,都要比这种莫名其妙的通话要显得热络。
江鸩贺穿着件带毛领的大衣,棕色毛领上还盖着层薄薄的雪,他抬手随意掸了掸,雪落到地板上,成了圈白□□限,他站在界限里面,视线看着界限外面。
“真巧。”江鸩贺勾勾唇角,冲楚松砚说道。
楚松砚仍然用手撑着脑袋,姿势未变,完全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听此,楚松砚举起酒杯,虚虚地朝江鸩贺的方向一抬,算作是打招呼。
如今的楚松砚,在江鸩贺面前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最初拍《皿》时的拘谨小心,更多的是随心。
江鸩贺径直走到酒桌前,随意地挑选了杯没人喝过的酒,便扬起下颚,喝了小半杯。
林庚紧盯着他。
江鸩贺喉结滚动,咽下酒水,同他对视。
林庚自觉没趣,这俩人都没知觉是吧。
就他呛得半死。
其实也不怪林庚,当初拍《阴雾守》的时候,剧本是完全负面情绪堆积起来的片子,拍的时候整个剧组都压抑得不行,唯一能燎起些愉悦感的,也就是同组人聚在一块儿,在雪地里喝烧酒。
那时候每天都要喝点儿,刚开始酒量不佳的,后来都自觉不再沾酒,剩下的两个主演——楚松砚和顾予岑,都要始终陪在江鸩贺这个导演身边,他喝到什么量,他们就要喝到什么量。
自然而然的,酒量就涨起来了。
而江鸩贺这人,几乎酒就没断过,他的酒量在整个娱乐圈里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喝这一口酒要是酒死拧着脸咳嗽,之后也不用再进酒局了。
江鸩贺像是对这一片很熟悉,驾轻就熟地从一个角落抽出张备用椅子,拉过来坐到楚松砚身边。
“又借酒浇愁?”江鸩贺问。
又?
林庚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了,怎么江鸩贺都比他熟悉楚松砚?
楚松砚什么时候借酒浇愁过?
林庚端着酒杯,打量着两人,像个搞窃听的狗仔。
“没有。”楚松砚和江鸩贺碰了个杯,问:“过来待多久了?”
“两个月。”江鸩贺用手指了指房顶,说:“我租的房子就在楼上,一会儿可以去看看。”
“方便?”楚松砚问。
“有什么不方便的。”江鸩贺喝了口酒,说:“人早就跑了。”
什么人?
林庚忍不住插嘴问:“江导不能为了选角色都开始涉及黑色产业链了吧,这可不提倡啊。”
江鸩贺笑着瞥他一眼,说:“我要是涉及黑色产业链,十年前就先把你卖了。”
林庚耸耸肩,说道:“你要把我卖了,楚松砚保准要跟你拼命。”
“他那时候可还没看上你。”江鸩贺淡淡道。
“啧。”林庚吐槽道:“够扎心的。”
但也是事实,当时的楚松砚有更好的选择,宋民河与齐琳的那个赌约才刚刚开始,且《皿》还未拍完,楚松砚便凭借着江百黎画的那副剧组画像在网络上小火的一波,后来经过《皿》的官方转载,浏览量与话题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高度。
后来在《皿》拍摄完毕,宋民河还借着为齐宁庆祝杀青的由头,亲自来见了楚松砚一面。
也是这一面,宋民河彻底挑中了那个少年。
有赌约在。
宋民河准备同时签下顾予岑和楚松砚。
结果棋差一招,林庚这个初出茅庐的小透明将楚松砚签到了手底下。
宋民河虽有心,但也不准备着手挖人,毕竟他清楚,作为经纪人,最重要的是与手底下的演员心向着一处,否则怎么走都走不顺畅,说不准还要被人半路挖墙脚。
楚松砚没选择他,就说明他俩的缘分不够。
后来,宋民河签了顾予岑。
戏剧的是,顾予岑也没在他手底下待几年,便自行赔付解约金,两人分道扬镳。
这场赌局里,后来被拉进去的另一位演员,反倒适应不了电影拍摄节奏,成了个偶像剧里的常驻选手。
而楚松砚后来选择林庚这个“非最优项”的原因,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林庚对这事儿倒也没多在意,毕竟他当初确实就是个还在摸索阶段的毛头小子,虽然比楚松砚大上几岁,却还没他沉稳。
但那时候,也是真的美好。
年轻啊,精力无限,总是想着未来的路怎么能持续地向上走,永远不会忧愁下坡路的到来,完全无所畏惧。
三人边聊边喝酒,桌上的酒水换了几轮,林庚最先升白旗,连连摆手说:“我先去抠嗓子吐一波,回来再战。”
林庚的路都走不直,踉跄着,最后被一个好心的俄罗斯人搀扶着进了卫生间,林庚还呲着牙冲人家说着谢谢,明显下一步就是勾着肩膀称兄道弟了,完全忘了人家根本听不懂。
林庚走后,桌子像突然空出来一角,原本挨得极近的两人也瞬间沉默下来。
楚松砚看着林庚走远的方向,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江鸩贺则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遍在场剩余顾客的脸,像是在寻找某个人,最终,他失望地收回视线。
“林庚知道吗。”江鸩贺陡然开口问。
楚松砚说:“不知道吧。”
“不准备和他说清?”江鸩贺又问。
楚松砚说:“结局出来,不用刻意说,也自然而然地清了。”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俩人心照不宣地打着哑谜。
倏地。
江鸩贺说:“我还是觉得,没结局也不错。”
楚松砚撩了下头发,将细碎的发丝都撩到后面,显得此刻的发型有些像背头,但又没那么正式,还有两缕碎发向侧方垂落着,看起来像是应酬紧绷过后的放松。
楚松砚的习惯,一直都是烟酒掺着一起来,喝得脸上升了些温度,鼻腔都是酒气,难免上来些烟瘾,但俄罗斯室内不允许吸烟,他只能这么忍着,分散注意力般用手指摩挲着木桌桌沿的纹路。
他笑着说:“这话可不该导演来说。”
江鸩贺摇摇头,“《阴雾守》不就是个例子。”
《阴雾守》上映时的结局,与演员最初收到的剧本中的结局完全是南辕北辙,因为江鸩贺在拍摄过程中,突然改了剧本,戏份几乎修改了百分之三十。
楚松砚说:“那是意外。”
“意外太多了。”江鸩贺站起身,垂睨着他,说:“你预料不到的。”
楚松砚不置可否,问:“走了?”
“嗯,看看我的小演员跑哪去了。”江鸩贺掏出手机查看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打字,“明天来我那儿坐坐吧,让你看看他的眼睛。”
“蓝眼睛?”楚松砚问。
“嗯。”江鸩贺回他:“找了好久呢,你不看可就白费他的心思了。”
楚松砚还未反应过来,江鸩贺便转身向门口走。
他的声音穿过酒馆嘈杂的交谈声与酒杯清脆的碰撞声,清晰地传进楚松砚的耳中。
“人是顾予岑找的。”
又是顾予岑。
楚松砚闭了闭眼,他自嘲地笑了下。
他现在总有种错觉,好像他这么多年,所有的生活、圈子都是围绕着顾予岑在转,所有人见到他都要提上一嘴顾予岑,无论是明着提名字,还是暗着用别称替代,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
在大家的眼中,他们就是始终纠缠在一块儿的,看不清摸不透。
楚松砚却觉得,他和顾予岑其实早在最开始相识的时候就注定了,要分道扬镳,只能拥有一段短暂的共有记忆。
这算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吗。
楚松砚也不知道。
林庚出来的时候,没看见楚松砚,而老板娘已经开始收拾酒桌,见他出来,伸手指了指门口的方位。
林庚推门出去。
冷风砸在身上,短暂的清醒袭来。
林庚看见楚松砚在街道昏暗的路灯下。
那儿还站着个蓝眼睛的俄罗斯小孩儿,小孩儿的臂弯挂着个稻草编织的篮筐,筐里装着鲜艳的、覆盖着白雪的红玫瑰。
这种极寒之地的玫瑰花总是格外昂贵,所以追求浪漫往往要花费天价。
楚松砚蹲在那个小孩面前,手在口袋里掏着钱。
他对那个小孩儿说着俄语。
林庚听不懂,只能掏出手机,打开翻译器。
他告诉自己,这不算偷窥隐私,他只是怕楚松砚被骗了钱。
信号很弱,翻译软件有些卡。
语音条上的信号圈转了良久。
才翻译出来一句话——
“你的眼睛很像红玫瑰。”
哪有人会夸别人的蓝眼睛像红玫瑰呢。
这是完全相悖的两种色彩,一方代表冷冽严寒,一方则代表热浪炽烧。
楚松砚买下了全部的玫瑰花,之后将花束全部塞进怀里抱着,单手夹着烟,视线追随着小孩儿跑远的方向,唇角带笑。
林庚站在门口,一时没向他的方向走去。
林庚的脑袋乱糟糟的,仿佛酒精已经烧到了他的大脑,将全部记忆都颠倒着搅合到一起。
他盯着玫瑰鲜艳的红色,又想起那天楚松砚身上的一片血红色,以及顾予岑冷着脸站在一旁说出的那句——
“林庚,你看好他,不然你放心,我俩早晚要死一个。”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林庚迟钝地想。
对了。
他说:“要死也是你死,你知道他冒着什么跑过来的吗?你他妈把楚松砚弄成这样,你就是个杀.人犯!”
救护车到来时,尖锐的铃声彻响天际。
顾予岑就那么双手沾血地坐在酒店的床上,说了截止至今他与林庚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都是。”
自那之后,林庚就讨厌红色。
连有人送楚松砚花,林庚也会偷偷将红玫瑰扔掉。
可他忘了,楚松砚最喜欢的花就是红玫瑰。
第27章
“红玫瑰,喜欢吗。”
顾予岑坐在破烂的台阶边沿,微微弯着腰,躲避侧方吹来的驰风,他单手抓着那支花,随手向身旁一递,姿态随意地像顺手从路边揪了根狗尾巴草。
但红玫瑰的花瓣鲜艳欲滴,叶片上还带着滴缓缓滑落的水珠,明眼人都能看出是特意购买的,尤其是在这种偏僻的地径,要买这么朵花,估计要走出挺远的路。
楚松砚抬手接过玫瑰花,垂眼看着。
玫瑰花的枝茎上还带有着未削干净的小刺,估计是动手的人太笨,削尖刺的时候还将茎杆削破了块,露出其下浅色光滑的组织层。
“手扎破了?”楚松砚看顾予岑一眼。
楚松砚的身后是刚修好的路灯,亮度刺眼,顾予岑半眯着眼睛,笑着说:“吸血鬼吧你,这就闻见味儿了?”
“上面还有血。”楚松砚抬手,指腹轻轻地压到某个还残留些许红色痕迹的茎刺上,试图将血渍擦去,但经过长久风吹,血液像是已经被玫瑰花汲取干净,牢牢得印在上面,不仅没被擦拭掉,反倒还将楚松砚的指腹也扎了一下。
轻微的刺痛传来,楚松砚却没有收手的打断,继续擦了几下。
“诶,别动了。”顾予岑倾身抓住他的手掌,借着路灯的光亮检查楚松砚的指腹是否被刺扎出伤口,“你这是嫌我血脏,还是迫不及待想跟我来出血液相融的戏码啊?顺便测测咱俩是不是亲父子?”
顾予岑今晚上嘴毒得很,说话比玫瑰花上的刺还要扎人,他仔细看了半晌,也没发现什么伤口,才抬起眼,接着说:“刚才在旁边那条小路上削的刺,没有光,看不大清楚,刺就没削干净,这花你拿着欣赏一会儿,扔路边就行,说不准哪年咱俩再过来的时候,这儿的狗尾巴草就都变异成玫瑰花了。”
他说话时,始终没松开楚松砚的手,牢牢地攥着。
楚松砚身上还穿着顾予岑的外套,就是那天下山的时候套上的,之后就一直没还回来。
时隔多日,两人再次见面,顾予岑面上却是完全藏不住的烦躁。
看见他拿朵玫瑰花过来的时候,楚松砚都愣了下。
楚松砚用手指捏着玫瑰花茎,指腹稍稍错开,玫瑰花便随着他的力道在掌心转了半圈。
“削的挺好看的。”楚松砚说:“进步不少。”
之前在乡下,远离居住地带的荒野有一片野生玫瑰,按理来说,那块儿的气候并不适合娇贵的玫瑰花生长,但不知怎得,偏偏就长出来了,还是茂密壮观的一大片。
不过那种野生玫瑰花的红不太正宗,深红中透着点儿黑紫,有点像血液氧化凝固后的颜色。
离得远点儿,乍一看见那大片的红,还以为是哪家杀猪放血的专用区域,挺吓人的。
当时楚松砚有时就会摘些野玫瑰,插在阿婆家废弃已久的老花瓶里。
后来时间久了,顾予岑也跟着他一起去摘玫瑰,还跟着耗时间一样,手法不太正宗得胡乱削刺,在他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野玫瑰冤死。
“嗯。”顾予岑说:“当你是夸我了。”
楚松砚将玫瑰花放到最底层的台阶上,用脚尖轻轻地踩住根茎尾端,防止其被风吹走。顾予岑看着他的动作,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脸颊,用力牵引着,拉进两人脑袋之间的距离。
楚松砚在他冰冷的嘴唇上亲了下。
很清淡的一个吻。
楚松砚稍稍错开脑袋,说:“你想哭吗。”
这种话配合着他冷淡的表情,很像是句莫名其妙的责问。
但顾予岑却直接伸出胳膊,死死地抱住他的背脊,将脸也埋在他的颈窝里,没说话。
棉服留在顾予岑的衣柜里时,总是会沾上浓重的、刻意喷上的香水味,但在楚松砚身上穿着,这种味道分明没有消退,却莫名变得舒缓下来,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楚松砚任他抱着,手掌顺势滑到他的肩胛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如同抚慰着个无措的孩子。
“可以哭的。”楚松砚轻声说。
顾予岑抽了记鼻子,将脸抬起来,下巴压在楚松砚的肩膀上,他说:“楚哥,我控制不住,药突然没了,找不到了。”
他抱楚松砚格外用力,恨不得将两人紧紧地勒成完全契合的两块软面,永远和在一起。
又到这个日子了。
顾予岑又犯病了。
去年这个时候,楚松砚半夜被一阵哭泣声惊醒。
他仔细听了半晌,辨别出来,声音是从顾予岑的房间里传来的。
是顾予岑在哭。
他推门进去,就看见顾予岑蜷缩在床尾,怀里紧紧抱着布枕头,家里的枕头都是阿婆亲手缝的,缝线不是很结实,顾予岑用的力道很大,甚至将枕头勒得露了一半棉花。
棉花洒在地上,蔓延在顾予岑的脚边,像即将淹没身体的积雪。而棉花旁边,是一个无标签的药瓶。
楚松砚推开门,顾予岑甚至毫无感觉,只是将脑袋埋在枕头上,持续性地哭泣着。
楚松砚走过去,垂睨着顾予岑。
良久他才出声。
“你想家了?我可以让阿婆给你的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把你接回去。”
顾予岑“噌”得抬起眼,死盯着他,就在楚松砚以为这大少爷又要出言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讽刺自己时,他听见顾予岑说:“不是,你走吧。”
不知道哭了多久,说话时嘴唇都在打着颤,声音哑得像活吞了灼烧的碳块,将声带都烧废了。
“但你现在很吵。”楚松砚说,“我睡不好。”
顾予岑沉默半晌,才说:“我的药没了。”
原来是没吃药,怪不得这大少爷异常得很,连和他说话都是难得的心平气和。楚松砚想。
楚松砚俯身捡起地上的药瓶。
出乎意料,里面还有细碎的撞击声,不像是没有药的样子。
楚松砚将药瓶拧开,却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熏得喘不过气。他定睛一看,里面确实没有药了,因为装着的都是被熏烤了遍的石沙,还有两个燃烧了一半的烟蒂。
估计香烟就是引燃物,他这是把药瓶当成烤炉了。
“你的药是石头和沙子?”楚松砚问。
“没有。”顾予岑的脑袋又埋到了枕头上,声音闷闷的,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只是…想把它填满。”
那夜也是两人第一次,毫无针锋相对地睡在一张床上。
顾予岑在凌晨三点时才停止哭泣,楚松砚一直在数着。
那这次呢,又要哭多久。
顾予岑的药,总会在这一天突然消失。
因为他自己藏起来了。
楚松砚的动作幅度很小,他将手指插进顾予岑的口袋里,在里面摸索着,不出所料,果然摸到了一堆药片。
楚松砚捏出一片药,偏头低声说:“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吗,要不要纸巾。”
“没有。”顾予岑的脸上一片泪痕,整个身子以一种诡异的频率在颤抖,他胡乱地亲着楚松砚的脖颈,嘴唇上的泪滴也落到了楚松砚的颈窝。
“好。”楚松砚一手环着他的腰,余光瞥见台阶上的玫瑰花已经被顾予岑踩得稀巴烂,如同一滩混着血的泥泞。
楚松砚又问:“冷吗。”
“……不冷。”
“知道了。”楚松砚这样应着,却将手插进两人中间,将自己的棉服拉开,再用衣摆仔细围住顾予岑的身体,接着问:“这样舒服吗。”
顾予岑没应话,亲吻已经从楚松砚的脖颈处向上移动,开始亲他的唇角。
逼仄的街巷,四周都是被剧组隔绝围挡起来的警戒线,两侧的砖房无人居住,路灯之下,只有两人少年紧贴在一起接吻。
顾予岑的眼泪流进嘴里。
两人接吻时,气息都是咸腻的。
顾予岑像是走投无路的流浪狗,努力想要让身体变得温暖些,拼尽全力地去靠近为他停留的人类,却始终都没法像正常的宠物狗一样,寻找到取悦人类的方式。
他小声地呜咽着。
“……哥。”
楚松砚脸上的妆都没来得及卸,嘴唇上浅浅一层口红早已晕染开,甚至还在下巴上蹭了一片。
顾予岑的脸上更不用说,连鼻尖上都沾了层淡淡的红。
仿佛红玫瑰没烂在台阶上,而是被两人咀嚼着咽进了肚子里,所以他们才会染上玫瑰的颜色。
楚松砚趁着顾予岑重新别开脑袋的空隙,将药片含进嘴里。
药很苦,楚松砚从来没吃过这么苦的药,一瞬间蹙紧了眉头,觉得自己舌根都开始泛起苦麻。
“顾予岑。”楚松砚叫他名字。
顾予岑听不见一样,头也不抬,连身体抖动的幅度都在慢慢消失。唯一未变的,就是他紧抱着楚松砚的力道。
他的胳膊勒的楚松砚喘不过气,肋骨也硌得生疼。
苦加上疼。
楚松砚讨厌这种感觉。
楚松砚阖了阖眼,慢慢地缓解着,调整呼吸的频率。
他没了动静,顾予岑又开始颤抖。
“顾予岑。”楚松砚没试图去硬将他的脑袋掰起来,这种时候的顾予岑就是个无法改变形态的石塑,生硬地扯动只会让他受伤。
楚松砚用舌尖将药片抵到上颚,尽量减缓苦涩味的弥漫。他发音含糊地说:“你起来,我们回家。”
听见“家”的字眼,顾予岑又开始亲他的脖颈。
“……楚哥…哥,你把家给别人住了。”
“我看见他了……你是不是就喜欢年轻的,张旻年他才上高一,你就要把他领回家,你要睡他是不是,就像之前睡我那样,你根本不把那儿当我的家……”
“你骗我。”
顾予岑重重地咬住楚松砚的嘴唇。
楚松砚的舌头趁此钻入他的口腔,纠缠着。
药片在口腔里溶化。
顾予岑没发现任何端倪,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咬死楚松砚。
等他死了,就找不了别人了。
家里也不会再有别人踏进去。
他咬住楚松砚的舌头。
血液的铁锈味与药片的苦涩交合,成了种难以言喻的甜味,有些像营养补剂的味道,那种刻意调和出来的、混杂着塑料味的甜味。
顾予岑含混地说:“哥,还好我们没养狗。”
“如果它要是在别人进门的时候摇尾巴,我一定会疯掉的,我不能再死掉一只狗了,我的动作太笨,埋不好它们,也填不满。”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楚松砚提起狗。但他之前对于狗,只存在种难以掩藏的恐惧的情绪。
仿佛天生怕狗一样。
楚松砚的胸膛轻微起伏着,喘着气,他摸着顾予岑的后背。
隔着厚厚的外套以及骨架,却依旧能感觉到顾予岑身体里剧烈的心跳。
他此刻也依旧在恐惧。
恐惧什么,狗吗,还是找不到药。
第28章
楚松砚将顾予岑带回了剧组的房间里。
时间已经很晚,但还是撞见了几个剧组的工作人员,这几个人都没见过楚松砚,却认识顾予岑,因此也没多问,楚松砚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搪塞过去。
进了房间,楚松砚便看见,里面像是被强盗入室抢劫了一样,混乱一片,地板上还躺着被剪碎的书,是本演戏相关的教科书,估计是剧组的人送来的,最后却成了这样,封皮碎片上还盖着层碎玻璃,看样子,应该是砸碎了的烟灰缸。
顾予岑整个人挂在楚松砚的身上,一进入房间密闭的空间内,他身上那种惶恐焦躁的情绪愈发严重,小臂上直接起了片鸡皮疙瘩。
顾予岑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楚松砚的衣服里,变成他身上不起眼的一个小挂件。
楚松砚架着他穿过片片狼藉,走到床边,准备将他推到床上坐着,顾予岑却死活不肯松手。
两人走回来消耗了些时间,按理来说药应该已经开始生效,顾予岑身上却没半点儿征兆。
顾予岑身上的棉服堆得皱巴巴的,衣摆都掀起到了胸膛处,压在两人中央,拉链硬得很,硌着楚松砚的胸口,很不舒服。
楚松砚身上已经起了层薄汗。
“顾予岑。”楚松砚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说:“坐下等我。”
“你要去哪?”顾予岑犯起病,眼底红血丝便像蛛网一样狰狞地遍布在眼白,看起来整个就一疯魔人士,他嘴唇还煞白得宛若严重失血,不用多想,这时候楚松砚不答出个合他心思的话,他保准要扯着楚松砚站在这儿,一直磨他到天明。
楚松砚说:“我去上厕所。”
顾予岑一向有在盥洗间藏药的习惯,楚松砚准备去看看能不能找着药瓶,至少看一眼服药剂量的说明。当然,就算找着了,药瓶上的说明贴纸也可能早就被顾予岑撕下去了,但这时候,楚松砚也不知道他吃的药是什么,没法上网搜,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我陪你一起。”顾予岑不肯松手。
“不方便。”楚松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怎么就不方便了?你身上哪我没见过,那儿我舔都不知道舔了多少次,怎么现在就开始觉得不方便了?”顾予岑声音很小,却掩盖不住咄咄逼人的感觉,他直勾勾地盯着楚松砚,问:“你下面让人给咬了?”
“等你以后演戏出了名,我就去网上骂你,爆你的料,你等着吧。”说着,顾予岑松了手,快速坐到床上,捞起一旁的枕头,死死地抱在怀里,视线却始终停留在楚松砚身上,等着他的解释。
他的抽身,让楚松砚身上倏地一松。
楚松砚蹲到他面前,用手指勾住他的小拇指,说:“你在我身上挂着,我脱裤子不方便,说不准哪一下,就把你弄摔了,我怕你受伤。”
听见他这么说,顾予岑别开眼,视线虚虚地盯着地板上的玻璃渣,说:“你根本就不怕我摔着,你恨不得我摔死,这样就没人像鬼一样天天缠着你了,你说过,我记得。”
楚松砚蓦然一怔。
刚见面时不对付,两人之间什么不堪的话都说过,“死”也绝对是明嘲暗讽中最常出现的字眼,没想到,顾予岑倒是记得清楚。
“现在不想让你死了。”楚松砚不紧不慢地说:“希望你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坐着等我,行不行?”
“你不跑?”顾予岑不待楚松砚答话,便接着喃喃自语道:“你跑了也没关系,我追得上你,我抓到你就把你绑起来,然后掐死。”
楚松砚不免失笑,却还是认真地应了声:“行,一会儿我要是跑了,你就掐死我。”
顾予岑不再开口。
楚松砚等了会儿,才站起身,但刚走出两步,就听见顾予岑又叫他。
“楚松砚。”
“嗯?”楚松砚转身看他。
“外套。”顾予岑惜字如金道。
楚松砚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将身上的棉服脱下来,又走回去放到顾予岑的怀里,看着他快速将棉服裹到枕头上,重新抱住,才再次走向盥洗间。
盥洗间很窄小,空间有限,站在门口稍微望上一圈,便找到了扔在淋浴头正下方的药瓶。
楚松砚走过去,捡起药瓶,不出所料,说明贴纸早已经被剥离得干净,而药瓶里面,再次填满了烧过一遭的沙石。
这次楚松砚早有准备,拧开瓶盖时便憋着气,结果他却看见,沙石的缝隙中,堆着黏糊糊的液体。
他突然明白药瓶为什么扔在淋浴头下了。
那液体,是沐浴液。
楚松砚缓缓恢复呼吸。
这次药瓶散发的味道没那么冲,有香味中和,好了不少,但也不怎么好闻。
随着瓶身倾斜,沐浴液也在向一侧倾倒,而沙石则被裹挟着一并移动,随着这缓慢的位置迁徙,楚松砚倏地看见块软趴趴的白色。
像是纸片。
这次是用纸片当作引燃物吗?
不是。
纸片上没有烧焦的痕迹。
楚松砚将手伸进去,拨弄着拿出那块纸片。
纸片上糊满沐浴液,拿在手心的感觉格外黏腻,令人感到不适。
纸片靠近撕痕的位置还有着个不完整的印刷字,这就是那本书碎片中的一块,但这一片相较那些纸张碎片,要更加工整些,至少撕裂痕迹还算笔直,没有凸出或凹陷的齿痕,明显是放慢了速度,一点点耐心撕下来的。
纸片上有一圈晕开的黑色。
是被沐浴液浸泡开的笔油。
楚松砚用手指慢慢擦去沐浴液,仔细辨别着上方所写下的内容。
片刻后,他猝然看清了。
只有很短一行。
猪宝快跑。
猪宝?
这个字眼,楚松砚从未听顾予岑提起过。
楚松砚盯着纸片半晌,感觉自己进来的时间太久了,便将纸片折叠着重新塞回药瓶,再将药瓶重新拧好盖子,放回了原位置。
外面传来顾予岑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他又开始哭了。
楚松砚洗了把手,便推门出了盥洗间。
一抬头,就对上顾予岑的视线。
他方才进去后,顾予岑就一直盯着门。意识到这个,楚松砚就知道,或许这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顾予岑在这天犯病已经成了身体记忆,无论有没有药,结局都是一样的。
哭泣,恐惧。
顾予岑摆脱不了。
还不带楚松砚走到床边,顾予岑便松开手,任由外套和枕头一同砸到地上,之后飞快地向楚松砚跑去,用力抱着他。
他现在这样,就像离了楚松砚就没法活。
没了外套,两人贴合得更加紧密,楚松砚甚至能感觉到顾予岑的心跳正在撞击着他的右侧胸膛,仿佛两人早已共享了心脏,身体里完全承装着对方的心跳。
“我回来了。”楚松砚摸了摸顾予岑的后颈,说:“别害怕。”
去年这时候的顾予岑也这么粘人吗。
楚松砚记得没有。
那时候的顾予岑与他之间尚且存在芥蒂,无法做到完全地展现出无措与依赖,却还是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
两人是背对着背睡了一夜。
短短一年而已。
顾予岑的全心信任来得太快,这与长期相处后慢慢释放出来的感情不同,反倒像是没了别的选择,只能就近随意挑选一个能攥在手心里的绳索,只求别再跌入令人恐惧的深海里。
楚松砚将他直接抱起,放到了床上。
这下由不得顾予岑来选择放不放手,如果他不放手,楚松砚一旦松开抱着他手,他就会出现仅用一只手来支撑半个身子重量的局面,势必要摔磕到床上,说不准还要卷带着楚松砚一起摔下去。
且瞬间的失重感也会让顾予岑条件反射地松开手,落进柔软的被子里。
楚松砚看了眼时间。
已经是十一点钟了。
把顾予岑哄睡着,估计太阳也就出来了。
到时候再赶回去吧。
楚松砚轻轻呼了口气,脱下鞋,自己也上了床。
也不知道顾予岑是把床当成什么了,床沿摆满一圈零碎的物件,有剪刀扳手,有烟盒台灯,还有一堆没叠的衣服裤子,完全像个堆放杂物的台子。
楚松砚将东西全部都推到床靠着墙壁那侧,才伸手掀开被子,将顾予岑从里面捞出来。
顾予岑面上却突然变得格外冷漠。他身体压着被子,丝毫不让,视线笔直地看向楚松砚,如同在看一个令人生恨的罪犯。
这完全是顾予岑第一次见到楚松砚时的神情。
陌生冷漠,却又带着不知从哪来的憎恶。
见此,楚松砚抓被子的手顿在半空。
楚松砚意识到什么,倏地笑了一声,他轻声说:“顾予岑,药效发作了。”
顾予岑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完全不做回答,似乎已经成了个格式化的机器人,不会再拥有人类的情绪。
楚松砚慢慢垂下手,身子挺直,以跪立的姿态让自己的视线达到更高的角度。他就像是在观察什么数据表格一般,仔细地校对着顾予岑身体的每一分变化。
顾予岑不再颤抖,手自然贴在裤侧,脖子上也爬起来一片诡异的红,完全是过敏致麻的症状。
楚松砚稍稍拧着眉心,将手掌放到顾予岑的胸膛上,试探他的心跳速度。
心跳很快。
甚至比方才还要快。
就像是种在胸膛里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楚松砚脸色微变,出声叫他名字:“顾予岑?”
顾予岑只是一味地盯着他。
楚松砚转身准备下床去拿外套,掏手机叫救护车,却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
“你会……”
顾予岑抓着楚松砚的力道愈发得重,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捏碎。
“……吃掉我吗。”
这诡异的问话令楚松砚的脊背一凉。
楚松砚又想起在淹水浴室里,亲眼他那蓝眼睛父亲割腕的一幕,当时他临终最后一句话的语调与此格外相似。
不过他说的是,“你会……感觉解脱了吗。”
楚松砚僵着身子,格外缓慢地转过身,看向顾予岑,之后就看见,顾予岑面上不知何时沾满了横七竖八的眼泪,眸底还蒙着层水雾。
这次他没再看着楚松砚,而是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楚松砚突然意识到。
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顾予岑抓住他,也是因为,药根本没起效。
第29章
顾予岑的脑袋里被种种残缺的记忆片段冲撞,撞得他头痛欲裂,一度以为身体在下一刻便要被撕裂开,当冷汗顺着腕骨下坠,跌落到床塌上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一道很轻的低语声。
楚松砚将他抱在怀里,额头抵着额头,轻声安抚着:“顾予岑,我不会吃掉你的,我们不是互食同类的毒蛇,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我是楚松砚,你是顾予岑,我们有名字。”
“它也有名字。”顾予岑痛苦地紧闭双眼,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楚松砚却还是听清了,他抬起手轻轻拭去顾予岑脸上的泪,问:“谁?你说的是谁,告诉我好吗。”
之后顾予岑却不再说话,只是持续地颤抖着,抓着楚松砚的力道越来越紧,指甲甚至扣进了楚松砚手腕的皮肉之下。
楚松砚慢慢放低弓着的腰背,彻底贴到顾予岑的身上,在他耳边说:“你抓疼我了,能松手吗。”
楚松砚耐着性子等待数秒。
顾予岑没松开手,但手上的力道明显收敛了大半。
楚松砚又说:“挪一下身子好吗,我把被子拿出来,盖在咱们身上,就不冷了。”
顾予岑没动。
“我很冷。”楚松砚接着说。
良久。
顾予岑睁开血红的双眼,喉结滑动着吞咽口水,哑着嗓子道:“你回去吧,我已经好了。”
楚松砚抬起脑袋,盯他数秒,问:“真好了?”
顾予岑看着他,没说话。
楚松砚笑了声,将胳膊插入他的身下,用力将他抱了起来,而后用另一只手去拽被褥,将被褥的位置转移开,才重新将顾予岑轻轻地放下。
顾予岑全程没有任何挣扎,完全是任人宰割的姿态,甚至更加顺从地迁就着楚松砚势力的方向,微微抬起上半身。
他嘴上说着让楚松砚走,身体却在说着想要他留。
顾予岑鲜少会刻意说反话,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仗着他家里条件不错,他向来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怕得罪人。但后来接触楚松砚,就开始这样别扭地变了个模样。
他也不怕得罪楚松砚,因为他知道,楚松砚恼怒后便会直接对他实施惩罚,但他怕楚松砚是因为习惯做“体贴人”的戏码才继续留在这儿,继续说那些温情的话。
顾予岑吸了记鼻子,看着楚松砚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又伸手关闭墙上的灯。他才在漆黑的环境里伸出手,去抓楚松砚的手臂。
楚松砚躺到他身边,抓住他的那只手,十指相扣。
顾予岑这才安心了些,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无人再开口。
倏地。
顾予岑低声问:“怕吗。”
“怕什么?”楚松砚反问。
“怕……”顾予岑吐字格外困难,像是在反复斟酌,生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得楚松砚彻底反感他这个人,“……我说的吃了我,很奇怪吧,一个人类说出这种话,我们又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
“不奇怪。”楚松砚语气平稳,缓缓道:“有的人一直都像牲畜一样活着,也一直在被吃掉。”
顾予岑的手又开始抖,楚松砚用力攥紧,减缓他抖动的频率。
顾予岑翻了个身,蜷缩着身体,将脸贴到楚松砚的脑袋上,膝盖抵着楚松砚的大腿根,他摸索着,将手指放到楚松砚的嘴唇上,轻声说:“你总是这样,别人觉得可怕的事情,你都觉得稀疏平常,还记得我刚到阿婆家的时候,隔壁那家的老人突然暴毙,死在了床上,大家都围在外面,老人被抬出来的时候,那些孩子都背过身子,不敢去看,再胆小些的,直接被吓哭了,因为他们怕死人、怕鬼。”
“但是你那时候,站在人群后面,坐在板凳上削玫瑰花。”顾予岑说。
当时大家都看那个老人,没人注意到楚松砚,可是顾予岑一眼就看见了,因为他讨厌楚松砚这个登堂入室的孤儿总虚伪做作地装孝顺,所以他习惯性地挑楚松砚的刺儿,也习惯性地寻找他的身影。
“你不怕死,不怕鬼,不怕咬人的野狗,不怕被排挤唾骂,还不怕我犯病时的那些诡异行为。”顾予岑说:“你胆子太大了,楚哥,我都不知道什么能吓到你。”
“你想吓唬我吗?”楚松砚说话时,能感觉顾予岑的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重重地压下来,仿佛在阻止他开口说话。
“没有。”顾予岑轻轻地呼出口气。他现在也察觉到不对劲,整个身体瘙痒难耐,仿佛不继续对楚松砚说些什么,就会有无数只虫子从他的身体里爬出来开始啃咬,这是服药后的副作用。
往常他都会在入睡前服药,所以只要忍耐一阵,趁着困意快速入睡,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瘙痒感就不会到来,且后来随着服药时间线拉长,药物的副作用也越来越小。
但一个月前,他私自停了药,将吃药片改为数药片,一片一片地数完,就将药瓶拧紧放回原位,本以为有楚松砚在身边,他就能避免那些乱七八糟回忆的出现,避免突然降临的负面情绪,他也确实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正常,可最终,事实证明,他不能。
在这个日子降临时,他还是犯病了。
顾予岑不敢闭眼,怕视野也陷入黑暗时,就会被腥臭血腥的画面侵占感官,他只能用尽全力睁大眼睛,感受着瘙痒逐步增强。
“哥。”顾予岑叫他:“你咬我吧,咬出血那种,咬我的脖子。”
他主动将脖子凑过去。
楚松砚却只是在他颤抖时,轻轻吻上去,并说:“我抱着你,忍忍。”
顾予岑倏地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说:“你看,你就是这样,我才觉得你特别爱我。”
但其实,你对别人也可以这样,是吧。
楚松砚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别说爱,爱才会把人吃掉,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就好了。”
“那为什么分手,是因为我没法让你快乐了吗。”顾予岑又开始执拗地要一个答案,他明知道这种问题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傻,却还是坚持做一个被蒙蔽的傻子。
“不是。”楚松砚说:“因为阿婆死了,你也该回去了。”
“你不是也回去了吗?我们明明可以一起回去的。”顾予岑齿关都在打着颤,发出轻微的震声。
楚松砚摇摇头,没说话。
他说的不是这种回去,而是,两人都应该从荒唐肆意的纠缠中剥离,他当初之所以和阿婆回家,也不过是因为一笔交易,现在交易结束,曾经与交易相关的人与物自然都应剥离。
他与顾予岑之间,从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
一方是作恶,一方是纵欲。
这些都是不应放纵的。
早该结束的。
而顾予岑所说的爱,也不过是欲望降临时产生了不该有的依赖,而混淆出来的爱。
至于那交易,楚松砚不想说,所以他开始当一个故弄玄虚的哑巴。
“那你爱我吗,哥。”顾予岑又问。
楚松砚沉默良久,才说:“我喜欢你。”
“喜欢”与“爱”永远无法在同一阶梯上比较,好像所有人都默认,“爱”远比”喜欢”深刻缱绻,两者相比较,只会让人无端发笑。
因为大家都认定爱要更无私。
但事实上,无私的爱远没有世人传唱那样伟大,它不是不求回报、一味给予,它只是人在发情时无处安放的受虐倾向。
这是病态的开端,是不得善终的注定。
楚松砚抚开顾予岑额前的头发,转移话题道:“最近演戏还顺利吗,我听齐宁说,齐琳总是夸你。”
顾予岑紧了紧牙关,别开头,躲避他凑过来的手掌,重新躺到了床上,也不再抓着他,“还好,就像角色扮演一样,之前我俩演过那么多次,早就练出来了。”
楚松砚说:“那就好。”
顾予岑不再说话。
第二天,顾予岑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侧的位置已经凉透,楚松砚早就走了。
而那沾满他眼泪的枕头,也早被换了个枕套。
顾予岑发呆了半晌,才伸手摸起一旁的手机。
屏幕上有几条消息。
全部都是app的更新提醒。
没人关心他,没人给他留言,连刚从他身侧离开的楚松砚都没有。
顾予岑将手机锁屏,坐起身,视线往旁边一挪,就看见床头放着盒烟,是楚松砚的烟。
他忘记拿走,落在这儿了。
顾予岑拿起烟盒,发现里面只剩下一支烟。
他拿出来准备点火,在打火机的火苗凑近香烟时,动作却倏地停顿。
顾予岑松开打火机,慢慢放下夹着香烟的手,下了床,他弯腰捡起地上自己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
将那根烟放了进去,在最中央。
细支烟插在粗支烟的烟盒里,要长出一大截,格外滑稽。
顾予岑仿佛也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实在可笑,扯扯唇角,重新将那支烟拿出来点燃。
他抽着烟,将手摸到另一个口袋里,把里面装着的药片全部掏出来。
如果楚松砚收到他的信息后没来找他,他就准备多吃几片药,吃到不再看见那些记忆画面为止,但楚松砚来了。
顾予岑叼着烟,动作缓慢地开始数药片。
一。
二。
……
十五。
十六。
……
烟火从香烟尾端掉落到地上,顾予岑怔怔地看着已经空了的掌心,和纸巾上叠在一起的药片。
少了一片。
昨晚他果然吃药了。
顾予岑突然想起昨晚楚松砚那个极具侵略性的吻,往常那种毫不掩饰的入侵只会出现在做.爱时。
所以当时,是为了给他喂药吗。
第30章
之后顾予岑再也没有发来过消息,深夜的房间里也再无人突然地闯进来。
就像是被楚松砚的那句回避式的“我喜欢你”伤透了心,也彻底认清现实,选择不再打搅。
楚松砚一直在剧组里拍戏,收工后也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待着,偶尔同齐宁聊聊天。
而张旻年那边,说是为了来给楚松砚送钥匙,但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第一次踏入繁华的都市,如何能不被迷了眼。
张旻年这段日子都在自己乱转,也不做什么攻略,他连坐地铁都觉得稀奇,有时候踏进去坐几站,随便找个合眼缘的站点,就下了地铁,之后开始异常新鲜地探索这座城市。
到夜晚,他就回到地下室,抱着手机给楚松砚发消息,但说的基本都是些琐碎的日常。
楚松砚的回复也格外简单。
直到某天。
张旻年突然发来消息说。
【松砚哥,你说首都都这么繁华,国外得是什么样呢。 】
人总是会对更遥不可及的东西抱有最大的期待与幻想,国外对于张旻年来说是一辈子都无法抵达的,自然也下意识地将其美化得不成样子。
张旻年躺在床上,想了想,切换联络方式,在微信里翻到了顾予岑的账号。
在顾予岑到乡下后,张旻年就添加了他的联络方式,但两人之间的交谈很少,且顾予岑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冷着脸,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张旻年难免有些怵他。
但张旻年的社交圈里,唯一去过国外的,只有顾予岑了。
顾予岑的朋友圈,以前张旻年点进去看过无数次。顾予岑的朋友圈里都是吃喝玩乐的照片,不少照片都是和朋友在国外旅游的时候拍的,虽然顾予岑朋友圈的更新频率不高,过去的那些内容都是几个月才出现一条,总共也才八条,但也足够张旻年遐想。
这次张旻年再点进去,发现多了条内容。
是个无配文的照片,定位在首都。
照片很简单,里面只有一根被划伤的手指出镜。
划上的伤口很小,却沾染了大量鲜血,顺着手指两侧向下滴落。
张旻年点进评论区,发现有一条顾予岑自己的评论。
【顾予岑:是血浆。 】
予岑哥也在首都吗?
张旻年还以为他是回了顾家。
想了想,张旻年给顾予岑发去条信息。
【予岑哥,你也在首都吗?好巧!我也在! 】
但这条消息发出去,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顾予岑都没有回复,而楚松砚那边也只是回复了短短一句。
【都差不多的。 】
张旻年抿抿唇,将与顾予岑的聊天界面截图发给楚松砚,还附带了句。
【也不知道予岑哥在首都都去哪玩,但肯定比咱们要好,对了,我听我妈说,他家里打算等他十八岁就把他送去国外上学,肯定更有意思。 】
楚松砚看着那串信息半晌,才回复了个嗯。
“松砚哥,你看我一眼。”江百黎坐在一旁,手里拿着画笔,轻声召回楚松砚的注意力。
楚松砚趁着化妆师换工具的空隙,侧眸看了他一眼,说了声:“不饿吗,先去吃饭吧。”
“不饿。”江百黎抓紧在画板上勾勒线条,小脸紧绷着,格外严肃,这幅画他已经画了五天了,始终都觉得画不出楚松砚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所以画完了再改,改完了又觉得整体都不行,再从头重新开始画。
对比给其他人绘画的时长,明显他更偏爱楚松砚的这张脸。
在片场里。
江鸩贺与江百黎两兄弟经常坐在一起,俩人的板凳紧挨着。江鸩贺的注意力在监视器上,江百黎的注意力则在监视器外的楚松砚身上。
楚松砚上好妆,起身准备走的时候,江百黎的注意力还全在画板上。
楚松砚习惯了他的这种状态,等了会儿,外头传来工作人员的呼唤声,他才最后看了眼江百黎,抬脚走了出去。
拍戏拍到一半,楚松砚就感觉到不对劲,尾椎骨的位置又开始莫名瘙痒起来,那种痒意完全是从骨头里爬出来的,寻不到解决的办法。
自那天从顾予岑那儿回来,楚松砚的身上就开始偶尔出现这种症状,像是过敏。
这种瘙痒基本只会持续半个小时,便会消失。
楚松砚从小就对药物敏感,很多寻常的药用在他身上都会出现明显的过敏反应,小时候寒季总是流感多发,严重时高烧难退,但那种时候,只能一遍遍地往身上擦酒精,硬扛着等待高温褪下去。
楚松砚背对着镜头,很快调整好情绪,重新投入到言皿的人物情绪中去。
“卡。”
江鸩贺叫停。
楚松砚这才走出拍摄地点,轻微露出难耐的表情,稍稍蹙着眉头,手也摸到自己的脊梁骨上,用些力道揉了揉。
克制瘙痒最好的办法就是疼痛,但此刻他身上穿着剧组的衣服,用力掐自己可能会将衣服弄出明显的褶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缓解。
搭戏的演员也跟着楚松砚走,看见他的动作,贴心地询问了声:“身体不舒服吗。”
前段时间那场连绵的暴雨,导致山上阴潮无比,有些患有风湿的工作人员忍受不住,身上贴了不少膏药,偶尔还抱怨两声,骂这破天。
楚松砚年纪不大,看起来不像是得风湿,那演员就当他是高强度拍戏后导致的疲劳,身体累得受不住。
楚松砚放下手,冲他笑了下,说:“没事,刚才突然感觉后背有点儿凉。”
“山上风大。”这些日子,剧组里的演员都对楚松砚的印象极好,努力上进且不卑不亢,都乐意同他多交谈,“我那儿有外套,一会儿给你拿过来吧,不拍戏的时候就披着。”
“谢谢,不用了,已经好多了。”楚松砚礼貌地推脱,便走向齐宁身边。
齐宁正抱着剧本研究,演戏也不是一帆风顺,有时对剧情的理解难免和别人产生偏差,需要相互沟通来磨合,研讨哪个情绪走向是更好的。
齐宁下场要拍的就是她研究了好几天的戏份,此刻她面上不免有些紧张。
见楚松砚走过来,齐宁便站起身,本以为楚松砚是过来同她讨论剧本的,结果楚松砚冲她点点头,便从她身边错过去,抬手拿起了板凳上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
楚松砚捏着矿泉水瓶,侧着脸看向远处。
江百黎不知何时过来的,又坐到了江鸩贺的身边。
以楚松砚的视角,刚好能看全他画板上的内容。
只见。
江百黎画的是他以言皿的姿态坐在化妆间的画面,而那为他上妆的化妆师坐了模糊化处理,只占了很小的一片角落。
画中最突出的,是全部的线条都已经勾勒完毕,甚至有小部分都已经上了色,但惟独楚松砚的眼睛是一片空白。
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眉毛,眉毛之下是刻意的留白。
很突兀,也很特别。
江百黎给他画的前几副画都是最先画的眼睛,这次却变了路数。
楚松砚也不懂画,看了几眼就收回视线,转而在片场边缘处寻找那个马尾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坚持给他递纸条,递得久了,俩人也算是熟悉了,后来小女孩没有递纸条的任务时,也会特灵活地钻过来偷偷看他。
但这几天都没看见她。
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楚松砚垂下眸子,接着用手一次次地揉脊梁骨的位置。
齐宁已经放下剧本,走过去准备拍戏,对手演员也走了过去。
没有出场戏份的楚松砚站在原地,看起来像在发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拍戏的演员身上,无人注意楚松砚。
楚松砚就像是个边缘化的角色,在某些无需被迫维系社交时,总是孤单得有些可怜。
楚松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的人生,从刚出生到如今十七岁,只在刚记事的时候交过一个朋友。
之后他就没了爹妈,有了两个父亲。
楚松砚从那之后,生活里就没再出现过朋友角色的位置。所以当顾予岑问他:“那我们现在算什么?朋友?哪有朋友干朋友的,那算是男朋友?恋人?”
他沉默过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江鸩贺再次喊“卡”时,楚松砚才从自己这出突如其来的回忆戏码中脱离。
他过去太孤独,所以当一个人独处时,也只是理所应当地习惯接受,但当顾予岑出现之后,就像是久久埋在古井里的死水,突然被人扔进去一条鱼。
再一个人时,最先出现的习惯不是接受,而是想起那条鱼。
但死水里养不了鱼。
死水也不可能甘心一辈子埋在古井里。
楚松砚又仰头喝了口水,才将矿泉水瓶拧紧,放回了板凳上。
他算了算日子,到这山上也快一个月了,算上之前在市区里拍的戏份,也就才拍了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戏份里大部分都应该在市区里布景,满打满算,在这山上也就还能待一个月。
楚松砚不喜欢山上的环境。
穷辟荒凉。
他想到外面去。
他想再走远点儿。
这种念头越强烈,脊椎骨的瘙痒就越剧烈,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身上有这么个矫情病,这么个曾经被穷人厌恶嫌弃的矫情病。
楚松砚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
他抬眼看向片场中央。
有个演员的表现让江鸩贺不满意,江鸩贺正站在监控器后面,挨个地指出演戏片段中的出错点,语气还算正常,或许是因为这是今天的第一次NG ,又或许是因为旁边还坐着江百黎。
楚松砚同他身后的江百黎对上视线。
江百黎放下画笔,跑过来,问:“松砚哥,你能坐下,再侧着脸看我一次吗。”
楚松砚低头看着他,说:“好。”
楚松砚作势拿开水瓶,准备坐下,突然听见江百黎“咦”了一声。
楚松砚看向他。
江百黎走得更近了,恨不得把脸贴到他脸上,视线死死地盯着楚松砚脸上某一处。
这种视线锁定的角度格外熟悉,楚松砚下意识地抬手摸到了右眼下半指处的位置。
江百黎转移视线,盯着他的眼睛,问:“松砚哥,化妆师刚才给你点痣了吗?还是红色的。”
楚松砚身子一僵,又快速恢复正常,自然地回:“没有,可能是不小心蹭上的吧。”
“还挺自然的。”江百黎说:“像是自己长出来的。”
楚松砚笑了笑,没说话。
在江百黎走后,他才拿出手机,打开相机照了照自己眼下的位置。
只见,右眼下突然多出了个浅红色的痣,不仔细看注意不到,但江百黎是画画的,且如今的关注点也在楚松砚的脸上,完全仔细地观察了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很容易就注意到了那颗痣。
楚松砚盯着照片里的那颗痣,抿抿唇。
他那儿原本有一颗黑痣。
当初蓝眼睛选择收养他,也是因为那颗痣的位置与他另一个父亲眼下痣的位置相同。蓝眼睛认为这是一种缘。
但后来,他们的感情破裂。
那人出了轨。
蓝眼睛与他之间的爱全部消弭,只剩下无休无止的恨与互相咒怨。蓝眼睛就带着他去点掉了那颗痣。
点痣后有段时间,眼下都有个浅浅的疤。
但随着时间拉长,疤逐渐消失,痣存在过的痕迹也彻底消失。
如今因为过敏反应,这颗痣又出现了。
楚松砚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
消失后的再次出现,总是让人厌恶。
因为它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楚松砚找人借了遮瑕。
将那颗痣,重重地重新掩盖。
不要再出现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