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江州自救
皇帝御驾就要到此,金军传信也到达此处,“迎皇帝进城者屠城!”,明晃晃的威胁让江州府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百姓想要南逃。可小家小户带上家人钱资走就走了,那些大家族,根基都在江州一带,田产家业都在此,想走也走不了。
童氏兄弟眼见局势动荡,自家大哥没回归不说,连书信都没有一封,因此劝说刑大人,“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般紧急时候,人都要为自己着想,大人何不收拾家当,带着妻小,由我二人一路护送,咱们一行人去南方避难?如此也可保得一家平安!”
刑名扬叹道:“我为一府通判,自该护佑一地百姓,若我等一走了之,百姓如何是好?”
童威童猛二人劝说不动,皆摇头叹息,找了个晴天晌午,由童威去水边买了艘小船,二人乘船带着蓝小衙内离去了。
江州局势危急,与此同时还有府内沿途的小县向州府求援,可如今州府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别地?金军烧杀抢掠,在内陆之内如入无人之境,当地厢军很快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江州一地哀鸿遍野。
也有许多下县组织了自卫军,乡勇游侠聚集反金,官府顾不上他们,可家人田产都在此,无论如何也得扛起锄头反抗自救。
大批下县流民涌入州府以求庇护,百姓怨声载道,“遭瘟的世道!我家在这片水土上生养了几代人,从来没听过哪天草原上的胡人能打到这儿来的!”
“皇帝不来我江州,我江州百姓哪里用忍受胡狗铁蹄!”
江州府大户开始趁势煽动人心,由王家牵头,几家富户联合起来收拢流民,让流民百姓都参与守城。同时暗中联系先前他各家与府中厢兵一同训练的力士乡勇,叫他们万万把控住局面,守住城门,不要放御驾进城!
江州大户又聚集一处,在王家宅内商量如何保住江州。
“……你几个都与自家力士传话了没?如今局势危机,非是我等不恭敬皇室,实在是力有不逮,江州城这尺寸大的地方,如何能做首都?”
王豪答道:“是了是了,我几个都已告知自家守卫,到了今夜子时,若是情况不变……”他压低了嗓音,“……直接关了城门,咱们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关紧城门拒不迎圣驾,杀了康元统和胡成,叫刑大人带咱们投奔苏州!”
屋中寂静无声,只几个人眉目之间传达深意。
一人似乎是觉得他们这样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自打了个呵呵,说道:“此事也不能怪咱们,那大名府大方之地,四京之一;扬州府更是繁华无比,四通八达之处,这两个大府那朝廷尚且守不住,到了我江州来,只是徒增烦忧罢了。”
“就是就是……”几人呵呵笑着,把这事翻篇,又各自互通有无,便回家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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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时分,几人去而复返,又在王家堂中聚集,焦急等待子时十分,一人有些犹豫地说道:“咱们行事如此仓促,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他身边的王豪把茶杯往桌上一搁,“莫要自己吓自己,我看那胡成也是个庸才,在这江州府一地,百年都不见战乱,他不见得就懂用兵打仗,八成是个花架子!如今我几个计策万全,胡成出城巡逻,我们便先捉孔主簿,而后点火传信,四面城墙处都安排了咱们的人,必万无一失!”
几人焦虑的心情得以缓解,都静待家人起事。可亥时已过三刻,屋外却十分寂静。
一人忍不住站起来朝屋外走去,“我且到院中走走。”他刚推开门,就听院外匆匆脚步声传来,几人都往门口望去,不一会儿一个家人神色焦急进了门,“诸位官人,事有不好!那胡都监后晌出城,晚间要进城来,众人将他放进来,可没成想他把皇帝带进来了!”
“啊?”众人皆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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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江州兵马都监胡成不听将令,私自出城,托言巡逻,半路上恰巧遇到了圣驾,如今大摇大摆带了皇帝回到江州,被擢升为威武大将军。
孔师爷一改往日嘴脸,摒弃从前胡成与他抢人的前嫌,开始对大将军笑颜以对,同时将御驾迎接到他早先修了一半的园子里。
园子虽然只修了一半,但是其中的忠心却显露无疑,赵构十分感动,封了这小小主簿官做了朝中大夫。君臣在这新园子里住下,可算是能歇一歇,去去这长途逃命的疲乏了。
他们一行人睡下了,王家却通宵达旦,宅中几人再也睡不着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
“皇帝已经进城来了,咱们总不能把皇帝也……”
“唉呀!这是怎么个事儿呀!怎就到了这地步了……”金军声称屠城的利剑就在头顶悬着,那皇帝说跑就跑,遭殃的还是他们江州人!怎能叫人不着急?
屋内怨声连天,王豪沉默不语,过了半晌说道:“你我只一介商贾,无可奈何,如今只能去信苏州府,托我商道上认得的几个好友,看他们能不能往上送信了……”
众人都默默无语,可他们心中都明白,他们只一介商人,哪里认得那样的高官?一直到了天蒙蒙亮,才有人说道:“我几个在这里空坐,最终也无济于事,不如去请刑大人来吧,看他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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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名扬亦一夜没睡,夜里与康大人一同拜见陛下之后,就回府开始布置城防事宜。
他心中隐隐有预感,明白这事算躲不过去了,自己或将死在江州,就如蓝贤弟一般。只叹没叫童氏兄弟走时把自家大哥也带走。
刑名扬抬头看着晴空万里,呼了口气,自叫一众江州吏依令行事。
可官吏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下令与执行,上官说了话,下人也得听才行。如今江州小吏都不愿皇帝驾到,心中憋着怨气,哪里去真做甚么事?公事上糊弄糊弄就算了,余下功夫叫家人都把包袱收拾好,家宅良田能卖的都变卖,找个好时候一家人顺流而下,不伺候了!
赵构来到江州府第三天就意识到了此地与另两地不尽相同,黄潜善骂道:“定是江西人干的!他们这离江西近得很,老百姓都染上了那等刁民习性!”
赵构又想到了路上那两个江西商人不收‘太上钱’,险些把他气死的事,却不能发作,只摆摆手把苦果自咽下肚,同时意识到朝廷的统治岌岌可危,而如今又大敌当前,他不得不做些事情来挽回民心。
皇帝思索再三而后下令,凡是能击退金军者,就多加赏赐,杀人者依多少来赐钱绢,能击败金国大将者,赐功名良田!
可这个钱从何来?朝廷一路逃难到此,皇帝手里也没余钱,如今形势,只能节流江州赋税,与此同时再叫百姓捐献银钱了。
上有命令,下达到江州小吏这个层级,事情变得不一样起来,皇帝在江州府大肆搜刮钱财,江州怨声载道,愈加混乱。
康大人眼见势有不对,上前劝谏,“如今大敌当前,正是需要安稳人心之时。若因银钱之事,令人肆意搜刮,致使百姓心生怨怼,于我江州城守城必有不利。当务之急,应是训练军士,加强防备,以拒金军于城外,望陛下三思!”
黄潜善本就看不惯他桀骜不驯的江州人,呵呵一笑,“康大人好一副忠臣面孔,教训起官家来!陛下金口玉言,不过是叫江州献上赋税钱财,以供大军出兵之用,有何不妥!”
康元统没料到自己好心劝谏,却被当朝宰相如此呵斥,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无言退下。
几次三番,江州府府衙官吏都被朝堂诸公挤走,皇帝身边又只剩下他们这些忠臣了。
康元统在家中郁郁不得志,面对前来探望的刑通判感叹道:“我知道前朝党争之势势如水火,却没料到但凡局势稳定一天,这朝堂之中就会又开始内斗……如今江州危如累卵,大事不妙啊……”
并且据他所观,这对君臣显然连治理一县的才能都没有,如此一来,又如何拒敌?祖宗开创盛世,为何将江山留给了这样一个人?
江州渐渐陷入疯狂,盗匪流寇频出,百姓到官府报官,官府理都不理,不是他们不想管,而是士兵都用来守卫行宫,官府没有人去管了。
腊月二十四,金军打到江州城下,围城猛攻。江州厢军有限,只能固守,金军围了一晚,第二日投石机一到,又开始攻城。
皇帝劳军的钱财已经筹集得差不多了,但是他错估了军队的软弱,虽说没有钱,没人会为别人送死,可即使有赏钱,他们也想活命啊!若是送死便能守城也就罢了,自家妻儿都在城内,拼死一搏又有何惧?但是眼看势不在江州,不光他们敌不过金军,连皇帝都是逃亡来的,金军大军围城,他们这些厢兵能有什么办法?
一小都头看着同伴被投石机砸死的尸体,精神恍惚地讷讷道:“咱们别打了,咱们别再守城了。”
他身边人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由得你吗!胡狗在外边围着呢!”
那小都头神情依旧木木的,“咱们打不过,全都得死,要不是皇帝来,咱们江州城安安乐乐的,现在就因为他来了,咱们都得死。不如咱们把皇帝献出城去,叫金军把皇帝抓走了,就能放了咱了。”
第282章 江州城破
建炎元年腊月二十六,江州府兵民反叛,扛起造反大旗,先是一群士兵冲进府衙,把康元统杀了,之后在城中搜罗许久,找到孔大夫,更是乱刀砍死。
最后乱军攻入皇宫,欲抓住皇帝,却被威武大将军胡成率兵阻拦。
赵构惊慌失措,带着大臣意欲逃走,可他还能逃到哪去?江州已是极南之地,难不成他一国之君,还要跑到江西路不成?如此作为,连他都觉得妄为中原之主!
黄潜善也慌张起来,叫胡成千万要挡住乱军,并且传话说道:“尔等军民有心中不安者,皇帝陛下都晓得,放下刀枪,一律诏安!”
诏安?受诏安也叫造反?
反贼把前来送话的官员脑袋一砍,挂到旗上,叫他们自己看看什么叫造反!
他们若是想要功名利绿,早便听皇帝的话奋勇杀敌了,现如今反而把屠刀对准皇帝,那便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了!
行宫之内乱作一团,宫女四散奔逃,胡成带人诛杀反贼,可大家伙都是江州府的,面对同乡同袍哪里下得去手?不一会儿就大军溃散,各奔东西。
赵构吓得不轻,心中把执意要来江州的黄相公骂了千百遍,之后听了小黄门的话,穿上了破布衣裳,混在人群之中潜逃。
乱军在行宫中四处搜寻,依旧不见皇帝踪迹,不知是谁点燃了行宫,大火在江州城中燃了一夜。
粘罕晚间就得知了城中乱象,却没心急,一直到第二日白日里,眼见着城里浓烟滚滚,听着里面叫喊声渐小,这才又下令攻城。
金军强攻之下,江州成本就混乱,城门处难以抵挡,到了正午十分,被金军攻入城内。
军民四散奔逃,粘罕下令搜索大宋皇帝,务必将人揪出来,活捉敌酋!
江州城内金军肆虐,可没有元帅命令,没人敢先行劫掠,都在搜索大宋皇帝;本地乡勇百姓组成的反贼军也依旧在搜查皇帝;还有胡成带领的江州厢军,一边镇压百姓,一边抵抗金军,一边也在寻找皇帝下落,好落得个护驾之功。
城中乱成一团,分不清敌我,也分不清方位,到处有百姓和战马在街上穿行,滚起来得烟尘能遮天蔽日。
粘罕好不容易攻破了江州城,欲一逞雄威,却没料到他进入城后,此地全然不似他所想。
怎么这么乱!
粘罕忍无可忍,刚想要杀鸡儆猴,先宰几个士兵,叫这群软弱的宋人见识见识他们大金勇士的厉害,也好叫这地方静下来。却没料还没动手,便有快马送战报来,“鄱阳湖有援军来此!”
粘罕吃了一惊,“大宋援军?大军多少?可看出领军的人是谁了?”
那送战报的却不甚明晰,“约莫有万人,只见了旗,上面写的字不是‘张’也不是‘韩’。”
万人大军,领头的还是个无名小卒不成?粘罕顿感危急,他一路追寻大宋皇帝来此,率领的部族已不满五千,如今虽士气勇猛,但人数悬殊乃是定数,不可不防。
他后方大军和阇母的军队还在赶路,到达江州且需些时日,如今他先头部队只四千多人在此,不可贸然行事。
粘罕看着江州城门,顿时心生一计,“关城门!你且叫人把控四周城门,咱们在江州城中来个瓮中捉鳖!”
任他援军再来多少,现在是他们金军率先进了城!攻守逆势,便由他大宋援军来看看这江州城能不能攻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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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几路人马目的相同,都是为了寻找皇帝,任由赵构再慌乱逃窜,也很快被人认了出来,“皇帝在那!”
城中士兵一窝蜂地涌过去,把赵构逮了个正着,赵构惊慌失措:“诸位义士,我乃皇帝,为何抓我?且将我放出城外,日后必重金相谢!”
那些个江州乱兵就似没听见一般,抓住这人就把他往王大官人家中抬。
王豪在家里胆战心惊,如今终于见了自己人把皇帝抓回来,顿时喜笑颜开,“快,快点!把他献给金军,从此之后,咱们江州就太平了!”
赵构大惊失色,挣扎起来,“尔等皆为大宋子民,缘何做出此卖主求荣之事!”
王反叛军首领神色却严肃起来,“这金军都是你带来的,由你带走也是应有之义,即为江山之主,为何到这江州来?我江州从古到今没天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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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军此时也在府城内搜寻,可他们人生地不熟,找不到皇室,却找了个江州通判刑大人!
金兵五花大绑把刑通判抬到粘罕面前,粘罕问道:“你大宋皇帝在何处?说出他的下落,饶你不死!”
刑名扬说道:“久闻元帅大名,我曾听闻金人勇士不迁怒于他人,今江州愿献上钱帛以劳将士,望元帅高抬贵手!”
粘罕对于肯服软的人向来都愿给两分好面色,“我只问你皇帝在何处,尔等若是愿意痛改前非,把皇帝交出来,我自扰你们不死!”
刑名扬却说道:“皇帝已逃命了,我实在不知!”
粘罕怒不可遏,拔刀就要砍了面前这人,却突然听到有人传报,“江州百姓把皇帝献来了!”
不光是粘罕,就连刑名扬都大吃一惊,急忙抬起身子往远处看,正见一群人抬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往这边走来,为首的王豪小跑两步上前,“金国大元帅,我等献皇帝来此,愿两方讲和,再无战乱!”
又有一人说道:“我等听闻元帅把刑通判抓了,愿用皇帝换刑通判来!”
这刑通判和苏州潘大人认得的,换他回来执掌江州,日后好带他们投奔潘大人!
刑名扬听了这话,感动之余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要吐血了,心想百姓之爱实叫人消受不起,以皇帝换他?还不如就叫他死在这,免得背上这千年的骂名!
此时却听城门外有马蹄声至,粘罕顿时回身,浑身一个激灵,是大宋援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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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楼探出了个脑袋来往下问道:“来者何人!”
只见城门楼下将旗迎风飘展,阵营当中缓缓分开,从中骑马走出个飒爽将军,“我乃湖州周兰心,现率兵两万,奉命解救江州城!尔金军听着,但凡毋伤我百姓,即刻便走,不加追击!否则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
她话音刚落,身后士兵齐刷刷地以枪击地,人数众多,声势骇人。
城门楼的士兵把脑袋缩了回去,往后禀报主帅。
粘罕有些吃惊,“是个女将?什么来头?”
众人皆不知晓,粘罕就把那些个宋人都带到前来,一一询问。
王豪说道:“湖州周兰心,从前是跟着方腊造反的,是白莲教徒,后来弃明从暗,受了朝廷诏安。”
粘罕问道:“这人什么本事?”
这可有的说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知道那大和尚邓元觉吗?八尺来高,虎背熊腰,使一口镔铁禅杖,缠斗起来百十人不能近身!就这样的狠人,被周将军一箭就射死了!”
“还有那湖州郭奉道,啧啧,害了多少人?还不是被周将军一刀了结?”
“那湖州府两万多军士,为何听她一个女将的?这就是结症所在!当初她还在白莲教的时候,我们江州就听过她的名声,一呼百应,真乃神人!”
粘罕思忖片刻,而后又问道:“她从哪来?”
刑通判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她既是湖州来的,必是潘大人派来的!潘大人心系……心系江州此地,早几个月前就来信给府尹,只是康府尹一直没回复。”
粘罕便说道:“派人与她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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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宣抚使府上,潘邓正换了作院新甲,照镜自观。
只见镜中人身姿挺拔,眉眼间也尽是俊逸之气,正面看完再反面看,这身新式甲胄加上他的佩刀,更是将潘大人衬得不怒而威,气势非凡!
甲胄经了四轮改良,如今的甲片皆以精钢打造,表面打磨,串甲线则是纺织坊精心研制的加筋粗蜡线,能做到刀砍不断,耐磨防水。
甲胄上身,周身泛着冷冽光泽,气势逼人,潘邓满意得不得了,自己看过之后没脱下来,还要等师叔回来给他再看。
林朔在一边边收拾文书边叹气,“本就不是多大的事,怎劳主公亲自去?就叫林将军去,必能把事办得妥妥的。”
潘邓说道:“事关皇室和江州,我不亲自去不放心。”
林朔便正色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之安危不之关乎一家一族,亦关乎整个江东。这回去就去了,下回再有这等事,万不可再自作主张了。”
潘邓听了林参军劝谏,虚怀若谷,“听星稀之言。”
林朔这才满意,却依旧放不下心,往常主公外出,都是他亲自陪同身边,这回换了袁四和晁大人,也不知会不会有事。
那袁四不必说,只除了为人优柔寡断些,并没别的错处,可此人谋略不足,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难免无策可用;那晁大人就更是可恶了,他难道不知君子不立危墙?还要劝主公亲自到江州去!
这两人没一个稳重的。
林朔皱了皱眉,突然想到徐大人素来稳重,便说道:“不如叫徐大人一同前去?”
潘邓正照镜子,闻言愣了一下,回头看林参军,只见林参军面上一脸正直,他也便从善如流,“既然星稀劝谏,我便带师叔前往了。”
第283章 金军守城
潘邓就要起身去江州,王婆连夜收拾了干儿的衣裳,一边收拾一边唠叨:“怎么就这么赶?连过年都不能在家里,怕是要在船上过了,郓哥儿得想你。”
说着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既然在船上过年,可还要带那些个烟花爆竹了?”
潘邓听了干娘问话,想了想笑着答道:“自然要带,虽然是在路上,也得过个完整年才行。”
王干娘就明白了,这满脸的喜庆,还想着放爆竹,又是要和他那亲师叔一块儿去了。
遂也就像模像样地给他整理了几身衣裳,放到那小箱子里,而后坐在圆凳上,自己倒茶喝茶。
潘邓见王婆坐得十分刻意,问道:“干娘有何见教?”
王干娘唆了两口茶,又捏着那茶杯放到一边,答道:“你老娘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对你这大官人有个甚么见教?我这不给你收拾了,是知道有人还得给你收拾一遍呢!你干娘我呀,人老不讨嫌。”
潘邓就凑到她身边,也给自己倒了茶水,“干娘哪的话?我这恰巧有一桩密事,旁人都不知晓,只说与干娘听。”
王婆闻言掀了掀眼皮,没抵御住“密事”的诱惑,凑过去小声问道:“什么事?”
潘邓小声说道:“干娘可知我师父陈府尹。”
王婆说道:“这我自然知晓。”
潘邓又说道:“师父早年间卜卦看相,遇到一高人,言说他老人家命中有一个弟子。”
“这不是说你?”
“……必然是说我了,可这高人既然说师父有我这弟子,为师当然是传道授业解惑都得干才行,但师父整日里公事繁忙,哪有心力教我?便在我拜在他门下不久之后,于一晚把我叫到身边,说道:‘为师教不了你什么,只把你师叔赔给你,任你处置了,也不枉为天意。’,如此这才有的今日呀……”
王干娘白眼翻到天上去,没好气地说道:“还当你说出什么好话来,整了半天净说些你那花花肠子!你搁你老娘跟前做梦呢你?那陈大尹也是一朝让蛇咬了,叫你请教你师叔书本儿呢,你倒好,请教到炕上去了,你还笑!有你吃埋怨的时候!我管不了你,叫你师父管你!”
说着冷哼着自己回了房,留着干儿一个人在屋里捂嘴偷笑。
*
江州城中,粘罕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却还是看不清援军边际,此次江南的援军比他想象中来的多,兼之这人是潘邓手下将士,是以不容小觑。
依他原来所想,本欲攻下江州,劫掠一番,养养将士,再带着大宋皇帝北归,献给大金皇帝。反正他金军在大宋领土之上如入无人之境,来回只凭他们自己的心意!
可谁想如今潘邓竟然要掺和进此事来,这可就不容他们大意了,那潘邓率领的士兵可是实打实的!这城下女将更是态度强硬,全然不似他从前所遇大宋将领一般,简直可恶至极!
耶律余暏说道:“元帅,咱们是在此地撤离,还是固守城池,等待援军?”
粘罕问道:“咱们援军约莫什么时候能来?”
耶律余暏也说不准阇母何时会到江州,只能估计个天数来,“咱们这一路紧追大宋皇帝不舍,已把阇母大军抛在身后,他要到江州来,怎么也要八天。”
八天有些久了,如今那周将军叫他们三天之内撤离江州,否则便派兵攻打。
粘罕皱着眉,最终还是说道:“既然是谈判,便有余地,叫那女将军再等等。”
耶律余暏也赞成,那姓周的叫他们出江州,说是不予追击,可一旦他们出了城,到时候如何就由不得自己了。他们这四千多人面对江南军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因此还是等到阇母援军到来,如此里应外合,更加万无一失!
说话之间有使者回来送信,粘罕叫人进入帐中,那使者说道:“女将所说,不管皇帝,只要江州一地百姓安好,不许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便叫我等出江州,渡长江北上。”
粘罕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信纸,见里面根本没字,就拿笔划了两个竖线,怒道:“这是什么!”
使者说道:“这是……女将说,两天之内,叫咱们便走。”
粘罕把那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在脚下。
“再派使者去!他潘邓造反,不在意皇帝的死活,必在乎江州一地!你且和那女将说明白,十天之后我们撤离,要是肯谈,一切好说,不然我一万军士,踏平江州!”
使者在城里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正午出城,又往周将军营中走去,这回接待他的不是上回那武副将,也不是周参军了,而是换了一个姓李的。
金军使者将元帅之言复述,果然见面前人变了脸色,匆匆离去,他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若是周将军再来该说些什么,可从正午等到日头西斜,一直也没等到周将军,反而是外面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吵嚷嚷,到了正午十分,那个姓李的去而复返。
那金使开口道:“周将军有何指示?”
李俊叹了口气,把那封书信给他,之后未说一言,摆摆手叫人送他离开了。
金使摸不着头脑,自把信展开一看,里面依旧没一个字,只有一条竖杠。
金使顿时寒毛直立,大声嚷道:“将军在哪?为何如此决绝!我元帅和潘大人见过数面,皆以兄弟相称!她却自作主张!不怕我军士杀起,血流成河吗!”
无人答话,只有守卫把他送出军营,往江州城走的时候,金使突然看见江边密密麻麻好像有许多船只,便问道:“那是什么?谁来了?”
守卫回答他:“此乃朝廷援军,张相公部下。”
*
张叔夜自白日里到了江州岸后,得知如今形势,便急切来找周将军。
周兰心本不欲见朝廷众人,但听人讲起这是当朝宰相,如今在军营之外拜见,只求见她一面,便也不能回绝,遂请张相公相见,再让周围副将陪同。
张叔夜大步踏进帐中,见了为首的女将军,便快步上前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足下就是力守湖州、收服匪众的周将军!”
周兰心也说道:“担不得相公夸耀,早闻张相公大名,实乃我辈久仰之,不知相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张叔夜说道:“自是为朝廷而来,周将军此次前来可是奉了潘大人之令?不知他现今在何处?是个什么章程?”
周兰心请他就坐,说道:“我只奉命而来救一地百姓,旁的皆不管,大人若要找主公,便去信苏州府,看主公是何打算了。”
张叔夜见此将滴水不漏,自己却也不能明说,只能试探说道:“潘公可是要图江州?”
周兰心说道:“我并不知晓,此行只为救江州百姓而来。”
张叔夜连忙说道:“他为不为江州,江州也本就是江东一路的了,又有何不同?只是皇帝还在城内,此次若是逃过这一劫,我自领皇帝去北地,不复返你江南矣……”
周兰心听此一言,便明白张相公是何意,便说道:“我此行不为皇帝,明日攻城,你若心系皇帝,自去城中寻找,我不阻拦。”
张叔夜大惊失色,“明日攻城?万万不可!”
周兰心疑惑地看着张相公,“有何不可?”
张叔夜还能是为了什么?自是担忧皇帝安危,如今金人在城中,怕是早已搜寻到了皇帝,情急之下,万一斩草除根该如何是好!
张叔夜恳切说道:“可容我和潘大人商议一番?”
周兰心送人出了大营,“我与相公说句体己话,相公若是救驾心切,明日与我一同发兵,共讨江州,救得圣驾,如此岂不快哉!”
*
建炎二年正月初一,天还没亮之时,周兰心下令攻打江州城。
李俊劝道:“既然是三天,为何提前这许多?岂不是言而无信?”
周兰心说道:“使者已回,大战即始,时机不等人。”
她手下原是湖州白莲军,自从跟了她诏安,便成了朝廷军,自然也和江南厢兵一般日日训练,事已如今已有大军威武模样。
周兰心嫌之前“白莲”之名不好,自取号青莲军,受潘大人派遣,从前镇守过杭州常州两地,近两年又回到湖州。
如今主公眼看有称霸之心,又派人送信叫她来解救江州,自是披挂上马,领大军来此。
周兰心一声令下,大军往三门齐进。金军说是守城,可他们只有四千多人,又没守过城,只照猫画虎,从城头上射箭,却被青莲军藤盾牌阻挡,青莲军并没用投石机和攻城炮,只用了圆木撞门,硬生生把大门撞出一条缝来,而后齐齐涌入,到了江州府内,见是个秃脑袋的便杀。
金军骑兵也不是等闲之辈,与青莲军先头兵拼杀起来,江州城里顿时刀戈声、惨叫声一片。
李俊也顺势跟着进了城内,找到刑通判府上,翻墙进去,只见此处人去楼空,哪里有半个人?正绝望之际,忽听大门处有人跑来,他回头一看,不正是刑名扬!
刑名扬见了李俊之后泪流满面,赶紧上前说道:“李俊义士也!真救了我江州!”
第284章 青莲军大胜
李俊一见刑名扬,顿时过去扶住他,又问道:“蓝小衙内此时在哪?”
刑名扬便带他进了屋里,关紧门窗,先说童威童猛两位义士带着蓝小衙内不告而别,顺水南下。
李俊听了便把心放下来,“我这两个兄弟做事稳妥,不叫我惦记,且是水上走惯了的,如今既已入了鄱阳湖,便如游鱼入海,只待来时再寻了。”
刑名扬见李俊没有怪罪他看护不力,反而出言安慰,心中更加过意不去,想要倒杯茶水,却发现家中一应物什都没个准备,遂又把这些日子的事都说了,末了叹道:“……有道是嘴上多打听,少受排挤病,我自苏州府被冤枉入狱,受了潘大人救济之后就大彻大悟,开始与人为善起来,没成想如今真得了好处。”
李俊在屋外拿了木柴,给这荒凉屋子烧起火来,煮了茶水,二人在这寒天里喝了热水,刑名扬说道:”……我从前就听人说这金大将喜慷慨武将,还喜欢宋人说些夸耀话语,这次一试,果然保了性命,那朝廷官员已被金人杀得没剩几个了,如今潘大人大军攻城,金人欲北上,得知我是江州官吏,还特地把我放了回来。”
李俊有些不知道金人这是个什么打算,“那些胡人准备往哪走?”
刑名扬拿水在桌上划了条弯曲水路,看着是长江,而后再其上点了江州府,之后再往江对面点了个点。
李俊看了之后说道:“蕲州?”
刑名扬点了点头。
李俊想了会儿说道:“你还没见过周将军,我带你去见她。”说着带刑名扬往外走去。
*
粘罕早在收到女将来信之时,便已分兵两处,自己带着五百轻骑渡长江,留下三千多人守城为他拖延时间。
他还是不能信宋人所说不予追击之语,叫自己人断后,方才万无一失。
两军鏖战一整日,到了黄昏十分,才定战局胜负,这一仗对于青莲军来说也十分艰难,胡人最后只剩几十人,依旧能不惧生死,还想着突破重围,给围而攻之的青莲军造成重创。
尘埃落定,江州城街道之上一片狼藉,医护营的士兵两两抬着担架,把伤患送到空地上医治。
薛成一边叫人架锅烧水,一边指挥着医护营的士兵来来往往,有重伤的就地医治,伤势紧急的的快速运送,不那么紧急的则排在后面。
董小五在营房之内带着口罩,看着一个个被运送过来的伤兵,快速地给病患清洗和包扎伤口。
每个营房之中都临时搭了几十个床位,护理有男有女,都在紧张忙碌着,在这小营房中穿梭,突然有个护理娘子叫道:“不行了!出血太多了,叫大夫来!”
董小五听了往外面奔去,把随军大夫叫来,大夫快步过来看了这伤兵外翻的皮肉,立时说道:“先拿针线来。”
一阵快速的缝合过后,总算是临时止了血,那护理娘子看着那强行扯在一起的皮肉,说道:“这样缝上就好吗?”
军医解释说道:“这个缝合和之前咱们讲的不同,主要目的就是止血,越快越好。”
护理娘子这就懂了,看着伤兵煞白的面色,担忧地说道:“他流的血太多了,能撑过去吗?”
董小五也看着那伤兵,见他虚弱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他说道:“能撑过去的,时时来看,咱们医护营里,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那士兵这才又把眼睛虚弱地闭上了。
门外有人喊,“还有男护理吗?”
董小五又急忙出了营地,在营房门口拿了急救箱,一路跑到薛都头面前。
薛成见了他队里几个男护理都来了,赶紧指到:“南边有几个重伤患,你们去找马都头,都小心些,恐有金人没杀干净!”
那几人扛了急救箱就往南面跑,和几个抬担架的士兵擦肩而过。
与这些人行色匆匆不同,还有另一群士兵正拿了推车运尸体,三个人一个推车,前拉后推,把金人尸首运到城外。
周兰心在大帐之中问道:“可数了金军共多少人?”
那小兵答道:“回将军,三千多人。”
周兰心看向周琦和刑名扬。
刑名扬说道:“金军人数不多,依我这些日子所见,最多有五千人。”
周琦说道:“可见是断尾求生之举。”
周兰心说道:“江州府尹既已殉城,此事有劳通判了。”
刑名扬赶紧说道:“这是自然,江州上下全赖将军搭救,将军神兵天降,真解了我江州之危!前日新年,将士尚且征战,就由我江州百姓犒劳青莲军,为将士们送一餐过年酒饭,以表我百姓感激之情!”
周兰心赶紧说道:“刑大人不必如此,如今百姓皆惊恐,我等不便叨扰,大军便在城前驻守,自有军粮齐备。府尹且先安抚江州百姓,余下之事,过后再提。”
刑名扬听闻此言,再拜出了大帐,领几个小吏回了江州府衙。
*
粘罕带着五百轻骑,直接乘船横渡长江,江面狭窄易渡,待到黄昏十分,马已据长江北岸百余里。
耶律余暏看着在马背上颠簸得面无人色的大宋皇帝,说道:“还要咱们带着他,干脆杀了他得了!”
粘罕却说道:“不能杀他,此人待献给皇帝。”
他这些日子也算想明白了,之前他大军打到汴京城,把那皇帝一家都一窝端了,可这姓赵的还能找出个儿子来在南方称帝,着实可恶!
他要是现在把这人杀了,就这样回大金,安知他们赵家会不会又从哪弄出个皇帝来?届时他们还要为这破事出兵不成?
是以他也不去费心思追究那些,直接把这人绑了献给吴乞买,交差完事!
耶律余暏看着赵构说道:“也是了,要是现在不明不白把他杀了,咱们到皇帝面前不好说,得把他逮回去,叫那太上皇把这人认出来,如此才是我等战功。”
粘罕点点头,他一行人在此歇脚,却也不能一直停留,稍作歇息,就得接着赶路。阇母援兵没来,身后又有宋军追赶,是以粘罕只教人歇了半刻,又下令前行。
他一行五百人从长江北岸上岸之后,就一直往西北疾驰,粘罕手中有从江州新搜罗来的舆图,下个州府就是蕲州!
耶律余暏喊道:“到了府城,攻城劫掠,咱们就又有军粮,又有钱财了!”
金人山呼海啸一般狂奔向前,马蹄在土地上扬起一阵烟尘,粘罕回头望向江州府,到如今他那剩下的军士也没有信号,八成是被剿灭了。
他冷眼看着南方,阇母援军旦到,必杀回江州,砍了那女将的脑袋,为他大金士卒报仇雪恨!
*
张叔夜带着士卒一路追赶,时不时停下来站到高处,手拿千里江山镜,看金军往何处行进,“今夜之前必要追上他一行人!不然入夜之后恐再难寻!”
一开始的路基本都是坦途,大军一直追到七里岭处,两侧开始有山陵,张叔夜依旧叫部下往前顺着大路走,自己则登上高处,看金军行迹,但此处山陵阻挡,他镜中只有茫茫大山。
绕是他身经百战,看不见自家皇帝,也不由得慌乱一瞬,继而想到,“从这到蕲州只有一条路!往前走!”
宋军便依旧前行,走了十四五里,山势减缓,大山变为小土坡,前面拐弯之处,有斥候打马回到队中,“相公,前面有马匹!”
张叔夜一惊,“可是敌军?”
斥候官说道:“不见敌军,只见有几十匹上好战马!”
张叔夜说道:“那必是金军了!”
大宋缺马,能有几十匹上好战马的,怎会叫马匹停在这山间之内?不见他此回救驾,一共也只带了两千来人?不是没有士兵,而是没有马!
金军不知为何把战马放在山间,此必是诱敌之计!可他们既然停下来了,就别怪他顺势而为,派兵强攻了!
张叔夜顿时让军士戒备,同时准备围攻,“此必是敌人之计,无论如何,小心为上!”
他叫了四个指挥使,欲派两人带兵从丘陵一侧走小路绕过金军,从前路伏击;他则带人冲杀,截断后路。如此前后夹击,两面丘陵不好走马,必活捉金人,救出皇帝!
两指挥使听命带人走了小路,张叔夜叫他二人以爆竹为号,自己则带着士兵原地等候,同时叫斥候官上前打探。
斥候官打马走了,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便慢了下来,缓步往前走,他们小兵也想要活命的,那金军岂是好惹的?是以只远远瞧着那马还在,又没有人,便待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到了张相公身前说道:“此处没有敌军身影!”
张叔夜皱着眉与副官嘀咕了一阵,而后对斥候说道:“再探再报!”
那斥候官接令欲再走,突然听到两边山头有轰隆之声,再看有大石砸下,斥候一个激灵,喊道:“不好!有埋伏!”
*
潘邓从苏州乘船经运河到了长江,而后一路走到江州,路过池州的时候,还没忘了把从江宁府带上船的粮食换了池州煤炭和池州土布。
晁少古问道:“可是为得池州难民众多?因此到此倾粮?”
潘邓笑道:“不止如此,湖州青莲军大胜,江州此时怕是并无钱资,咱们也得备些钱帛劳军才行。”
第285章 会见张叔夜
大船一路到了江州府,还没到岸便有百姓相迎,刑名扬站到为首第一个,眼看着潘大人从船上下来了,顿时热泪盈眶,“大人可算到江州了!江州城恭迎主公!”
老百姓呼啦啦跪下一堆,谢潘公救江州之恩,潘邓紧忙把刑大人扶起来,又叫百姓都起身,对着刑大人说道:“你守城辛苦了,江州到现今没有大乱,全赖名扬之才,亦赖军民互帮互助。”
几人一路到了城门前,而后周兰心前来拜见。
潘邓看着周将军,笑着说道:“有青莲军真是我江东幸事矣,你大军此行也立了大功,我此次带了金银钱帛来,诸将士论功行赏!”
周兰心笑道:“多谢主公!”而后与主公并肩而行,两人先行走到校场,周兰心问道:“乔郓哥儿这回没跟着来?”
潘邓说道:“我走时新年将至,特地叫他留在苏州府陪伴母亲。”
周兰心说道:“乔大人乃至孝之人。”
潘邓问道:“你这的药材可够用?”
周兰心说道:“够用的,前些日子乔郓哥使人又送了一批来,大人这边请……”
潘邓一行人就跟着周兰心到了伤兵营,眼见着此处干净整洁,秩序井然,连袁常棣都不禁为之赞叹,“好治军!”
几人因是外人入营,只从营房口看过之后,就走到下个营房,并没停留,潘邓说道:“原早该送劳军到此,可此次出征匆忙,没有顾上,你回头叫周琦理了功劳簿,送到徐大人跟前来,叫他分拨赏钱。”
周兰心这才见了这从没见过面徐大人,二人见了礼,之后周兰心说道:“这是自然,如此我便叫兄长去徐大人处拜见。”
一行人走到伤兵营尽头处,周兰心和潘大人走在前头,小声说道:“……原不该此时提及,只是我心中想此事一年有余,却不知是否合适,因此并未曾修书告知主公。今日得见主公,便请主公为我决断一番,若是可行便好,若是不好,便只当个笑话听了便罢。”
潘邓说道:“但说无妨。”
周兰心说道:“昔日听从大人劝告,将医护分开,在军中自行培养护理娘子,果然是妙策。军中因战事而死的士兵大大减少,时日久了,士气也高昂许多,此乃众人有目共睹之事……”
“如今,我想湖州若是能建设一护理学院,实为长远之计。想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将士们受伤在所难免,若有一批受过训练的护理人员,可以及时运送伤员到干净地方,也可为伤员止血、包扎、救治,其意不亚于千军万马。这些培养出来的医者和护理,既能上战场救死扶伤,又能于战后回到民间,为百姓治病疗伤,可谓一举多得。”
周兰心看主公沉默不语,又说道:“且据我所见,护理之事女子亦可为之,若能设立此学院,广招女子入学,让她们习得这门手艺,日后不仅能为国效力,也能为家分忧,岂不美哉?”
潘邓思虑过后说道:“此确实是良策,可与林府尹商议过?”
周兰心说道:“并未,林大尹公事繁忙,我不便以军中事打搅。”
潘邓缓缓说道:“我从前亦想过此事,因困难重重,暂且搁置了,如今你既重新提起,又有你青莲军护理营见效卓著,此事可先在湖州府率先施行。”
周兰心回想过去在军营之中训练护理娘子,虽也有困难,却也达不到困难重重,便问道:“我才疏学浅,不知此事若要施行,有何疑虑?”
潘邓便说道:“一来自古医者言传身教,若要开学院,此教材编撰需要时日;二来既是战场所用,便需前线操练,你从前乃是从青莲军中选出人来做护理娘子,可以找得,但若是从民间招生,便不是招生而是招兵了,此护理学院也改为军事护理学院更好。而江南富裕,不经战乱,寻常家女子并不都会愿意来做军中护理,且军中男女有别,怎样管理又是一门学问;三来既是开设学院,必有考核,此考核如何算是和标准,亦是繁琐之事,一年两年只间怕难以断定……”
周兰心低头说道:“是我思虑不周,只是近两年观我营中护理娘子皆精明能干,且细心万分,私以为女子做此事乃其慈悲天性使然,故提此法。”
潘邓笑着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因此此事便由你总结编撰,陈明青莲军培养护理娘子的经验,以及如何治军了。”
周兰心听主公之前所说本以为此事要搁置了,没想峰回路转,她惊讶地抬头看着潘大人,潘邓说道:“从前将此事搁置,便是因其繁杂,现有青莲军珠玉在前,再做此事,便有得效仿了。待我回去便给林崟岌去信一封,叫他弄个章程出来,将此事办下去,此后再有什么困难险阻,便将它一一跨过去便是了。”
周兰心笑道:“皆听主公安排。”
一行人走到大帐之中,周兰心将近日战况说了,潘邓这才知道张叔夜此时受伤了,正在军营里养伤呢。
潘邓挑挑眉,“张相公军营离咱们这多远?”
刑名扬说道:“不远,只十多里地,在长江边上,前几日他大军在东面驻军,听闻主公欲到此处,连夜拔营起寨,到城西驻扎了。”
潘邓问道:“他大军多少人?”
周琦说道:“一万多人,只是之前追击金军,惨败而归,骑军所剩无几了。”
说话之间有人传报,那小兵进了帐之后说道:“朝廷张相公求见潘大人。”
晁少古早就听说了主公在汴京时,让张叔夜去金军大营谈判,结果这姓张的却一溜烟走了去找康王的事,轻笑一声,“既然如此,待到我等议完了事,便叫张大人来见吧。”
潘邓拦他说道:“张大人带伤而来,切莫薄待。”而后看向那小兵,“去将张大人带到帐内,待会儿我自亲去见他。”
袁常棣暗自叹息,他早就听林贤弟说过汴京之事,主公有招贤之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日看这架势,难不成主公心里还在惦记张叔夜那老帮菜?
*
张叔夜自打在江北被粘罕埋伏,一举击败,落魄逃回江南,之后便一蹶不振。
他手里两千来人,对付五百人尚且不敌,被那群胡人压着打,自己险些丧命不说,皇帝也没救回来,这该如何是好?
为何江南军对上金军便有胜算,他朝廷军便屡战屡败?这样下去,难不成真要亡国?
张叔夜坐在青莲军帐中焦急等待,喝了两三盏茶,便见大帐掀开,有人走进来,他定睛一看,此不正是潘邓?他后面还跟着一人,细看正是那陈留太守晁少古,此人怎么到了江南?
张叔夜无暇他想,上前拜道:“又见潘公,上次不告而别,潘公勿怪!”
潘邓上前搀扶着他坐到椅子里,“相公怎么如此憔悴?”
张叔夜老泪纵痕,“我愧对祖先,妄为人臣!”
潘邓叹道:“此乃无可奈何之事,相公已尽力而为,奈何敌强我弱,正所谓势有大小,力有强弱,此强求不得,相公又何必苦心至此?”
张叔夜说道:“我知潘公之意,奈何我祖祖辈辈皆忠于宋室,如今有我这样一个不肖子孙,竟守不住皇家,纵使一死叫我如何瞑目……”
张叔夜泪流满面,下了椅子跪倒在潘邓面前,“我已知皇室倾颓,再无复起之望,可也不不忍见太上骨血落入金人之手!今请潘公伸以援手,帮我大宋救回陛下,此后之事,凭潘公处置!”
潘邓紧忙又扶起他来,叹息道:“相公何必为难?”
张叔夜恳切说道:“昔日汴京城下,潘公见城门开而不入,命大军远离,称退避三舍,此岂不是念在往日旧情?今皇帝乃太上血脉,潘公怎忍太上无一子留于世,以至血脉断绝?”
潘邓不发一言,晁少古翻了个白眼。
张叔夜又说道:“今朝廷禁军已不足三万,河北军再诏不回,西北军相隔甚远,中原军自从钦宗身死,再未前来勤王,大宋大势已去,张叔夜只愿能让皇帝留一活命!潘公但凡能救他一命,便打发了皇帝走得远远的,叫皇帝自守祖宗排位,以余此生,凡此种种,皆听从潘公做主!”
晁少古两手揣在袖子里,自己无言望着大帐顶,这老狐狸真是好成算,把皇帝救回来之后再苛待,他们主公以后岂不是步步维艰,要被天下人吐沫星子淹死?
潘邓终于开口了,“相公这是什么话?太见外了些,我从前受太上洪恩,心中感激之情犹在,今皇帝既在我江南被掳,我必不会见死不救。”
张叔夜猛地抬头看向潘邓,“大人有何打算?但与我讲,无有不从!”
潘邓便看向身边晁少古,“少古且为我二人守帐门吧。”
晁少古躬身告退,到了大帐之外挥退守卫,自守营帐。
潘邓与张叔夜一直谈到日落西山。
用了晚膳,到了夜里潘邓叫人送张相公离开,走时特地送了军中良药,“大人形容憔悴,双颊发红,夜间怕是要发起热来,我这有一味药,吃后可解热清毒,大人千万保重。”
第286章 风云变幻
潘公赠药,张叔夜颤抖着手当面把药丸吃了,再拜回了军营。
第二日一早,朝廷军军营就派人送了张相公连夜写的文章出来,潘邓拿到手里读了一遍,十分满意,给众人观赏,晁少古看后笑道:“恭喜主公,名可正矣。”
张叔夜文章之中写的是以近日金军南侵之事忆前朝往事,不着痕迹地将那日汴京围城,潘邓义救百姓之事提起,而后写道“……胡人南下,以宗庙相逼,钦宗不忍离乡,任蛮族侮辱,故而身死社稷……”
袁常棣也点点头,“得知此事全貌之人本就不多,张相公做话事人最是合适。”他又将此文放到案几之上,“只是此文写出,未必就能杜绝流言。”
晁少古笑道:“本也没想能杜绝流言,只有这一篇文章在,叫我主不必背负恶名也就罢了。”
袁常棣也点点头,“没料到张相公竟真愿为主公做此文。”他又抬头问道:“主公昨日与张相公相谈甚久,可是谈了什么?”
潘邓呵呵一笑,“也没谈得什么,只是从前我身为宋臣,又受太上洪恩,怎能对太上之子见死不救?因此对张相公许诺,会尽力将皇帝救回来,叫他君臣团圆而已……”
袁常棣想了想便明白了,“……这倒是个能为主公正名的好时机,如今皇帝被掳,宗室实际上已名存实亡了。咱们若是不救,那皇帝乃是在江南受难,传出去怕被人说落井下石;咱们若是去救,倒合了主公忠义之名。不过此次皇帝被粘罕掳走,早已不知踪迹,还得待周将军仔细巡查才好,如此也不负张相公作文的一番苦心。”
说话之间便听朝廷军有人求见,要商谈昨日之事。
潘邓把文章给晁大人,“少古替我仔细看一翻,而后发往苏州府,叫编辑部刊登。”
又对门外士卒说道:“带人去找周将军,此事繁琐,得从长计议。”
*
张相公来青莲军数次,周兰心都仔细招待,二人商议发兵援救皇帝一事。
张叔夜苦口婆心道:“将军不可再拖延了,此事宜早不宜晚,晚了恐有大患!”
周兰心叹道:“我青莲军士兵刚征战不久,伤员还没好呢,如今再出兵,须得谨慎行事,那金军狡诈至极,五百骑兵尚能埋伏至两千来人全军覆没,不可小觑!”
张叔夜又催促了两天,最终周兰心派武副将领兵四千人,大张旗鼓渡河营救皇帝。
武副将渡了长江,紧赶慢赶往蕲州城走,一边行军一边嘱咐手下几个指挥使,“此次出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尔等若发现异动,及时汇报!”
青莲军中自然是唯自家长官是从,皆听从安排。武副将拿了舆图,“明日便要过山谷,金军狡诈,恐有埋伏,今夜好好休整,埋锅做饭!”
*
潘邓这两日待在江州府,少不得与刑大人商量政事。刑名扬对如今江州投奔苏州府这事十分满意,因此凡事常常请教,十分热络。
潘邓对此人也很放心,当初他初到苏州府,力抗白莲军时,就知道此人是个极重实干的官员,不然也不至于被韩钟况视为眼中钉,冒着诬陷朝廷官员的大罪,也要将他押入大牢了。
眼见武副将出兵渡河,刑名扬拿了几篮蟹和清水鱼到了潘大人府上,“江州小地方没什么贵物,只有这螃蟹鲜鱼十分味美,主公既然到了江州,怎能不尝尝这江州美味?”
潘邓便笑纳鲜鱼螃蟹,请了厨娘烹好,与众人围炉共品。
晁少古笑道:“我早听闻鄱阳湖蟹十分有名,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刑名扬说道:“按理来说,这鄱阳湖蟹秋季最佳,金桂飘香正是蟹肥膏满之时,不过此时虽是冬季,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拿了个红彤彤的蒸蟹,“……若是没熟之时,以此蟹青背白肚、金爪黄毛为最佳,肉质肥美,味道鲜甜,实在是不可多得之美味!”
众人便自己拿了螃蟹,扒开壳子唆肉吃。
只徐大人文雅些,拿了小剪子和银匙把蟹肉挑出来,放到小盘里。
晁少古平日里少吃螃蟹,看了看徐大人优雅做派,又看主公把螃蟹一掰两断,继而把半边螃蟹整个放在嘴里嚼,而后一吐完事的豪放做派,颇有些不知怎样动这名螃蟹好。
继而想到袁参军好像便是江西洪州人,又去看他。袁参军果真行家,拿了小钎子或捅或刮,如庖丁解牛般把蟹肉吃了个干净,简直又快又好。
晁少古暗暗赞许,自己也拿了小钎子捅螃蟹腿,吃了两口鲜肉又去蒯一勺白小蒸蛋,此小白鱼不正是司马相公所说“银花脍鱼肥”?如此蒸了鸡蛋也是鲜美万分。
这边徐大人把螃蟹剔净了,将那一碟子蟹肉放到潘邓面前,潘邓含情脉脉看了师叔一眼,一仰头把小碟子吃了个干净。
刑名扬虽到江州已有些时日了,但此地鲜鱼却吃不腻,没见那李俊义士曾与他说过,他从前有两个弟兄,便是在浔阳江上捕鱼的?
想到这儿,又想到自家主公过往,想那梁山头领宋江便是在江州提反诗而遭杀头之祸,自此之后北逃,落草梁山。后又被主公诏安,如今主公倒成了江州之主,如此种种,也难说是天意了。
刑名扬放下筷子说道:“现江州有一事未决,故来请示主公。”
潘邓说道:“何事?”
“便是大宋朝廷还余下了些宫女,以及几个朝臣。当时金军将朝廷官员都收押到一起,杀了十几个,还剩下几个侥幸活命,如今江州易主,我便将那几人交由厢军看押,主公待如何处置?”
潘邓皱着眉说道:“那些个宫女都是哪的人?”
刑名扬说道:“有到了江州之后,从本地新选的,也有从扬州带来的。”
潘邓说道:“都放归吧,扬州来的找个顺路的货船给送回去。至于大宋朝臣,找个好日子给送到张相公营中,让他们同僚团聚便是。”
刑名扬尽皆记下了。
*
当晚潘大人洗漱过后,和师叔一块安置,躺在被窝里,颇觉心情舒畅,真有大业将成之感,“……从前我听人说,引‘生得其名,死得其所’为一生之志,还不甚理解,如今可算是体会到了有个好名声,确实不甚容易。”
徐观还没上塌,而是在拨弄小火炉,笑道:“有人做事为了名,有人得名却是为了做事,从前师兄不就是汲汲功名,只为能挤走蔡党,执掌朝廷,而利于家国百姓?人之是非后世之人自有分辨。”
潘邓本身就是后世之人,因此十分洒脱,“我倒是难以想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只想当今世上莫要因我得位不正而乱,最好顺顺当当的,叫这世间百姓多些安稳太平罢了。”
徐观自是明白潘哥儿所想,将蜡烛吹熄了,只留一盏昏黄的灯在外间,回来与他交颈而眠。
夜深寂静,潘邓又悄悄睁开了眼睛,小声说道:“我两个都这般年纪了,也没个孩儿,真是没个长辈在身边,无人催促便散漫了。等我二人回去,也该养个小娃娃了。”
徐观睁开眼睛,“你要称霸,是该后继有人……”
潘邓说道:“便是不做这些,也该有个家样子,只是我没有成算,前些年我见一小孩不错,当时便想抱在膝下收养,可惜形单影只,又忙于公事,一转眼几年过去了,便再没提此事,观哥儿,咱两个成家,这孩子也要你看合眼缘才行。”
徐观勒住他,“你真不娶妻了吗?”
潘邓说道:“早便与你私相授受,咱两个约好了做夫夫,虽旁人不知,可天知地知,你如今怎又这样问?”
徐观顿了一下说道:“莫怪我反复,我不愿如此,可你要是登基为帝,怎能没有亲子?”
潘邓与他依偎在一块,“人生在世,无愧于心便可,观哥儿放宽心罢。”
*
眼见着大宋朝廷风雨飘摇,朝臣四散,皇帝下落不明,虽未亡国,但也离亡国不远了。
连刑名扬自己在家里时都在琢磨他们主公日后登基应该如何。
皇帝只要不在了,这神州大地上再没宗室可言,他家主公只要进了汴京,想来也不难号令天下。而后稳定局势,依次收服西北军、中原军,最后再看董平如何打算。如此就可问鼎中原,收复山河!
虽然此时登基也有些得位不正,可江山易主,过几十年便无人再提此事了。
刑通判笑出声来,颇觉前景大好,拿出纸笔来给几个好友写信。潘公有济世之才,他为天下之主,这天下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
他们这些士大夫也能从大宋的泥沼里脱身,到这能真正做实事的地方来了。
信只写了两个字,突然外面有人传报,“通判大人!不好了!”
刑名扬抬头看自家家人冲进屋里,还把房门给紧紧关上了,皱眉说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家人哭丧着脸说道:“皇,皇帝……皇帝被兴国军节度使救回来了!人已到了张相公营里了!”
第287章 彻底洗白
什么?皇帝回来了?
刑名扬简直不敢相信,“哪个皇帝?”
“大人糊涂了,还有哪个皇帝?就是在咱们江州府行宫里面住着的那个,现在又回来了!”
真是皇帝回来了!
刑名扬如被惊雷劈中,过了一会儿又急得直打转,转了几十个圈才想起来武副将,“那青莲军的武副将不是过了大江,北上营救皇帝了?怎么没遇见他们?”
那家人说道:“武副将打东边渡的江,可那兴国军节度使是从西边来的,大军到了浔阳渡口,直接就入了朝廷的军营了!”
刑名扬这才得空想起来那兴国军节度使是谁,此人姓蒋名林,不正是钦宗朝时李太师派下来的节度使,曾做过童枢密使帐下副将的。
坏了!刑名扬赶紧出门去寻主公。
*
潘邓的脸此时比锅底还黑。
张叔夜则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此真是托了潘公的鸿福!”
他昨夜突逢兴国军节度使军队拜访,自称救了皇帝回来,他自心急如焚,见了被救之人,见真是他朝思夜想的皇帝陛下,而陛下虽身有重伤,却尚有命在,心下大定之后,马不停蹄地就带了几个朝臣往潘公府上来拜见。
“此前潘公与我约定,若是皇帝救回,便将其交由我等,送往新都扬州,不知潘公所言可还算数?”
众人都齐齐望着潘邓,潘邓嘴角扯了两下,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说道:“自然算数,皇帝虽非我江南兵马所救,但索性逃离金军大营,我听闻此讯,亦觉心中大安,如此,亦不愧于太上也。”
张叔夜说道:“多谢潘公!昔日潘公退避三舍,今日一如既往,我必禀告圣上,陈明潘公之情谊!”
待到张叔夜带着几个朝臣走了之后,潘邓好险没把后槽牙咬碎,“兴国军节度使是谁?”
刑名扬这才告知,“蒋林,从前乃是童贯手下副将。”
晁少古叹息一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和主公筹划许久,竟然坏在此人手上。
潘邓过好一会儿才勉强把气压下去,看着众位参军,见众人都等着自己拿主意呢,摆摆手说道:“事已至此,叫他们走吧。”
袁常棣有些着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结果了他!”浙江州本来就是主公地盘,便不放他们走了又能如何?
晁少古却犹豫说道:“如此一来,倒不如不来这江州,主公本就为正名而来。”
那皇帝怎么死都行,不能死在他们江南!
袁常棣又看向主公。
潘邓说道:“我已答应了张相公,只能让他们走了。”
袁常棣眼看着大业将成,却突然被个不知道哪来的人给毁了,哪有不呕心的,主公还要在这时候讲什么仁义道德。他急切说道:“现在放了赵构,岂不是舍大义而成全小义?主公既然有谋图天下的野心,岂能如此行事?该断不断,妇人之仁,将天下置于何地!”
刑名扬听这年轻人如此不客气,缩了缩脖子,晁少古则是扯了一下袁参军衣袖。
袁常棣挥开他的手,又拱手说道:“周礼有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主公三思!”
晁少古担忧地看着主公,潘邓却没见生气,而是叹了口气,叫人把门窗关好,而后对他几个说道:“前日收到西北来信,言局势衰微,大军粮饷不够用,西北各处有投奔董平的,还有投奔王襄的,如今京兆府没法子,意欲效仿全国四总管,自在西北一地自行纳税养兵,以安民心。”
晁少古乍一听到这消息,着实有几分惊讶,“何人来信?此事可属实?”
潘邓说道:“我曾经诏安过的一名将领,此人性格豪爽,为人正直,在西北渭州一待数年,亦因有生意往来,常常与我通信,不会有假。”
晁少古的疑虑便减消几分,“如此说来,真有乱世之兆。”
潘邓说道:“我要说的便是此事,如今局势,朝廷名存实亡,皇帝身受重伤,正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便叫他渡江,怕也没几年活命了。”
袁常棣也明白了,但还是说道:“……就算这样,若是放他回归,日后怕总有祸患。”
徐观说道:“朝廷如今再难号令四方,如今局势,早没他赵家的份。与之相对,我等怕也不是入主汴京便能安定中原了。”
众人都沉默了,潘邓淡然一笑,“我曾听一贤人说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可以成事,如今局势动荡之际,便顺势而为罢。”
*
第二日一早张叔夜带领大军火速离开江州府,临别之时皇帝亦未现身,而是由张叔夜见了潘邓一面。
张叔夜手里拿着圣旨,一张脸上全是动容之情,“潘公真乃仁义之人也!今朝廷上下深感潘公恩德,皇帝亦感念潘公深情厚谊,故命我颁此旨。”
他说着把圣旨递到潘邓手中,说道:“昔日太上曾赞过大人安南抚民,乃世之忠臣也,今异族南侵,潘公亦能守土,实乃国之栋梁。上感潘公之大功,亲封潘公为东南王,食邑一万两千户,镇守江东两浙二十四州!”
潘邓拿了这把江东两浙赐给他的圣旨,颇觉没话可说,只能好言相劝,“相公回到扬州府,切记替陛下诊治,莫延误了病情,酿成大患才好。”
张叔夜擦擦眼泪,“有劳东南王惦记,老夫这就回了!”
一行人就这样乘船远去。
潘邓白日里云淡风轻,夜里差点没把被子踢裂。
“蒋林小儿,终有一日我砍了他!”
徐观抚着他的胸口说道:“气大伤身,早点歇息吧。”
潘邓睁着铜铃似的眼睛望着床幔。
徐观劝道:“必不叫他白走,皇帝今日离了江州府,明日便叫编辑部写了文章,大肆宣扬。金军攻破江州城,直捣皇宫;潘宣抚力挽狂澜,救出皇帝,怎么样?”
潘邓说道:“现在已有新称号。”
“我见潘哥儿十分不屑,还以为你不愿用。”
“不要白不要,他即给了,我可没道理还回去。”
徐观点点头,“那便是东南王感念太上之恩,退避三舍释皇帝。”
潘邓说道:“再把群臣加上。”
徐观拍着他说道:“这是自然。”他家潘哥儿种种作为,无非就是告诉这个乱世以及天下士大夫,江南有明主,不光对前朝之人有容人之心,更会善待读书人。
烛光渐渐微弱,潘邓睁着眼睛睡不着,徐观自然也陪他,二人对视许久,徐观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
潘邓也笑起来,两个人对着笑,最后笑得肚子疼。潘邓好容易止了笑了,眼里还有星光闪闪,徐观把他头发拨到耳后,问他:“你和我说过,早年间做过许多小生意,有十分为难的,可有今日难?”
潘邓说道:“没今日这般费心力的,只是其中种种繁琐也可见一斑,不过我这人有个长处,认定的事必要走下去。”
他说着支起身来越过枕边人,把蜡烛吹熄了,而后躺回被窝里,放松地叹了口气,“些许风浪罢了。”
*
三日后,金军大军驻守长江北岸,发战书来江州府。
林冲恰好带着大军赶来支援,潘邓直接把战书揉吧揉吧扔了,“粘罕欺人太甚!金人杀我汉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两军对阵,梁山军火炮炸弹轮番上阵,直接把胡狗一路打到光州一地,金军损失惨重。
金军此次南下,一来为了大宋皇室,二来就是为了打谷草,说白了就是为了大宋金银钱帛而来,可到了今日,金银没有运回大金多少,却损失了数万勇士!
金国皇帝震怒,这怎么能行!他大金国威岂容宋人践踏!
粘罕连败几场,在金国声望一落千丈,兀室援兵来到,金人总将士十三万余,势与江南军决一死战!
江南此时潘主公新称王,正在遴选百官,军队之中自然也想多挣些军功,是以几个大将军轮流对战金人,士气逼人。
战火一触即发,到了建炎元年三月,此战已不似一月时候两方所预想那般点到即止,而是不死不休起来。
中原其他势力都在观望;金人其中有想要讲和者,被兀室罢官;而江南各府虽没说什么,但加紧了派人给前线送人送粮。
两方大小几十战,江南军一路驱逐,将金军从南打到北,一直打到了颖昌府。
颖昌府早已被阇母占领,如今已成金人城池,林冲一马当先,攻城略地。
金军精兵强将十三万,一路减损到此已不足两万,此时又已是七月天气,女真人早已不想征战,也怕了那梁山军不知何时往他们这一扔,就会爆开四散无数铁蒺藜的霹雳弹,故再没战意,四散而逃。
此战一败,等残兵到了金中京,皇帝一合计,居然只剩了几千人!自此金军元气大伤,军中更是提到梁山军便莫名胆寒。
中原却留下了梁山军的不败传说,百姓称其为悍勇之军,而那句谶言也不知何时又流传起来,被小儿传唱,“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
第288章 休养生息
潘邓刚一封王,便接连征战,北上大军与胡人缠斗了半年之久,将金军打到了颖昌以北。
与此同时,洪州太守眼见着潘公封王,江州又归入东南王治下,他之地虽不再江东,却和江州不远,是以送信刑大人,表明归顺之心。
刑名扬又去信苏州,潘邓眼见洪州一地北接鄱阳湖,若是能得洪州,则赣江平原收入囊中,此正是粮食高产地。便果断派张清领大军接应,入主洪州。
不打仗不知道,大军一旦动起来,这银钱粮食就像长江水一样哗啦啦地流。江南乃是鱼米之乡,水稻能种两季,又经潘大人驻守,百姓安居乐业,如此这般才有满满的粮仓以供大战。
可绕是这样,半年之后潘邓依旧半夜惊醒。
徐观起身点了蜡烛,回来将人揽起来叹道:“又梦到你那任掌柜了?”
他认得小师侄之时,这小孩才十七的光景,也不知从前小小年纪做得什么营生这般艰难,竟然叫他发不出工钱来,一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问也不说,真叫人白心疼。
潘邓从梦中醒来,解脱般的叹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
徐观靠着床头说道:“江南富庶,如今账目眼看着有余,哪里就会到了你想那般?”
潘邓躺在师叔肚子上,一边摇头一边嘀咕说道:“不能再征战了,江南得歇一歇,穷兵黩武之举不可行,劳民伤财矣。”
徐观听他连打六个月的仗就怕穷兵黩武,不知是该叹他思虑过重伤及己身,还是该庆幸乱世有此节制之人。
第二日一早群臣于殿中商议江东要事,潘邓说起如今形势,“战事太耗钱财,我江东虽有大志,但长此以往,恐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暂且休生养息,诸位以为如何?”
众臣便明白了主公所想,袁常棣说道:“现大军对阵金军六月有余,刚刚回归,军士疲乏,是该歇息一阵,再图其他。”
林朔也说道:“如今洪州已取,江东沃土颇多,有此稳定后方,我江东早已成进可攻退可守之势,不必急于发兵,休养一阵未尝不可。”
君臣达成一致,此事就这样决定了。是以在其他各方蠢蠢欲动之时,江南却稳定了下来,不再发兵,反而专注于治理内政。
*
信州府永丰县,周臣早早就起身,带了两个衙役,往县下各乡看父老收稻。
如今在江南做县官,可与他从前随父亲一同在任时大不相同,他这做县令的不光要坐镇县城,上面有政策下来,他这县令还要把治下各个乡镇都走遍,眼见着执行了才行。
丰溪村村民自然也早早起了,眼见秋高气爽,稻子成熟,该到割稻的时候了,各家都三三两两拿了镰刀到自家地头,天刚蒙蒙亮,稻子就割了三四堆。
稻禾插在地上,刘二小拿了身边茶壶,把上头茶碗一掀,倒上满满一碗,咕噜咕噜几口下肚,又把壶放地上,抱稻禾去打谷。
此时却见村中保正走过来,身后还有人推了两个不知是什么的大木箱子,马保正吆喝道:“打谷伯来了,咱们村里新买的,没打谷的先别打,用咱们这新家伙!”
地头里一阵哄笑,不少人上前去围着保正,看他拿的两个笨家伙。
“这是什么?给咱用的?”
“这是干啥的?打谷的?咱有好几个贯桶呢,大家伙轮流来,也够用了!”
他们打谷之时,就是把收割来的稻禾聚成一股,由人两手抓着,把那稻子穗在一个大四方的贯桶里面摔打,让谷粒脱落,最终再把稻粒收起来,拿回家里面晒。
今日却不想保正拿来了两个新贯桶,看着还怪模怪样的,似两个大箱子,箱子里面还有个像辘轳一样的圆筒,这个圆筒可不得了,细看上面竟然钉满了铁钩。
“这是什么?”刘二小上前拨愣一下,见这圆筒果然像轱辘一样会转。
马保正叫一干人等都离得远些,众人都以为他要用这怪家伙打谷了,却没想保正一转身,叫村里乡书手上前。
众人又笑,“马保正,你要说是你来,咱大伙信,咱侯官人会干这个吗?”
侯乡书却没理这些人,转而从身侧帆布袋中抽出一本刊物来,正是《江南风尚》建炎二年五月刊。
只见他把刊物翻到其中一页,上有《我爱发明》栏目,五月刊的《我爱发明》所介绍的人物乃是苏州府徐家村中人徐代英,而他的发明,正是这‘打谷伯’。
侯乡书又把打谷的过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把刊物塞回帆布袋里,将袋子甩到身后,挽挽袖子,从‘打谷伯’肚里掏出竹竿麻布来,把“打谷伯”外圈围住,再从刘二小手里拿过稻禾,站到“打谷伯”之前。
围着一圈的乡亲见侯乡书用布把这大家伙给围住了,纷纷到另一边来看,挨挨挤挤地都凑到乡书手身后。
侯乡书又低头在那“打谷伯”上不知弄了什么机关,而后只见他脚踩踏板,这打谷伯中间的轱辘竟然转了起来。
侯乡书又踩几下,中间那嵌满了铁钩的大圆筒转得飞快,而后侯乡书把手中稻禾往前伸,那稻穗碰到飞速旋转的铁钩,稻粒哗啦哗啦飞溅到了支起来的麻布上,然后都滑到“打谷伯”的大箱中。
一把稻禾经侯乡书手里翻腾着,把每面儿都叫这老伯啃啃,一转眼的功夫,竟都被这老伯啃光了,全吃到了敞口的大肚里!
再看他手中稻禾,哪里还有稻穗?
这也太快了!
刘二小目瞪口呆,这要是依着他们的老贯桶,他这几亩地,少说也要打上三四天,可若用了这新贯桶,岂不是一日就能打完?
不,现在可不叫贯桶了,叫打谷老伯!
他又看着那老伯的一圈儿铜牙铁齿,这大家伙牙口可真硬!
侯乡书又脱了几捧稻禾,不知怎么的感觉身上痒起来,他挠挠衣领子,刘二小就上去接替他打谷。
一来二去经了侯乡书教导,这跟前的庄稼人都学会了用这打谷伯,刘二小笑道:“保正,这真给咱们用?”
马保正说道:“那还有假?咱们这第一批买的便宜哩,上头叫咱买来给大家伙用的。我本想多买两个,没舍得花银钱,这两个咱村里先用着,不够用再说!”
说着把这个打谷伯就放在这里,而后推着另一个到村西边地头去。
他们丰溪村是个小村,两个也够用了,听县尊大人说,那杭州府下面的大村落,还有一次买十个的!
马保正叹道:“如今咱们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村里面竟然有余钱了。”
这要是放到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一年接着一年的赋税往上交,村里只有交不上钱和紧紧巴巴能把钱交上的时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富足过!
候乡书说道:“此都赖潘公洪恩。”
一行人皆深以为然。
马保正说道:“可惜潘公不再征战了,我早已想好,若是咱江东再打胡人,咱们丰溪也不能落下,必叫咱乡人也集结一队,往前线送粮!”
此时却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众人回头往远望,却不见来人,侯乡书突然想到了什么,“怕不是县尊大人来此!”
来人由远及近,到了近前几人一看,不正是县令周大人。
马保正带着几人赶忙拜见,周臣下马,将他几个扶起,见了“打谷伯”笑道:“如今可都打谷了?”
马保正说道:“已打上了,我这正盼着县尊大人来到呢,大人晌午莫急,留我丰溪吃一顿便饭再走!”
周臣便和马保正一起去了田间地头,眼见着村民们用上了新家什,晌午便有收了几袋稻谷回家晒的。
巡视完后,周臣又带着两个衙役随马保正一行人一同回了保正家里,见马保正后院里也有家人在晒稻谷,此时日头正足,那家里人把一袋袋谷粒倒在地上,再拿钉耙铺平,一旦平整,早有狸猫迫不及待往上躺平,此乡村光景,十分岁月静好。
马保正叫家人做了几个好菜,又温了酒,县尊大人好不容易来他们村里一趟,可得和大人热络热络,多说些村里的事才行。
酒足饭饱,周臣带着两个衙役去了下个村里,一日了里巡视三村,等回到府衙,已是黑夜。
询问过衙役,得知今日县丞主事,并没大事发生,周臣回到了家中,却有家人说今日有人来信,来人还并不是送了信便走,而是在县城里住下,等候回信。
周臣疑惑,“来者何人?”
那家人说道:“我也不认得,那人只说自己是南剑州陆家人,他家老爷派他送信到咱家府上。”
周臣思虑片刻,不记得自己认得什么陆家人,但想到他父亲交友甚广,没准那人是认得他父亲,送信到他这来了。便从家人手里拿了信件,从头看到尾,而后惊道:“这等大事,他怎能做主?”
他又把来信里外看了两遍,安了安心神,而后说道:“明日一早你便去请那人来府上,再从府衙叫都头前来,我待修书一封,叫他送信到苏州府。”
第289章 海上贸易
那衙役听了主人安排,第二日早早便将送信的人带来府内。
周臣细问之下,得知陆老爷果然与他父亲相识。周臣便叫送信人与都头一同前往苏州府,临走时说道:“我也不认得潘大人,只是我父亲现在苏州府,此次前去我叫人给你带路到我父亲府上,并写了书信,余下你自打算。”
那送信人千恩万谢,先写了回信叫同伴返回剑州送信,之后自己跟着永丰县的衙役坐上了去苏州府的船。
*
苏州宝山造船厂,船厂管事正陪着东南王、明府尹和其他一干人等在场中参观。
潘邓走在前面,叫了李俊三人与他几个一同观摩宝船,此船巨大,远看底尖上阔,首昂尾高,十分精神气派。由远及近,越走近这艘战船,越看不全这庞然大物,只觉人之渺小,宛如草芥,眼里只剩船身外面包的一层精钢的光泽,圆钉个个排列有序。再往上看去,极目远眺,只见数个桅杆直立,风帆飒飒,还未出航便能见这庞然大物的几分风采,任谁见了不称一句好船?
管事对这船也是十分喜爱,一边走一边热情洋溢地说着这艘船,“……咱们船厂以前从没造过如此大船,这船长足足四十丈,宽十四丈,据小老儿所知,乃是大宋第一大船!此尖底到了水中之后所向披靡,又有舵叶绞盘调节深浅,无论是浅江还是大洋皆不惧!上有桅杆九个,凡风帆十二张,又有撑条挂在帆篷面儿上,顺风时扬帆远航,其海上风力,皆为我船助力,一日夜能走五百里,真宝船也!”
童威童猛两个人跟在后面,看这大船简直痴了迷一般,他们从前在江州时也在水上讨生活,可扬子江大船小船各式船只来来往往,甚至还有那上面建了二层小楼的客船,可他们纵使见过再多船只,也没见过像今日这样如此气派的船啊!
潘邓说道:“这艘船是船厂去年新制,到今日只下了两回水,我叫人打造它时,想的便是此船能下南洋,达天竺,一直走到那些个大宋没到过的地方去。”
他又回头看众人,“只是后来诸事繁忙,把这事耽搁了。”
此地港口商船来往频繁,也多有番邦船只来此,大宋对此没有太严苛的限制,反而设有市舶司,负责管理海外贸易。此时这片土地对外贸易的一脚已经迈出,现在潘邓想让另一只脚也走出去,把此地与外邦打通,让港口地带变成繁荣城市,从此便可发展出海贸易以及转口贸易。
李大官人马上就想到了近半年来江东消耗颇大,难不成主公是想靠往来商船多赚些银钱?
果然听主公说道:“现在江东富庶,我两路之内大小工厂极多,这些年来手工业日益发达,咱们这有这天然的条件,正合适做出口之用。市舶司前些日子送信来也说明了此事,我苏州府一地货物紧俏,光是从南运到北面的货物便连年增长,运到外邦的亦是如此。因此我便想将这通往各国的水路走通,咱们官府有个章程,下面的商人才能有所凭靠,也能有更多的百姓靠这条路吃饱饭。”
明翰海说道:“府里空忙了这许久,没顾上殿下所说出海走商路之事,殿下既然重提,下官这便拟定章程,看这船队何时出海。”
说到船队,宝山造船厂管事如数家珍,“……殿下尽管吩咐,咱们这宝船不止这一个,配套的还有十几艘,有粮船、马船、坐船、战船、货船,这十几艘一个船队,保准在海上所向披靡!什么东边高丽来的,西边暹罗来的,小老儿都见过他们的货船,和咱们江东的船一比,那真是雄鹰跟前站个秃毛鸡,相形见绌!”
潘邓便笑着说道:“宜早不宜迟,可这事我想来繁琐,大船出海,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不能回归,其中凶险可见一斑,因此多做准备,有了把握再说。”
几人便明白了此事。
潘邓又将李俊三人召唤过来,“你救江州有功,我却一直没赏你,实在是江州水军大半乃是阮家三将军做主,我得知你几人从前有旧怨,因此也不便安排;更兼看重你兄弟本事,早有意叫你出海。你几个意下如何?”
李俊哪里有不答应的,连忙带着童威童猛拜道:“听凭东南王驱使!”
潘邓将他几个扶起来,说道:“此事繁琐,有什么需要的,都与明府尹说明。”
几人又在造船厂看了看,便起身去市舶司,一直到了傍晚才回归行馆。到了住处,有人前来送信,说是有故人在苏州府求见东南王。
潘邓十分疑惑,“是谁?”
等他两天之后回苏州府一见,此不正是多年未见的余深!
余深刚一见潘邓,顿时老泪纵横,上前拜道:“惠州尹参见东南王!”
潘邓赶忙将余大人扶起来,细看余深,这老头从前就有几分老态,现在更是风干了一般,又黑又瘦,“这岭南风水忒不养人了些,大人都憔悴成这般模样了。”
余深见潘邓则是大不相同,从前此子眼中便有锐气,只是因年轻而尚显稚嫩。而如今封王加爵,称霸一方,不再遮掩之后,其行举得仪有王霸之气,仪容威严更有人主之相!
余深再拜,“下官此次前来却不是为自己而来,而是带了几位同僚书信,为岭南百姓而来,请东南王受我岭南一拜!”
潘邓紧忙又将他扶起,“余大人与我多年未见,何以刚一见面便如此生分?快请就坐,有什么天大的事,你我慢慢说来也就是了。”
余深和潘公坐到一块,喝了上好的西湖龙井,而后叹了口气说道:“上回喝这龙井茶,还是殿下从前从杭州回到汴京,拿到陈大人府上的。陈大人好客,我也分得几杯,如今想来,数载已过,日月蹉跎……”
潘邓说道:“大人要喝龙井还不容易?杭州到惠州也不远。”
余深拱手说道:“路途千里,下官从南到北,这两府一比,简直云泥之别!”
自从钦宗临朝,李邦彦任太师之后,皇帝便对他们陈党大肆清洗,他在在流放路上被一贬再贬,最终直接被贬到岭南,此地何其荒凉,他常年在京畿,从没见过这么穷,这么落后的地方!
若不是苏学士曾在这做过太守,推广了秧马、水磨等一些个农具,这地方连像样的农具都没有!百姓贫苦,朝廷却还要他们官府多收税,何其不易!
好容易今年朝廷管不上他们了,本以为老百姓会有些松快日子过,可不想农户辛苦了半年有了收成,紧接着飓风就来了!田里的禾苗全毁了!
余深说着说着眼泪都出来了,“……之后就是一连着五天的暴雨!可怜那百姓家里被黑风吹走的房盖都没盖回去,就下这么大的雨,雨后又有洪灾,死得死,伤得伤,粮食全没了,大家伙守在河边上饿肚子,还没水喝,我,我不配为一府之尹……”
潘邓见这余大人将近知天命之年了,在这里垂泪,于心不忍,劝慰道:“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可向朝廷要救济了?”
余深说道:“朝廷哪里管我们!下官只向周边各府借钱借粮,得了好心帮扶,这才度过此劫……”
他把眼泪擦擦,之后恳切说道:“朝廷已不管我们了,今年下半年就迟迟没来催收,我等上书遭灾一事,朝廷只叫我等自行处理,这非是一家之事,这是一府一地的事!下官怎么做?没钱也没粮,这回侥幸过关,若有下回便叫百姓饿死吗?下官无法,故来投奔东南王,岂江东收留我等!”
潘邓说道:“广东路近年如何?”
余深细细说了近年的事,而后说道:“不光我惠州一地,广州、梅州、潮州皆愿归顺,潘公既图大业,何妨收容广东?”
潘邓看向一边的林朔,林朔心中踌躇,主要是因为此地太过荒凉,且总是有天灾,身为流放之地,他江东收容这样的地方,确实没有太大利处,反而要他们花心思治理。如今主公正是预备要征战天下之时,财力人力有限,这广南东路……
余深见这年轻人竟然不说话,急忙对他说道:“这可是苏学士所待之地!”
林朔说道:“……倒也未尝不可,主公意下如何?”
潘邓说道:“广南东路之地百姓亦是我等同胞,岂能见死不救?更有余大人亲自不远千里前来,我岂能薄待此番厚意?”
他说着对余深说道:“……大人之心意我皆晓得,如今江南初创,便请大人替我回广南东路,陈明我意,我再派大军带救济随大人一同前往,助百姓度过此劫。”
余深心里十分动容,“潘公深情厚谊,我等都晓得,待我回归岭南,必对同僚百姓陈明利害,那朝廷不给我们救济粮,江南给了,自此我广南四州便归入潘公麾下,由潘公驱使!”
潘邓又多留了余深几日,眼瞧着老大人身子骨歇过来了,才派人送他回归。
此番变动忙坏了林朔,他还没理顺多加的四府的诸多事宜,又有人来通报,“周大人求见,说有要事告知。”
第290章 福广来投
林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周大人?”
他家人说道:“便是工曹大人,之前老爷送信来推荐的那个周元敬。”
林朔便叫人请见。
周元敬进到屋中,先与林中尉见礼,之后说道:“南剑州有人送信来,称福建路两府有归顺之意。”
福建路州府也要归顺?林朔立即问道:“是谁送信来的?”
周元敬答道:“乃是南剑州沙县一乡绅,姓陆,他家从前三代乃是官宦之家,之后子孙未入仕途,而是守宗祠田地,在南剑州隐居。此人乐善好施,又广建学堂,于福建几州都有较好的门生故旧,在此地颇有名望。这次的事,乃是福建路各地乡绅大户,联合南剑州和建州,共同商议。正好下官早年间与陆老丈有几面之缘,此人便找到我府上来了。”
林朔问道:“这陆官人可到苏州府了?”
周元敬答道:“他只写信给我,想要探听些苏州府消息,我见此事关系重大,便来告知中尉。”
林朔点点头,“恰好岭南四府归顺,周大人便把此事告知吧,顺便问问福建路形势。
周元敬这便明白了林中尉之意,回去自送信了。
*
一月过后,南剑州和建州府尹来到苏州府拜见东南王,以表归顺之心。
潘邓设宴款待,宴席之上陆官人也在宾客之列。陆老丈此时已过耳顺之年,慈眉善目,一边吃着席上松仁糖,胡须轻颤,一边说道:“小老儿许久没来江东了,上次到此地来还是七八年前,当时受老父母所托,欲仿照东平府致富之法,去那睦洲清溪县看些好漆园,取他技艺,留我州府百姓傍身之用……”
潘邓没想这老丈还有如此经历,问道:“你那时南剑州老父母是谁?”
陆官人说道:“那时老父母姓袁,单名一个羽字。”
众人皆没听过,想来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子弟。
陆老丈叹了口气说道:“……袁大尹在任之时,乃是前朝苛捐杂税最重的时候,那时大尹总想做些什么实事来,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没成想我受府尹所托,最终却没帮上什么忙。”
林朔问道:“这是为何?你不是到江东来寻技艺了?”
陆老丈呵呵笑道:“正赶上方腊作乱,便没了后来了。”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时候的事……”
一番酒酣耳热过后,武松送了几人回到住所,林朔留下来与主公共喝莼菜汤醒酒,“现东有建州与南剑州归顺,紧邻我江东;西有岭南四府,主公待趁势而为,取福建路其他州府吗?”
潘邓吹吹汤碗,喝了两口热汤,“不必着急,这两路远离朝廷,朝廷一日势微,这两路便不通畅,时日久了,自便做打算了。我大军此时不必轻动,叫将士们休整着吧。”
林朔听令告退,回到议事阁之中又遇明府尹前来理市舶司琐事,两人几日没见,又兼今日宴请福建路前来投奔之人,便各自互通有无,明翰海说道:“可惜这事晚了些,若是早能拿得此两路,叫大船于福州港和广州港出海更好。”
林朔一想也确实是此道理,“咱大船何时出发?”
明翰海说道:“已定了十月十五。”
林朔感慨道:“早几年便听主公念叨此事,没想到真等到宝船队出海了。”
明翰海也笑道:“主公做事,自有其章程。”
林朔感叹道:“港口开发任重道远,想我从前还与主公劝谏,苏州府工厂颇多,长此以往,必物贱伤民,那时主公便只是笑笑,没有答话。如今想来,现有此港口众多,将其地区一一发展,岂不是可转内需为外销,叫我百姓再多些活路?主公真乃神人也。”
*
广南东路与福建路两路来投东南王,只因朝廷如今实在是无暇他顾,从上到下乱得一塌糊涂。
张叔夜当日带着皇帝以及一干大臣回到扬州府后,并没顺利入主扬州,只因扬州府百姓拒不开城门。
张叔夜手下兵马只一两万,淮南还有韩将军残部尚待归拢,外加上前来救驾有功的兴国军节度使蒋林所带领的五千兵马,除此之外再无兵力。
扬州不开城门,他们不能强攻,赵构也实在没那个面皮,他满心凄凉,叫人在淮南安营扎寨,就这样休养了一个月。
皇帝在被粘罕俘虏之时遭了殃,如今身受重伤,过了一个月大伤见好,元气却已亏损过重,一直病殃殃的卧床不起。
此时又逢东南军和金军打得火热,是以兴国军节度使蒋林面见皇帝,提议道:“此地离江南太近,恐有闪失,不如我大军北上,诸公一路到南京应天府去,我岳父粟磬乃应天府尹,得知我救得陛下,前几日派人送信给我,言应天府恭迎陛下车驾!”
既然有人接应,那自然是迁都应天府。
是以朝廷便从扬州出发,一路北上,因皇帝重伤未愈,军士也疲乏,是以他们这一路走得不快。不过还好此时金军与东南军无暇他顾,是以大宋朝廷也走得清静,两个月就到了应天府城。
府尹粟磬恭迎陛下,皇帝到了此地,这才感觉松了口气,从榻上起来,将一路紧随他的忠臣全都重重封赏!而后将蒋林封为大将军,粟磬封为宰相。
因之前战乱,朝廷人员稀薄,赵构遴选百官,将各地官员召进中央。朝中士大夫流水一样地涌进应天府,谏言献策的奏折没几天就堆满了皇帝的案头。
赵构一开始还要知耻后勇,力争图强,不过两个月过去,就躺在了应天府富裕乡,再也不提北伐到汴京城以守宗庙,也不提迎回太上救回宗族,更不提迁都了,只因他已经新娶了粟大人之女。
国朝再立皇后,应天府着实庆祝了一阵,粟大人和蒋将军眼见着水涨船高,一路跟随赵构的老臣黄汪二人却心中不平了。
针尖对麦芒,宋廷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党争,原来的京官再入朝堂的均入以黄潜善为首的黄党;原来没做过京官,只在地方熬资历的,便入以粟大人为首的粟党。皇帝刚刚安定下来,还没享两天好日子,便要理数不清的政事和朝堂之事,苦不堪言。
可前朝的苦还有人言说,他在后宫的苦根本无处可说!
赵构身子骨本就不好,在苏州府逃难之时又伤了根本,如今不能人道,粟娘娘新婚之时还温柔体贴,过了两日便变了脸色,出宫回府找他父亲诉苦,被粟磬大骂一顿,送回宫中。
这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赵构被气得彻底卧床不起,什么中原叛乱、岭南水患,根本无心理会,应天府皇宫之上愁云惨淡。
*
董平这些日子却心情舒畅。
他驻守燕山府,向南夺取河北五州之后又向西掠地,此时辖地已不容小觑。
谁能想到他董平军户出身,到最后也能娶了前朝皇帝之女,封王加爵,割据一方呢!
董平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酒,而后又与兄弟郭药师推杯换盏,他两个在这燕山府一地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只除了营平滦三州得而复失,叫人恼火。
不过老天保佑,那金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到了东南军面前也马失前蹄了,叫那潘邓一路追着打,给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真是快哉!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相对大笑,谁能想到营平滦三州被夺仅仅半年,就不费吹灰之力,失而复得了!
“我燕山府真乃福地也!”
“干杯!”
二人咕噜咕噜又是一大碗,颇为豪情万丈,董平看向一边只吃饭不喝酒的陈大人,说道:“陈相怎不喝酒?”
陈文昭说道:“下官酒力不足。”
董平挥挥手说道:“这有何妨?看着我两个喝便是!”说着又与郭药师饮了一碗,而后侍女前来更换菜肴,董平说道:“我有一事未问丞相。”
陈文昭说道:“殿下所谓何事?”
董平拿了筷子夹了几口烤茄子,“你还没和我说那潘邓既然意欲称霸,他怎么就这么把皇帝给放了?”
陈文昭沉吟片刻,而后说道:“东南王如何行事,岂是我能知晓?想来他心中仍愿天下太平,不起干戈,因此将赵氏皇帝放归吧。”
董平嗤笑道:“真是妇人之仁!”
陈文昭看董平咬牙切齿的样子,并没再说什么,低头自己吃炙肉。董平却又问道:“你见潘邓可有称霸天下之相?”
陈文昭说道:“有三分。”
“为何只有三分?”
陈文昭老神在在,“天机不可泄露矣……”
董平紧忙又问:“我董平称霸天下,可有几分?”
陈文昭捋捋胡须,之后说道:“一分罢。”
董平大怒,筵席不欢而散,之后数日不见丞相。
不过他的脾气没持续多久,只因此时他与郭药师正在往西攻打西北金军残兵,吞并无主州县,同时还要在没有天险之地建立起防御线。
出兵养兵,需要的银钱太多了,董平没钱便只好找陈相公要钱,是以又和陈相公和好如初。
陈文昭一边治理州县,同时向朝廷要钱要粮,日子过得也平静,只是家人同门都在东南,难免冷清些。陈泽在一边劝道:“大人何苦?不如早日南归。”
陈文昭呵呵笑道:“我身为父母官,若一走了之,叫这河北百姓如何是好?董平此人征战有能,却不能治府,我怎能离开。所谓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也,管事莫劝我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