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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赵构登基


    周元敬这一路上本来有些疲惫,见了周臣之后立刻疲劳消散,腰杆挺直,双手叉腰,在柴门之外吼道:“逆子!”


    周臣吓得一个机灵,墨汁在纸上印了一大团,他抬起头来,见老父亲竟不知何时在门口站着,霎时间如在烂漫春日见修罗景一般,心中狂跳,赶紧起身出门相迎。


    周臣上前去,哀声说道:“孩儿不孝!昔日因琐事不合,一时冲动离家,数月未见,我心中已知错,惶惶如隔三秋矣!让父亲忧心挂念,孩儿罪该万死!今特将您接来,还望父亲见谅!”


    周元敬冷哼一声,看在这小子识相的份上,不与他发作,只把背篓放下,叫这孽子给他拿进屋中。


    周元敬进了屋,环视着四周,见屋子不大,收拾的还算整洁,“你如今成日备考,考得如何?”


    周臣凑上前说道:“如今已考过两门,待到五月初就要考第三场。”


    周元敬又问道:“可与同场学生,江宁府名师相聚?”


    周臣迟疑道:“这……也聚过两回,只是江宁府新开科场,众学子也不知会考些什么,只靠自己猜测,各家有各家的说法,我听在耳中,也不知谁说得准,是以只在家自己温习了。”


    周元敬点点头,“把你前两场答卷拿来我看。”


    周臣就把之前默写过的科场答卷拿来,递给老父一观,而后上前去给父亲把靴脱了,笑得十分谄媚,“父亲可算来了,快替我一观,前些日子张康来过,还送给我几个考题,说是他自己押得,我自做了题,却无人相看,如今只等父亲来呢。”


    周元敬冷哼一声,见他那模样就知是有事相求,自到他那小炕上歪着身子看自家孩儿考卷,从头看到尾,之后又看了他几个学生自押的考题和文章。


    全都看过后也便心中有数,又转头见孽子周臣正坐在窗边苦读书,颇有他小时候用功模样。窗外阳光明媚,此乡间寂静,只有鸡犬相闻,与北方战乱相比,在这江宁府乡下田间茅屋之中,真有世外桃源之感。周元敬心中感慨,一路疲乏的倦意来袭,便乘兴而睡,待到起时,窗外已春日迟迟。


    周臣从乡间路上拿了吃食回到家中,推开柴门进院,一样一样从小篮里掏出来摆在桌上,“父亲起了,这一路上奔波操劳,准是累坏了。孩儿不孝,竟没想到此事。”


    周元敬起身穿靴,问他:“在这乡下也能买到吃食?”


    周臣说道:“若不买来,我哪里又有功夫生火做饭?这徐家村别看只是个村落,该有的都有。村前排有个货郎家,不光卖些杂货,还管往城中跑腿,每三日还去一次驿站,十分便利……”


    他一边准备碗筷,一边说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这乃是潘大人治下政策,名‘村村通’的,在这江南各府,由州府施行。不光通信件、布告示,还严令修路,各官府都有计划,这徐家村经了江宁府袁大人考量,意在五年之内实现主要的道路硬化——就是似府城一般铺了水泥的,叫农户出行便利,能自行运送土产……”


    他小心看着父亲面色,见他沉默不语,自己手中不停歇,把最后一碟拿出来,乃是蕉叶包的猪头肉,而后又拿出一碗杏酱,往上一浇,“这是村口徐大娘家绝活,说是在城中食肆里学的蒸猪脸,在这村里是一绝,父亲尝尝。”


    周元敬看去,除了蒸猪脸之外,还有煎豆腐,盐煨竹笋,咸糍粑,果真色香俱全,父子二人拿小杯倒了米酒,对饮一杯。


    周臣见父亲自到这茅屋来,还没说不许他考试的事,心中有些打鼓,他这可说是先斩后奏了,如今被父亲找上门,十分理亏,“我给父亲送的刊物,父亲可看了?”


    周元敬冷哼一声,“你人不大,倒管起你爷来!那书上人高谈阔论,是能为民做主还是能给人活路?叫你巴巴的送过来。”


    周臣不见父亲时,还能挥斥方遒,既见了就只有蔫头耷脑听训斥的份,嘀咕道:“我见你老人家做官,不还是被那姓姚的穿小鞋,到头来也没为民做主……”不然也不会闲赋在家,两年没听朝廷调任了。


    周元敬狠瞪他一眼,这才叫孽子住嘴。


    周臣没吃一会儿又说道:“我见江南大好,不如父亲和我一同考试吧。”


    周元敬气道:“我都做了这许多年官了,我考个什么!你自考你的,莫管你老子!”


    周臣不服气道:“许多人想考还没得考呢,朝廷已多少年不开科举了?那乡试县试又轮不到我……”


    周元敬说道:“只你这些个小辈的想考没得考,你爷我是考出来的。”


    二人吃完了饭,周元敬便把他考卷拿出来,给他逐题讲解,一直到点上油灯,才堪堪讲完,末了说道:“……前两场考题多为实事,第三场想也不例外。你第一场考水利那题,提到馆陶一地,馆陶在何处?在北京大名府边上,恰好前些年黄河改道,由此地北改到南,突发大水,官民皆受其害,当时惨状至今不忍回想……”


    周父谆谆说道:“……我一路上也探听了江宁府科考一事,这考题听说是江西袁氏所出,经了苏州府众官员审过,才给尔学子考的。既问黄河,可见整个江南官吏都有北上之心,你答实务,莫要拘泥于江南一地,南北都要兼顾,或能取上。”


    又拿了周臣之前作答之文,“……文采稍显不足,也不知怎会叫你过了前两试,若说这江南一地不重文采,只重实事,却也不能连遣词造句都不顾,你这写的都是什么?我早年间日日督促你念书,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要现在再补,又怎能补得上?只在这考题上多下功夫吧。”说着拿出纸笔来,按着稼禾、商贾、税收、乡间防火、大灾救治、百姓教育、出海贸易、城郭手工业这几项都出了例题,写在纸上叫他自写文章。


    周臣捧着亲爷出的题,小声说道:“父亲怎就知道是这几个?”


    周元敬说道:“我哪里知道?这是你明天做的,后日还有别的呢!”


    既然不知道考哪个,自是全准备了再说。太上不兴科举,十几年来自太学取士,如今小辈都不知道他们曾经科考的苦!现潘大人在江南重开科场,也让这些个只知道嘴皮子花花的小年轻也考上一考,就知道什么是龙虎榜,什么是修罗场了!


    *


    江宁府第二场考完之后,袁府尹又把取上的考卷送到了苏州府,潘邓翻看一番,心中稍稍安定些许。这大宋的读书人终归是人数众多,总有有真才实学之人,就算离了政治中心,也不至于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张清自在主公北上汴京之时带兵占领江宁府之后,就常常在江宁驻扎;林冲随潘邓在苏州府;关胜则在广德军练兵。转眼到了五月科考结束,官员充沛,他们也该图江州了。


    潘邓问道:“去江州的人可回来了?”


    林朔答道:“斥候还未回归,不过遣人送了信回来。江州一地虽离苏州府尚远,也是江南东路治下州县,府尹康大人虽为人刚直,却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他刚继任时,曾到苏州府拜见,主公可还记得他?”


    潘邓说道:“我记得,可他那时既来见我,想必有些香火情,如今却不发一言,不正说明此人一心向宋,不肯归于江东?”


    林朔笑着说道:“时局变换,人心也易变,主公不必心急。府中余通判与康大人相识,只待我苏州府出兵之前,派余通判西行,再且问他一问。”


    潘邓点点头,“若能好言相劝自是最好。”


    *


    北京大名府,康王赵构兵马大元帅府内,众臣齐聚,黄潜善率先出列,拱手说道:“殿下,当今之世宗庙倾颓,社稷无主,天下苍生皆盼明君!太上皇北狩,皇帝驾崩,如今唯有殿下乃太宗血脉,殿下若不登基,何以对得起祖宗?何以对得起这万里江山与天下百姓?”


    赵构心中十分不安,这事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他本就是父皇膝下一个普通皇子,母亲韦氏身份不高,他也自小不受宠爱,既不像太子桓一样生来备受瞩目,也不像三皇子楷一样天生聪慧为父皇喜爱。


    当初只是出使金国,半路见形势不对,又返回了而已,怎么兜兜转转到了如今,众臣子都要让他登基了!


    赵构推拒道:“此乃国之大事,不可草率。本王……本王何德何能,敢当此重任?黄大人还是莫要如此儿戏。”


    宗泽见此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说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外敌环伺,内忧重重,若无明君统御,我大宋江山危如累卵。殿下乃是皇族贵胄,仁德兼备,深得民心,如今形势所迫,殿下不宜再三推辞,宜早登大统!”


    赵构支唔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说道:“皇兄虽然身死,但父皇还尚在人世,本王不能登基。”


    众臣议论一阵,汪伯彦上前说道:“太上北狩,宗室尽皆被掳走,只是有一人还在,或可行此事。”


    众人都看向他,汪伯彦说道:“当年哲宗皇帝孟皇后,如今还尚在人世。”


    众人听了之后在脑中好一阵思索才反应过来这孟皇后是何许人也,此孟皇后乃是哲宗皇帝的皇后,是当年哲宗皇帝年少,初登大统之后,高太后与向太后二人为哲宗皇帝亲选的皇后。


    后来哲宗皇帝亲政,厌弃旧党,在打压旧党人士的同时,把孟皇后也废了。


    到了太上皇刚登基时,太上同情孟氏,将她接到宫中。后又因太上皇厌弃旧党,立元佑党人碑之时,又把孟氏废为庶人,太上赐道号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自此这位孟太后就安然修道,也正是因此躲过了汴京劫难。


    有这样一个前朝太后,由她立皇帝自是名正言顺。


    朝臣都深以为然,赵构自也无话可说,自叫人去汴京城寻这位孟太后,只要将太后接到大名府,得她手书立皇帝,便能名正言顺登基。


    可过去几日,没等到孟太后,却先迎来一人,便是带着皇帝诏书,千里迢迢奔袭到此的张叔夜。


    大名府君臣相见,痛哭流涕,赵构登基,自此改元建炎。


    第272章 宗公呼过河


    大宋属火,建炎者,自是重立国威。


    李纲自第一次金军南下受重用之后,自此不受重视,如今又得新皇帝看重,封他做宰相,自然是恪尽职守。


    他见皇帝国号,心中便已经知皇帝之志,便数次上书请求北伐,重回汴京,迎回太上。


    赵构则有些尴尬,只因他心中并不想北上,恰恰相反,他在考虑南下,无论是南京应天府还是扬州府都好,总之不能继续待在此地。


    这大名府好虽好,可也太北了,离金国才多远?不甚安全!


    李卿家只会让人北伐,可他没见当初金军二次南下之时,皇兄守京城,朝臣皆主战,都不同意南迁,这才导致整个赵氏差点灭族。他又怎能步父皇和皇兄的后尘?


    更何况如今大名府又有多少兵马?如何面对强金?此时若战,战则必胜,败则丧家矣,这仗要如何打?李卿家想的太简单了!


    汪黄两位卿家则不同,十分能体会朕之苦心矣,是以赵构也不顾张叔夜与宗泽上书在大名府修缮行宫,以做皇宫的奏书,而是着手收拾行李,准备南下。


    至于是去应天府还是扬州府也有待商榷,按理来说扬州府最好,可扬州离江南只一江之遥,那潘邓造反之心路人皆知,他这皇室贵胄,岂能自送虎口?


    可若是搬到应天府去,此地虽已较汴京城南了些,却离京畿之地只几十里路,迁了都与没迁一样,若是金军再度南下,岂不又惶惶如丧家之犬?


    赵构心里发愁,和众位爱卿商议。李纲满面憔悴,“大军在此,陛下何故南迁?如今当务之急,乃是重夺汴京城,驱逐反贼,以安国祚,以稳天下!”


    这要是真往南走了,建都扬州府,北面的地还收得回来吗?外有大金,内有燕山王,不过一两代,整个黄河以北还焉能是大宋领土?


    赵构这些天见天的听李纲说些什么北伐,早就不耐烦了,见状冷脸说道:“既然李相公心系旧都,不如封为开封留守。”


    宗泽见此,只得上前调和说道:“陛下若要迁都,臣请迁应天府。”


    众人便又论起应天府来,黄潜善说道:“南京离东京也没几百里,迁到应天府去,万一汴京反贼作乱,该如何是好?”


    宗泽本就看此一力劝皇帝南逃之人不顺眼,冷言说道:“那汴京有何反贼?”


    黄潜善说道:“不就是那潘邓留下来的人马?他口中说驻守京城,可他大军在汴京城往那一站,谁敢进去?”


    宗泽说道:“你既说潘邓是反贼,那又为何上书劝谏皇帝南迁扬州府?岂不知那扬州与润州一江之隔,几艘小舟便能渡江,连半日都不到?”


    黄潜善不与他争锋,只是说道:“太守乃至忠至诚人也,我等庸人岂能与太守相比?只是比起渺然北上之事,我等更能看清形势,不叫陛下前去涉险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明白黄相公说得是什么,不正是那刊物《江南风尚》里有读书人为宗泽作文,赞他面对太上皇而不开城门之举是至忠至诚吗?


    堂上众人皆你看我,我看你,默而不语,心道黄相公莫不是与宗泽有旧怨?不然为何提起此诛心之事?


    皇帝也突然冷了脸,只宗泽一人环顾四周,十分莫名,不知他们是在打什么哑谜,“黄大人怎突然出此语?宗庙倾颓,国土不全,金人虎视眈眈,我等岂可苟安?”


    没人接他的话,大殿陷入沉默,叫宗泽有些不适,过了半晌张叔夜上前揭过了此话,说道:“大名既不能安身,陛下意欲何往?”


    赵构说道:“我欲往苏州府,又恐离江南太近……相公既然从汴京回来,不知那潘邓所为何意?”


    汪伯彦也接话说道:“是了,张相公,你在汴京待了许久,可能看出那潘邓的意思来?他就是真要起兵作反,从此割据江南,也要许我朝廷招安呢!”


    “是啊……”


    朝臣都看向张叔夜,张叔夜却颇为踌躇,“这……”


    他当然知道潘邓是真反了,可到了此时,那潘邓也没说一言半语,也没真自立为王,那汴京城留守的官兵也只说是代为驻扎,言辞上没留下一点把柄,叫人如何能坐实罪名?


    张叔夜说道:“此事端看世人如何说了,他虽未像董平一样自立为王,可若说他没反,他又起兵清君侧,带兵打到汴京城去,开封北门之下皇帝身死,又杀了李邦彦,自此以后割据江东,名虽没反,实际上已经反了!”


    黄潜善说道:“我与汪相公都去过江南,见过此人,未见其有忤逆之相,怎奈何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竟无法收场!”


    汪伯彦也说道:“他既不说造反,想来也有犹豫,不如派人到江东说和,也似董平一般,封他为王便是了。”


    张叔夜顿时觉得有口难言,这怎么能行?潘邓实际上已是一反贼,要朝廷割江东求和,与割河北山西又有什么不同?就因那潘邓行事比金人和燕山王温和?这岂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耳?


    可如今局势如此,大宋难以自保,那董平已自割河北,却又托名大宋燕山王,管朝廷要兵要粮,朝中又有哪个人敢得罪他?


    大殿之中沉默不语,赵构说道:“张相公既然曾和潘邓熟识,不如去探一探口风?朕愿封潘邓为东南王,替我镇守南疆,只要他不要过长江以北,自此两相安无事便可……”


    话已说到这,张叔夜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先应下来,想着此后与皇帝单独会面时再劝。


    大朝散后,众人各回家中,宗泽心中郁郁。


    他本就年事已高,近两年来国家遭难,大惊大忧,又兼披挂上阵,带兵勤王,风餐露宿、夙夜疲劳之下,身子骨愈发不康健,前两月更是偶感心悸,越发觉得老来多病,力不从心。


    又仔细算算,如今虚岁已有六十九,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自己又哪是那有福之人?


    他回到府中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脑中不自觉回想过往,本不愿去想那些恼人之事,可又没法不想。


    康王怯弱,意欲南逃,北方就这么拱手让人吗?祖宗打下来的基业,大宋自太祖起一百六十八年,历经九帝,真要在此代没落?


    唉,只可惜皇帝不听劝谏,不信任他与李纲,只偏信汪黄之流,意欲苟安,朝臣也不知为何对他冷眼相待,如今眼看着要南迁扬州……


    南迁扬州,黄河又该如何?汴京,关中,还有中原,哪朝哪代,能没有黄河?宗泽突然头疼欲裂,咳嗽两声,只觉天旋地转,支起身来碰到了榻边香架,引来家人。


    宗颖大步进屋,扶住老父,“父亲,你怎么了?”


    宗泽只觉得自己就要不行了,怕是大限将至,紧紧抓住自家大哥的手,待到头脑清明,说道:“过河……”


    宗颖似是没听清,“父亲说什么?”他一边扶着父亲说着话一边只觉心里大骇,恐惧非常,朝外面喊道:“去找郎中来!”


    宗泽又大声喊了一句:“过河!”


    宗颖不知为何流出眼泪来,心中暗暗感到要有事发生,他抱着老父,怀中老人这几个月前就身体不好,如今更是干瘦虚弱,如风中残烛一般,他哭着说道:“父亲保重啊,孩儿还有事没和你说呢……”


    宗泽已没力气了,想再说声过河,又觉得没有必要了,他看着自家大哥,拿眼神问道,什么事?


    家人郎中已经都围过来了,宗颖本来十分踌躇,可目前不得不说了,他这事在心里憋了许久,自知是忤逆,因此若是得不到父亲同意,断然不会去做。


    宗颖抽咽着,看着弥留人间的老父亲,说道:“孩儿……孩儿想去江南。”


    “嗬!”宗泽一个大抽气,屋内众人顿时乱成一团,端参汤的,端药汁儿的,郎中又赶紧把脉,家中老仆上前去给大人顺气,一边埋怨,“小宗大人与老爷说这些做甚!”


    宗泽气得不行,艰难地支起上身,拿手指着不肖子,“你,你,你……”


    屋里又是一番忙乱,儿媳哭道:“快给父亲跪下!”


    宗颖紧忙跪下去,伏在床前,对父亲说道:“我什么都听父亲的,父亲不让我去,我定不去!只是父亲为国辛劳一生,也得不到一句好话,一个青眼!为他赵家固守城池,难不成还守出错来?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竟没那些江南人懂得父亲苦心!老百姓见了那江南刊物也知父亲至忠至诚呀!”说着痛哭流涕。


    父亲眼见太上而不相救,舍赵氏而保全江山,还如何能再朝堂为官?父亲一生忠勇,怎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宗泽头脑混沌,听大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过耳不过脑,好一会儿才隐约想起大哥说的什么至忠至诚,这不是白日里朝堂上黄潜善拿来挤兑他的话吗?怎么还和江南扯上关系了。


    “你说的……是什么?”


    宗颖这才知道父亲没看过那《江南风尚》,遂叫人拿来那刊物,要给老父读,也不知父亲这遭能否挺过去,真便是挺不过去了,归去之前也能听些好话,宽慰身心。


    宗颖不能自已,一边哭着一边把三四月刊都给读了,先读明记者之文,宗泽听后问写文章的人姓甚名谁,宗颖翻到前面看,“……叫明翰采。”


    宗泽说道:“……这是明贤弟胞弟。”


    宗颖又读到那易安居士比宗公为霸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宗泽内心动容,招手让大哥把刊物拿过来,自己拿了个老花镜看起来,说道:“……我也知道这是谁,这是李格非之女。”


    后又看到陈留太守晁少古之文与后三人称赞之文,宗泽素来冷硬的性情,也不禁心怀甚慰,不知不觉竟觉胸中淤堵渐消,不是为其文夸耀之语,只是为这世上终究有人懂得他为何如此,原来有许多人能辨是非对错。


    他自从坚守城池,忠义不两全,眼见太上离去之后,这两个月以来,虽未同别人主动说起过此事,可内心倍受折磨。


    后他见汴京形势不利,带兵至大名府,远道而来欲拥立新君,可又觉得朝臣隐隐孤立于他,他内心藏着事,在外又颇受冷眼,心中郁郁,胸怀不畅,本以为就要如此了却残生,再不能见大宋盛世,却没想叫他看见这几篇文章。


    得一知己便是平生快事,得这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他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事到如今也终于明白为何朝臣看他不顺眼了,宗泽没有怪罪之意,而是以手抚着这刊物纸面,长长叹了口气。


    山河破碎,宗室倾颓,内忧外患,百姓流离,他怎能就这样撒手而去?便是这朝堂不要他宗泽,还有着天下百姓要他做个好官。


    宗泽看着其子说道:“你休想去江南,明日我便请张相公来家中,叫他为我请放外任。这朝廷你我父子待不下去,可终究老夫还能镇守一地,守一方百姓,护一方平安……”


    第273章 局势动荡


    建炎元年五月,江宁府张了金榜,一番喜庆热闹之下,江南又有了大批新官员进入官场。


    这回的学子都是在潘邓起事之后,自来到江宁府参加科考的,因此与之前的大宋官员不同,对潘大人主事江南接受程度很高,已十分有自觉以‘江东官员’自称,上任之后自然也听从苏州府安排。


    大宋停科考十几年,如今又有江南一地重开考场,实为学子之间津津乐谈;江南也收获颇丰,自然知晓独乐不如众乐,将科考成功一事刊在《江南风尚》五月刊上,科考文章摘选随刊物发往各地。


    数日之后,燕京来信到苏州。董平措辞十分客气,一来恭贺潘邓死而复生,不光人又活了,且大仇得报,十分快哉;二来听说江南初设科场,得许多有才之人,后继有人也,又是一大乐事;三来潘大人向燕山一地写信要陈太守一事,他实不能自作主张,问过陈太守之后,得知太守自愿留在燕京,不愿去南方,这真是无可奈何矣……


    潘邓看了信之后把那信纸摔在一边,又拿起师父来信,打开一看其中只有一张纸,上面正是师父笔迹。


    陈文昭写得小楷,信中说到他初到雄州之时,已答应过董平辅佐他为燕山王,为他打理政务,他二人承诺在先,董平请封在后,如今董平既不愿让他回归,他也不好失信于人。听闻学生已将师母和狗儿接到南方,又有师叔陪护左右,他心中便已没有牵挂,望学生珍重自身,切记凡事三思而行,莫要急躁,须知事急从权,事缓而圆。


    潘邓抬头问道:“你们可见到陈大人了?”


    阮小五说道:“见了,在大人府上住了几日才回来的,我二人几次三番相邀,陈大人都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未和我两个回归,只派了军士将我二人送到陈留。”


    潘邓不愿意相信真相,又把信纸翻过来看,把信封张开看里面,见确实没字了,这才把信放下,十分不痛快,“写这么少字,八成是那董平在一边看着,师父写不了。那董平既忘了昔日情分,也别怪我无情!”


    徐师叔把那两封信拿来读了一遍,已知师兄心意,叹了口气说道:“未必如此,师兄既不愿意回来,就叫他在雄州待着吧。”


    潘邓眉毛竖起,“师父怎么不愿意回来?定是那董平要挟!”说着又看向二人,“你两个瞧真切了没?那董平不是个好相与的,没准师父有苦难言,叫他拿捏了把柄。”


    阮小五和武松二人对视半晌,武松说道:“我二人乃是悄悄潜进去的,当晚便问陈大人是否愿意和我两人回归,夜黑风高,保准万无一失!陈大人当日便想了许久……第二天一早和我两个说,说他不能回江南。”


    阮小五也说道:“我见太守不是作伪,这几日里任我两人如何相劝,他只说南面有大人,他没什么不放心的。相比于江南,更放不下北疆百姓,怕董大王不知分寸,守不住燕山府和河北,这才决意留在雄州。”


    潘邓听闻此话沉默良久,最终挥挥手,叫他两人下去了,自己看那信件怅然若失。


    徐观开解他道:“师兄做事,自有其道理,你只看他在燕山辅佐董平,却不想那董平是何许人也,怎比得上你这亲弟子?”


    潘邓说道:“莫说亲弟子,就是亲生子也不如那董平!”


    徐观见他一门心思只顾着生气,只好把事剖明了说,“师兄说是为了百姓,我看他八成还是为了你这学生。”


    潘邓看他,徐观说道:“董平自请封王之后在燕山府安静了一阵,之后近两个月来又开始向朝廷要兵要粮,意欲何为?”


    潘邓想了想,“他在北地没粮,又要守燕山府,若是不管朝廷要,他那士兵吃不饱饭,闹将起来,哪个都得不了好;朝廷孱弱,却也舍不下燕京一地,自然由他予取予求……”


    徐观直截了当说道:“为你日后封王做铺垫。”


    潘邓十分惊讶,“封王?谁封我为王?”


    “自然是朝廷。”


    “可江南已造反了……我虽未声称,可实际已反,朝廷不派兵征讨便罢,怎还会封我为王?”


    徐观轻笑了一声,而后说道:“你便是反了,也要许朝廷招安呢。”


    潘邓就好像轱辘转的辘轳被卡住了,过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可能……再说师父在燕山府做事,又与这有什么相干……”


    徐观不置可否,此时又有人通报,明府尹请见。


    明翰海行色匆匆,到了宣抚师府邸,一直进了主公屋内,上前说道:“大名府来信。”


    潘邓赶紧将信接过来,从头读到尾。


    此信乃是张叔夜所写,其中先是忆往昔岁月,新皇登基,万象更新,本应国泰民安,然奸佞之徒李邦彦,霍乱朝纲,蒙蔽主上,混淆视听,致使君王无查,错认燕山王之罪,死有余辜!此贼如今终被列为奸臣,谥号谬厉,子孙皆被流放,实乃罪有应得!此等行径,实为天下所不容,亦为朝廷所痛斥!


    又提及北地燕山府,之前董都尉自请封王,朝廷念其忠勇,已下圣旨,封董平为燕山王,替大宋镇守北疆,自行任命官员,征兵伐寇。此乃朝廷赏功罚罪之明证,亦是用人唯贤之明断。


    然后又将话题转到江南,“……数月未见,我闻潘大人在江南一地新开科考,此正是在国家危难之时,选取新人才之良策,可见大人真乃治世良才。大人宣抚一地,深得民心,今在江南为朝廷镇守南疆,朝廷亦愿如燕山府一样,封大人为东南王,自行任命官员,征兵伐寇,与大宋永结同心。望阁下深思熟虑,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共保大宋江山社稷。朝廷定当论功行赏,封官加爵,以张叔夜作保,此绝不食言!张叔夜顿首再拜,望阁下早作决断,早日来信,以慰天下苍生!”


    潘邓挠挠脑袋,把此信交给徐观,“师叔料事如神也……”之后又叫人将林袁二位参军请来,共同议事。


    林朔看过此信之后也十分惊讶,“主公已反,朝廷这是作甚?”该不会觉得写了封信他们就会答应吧!


    他进而想道,“北面该不会已有讨伐江南之心?此番不过是先礼后兵?”


    袁常棣说道:“那又何必如此麻烦,直接起兵便是,这事依我看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如今新皇登基,朝廷初定,他们八成是顾不上江南,想要求个安稳罢了。”


    林朔一想也是这个理,脑筋转过来了之后笑道:“我等早在汴京城之时就知康王怯弱,如今一见果然如此,他既然送信过来,我等也得好好回给他才是。”


    *


    董平自割据一方,自然不想只占领这么小块地方,趁着金军南下,与大宋交战,他自顺势往东走,从燕京一路经香河、蓟县、玉田,之后便是营平滦三州,将这一片的地方都划到自己囊中,又顺势往南,过了白沟占领雄州,霸州,莫州,本还想一举攻下河间府,却被陈文昭制止。


    “河间府往南就是永静军,再往南走百里就是大名府了,如今新皇登基,我等既不愿与朝廷扯上许多干系,还是莫要打搅,自在这一片地方安乐过活吧。”


    陈太守相劝,董平自然听在心里,不过他所图谋不光这燕山一地,按照他所想,这地方太靠北了,荒凉得很,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往南走一走才好,那大名府就十分不错。


    正好听说朝廷有意南迁,等他们走了,他自拿下整个河北!


    不过还没等他谋划夺取河北一事,营平滦三州却又出了动静。


    金军自打南侵,已打定了主意要吞并山西河北,不光董平嫌燕京一地靠北,金人想要黄河以北,何尝不是此意?可如今两战未成,此二地没割到手不说,到此二地的门户却被人夺去了!


    那营平滦三州被董平占领,他们从中京南下走哪条道?怎么就几个月的功夫,这路让人堵死了?这姓董的怎么如此做事!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大怒,呵斥群臣。


    粘罕在其中,顶着旁人似有似无看他的眼神,内心同样压抑着怒火。上回金军两路南下,攻打汴京城,虽此战大捷,夺回许多战利品,但他围城之后已向皇帝打了包票,必将赵氏灭族,以待大金此后南侵,将整个南国之地都吞进肚中。


    可没想到的是,那姓赵的竟然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在他们把宗室全都劫掠回金国之后,姓赵的新皇帝竟然又登基了!


    新皇帝登基的那天,吴乞买发了好一通火,他此前已经去信汴京,废赵异姓,如今这般,将他大金皇帝的脸面置于何处?


    遂将大宋太上皇又往北移了几十里。


    如今又有燕山王夺取营平滦三州一事,新仇旧恨夹杂,粘罕再不能容忍,自向皇帝请命,秋收之后带领大军南下,势要夺回三州,灭掉宋朝!


    第274章 金军三度


    当初金军二度包围汴京城,太上皇一行人被粘罕掳走,一路北行,送到金中京之后,便一直停留在此。


    被掳皇室宗亲共千人余,期间随行之人越来越少,不少女眷被金人夺走,男子被卖了为奴。太上皇昔日身为一国之君,如今却成阶下之囚,金人残暴非常,个中耻辱只他内心知晓。是以赵佶心情抑郁,无心饮食,蔡鞗偶得一本《春秋》,送给太上解闷。


    赵佶从前不喜此书,只因春秋之中有许多弑君弑父的典故,可如今在北地被囚,寂静折磨人也,便也看起此书来。这一番再看《春秋》,真让他读出些家国兴衰,君主言行的道理来,赵佶叹道:“我该早看此书。”


    是以今日皇子来请安后,他不光像往常一样和几个幼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和他们讲了讲《春秋》,再一起作了几首诗。


    赵楷说道:“金丞相又有新赏赐送到。”


    赵佶拿了单子一观,见有新鲜饮食,便给小辈和身边人共品,而后拿出纸笔来写谢表。不过因前几日看了《春秋》,他心中颇有些想法,写谢表之时便多写了几句。


    “某尝闻古之华夏与北疆,相与为盟,未尝以利刃相向,致对方于绝境者。唐太宗西征高昌,既定其地,旋即与突厥携手,共御北疆之敌,是以唐朝倾覆之后,突厥犹念旧情,奋起而战,欲为唐室雪耻;冒顿单于围困汉高祖于白登山,然念及天下黎庶,终释高祖归汉,此后,高祖岁岁奉币于匈奴,及匈奴内乱,汉朝亦未忘旧谊,遣兵援救其皇室。


    君王护邻国而固己身,此为千古之佳范,后世当效法之。丞相岂不欲受兴灭继绝之名,享岁币玉帛之好,保国活民,为万世法耶?”


    谢表乘于上,却并没送到粘罕手中,而是由他手下耶律余暏保存。


    耶律余暏打开谢表一看,颇为惊讶,“这回怎么写了这么多?”遂十分欣喜,把这份谢表收集在小册中,与同僚说道:“但愿赵氏每回都多多写些!”以供他大金收藏之用。


    这赵氏别看当皇帝不太行,写字儿极好看的,没见这小册连陛下也爱看!这册子以后可得传下去,给后代人也看看!


    耶律余暏欣赏一番,引为上上佳作,而后又绞尽脑汁,想下回该给南人些什么赏赐,好叫赵氏接着写谢表,或者作两首诗也是好的。忽然想到赵氏四月曾斋戒先祖,自备祭台祭拜,当时他手下上前询问,赵氏说那日乃是神宗皇帝忌日,因此祭拜。


    耶律余睹问身边人道:“你可知那赵氏母亲是谁?哪日死的?”


    身边人挠挠脑袋,出去询问一番,回来说道:“其母钦慈皇后,六月二八忌日。”


    “唉呀,就快六月了!”耶律余睹又翻开小册,眼看着精美字迹华丽纷繁,想到其中马上又能多一篇长文,心中大慰。又过几日,自去粘罕处请给大宋太上皇赏赐。


    却没料赵佶又送书信一封,此信并不是谢表,而是直接给粘罕。


    粘罕便叫人念了,其上除了大篇恭敬之意与自从到了北地之后所受到的苦难之外,所说无非是一事:赵佶不再想着复国,却很想念家乡,愿以平民之身,带着妻子,回到南方守祖宗坟墓以终老,望丞相体恤其中辛苦,好言相劝皇帝,为某美言几句。


    粘罕把信放下,说道:“以后什么赏赐一事你自做主,不必再过问我。不过他们不能在中京了,赵家又有新皇帝在大名府登基,皇帝大怒,他一行人不日即将北迁,或去上京。”


    耶律余暏听了这消息,派人和赵楷通了气。


    赵楷回到住处,满面通红,见了父亲,把房屋门窗都关紧,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和蔡鞗二人也十分激动。


    赵佶小声说道:“你可知有何喜?”


    赵楷声音颤抖,“我已知了,父亲如何得知?”


    赵佶说道:“我听外面有卖王安石手记,便叫人出门买书,谁料这书到我手里,中间夹一页黄纸,上写康王登基……”


    父子二人抱在一处,痛哭出声,“我国朝有望矣……”


    蔡鞗亦泪流满面。


    赵佶和皇后,儿女们以及臣子们小小庆祝一番,而后在晚间叫张宝来到自己身前,单独与他说道:“若能逃出,且告知康王,勿忘光武复汉,若是可便,来救父母!”


    而后又与张宝讲了大宋皇室秘辛——祖宗约法三章,“艺祖有约,刻于石碑之上,誓不诛大臣言官,违者必遭天谴。我儿靖康之时诛罚甚多,未必不是此祸,使他反受其苦矣……国破之祸虽不止如此,却定有此耳!皇子构未于汴京登基,不知此家法,你若能得见,万望告诫康王,以此为戒,勿忘勿忘!”


    张宝也泪流满面,将太上皇的话都记在心里,以待日后逃亡。


    *


    赵构自从五月登基,连发两封信件给江南,却一直没有准确答复。


    苏州府回信,无非是详究细节,朝廷既然主张封潘邓为王,那封号为何?封地在哪?食邑多少?是否要定期朝见?此类事宜都得达成一致才行。


    朝廷来信两回,实不知潘邓何意,究竟是真心交涉还是有意拖延?若是真心交涉他,朝廷便可即刻南迁扬州,可若是未有真心,他们也得抓紧做别的打算才行。遂派遣黄相公来江南一观。


    早年黄潜善曾和随郓王殿下一同到苏州府公干,此事非他莫属。黄潜善心中打鼓,这潘邓已然造反,且此人杀伐果断,没见刚到汴京城,就把那李邦彦给宰了?他这脖子也不比李相公的硬多少,万一叫那姓潘的看了不顺眼,也给他来一刀,又该如何是好?此行着实危险矣!可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愿,皇帝有命,也只能南下。


    黄潜善带着几名副官一路到了润州城,说明来意,而后又南下苏州,想着面见潘邓。可潘邓并未见他,而是叫师叔接见。


    黄潜善满头大汗,当日皇帝手书赐死潘邓,徐观到他府上求助,他避而不谈之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二人再次相见却局势倒转,变成他有求于人了。


    黄潜善说道:“当初之事,是我对不住潘公,我心愧矣!只是徐大人也知,钦宗脾性十分固执,他所定之事岂是旁人能更改?所幸大人洪福齐天,并未受那李邦彦奸人所害,我听闻潘大人安然无恙,心中大慰……”


    徐观听到此话,才知赵桓庙号已定。没想到其父还在人世,并未有庙号,他已却先被兄弟追封了。


    徐观说道:“钦宗既已身死,便不必再说这些。”


    黄潜善还当是他已不再计较了,凑上前道:“大人既是潘公同门,可知潘公到底是怎么想的?潘公身居江南一地,既不自立为王,又为何不受封赏?”


    徐观说道:“主公心思,岂是我等能够窥测。”


    黄潜善急道:“大人何不劝劝潘公?如今虽说太上北狩,钦宗身死,宗庙倾颓,可大宋终未亡国。王朝尚在,又有赵氏皇帝登基,正统在此,潘公既是宋臣,若要自立则名不正而言不顺耳,名既不正,又何谈以后?”


    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明白了些,这其中道理江南人不会不懂,又何尝要经他嘴说出来,遂又找补道:“下官也是一时心急,失了分寸,徐大人莫怪……想当初太上皇在位时,我与大人一同随郓王殿下来到苏州府,得见潘大人,从前时光一去不返了……”


    徐观听他套近乎,把手中茶杯放下说道:“我何尝不知黄大人为人?只是人在官场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我如今在这江南之地,主公之令岂能不从?主公既未明说,此事我也无能为力……”


    二人你来我往,黄潜善最终也没从徐观嘴里套出一言半语来,在苏州府被好生招待了几天,心中虽不似从前一样担忧自己性命,却也知再在这待没什么益处了,遂拜别苏州,起身北归。


    只是他刚渡了扬子江,走到扬州府,就听闻北面战乱,金军南下攻打大名府。


    *


    建炎元年八月,金军兵分两路共同从东路南下,一路人马由兀室率领,攻打营平滦三州;另一路人马由粘罕率领,直接趁乱绕路南下,直捣大名。


    听说大宋新皇帝就在这北京大名府登基,等他们攻下大名,抓了这新皇帝,再劫掠一番,看这大宋还如何重新立国!


    金军南下,赵构本就惧怕金人,此时更是被吓破了胆,连夜收拾行李,也不管那潘邓是真心还是假意了,左右扬州城是他大宋领土,他是大宋皇帝,有何不能到南边去?


    赵构妻子都已在上回金人围城之时被掳走,此时孤家寡人一个,只带着自己亲信大臣连夜出逃,马车狂奔,一夜便走了百里,直奔扬州城而去。


    不过几日功夫,赵构一行人便抵达了扬州城外,早有书信送到扬州府,守城士兵见是皇帝驾到,慌忙打开城门,迎圣驾入城。赵构进城后,立刻下令加强城防,同时下令各地的勤王兵马,望他们能尽快赶来救援,把金军拦住在淮北,莫要使金军到达淮南!


    然而金军如同以往一般,来势汹汹远超宋军想象,兀室和粘罕两路大军猛攻,如同利刃一般直插宋境。兀室一路势如破竹,营平滦三州的守军与常胜军拼死抵抗,但金军料定他燕京兵力不足,兀室率五万兵马,大军压境,终究让燕京坚壁清野,死守城门不出。


    粘罕更是狡猾,直接绕过沿途的城池,直奔大名府。大名府的守军本就没有准备,再加上畏惧金人,很快就被金军围困,大名百姓苦不堪言,唯恐城破人亡。


    第275章 御驾扬州


    皇帝等人一走了之,可大明府也要有人守城,张叔夜眼看着御驾南下,一去不返,自己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却也只得重整精神,领军守卫首都。


    粘罕到达大名府城楼门下,叫使者送书信进城,言辞之中有十分讨伐之意,意欲叫赵氏不战而降,免得刀兵相见,届时不光赵氏灭族,更有屠城之祸矣!


    张叔夜却并未畏惧金军,一来皇室不在此,凡事由他大名留守做主,政令通达,军民共同抗敌,此地又有存粮,撑过一两个月不在话下;二来有上回围汴京城之际,潘邓梁山军金玉在前见,他亲眼得见汴京守城之战,心中自也不觉得金军难以战胜。


    因此他先是好生招待了来使,与其谈到大宋与大金从前乃兄弟之国也,从古至今,圣君以仁为怀,未有一个仁君会将事做得如此决绝。而大金既然有强国之威,何不效法古之贤君,施以慈心?如今我主已退守大名,尔等竟要如此赶尽杀绝,苦苦相逼,此岂能服天下?


    使者回归金营之后再没来信。张叔夜也不理其他,只一心整军,主持城防。他城中有禁军三万,又有百姓一心拒敌,不惧金军来袭!


    金军见城中不投降,便也不再交涉,直接命士兵猛攻大名府南城门。张叔夜带领军民百姓死守城池,又识破金军前后夹击之计,一直到五日过后,大明府城坚若磐石纹丝不动,张叔夜却觉察出一丝不对劲,登城中高楼远眺,忽然反应过来,“糟了,皇帝!”


    他说怎么这回金军南下攻势远不及上回,比起上次围攻汴京来说,此回火力尚小,只点到为止。他原以为是金人还有劝降之意,可如今反应过来,八成是粘罕此人佯装围攻大名府,实际早已得知消息,领大军南下直追皇帝去了!


    “唉呀!”张叔夜心急如焚,就要带兵出城,领兵南下解救皇帝。收整兵马之际,却被大名府百姓得知此事,纷纷去军营围堵张相公。


    “相公只知救皇帝,你若走了,这大名府该如何是好?”


    “朝开城门,夕大名亡矣!大明百年之城,怎可毁于今日?望相公仁爱之心,莫要如此行事呀!”


    一官府小吏更是指着相公府叫骂道:“康王不来我大名府,此地依旧安乐!如今他来便来了,可来了又要走!他一走了之,却叫我等承金军怒火,替他去死吗!”


    张叔夜怒道:“何人扰乱军心,说此大逆不道之语,拖出去砍了!”说着环视左右,一边侍从赶忙出列,“大人息怒,如今大敌当前,何以不退敌兵而先斩自己人?此亲者恨而仇者快矣,不若先将此人关押,留战后处置!”


    张叔夜愤怒挥袍,“看在众人求情,饶你一死!左右与我押下,痛打八十杀威棒!”


    旁边人看了都心有戚戚,再不敢多言了。大名府尹杜充说道:“相公自去做大事,大名府留我等留守,必万无一失。”


    张叔夜看了看杜充,踌躇一番说道:“府尹公事繁忙,尚要安抚百姓,我已派李纲留守大名,军事由他统领。”


    杜充愣了一下,而后说道:“此也是应有之义,我与李相公自当协力同心,共守大名。”


    张叔夜花了一夜时间整军,天明时与李纲交代道:“杜充此人好大喜功,生性残忍,往常皇帝在此,他只做大名府尹,并不打紧。可如今你二人共同留守大名,切记凡事你二人相商,若事有不决,请奏扬州,不可轻断。”


    李纲听命,留五千军士守城。八月二十日天明之时,一声号令,大名府城门大开,宋军出城讨伐。


    金军原见大名府坚壁清野,城门紧闭,根本没想宋军还要反击,是以并没防范,被突然开城门的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军刀兵相见,征战不休,到了傍晚,余有两万士卒奔袭出城,共同随张相公南下。


    此时包围大名府的乃是金大将阇母,他见主力军已逃走,并没立即跟上,而是给南下的粘罕禀报军情,并且迅速收整军队,打算在元帅下令之前,攻下此府!随他一道远路而来的士兵也该劫掠一番以充军资,安定人心了!


    *


    张叔夜疾驰南下,就怕金军此时已经到了扬州府,把皇帝擒住了,这可是赵家最后一根独苗了!皇帝若身死,社稷真亡矣!届时中原无主,天下大乱,不知还要再乱上几百年,乱世重启,汉族苦矣,百姓苦矣。


    他一路紧赶慢赶,还没到徐州之时便已打听到金军踪迹,斥候官骑马来报,“相公,相公!打听到了!金军被截留到了徐州府,乃是沛县与芒砀山两地百姓义军,名叫义勇军的,听闻金军劫掠,自发保卫乡里,与金军抗衡,而后徐州守军守住城池,金军绕路不过,停在微山湖边,已有两日了!”


    “唉呀!”张叔夜喜不自胜,“我大宋还有如此义军,真朝廷之福也!如今金军停留在徐州,我大军人马赶上,拖延他两月不在话下,朝廷只再派一队人马驻守淮南,不叫金人渡河,时日一长,金军自不战而败,如此一来,社稷可保!”


    如今虽兵马不丰,却还有一拖字决可用,没见那金军在大宋境内再长也不过三四月?时日一长,天气炎热,那群胡人水土不服,自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回北地去也。


    张叔夜大喜过望,遂命大军休整一晚,而后加快脚步,往徐州赶去。


    *


    与北方慌乱不同,此时的扬州府却十分安静。


    前些日子皇帝车驾到此,城中紧锁,又在四方加派军士守城,城中百姓都看在眼里,因此颇有几分慌乱,不知皇帝为何来到。


    官府却没向百姓说金军南下一事,只说皇帝南下巡视扬州,天子出行自该军士守卫,此番戒严乃是应有之义。


    再加上随皇帝一同南下的汪相公,与早早在扬州府等待的黄相公都处事不惊,不见任何慌乱之意,修行宫建府邸,还从天宁寺宝刹请来高僧长老,为皇帝以及一班同僚说法。而后几天里又宴饮享乐,是以不光百姓,就连有些扬州府府衙官员都不知战乱将至。


    只是百姓依旧有些微词。


    他们扬州府离江南只一江之隔,是以江南的时兴物件他们府都能买来,许多人早早看了《江南风尚》前几月刊,对朝堂诸公十分不耻,“……有个赵王爷留下来本是好事,可这皇帝也忒安逸了,不想着北上收复疆土,反而到咱们扬州来巡查,咱们蓝大人有什么好查的?这不没事找事吗?”


    “皇帝也是大臣辅佐,我看就是咱们官家旁边那两个相公,整日里不知想什么,等到咱们大宋都给败完了,他们心里就舒坦了!”


    一群人在茶馆里小声骂骂咧咧,忽有人说道:“怪了,往常这时候八月刊早来了,怎么到如今还没货?掌柜的,你拿不到货,怎不去催?咱扬州府虽封了,可也不至于连几本刊物都送不进来吧!”


    掌柜的听他们说话提到自己,陪个笑脸,“怎能呢?已催了几次了,诸位客官住在城中不知道,瓜洲渡这几日急得直打转,不是咱扬州府封了,是那江南沿岸,全封锁了!”


    “啊?”众人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这是为何?”


    一人忽然醍醐灌顶,“该不会此次皇帝下扬州,拖名巡查,实际是为了讨伐那江南潘邓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茶馆里顿时热闹纷纷,从一开始潘邓复活,南上清君侧,讲到后来江宁府开科场,种种大事小事如数家珍,说完还要评论,“我就知道他与朝廷必有一战!”


    “乱臣贼子!真有他的!”


    “早年间他还打反贼呢,如今他也造反了!”


    “嗐,你几个都没见过潘大人,我表叔家的姊妹的家婆的兄弟曾有幸见过潘大人,真仁慈人也,潘大人也是可怜,若不是被钦宗皇帝相逼,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赐死,他又何至于反?这是被逼到绝路上了,不反就得死,反了许能活命!”


    “唉,他这又是何苦?英雄气盛也,不知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若真被那李贼害死,如今那姓李的也已被惩处,他自自证清白,留得忠臣之名。何必折腾一番坐实了反叛,遭皇帝讨伐,大军压境,真真无可奈何矣……”


    旁人听了他的话嗤笑道:“咱们皇帝能打得过那姓潘的吗?眼见着江南兵强马壮,从江南打马到汴京城溜了一圈又回来,他那大军汗毛都没少一根!再看朝廷,叫那金军打得老婆孩子都卖了,真要交战,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


    茶馆里又是乱糟糟一团,“你们说得不对,都听我说……”


    “都听我说……”


    “都听我说!”掌柜的高声说道。


    众人都看向柜台,不知掌柜的有何高论。


    掌柜的拱拱手说道:“此事机密也,诸君千万莫要外传。非是朝廷讨伐江南,我听北面人传信,乃是金军将至,皇帝是逃到咱这了!”


    茶馆里顿时鸦雀无声,不一会儿有人笑道:“掌柜的莫要打趣,这金军来了,你怎不跑?还在这儿跟我们喝茶聊天作甚?”


    茶馆里一阵哄笑,掌柜的叹了口气,复又说道:“莫说我不跑,便真将此事告诉诸位,又有哪个要跑?”


    他以手指着自家茶馆房梁,“这乃是祖父留下,我一家人生在扬州,到我已五代,下面还有儿孙,又叫我跑到哪去?我也想开了,我不跑了,就在这守着了……”


    众人见此,这才有些相信,纷纷上前询问,掌柜的也知之甚少,只是听旁人传言,因此也未过多说明。


    城内开始流言纷纷,扬州骚动,军民人心惶惶,就连官吏也内心恐惧,纷纷向上询问。


    知府蓝璩面对同僚询问,不忍欺骗,只得实情托出,末了又劝解道:“皇帝自有其章程,诸位不必惊慌。”


    官吏们又到黄相公府上询问,黄相公十分不耐,“诸位连袂到此,只所为此事?朝廷已有措施,尔等作何慌张!”


    第276章 赵构南渡


    黄相公官威甚大,把扬州本地小官员呵斥一顿,将这些个小官训得头都抬不起来,然后自去行宫面见皇帝。


    赵构此时虽过上了安乐日子,却又有些忧心忡忡,“金兵未退,相公可有章程?”


    黄潜善呵呵一笑,“早已安排韩将军带着大军在淮河驻守,必万无一失,陛下不必惊忧。”


    赵构听了他这么说,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但还有另一件事,“我等到了扬州许久,也不见那潘邓来信,也不知江南作何打算。”


    黄潜善冷哼一身,“他潘邓也不过是个纸糊的,见我朝廷大军来此,早就龟缩江南了!他那润州城沿岸全都严防死守,防咱们防得紧呢!”


    “果真如此?”


    “此事左右都知,依我看陛下也不过太惧怕此人,他潘邓占据江南,说起来割据一方,实际上江南有何险可守?瓜洲渡到润州府就连半天都不用,我大军想要下江南,那边唾手可得,只看朝廷想与不想罢了。如今肯封他为王,不过是抬举他,也是我朝廷要个喘息之机,待到日后兵强马壮,必夺回此地!”


    赵构这才松了口气,又劝道:“夺回此地还要仔细商量,如今朕不想此事,只愿在扬州落脚,莫要再生事端了。”


    黄潜善自然明白皇帝所想,又捡着好听的一番劝慰,这才出了行宫。


    还没走到家里,就听府衙来人通报,“相公,如今需多百姓偷逃出城去,这该如何是好?”


    黄潜善心烦意乱,“走了就走了,管他们作甚!”


    如今要紧的不是扬州,而是淮南,也不知韩将军能不能守住淮水,挡住金军。


    *


    张叔夜紧赶慢赶到了沛县,想要和徐州军一起,给金军来个里外夹击,重击金人!却没想他刚到此地,还没站稳,就听说了另一件大事。


    此地竟有反贼称帝!


    张叔夜惊得后退几步,“何方狂人?”


    朝廷虽然势微,逃到扬州,但依旧是天下正统,如今那董平割据一方尚且只称王,那潘邓手握大军却连自封为王都没,只在江南名不正言不顺地猫着呢,如今这是哪个草窠子出来的强盗,竟然就敢称帝!


    斥候官面有难色,说道:“并非狂人,乃是金军作怪!此间多有义军,其中有一伙名叫五间军的,这伙义军头领与芒砀山义勇军不和,金军到后,不知怎的得知此事,携萧县太守庞梓利,自立政权,国号为齐,以庞梓利为皇帝,号令萧县厢军。之后又收拢此间义军,许多百姓不知所以,真以为这是皇帝,纷纷投奔,几日之间俨然已成气候,又有七间军投入麾下,和那义勇军已打了几场了,眼见着就要把徐州军打散了!”


    张叔夜目瞪口呆,金军怎如此狡诈!竟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可还了得?长此以往,教百姓如何看朝廷大军!


    张叔夜赶紧问道:“如今徐州如何了?”


    那斥候官说道:“徐州还在支撑……”


    没等他说完,门外又有人来报,“相公,不好了!徐州沦陷了!”


    *


    粘罕此时已是第三回南下,他明白对战宋军最要紧的是什么,那就是时间。尤其是他们南下如此远,几乎到了淮河流域,既如此就更不能久留,必须速战速决!


    是以金军势如破竹,长途奔袭到此,又一改往常攻城略地,转换了策略,到了萧州之后用他大宋人的方法,扶持傀儡,果真有用!


    萧州根本就没抵抗,马上就开了城门,比他们费劲攻城要快上许多!之后粘罕叫他大军进城把粮仓搜罗一空,而后坐山观虎斗,再去徐州劫掠一番,吃饱喝足再往南走。


    张叔夜在沛县紧急点兵,大军出击,却也只能救下徐州城赶走金军,再不能阻拦了。没了这徐州关隘,自此到扬州便是一片坦途,哪里还有险可守?


    张叔夜心急如焚,着急上火之际却收到朝廷来信,言黄相公已经派大将韩将军驻守淮河沿岸,必不叫金军过河,让张叔夜与韩将军共同御敌,务必要截住金军,不可再让胡人铁蹄南下!


    张叔夜老怀甚慰,又看到了希望,当即派了八营人马驻守徐州,自己点齐兵马,欲要和韩将军再行里应外合之策。


    却没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大军还没离开徐州府,北面奏报,大名府沦陷,阇母大军南下。


    *


    大名府沦陷,金军南下,这消息像长了腿一样席卷中原,扬州府纷乱,百姓出逃,瓜洲渡口大船能渡千人,船家坐地涨价,可也不说能不能到达润州府,只叫百姓糊里糊涂上了船,之后逆流而上,一直到了管辖宽松的池州,这才靠岸。


    江东涌入流民,索性人数不多,池州尹俞远道也并未相逐,而是叫铜陵县沿岸收拢流民,并且派兵沿岸守护,一来维持秩序,二来保护府民。


    一连十几天过去,此地稍稍安定,俞府尹便接到苏州府指令,将流民往歙饶二州迁徙。


    俞远道接了指令想了想,“坏了,扬州怕是有难了。”


    *


    建炎元年十月,金军势如破竹,先是打散了驻守淮河的韩将军部队,而后一举攻入天长,挥师直攻扬州。


    此地距离扬州已不足百里,斥候官快马加鞭赶往扬州府报信,赵构听闻此消息之时正在行宫之中与宫女做乐,听到金军南侵已到天长,顿时吓得抖如筛糠,好险没厥过去,从此不能人道。


    皇帝即刻出逃,大臣紧跟而上,黄相公逃出扬州府之前还把府尹蓝璩叫到身前,千叮咛万嘱咐,万万要守住扬州城,给陛下多拖延些时间!


    蓝府尹此时也不好问黄相公此前所说的措施究竟是何?为何金军势如破竹,可皇帝身在扬州府,不加抵抗就要逃跑?


    他身为朝廷官员,只能听从皇帝命令,“下官必守卫扬州。”


    可扬州守兵并不多,加上皇帝带来的禁军也不过两万人。那金军一路南侵,韩将军五万大军都没能挡住他,凭什么他们扬州府就能抵住金军铁蹄?


    蓝府尹此人一向知晓天命不可逆,已做好以身殉城的准备,只是舍不得自家幼子,便托了曾经识得的一位江湖游侠,叫他把孩儿带走,去找江州府尹。


    蓝璩说道:“且请义士带我幼子去找江州知府康大人,若是形势紧急,义士便自作打算,我不欲此子加官进爵,便是做一个田野村夫,平安一生便好!”


    那义士自然知道情况危急,连忙答应,两人挥泪拜别。


    皇帝御驾从扬州府南门匆匆而去,扬州百姓惊恐万分,再顾不上什么祖宅家业,纷纷携妻带子,背着背篓挑着扁担,跟在皇帝车驾之后出逃。


    恰好此时赶上运河退潮,大船不能行走,入不了长江,瓜洲渡船只寥寥,只有能乘百人的小船十几只,万人聚集瓜洲渡口等候船只,哀声遍野。


    此时就算是船家坐地涨价,船位也有价无市了。瓜州渡距离润州府并不算遥远,中间还有荒山两座可留休息之用,是以许多百姓会凫水的,自下江欲要游到对岸去,死者上千。


    岸上十分拥挤,人挨着人,竟有觉喘不过气来的。有妇孺抱着孩童跳到水中,水已淹没胸口,却还是要往水中船只走去,一边走一边托举孩儿,“哪个把我家大哥带走!奴来世做牛做马相报!”


    可此危急时刻,又有哪个人愿带着个不相干的小孩走?岸边哭嚎声、哀叫声一片,能开走的船只却只有那十几只。


    即使船只出行,也难顺当到对岸,有出了巨资成功上船者,船还未行到江中,便有水中强人趁火打劫,将百姓财资一一搜刮走,船中有老者骂道:“尔等顽贼!既有如此本领,又都是江南人,为何不相救,反而恃此行凶!”


    那些个水贼冷笑道:“往常我等必斩草除根,今日饶你一命,还要大言不惭!”说着手持绳索,把那老头勒下船来,按在水中欲活活淹死。


    此时却听破空声传来,此歹人被一支利箭当场射入后心,血染红了一片江水。


    那船上的人赶紧跳下去个会凫水的,把那老头举上来,一船人又拉又拽,勉强把这二人拽上小船,再往远处望去。只见对岸出了几十艘小船来,船上有官兵喊话:“莫要惊慌,此船可到池州,有要上船便来,娘子孩儿先上!”


    润州府派船出来了!


    扬州百姓喜极而泣,“我就说潘大人不会不管咱!”


    船只靠了岸,梁山军抽出刀剑来,制止抢上的流民,把有娘子孩子的人家先接到船上,而后逆流而上,一直到江宁府渡口,将百姓渡到大船之上,小船再回到瓜州渡,来往数十回,大船再从江宁府启程,一直运到铜陵。


    百姓们都有船只可过岸,赵构却犯了难,如此紧急时刻,他自己也信不过江南,因此叫手下去搜寻大船,果然叫人得到一支可容纳几百人的战船,皇帝与百官坐上船,与流民一同西行。


    赵构被吓得不轻,心中一点打算也无,只看着一直跟在身边的黄相公,心中才稍有些许安慰,此人自从他在磁州府时就一直陪同,遭此大难也未曾相抛,可谓忠臣矣。因此问黄潜善,“卿家可有章程,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依黄潜善所想,江宁府最好,但此时江宁府已经被潘邓占据,此人又态度不明,这个地方便不能去了。


    黄潜善叹了口气,“如今局势,咱们只能去江州了。”


    江州?赵构听着这地方,心里稍稍有些不情愿,“江州太南了些。”


    黄潜善说道:“金军此时恐怕已到扬州了……”


    赵构顿时打了个哆嗦,不再想些其他,“就依相公之言,马上派人给江州尹写信,说我御驾将到,叫他出门相迎!”


    第277章 紧追不舍


    赵构大军顺江西行,哪里瞒得过江南各府?江宁府看见御驾却没阻拦,而是派人快马告知苏州府。


    林朔颇有些发愁,“属下瞧他们八成是往江州去,这如何是好?那江州康大人任由咱们如何劝说都不投降,十足的保皇派,叫他接了皇帝御驾,咱们要夺取江州可比从前要难上十分。”


    潘邓吹吹纸上墨迹,说道:“不必心急,皇帝不去,咱们一时半刻也拿不下江州,如今皇帝到那儿,也便有了变数,局势如何便未可知了。”


    正说着话,门外有人来报,杜将军来此。


    杜迁见过了主公,见屋内只有林参军在,便说道:“池州接收流民,其中有流氓盗贼,巧言煽动流民意欲作乱,现已被捉拿。”


    潘邓问道:“何人作乱?”


    杜迁答道:“扬州府流民,是个姓李的,俞大人已派人详查,此人是扬州府辖下李家村的,平日里做个帮闲,十分逞凶斗勇。当日扬州流民逃难,他乃是在江中潜伏,见有小船路过,把其上百姓踢下水里,自坐上船来到池州府,因为人凶悍,旁的百姓都听他的。”


    潘邓听了杜将军所说,听着只一小贼耳,“如此你便叫池州依法处置了吧。”


    杜迁点头应下,只是他此次回来还有旁的疑虑,“如今铜陵城外已安置了流民点,铜陵县令下令让他们自己造房子,又派去医护人员医治伤病。眼见虽好,可俞府尹前几天与我商议,言说如今流民入江南,绝对不能大意,一来扬州人数众多,二来这里面来的人怕是有细作,如此一来,恐江南防不胜防……”


    如今他们位置尴尬,北面一江之隔便是扬州府,那里是朝廷正统,而如今江南已经摆名了是造反,因此俞府尹怕扬州来者不善,或有细作潜伏其中。


    潘邓看向林朔。


    林朔深知主公脾性,说道:“如今事已至此,不能对扬州流民视而不见,该接收还是要收,至于细作一事,叫梁山军平日里多加警戒,妥善详查便是,不必因此废事。”


    更别说如今赵氏宗庙有后,皇帝登基,又亲临扬州,他自家主公便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这几日里他正思索破局之法,想着在《江南风尚》上把时事版面扩大,往后多刊时事,当务之急便是在下月刊物之上细细描述皇帝南逃,自家主公却引渡扬州流民之事呢。


    也好过苏州府有《江南风尚》如此一个利器在手,主公却不用它来宣扬自身,着实可惜。上次写了个什么传播甚广的文章,却是给那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宗泽正名!


    明府尹既然有那写文章写得好的胞弟,也该给自家主公宣扬才是!如何不把主公英明神武攻入汴京城,救百姓于水火的图片画下来,也登在刊上?真是书生气!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还做好事不留名呢!现在他家主公缺的就是名!


    是以林朔跟主公讨要差事,把那编辑部要来,现已把下月重点两篇文章构思好,欲用阮记者在《汴京人物志》之中首用的街头采访体,去采访扬州流民,好好下一下他皇帝的脸面!


    是以收容流民一事便不光是收容流民了。


    潘邓也很赞同林朔之言,人口就是资源,也是底气,两浙江东虽人口密集,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与他前世来说几乎是九牛一毛,是以他不怕人多,只怕人少。


    “你回到铜陵去自和县令与俞府尹说明,难民众多,盗贼却少,不可因噎废食,做好巡逻与防备,以不变应万变。”


    杜迁便知了主公决心,来此传了话,自去铜陵复命。


    杜迁走后,润州府有人来报,金军已到扬州府城外,要扬州府尹交出皇帝,不然便屠遍扬州城。


    潘邓本来舒展的眉毛猛然皱紧了,金军要屠城?


    林朔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骂道:“无耻胡狗,贪得无厌。”


    潘邓问道:“这是几日之事?”


    斥候官恭敬答道:“昨日之事,小人紧赶慢赶,今日才到苏州府。”


    潘邓叹了口气,“扬州危矣……”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缓缓说道:“派人传信关将军,让他北上支援扬州。”


    林朔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进而又有些忧虑,“主公,广德军将士如今亟待去江州……怎可因扬州府一地坏了我江东大事?”


    潘邓心中也知此时派兵去扬州府不和他们之前定下的大计,他抿了抿嘴唇,然后说道:“宋军没一战之力,我等就在江南,难不成眼见着同族被金人屠戮,我虽有角逐中原之心,可此心初起,也是为得庇佑一方百姓,如今不可本末倒置。”


    林朔还想说些什么,潘邓又说道:“……刚才我细细想来,江南尚有一战之力,同族挥刀只点到为止,异族屠戮却不死不休,金人欺我中原太甚,人人得而诛之,便是为了同族之情,我等也不可视而不见。”


    一支把屠城挂在嘴边的军队,必不是正义之师,也由此可见金人傲慢,全然不把异国百姓放在眼里,真要任由他们攻入扬州府,扬州百姓危矣。


    出兵一事还需商议,苏州府幕僚齐聚堂中,明府尹与袁参军对视一眼,眼中皆明白对方之意。他们愿意跟随主公,便是因为潘大人乃仁德之人,如今大人这番改弦更张,也可说是情理之中了。


    既明白自己跟随的是一个心系百姓的仁爱之人,便也不能埋怨他不顾大局,私自改兵扬州。既然如此,不如顺应主公之意,把扬州救下来之后再谈其他。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袁参军说道:“既然如此,宜尽快出兵扬州府,只是我等贸然相救,以何名义出兵?”


    此话一出,众人才想到此处,是呀,现在他们都造反了,却要自己收整兵马去救扬州府,他们有什么名义前去相救?难不成要他们江南上赶着?


    潘邓看向师叔,徐参军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便前去扬州府勤王也未尝不可。”


    众人听了此话,先是愣怔,后又恍然大悟,反正他们现在也没真揭竿造反,便如汴京城一般声称勤王,既能有个好名声,又能名正言顺,只顺了主公心意,把金军赶走,扬州府再由他蓝大人驻守便是了。


    *


    建炎元年十一月,金军攻破扬州府,府尹蓝璩身死。第二日江南梁山军赶到,驻守扬州城,驱逐胡马。


    金军大将粘罕明白自己已到了大宋南方,面前那支军队还是那潘邓率领的,遂也不如在北方时那样横冲直撞了,找人打听了皇帝行踪下落,得知新皇顺江西去,自领大军绕路扬州城,也一路西行,紧追不舍。


    扬州前一日刚刚城破,大火烧了一夜,第二天梁山军刚一到此,金军便撤兵而去了,扬州府官员都痛骂皇帝,若不是他执意到此巡视,扬州怎会遭逢大祸?


    骂完了皇帝还要背地里埋怨江南,既然前来相救,为何不能早一日?非要眼看着他们扬州城破才匆匆赶来,这潘邓好狠的心,必是想要收服扬州,才出此昏招!果然是大反贼!


    却没想关将军眼见金兵败走,自己也带兵撤退了,扬州府众官员这才傻了眼,急忙阻拦,“关将军要往哪去?”


    关胜做事一板一眼,“主公要我等解救扬州,勤王救民,如今金人已经撤退,我等自当回归复命。”


    这怎么能行!扬州府小吏颇为识相,赶紧说道:“将军何必急着走?如今皇帝南下,府尹身死,扬州城无主,军民大乱,正需潘大人这样的救世英才来扬州主事呀!”


    其他人听了之后也纷纷呼应,“潘大人一日不来,扬州如何安定!”


    关胜才没功夫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整兵带着大军回归。


    走时扬州百姓都来送行,关胜看着瓜洲渡人山人海,收了耆老一篮子鸡子,便没再叫梁山军拿百姓一针一线,对百姓说道:“过些天张相公便到,尔等自安居。”


    待到回归江南,关胜将士兵驻扎在润州府沿岸,又叫人把鸡子送回苏州府主公府上。


    *


    《江南风尚》十一月刊发行,赵构也乘船一路疾行,快到江州府了。


    江州府通判刑名扬看了刊物,又听了东面各府传的消息,哪敢让皇帝进城?那大名府和扬州府都依次被金军攻破,如今皇帝要躲到这里来,没准也会给江州带来灾祸呀!江州不能让皇帝进城!


    不光他这样想,城里面的大户同样也联袂而来,到他府中拜访,刚一见面便痛哭流涕,“通判大人救我等!那刊物里面写了,大名府和扬州府都被金军劫掠了个干净,皇帝要是来到江州,再像之前一样不战而走该如何是好?他倒是能再往南走,可咱们江州难不成也要如大名和扬州一样,不明不白的陪葬吗!”


    “江州一城的百姓都仰仗老父母庇护,求大人救我等!”


    “……府尊大人面前,我等皆说不上话,只刑大人还肯听我百姓一言,大人慈悲,千万叫府尊大人高抬贵手……”


    刑通判哪里禁得住百姓哭求,一一劝慰他们归家,之后去府尹府上找康大人陈明利害,“乱世之中,不能再谈礼义,金军一路追赶宋军,就是想要活擒皇帝,大人执意要迎皇帝进城,将江州一地百姓置于何地?”


    第278章 江州浮动


    康府尹听通判官一言,得知府中大户皆求平安,内心也很触动,只是他心中还有赵家天下,若是世人都忘了赵宋,中华基业何在?


    是以叹息道:“就算我不纳皇帝进城,这一城的百姓或可保住,但是太上已然北狩,官家亦身死于反贼手中,如今仅余此一线血脉。若天子得以继位,明主临朝,则社稷可安,百姓可宁。若听任皇室遭屠戮,金军入侵,肆意掠夺我华夏子民,那才是灭族灭种之大祸!只要能保住国祚,守好疆土,便是我一人一家一城身死,又有何惧?”


    康大人无论如何也劝不动,刑名扬无可奈何,回到了自己府中,家中还有一个大户家主没走,一直在这里等候,见通判大人回了,期盼地看着他。


    刑名扬哪里料到还有人在府中等候?心中大感有负众人所托,颇抹不开面皮,冲那人摇了摇头。


    那人眼中希望暗淡下去,也摇头叹息。正好这时候有人来报,说是扬州府有人相投,要见刑大人,那家人犹犹豫豫,“看着是个好汉……只是不知为何还抱着个娃娃。”


    刑名扬虽不知来者何人,但依旧告别了大户,叫客来见。少顷一人步入堂中,此人面目硬朗,身高膀宽,可见是个好汉,他也如家人所说,怀里果然抱着个孩子。


    那人见过刑通判,俯身施礼,“小人姓李名俊,乃是江州本土人,飘零半生,曾到孟州牢城营做一押牢节级,后实在思念故乡,又想返回江南。路过扬州府,得遇府尹蓝大人,引为至交。今扬州危急,府尹托孤,故某携其幼子到江州来拜康大人,却没想康大人拒不见来客。小人素来听闻刑大人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故来拜访,还望大人引见!”


    邢名扬这才知道面前的人是何人,又看向这看着只一两岁的小孩,“这就是蓝贤弟家衙内?我当时府中公事繁忙,得知他喜得爱子,只送些表里过去,并未拜访,如今过去一载,一见已是个小英才了!”


    李俊连忙把手中孩儿送到刑通判面前。


    刑通判见孩子烂漫天真,完全不知外面发生何事,一副可爱样子。他悄悄问李俊道:“可知蓝贤弟如今怎么样了?”


    李俊满面悲痛,说了扬州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蓝大人誓死守城,只为了皇帝能够安然离开,扬州城破,那群胡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后来听传言所说……大人已经身死了。”


    邢名扬顿觉悲从中来,心痛欲绝,放声大哭,李俊起先还想劝慰,到最后也跟着哭起来,“我与几个兄弟皆被知府所救,尚未来得及报恩,如今恩人已不在,我实在是不忠不义之人!”


    两人哭声引得夹在他俩中间的蓝小衙内也哭了起来,堂中三人齐哭,过了好一阵刑通判才止了眼泪。


    刑通判见面前义士形容憔悴,便把小衙内抱起,叫自家家人给这小孩做些吃食,再哄他休息。


    自己则问起义士扬州之事,李俊讲了他自扬州入长江之后,一路往西走,没过两天就听闻扬州城破,这一路上的艰辛险阻。


    如今总算到了这江州故乡,李俊心痛万分,“蓝知府为人中正和善,扬州百姓皆称赞,知府实不该遭此大祸!”


    刑名扬听了这义士详细讲述沿路流民逃难之景,真感大难临头。


    李俊说了沿途种种之后,又问通判大人:“我来时听闻百姓有传皇帝欲到江州,此事是真是假?府尹康大人如何说?”


    刑名扬沉默一瞬便如实回答,“皇帝正往江州赶来,康大人要开城门放皇帝进城。”


    李俊惊骇万分,“万不能开城门!金军残暴,都是没有人性的畜牲!他们一旦得知皇帝在我江州城中,怕是江州要承受比扬州还要大的怒火,到时一城的父老乡亲该如何是好?”


    刑大人却沉默不语。


    李俊顿时有些慌张,又问道:“康大人可是心意已决?”


    刑名扬点了点头。


    李俊立时起身,不顾劝阻走到偏院之中,抱起小衙内,“并非信不过大人,只是某实不敢负蓝府尹所托,前日托孤,让我务必保住幼子性命,如今江州危矣,我待另寻他处!”


    刑名扬哪里能让他走?上去拉扯,“义士这是作甚?我与蓝贤弟素来交好,如今他家衙内到我府上,岂能就叫义士这样离开?康大人虽一力主张让皇帝进城,可城中百姓皆不愿,这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俊被他拉住,站在原地沉思良久,然后说道:“我之前半辈子,心中所愿乃回到江州,如今重归故土,却不能保一地平安,想到从前还自认为好汉,实在惭愧……”他看向邢通判,“小衙内是恩人托付于我,我已是无勇之人,如今如何还能无信?大人珍重,李某告辞。”


    说着抱紧怀里小孩转身欲走,刑名扬苦苦相拦,恰在此时,有衙役前来通报,“通判大人,康大人招府中官吏问话。”


    刑名扬赶紧说道,“此事未必不能转圜,义士何必先走?且在府上等我归来,莫说义士行途劳累,这小衙内也得歇歇脚呀!”


    李俊听了此话,又看看怀里小孩,这才勉强留下,“我等通判归来。”


    *


    江州府议事厅内,文武官吏窃窃私语,见到刑通判来了,一路走坐到府尹下手就坐,这才止住话头。


    康元统说道:“如今御驾将至,可金军也在逼近,诸位有何法镇守江州?”


    兵马都监胡成上前请令,“金军杀我大宋百姓,着实可恶至极!如今他敢来我江州地带撒野,摆明了是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莫将愿率领三千人马驻守江边,驱逐金军!”


    府里文书官紧忙劝道:“胡都监莫要冲动行事,金军此时也并没到江东之内,只要他不到江州府,按理来说,都不算是在咱们的地界上撒野……”


    金军说白了捉的是那皇帝,与他们江州人何干?这些个想要恭迎圣上的,无非都是府尹都监之流,这些大官们家乡不在此,倒是一身轻松,出卖乡土不心疼,只为了给自己赚爵禄。可苦了这众位江州府吏员,他们可是世世代代都扎根在江州,不能没了这片地呀!


    皇帝是谁有什么要紧?管他上头的人是哪个,他们照样做江州小吏!可若是金军来此,叫这江州百姓如何活命?


    是以堂中吏员百般劝阻。


    孔主簿却不似寻常小吏那般胆小,满心想着圣驾到此,他们这些护卫有功之人怎样也能做个天子近臣,因此心中十分期盼皇帝到来,捋捋胡须说道:“话也并非如此说,金军起初在扬州作乱,如今顺流而上,追杀宗室,谁又能知他是否会对我们江州不利?不可不防。”


    屋内乱哄哄吵成一团,堂上主官要保卫江州之策,吏员们却十分不愿皇帝到江州来,直说不放皇帝进城便是万全之策。


    刑名扬又想到白日里李义士与他所说的路途之中流民上万,和蓝贤弟身死之事,一时只觉心中急躁,开口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康元统却说道:“大人白日与本府所说之话,便不要再说与堂中人听了。”


    刑名扬康大人拱了拱手,而后开口道:“大名守兵几人?扬州守兵几人?我江州又有多少守兵?开城门放皇帝入城,必遭金军屠戮!”


    康元统顿时瞪圆了眼睛看他,刑通判赶在康大人开口之前又赶紧说道:“若说能与金军抗衡者,整个大宋只找出两位来,一位是那燕山王董平,另一位就是苏州府潘邓。董平在北地且不必说他,诸位岂不知潘公有割据之心?我江州又属江东路,按理来说该收入此人麾下,如此何不派人到苏州府传话,叫潘公大军庇佑?”


    胡成听了他这一番胡言乱语,嗤笑道:“通判大人岂不是叫我等去做乱臣贼子?”


    刑名扬说道:“我只知如此可保一地百姓,若众位不愿背负奸佞之名,便叫我刑某去信苏州。我曾在苏州府任一届通判,此任乃是前朝罪臣韩钟况任府尹,当时我被韩府尹诬陷入狱,后幸被潘公所救,因此有数面之缘。诸位但凡若有一丝心力想救江州,便知此为唯一良方,某身为一方官员,自也愿救一方百姓,诸位若说也可,凡事由某一力承担!”


    这下堂中众人便不说话了,不管认同与不认同,都看出刑通判真乃仗义之人。


    康元统却不能叫刑名扬真去给那反贼写甚么信,安抚刑通判说道:“我江州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白日里通判与我说过,城中大户皆愿守卫江州,既如此,便叫胡都监加紧练兵,以御强敌!”


    *


    刑通判失魂落魄回到家中,见到李俊和蓝小衙内,这才恍惚又想到二人,“我都糊涂了,近些日子繁乱,越来越不记事……”


    李俊问道:“如何?”


    刑名扬沉默不语。


    李俊便知了,说道:“江州必破,我明日告辞。”


    刑名扬却突然说道:“义士既是此间百姓,不想救江州吗?”


    李俊说道:“我自幼长在江州,怎会不想救江州父老?只是李俊乃是一无名小卒,又能做何事?只能不顾大义而报我恩公小情了。”


    刑名扬说道:“你就算把衙内带走,他日后又可会读书识字,考取功名?真叫他做个田野村夫,又如何对得起蓝贤弟?”


    李俊默而不语。


    刑名扬说道:“我有一策,即可保江州父老,又可保衙内平安顺遂,只求义士为我做一事。”


    李俊抬头看他,“大人但说无妨。”


    刑名扬说道:“我今夜写书信一封,只求义士帮我带到苏州府,送到潘大人府上,求他来救江州!”


    “啊?”李俊顿时瞠目结舌,要他去见潘邓?


    这怎么能行?


    第279章 建炎元年腊


    李俊顿时发起愁来,他这么多年来没回到江州,可不光是因为近乡情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江东归那潘邓所管,他不敢回来呀!


    想当初宋江哥哥受难,江州劫法场之后,他与兄弟众人便离开家乡直奔梁山落草。那潘邓做东平府府尹之时,诏安梁山众,他和自家兄弟童威童猛听宋江哥哥之命狠狠刁难了独自上梁山诏安的潘府尹,不光得罪潘邓,连他身边跟着的那叫郓哥的小兄弟都得罪得不轻。以至于梁山众好汉被招安后,自己和江州兄弟欲就此离去,却在半路被那东平府厢军捉个正着。


    自此自己和童氏兄弟就被发往孟州牢城营,那张衡张顺兄弟比他几个还要惨些,直接被潘邓发往登州沙门岛,自此再无音讯。


    他自到了孟州牢城营中,因为人勇武,受了管事看中,叫他做个文书。后管事老而去职,他便成了节级,把童氏兄弟救出之后,本欲在孟州城安乐后半生,却没想他兄弟三个自小在浔阳江上过活,哪里受得了在这泥土地上讨活路?被关押时还好,一旦自由,夜间都仿佛能在耳边能听到浔阳江水声,十分想回江上去。


    是以兄弟三人商议一番,告别老管事后离去。可他三人一路都走到扬州府了,听说了潘邓在苏州驻军,两浙江东都归他管,愣是没敢下江南。


    童威当时还劝慰他,“大哥,左右扬州府也有运河,够咱弟兄讨生活了,咱别回去了,那姓潘的小心眼,再叫他逮着咱可怎生好?他现在可不是府尹了,是宣抚使了!两路二十四府,都归他管!”


    事有无奈,只能如此,是以一直到了蓝府尹托孤,他兄弟三人才重回江州,也是十年来才重回故土。


    可如今刑通判托他往苏州府走一趟,这该如何是好?那潘邓听了是他来送信,莫说江州一事,怕是连他自身性命都难保!


    刑名扬看出了李义士为难,他自己面上神色也暗淡下来,说道:“此事机密,需得找信得过的人做,人非但要可信,也要有本事才行,我看李义士是个中豪杰,又是重信守义之人,没想却也不愿为某走这一遭……”说着坐在椅中,低头不语。


    李俊哪里听得了他这样说?犹豫几息,最终还是牙一咬,心一横,“既然通判信得过我,某愿为通判执使。”


    刑名扬顿时转悲为喜,“如此一来,多谢义士!”


    李俊转而说道:“只是望通判千万与我照顾好蓝小衙内,我身边还有兄弟二人,且请一并来府中看护衙内。”


    刑名扬哪里有不答应的,“此乃应有之义!”而后当夜便写了书信,叫李俊趁夜离开江州府。


    *


    李俊当晚走后,邢通判也要开始着手府中兵防一事,首要就是坚壁清野,然后集结城中青壮,固守城墙。


    皇帝欲到江州来,还引来了金军侵略,江州的富家大族最是心慌,他们先是暗地里联合,到刑通判府中求说和。但江州府做主的最终还是一府之尹,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康大人不松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一点办法也无。


    一计不成,又寻他法。这些富家大族组织起来的家人青壮,原本是用于保卫乡里的,但康大人决定坚壁清野,要征用各家力士用来守城,各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把自家家人献出去守城便是,只因此时大家的目标是一样的,都不愿金军攻破江州。


    只是关于青壮的分配上,江州府孔主簿官和兵马都监胡成起了分歧。胡成身为武官,自想立得功名,这个时候能够杀退金军,保卫皇帝,加官进爵是妥妥的,因此他执意要先练兵。


    却没想孔主簿已先一步把征过来的青壮集结成几对队,都到江州府城内用来修园子了,如此好让皇帝来了之后住得更加舒适。


    想那几十里之隔的南康军好歹还有个出了名的周公爱莲池,他们江州却没什么有名的园子,实在可惜!不趁现在修一个出来,如何叫朝中大臣高看江洲一眼?


    这才是该干的正事!


    可被拉去修园子的人都不傻,如今这样紧急时刻,怎能做这种没用的事!没见那新一期《江南风尚》中是如何写扬州难民的吗?金军真要兵临城下,靠着这些个园子能阻挡铁蹄不成!


    是以富户大族和江州百姓愈加不满,这园子虽被康大人紧急叫停,可积压下的矛盾无法清除,江州府内气氛愈加紧张。


    *


    与此同时,皇帝一行人正在逃难,他们身后金军紧追不舍,长江南北沿岸的各个州县都十分紧张,生怕遭逢金军铁蹄。


    谁不知道那些个胡人行军打仗都不带粮食的,那大军兵马嚼用是哪来的?全是靠着边打仗边抢来的!真要是遭到这群人围城,那还有得他们老百姓活命?是以各个城池都城门紧关,生怕被这一群野狗盯上。


    事实上他们的猜测并没有错,金军的情况的确紧急,粘罕率军攻破扬州城时,他手下的部将只有八千人。精兵疾驰南下,已经到了要是三天没有粮食可以抢,或者是打了败仗处境就很危险的地步了。


    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军依然是战无不胜,因为宋军已经被吓破胆了。


    赵构一边慌不择路,一边也看了新一期的《江南风尚》,里面的皇帝被金军追得十分狼狈,难民口中还说皇帝定是亡国之君。赵构两眼通红,狠狠地将刊物扔到地上,冲着群臣发火,“为何要到这南方来!”


    汪伯彦拿出帕子擦擦额头上的汗,“陛下息怒,如今天下只有这南方才是好地方,金军寻常不会攻到这里……我等若不来这南方,难道还待在汴京大名吗……”


    道理倒是这个道理,汴京已经历过两次围城,北方确实不安全,可谁又能想到金军能一直追到这么南的地方呢?


    黄潜善上前安慰道:“如今金军虽然紧追不舍,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缺陷,待暑气渐盛,彼北狄之人必难耐酷热,自当退去……”


    赵构气得牙痒痒,“你早上个月就这么说了,他们到了现在现在还没走呢!如今才只腊月,要等到天热,我尸骨都凉了!”


    赵构心急如焚,“……那金军一路上烧杀抢掠肆意妄为好不快活!他们杀的都是我大宋的子民,抢的也都是我大宋的粮仓!务必设法使其停下,我等不能再如此仓皇逃命了!”


    此时突然有士卒奏报,黄相公让其来见。


    他们此行被金军追击,沿途州府又大门紧闭,是以也难以补给,中途遇到大船,便隐藏身份向其采买粮食和酒水,却不料这士卒眼见着出去不久就回来了,显然并不顺利,诸公皆问为何,那人吭吭哧哧说道:“那,那几个江西人好生可恨!他们只说不收太上钱币,称之为,称之为亡国之钱!”


    众人皆吃惊,赵构更是满面通红,气得把案上几本书全划拉下去,带着瓷杯瓷壶碎在地上哗啦啦地响。


    堂内噤若寒蝉,没一人敢吱声,不一会儿又有急报,那斥候官进入堂内,虽察觉出气氛微妙,但事情实在紧急,也不容他察言观色了,急急说道:“不好了!金军沿途放出警告,说各州府谁若是打开城门放御驾进城,待到他们攻破城池的时候,就是屠城之时!”


    *


    长江形势危如累卵,却没给苏州府带来多大的慌乱。


    进入腊月,苏州便一片热闹景象,张灯结彩之余,上工了一年的百姓最关心的事莫过于今年的年终奖会有多少银钱,这年假又会放多少天?


    年底将至,府中各工坊也开始总结年终报告,又纷纷邀请潘大人莅临指导。潘邓先是去了肥料厂参观一番,而后便去了苏州军工厂。


    凌振带领着主公参观工厂,一边说道:“这震天雷是去年所用,经了主公北上勤王,与那金军一战,杜将军回来与我说,这战炮威力够大,就是拉着它作战颇有些不便,不如守城来得爽快。那次之后小人便想,这作战‘机动’为第一要事,怎可本末倒置?年初又听闻作院新出精铁,特研制新战炮,名为霹雳炮,此炮更轻便,射程也更远,威力巨大,稳定性高,今特呈于主公之前,以供验看!”


    潘邓挑挑眉毛,“这霹雳炮便是之前指挥在信中所说?”


    凌振自信满满,“正是此炮!”


    潘邓便说道:“军工厂又有新武器,乃是我苏州府大事,该叫几位参军以及府尹前来,共同验看。”


    武松便叫随行人等去叫诸位官员到苏州府南虎丘空旷处,待到人齐了,凌振才挥了小旗,点火试炮。


    只见几个训练有素的梁山军推着炮车疾驰到隐蔽处,一人指挥,几人听令,随着红旗划落,一声声炮响炸在耳边,数息过后,伴随着震耳欲聋之声,山摇地动,土丘暴裂,足可见此炮威力巨大。


    潘邓拍拍手,“好!”


    袁常棣也笑道:“恭喜主公得此利炮!从此往后当所向披靡!”


    众人看此炮,也都满脸欣慰,后凌振又演示了军工厂中新制的蒺藜火球。此物依潘邓看有点类似于前世的手榴弹,扔出去后便会爆炸,从内部弹射出铁蒺藜,对金军骑兵来说乃一大利器。


    又有突火枪,乃是以竹筒为枪身,后点燃火药便可发射出箭头,形制已有些像前世的手枪了。


    众人便在虎丘看了军工厂这一年来的成果,待到夜晚回府之时,有衙役通报北方有人来投,明瀚海接见此人之后又连夜引荐给了主公。


    彼时潘邓已要和亲亲师叔一同安置了,听了有人来又穿上衣袍到外间迎接,他一边往外走,迎面走过来一人,笑容明朗,言语亲切,“白日里已听闻虎丘阵阵炮声,恭贺主公得此利器!”


    潘邓抬眼一看,此人不是陈留太守、曾与潘邓共知东平的晁少古又是谁?


    第280章 雪夜见少古


    晁少古前来相投,潘邓喜不自胜,拉着他到偏厅,叫人备下宵夜,屋内灯光亮起,此时天上竟飘下点点雪花来。


    潘邓说道:“今年下小雪格外晚,往常年月十一月就有飘雪了。”


    晁少古说道:“北方早已有大雪,南方温润,雪也秀丽。”


    二人就坐,寒暄一番,晁少古说起来时沿路之景,后又说起北方形势,“……那李纲不知怎的得罪了新皇,皇帝派他留守汴京,可汴京城他又哪里敢进去?不去汴京,直把气往我身上撒,他自己留守陈留,把我挤出来了!”


    晁少古叹道:“我猜测八成是他总想北伐,惹怒新皇之故……还有那宗老大人,我曾为他写文的,他也不知因何缘故被新皇厌弃,被派到西北做太守了……”


    晁少古十分唏嘘:“可怜宗大人一把年纪,还要如此奔波……”


    潘邓笑着斟了酒,晁少古连忙接过,二人对饮而尽。


    潘邓说道:“少古此番南下十分艰辛,你能特地来苏州府投我,我心甚慰。”说着又斟了一杯酒,“且再请一杯。”


    晁少古也满面微笑,二人又喝了一杯酒,他说道:“主公说得是哪里话?晁某早些年间因元佑一事仕途坎坷,还是登了陈太师门上,才有的今天。彼时太师还是权知开封府,眨眼之间已过去八九年了,太师待我如待亲门生矣,我与大人又有同知东平之宜,如今潘大人雄踞江东,我怎能不来?”


    潘邓说道:“如今江南正是缺人手之际,少古来到,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晁少古便站起身来,行了大礼,“我到江南岂不正为此而来?必为主公殚精竭虑!”


    潘邓赶紧扶住他,“少古缘何如此,快请就坐。”


    门外李迁送了菜肴和鱼辣汤来,给二人各盛上一碗,晁少古接了汤碗,说道:“说起来我白日里听到的虎丘巨响,可是府中研制新炮了?”


    潘邓把碗里芫荽末搅匀,喝了一口热乎鲜汤,说道:“正是,少古可还记得当初在东平时招安梁山众匪,其中有个叫凌振的,绰号轰天雷,是个制炮的好手,如今江南武器精良,也多亏此人。”


    晁少古也照猫画虎夹了一箸芫荽末,放到辣鱼汤里搅匀,喝上一口,果然鲜美,在这冬日里甚为热乎,“……我如何不记得他?在那之后主公南下平方腊,东平作院都是我在管,与此人常常见面,是个奇才,如今想来,好几年未见了。”


    晁少古把汤碗放下,之后说道:“……我要说的也是此事,那李纲在陈留时,细心想了对付金军之策,金人有马匹且善骑猎,而我大宋缺马,这是难以弥补的弱势,且马场朝夕之间不可建。李留守想到最后也只想出几策来,一来建造战车,以战车御敌;二来勤练拒马阵,绊马索,铁蒺藜,让金人马失前蹄,如此可以抵挡;三来坚守城池,火炮扰乱敌军,不与金军起正面冲突。除此几策之外再无他法矣。”


    潘邓说道:“此事我苏州府也想过,御敌之法,左右不过这几样,利炮已成,这战车则是五年之前就在研制,卫三郎为此多付心血,如今可算是能鞣出六尺长的车轮了。”


    晁少古颇为惊讶,“如此巨大!可见颇费心血矣……今日听到炮声,我心中也甚安稳。只是不知如今金军沿长江西行,主公是何打算?”


    潘邓听到此话手停滞一瞬,把筷箸放下,叹了口气,“早先我欲得江州,大军已派向广德军,后金军攻扬州,我心中不忍百姓受此异族屠戮,便又派关将军前去解扬州之围,如今……”


    潘邓默默不言,晁少古也把筷子放下,“原来如此,解救扬州乃好事一件,主公为何闷闷不乐?可是之后行事还没有章程?”


    潘邓说道:“我不瞒少古,确有一事在心中横亘,不知如何是好。”


    晁少古紧忙说道:“主公但说无妨。”


    潘邓悠悠说道:“我当初起事乃是为钦宗赐死,不得已而为之,十分仓促;北上清君侧之后,回想种种,也确实觉得如今之势难以称霸,遂再回江南;可如今形势,新皇即位,我江南终归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赵宋在当今世上乃是正统,而我原为宋臣,我江东纵有吞天掠地之能,却怕防不住天下读书人悠悠众口。即使能坐上高位,却怕德不配位,终有隐忧,此事不知如何是好。”


    晁少古听此疑问,怎能不知潘大人与他推心置腹?遂拱了拱手,而后笑着说道:“我原不明主公之心,究竟意欲称皇还是只愿称霸,如今主公这番剖白,我便明了了。”


    当时事发紧急,许多事怕是没来得及想明,如今再看,主公所图不小。


    晁少古说道:“主公多虑了些,不过此确实是件大事,需从长计议。”他想了想,而后说道:“主公只说江南已反,怕是江东诸位当局者迷了,试问如今江南真反了吗?”


    潘邓有些迷惑地看他。


    晁少古说道:“主公在汴京城门前退避三舍,而后救助汴京百姓,种种均被天下人看在眼里。后金军撤退,天下都在观望主公入主京城之时,主公却又洒然离去,只留下一句天神谶言,‘驱除鞑虏者,北定中原也’。这如何称得上是反?主公乃大忠大义之人也!”


    潘邓:“……这,可我江东确实已反,且当初钦宗坠城而亡,皇帝因我而死,这事过后,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晁少古大笑,“原来根结在这,主公忒死板了,那钦宗怎么死的,旁人说了不算,只一人说了算!”


    潘邓问道:“是谁?”


    晁少古便凑近了,在主公耳朵边上说了一个名字,而后再耳语一番,“……如此一来,再无名不正言不顺之忧,之后主公只需静待时机,便可逐鹿中原。”


    潘邓退回到座位上,细细想来,确实可行,“……只是自起事以来,于这大事之上所做谋划,少有准成,往往有以古制今不达事之变者,少古之策虽佳,却不知能否成事。”


    晁少古说道:“世事变幻,须臾之间,主公只安定本身,足可以不变应万变矣。”


    说话之间,天已由暗转明,黎明已至,屋外换了银装。


    *


    潘邓回到房中时天蒙蒙亮,屋里还很暗,他悄悄走到床前,欲趁着时间尚早,睡个回笼觉,解发冠的时候却看见床上人已睁开眼睛。


    潘邓凑了过去,徐观掀开被子叫他躺在自己被窝里,而后环抱住小师侄,两手握住他的手,给他取暖。


    潘邓絮絮叨叨说了北面的大事,而后说了晁少古之策,徐观闭着眼睛听,之后说道:“他真是师兄一手提拔起来的,所思所想和他一样。”


    潘邓愣了一下,“师父也这样想吗?”


    而后想起什么,眉毛一拧,转过身去,叫师叔直视自己,“师父给你写了信?”


    徐观:“……”


    徐观说道:“并没有,我看他撺掇董平做燕山王,而后又管朝廷要兵要粮,猜的……”


    潘邓还是怀疑,“他真没托人送信来?”


    徐观看他一副狐疑的样子,伸手捏了捏潘大人脸颊,而后把他揽在自己怀里,叫他靠着自己胸膛上的热气暖身子,“他若真写了什么信,哪里瞒得过你?”


    潘邓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遂不再想这种种烦恼,靠在观哥儿胸口睡着了。


    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武松在外通报。


    潘邓抬起脑袋睁开一只眼迷糊问道:“找好住处了吗?”


    武松说道:“托人在东四街赁了一处院子,位置上好,就是院落不大,尚待装饰,属下又派了两人跟随,已叫晁大人安置了。”


    潘邓就放心了,武松办事他不操心,遂闭上那只眼睛,又躺回去了。


    武松却没走,“属下回来路上遇到一人。”


    潘邓又懒洋洋抬起脑袋,“谁?”


    武松说道:“原来梁山上的好汉,名叫混江龙李俊的,他从江州来,带来江州通判官刑名扬书信,托我代为转达给主公。”


    “嗯?”潘邓反应了一会儿,用胳膊肘把身子支起来,李俊?刑名扬?江州?他赶紧坐起身来,把衣服穿上了,“信呢?”


    武松便进门把信件递给主公,潘邓拆开之后从头看到尾,“他送信到这儿来走了多久?”


    武松抱拳回道:“属下没问。”


    潘邓说道:“既然如此,叫他来见我。”


    少顷武松带着李俊步入堂内,潘大人早已在此等候,李俊一见潘邓,单膝跪地纳头便拜,“李某为人轻狂,从前多有得罪,还望潘公见谅!”


    潘邓上前去扶起他来,“从前种种,提它做甚?古有一笑泯恩仇者,李俊兄弟如今得以再回江南,便将前情忘却了吧。”


    李俊听了这话,这才敢坐下。


    潘邓问道:“你从江州到这儿来,走了多久?”


    李俊拱手答道:“十八天。”


    潘邓便知江东恐有不妙,还是叫他细细说来江州之事和这些天路上见闻。


    李俊一一说了,而后问道:“潘公可救江州?”


    潘邓叹了口气,沉思良久,而后说道:“怕已来不及了。”


    李俊脸上顿时有错愕悲凉之色。


    潘邓继而说道:“我大军不在此处,不过倒是有支军队可做应急之用,李俊兄弟既然已送信来此,不如跟随我军中人往湖州一趟,再替我送一封信去如何?”


    李俊哪里有不应的,拱手说道:“但凭大人差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