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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赵桓坠城


    潘邓不欲与他多说,回道:“此非我本意,只是势如潮水,人如芥子,被裹挟至此,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讨贼檄文被送到皇宫,赵桓此时正被金军来使催促着去南城门。


    粘罕早听得天地巨震,得知有军队到此,占领了北门,心中急切。这些日子形势大好,给自家皇帝的信件之中也夸下了海口,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端,叫他大宋接着存活下来,他哪里有面目回去见吴乞买?


    是以粘罕固守于此,并没轻动,而是叫人快速将太上皇以及赵家宗室送上车,当天就运出了汴京城。


    在运送皇室的车驾走后,粘罕还不忘催促大宋皇帝,骗他说太上于此,叫他与乃父同聚,共商大事。


    朝中已有人猜到金军打得是什么主意了,是以不愿意让皇帝出城自寻死路。可眼下之势,汴京城被金军团团包围,可以说是再无一战之力,敌强我弱,自然是予取予求,皇帝不出城又能如何?


    赵桓听了群臣相告,这才明白金军如此行径是有罢黜之心,惊骇之下满心悲痛,却又没有办法,看了金军来信,说道:“父皇在军营之中,他既叫我去团聚,朕身为人子,不能不从。”


    群臣悲拗哭泣,“陛下……”


    赵桓说是出城,却能拖一天是一天,总要想想别的法子,与金人商议一番。


    皇宫迟迟不肯行动,粘罕一面派人打探这伙南面新来的军队是个什么底细,一面左等右等等不来完颜宗望,心中警觉,直觉得局势恐怕有变,当机立断又发了一封急信到汴京皇城。


    此信乃是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写的诏书,远道而来,前两日才到汴京城的废国取降诏。


    信中写明了大宋皇帝赵桓背弃盟约,此乃人神共怒;先皇开朝之时,也是尔太上皇率先交好,建立盟约,之后大金以诚相待而大宋却屡屡败盟!


    朕原以为你成帝位之后会加以改正,却没想依旧重蹈尔父佶之覆辙,许诺割让三镇,却又刀兵相见。我上下均是同仇敌忾,举兵讨之,果然天不佑你无德之地,举族出降。你既为投降之人,戴罪之身,自有异姓之事!朕已宣谕元帅府施行,故此告知,叫你知悉。


    而后粘罕还明言,叫皇帝与其子女,嫔妃统统出城,今夜若不出城,便举大军攻伐,屠城汴京!


    赵桓看了此信件,整个人汗透衣襟,虚脱地坐在椅上。


    大宋官员又收到另一份信件,乃是粘罕叫他们自在群臣之中推选新主,之后在城中贴出告示,告谕百姓,大宋皇帝已被罢黜。此诸多事宜,也都在今晚之前做完!


    堂上君臣都默默无言。


    众位高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看着汴京城回天乏术,外有金人,内有叛乱,如今金人执意要灭宋,写明了更姓,他们这些大臣要如何是好?


    皇帝还在,他们都是朝中士大夫;皇帝没了,他们能是什么?


    可不管怎么样,得保住汴京才行呀!要是不按照金人说的办,整个汴京城都没法保下,他们的家人妻小可还在城内呢,怎能经得住铁蹄?他们自己怕是也要遭屠,时辰不早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将前朝皇帝尽快送出去!


    之前押送太上皇的四壁都巡检范琼催促道:“陛下,这该如何是好?”


    跟着张叔夜一同进城的吴革则说道:“如今存亡之时,诸位该一同想些办法,怎能叫皇帝和太子一同出城?太子如今年幼,旁人都认不得,不如咱们随意找个孩子,出城之时假意争抢,将他失手从车上摔下,只给金军一个尸体。如此将太子偷着带走,也能存续国祚呀!”


    范琼却说道:“这事谁去做?太危险了!叫金军发现了,都得吃铡刀!”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显然已是将皇帝出城一事视为板上钉钉了。赵桓一言不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些人一般,整个朝堂无比荒唐,自己做皇帝就荒唐,如今看着群臣的嘴脸,更加觉得荒唐。他赵氏江山,真要毁于今日?祖宗打下来的江山,真要毁于他这不肖子孙之手?大宋若是亡于他手,他即便是死了,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又如何担得起这千古的骂名!


    此时又有急报,乃是城北潘邓大军到来,给陛下的讨贼檄文。


    其上写道当今天子蒙蔽,奸佞擅权,忠良受戮,社稷倾危,潘邓原本布衣,乃是受先帝殊遇,委以重任,提三尺剑,效死疆场,北使虏廷,东剿梁寇,南平方逆,再造江南。岂料功高见忌,忠而被谤,今有奸臣李邦彦,蛊惑圣听,构陷忠良,欲以“莫须有”之罪加诛,此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李邦彦本一介佞幸,无尺寸之功,徒以谄媚得宠。蔽主聪,乱朝纲,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太上北伐,收复燕云,今上嗣位,本当亲贤远佞,励精图治,奈何受其蛊惑,自毁长城,竟叫胡掳南下,向北称臣!我受太上托付,镇守东南,保境安民,何曾有二心?今反遭猜忌,刀斧加身,岂不令天下将士寒心!


    昔汉诛韩信,自毁股肱,今我若束手就戮,则奸佞益肆,社稷必危!故提义师,入京城清君侧,非敢犯上,实为社稷计耳!愿皇帝明察,速斩李邦彦,以谢天下!若仍执迷不悟,我虽万死,亦当率三军将士,直抵阙下,大白于世!檄文到日,望共襄义举,若李党负隅,则天兵所至,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


    檄文字字力透纸背,赵桓看完,整个人浑身打摆,满目通红,众人见皇帝如此模样,都不敢上前搭话。


    过了半晌,赵桓颤抖着说道:“朕,朕愧于宗庙,也罔对黎民,如今以我之身若能平息战火,朕愿前往金营。”


    范琼听到皇帝愿意去金营,松了口气;吴革却说道:“陛下,陛下三思!陛下这么走了,叫朝廷如何是好?陛下就算是走了,也要拟个章程再走呀!”


    皇帝看了吴革一眼,又说道:“……只是内忧外患,在那之前朕要先去见见潘邓。吴大夫,你跟朕来吧。”


    一南一北都有人等着赵桓,他没选择南面,而是带人去了北面。


    其他人则替金军行事,将皇帝子女和后宫嫔妃都打包上车,送到南门。


    百姓前两日见宗室出城,心中十分忐忑,不少人已有猜测,今日又见皇宫内行出马车来,有百姓拦车问话。


    范琼本来就要张榜,见百姓问了,便直接告知实情,金人欲要罢黜赵氏。


    他心里十分忐忑,害怕百姓闹事,说完之后又大声开解:“哪个做皇帝,与尔百姓有什么相关?姓赵的来,叫他赵皇帝;姓李的来,叫他李皇帝!你们军民耆老僧道百姓,都速速回家去!照管好一家老小!莫要在此聚集,散开!散开!”


    *


    南门之处混乱一片,北门却十分安静,赵桓来时叫人去逮捕李邦彦,却久久没等到回信,想来李太师已知大事不好,早已逃之夭夭了。


    前来接应的北城楼士兵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陛下,赵桓听到潘邓为了百姓而退避三舍,现如今在城下也没有攻城,冷笑了一声。


    张叔夜远远见皇帝车驾到此,吴革也在。赵桓登上城楼,从上往下看潘邓大军。


    梁山军得知皇帝来了,一时间窃窃私语,都仰着脑袋往上看,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呢,如今跟着潘大人,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只是这皇帝怎么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如此削瘦,衣裳漏风,两腮无肉,形容颓废,乍眼一看都如此,想必更经不起细看了。


    跟他们潘大人比起来差远了!


    潘邓见赵桓来了,扬声说道:“奸臣当道,祸乱朝纲,我等受百姓所托,前来讨贼,如今李贼何在?”


    赵桓说道:“你所谓清君侧,不过是想要谋朝篡位罢了!朕父皇待你不薄,为何要如此逼迫?”


    潘邓冷声说道:“说太上作甚?当日赐死我的是你!你既不肯交出李邦彦,便来说说为何杀我!”


    赵桓哪里有理,当初群臣误以为潘邓挟持太上皇,在江南欲要另立朝廷,这才赐死他。可没想到李棁南下不久,太上皇就跟着李纲回来了。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说自己做错了,只得将错就错,他虽无理,可潘邓造反就有道理吗?


    赵桓斥道:“你之反叛,罪责弥天横地,我不杀你,便是宗庙不保,百姓受苦!”


    潘邓说道:“我镇守一方,何罪之有?反叛皆为逼迫,你若不杀,我何以反?”


    赵桓厉声说道:“尔在江南拥兵自重,杀之亦反,不杀亦反!朕躬社稷,不想今日有如此反贼!你之清君侧,若想如此就能托之大义,那你想的太简单了!朕虽身死,也要宗庙长存,尔潘邓永为反贼!”


    潘邓听了此话,眯起眼睛,只见赵桓在城上不知说些什么。


    赵桓从怀里拿出黄布,上为他亲笔所写废太子谌的诏书,而后又写了立康王赵构为储君。


    当初父皇乃是在群臣见证之下叫他即位,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大宋皇帝;如今他立下诏书,告谕张叔夜和徐秉哲,“如今仅剩皇子构一人,朕死以后,康王继任大统,尔等秘密出城,莫要惊动金军,切记辅佐君王,以宗庙为先!赵构所在之地,即为京城!”


    说完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喊道:“潘邓造反,逼死皇帝!”说着往前一扑,当即栽下城池,身死城外。


    城上人看着皇帝如此,都大哭出声;林朔见此微微皱眉,看向主公。


    潘邓看着赵桓如此作为,又看向他血呼啦的尸体,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呵。


    第262章 进入汴京


    林朔打马上前,走了两步,凑到主公跟前,低声说道:“大人,如今又该如何?”


    按照他们和主公一路商议的,此番到京城来看看局势,一来他们封锁江南之后便派人来京城接主公的师父和师叔,却没料到两人都没找到,也没得知什么风声,后来才知道陈太师被贬雄州,而徐大人却下落不明,这次前来也是要搜寻一番;二来胡人南下,汴京城恐怕不敌,此乃异族讨伐,而非同族争霸,非我族类,金人能对汉人有什么君子仁义?只怕便是对普通百姓也要挥刀相向,如今他们尚有一战之力,定要相救。


    三来则是见机行事,若是朝廷交出李邦彦,他们便诛杀奸臣,为己正名,讨要封号,再回江南徐徐图之;若是朝廷负隅顽抗,他们就直接攻入城中,诛奸臣,清君侧!


    可如今他们连李邦彦的面都没见到,赵桓却死了,还是当着他们大军跳城楼死的,岂不是叫人以为是他们把皇帝逼死了?这怎么能行!


    自古以来造反做皇帝,最忌名不正言不顺,任你如何早早称王,只要名头上有个贼字,别人依旧有理由讨伐。君不见多年之后,人依旧叫魏武曹贼而蜀汉则为刘皇叔?如今赵桓怕就是料到这点,才叫主公背上这不忠不义的罪名!


    真是死了都叫人膈应!


    林冲见主公不语,走过来两步,悄悄问道:“皇帝如此作为,咱们要讨个好名声,怕是讨不了了,不如直接攻入城中,取下汴京?”


    城楼上面大臣守卫一阵哭嚎,徐秉哲大骂:“太上待你不薄,怎养了你个白眼狼,硬生生逼死皇帝!”


    众人都看向潘邓,潘邓一直沉默着,此时却轻笑一声,叫人给皇帝收了尸,之后手向腰间,抽出利刃,“我此行为清君侧,诛杀奸臣,勤王京师而来,已向尔等索要数回,既然交不出李邦彦,就别怪我等进城搜寻了!”


    城楼上守军大惊失色。


    潘邓刀尖直指前方,“攻城门!”


    身后梁山军山呼海啸,守城士兵见皇帝都死了,他们守的是哪门子城?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叫梁山军冲撞几下,城门大开。


    林冲捉了张叔夜和徐秉哲二人,又派梁山军四散,把控城门和四壁。梁山军在街道之中穿行,没想汴京城并不如他们想象之中混乱,反而是多数家中紧闭,且有青壮自发巡逻。


    梁山军迅速接替了各个城门,最后将南薰门守卫的金军全都杀下城去,而后关严四壁,封锁汴京。


    潘邓带着徐秉哲一路到了开封府衙,把府尹徐大人扔到府衙之内,而后全城搜查李邦彦。


    不出半个时辰,林冲便将李邦彦带来见主公。


    李太师蓬头垢面,形容狼狈,身上穿的是土布麻衣,看样子是准备趁机逃跑,可没想他正在街上游荡,就被这伙强人抓了起来。


    “潘公!我乃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看在你我昔日同朝为官的情分上,放我一马!”他看着潘邓不为所动,继而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我愿为潘公写告天下书!”


    林朔挑了挑眉头,这李邦彦还以为他是太师呢,若是平常人造反,由他这前朝宰相来写文章,或许是件好事。可如今他们讨贼,讨得便是此人,还要他写什么告天下书?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潘邓说道:“奸臣业已擒获,即时处斩。”


    林冲谴人将李邦彦拖下去,到了府衙门口一刀放了血。


    府衙处还有刚刚张贴的告示,上写大金皇帝已经罢黜赵氏,欲另立新王,叫百姓各自在家安居,勿要慌乱。


    范琼此前正一边张贴告示,一边等着皇帝回归,却没想皇帝等不来了,反而叫潘邓进了城来。他自己也被五花大绑,扔到了张徐二人身边,询问一番,才得知皇命身死。


    范琼心里暗骂张叔夜没用,想他带了几万人来到汴京,金军打不跑,汴京守不住,如今连皇帝都能当着他的面身死,他还能做些什么!


    如今皇帝死了,金军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范琼急火攻心,“金军已经下了通牒,今晚之前交不出皇帝,就要屠城!”


    张叔夜心灰意冷,主辱臣死,他却眼睁睁看着皇帝死在自己面前,宗庙倾倒,如今他又有何脸面进这汴京城来?恨不得追随赵氏离去,却又惦记着怀里这张诏书。


    如今太上和宗室全都被金人所掳,皇帝身死,赵家只有康王这个血脉在外,躲过了这场浩劫,也成了唯一的希望。


    他心中明白皇帝为何身死城门,一来金军有意罢黜赵氏,皇帝与太上皇去了金军大营,依旧是生死未卜,与其死在北狄手上,还不如自己死在这汴京城内;二来若是还有太子,那康王则名不正言不顺,如此生死存亡时刻,万事应以宗庙为先,是以陛下废太子,立康王;三来身死城下,坐实潘邓反贼之名,使其冒天下之大不韪,难以聚拢人心,不能轻易称王……这种种都是为了给康王铺路,让国祚存续。


    只是如今他们还不知能活到几时,若是身死于此,他恐怕要愧对赵家了……


    范琼还在吵嚷:“……姓张的!你哭有什么用?你不是认识那反贼,怎么也被抓来?快去和他说明,金人正等着皇帝,若是耽搁了,整个汴京城谁开罪得起?”


    张叔夜不闻不问,范琼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对着身边守卫说道:“快,快去叫你们潘大人来,我有事要禀告!”


    待到终于见到了潘邓,范琼说道:“金人要今夜之前送皇帝出城,不然便要屠城!如今皇帝虽已身死,我等也待将尸首送往城外,以告金人!且金权臣粘罕许我等群臣推举一人,去做皇帝,如今潘公到此,不若顺水推舟,我等便拥立潘公为帝,执掌汴京!”


    潘邓听完,轻笑一声,“我还当你要说什么要紧事,原来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范琼听他口风,心中琢磨不定,说道:“潘公若不愿意,我等便去北面接陈太师回归,立他为帝,潘公意下如何?”


    叫他们群臣拥立一人为帝,这事确实不好办,任是选了谁做皇帝,都有可能引火烧身。按照他之前和诸公商议,在座各位都不愿也不敢当皇帝,因此他们决定选一个不在汴京城的人,把金军应付过去,再以金军的名义叫这人来京城。


    范琼悄悄打量潘邓,这人若是被推举做皇帝,怕是下一个王莽;可若是陈太师,则必为伊尹,没准等到那时,还能还国于赵,不过到时候怕是没他什么好果子吃了……


    潘邓听了范琼的话,收了笑容,冷眼瞧他,“何时我中原王朝称帝,要他金人来立?尔等食君之禄,却只知卖主求荣,如今还要将皇帝尸体运出城外,以求一夕安寝!汴京陷落,少不得是尔等酒囊饭袋蛀空朝廷!”


    范琼真心相荐,却被他痛骂,心中不服气,想说他一介反贼,怎么有立场来呵斥自己?却终究没胆量回嘴,只是咬咬牙,而后又劝道:“如今太上和宗室已经去了金人大营,就是为保这一城池百姓,可你却不让群臣将皇帝尸体运出城外,难不成要见太上皇等白白受辱?叫我等功亏一篑?就为了尔装模作样!”


    潘邓一脚把他踢了个仰倒,“蠢货!”


    范琼倒下,带着徐秉哲一同栽在地上,那徐秉哲已见了潘邓大军行动利,落捆他就像捆鸡仔一样,哪里还有在城楼之上嚣张的样子,默默趴在地上装鹌鹑。


    潘邓冷眼看着这些个只顾自己,不顾黎民的朝廷官员,冷声说道:“我管你朝臣如何,皇室如何,你这些只知保全自身的士大夫又如何!尔等可有想过,就叫金人这般劫掠中原皇帝,向北称臣,罢黜君主,对中原王朝是什么样的耻辱!尔等教百姓如何自处?尔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想到祖辈曾经被北狄如此欺凌羞辱,偌大朝廷,从上到下,没一个人能驱逐鞑虏,全都卑躬屈膝以求宽待,每每想到大宋,就要回味中原之耻,要他们如何自处?你弯下去的脊梁骨,要几百年才直得起来!”


    范琼被他骂得满面胀红,说道:“汴京沦陷,乃是力有不及!金军几十万在城外虎视眈眈,可城内只有几万人!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是拼了命守城,也打不过金人,这才要议和!皇帝已经议和了,能谈的事为什么要打仗?我们打不过金人,还要军民去送死吗!”


    潘邓看着面前之人,厌恶至极,“无可救药。”他今夜还有要事要做,不愿与此人废话,转身进了府衙正殿,欲在此指挥守城,防守金军来攻。


    林冲则鄙夷地看了范琼一眼,“汴京城东南西北八十余里,金军哪里围得过来?我等刚一到此就撕开缺口,占领东北,他金军说到底也是肉体凡胎!城外几十里就是粮仓,将粮食运到京城,足可支撑一年;城楼各个高数丈有余,只要严防死守,金军谁能攻下来?汴京城的确只有几万士兵,可还有百万百姓!攻城需要士兵,可守城哪个汴京百姓守不得!四边勤王军都在路上,尔等只要支撑几个月,届时金军粮食不足,长途奔袭到此,必定困顿,尔等与勤王军将金军围困在此,来个关门打狗都尚且有余,还需要皇室亲自去求和?就连两地都不必割让!”


    一群废物。


    林冲将这个对主公不敬的软骨头训斥一顿,自己也待出府领兵,守卫城池。


    他走时还没忘把张叔夜带上,只因守城士兵多半是张总管从南面带来的军士,有他在好说话。


    夜里一片寂静,汴京城四处亮着火把。百姓在家中已知要变天了,闭门不出,之前在街上自发巡逻的乡勇青壮都被召集起来,从汴京城内作坊分发了兵器。


    林朔带着五花大绑的徐府尹在衙门门口分发锄头,一边对百姓说道:“如今没皇帝了,咱们老百姓自己不能乱!这地是咱们自己的,父母妻儿也都在城内!胡人围城,威逼恐吓,咱们中原人也不是吃素的!刚才潘大人已到了汴京城,带来三万大军,誓死抵抗金军,与汴京百姓同存亡!尔等回去,自守卫街道,保卫乡里!明日一早恐有战火将至,都听从安排,咱们定能度过此劫!”


    第263章 大战金军


    在府衙前分发完了兵器,林朔又让人把从金军大营抢来的粮食挨个街道发了,叫他们自己分粮。汴京百姓自带着锄头去艮岳把那珍稀草木都劈了,支起大锅煮水煮饭。


    李娘子和丰乐楼厨娘也在内,她两个打水洗干净了手,把头发扎起来,拿了大木盆舀水和面,十分干练。另一旁大锅上煮了热汤,又有隔壁的酒楼有灶台能烙饼,她们一边先给青壮每人盛了汤,一边把面盆搬到隔壁去烙饼。


    那两个小伙计见自家忙起来,赶紧过去帮忙,大面盆虽大,可也不在话下,哪个男子搬不起来?只是如今饿了好些天,从前轻而易举搬起来的面盆,竟觉得重起来,两个伙计头重脚轻,脚底打飘,最后还是合力才能抬走。


    一边的梁山军见了心生感慨,这汴京城多好的城池,比当年杭州城还坚固呢,里边还有好几万大军,竟叫人守成这个样子!瞧把这些个老百姓饿的,都瘦成一片了!


    看护街道的梁山军见了去搭了把手,轻轻松松又搬起一盆,放到面案之上,见娘子一个人揪面擀饼烙饼实在匆忙,又净了手,挽起袖子来揉面擀饼。


    李娘子说道:“官人南边来的,还会这个呢。”


    那梁山军笑着说道:“我是山东的。”


    那李娘子记起来了,“我知了,你们是东平的。”


    梁山军说道:“是了。”他活完面,又去帮着烙饼,眼看着十分麻利。新烙出来的一筐送去给街上乡勇,叫他们喝汤吃饼填饱了肚子,之后再烙出一筐来,那梁山兵取了两个,又拿了两碗汤给李娘子二人。


    李娘子连忙推拒,“这怎么能行?我们不打紧的,先叫兄弟们吃吧,你们远道而来,眼瞅着也没吃上口热乎饭呢……”


    那梁山兵说道:“不是这一点活,那边还有十几袋面没活呢,有的忙活,现吃的烙完了,还要给城楼守军分两个揣在身上明早守城吃,你两个先填补肚子,别干着活累倒了。”


    李娘子这才接过了烙饼吃了起来,那厨娘见东家娘子吃了,自己也端起了碗,狼吞虎咽。


    过了一时半刻,又有人来此帮忙,那梁山兵这才又到街上巡逻。汴京城各个街头都有这样的大锅生火,梁山军推着车把一袋袋军粮送到街上,各街有熬粥的,煮面糊汤的,天色黑暗,炊烟生起。


    等到将士陆续都吃了饭,饱餐一顿,天也到了最黑暗的时候,黎明就要来了。


    *


    林朔看着天边由伸手不见五指变得能微微有点亮光了,和主公闲聊着说道:“父亲为我兄长起字之前,便是黑夜之时,彼时天高星垂,天地寂寥,又正值朝中杨戬作乱,四处刮地皮,一开始只在北方,那年此邪风却刮到南边去了。父亲虽身在田野,也关心着家国大事,他心中郁郁,却也望着终有一日大宋能迎来天明,遂给我兄长取字星垂。”


    潘邓点头,“星垂之时,黎明将至。”


    林朔笑着说道:“……给我取字之时,父亲心胸开阔,他说江南迎来明主,愿潘大人能在江南常驻,日后再回京,也必是宰执之才,大宋有望,因此给我取字星稀,就和我兄长的字是同一个意思……”


    二人都看向远处,天空之中亮起鱼肚白,星子稀稀落落,南门突然爆发一阵喊叫声,又有一枚枚巨石砸落,砸坏房屋,震得大地发颤,金军攻城了。


    梁山军快速指挥着百姓往城中聚集,远离城门处,好不被金军的投石机殃及。城门口的守军一边警惕着,一边拿着千里江山镜往远望,看到敌人投石机所在,便叫自己城上炮口转移,指挥使挥了挥旗,吼道:“瞄准!”


    东京城的炮也是昨日半夜里搬到城楼上的,从前不知怎的,有这东西也不拿出来用,就放在仓库里积灰,昨日梁山军一到,把这些东西都刨出来了。


    梁山军和张总管带来的南方军掺杂着,把炮口架准了,那指挥使又挥了挥旗子,“放炮!”


    霎时间冲天巨响,几门城头炮轰出炮弹,将南城门外炸得一片狼藉,碎石横飞,尘土弥漫,众人都能闻到刺鼻的硝烟味。


    金军投石失利,改为硬攻,在尘烟的掩护下,手拿云梯套索,迅速向城门发起冲锋。


    然而梁山军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脚下城墙坚固,兼之居高临下,占尽优势,是以来一个打下去一个。


    城墙上箭如雨下,弩箭夹杂着大石块,不断从城头倾泻而下,金军士兵们纷纷倒下,鲜血染红了南熏门,但即便如此,金人仍然毫不畏惧,前赴后继地爬上城墙。


    汴京城百姓一些在家中闭门不出,另一些则驾锅煮水,搬运伤患,运送物资,在四壁处支援将士。


    金军今日主攻南熏门。


    粘罕站在大帐之中,他们之前叫太上皇和宗室全都到了大营内,本来已经设宴款待大宋皇帝,自己人也待趁此机会庆祝一番,却没料到敌军突袭,只几个时辰的功夫,营地被劫,驻军数万人被打散,汴京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抢走!甚至将四处城门都换防了!


    粘罕只好快速派人押送大宋宗室北上,自己则收拢士兵,查看形势,只是有些不妙,他派出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完颜宗望。


    粘罕心中惦记着自己这位同僚,完颜宗望乃是太祖阿骨打之子,他怎能让阿骨打的孩子死在大宋境内?因此四处派人搜寻,却依旧未果。


    兀术叹息道:“那南面来的军队来势汹汹,不是这儿的宋军能比的,宗望怕是凶多吉少了。”


    粘罕沉默不语,拳头暗暗捏紧,大金的威严岂能容许他称臣之国的军队挑衅?遂下令攻城,一定要给这些南人一点教训!


    攻城军越战越勇,但终究攻难守易,金军隔了一道城墙。汴京百姓不住地在街上穿梭,往城墙上递上沸水,叫这些金人洗洗脑子。金军不断遭受重创,从日出打到晌午,见城墙纹丝不动,终于退兵。


    虽然不知金军是短暂退兵还是日后不再侵扰,但汴京城终于是打了个胜仗!这么长时日以来被金人骑在脑袋上欺辱,百姓们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是呼出去了,民心欢腾,大家伙热闹地吃了顿饭,又守了一晚,第二日金军从西水门攻城。


    已有汴京百姓知道了守城是个怎么回事,主动找到梁山军首领,与他们讲汴京第一次遭金人围攻之时,李纲李右丞带着他们守水门的事。


    西水门守将杜指挥迅速采纳,百姓们也自发去艮岳,排着长队,或推车或几人抱着,把那曾经消耗巨资从江南运过来的奇石再运到水门前去。


    杜迁一声指令,火箭射向敌军,把金军爬城的射翻在地;而后拿了大石头砸船,再把河道淤堵住,让敌军难以行船。


    却没料到金军今日与往日不同,一边攻打西水门,另一边绕行到东门处,由大将兀术亲自指挥攻城。


    梁山军站得高看得远,早就破解了金军分兵之术林冲在东门内指挥将士开炮,而后箭雨扫射,把爬墙士兵一一打下城楼。


    战火纷飞,呼喊盈天,就在金人作战疲乏,怎么也攻不开这道城门,正在心里打退堂鼓之时,却不料想东城门自己开了。


    金军爬城一半,望着这缓缓开放的城门,心中都有说不出来的感觉,直觉此事太过蹊跷,怕是有诈。


    兀术却没放过此良机,他们金军马上一向勇猛,只是到了这城池跟前颇有些使不出力,若是自家投石机派不上用场,城门难以攻破,则马军战力大打折扣。


    可如今宋军竟然将城门打开了,这岂不是瞌睡到了有人递枕头?金兀术率领铁骑冲锋而上,管他三七二十一,这次机会若是没了,下次可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宋人就在这城池之内,待上几个月不在话下,可他们已经南下许久,眼看就要回归了!


    金兀术大喊:“攻下汴京,抢劫三日!”


    金军骑兵山呼海啸冲锋而去,却没料城门处早已设了绊马索,顿时间人仰马翻,前排兵死的死伤的伤,哀嚎一片。


    兀术在其后并没在意这些伤亡,两军交战,前面少不了陷阱,前排兵本就是为他们主力军铺路的,遂马不停蹄,又举刀带领大军向城内杀去。


    林冲眼见着敌军大将进入城中,一声令下关城门,梁山军从左右突击,一阵厮杀,绊马索在空中抛出残影来,将后面援军马匹绊倒,城门堵住,把后面的金军具都拦在城门之外。城头守兵接着御敌,林冲则带领精锐关门打狗,将金军围困在城楼之内,逐一绞杀。


    梁山军带领汴京百姓大战金军,两战两胜!还活捉了敌国大将金兀术!


    汴京百姓似被点燃了一般,许多人主动请缨,要加入守城队伍。而早已名亡实存的大宋朝廷也见到了希望。


    张叔夜苦求道:“我知潘公心中一心想着百姓,皇帝赐死一事,确有其不妥,可是太上待你不薄,今梁山军有此实力,将太上接回来可好?”


    潘邓只是喝着茶,并不搭茬。


    张叔夜见四下没什么人,又小声说道:“你来汴京,真要改朝换代不成?你要清君侧,那李邦彦已被你杀了,连皇帝都跳城楼死了,你心中的气还没消吗?莫说改朝换代,你不见朝廷便是变法革新,都要折腾多长时日,劳民伤财,最终苦的还是百姓,这事哪有这么简单!”


    潘邓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说道:“我早和你说了,我此行实为救火。”


    张叔夜听他这样讲,面上流露出祈盼之情。


    潘邓接着说道:“……可这话却没人信,如今皇帝已然身死,还是整个在我面前坠城而死,我巴巴地把太上接回来,叫他老人家砍我的脑袋不成?”


    张叔夜噎住了。


    潘邓又说道:“你我二人早年便相识,我也熟知你张大人的脾性,不是那等曲意逢迎之人。你如今不看好我,这也是自然,可话说回来,你意欲将太上接回来,可想过这汴京百姓会如何?太上回宫之后,汴京城便重蹈覆辙,接着叫他被金人勒索,一车车的金银女子往出送吗?”


    潘邓看着沉默的张大人,叹了口气,“我两个也算老相识了,你与我师父也熟识,你既然这么想,我便成人之美,如今金兀术已在我手中,我便把这人交给你,有什么条件,你自去和粘罕谈吧。”


    第264章 驱逐鞑虏者


    张叔夜听了这话十分惊诧,不敢置信,“这……这可当真?”


    潘邓叹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这两日汴京城连连得胜,从前的朝臣也都看在眼里,昨日便有人联袂相请,长跪不起,只我没答应。”


    张叔夜说道:“那为何如今?”


    潘邓说道:“你也说我二人同朝为官,有同僚之情,我又见你心系旧主,无论如何,忠心堪表。而太上又曾有恩于我,管他对不对得起天下文人,黎民百姓,对我却是赐予爵禄,紫袍加身。上天启示与昔日恩主两相对比,我心中亦左右为难,因此愿让你出门一试,张大人肯为我出使金营?”


    张叔夜猛地站起来,又问了一遍,“当真?”


    潘邓说道:“你我二人还用得着弄虚作假吗?你自去金营恭迎圣驾,看他们能否把太上放回来便是了。我把众人都叫来,与你做个见证,你若是能把太上劝回,我自领兵退出汴京,回我的江南去了。你也不用怕南北分裂,王朝离析,正所谓天人感应,人在做,天在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若不能执掌王朝,终将倾覆。”


    屋中众人皆惊愕地看向潘邓,张叔夜更是怔怔地凝视着面前气定神闲之人,黄金在前,却不相夺,这是何等胸襟与气量!若在前日,他见此子率兵讨伐,威震金军,已然显露出挥师中原的霸主之相;而今日这一番举动,又让他真正见识到此人不仅为乱世枭雄,更难得的是竟有仁主风范!


    这番举动,是真心要迎回太上,还是假仁假义,沽名钓誉?张叔夜看着潘邓,在他面上看不出一丝犹豫,仿佛无论如何他都会是最后的赢家。这番笃定之情,让张叔夜坚定的心也不由得动摇了一刹那。


    然而他终究自幼便耳濡目染,所学所闻皆是忠于王室之道,如何做赵家的忠臣。如今君主有难,他怎能抛下旧主,另投他人?遂压下心绪,赶紧感念潘邓大恩,“此番若是救出太上,我愿上陈厉害,为潘公正名,以性命担保大人,感念大人之恩!”


    张叔夜带着几个到如今依旧忠于宋室,期望能迎回太上的臣子往南门走。百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纷纷上前询问。


    张叔夜对着老百姓一向没多大架子,只说自己前去金营,要和金人谈条件,迎回太上。可没料到他说完这句话,非但没等到百姓期盼,反而局势一发不可收。


    汴京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大为震惊,他们都已经料定潘大人是来造反的了,都想好了潘大人物要是在此称帝,他们这汴京要怎么庆祝了,怎么如今潘公没禁住张大人请求,真叫他拿着金兀术去谈判了!


    他们虽然也想念皇帝,可是真再遭不住汴京沦陷了!


    百姓一窝蜂似的上前阻拦,“你把赵皇帝迎回来,叫潘大人如何自处!前日里金军放出消息来屠城,不是潘大人领兵赶到,全城人都没法活命!你竟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吗!”


    一边有人附和,“如此一来,潘大人岂不成反贼了!


    李娘子听说有朝中大人要去金营,用他们潘大人刚抓住的敌国大将去把太上皇换回来,霎时间只觉气血逆转,焦急不堪,胸中火腾腾燃起,这如何能行!


    她带着两个小伙计跑到街上,见街上果然人头攒动,老百姓把那几个朝臣围着,不许他们前进,李娘子心中又急又怒,又唯恐大难临头,汴京百姓再被劫掠,她凑近了使劲嚷道:“尔等有官人只知迎回皇帝,自己做大官,不管百姓死活吗!”


    群情激奋,张叔夜不知是被谁拿了榔头打了一下,顿时额头发红,又有官员被百姓扯住,拉倒在地就要一拥而上,被士兵上前阻拦,好险没命丧当场。


    张叔夜几人看着群情激奋,民意如此,头上有冷汗流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林朔高声说道:“都别闹了!此乃危急之时,此次捉了金兀术,无论如何也要有人去谈判,拿他金国大将谈些东西回来,张大人不顾性命出城,也是危险重重,你等百姓自等在家中,听候音讯便可!”


    百姓不依不饶,“为何要救赵家官家回来!你潘大人不称皇帝吗!怎救了我们又要走?梁山军走了,金军再打入城来叫我们如何是好!”


    “就是,你们主公不远千里来到汴京城,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他到底称不称皇帝?”


    “到底要怎样,你快说明白,林大人!”


    林朔叫他们不要吵嚷,说道:“本与百姓无关,但众位相问,便告知一二。此事乃是机密,我只和你们说起,莫要外传!”


    此话一出,果然周围安静许多,众人听说是机密,都慢慢安静下来,看着林大人。


    林朔说道:“我家潘大人曾被奸臣李邦彦陷害,奸臣蒙蔽视听,皇帝不分青红皂白,以莫须有之罪名赐死潘公。潘公临死当晚,得天神感召,言东京有难,赵氏倾覆,叫潘公带兵救援!后在潘公梦中,见一泰山神石,其上刻有十个大字。”


    周围彻底没声了,都听了这传奇故事,等着林大人说话。


    林朔开口说道:“……那十字金光闪闪,刻于泰山山巅之石,起初光芒璀璨,待到金芒褪去,潘公定睛一看,见其上乃是‘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


    百姓一片哗然,就连张叔夜和众位宋臣都目瞪口呆,先不去考究他这死而复生和天神托梦的传奇,单这十个字,其中有多少深意?


    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这是他潘邓借天神之口对百姓许下的誓言,也是他对王室群雄立下的标杆。在这中原大地上,谁能驱逐鞑虏,谁便是这中原霸主;反之若是做不到这点,便没有一统中原的本事,也不堪为人主!


    百姓议论纷纷,林朔又高声喊道:“都散了!叫张大人出城!也不单是换太上皇归来,那金军不见得能答应!若是太上皇谈不回来,便叫张大人把城中百姓谈回来!”


    百姓吵嚷的声音逐渐小了,林朔说道:“谁家妻儿丈夫,哪家能工巧匠,被金军捉了的,都在家中等候,大人说了,必尽力给赎回来,都别在这闹了,散了,散了!”


    众人也不再想那十字谶言了,李娘子挤上前去,眼中有泪流出,“这是真的吗?我家官人被那开封府衙门的捉了,送到了金军大营,到现在没有音讯,死活都不知,真能赎回来吗?”


    另也有旁人吵嚷着,“我家大哥也是被捉了,就是城里面有名的快刀李,要是能救他回来,我给做担保,叫他在大人家里打白工,大人一定要救救他呀!”


    百姓越聚越多,索性不似从前那般群情激奋,林朔让人把百姓拦住,自己带着张大人几个人往城门走。


    张叔夜头顶着大包,眼睛眯着,眨巴眨巴的,一边往城门楼走,一边看着给他几个送行的林朔,问道:“你是林家二子?已经长这么大了,上回见你,你才刚出生,一晃也二十多年了。”


    林朔说道:“我也听父亲提起过从前之事。”


    张叔夜叹了口气,“崇宁之后再没见过林平原了……”他又问林朔道:“你跟在潘大人身边,你父亲知道吗?你之前所说的,‘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这是真的?是潘邓叫你这么说的?”


    林朔说道:“此乃上天预示,怎敢胡言?”


    张叔夜啧啧称奇,“金军势大,如今吞并辽国,养兵几年,亟待扩张,不知还有多少雄兵,他真能做得到吗?”


    林朔说道:“大人说出的事,就一定能办到。”


    张叔夜看着林家二子,只听他娓娓道来:“早年潘大人刚到江南之时,提出一项改革,便是欲让江南平头百姓家的小儿都最少能上六年的学堂,长大成人之后再行谋生。”


    不光张叔夜,随行几人都震惊地看向林朔。


    “……潘大人将此事提出之后,众人都认为不可能为之。可后来建工厂,扩大招聘,在府中广为宣传,官府补贴小学生束脩,到最后号召各新兴企业建子弟学院……到了今年春季,府里光是小学院就有几十所,苏州府城郭户家里小儿上学院的占了六成;双职工家庭九成以上都愿意小儿去学堂;就连乡下村里也有三成农户送小儿去学堂……”


    林朔定睛看着几人说道:“此事到今年还没完,日后还要完善,最终定会如潘公所愿,叫生在江南的小孩儿都能最少上学堂六年,学了识字,学了数数,学了仁义道德之后再长大成人……潘大人认为是对的事,他就会制定计策去做,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事不做完不罢休,总有做成的那一天。”


    张叔夜和几个大臣大受震撼。


    几人默默无言,一路走到城门边,由梁山军领着,从小门往上爬城楼。


    林朔又对张大人说道:“大人心思明白,我也不欲多言。你只说新建国家,大兴改革,到最后只百姓苦,却没见百姓时时刻刻都在受苦?你只见从前旧主备受凌辱,王室被虏,举国之痛,却看不见百姓时时刻刻都在痛?我父亲和我说过,前朝士大夫如范大人之流以天下为己任,不是以王室为己任!”


    张叔夜被这小辈教育一通,内心动摇,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垂头不语。


    几个宋臣一路走到城楼顶上,梁山军给他们依次放到大筐里,再用绳子吊下城去。


    汴京城放出几个人来,很快就被金兵察觉,抓到了大营。


    张叔夜心中摇摆不定,一直到被抓进帐中,拜见金国大将粘罕,这才下定决心说明来意。


    粘罕本就打了败仗,正在气头上,见这几个人还敢来提用兀术来提条件,大怒欲杀几人,展现军威。


    达籁连忙劝他,“大王莫要冲动行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从前我们未曾做过这等事,如今也还是莫要大动干戈。”


    耶律余暏也小声说道:“只是要换工匠,便应了他就是了,那些个人还能比得过兀术不成?如今敌人强势,咱们也不得不转变策略,前些日子从汴京城抢来的金银已够多了,他赵氏皇帝也都被咱掳走了,咱收拾收拾走吧!”


    粘罕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没下定主意,叫人把这几个使者都扣押在此,日后再行商议。


    被带下去之前,张叔夜忍不住问道:“太上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康?”


    第265章 北定中原也


    粘罕听了张叔夜询问太上皇,心里恐怕汴京城中新来的那些个硬茬子打皇室的主意,再把他们已经抢到碗里的肉给抢走,嗤笑道:“你倒有几分忠心,不过要见太上皇怕是难了,他一家人早已在出城当日就被我等送到金国,如今八成已越过边境了!”


    啊?张叔夜大惊失色,大宋群臣也都目瞪口呆,太上皇已经被金人掳走,送到金国去了!


    群臣倍受打击,痛哭出声。


    粘罕不再理会这几个宋人,叫军士将他几人押下去看管,自己则与达籁和耶律余暏商议后续之事。


    *


    开封府衙之中,林朔正在整理从皇宫之中拿来的大宋各地舆图,至于全国户籍总本,各地官员名录,土地磷册等则直接装上马车,等到日后一同运往江南。


    林朔叹道:“主公真不留下吗?”


    潘邓说道:“此地做首都不好,只当个州府又离江南太远,顾不上,不能留。”


    阮二将军在一边帮着林参军整理书籍,听了潘大人这话,面上有些沮丧,“来时和大家伙都说好了,此次来到汴京,要么取下首都,咱们潘大人做皇帝;要么讨要封号,如那董平一般封个异姓王,也好名正言顺,割据江东!如今却因形式转变,一样也没办到。”


    如今大宋太上皇被金人挟持,皇帝身死,汴京再无皇室,这是多好的局面?中原无主,他主公直接以潘代赵,改天换日!可谁曾想昨日又听说一事,那赵家外面还有一个血脉,便是那康王赵构。如今康王身在大名府,欲另立朝廷,延续国祚。如此一来他们打到汴京,岂不是一场空?


    他阮小二虽不是什么谋士,可自从跟在林将军身边,这几年间也识了几个字,听了许多书,学了很多道理,自在心里面替主公千算万算,什么都想到了,竟没料到此事!


    潘邓笑道:“我倒觉得此行收获颇丰。”


    阮小二看向潘大人,林朔也抬头看主公。


    潘邓说道:“在我北上之前,林大儒与我说过,若来汴京,必要攻下首都,以防敌人在中央号令四方,届时我等偏安一隅,四面受敌,太过被动……”


    阮小二还是头一次听说这话,细细品来很有道理,“正是这个理!这么说来,咱们还真该待在汴京!”


    潘邓又笑着说道:“可此计谋也都是事急从权,实际上我若当即称帝,也未免太过儿戏。这天下人谁认得我潘邓是哪个?更何况我之兵力,比起四方来说也不甚充足,外还有强金虎视眈眈,真占了汴京城,也只不过是给天下人当活靶子罢了。”之后之路难免举步维艰。


    林朔叹道:“我也想过此事,主公若是占领汴京,赵氏必不会罢休,赵氏对金软弱,对内却不掸用兵,届时他若复国,派兵攻打,倒不怕他把我们打倒,只是战火不断,百姓受苦不说,时日长久,中原必定孱弱,届时金国若再来攻打,又该如何是好?”


    阮小二沉默了,从前他们没来之时,只是听说金人勇猛,自来到汴京城真对阵后,才知传言果然不虚。


    金人狡诈,且侵略成性,若是真叫主公与赵宋这么你来我往下去,终有一日,中原将不再有一战之力。


    阮二将军本以为局势大好,自家主公就能当皇帝了,如今听林参军所说,这不是进亦难,退亦难?


    林朔也眉头紧锁,“可时机难求,天大的机缘摆在这儿,错过这次,以后……”


    潘邓看他两个都十分苦恼,但也没人说过不该来汴京,坐看金军作乱之类的话,便知他二人心地纯善,笑笑说道:“……不过如今之势,却有不同。金军将赵家皇室劫掠,又下令罢黜赵氏,是以汴京再没宗室在此,只一个赵构在大名府。如今赵构若是另立,我只派一队人马在汴京城驻守,假借守卫首都之名,康王便不敢回归,定要另寻他处,如此一来,此京城便也不再是京城了。”


    林朔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潘邓,“如此一来,康王即使另立,也要再建首都,重新聚拢朝中大臣,调令兵马,其号召力远逊于汴京城,我江南或可有喘息之机。”


    阮小二急了,“不是,咱都打到汴京了!咱就直接占领汴京,然后去打他康王!”


    林朔经主公一点拨,全想明白了,不复之前苦大仇深的模样,神情轻松起来,看着阮二将军,与他解释道:“削弱汴京已是一步好棋,又只留他赵构一人,此人眼见也成不了气候,此为好上加好。赵氏为正统,终归是天下之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赵家人在世上,主公原为赵臣,占领汴京,名不正言不顺,恐受士人口诛笔伐。之前有计占领汴京,乃不知赵氏北狩,如今既已知他赵家再难成事,便不如稳扎稳打,缓缓图之。更何况有他赵家在前面顶着,那金人再来中原,也不容易迷路呀。”


    潘邓便笑了,原本他造反突然,又正赶上金军南下,自己局势十分不利,来江南之前,预定两策,一策入主汴京,可如此一来首都虽到手,却坐实乱臣贼子之名;一策清君侧讨要封号,自回江南割据一方,之后徐徐图之,可如此一来皇室还在,定要讨伐,他江南恐难安定。


    造反仓促,本想即来则安,却没想柳暗花明,在汴京还没沦陷之前,赵氏已被金人掳走,赵桓又身死城外。王室倾颓,只留下赵构一人,他也不必急着做抉择了。


    阮小二寻思半晌,而后说道:“可如今他赵家眼看着没了,就剩那康王一个独苗,咱再加把火,把他也烧了,这姓赵的就死绝了!要是咱们放了他一马,他又喘过气来了,又强盛起来,那该怎么办?岂不是白费了这大机缘?”


    潘邓说道:“留他才能省得许多麻烦,若是不想让他重整旗鼓,便不让他喘过气来。更何况如今正逢乱世,局势千变万化,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如今已是大好局势,正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我们只巩固自身,在这洪流之中立稳,再等下个机缘便是了。”


    阮小二听林朔之言,总是种种疑虑;可如今听主公之言,便不自觉放下心来,十分崇信。又转过身问林朔道:“参军刚才说那康王难堪大用,咱又没见过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朔微微一笑,“正是没见着他,才有此言。那康王在大名府不知待了多少时日,封兵马大元帅府,建大元帅府,号令北方军勤王。可如今眼见着汴京沦陷,咱们却连他的影都见不着,这才说他难堪大用。”


    阮二将军这回终于放心了,连连点头,“是这个理!”跟着主公准没错!


    *


    康王赵构在西北建大元帅府,号令西北军队聚集于此处,随他一同勤王。可没等出相州府,便左右犹豫,最终在汪伯彦与黄潜善二人劝说之下,带着勤王大军一路东行,赶往了大名府。


    虽然康王嘴上说的是大名府地势有利,到了大名府之后再行商谈勤王之事,可宗泽看在眼里,已知康王并非战略转移,而是后撤逃跑。想来康王就是因为从汪黄二人来信之中得知金人围城,宗庙将倾,内心恐惧,这才不愿自投罗网,到汴京勤王。


    宗泽心中失望,自带着军队南下赶往汴京城。


    他虽是自己带兵南下,却不是蛮干,也有计谋。在出兵之前,宗泽便谎称康王赵构此时身在相州府指挥大军,他又一路之上招兵买马,果然士气大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出了相州。


    可也是刚出相州府,宋军便遇到金军阇母的军队。宗泽大为吃惊,金军本来应该齐聚汴京城,怎会分了这么一支军队到此?又见他们乃是北行,心中疑惑难不成金军已经分批撤离?


    还没等他想明白,阇母大军便急不可耐冲锋而来,其势头强劲勇猛,人数也与宗泽所领勤王军不相上下。金军猛攻,将宋军冲散围剿,以致宋军多有死伤。


    宗泽没料到金军竟然如此狡诈凶猛,一战而败,领着残兵退回相州,严加防守,任由这支金军往北离去。他之大军短时间内也不能出征,只能休整一二,便从勤王变为防守,以防再有金军北上,攻打相磁二州。


    与此同时,其他勤王军也在路上。


    范致虚与白时中二人随着西道总管王襄、陕西制置使钱盏,率领五万大军来到汴京勤王。


    白时中本来在新皇登基之后,被贬到东南,可他并没立即南下,而是告病在家,过了几个月看仕途实在无望,这才启程。半路又想着自己如今已是这么大的年岁,怕是到了东南之后再难回归,遂也没着急上任,而是先去找了范致虚,欲见老友最后一面。


    却没想时局变幻,如今他又有机会到京城去了!


    一路之上范致虚与白时中感慨世事变迁,原他二人年老力衰,本无望再复起,却不料柳暗花明,此次若是勤王成功,少不了二人又回到京城,再做一届宰辅!


    范白二人喜气洋洋,王襄率领大军,带着副总管孙昭远,得力干将黄城明一路东行,一边行军,一边探听消息,大军到了颖昌,又有斥候传报。


    王襄叫斥候回话,那斥候面上焦急,说道:“金军攻城,汴京已然沦陷!那金军把皇帝都抓走了,东南潘宣抚使也打到了汴京城,听他们说,说……说潘邓造反,欲占领汴京,自立为王!”


    第266章 交换人质


    什么!皇帝被抓走了!潘邓也造反了,还已经先他们勤王军一步打到汴京城了!


    这该如何是好!


    王襄恨道:“兀那反贼!昔日太上加官进爵,叫他统帅大军,镇守一方,这是何等荣耀?他反倒揭杆而反!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骂完又问:“皇帝真被抓走了?如此一来,我等定当营救皇帝,诛杀反贼!”


    那斥候赶紧说道:“不是皇帝被抓走了,那汴京城被金人围攻,不出一月就城破了,皇帝投降,金人就把太上皇和皇子皇女都抓走了!后来潘邓入主汴京,听说当日就在城头上,活活把皇帝给逼死了!那汴京城里,如今已没赵家人了!”


    众人都暗自吃惊,太上皇被抓,皇帝身死,那,那现在汴京怎么样了?他们要怎么办?现在这天下是没皇帝了?


    王襄左右思量,最终下令,“走!”


    黄城明凑上前去问道:“大人,咱们如何进攻?”


    王襄说道:“进攻个屁!咱们往回走!”说着调转马头,先人一步往大军后面走去。


    众人急忙阻拦,范白二人已听说有斥候传来新消息,从大军后头赶到前面,正好看见王襄拨马回转。听了汴京来报,范致虚上前拦马,“大人何故不战而走?”


    白时中也说道:“如今正是救驾的好时机!皇帝崩了,还有太上皇在,若能救驾,必是不世之功!”


    王襄嘬嘬牙花子,“我且分一万兵马与你,你自领人去救!”


    说完叫大军回撤。


    那边黄城明拉住斥候细细询问汴京事宜,“我听说张总管已经到汴京城了,你可知他如今怎样?”


    那斥候答道:“小人并未探听许多,只知道张总管从前确实带大军入汴京城中,抵抗金军,如今被潘邓抓住,其他一概不知。”


    黄城明叹了口气,回过身去去找王大人,王襄小声对他说道:“那两个老东西要是执意去汴京勤王,你就……”他以手抹脖,不言而喻。


    黄城明说道:“他二人只救主心切,一不会领兵,二不会打仗,咱们都不去汴京,他两个如何去得?只嘴上说说,撒泼胡闹罢了。我自与他二人说明白利害,不叫大人为此事担忧。”


    王襄听他善解人意,也就点点头,自与孙昭远和钱盏共议行军之时。


    当初金人二度南下,皇帝见势不好,亲封全国四道总管,西路之上,王襄为正,孙昭远为副,两人上下分明,是以孙昭远并不忤逆上官,万事以王总管为先。


    钱盏镇守陕西,此次带兵勤王,其兵与王总管汇聚一处,共同东行,如今见王襄意欲返回,他心中犹豫不决,“我等皆食君禄,忠君事,如今汴京有难,何以不战而退?”


    王襄对手握大军的钱置制明显比那两个老头有耐心得多,叹气说道:“皇室被人掳走,我也心急如焚,只是贤弟不曾听过一句,势有大小,力有强弱,此强求不得?如今你我手中加起来只十万大军,如何敌得过金军?更别说还有那姓潘的在旁虎视眈眈,我等到了汴京,不过是旁人桌上的肉罢了。”


    钱盏说道:“话虽如此,又怎能不救王室?那潘邓虽说手握大军,但我也曾听过此人,颇有仁德之名,被人称之为治世之才,他怎会造反?相必是人误传。我等不到汴京,难以辨明形势,怎好就这样返回。”


    王襄说道:“贤弟不知内情,那潘邓早两个月不知是因何事,被皇帝赐死,如今得以入主汴京,赵氏倾覆,他莫说起兵造反,必趁此机会称王称霸,直接做了汴京之主了!”


    钱盏常年待在陕西,消息不通,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颇为吃惊,沉默片刻后说道:“可王室被金人所掳,王室有难,我等臣子岂能袖手?”


    王襄叹道:“贤弟怎么头脑转不过弯来?赵氏被金人所掳,哪还有命在?如今哪还有王室?皇帝身死,宗庙倾覆,中原不保,这天下已经乱了!”


    钱盏听了这话,这才如惊雷劈中,久久不能回神。


    王襄见他久不言语,问道:“钱制置日后有何打算?”


    钱盏心乱如麻,思绪万千,只觉得从小到大听过的道理再多,也理不明白这回事,心里还想着主君已死,他们臣子还哪有脸苟活于世?正想我主在东,他要不面东而死,也不愧于他钱家祖辈忠良,世代清白,哪里又说得出来什么打算?


    他紧握拳头,不愿与王襄同流,偏头说道:“……我之兵马并非我有,乃是大宋之军,若不能忠于皇室,我岂能苟活于世?”


    王襄看他如此,又上前劝道:“我岂是胆小怕事之人?只是贤弟怕是忘了,昔日皇帝设四总管为何?”


    钱盏抬头看向王襄,王襄说道:“……就是为了今日!”


    皇帝为何会违背祖训,走这一步险棋?难道他不知给臣子军政大权,许臣子自行招兵买马,此有割据之险?可皇帝依旧临危受命,此所谓非常时行非常事也。


    王襄说道:“……皇帝便是怕首都沦陷,四方无主,才行此险棋,我如今已知皇帝身死,宗庙倾颓,如何还能带着大宋军民去送死?你之兵马要去汴京,我也不会阻拦,只是奉劝贤弟,君子见机,审时度势,人要往前看!”


    钱盏思虑一天一夜,又经黄将军相劝,思虑得多了,那随主赴死的冲动也淡下来,最终随王襄回归。


    成都府也集结了大军,欲往中原勤王,只是还没走出巴州,见西道总管回归,自也便回归了。


    *


    汴京城外,金军将抢来金银财宝,书籍古玩一股脑地往金国运,前几趟车已随着赵家宗室运走了,后几趟车却耽搁了,一直到今日也没走成。


    汴京城里出来谈判的官员还在大营之中关押,粘罕犹豫不决,一方面金军到汴京城时日已久,大军困乏,粮草也不足,若是再不北归,面对潘邓强军,恐有危险。


    可如今他们已经罢黜赵氏,眼见的大好局面在这,若是这南面的潘氏军队不来,本能再多打些谷草!如今被人横插一脚,就这么回去,实在叫人不甘心!


    更何况还有大宋皇帝一事,虽然这些个使臣都说皇帝已死在北城门,可他们至今也没见到皇帝尸体,宋臣戏言,岂能当真?粘罕接了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的命令,要灭宋之国,若是不能亲眼瞧着皇帝已死,他又怎么复命?


    是以两军相持,金军围城,汴京百姓依旧心中绷着一根弦,轮番守城池。


    百姓都知道张大人去金军营中谈条件了,也不知最终是能把太上皇换回来,还是能换汴京百姓归来。


    百姓议论纷纷,都怕真把太上皇换回来了,汴京又要任胡儿予取予求。他们才有潘大人撑腰,硬气了没两天,就又要对胡人卑躬屈膝。


    梁子叹道:“哪个老百姓不愿意皇上好好的?就是怕了这金军了,要是皇上回来,能和咱们潘大人君臣相得,这才叫佳话。”


    李娘子把手里面团砸在案板上,“说什么胡话,太上皇若是回来了,还有潘大人的活路吗?你别忘了自己的小命是怎么保下来的,别吃了两天白面,连救命恩人都忘了是谁了!”


    说话之间只听一阵吵嚷,几人出门去看,只见街上人潮涌动,有人高声说道:“回来了!潘大人给咱把城里面工匠换回来了!”


    城门打开,梁山军左右护卫,两方交换人质。


    金军前几日不发一语,昨日却突然提出交换人质,让潘邓以兀术一人和其他被掳的金兵百余人换汴京城工匠千人回归,并在书信中说道,“潘邓早年出使,与我相识,两方交接,不复有疑。”


    潘邓收了书信自然筹备人质,与金军互换,与此同时交换回来的还有使臣,潘邓左看右看,不见张叔夜。问其他人张叔夜在何处,其他大臣也都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徐秉哲说道:“张大人被金军留下,询问事宜,过后便归。”


    潘邓又问起这几日金军情况,徐秉哲答道:“我等被关押在一处,并不知金军营内如何,只是粘罕十分在意……在意皇帝,呃……他似乎是不见皇帝身死,便不放心,因此一直将我等扣留。后昨日听人传闻,他军中有一大将,名叫阇母的,在到河北之地遇到康王大军……想必也是因此才放我等回归。”


    潘邓这便明白了,金人要灭赵氏,如今听了赵氏还有血脉在外,也不在意皇帝是否身死了。


    开封府衙外,百姓都围在衙门口四周,从早到晚,等候家人回归。


    府中衙役一个一个将人对照着户籍,对上了之后才肯放行,阮小二说道:“这怎么还一个一个对?人家都等着着急呢!”


    林朔抬头说道:“混进奸细来要如何?”


    阮小二这才不言语,只嘴上嘀咕,“他们金人都剃头发,咱只看是不是秃顶就行了!”


    李娘子和家人在外边从白天站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第二日天明,她家兄弟过来劝道:“大姐回家去歇歇,我来等姐夫。”


    李娘子甚至都没转头,眼睛依旧看着府衙,“我在外面等着他,他一出来就能见着我了。”


    一直等到正午十分,才从衙门里出来个中年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围在衙门边上的人蜂拥围上去,看清模样之后又失望地回到原地。那男子往出挤了挤,走出人群,待要回家,抬头一看,便见李娘子站在街上。


    夫妻二人对视,皆泪流满面。


    第267章 潘邓南归


    金军依旧围城并未撤离,汴京城工匠放归的第二日傍晚,城外有物资送来,乃是阮小五在陈留处征集的粮草,从东南水路一路到达东水门。


    汴京城余粮也快没了,如今又有了粮草,被掳的家人也回归了,百姓刚遭战乱,都很珍惜这难得的和平。


    潘邓正在府衙之内理讼狱之事,见金军还不放张叔夜归来,便又谴人去问。金军却说并没滞留宋臣,所有人于前日一并送归。


    林朔吃惊,召唤徐秉哲问明实情,徐秉哲这才说了实话,“张大人去时心中犹豫,最终决定用金国大将换一城百姓归来,他自认对不起赵家宗室,无颜再入汴京城,自己只身离去了……”


    他说是这样说,可谁都能想明白,那张叔夜就是去投康王了!


    林朔牙关紧咬,冷哼一声,“主公这般以礼相待,事事照应,他却不知好歹!”


    潘邓眼瞧着也有些沮丧。


    林冲见主公如此,拱手说道:“我命人沿路追击,定把此人请回来!”


    潘邓阻拦,“罢了,人各有志。如今赵宋倾覆,却有康王在外,张大人要追随其主,也是应有之理。我如今起事太过匆忙,是雄是贼都未成定论,己身不稳,何况他人?他不追随我,就由他去吧。”


    说话之间,只见阮二将军带来几个百姓到府衙请见,他身后有一个娘子和几个老者,见了潘邓之后都行大礼,潘邓便也起身相迎。


    李娘子手里拿着托盘,形容有些局促,她把漆盘送上前,“汴京城危难之际,幸得潘大人相救,又得梁山军相助,不光救了百姓性命,还将家人救回,给予粮食,百姓都感念大人之恩。民妇家里官人为丰乐楼樊掌柜,曾有幸招待过大人,素来听闻大人喜食烧卖,特做软羊烧卖和楼中山煮羊敬上,曲曲小菜,不成敬意,愿表民妇感激之情!”


    潘邓便叫武松把她手中菜肴拿过,说道:“我来东京,也是遵从天意,不料到受百姓爱戴,实乃我之幸事。”


    那几个老者手中也拿着酒杯,纷纷敬上,“我等世代居于汴京城,尽皆耄耋之年,早年有一谶言传闻,乃说神宗陛下非宗庙之主,天下应再有明主矣……如今太上被掳,皇帝身死,国家无主,真应此谶也!潘公既是应天命而来,不知可应此天命,入主汴京?”


    李娘子看着潘大人,若是潘公能留在汴京城,她们汴京便再不怕金人南下了!


    这也是许多汴京百姓心中所想。他们在这京城大方之地,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百年也不见战乱,突然就遭受胡人铁骑南下,眼见着这繁华的汴京城如今生灵涂炭,老百姓散尽家财尚不能求一夕安寝,如何能受得了?


    金人两度围城,赵家守了又守,各地勤王军来了又走,现在他们也看明白了,要守汴京城,还是得江南潘邓的大军!这位可是东平梁山,南平方腊的大将,是刚进汴京城就能捉住金国大将,与这蛮横强劲的金人平分秋色的狠人!现在汴京城再遭不了一点战乱了,无论如何也要把潘大人留下来!


    众人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潘大人,潘邓看着百姓,却叹息说道:“多谢诸位耆老,只是潘某人微言轻,怎能受此重任?早日我在江南濒死之际偶感天神,得‘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十字,潘不敢有违天命,无功不受禄,实不能受此酒。”


    几位老者互相对视几眼,一人又说道:“大人既感应天神,又得这十字谶言,这番入汴京城便抵抗金军,岂不是正应了此谶?便是入主中原又有何不可?汴京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大人!”


    潘邓复又说道:“我如今兵力不足,据守一城,怎能算得上是驱逐鞑虏?只解救这一地,使百姓免遭屠戮,我中原不蒙羞辱而已,待到哪日真能驱逐鞑虏,再喝耆老这杯酒也不迟。”


    众人便知潘邓这是真无意待在汴京称王,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本不少人已板上钉钉此人必是反贼,却没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汴京唾手可得,他却能坚守本心,不动一分一毫,如此心志,难不成此真是天选之人?难道那十字谶言真有其事?


    李娘子有些着急,问道:“大人,大人不在汴京,要去哪?你若是走了,汴京城又该如何是好?”


    潘邓说道:“我之驻地在江南,自是回江南去了。尔等也不必惊慌,我走时定派一队人马驻守此地,保汴京百姓安危。”


    百姓托了阮二将军从中转圜,几个人兴冲冲地去了,转而又蔫蔫地回来了。


    这下子汴京城百姓都炸开了锅,从前他们之中还有人嘀咕潘邓此人狼子野心,现在都只恨这人太老实了!


    管什么君君臣臣,管什么十字谶言,既然是那赵家先行赐死,如今潘大人又活过来了,从前的都该一笔勾销了!到了这汴京城,就别走了!


    可不论汴京城百姓如何不舍,潘邓在汴京城与军民度过一个新年之后,便已经着手收拾准备南归了。只因金军在年后给他送信,信中说不日即将撤离。


    金军着急回撤,一来是因为在外日久,粮草不足,再说马上就到了春耕的时候,他们从汴京往北走,等到了中京,士兵们歇一歇,就该下地种田了。


    二来是阇母带着太上皇北上割两地,遇到抵抗。


    粘罕十分不解,按理来说,若是他金军带着某个宰相亲王,去山西河北两地要求割让,当地守将以听皇令为由,拒不割地,那好歹是忠君之事;可如今太上皇都在他们手里了,阇母让赵佶亲自站在城楼下边喊话,那城中守军怎还会如此固执,就是不肯出城?


    不肯出城不说,还派兵攻打!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河北大部分地区已经被燕山王董平占领,董平自然不会割让自己的土地。


    阇母见太上皇说话毫无用处,自己军队又被燕山军打退,恼羞成怒,不顾军令,抓了赵佶去城前喊话。


    赵佶在城楼下表明身份,让军民别再抵抗,此地无论归谁所有,百姓都会安居乐业。


    得知太上皇在城楼下,董平哪里还能不相见?二人对面,董平喊道:“董某昔日得太上之恩,做了禁军,伴驾左右;后来又受太上看重,迎娶帝姬,镇守一方。太上恩情不敢忘,如今却割据自立,实乃为皇帝所不容,只为保住身家性命,才不得不入如此!如今相见,董无地自容,亦力不从心,城不能让,望陛下谢罪!”


    赵佶看着城楼之上董平身影,说道:“天命如此,非你之过,何来谢罪一说。”


    城门紧闭,阇母没占到一点便宜,又无权处置大宋太上皇,憋了一肚子气,只得给粘罕写信,让他掌握大局。


    *


    汴京城中,金军已分批撤离,潘邓辎重也收拾妥当,他却还有一事未成,乃是进城之时就在寻找师父家人还有师叔,可师母和陈狗儿已在府衙住下,只等和他大军一同南归,师叔却一直没找到。


    想来师叔已经不在汴京城了,不然的话自己在汴京这些时日,早来相寻。只是师叔不在,他生母却还在汴京,如今自己起事,不能连累徐夫人,遂登堂拜见。


    徐大人在朝中任中奉大夫,自汴京混乱,一直闲赋在家,徐夫人见潘大人登门造访,连忙相迎。


    潘邓说明来意,他一家甚为迟疑,徐大人从没想过自己小小官员,也要另投别主。那徐观在自己家中只住过几年,后来便自开府独住,他与夫人和孩儿在家里十分和乐,如今想不到徐观的同门起事造反,自己竟要因为妻子的前一个孩儿,而被迫站队,投敌叛国。


    他心中惴惴不安,犹豫不决,不愿冒险。徐夫人见官人如此,已知他心意,刚想开口回绝,潘邓笑着说道:“如今赵氏身死,宗庙倾颓,大人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自家孩儿,莫要为一时之气,不顾子孙前途。”


    徐大夫听潘邓说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细看此人,依旧是面上带笑,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惧怕几分。


    林朔便上前自与徐大人去别处交谈,“大人须知主公亲自相请,全因徐夫人在府上,此事大人从与不从,已成定论,又何必多言?话又说回来,大人但凡去了南方,自也不必愁官身爵禄、子孙前途,不比在这不见天日之地来得要好?”


    徐大人听此一言,只得从命。


    *


    潘邓在汴京城简单主持了灾后重建,之后由林朔选了人在此暂主开封府,又留下一支精兵在此,他便带着大军浩荡南下了。


    走时还没忘把徐秉哲,范琼等极尽讨好金人之能事之人都带上,以免搅得汴京城不得安宁。


    他们大军在前走,后面早有百姓跟上,欲一同随潘公南下。


    虽然潘邓留了官府和军队在汴京城,可他们不敢再赌了,这地方金人时不时就要光顾,若是三围汴京,他们可不知还有没有命能活下来了!


    樊掌柜也拿自家废木板做了辆板车,两家人连着伙计厨娘都在车上,由人交换着拉车,一路随着潘大人往南走。


    李延年一路上眼泪没停过,樊掌柜刚换下来,没力气地坐在板车上,搂着小舅肩膀劝慰道:“莫哭嘞,哭球?”


    李延年说道:“家业都某嘞……”


    樊掌柜说道:“如今要紧的不是家业,是安稳。”


    李延年恨道:“安稳之后,不是还要重头赚家业?咱们两家现在身无分文,怎么我们就这么倒霉……”


    樊掌柜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这个小舅,谆谆说道:“我两家一向殷实,不需为生计发愁。可你不见来我家做工的小伙计,每天依旧要忙忙碌碌,为了吃穿辛劳?”


    李延年抬头看着姐夫。


    樊掌柜说道:“你生来就吃饱穿暖,因此不为钱财发愁,不知道没钱人的苦;就似我们生来就在这汴京大方之地,百年承平,也不知战乱之苦也一样。人没钱花要赚钱;人在战乱之中就要找安稳的地方,先有平安,再吃饱穿暖,再有富贵,大抵如此。按理来说,京城就是最太平的地方,可如今也被攻打,哪个也不愿,命数如此了,我们再找别的地方扎根就行了。”


    李延年恨道:“我两家的家财,都被那狗皇帝搜刮走了!到哪里去扎根!”


    樊掌柜劝解道:“放宽心吧,钱来钱走,不过是身外之物,现如今遭逢大难,可我两家人没一个落下的,都在这车上呢,岂不是大幸了?你没听李太白还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姐夫手里还偷偷藏了个宝物,等咱们到了地方,扎下根来,好好经营,未必不能比汴京好呢。”


    李延年脸上挂着泪珠,小声问道:“啥宝物?”


    樊掌柜呵呵笑道:“你看这个。”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两个人凑在一块儿挡着光,樊掌柜把那布包缓缓打开,里面清晰的映出李延年淌眼泪的脸,正是一小块银镜!


    李延年震惊地看着这一块银镜,慢慢有笑容浮在脸上,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又把头低下了,“……本钱是有了,咱们到个别的地方,能扎下根吗?”


    樊掌柜小心翼翼地把小布包收起来,又放到怀里,而后说道:“我家祖上也不是汴京的,照旧在汴京扎下根了,几代下来经营了诺大的产业,如今也一样……你也不要窝心,家里我和你家大姐都是好年纪,当得几十年家呢,有我两个在,不叫你小辈受苦。你到了南方,还和在汴京似的,就和往常一样。爷娘大姐和姐夫都在你身边,我家大哥还和你出去打马,那南边也有刊物,叫什么《风尚》的,你也照样月月都买,时日长了,又是个家了……”


    李延年听了这话鼻头发酸,往常里他爷骂他四六不懂,他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听了姐夫这番话,真觉得自己十分不懂事了。想自个儿也是快二十的年纪了,家中遭难,还要姐夫这么劝慰,真是不该,这么想着,自去前面拉车了。


    李娘子过来和丈夫依偎在一块,说起以后之事,“……潘大人是个和善人,咱们定要一路跟到底,一直到苏州府……我不信咱们家在汴京城是第一楼,到了苏州立不起……”


    樊掌柜点点头,两人看着夕阳西下,一家人在一块,共同南去。


    第268章 师叔讨债


    潘大人终于回到江南了!


    不光汴京百姓不愿让潘大人走;江东百姓也很担忧,若是潘大人在汴京城留住了,那他们江南可该如何是好!


    如今这个世道,背靠个强大的官府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比江南百姓更着急的是苏杭一带的生意人,他们大都从苏州府及周边各府起家,多是近几年将自家生意做起来的。如今行商,一个地方一种政策,在潘大人手下做得起来,到了北面却不一定能吃得开。往常他们走南闯北,见北地官员多征敛盘剥,常常心有戚戚,如今潘大人北上,几月未归,真叫人度日如年。


    现在好了,潘大人回来了!


    苏州府喜气洋洋,明府尹和宣抚使府上官员也都出来迎接。潘邓在汴京城这段时间,苏州府官员也没闲着,自苏杭宣称潘大人北上勤王之后,江南封锁,苏州更是将寒山寺码头重兵把守,张清带领大军出征,果断地拿下了江宁府。


    彼时主公刚刚造反,官员虽都打定主意立身江南,却又心中没有多少成算。加之潘大人在造反之后即刻北上勤王,离开了江南一地,是以苏州府官员一直心中不甚安定。


    如今得知潘大人并不在汴京立身,而是勤王之后便带大军回归,心中也安稳了,共同献计如何坐稳江南一地,再向北向西略地。


    几人在潘邓府中席地而坐,各自面前有一小案,潘邓虽是主人,却也没坐主位,而是和众人坐在一块,几人把小桌凑得近近的,闲来共品烤扇贝。


    泥炉烤架在明府尹面前,是以明翰海拿了竹夹翻烤,众人聚在一起,由他分食。


    明瀚海说道:“大人虽于前朝宣府江东两浙两地,然而对我等来说,两浙始终亲于江东,主公在两浙一呼百应,而江宁府前些日子才有赖张将军神威,纳入我土。依属下之见,江南东路彻底归顺还需时日。”


    袁常棣说道:“大人在江东德高望重,两地归顺只在须臾之间,如今要紧之事,是江东以后。”


    林朔也说道:“拿下江宁府后,江东一地便尽归主公所有,江宁府到苏杭一带十分富庶,可利用这一带的富饶,当即便形成割据局面。再从江宁府向长江上游进发,进攻江州,获得江州之后,再沿着赣江南下,占领洪州。”


    他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比划,“……此两州地貌是类似于簸箕的地形,南东西三面都是山,北面簸箕口朝向长江,中间是赣江冲刷出来的沃土,只要勤于耕种,又是一个鱼米之乡。”


    众人都点头,潘邓看着林朔在小桌上画的那条长江接着往上游走。


    获得了赣江平原之后,再向长江上游前进,征服荆州,获得两湖盆地,这样就占据了三大粮食基地,足以养活数量庞大的军队,这时江东势力与北方争夺的将是四川盆地和淮河平原。


    关胜一直不语,听到这之后也拿手在那桌上比划,他手指长江北面的北面,说道:“我也曾读过三国,都说得河北者得天下,没人看好江东,咱们若是在一味长江以南谋划,如此一来,岂不是弃了大好局面?”而那河北如今被董平占领,长此以往,此人侵略土地,他们江南怕是局势不佳。


    林朔笑着说道:“将军岂不闻得关中者得天下,又有得中原者得天下?时候不同,局势也不尽相同了。谋事在人,我主此番起事,千年之后安能没有得江东者得天下?”


    众人听了这话,畅怀大笑,共饮尽杯中酒。


    潘邓也笑着说道:“只要占领北方的不是大宋皇室便可,凡事都可徐徐图之,如今要紧事还在江南之地。”他们的这个基地如今还不甚稳固。他又转头看向袁常棣,“常然在江宁府可好?”


    袁常棣放下手中扇贝,拱手说道:“江宁府当初太上在时便是盘剥得最紧,主公来江南之后,多派人相助,军民百姓都有香火情,因此此地并不顽抗。家兄去了之后,江宁府衙盛情相迎,如今已在着手准备三月考试,新选人才了。”


    潘邓点点头,又看向林冲说道:“常言道知己知彼,如今赵构在大名府一地,我等身在南方,最忌消息不通。我记得卢员外是大名府人士,便派他北上行商,传递消息吧。”


    林冲领命。


    说话之间,李迁在门外请见,潘邓叫他进来,李迁凑近之后说道:“大人,徐大人来了。”


    潘邓一愣,过后才想到是哪个徐大人,叫李迁在他议事的时候请见,那必然是师叔!是以新烤好的扇贝也顾不上吃了,连忙到门口去迎。


    他当初没在汴京城找到师叔之时,就料定师叔准是来苏州府找他了,是以叫人探查,果然得知师叔就在常州,只因苏州城严封死守,才没进来。


    他当即叫李迁带人把师叔接到苏州来,本想着回来之后就能想见,却没料师叔并没和李迁一同回归,而是绕路去了江西,到今日才回来。


    潘邓面带笑容,见了师叔,刚想上前抱住,却见师叔满面冰霜,十分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才收了微笑,讪讪站住了,小声叫了句:“师叔……”


    徐观冷眼瞧他,进了堂内。


    屋里人正一边喝酒烤扇贝,一边用眼神余光往外瞄,徐观冷哼一声,转头看跟在后面的潘大人,“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潘邓赶紧好言好语,上前小声说道:“这是哪的话?我府上还不是观哥儿府上,哪有‘来’这一说,观哥只说回家来了,家里何时不能回呢。”


    潘邓觑着,见师叔默不作声,便拉着他的手臂往屋里走,一同坐到自己位上,又拿了明府尹新烤好的扇贝,借花献佛都放到师叔桌前。


    徐观见众人桌上一片狼藉,不去吃他们吃剩的烤扇贝,自坐直不语。


    潘邓想念师叔许久,如今可算见到人,心里的担忧也放下了,目不转晴看着观哥儿,见他与往常相比有些不同,人消瘦了许多,面上还蓄须了。


    而且看着蓄了挺久,颌下都有一缕了,潘邓看得新鲜,觉得旁人不论,观哥这番模样倒是也挺好看,十分儒雅。


    潘邓心花怒放,微笑着上手微微拽了一下,徐观冷若冰霜,把他手抓住,狠狠一拍,啪的一声,堂里人都看向他两个。


    潘邓把手缩回来,愣了一下,心里明白师叔生气,也不言语,低头把手背在衣服上蹭蹭。


    林朔见此深吸一口气,把筷子放在案上,手里拿的扇贝壳也放下,坐直了冷脸看向徐观。


    徐观冷哼一声,起身拽着潘邓的手腕把他往府里后院带去,留下一堂人面面相觑。


    林朔气道:“他便是主公同门,也忒托大了!”如今他们主公可不光是他范家门生,更是板上钉钉的江东之主!


    林冲跟在潘邓身边的时日久些,说道:“徐大人平日里是好性子,如今这样不假辞色,可能是他两个有什么事没说准。”


    明翰海叹气,自觉能猜中十分,“还能是为的什么?定是因为潘大人当初说反就反了,没和他师傅师叔商议呢。”


    林朔说道:“那也是时势所为,关主公什么事?他要是为这事怪罪主公,我看也不必做个同门了!”


    袁常棣笑着摆手,“我几个哪里用得着‘皇帝不急太监急’?星稀兄一年有半年在外,不似我常在苏州府,总是待在主公府上见得多。你们不知,徐大人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便是天大的事,不过主公三言两语,他就从善如流了。”


    明府尹也笑着说道:“何止,还任劳任怨呢!哪回徐大人来了,就见潘大人清闲了,写文章批折子,布告示理诉讼,田间地头哪哪都去。此人不来还好,如今来到苏州府,我看呀,怕是注定要辛劳半生了。”


    众人哈哈大笑,又饮了一杯,明瀚海从那装了冰的桶里又夹出几十枚鳆鱼来,放到泥炉上烤,主公不在,他们自喝酒了。


    *


    徐观一路把潘邓拽到后院,又拖到屋里,关上了房门,发狠似的吻他。


    潘邓少见师叔如此,被摁着亲了许久,慢慢喘不上气来,欲把他推开,想说两句好话,叫观哥儿别气了,却又被抓了手按在墙上,叫人似啃似咬地吻他,亲得潘邓已尝到血腥味了。


    潘邓无论如何挣扎都被他镇压,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呢,他推拒不成,一个铁头冲撞,把徐观的脑袋撞晕。


    徐观被他撞得剧痛,却也没松开他,箍得更紧了。潘邓又伸手去拽他胡子,徐观又气得擒住他手拍了一下。


    那力道多大呢!潘大人手背都红了!新仇旧怨,潘邓转身就走,要出门去。徐观从后抱着他,潘邓又用胳膊肘拐他,两人撕撕扯扯,都默不吭声,潘邓两脚扎了马步踩地,死命地往前走,徐观抱着他的腰往回拽,脸贴在他脖颈上,顺着衣襟往下流了几滴眼泪来。


    潘邓就扎了马步没动了,他缓缓转过头去,小声唤道:“观哥儿……”


    徐观不叫小师侄看他,依旧把脸别过去,潘邓回身来抱住师叔,手抚上他的背,哄道:“莫哭了……”


    徐观也拿起他通红的手,凑到唇边亲了几下,又把他那发红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眼泪滴落,潘邓心里真似油煎火烧一般,“都是我的错,观哥儿,你要恨我,打我撞我怎样我都认了,别存在心里面,生出病来怎样好?”说着把脑袋伸过去,叫他撞回来消气。


    徐观心里更恨了,把他拽到塌上去,报他一撞之仇,把小潘大人撞得哀叫连连,到第二日清晨腰酸背痛。


    潘邓从床上爬起来,看着徐大人勒在自己腰上的手,叹了口气,把徐大人惊醒,又将他拽回来秋后算账。


    一直到第二日下午两人才见和好,潘邓唯恐理亏,先发制人说道:“师叔不去你那小主子那了。”


    徐观正给他拿羊角梳梳着头发,闻言看了他片刻,而后说道:“往后莫说那晦气话……”


    潘邓哼哼几声。


    徐观给他理好发冠,看着怀里翩翩君子,眉眼一如既往,如同十年前初见时一样,这才有失而复得之感,珍而重之地亲吻了一下,心口那缺的一块仿佛也被补齐了。


    潘邓靠在他怀中,悄悄抬起一只眼看他,见师叔又回到原来那副沉敛样子,又是温柔师叔了,心里面美得冒泡,感慨夫复何求,遂决定今天也不去衙前理政事,要夫夫两个共度闲日。


    第269章 江风文章袁常棣来的时候,正见徐……


    袁常棣来的时候,正见徐大人拿了白棋子往棋盘上落,主公见他落子之后似是反悔了,把他手推开要饶一步,徐大人果然就从善如流,又把那白子拿回去了。


    袁常棣暗地里摇摇头,想到主公写信托家中祖父新编的少儿蒙书,其中那句‘教不严,师之惰’,再观这叔侄二人,真是感慨万分。


    他今日来拿了一箱的文书卷子,乃是江宁府科考答卷,如今学子们只考了第一场,却有许多答得精好的,想到江南以往都是招聘吏员,如今是第一次开科取士,袁常然便将试卷送到苏州府来,叫潘大人一观。


    潘邓见了便把棋子放下,又和师叔坐到了一块,一齐看卷子。


    袁常棣也凑上前,跪坐在二人身边,说道:“江宁府初开考场,学子士人评论纷纷,说此种科考别开生面,能选出人才的有之;说考题太过匠气,不如从前科考,大加贬损的也有之……”


    袁常棣十分犹豫,“……属下倒是不怕骂名,只恐取不上有才之人。”


    潘邓笑着说道:“常棣还惦记此事呢,这考题也是大家伙看过的,并非常棣一人所做,成与不成,往后再调整便是,做事哪有一次就成的?”


    袁常棣听了这番话,心中开解许多,又说道:“近来江宁府热议此事,科举乃兴国之本,进来却被人随意评说,属下唯恐……唯恐对主公不利。”


    潘邓把和师叔凑在一起的脑袋拨过来,笑着说道:“此和科举一事有关,却又无关,我无论做何事,自然有人评说,常棣不必在意,更不必放在心上。”


    袁常棣心中感慨主公何其豁达,又听主公说道:“此等舆论自有专管它的方法,常棣且看这期《江风》之后便是了。”


    袁常棣这才心中大安,拜别主公与徐大人,自退下了。


    潘邓复又把脑袋和师叔凑在一起,两个人挨一块看学子考卷。徐观摊开自己手中那本,“此人行事有理,考量有度,颇有安民之能。”


    潘邓听师叔如此评论,便也放下自己手中那本,去看这份答卷。


    此题乃是袁常棣所出,考得是农耕水利,他又根据主公脾性,别出心裁出了个应用题,将考题更加具象化,但是与传统考题相比,其实是换汤不换药。


    考题问馆陶一地因连年干旱,农耕收成极差,百姓生活困苦,当地有一条河流淤积严重,如何解决当地百姓灌溉难的问题。


    大多试卷都答得有理有据,此人所对更为详细,其上写道:臣闻水利乃农之本,灌溉之利,关乎百姓生计,今……实为急务,学生有拙见如下:拟于河流上游筑坝,引水入渠,分水至各村落。渠首设闸,以便调控水量。沿途设支渠,直达田间……


    而后又写如何筹资,“……官府可拨库银,亦可集大户百姓资,按田亩摊派,富户多出,贫者少纳。此外,可募商人赞助,以换其名于水利碑上。招募本地工匠,以工代赈,避开农忙。施工分三期,首期筑坝,次期挖渠,末期设闸。事成后设水利司,选贤能者掌管。定期清理河床,岁末修坝。灌溉用水,按田亩均分,立碑公示,违者罚银……”


    其上又写诸多小举措,如各家村户若执意不出力,只等官府和别家修缮,坐享其成,应当如何。其上并未写严加惩治,或是劳者多得之类的举措,而是从村户之内的关联入手,经保正,耆老,宗族之力,多加劝教,以成此事。


    潘邓嘀咕道:“看着倒不像是学生,像是有基层经验的……”


    徐观也点头,“颇有方法。”


    潘邓好奇此人姓甚名谁,拿了小刀来,想把卷首拆开看。徐观挡住他,说道:“卷已封了,怎好把它拆开?”


    潘邓顺势倒在他身上,说道:“这必不是原卷,想来是袁府尹专叫人誊给我的,拆了就拆了吧。”


    徐观犹豫了一下,伸手环住他,还是说道:“余下两场还没考呢。”


    潘邓抬头看他,师叔回来之后便刮了面,凑上去已不像昨晚那样扎人了,他贴着师叔的颈窝,想了半天借口,“……你我两个并不阅卷,看了也无伤大雅。”


    徐观抿了抿嘴唇,把那沓卷子拿过来放到身后,低头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相迎,你将这卷拆开,余下不拆的要如何?”模样十分正直贤良,哪有半点袁常棣所看的毫无立场的样子。


    潘邓只得蔫蔫作罢。


    *


    江宁府徐家村。


    周臣刚参加过第一次考试,正在府周边徐家村赁来的茅屋之中读书,其友张康前来探望,拎着大篮小篮,还没入柴门,就大声嚷道:“看我拿回什么了!”


    周臣抬眼往外看,见好友来到,将书本放下,起身去迎,又把他拿来的吃食放到厨灶边上。


    张康从那小篮侧边抽出本书来,此书幅面较寻常书本大上许多,仔细一看,不正是这江南一地的刊物,名叫《江南风尚》的。


    张康翻着这刊物,“我来时路上闲暇,边走边看,惊煞人也,你若不亲眼看,猜不出这上写的是什么……”


    他翻到其中一页,“喏!”


    周臣定睛一看,只见其上写道:《磁雄二州燃烽火,守将泪别太上皇:一场关于国土与气节的抉择,忠君之士,忠的是国家还是赵家?》


    周臣光看这题目就已经心中大震,连忙到桌前坐下来,把那刊物展平在桌上,从头读到尾。


    文章中所说,乃是北方时事,金军将太上皇与宗室掳走,到了河北一地,借皇帝之前的诏书以及太上皇之身,要求河北守将割地。


    金军大军先到达河北磁州,守将宗泽起初不知太上皇到此,奋勇抵抗,拒不割地,金军却说这里已经被皇帝割据了,拿出皇帝手写诏书,证明此地现在是大金的领土,又把太上皇推到城前。


    太上皇站在城楼之下让守将开城门,说此地已经割让给金国,百姓们不要抵抗,在哪国的治下都一样安居乐业。将领都哭了,但是还是誓死守城,绝不割让领土。金军受挫,到了河北雄州,故技重施,燕山王董平宣称皇帝诏书到他这不管用,依旧不肯割让。


    周臣看得拳头攥紧,牙关紧咬。张康站在他身后,重读此文也依旧气血上头。金军掳走皇室,耻矣!


    周臣赶紧往后翻页,后面是紧跟在时事之后的评论,“……我闻忠者,士之纲常也。然忠有大小之分,深浅之别。昔范文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言,实乃千古士大夫之心言。


    夫忠君者,臣子之常道,然君非社稷,社稷非君也。磁雄二州守将,宁违君命而不弃城池,非不忠也,乃大忠也!昔日寇准力排众议,请帝亲征,时人或有非议,然使百万生灵免于涂炭,此岂非忠国之大者乎?左传有云,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也!”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周臣聚精会神之际被惊了一下,回头看去,只听张康说道:“南北消息实不通畅,此为一月之事,我等如今才知晓。我在路上看此刊,见胡人以太上皇性命相逼,要割我国土,心中焦急如焚,既焦急太上皇之性命,又焦急国土,实在想不出二者取其一要取哪一个,后见宗泽拒不割让,这才心中安定……”


    周臣说道:“正该如此,这才是士大夫之道。”


    张康复又叹息,“只是‘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这刊物上刊出这一句话来,岂不是说潘大人这是真反了……”


    二人又接着向下看去。


    “士之立身,当以天下为己任。管仲不死公子纠而相桓公,孔子称其仁;魏征事建成而复佐太宗,后世颂其直。盖因其心系苍生,非拘泥于一姓之私也。若夫逢君之恶,阿谀取容,虽曰忠君,实则误国,此李林甫蔡京之流,何以异于豺狼乎!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圣贤之言也!士大夫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社稷安危为忧。君命合于道则从之,不合于道则诤之。今观磁州、雄州之将,宁负抗旨之罪而不失守土之责,其心可昭日月也!士之忠国,犹子之孝亲,不在顺命而在成其大德。故曰:忠之大者,忠于道也,忠于民也,忠于天下也!”


    两人读得心潮澎湃,周臣立时取了笔,在纸上合道:“君若不君,士安可徒守小忠而忘大义乎?昔比干剖心,箕子佯狂,非不爱君也,爱之深则责之切也。”


    写完之后犹觉不合,划去了比干与箕子,又翻到前页看记者名字,上写“明翰采”。


    这名字倒是看着眼熟,张康说道:“我原来买过从北面运来的刊物,这个记者从前是在《汴京人物志》写文章的。”


    周臣说道:“如此犀利,我还以为是阮棘所作。”


    《汴京人物志》流传天下,阮唐二位记者并肩,阮以犀利闻名,唐以诙谐见著,明记者这些年不温不火,如今一见,也是文风达练,可见此编辑部真乃卧虎藏龙之地。


    二人又对此文章流连许久,待到日落之时,张康在厨下生了火,将拿来的吃食热上,二人饱餐,张康问到:“周兄还怪我带你来考试吗?”


    周臣说道:“贤弟哪里来的话,我何曾怪过你?我若是不想来考,自不考就是了,既来考试,便是想要谋个前程……”


    张康说道:“那贤兄可与伯父说了?”


    周臣吃烧鸡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我……”


    张康便知了,周兄八成是不敢和伯父说此事。


    周臣气道:“明日我便再买一本《江南风尚》,送到他老人家案上,看他做何解!”


    张康连忙相拦,“何必如此?伯父也是爱民如子之人。”


    他叹道:“伯父仁慈,从不苛待百姓,亦或是肆意征敛杂税,不然为何家无余财,在位二十余年不曾升上一升?你若只寄此文,岂不是意在批评,要如何伤他老人家心?不如把伯父接来江宁府一观,伯父看了这江南百姓在潘大人治下是如何安居,再看他这些年来治下百姓,被朝廷如何搜刮,想必自有取舍。”


    周臣听了这话也意识到自己行事不足,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上次科考答卷,也是因为与父亲共同在任上劝农耕桑,修河治水,整理讼狱,见得多了才腹有诗书。父亲如何辛劳,他是从小得见的,如今因是否来江南一事与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实在不该。遂写信好言相劝,顺便叫父亲来江宁府“陪考”。


    此考试考题多为实事,若是他父亲前来相助,或能考上!


    第270章 文人热议


    《江南风尚》此文一出,在江东一地爆发广泛讨论。一是皇帝抗金身死,太上被俘,随金北狩,此事他们或是头回知晓,实在是天大新闻;二来又有金人挟太上欲割河北之地,河北守将忠义难以两全之下,竟纷纷弃赵家而守国土,此不约而同,不谋而合之举,实在触动了士人心底那根弦。


    皇权再大,大得过天地道理吗?皇帝再专断,面对是非大事,士大夫该舍社稷而苟愚忠吗?这社稷江山,究竟是你皇帝说了算,还是我文人说了算?


    此种种情怀都由《磁雄二州燃烽火》一文勾出,自此一发不可收。


    不少学子似周臣一样作文和之,寄来的信件堆满了苏州府编辑部,江南风尚编辑部不得不在下一期靖康三年四月刊中选了几篇精品文章,刊在其上。


    其中一自号为易安居士的人写道:“余读明记者一文,慨然而叹,不禁掩卷长思。磁雄之将,违君命而守疆土,世或有讥其不忠者,我却不能苟同。《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彼二州之将,宁负抗旨之罪,身临金兵之强危,死生不顾而大义凛然,不使胡马南下,使百姓免于战乱,相比苟安一隅,此非大忠而何?此至忠至诚也!故曰其守将有霸王之姿,其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也!”


    另有京畿陈留太守晁少古千里寄信来此,写长文以明志,“余深夜读明记者之文,夜不能寐,扼腕叹息。今观庙堂之事,更觉胸中块垒难消,故作文以申己志。


    士之忠当以道为衡,以民为本。今观京城士风,如范琼徐秉哲之流,唯上是从,明哲保身,此岂圣贤所望于今士哉?士之立朝,当如魏征之面谏廷争,如范文正之慨然处事,如磁雄之将之守土安民。忠之大者,非在一姓,而在天下万民也!故曰忠君者小,忠国者大,忠道者至矣!”


    而后晁少古又写明了汴京此时情形,“……潘公南归之后,汴京朝官尽散,皇城萧索,我心戚戚焉。士大夫立朝为赵氏一姓乎?为天下万民乎?昔范文正公先忧后乐之语,今竟成绝响耶?而今满朝朱紫,或遁或逃,使神州沉默,此岂士大夫之所为?


    磁雄一介武夫,犹知寸土不可轻弃;庙堂诸公,反视山河如敝履,何其见讽?彼辈武人,未读圣贤书,却明大义所在;而满堂诸公,高谈阔论,临事却畏缩不前,岂非可笑?”


    晁少古越写越气,继而不再文雅,而是火力全开,直接开骂,“……余尝读史,见五代更迭之际,冯道历事四朝,自谓“长乐老”。当时仕林不齿,以为无节,然冯道尚能保民息争,今之诸公,连冯道之能亦无,见潘公南下,恐沾羽翼,夤夜潜逃,徒有其奸也!衮衮诸公,争权如市井之徒,谋私若盗跖之辈,使范、寇诸贤地下有知,当捶胸泣血矣!


    比干剖心,非为纣王,而为大商;屈原沉江,非怀楚王,心怀楚土。今国势危如累卵,正需忠义之士力挽狂澜,奈何冠盖满京华,尽作鸟兽散!武人犹知守土,文人反而先降,此诚千古未有之怪状!可叹太祖以来,优待士人,苛待武夫,呜呼!买椟还珠,终至徒劳,大业倾颓矣!


    鼠目寸光,短见之人!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使神州倾覆,纵得一时之权,终成胡人之羊奴耳!愿天下士人共思之!天日昭昭,民心可畏,诸公今日所为,他日史书如铁,自有公论!”


    江宁府街头巷尾几乎人手一本《江南风尚》,江宁府虽离苏州府尚远,但也是南方有名的大府,自有其大方之处,近些年来又经潘大人宣抚一地,学堂增多,百姓识字的也多了,几个人扎堆凑在茶馆里一起看家国大事,议论纷纷。


    “……咱们潘大人都从汴京城回来了,眼见着没有入主的心思,那的当官的咋还都走了?京城没有做官的,叫老百姓咋办?”


    “真是白吃干饭!”


    一旁的周元敬正在喝茶,听了百姓议论,探过身去说道:“叨扰几位……”


    那几个人转过头来看他,周元敬说道:“在下初到江宁府,见果然大方之地,老百姓都手不释卷,别处见不到这样的奇景……不知诸位在看什么?可否让老夫一观?”


    那一桌人听了之后,面上有矜持之色,一人说道:“这《江南风尚》是咱们苏州府刊物,就咱江南有,你老人家要是北面来的许没看过。”说着大方的把刊物往那人身边一递。


    周元敬就起身到了邻桌,拿起刊物来看。


    那桌有个汉子抓抓头巾说道:“我几个就是凑到一块瞎看着玩儿,不当真的。”


    “是了是了,我们就是瞎看看,这文章近日以来大家伙都看都谈,你要不买,接不上话。是以我们也买来凑个热闹,实际上写这文章的是个当官的,人家官老爷写的文章,咱们这些人哪里看得懂,就是凑个热闹……”


    这一桌人看着这个向他们搭话的外来人,此人虽打扮得不甚精致,但是细看能看出是个读书人,且说话行事有度,一听就是个官人。是以叫这外来人坐中间,他们几个围着,那汉子这才图穷匕见,接着说道:“……正好我几个凑一块儿,这上面还有许多字不认识,老人家要是认得,讲给我几个听听?”


    周元敬呵呵一笑,左右看看说道:“这有何不可?”遂逐字逐句讲解。


    近一两个月来,这几篇文章可是府中热议之文,许多人都不想落下风头,纷纷买来看。可刊物价不高,买就买了,里面的字却不认得!


    这些会写文章的官人可真是!怎就不似江南风尚编辑部一般,特意照看百姓,在刊上都写些通俗易懂之字呢!


    搞得他们每月买刊物,都以为自己已经识得许多字了,谁成想这回看了这文人写的文章,竟把他们打回原形,实在痛矣……


    周元敬身边人越围越多,都要听读书人讲文章,他见听着众多,自也细细讲起,不光把那书面上写的文章译成口语,讲解意思,还把其中引用典故也讲了。


    “……魏征乃是唐初之臣,以直言敢谏闻名于世,唐太宗即位之初,天下初定,太宗欲建飞阁,劳民伤财,魏征力谏不可,太宗虽然生气,却最终听从魏公之言;又有一次,太宗欲伐高丽,魏征苦苦劝谏,上陈兵祸之害,太宗虽然没有听从,但也没加罪于他……魏公一生上谏二百多次,皆为社稷苍生着想,虽触龙鳞而不惧,真乃忠臣也……”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等名人,从前从未听说过,今日听了这官人一讲,真是大忠臣!


    一人哼道:“太上皇要是像那唐太宗似的,大臣不让他建园子,他就不建了,咱们江宁府能被那朱勔糟蹋成这样!


    此话一出,众人都附和,“就是就是!”


    “还有那庞盛昌!他俩都是那一个茅坑里的臭虫!”


    周元敬听百姓痛斥太上皇,皱一皱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江南苦花石纲久矣,江宁府尤甚,百姓心里面苦,要说两句,就由他们去吧,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上不经天,下不经地,还不叫人说话了不成?


    众人都骂完了,又听这老先生讲刊物,周元敬从头到尾把那几人的文章讲了,又讲到最后一篇《颂宗公》。


    “……宗公守磁,真社稷臣也!汴梁瓦解,太上北狩,举朝惶惶如丧家之犬,独公以一书生提军守城,宁违诏令而不弃寸土,使胡马不敢南窥,百姓得以安枕。其忠不在阿谀君上,而在捍卫疆土;其勇不在争权夺利,而在保境安民!使天下大臣皆如宗公,何愁金贼不破?宗公真乃国之柱石,民之司命也!”


    茶馆之内又是好一阵群情激亢,都赞扬宗泽乃是忠臣良将,给他们狠狠出了这一口恶气!


    几篇文章讲来,日头西斜,茶馆里面闹腾腾地散了,周元敬也和诸位父老兄弟拜别,自走在街上去寻住处。


    他这一天到了江宁府之后,白日里在街上四处转,到了后晌找了个茶馆喝茶,被那后生央着讲文章,一直讲到黄昏,如今又走在街上,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江宁府一地与他从前所知州县简直是云泥之别。他走在街上,这州府道路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铺的,平整干燥,不见淤泥积水,断砖尘土。街上秩序井然,路上走过不远就能见厢兵巡街,又有清道夫洒扫街道,十分规整。


    周元敬边走边看,突然听到一声钟声响起,恰似他早上来此地时听到的那打钟声。


    他心中疑虑,往城外钟声处看去,不过半刻,只见远处一地人流涌动,不少人从一处厂房出来,携手归家。他便心中明了,想必这就是潘公在江南一地所倡导,为“提高就业”叫商贾开的工厂了。


    他远远看去,只百姓个个衣着整洁,颜色鲜艳,女子孩儿都面颊莹润,不见他从前所见寻常百姓的枯黄干瘦模样。人人欢声笑语,步伐轻快,许多人手里也拿着那《江南风尚》议论纷纷,而后告别同伴,各自分散,往家中赶去,府城之中又热闹起来。


    周元敬找了处价贱的歇脚处,夜晚卧在床上,想着今日所见,依旧还犹如梦里一般。


    这江南百姓所过的日子,怎么这么好?想他从前治理一地,百姓尚且要为吃喝生计发愁,哪里有这许多要看书识字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连想都想不出来。


    怎么会差别如此之大?这南北是一个大宋乎?


    他从前虽然没有到过南方,只听说过江南鱼米之乡,可也听过此地深受花石纲所扰,备受盘剥搜刮,又历经叛军战火,白莲作乱,早已民不聊生。后还是经潘邓此人恢复生产,才又使百姓重新安居。


    难不成这真是人力之为,那潘邓真有经天纬地之能,治理一地竟然如此高超?那他自己从前所做又是什么?自己做官二十余年,真如此庸碌无为?人与人之间竟然会天差地别?


    种种想法叫他心里煎熬,夜不能寐,又想到自己从前在泷州安化做县令时,治下百姓看天时吃饭,还要交税,到了冬季弃子不养,痛不欲生之景。翻了个身,又是一声叹息。


    第二日一早,周元敬起身去徐家村,走时正赶上那工厂里的工人行路匆匆去上工,人潮涌动,各个穿的都是艳色衣裳,十分好看。他也随着人往城外走,待到人都走没了,过了半刻,果又听一声钟声,他听到耳里,面上不自觉的露出微笑来。


    坐了同路乡人的牛车,慢悠悠耗了半晌,终于到了徐家村,又前后寻找,找到那间茅草屋。周元敬悄悄隔着柴门往里探看,只见窗户支着,茅屋里正坐着一人,看着模样像是在温书,不是孽障周臣又是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