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遗产 “归我儿子,陈舷所有。”……
陈舷傻傻地怔在那儿, 失声半晌:“什么?”
“你生病了?”方谕难得很有耐心地重复了遍,“我听见你在卫生间里吐。”
……真是隔墙有耳,居然被方谕听见了。
陈舷哑然几瞬。他摸了摸兜, 才想起兜里还有一张诊断书。
他望着方谕。他其实可以说只是喝酒喝多了在吐,其实可以说只是方谕想多了。他知道如果自己想蒙混过去,说辞多得是, 随随便便就能敷衍。
可他不想敷衍了。
他突然很想把伤疤全都揭开, 亮给方谕看。
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吧,我为你做了多少事。
可陈舷疼怕了, 突然也没什么直言不讳勇气,于是他朝方谕笑笑:“我真生病了的话,你怎么办?”
方谕没做声, 只是眼神发暗地把他又看了一遍。
“说对不起。”方谕说。
“……什么?”
“跟我说对不起。”方谕盯着他,“你不觉得, 你欠我一句对不起吗。”
陈舷沉默了。
他走过去,手伸进兜里, 抓住兜里的诊断书。
“哥快死了, ”他看着方谕的眼睛, “去那边说两句话吧,行不行。”
方谕怔了瞬。
片刻,他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好像听到个笑话似的, 他直起身,向前朝他走了两步,笑得喉咙里咯咯两声:“要死了?”
“你要死了?”
方谕笑出眼泪来,语气都发哑,“你他爹为了不跟我说对不起, 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是不是?”
陈舷一怔。
他脸上立刻刷的没了血色,张张嘴刚要辩驳,方谕又抢过话头:“要死了是吧?来,正好,人还没散呢,你今天就死这儿,我顺便给你一起办了,行不行!”
他突然提高声音。
望着他突然怒得暴起青筋的脸,望着他气得狰狞的这张脸,陈舷再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他抿了抿嘴。
方谕说:“你有没有意思,陈舷?你没觉得你对不起我是不是,你觉得你突然翻脸,突然骂我是杂种骂我是小白脸,骂我是破鞋搞出来的,你觉得这么说我都没问题是不是!?”
“你明知道我最怕听到什么,你知道我最怕什么话往我身上捅!但你还是说了!!”方谕破口大骂,“我要你一句对不起有那么难吗!?你非给我扯什么死不死的,我就要一句对不起!很难吗!”
陈舷望着他,瞳孔哆嗦着闪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谕气喘吁吁。
他两眼通红,深吸了一口气以后,抹了一把脸,稳了稳呼吸。
“好,要死了,要死了……好好,你要死了,”他笑出声,转头看看旁处,又看看陈舷,“那我今天顺便给你办了,好吧?……哦,不对,我不用管你。”
“不是你当年说的吗,你死外面都不用我再管了。”
陈舷失语。
他惨白地扯了扯嘴角,对着方谕很难看地笑了下。
诊断书已经攥在手心里了,陈舷又把它塞回到最里面去。
方谕正笑着望他,那是个很痛快的笑。他大概是真的很痛快吧,看着陈舷现在这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应当是有种自己用当年陈舷捅他的刀捅了回去的痛快。
可等陈舷死了,再想起此时此刻,他还能笑得出来吗。
“方谕,”陈舷声音沙哑,“我还真不觉得我对不起你。”
方谕脸色一变。
“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陈舷看着他,“对不起。”
方谕像被他生捅了一刀。
陈舷朝他笑笑,眼睛弯起。他再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走出去很远,他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陈舷顿住,回过头,看见停车场立起来的铁指示牌倒在地上,方谕站在旁边,低头死瞪着它,手攥成了拳头。
呼啸的寒风里,陈舷望了他半晌,扭回脑袋,再不回头。
他打车走了。
等回到酒店,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又吃了一顿药,陈舷再打车回了殡仪馆。
给自己挑好骨灰盒、墓地和入棺的寿衣,陈舷填了表交了钱,请殡仪馆在六号晚上去江宁大桥那边收尸以后,离开了殡仪馆。
微信连着叮叮好几声,陈舷看了看,是尚铭和高鹏发来的消息。年少时候的兄弟真是一生的朋友,俩人给他拉进了个群里,又在私信里噼里啪啦发了好多话,全是问他怎么一声不吭就从葬礼上消失了的关切。
好像生怕陈舷又擅自消失或者不要他们,俩人又都很默契地问他住的哪个酒店,晚上要不要出来搓一顿烤串。
陈舷给他俩设了免打扰,一条都没回。
他又自己顶着寒风回了酒店。
第二天一早,陈舷来殡仪馆送老陈最后一程。守灵的一晚结束了,第二天老陈终于下葬,老方家给他弄的土葬,整个棺材全部入土。
在殡仪馆里打开棺材,给他们看过遗容后,殡仪馆就盖上棺材,彻底死死封上了棺材板,用灵车送老陈上山下葬。
棺材板打开的时候,方真圆又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陈舷在一边看着。方真圆身上还披麻戴孝,眼底下一片青黑,一看就是她昨晚守了一夜的灵。
陈舷挺佩服她。都对着棺材板熬了一夜了,也亏得她居然还有气力如此大哭。
跟殡仪馆上了山,看着老陈的棺材被一点一点埋在土里,立起墓碑,陈舷心里还是没什么波澜。
他抬头,望见方谕站在人群远处,眼中对他的厌恶更甚了。
陈舷朝他苦笑笑。
方谕别开了脸。
“这事儿,就算办完了。”
回到殡仪馆里,一群人坐在昨天还算热闹过的守灵厅侧厅里。昨日的满桌狼藉已经不剩,放眼望去,桌子椅子都整整齐齐,早已被工作人员收走。
热闹过后,满桌凄凉。昨日尚且热闹,可今日也实在太寂静。
方谕的外公咂了下嘴,拍了两下大腿,掐着自己的一把老烟嗓叹了两声,望向四周,感慨着说:“小陈的葬礼,还行,总算是没出啥差错。”
方真圆不语,只是抹着眼泪。
她还在哭。
陈舷坐在远处的座位上,低头划拉了两下手机,咳嗽了声。
“你以后就一个人了,可得注意,”外公又朝着方真圆叹气,“要不要跟爸妈回荷城?在这边,你也是一个人,小陈死了,你现在又无依无靠的,小鱼过两天也得回意大利。”
方真圆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问方谕:“你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走。”
方谕随意回了句。
“你……你觉得妈妈,该回荷城吗?”
“你自己定。”方谕说。
“妈妈想听你的意见呀。”
“我没意见。”
方真圆没话说了,方谕说的每个字都在把话聊死。
“你这些年,怎么一直对家里这么冷淡呢,”方真圆又带起哭腔来,“跟妈妈亲近一点吧,小鱼,你爸爸都死了,妈妈只有你了……”
“你还有你妈。”
方真圆:“……”
陈舷:“……”
陈舷差点没笑出来。
葬礼结束了,他也不必留了。他回头,最后深深地望了眼方谕。那人坐在远处,靠在椅子上,眉眼里一片不耐烦。
陈舷望了他很久。隔着一片桌椅,他望着自己拼了半条命来护下来的青春。
方谕转头过来看他。
在他又要厌恶地别开眼前,陈舷朝他弯了弯眼睛,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没理会突然愣住的方谕。
陈舷拿起包,准备道别离开。
见他起身,陈建衡问他:“你去哪儿?”
“我……”
陈舷话音刚起,忽然笃笃两声,从侧厅门边传了过来。
所有人齐齐回头一望,见一个西装革履、头发花白,但身姿挺拔,面色严肃的老人站在门口,手拿着一个公文包。
老人朝着他们谦逊地低了低头。
再抬起头,老人便开口询问:“是陈胜强的家人吗?”
所有人面面相觑。
陈舷看了看陈建衡和陈庆兰,俩人一脸迷茫。
他又回头看看老方家,老方家的人也都很迷茫。
看得出来,没人认识这位老人。
陈建衡站起来:“是,你找哪位?”
老人一笑:“喔,我是陈胜强的代理律师,我叫孟信鸣。这是,我的名片。”
老人走进厅里,走到陈建衡面前,把名片交给了他。
陈舷走过去,探头一看,名片上写着,老人是润恒法律事务所的在职律师。
陈庆兰问道:“小强……陈胜强找您做代理律师吗?代理什么案子?”
“不是案子,”孟信鸣说,“七年前,陈胜强找到我们律所,为他做遗嘱的见证。”
哦,遗嘱。
陈舷了然,又觉得无聊。还用得着立什么遗嘱,就算不立遗嘱,按照法律规定的法定继承顺序,他那些钱也都会到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方真圆手上。
脱了裤子放屁的玩意儿。
陈庆兰不可思议:“遗嘱?他立过遗嘱?”
“是的。”孟信鸣说,“七年前,他特地来过律所咨询,之后在见证人的见证下,他立了一份有法律效益的遗嘱。按照规定,葬礼结束后,遗嘱需要公布,所以我找到了这里来。”
“本来他是给我留了电话的,但是没人接。我去了陈先生的小区里,询问之下,才找到这里来。”
此话一出,陈建衡和陈庆兰回头,不太高兴地瞪了眼方真圆。
方真圆有些尴尬:“他的手机……我今天,没有带出来。”
陈建衡翻了个白眼。
方谕他外公紧张地问律师:“遗嘱是什么内容?”
“是遗产要全部给小圆,对吧?”外婆也同样紧张。
孟律师并不回答,只说:“接下来我会公布。”
说着,他往里走。
陈舷望着孟律师往中间的那张桌子走去。
“怎么会立遗嘱?”
身边,陈庆兰纳闷地出声。她回头瞟瞟方家人,一脸古怪,“还是七年前立的。七年前什么事儿也没有啊,他怎么突然去立遗嘱?”
“年纪大了,就担惊受怕的吧,”陈建衡深深地看了眼陈舷,“自己还做了亏心事,也难免。”
陈舷笑了笑,没说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方家的人也在交头接耳。方真圆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张脸上满是不解。
外公和外婆坐到她两边去,互相咬着耳朵说着话。
他们也都疑惑不安。侧厅不大,陈舷些许听到了些。
“肯定是怕把遗产给陈舷……”
“法定继承人,第一顺位有子女的,”他们小声说,“肯定的,肯定是怕陈舷到时候打官司争遗产,所以写了遗嘱……”
“有了遗嘱,他不就不好打官司了吗!小陈这还是为你着想,提前打了一手算盘!”
“他多爱你啊!”
他们越说越有底气,脸上肉眼可见地坚定和欣喜下来,不禁喜滋滋地望向陈舷。和他四目相对时,他们眼里一片得意和嘲讽,那如同已经胜利似的笑容,真是十分刺眼。
陈建衡说:“陈舷,你先别走了。”
陈舷收回目光:“为什么?”
“公布遗嘱的时候,所有关系人都要在场。”陈建衡望了眼已经走到一张桌子前的孟律师,“估计那个律师也不会让你走。”
陈舷撇了撇嘴。
孟律师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
“麻烦都过来一些。”孟律师说,“陈先生的遗嘱采用了录音的形式,你们都站得这么远,可能会听不到。”
老方家和老陈家在两边站得挺远。
这话一出,他们凑近了过去,站到了桌子周围。
陈舷没什么兴趣,只是站在外围,手插着兜围观。
他抬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
孟律师拿出个手机支架来,把手机放在上头,调整了一番后开始录像。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电脑,还有一个USB移动硬盘。硬盘被严丝合缝的密封在一个盒子里,保存完整,封皮上有陈胜强龙飞凤舞的签名。
“劳烦检查一下封皮,”孟律师说,“这是法律流程。”
陈建衡和方真圆把光盘拿过去,检查了遍,都说没问题。
孟律师打开电脑,将盒子撕开,取出硬盘,插在电脑里。
所有人屏息凝神,空气都仿佛凝固。
一顿操作后,孟律师打开了一个mp3录音文件。
录音播放了。
一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传出孟律师的声音:“可以了,您开始吧。”
“好。”
陈胜强声音沙哑。
听到他的声音,陈舷浑身一震。
老陈只一个字,陈舷的回忆却瞬时漫上心头。
陈舷当即眼前一黑。他捂了捂脸,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震动的心神。
“……我叫陈胜强,男,年龄49,籍贯是合海宁城,职业是峰润装修公司的起始人……”
陈胜强在录音里做起自我介绍来。
陈舷已经脸色惨白,半句话的空就已经冷汗淋漓。他捂着嘴,往后退了几步,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大口气。他盯着人群的眼神都变得涣散麻木,魔怔似的一片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到另一个时空里。
他看见陈胜强狰狞的脸。
【你爹的,老子养你吃养你喝十几年,你做出这么畜生的事儿!】
【喜欢个男的,还搞你弟弟!?】
【有病吧陈舷……我真是给你好脸了!】
【我他爹养出个精神病!这么多年好吃好喝供着,我就养出你这么个不要吊脸的精神病!!】
【从小你就没一件事让我舒心!我真造了孽了,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我怎么没给你掐死啊!?】
陈胜强拽住他的头发,扯着他,往墙上撞上去。
碰地一痛。
陈舷惊醒般一激灵,捂住突然痛起来的脑袋。他摸摸头发,又摊开手掌。
没有流血。
不能呆在这儿了。
陈舷长舒一口气,又下定决心。他用力搓了把脸,身上开始处处灼烧似的痛起来,他听见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吃药也挡不住症状了,陈舷转身就往外走。
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录音。
录音里的声音,带着机器处理过的僵硬。
“由于担忧本人去世之后,继承人因遗产继承问题发生争执,故本人于2018年7月21日,在合海市宁城区立下本遗嘱。”
陈舷脚步沉重,胃里又开始一阵阵钻痛,走都走不快。
他只能上刑似的,听着陈胜强的声音在他后边鬼似的响,那声音跟在他耳后,如影随形,好像这辈子都甩不开的诅咒。
“本人目前拥有的主要财产包括但不限于,位于合海市宁城区内的房产两处,海岛市瓮城区内房产一处,”陈胜强哑声说,“本人目前在泰华银行开设账号为6331的储蓄卡账户,账户中共有存款321万6千7百元。”
“本人去世之后,上述位于宁城区林苑街道央礼府的一套房产,及海岛市翁城区沿海路天空之境小区的一套房产,归我妻子,即与本人有夫妻关系的方真圆继承。”
“存款内的一百二十万元,由本人的兄弟姐妹,陈建衡与陈庆兰均分。”
“剩余,位于宁城区梧桐街道镜水城的一套房产,以及6331储蓄卡账户内的201万6千7百元,”陈胜强顿了顿,“全部归我的儿子,陈舷所有。”
陈舷脚步一停。
第25章 胃癌 他得了胃癌!
陈舷脑子里嗡嗡地响, 愣在原地。
病还在复发,他耳边什么声音都有,尖叫的哭泣的大吼的恐吓的响成一团, 于是他无法分辨那些大叫到底是他的幻听,还是身后老方家的人真的在大叫。
他怔怔回头,就见围在那桌子边上的所有人, 也都怔怔地望着他。
所有人都愣着, 电脑里还在传出陈胜强的声音。
“上述继承人于本人去世后实际所继承的财产,以本人届时实际拥有的财产为准。”
“本人去世后, 由本遗嘱的见证人:孟信鸣律师作为执行人,代为执行本遗嘱。”
“本人陈胜强在此明确,订立本遗嘱期间, 本人神智清醒,订立期间未受到任何胁迫、欺诈。上述遗嘱为本人自愿作出。”
“本人其他亲属或任何第三人, 均不得以任何理由,对继承人继承本人所约定的遗产份额进行干预。”
老方家所有人的脸色, 都在最后一句话里纷纷扭曲。
录音咔哒一声, 结束了。
孟律师关掉录音, 从公文包里取出个文件袋。拆开袋子,他从里面拿出一沓纸。
“这些是财产的公证,以及我记录的纸质遗嘱,都是有法律效应的。”孟律师说, “还有房本和存款的复印件。如果没有问题,那明天开始,我就帮你们做遗产继承的手续……”
“不对!”方真圆突然尖叫着打断,“搞错了,你是不是搞错了!?”
方真圆扑到他跟前, 面色扭曲恐怖,脸上皱纹都狰狞起来。她按着桌角,怒吼道:“怎么可能给陈舷!?我们家老陈早十多年前就跟他没关系了,他都不在我们家户口本上!他不是他儿子!怎么可能会给他!!”
“方女士,你们家的情况我了解。”孟律师说,“但法律规定,就算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他也是陈胜强的婚生子女,拥有第一顺位的继承权,更别提遗嘱里也提到了他。”
“可他……”
方真圆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还想辩驳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咬咬牙,抬头,恶狠狠地盯着陈舷,喘了几大口粗气,就好像陈舷是她什么仇人。
陈舷很无辜地站在她火烧一样的视线里。
他这会儿脑子也有点宕机——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老陈居然把遗产的一大半都给他了。
好魔幻。
陈建衡看不下去了:“行了吧你,有完没完!自己家做过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你到底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家老陈是对小舷愧疚了,心虚了!噩梦做多了他害怕了自责了!他害怕以后遭报应,害怕死了以后损阴德!所以他把钱赶紧都给陈舷,他就是怕遭报应!会这么早死,不就是他的报应吗!”
“心虚什么,报应什么!?当年那都是应该的!”方真圆气急了,目眦欲裂地指着陈舷,“还不都是他——”
“姐!!”
方家小舅舅窜了出来,赶紧一把抓住她,把她按住了。
“方谕!”他竭力地挤眉弄眼几下,小声说,“方谕还在呢,姐!”
方真圆瞳孔一缩。
她一下子没了声音,转头瞥了眼方谕。方谕站在人群后头,抱臂望着他们。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方真圆又赶紧别开眼睛,冷汗都流了几滴,脸上不合时宜地闪过一片惊惧。
“……”
方谕眯了眯眼。
“那也不对!”他外公紧接着又嚷嚷起来,“不可能!怎么可能都给陈舷,陈舷这十多年来什么都没给他,没养他老,也没有买过什么回来孝敬,更没为那些破事认过错,凭什么都给他!”
陈建衡一听这话,气得差点蹦起来,指着老天破口大骂:“还要陈舷养老!?你摸摸你闺女的良心!配吗!他俩也配!也不怕天上降下道雷把你们劈死!你他——”
“够了。”
陈舷出声打断。
陈建衡嘴皮子哆嗦两下,不情不愿地住嘴,回头看他。
陈舷朝他惨然地笑笑,望向方真圆。
“看不惯我,我理解。”他说,“可是这钱,我也不愿意给你。”
方真圆死瞪着他,紧抿着嘴咬紧牙,眼底烧着一片恨火。
“不用这个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看我很不顺眼。你觉得是我拐跑了你儿子,是我害得你家庭破碎。“
陈舷说,“我听说过一点了,老陈好像特别后悔,是不是?”
“他活该。”
“你也活该,你俩就该跟我一样,每天一到晚上合上眼,就全是那些破事。好好的一辈子全被毁了,每天药吃的比饭都多,明明眼睛盯着表,可一个没看住,突然一个下午、三四个小时,就那么没了。”
“你想要钱,可以啊,你去跟方谕说。”他朝着方谕扭扭头,“你告诉他,为什么你们家老陈心虚的不行,为什么这些年这么后悔,为什么早早就立遗嘱,恨不得全身家当都给我,为什么这么极端地要给自己找点安心。”
“你告诉他为什么,去让他出钱给你打官司。”
陈舷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去告诉他,我去过哪儿。”
方真圆不说话了。
她脸色惨白,脸上再没有对他的什么恨和不甘。她瞳孔闪烁颤抖,不敢回头,只剩慌乱。
陈舷笑出声来。
他突然无比痛快。
方谕发怔地看向陈舷,然而陈舷只是朝他笑笑。
他把老方家每个人心虚的模样收进眼底。
“都知道对不起我啊。”
放下这么一句话,他转身就走。
“陈舷!”陈建衡叫他,“陈舷!!”
陈舷没停下,也没回头。他毫不犹豫地走出殡仪馆,朝着外头的大路决绝地走出去。
陈建衡追了出来。
他抓住陈舷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陈舷!”
陈舷停了下来。他回头,一双眼睛通红充血,满是亮晶晶的泪光。一滴泪恰好从他右眼眼角淌了下来,在风里顺着脸颊流下。冬风在呼啸,陈舷惨白得像要被风吹走,消散。
陈建衡突然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哑在了那儿。
“……你先别走,”他干巴巴地说,“后面肯定还要走手续,你不能走。”
陈舷苦笑起来。
“让我走吧,”他声音沙哑,“我求你们了,行吗。”
“钱呢?你爸……老强给你留的钱,你不要吗?”
“我不要了。”陈舷说,“随便吧,爱给谁给谁。”
“你刚刚不是还说……不给方真圆吗?”
陈舷沉默了下。
“……让我走吧。”
他最后惨淡地这样说,声音越来越小,湮没在风里,“让我走吧,可以吗。”
陈建衡哑口无言。
他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陈舷转身走了,慢慢地,一步步摇摇晃晃的,带着一把消瘦得支离破碎的病骨,漫无目的地离开。
他走出殡仪馆,在路边拦了辆车。
身后响起开门声,有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陈建衡回头,看见面色焦急的方谕。他看见陈舷,也高喊了一声,跑出来几步,可陈舷头都没回一下,钻进了那辆出租车里,扬长而去。
方谕追了出去,可没跑几步,出租车就没了影。
陈建衡表情复杂。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拿出一根,点上了。
方谕转过身来,几步路他跑得气喘吁吁。那一头造型很好的卷毛,在风里被吹成了鸟窝。
风真大。
陈建衡没来由地,突然这样想。
方谕问他:“他到底去过哪儿?”
方谕的眼睛也通红,神情狼狈得不像样,声音也哑,看样子是刚刚在里面问过旁人。
“……”陈建衡沉默了瞬,“你妈怎么说的?”
“你别管她,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陈建衡没回答,只是用力地吸了口烟。
他呼地吐出一大口白花花的烟气。
“他不让我告诉你,”陈建衡只说,“但我能说的是,方谕。”
“陈舷还真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有些刀子,看着是捅到你身上了,但其实是为了让你跑快点,因为后面还有两把枪。”
陈建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叼着烟,转身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地往殡仪馆里走回去了,简直跟十几岁时候的陈舷一模一样。
突然,一辆出租车刺啦一下子停在殡仪馆门口。
车子来势汹汹,方谕一怔,回头望去。
陈建衡刚拉开门。闻声,他身形一顿,也回过脑袋。
出租车上,副驾驶的门被匆忙拉开。
下来的并不是陈舷。
一个带着银框眼睛长相斯文的男人,很不斯文地从车上跑下来,一脸狰狞地朝他们冲刺过来。
陈建衡一愣:“小白?”
谁?
谁是小白?
方谕并不认识这人,他一脸茫然。
愣神间,这位“小白”疯了似的跑到跟前来。他一把拽住陈建衡,大喊:“陈舷呢!?”
陈建衡懵逼:“什么?”
“陈舷!”小白大叫,“他在这儿是吧,在这儿对不对!?”
“陈舷刚走,”陈建衡讪讪,“不是,你怎么来了?”
“我他爹再不来陈舷就死外边了!”小白把他一推推到门上,怒骂,“你们老陈家有完没完,都多少年了,还折腾他!那边那个姓陈的真他大爷贼心不死是吧,我哥都什么样了他还要搞!不把自己儿子杀了他难受是吗!”
方谕虽然反应不过来什么情况,但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
他一皱眉:“哥?”
小白一转头,才看见旁边站了个大帅比。
他也一皱眉:“你谁啊你?”
陈建衡咳了声:“方谕。”
陈建衡还挺照顾人,介绍完这边,又怕方谕不明白,转头给他介绍:“这是陈白元,陈舷他亲妈陈桑嘉那边的孩子,是他表弟。陈舷后来不是去江城找他妈了吗?这几年,他俩应该关系不错。”
“方谕?”陈白元明白过来,冷笑一声,“哦,你就那个方谕……不重要!陈舷呢!”
“刚走啊,”陈建衡莫名其妙,“你着急找他干什么?”
“我他大爷能不着急吗!?他得了胃癌还在外面到处乱晃,他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晴天霹雳。
如同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方谕怔怔地瞪眼望着他:“什么?”
“你说什么?”
陈建衡亦是目瞪口呆,片刻,他怒目圆瞪地喊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啊!这孩子,这话能乱说吗!”
“我闲着没事儿咒他死!?你当我方真圆吗!”陈白元比他嗓门更大,“我他爹就是他的主治医师!去年刚升的主任!你看不到他瘦成什么样儿了吗,你们都瞎了眼是不是,看不出他身体很糟吗!”
陈建衡想起了什么,脑袋轰的一声。
方谕亦是脸色刷的一白。
他猛地想起葬礼那天,卫生间里,陈舷的呕吐声和咳嗽声——那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的声音。
【哥快死了。】
【方谕。】
【方谕。】
【——哥快死了。】
陈舷强扯出来的惨笑和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去。方谕突然呼吸不畅,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迎面的冬风呼地冷了,他手指发麻起来,看见殡仪馆院里光秃秃的老树枝丫呼呼悠悠地晃悠了好几下。
突然一阵缺氧眩晕,方谕眼前一黑,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差点儿站不稳。
“他真得胃癌了?”
陈建衡颤抖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得胃癌,他怎么不说!?”
“我怎么知道,八成是觉得跟你们说管屁用,你们就知道欺负他!”陈白元骂他,“陈舷住哪个酒店?快点,陈舷住哪个酒店!!”
方谕想起了什么。
“……他喝酒了。”他喃喃出声。
陈建衡这会儿也是被迎面一道噩耗砸得发懵,一听这话,没反应过来。
他说:“什么?”
“他喝酒了……”方谕哆嗦着声音,“他昨天喝酒了啊,他一桌一桌敬的白酒……”
陈建衡脸色也刷的一白。
陈白元面目一阵扭曲,破口大骂一声。
“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快开车去啊!你个傻卵!”他喊,“陈舷要是出什么事,我弄死你们!”
陈建衡连滚带爬地就往停车场跑,方谕也拉开门,冲进殡仪馆里,撕心裂肺地把马西莫喊了出来。
一群人开着车就往陈舷下榻的酒店冲,进了酒店就直奔前台。方谕首当其冲,他饿狼扑食似的扑到前台上,把人前台小姑娘吓得一哆嗦。
“陈舷!”他嘶吼着问,“有没有一个叫陈舷的住在这儿!?”
“有啊,但是一早就退房了。”前台小姑娘看了看电脑,“他退房的时候,垃圾桶里全都是药,也不知道值不值钱,所以还专门打电话问他了呢,我记得挺深的。”
“……”
方谕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一分一分地褪了下去。
陈舷没有回酒店。
他把药都扔了。
一群人满宁城找了起来,都开着车四处奔寻。陈建衡把所有能发动的人都发动了,陈庆兰也被叫了出来,还去警局报了警。方谕也把所有能叫的都叫了,昨天又在葬礼上有了联系的尚铭和高鹏都被他一齐喊了出来。
深冬的宁城寒冷无比,方谕跑了好几条街道,在路上四处张望,歇斯底里地喊着陈舷,可漫天飘雪,行人依旧,除了路人向他投来的疑惑目光,他找不到任何回应。
方谕气喘吁吁,喘不上气,眼前好几次被泪水模糊,一幕接一幕的陈舷不断在他眼前浮现又消失。
胃癌。
是胃癌啊……陈舷是胃癌啊。
他都说什么了?
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陈舷惨笑着告诉他他要死了的时候,方谕说什么了?
他说那今天顺便给你办了吧,他说你死外边我都不会管你,是你自己说的。
陈舷像被迎面捅了一刀一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一片破碎。
方谕一阵阵感到缺氧,他往旁边退了几步,靠到墙上,眼泪掉了下来。
怎么是胃癌……
方谕深吸一口气,又想起今天陈舷在殡仪馆里公布遗嘱时,走到了门口去,又在听到录音内容提到他时,蓦然回过了头。他怔愣茫然的脸上似乎冷汗淋漓,方谕其实看到了——但他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没说话。
如果他那时候就叫住他呢。
如果再往前一些,他能耐心地听他说完话呢。
陈舷想告诉他的,他想告诉他实话的。
方谕受不住了,他靠到路边,往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那么多如果,那么多机会,他全都让陈舷咽回去了。
方谕悔得想死,又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转身又在路上找寻起来,用已经嘶哑几近失声的嗓子喊陈舷。
此时已经天黑,方谕从白天找到了天黑。
可是一无所获。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十字路口上,茫然地望着来往行人。
手机忽然响了。
方谕掏出来一看,是马西莫。
他接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找到了……”
马西莫比他还急,打断了他:“找到人了,老板!”
方谕松了口气,抽搐地扬了扬冻僵的嘴角。可一口气还没落下来,笑还没笑出声,马西莫就又说了什么。
他脸上的笑意又一瞬褪去:“什么?”
——马西莫来得很快。
他接上方谕,一脚油门,开到了江宁大桥。
江宁大桥是江城和宁城的交界处,这是一座建在湖上的大桥。尽管地处北方,天气极寒,但这处湖水却从不冻上,此时此刻,水浪也在桥下平静地翻涌。
方谕打开车门,飞也似的冲上桥。
人群已经聚集起来,陈舷正坐在桥边的栏杆上。
他脱下了大衣,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衬衫,两只袖子甚至都撸了起来。他前倾着上半身,整个人探出桥外,手里拿着瓶啤酒,头也没回,一脑袋黑毛在夜风里吹得凌乱。
湖风萧瑟,小雪飘着。
方谕喘着粗气,望着陈舷坐在风里,那皮包骨头的背影,突然大气也不敢出。
第26章 跳江 他坠入江中
湖上的风大, 建在高处桥上的风更大。
方谕敞着怀的风衣被吹得翻飞。
桥上的人已经有不少了,有关系的人和围观看热闹的路人正人挤着人,有很没良心的在举着手机录像, 还在啧啧称奇。不远处停着两三辆警车,几个警察疏散着围观路人,还有两个警察守在陈舷两边, 正苦口婆心地劝着。
陈建衡和陈庆兰也在。
方谕跑近过来, 听见劝说的警察在说话。
“有什么想不开的,都跟我说说, 好不好?”警察轻声细语,“你看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坎过不去?”
“有命在, 什么都好说的,先下来吧孩子!”
陈舷笑了声, 不说话,仰头又闷一口酒。
陈建衡和陈庆兰站在后头, 紧盯着陈舷那道瘦得摇摇欲坠的背影, 连方谕来了都没发现。
陈建衡声音在抖:“陈舷, 你听叔叔说……没事的,有病也没事的,你爸留下那么多钱,完全够用了!”
陈庆兰也慌得掉眼泪, 她两手僵在半空,一动不敢动,边说话边哭:“你先下来,我带你去医院!有什么事都有我在,我帮你扛着, 我……我帮你把方真圆赶出去,肯定不让她再见你,好不好?”
“姑姑知道,知道你爸不好!你爸也很后悔的,你这样报复他没用的!”
陈舷还是不说话,又喝了口酒。
方谕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身子微微摇晃,那栏杆后边已经扔着好几罐啤酒罐头。
显然,陈舷又喝了酒。
眼瞅着他摇摇欲坠,似乎只要来一阵强风就能把他掀进下头的湖水里,方谕着急地上前几步:“陈舷!”
这声一出,陈建衡才注意到他。
陈建衡大叫:“站住!”
方谕脚步一顿。
“还嫌不够乱吗你,滚回去!”陈建衡急得大喊,“别刺激他了!滚!!”
寒风肆虐地吹。
陈舷坐在那儿,仍然没有回头。方谕木木地喘了几口粗气,收回脚步,往后慢慢地退。
还没退两步,陈舷忽然说:“让他过来。”
方谕一顿。
陈建衡和陈庆兰都愣住。
陈舷还是没有回头。他拎着酒瓶,坐在栏杆上,低头看着黑暗里翻涌的那片湖水。
空气凝固在此刻,没有人出声。
身后就这样死寂下来,陈舷闷声又重复一遍:“让方谕过来。”
陈建衡惊醒回神,赶忙对着方谕挥挥手:“快过去!”
方谕反倒突然有些不敢过去了。他望着陈舷的背影,两条腿的小腿肚子都开始发颤。
他扶着桥边栏杆,小心翼翼地朝着陈舷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过去。
“陈舷,”方谕颤声叫他,向他伸出一只手,“先下来,有什么事好好说……我听你说,我这次什么都听你说,我什么都信你的,行吗?”
走近了很多,方谕看见了陈舷的侧脸。他那双狐狸眼通红,湿漉漉的,麻木空洞地望着桥下的湖水。
方谕说了这些话,陈舷才慢慢地、僵硬地转过头,在寒风里看向他。他麻木的眼底有一片恍惚,好似是听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正在挣扎着清醒。
陈舷忽的朝他一笑,眼睛里全都清明过来,亮起一大片光。
陈舷问他:“你是不是后天要走来着?”
他语气突然变得很轻松。
方谕懵了瞬,眼皮跳了两下,没来由地更慌张起来。
他喉结微动,咽了口口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哥,我哪儿都不去了,你有话就跟我说……”
他叫他哥。
陈舷噗嗤又笑。他低下脑袋,看了看桥下的湖水,又抬头看向远处灯照不到的地方。那地方海天一色,阴沉的远方,黑暗无边无际。
他嘴角含笑,眼睛弯着,额前的头发被夜风吹得翻飞,碎发飘飘摇摇地遮挡视线。
他不像在看自己的葬身之地,像在看一个容身之处。
“我啊,”陈舷说,“我本来想,等你走了再这样的。可昨晚上真疼得受不了了,我大半宿没睡着。”
“我以为我挺能忍的,真的,这么多年我唯一一个长处,就是很能忍疼。可我最近疼得忍都忍不了了,没办法。”
他絮叨了几句,眼睛望着湖水里,越陷越深,又麻木了几分。
是个机会。
他又出神了,方谕头皮发麻地觉得是个机会。他轻手轻脚地上前几步,想把陈舷扑下来。
陈舷忽然收起右手,往后头兜里一摸,摸出了一把美工刀。
喀拉喀拉一阵响,他把刀尖搓了出来,抬手把刀直指方谕。
方谕浑身一震,瞬间浑身血液倒流,停在原地。
陈舷还是弯着眼,朝他笑着。
“别过来。”他说,“不许动了。”
方谕怔怔地看着他。
陈舷平静得像疯了,明明在拿刀指着他,神色却没丝毫惧怕。方谕突然有些不认识他,跟他最亲近过也撕心裂肺过的这个人,方谕怎么都看不明白他了。
陈舷不对。
陈舷有问题。
他看出来了,他看着他还含着笑的眼睛,他看出陈舷仿佛已经习惯用这种极端得可怕的方式捍卫自己——陈舷出问题了,他知道。
方谕咬咬牙,伸手就要去握刀刃。
陈舷迅速一抽手,方谕握了个空。
陈舷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
方谕脸色刷的一白:“哥!”
“可以不动了吗?”
陈舷乞求似的无奈问他,还边说边把刀往深处摁,颗颗血珠从刀刃割破的皮肉里涌出来。
方谕吓得脸上越来越没血色,他连忙后退几大步,惊慌失措地喊:“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后退,我后退,我不动你!刀放下来!”
陈舷把刀松开些。
方谕喘起粗气,被他吓得冷汗淋漓。他脑子都嗡嗡地响起来,他望着陈舷一如既往弯着的眼睛含笑的嘴角,却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不真实。
四面八方的一切忽然都挤压过来,方谕脑子里木得发胀,嗡嗡作响,只觉得要被逼疯了。
“很可怕吗?”陈舷还是在笑,“这招对你管用啊,对你妈跟我爸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方谕一怔:“什么?”
陈舷却不往下说了,他又转头看向黑暗的湖水。
“我以为,又要说我不敢了。”他说,“一个学游泳的,跑到桥上跳江自.杀。听着都像闹着玩,是不是?”
“肯定是把家里人吓一遍,逼所有人关心关心我,我就下来了。你居然不会这么说我,你都不觉得我特别做作?”
“……你在说什么……你做作什么?”方谕声音抖得断断续续,“我没有,我不会这么想的……哥,你先下来,下来好好说,好不好?你拿刀捅我也行,你边捅我边说话也行,你先下来,我求你了……”
陈舷沉默了下来。
他还是没有动。半晌,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陈舷哑声:“小时候,我听过一个传说。”
“你应该也听过吧。人如果死在水里,捞不着尸体,就会变地缚灵。那就永世不得超生,永永远远被困死在生前的回忆里。”
陈舷喃喃地问了句:“你说,我如果死在这下面,再没人找得到我的话,我能变地缚灵吗。”
“……”
“能变就好了。”陈舷低声说,“我想被永永远远困死在十七岁。”
方谕说不出话。
他怔怔望着陈舷空洞迷离的眼睛,忽然望见那个暴雨前的宁静小路。
冷风吹得人脑袋发凉,他看见学校里金黄灿烂的银杏树,看见陈舷那时候穿着校服短袖,吊儿郎当地把蓝白条纹的校服外套系在腰上,在远处朝他吹口哨,笑嘻嘻地招呼他跑过去。
两行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又在呼啸的冷风里迅速被吹干,再一次什么都没流下来。
“方谕。”
陈舷叫他,方谕回过神来。陈舷在看他,还在笑,那双狐狸眼和他刚刚记忆里的一样明亮,只是这次闪烁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光,是他的眼泪。
方谕怔怔地,才看见陈舷胳膊上有一道一道层层叠叠的伤口,深浅不一,那般触目惊心。
“你想听我说对不起,”陈舷说,“我知道,你想听我说对不起。”
“但我如果这个时候说了,你以后就睡不着了。”
“所以,不管明天,后天,或者以后,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事,都要记住我这句话。”
“我没有后悔,”陈舷看着他,“挨了那么多事,可我还是爱你。”
方谕耳边一嗡。
时间仿若静止,呼啸的风突然失声,眼前的一切模糊而沉重。陈舷还在朝他笑着,笑意甚至越来越浓,可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却惨白得可怕。
一切的一切都变成最慢速的电影,被拉长放慢了无数倍。
陈舷将手一抬,手掌松开,手里那把沾着血的美工刀掉到地上,一声脆响。
他往前一倒,坠入水中。
尖叫声刺穿耳膜。
方谕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发麻。他下意识地冲了上去,却没有自己在做什么的清醒。直到马西莫惨叫着喊了他一声,方谕回过神来。
他已经跟着翻越栏杆,跳下了大桥。
黑暗的湖水翻涌着浪。
第27章 手术 快跑,方谕。
扑通两声巨响, 他们双双落进水里。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落入的一瞬如坠冰窖。方谕狠狠一哆嗦,五脏六腑都被冰得刺痛, 不由自主一阵痉挛。
那陈舷是怎么想的。
他该是怎么想的,才要这样去死。
方谕在水底下睁开眼,一片黑暗里, 他看见陈舷的白衬衫。他在水里不断下沉, 那一张脸正痛得抽搐,张开嘴就呛了口水。
方谕伸手, 游着过去追他。他拼了命地游,冰冷的湖水里他四肢发麻,没一会儿就没有了知觉。但他没停下, 全凭着执念在咬着牙游。
他终于抓住陈舷的胳膊。
他拉住他,把他抱进怀里。
这是他时隔十二年地又抱住他哥, 这一瞬他才恍然发觉陈舷到底瘦了多少。他几乎和个骨头架子没区别,瘦得后背上脊骨凸起, 抱住时甚至会硌疼人。
陈舷没有挣扎, 他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似乎已经没有意识。
方谕抱着他往上浮,却怎么都浮不上去。
他使劲往上蹬,无济于事。慌了几秒,方谕才想起身上大衣是吸水的。他手忙脚乱地在水里脱掉大衣, 终于得以上浮,湖水也冷得更刺骨了。
他们挣出水面。
方谕猛地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喘气连连,陈舷也剧烈咳嗽起来。
“哥……”方谕抱着他,“没事了, 哥,你看着我……”
方谕伸出一只手,轻拍拍他的脸。陈舷仰着脖子倒在水里,被呛得醒了过来。他喘了几口粗气,眼皮子直打架地半睁开眼,虚脱地望向他。
他却没有回过神来。陈舷两眼失神又迷茫,和这片江水一样,黑得深不见底。
“杀了我……”
陈舷说,“杀了我吧……”
方谕呼吸一窒。
陈舷沙哑地喃喃出声。他没说几个字就一阵咳嗽,水从嘴角里往外溢。
“杀了我……”
他说话断断续续,固执地念着,“杀了……我……行不行……你……你杀了我……”
方谕怔怔地看着他,湖水上平静翻涌的水浪拍打他的脊骨。
他们泡在冰冷的水里,被水浪一点一点推向远处。两个人都浑身湿透,头发被水攥得一缕一缕丝丝分明,陈舷左额额角上的伤疤若隐若现。
水那样冰,陈舷疼得五官都在抽搐,却又在笑。
方谕没敢应声,他瞳孔颤抖。
“死了,就结束了……”陈舷说,“我就,不过这种日子了……死了就都,结束了……我就……”
“哥,”方谕哆嗦着打断他,“没事的,哥,不死也能结束。”
陈舷不吭声了。
他抬了抬眼皮,两眼依然麻木。
“我有钱,哥,你别怕,我有钱……”方谕说,“你不要他的钱,就花我的……我都给你花,没事的,我的钱都给你花,我心甘情愿都给你花……我,我哪儿都不去了,我不回意大利了!我陪你,我陪你好不好?我陪你去医院,你哪儿不好我们就治哪儿……”
“你也别怕他们,到底出过什么事,你跟我说!我信你的,我绝对信你的!我再也不要你跟我说对不起了,你别怕,别有心理负担,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了,你再好好跟我说一次话……你跟我好好说一次实话,好不好,你跟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陈舷没有回应。
他麻木不仁地看着他,那双滞散的瞳孔恍惚地望着,半晌,他又喃喃。
“快跑。”他说,“快跑,方谕。”
方谕耳边一嗡。
周遭的声音骤然被抽成真空,方谕胸腔里的心跳突然空白。他怔怔望着陈舷,突然一口气也呼吸不上来。
静默翻涌的世界里,陈舷和他对视。陈舷没有再笑,麻木的眼睛那样深邃地望着他,如同两潭深水。
方谕深深望进其中,忽然没来由地心生恐惧。
他张嘴,却一个字儿都发不出声。
一阵轰鸣声突然由远及近。
方谕一激灵,回头望去,看见一个救生艇打着灯呼啸着驶来,上头坐着的救生人员扯着嗓子呼喊着,手里拿着的手电在湖面上一阵乱照,在找寻他们的身影。
方谕赶紧抬起手,朝着救生员用力挥了挥手,也喊:“这儿!”
救生艇降下速度,驶来,慢慢停在旁边。
救生人员把他们俩拉上了救生艇,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驱艇往岸边开回去。一个救生员拿着两张毯子,盖在他们身上:“先用这个盖着,救护车已经到桥边了。等回到岸上,你们就去医院看看……喂!”
方谕拉下自己身上的厚毯子,裹到陈舷身上。
陈舷缩在角落里,在冷风里捂着肚子弓起了身,疼得哼唧了几声。
方谕把自己的厚毯子也包到他身上,手忙脚乱地把他裹了个厚实。
“你都给他,你怎么办!?”救生人员气急,“你也需要毯子啊,也不怕把你冻死,傻卵!”
这人说得没错,救生艇开得很快,一群人头发都被吹得翻飞。
湖面上的风本来就冷,再吹在方谕湿透的身上,冷得他浑身的血都要冻上。
方谕不管不顾,也不理救生人员。他抱住陈舷,又赶紧去拍拍他的脸。
“哥,你看看我,你过来看着我……”他说,“你别吓我,哥,你看着我……”
陈舷终于有所反应。
他慢慢别过脑袋来,眼眸望向他,慢慢亮起一抹光。
方谕一喜,手还捧着他的脸,欢喜地喊他:“哥!”
陈舷望了他没几秒,突然眼眸一缩,一低头,一口血喷在了他手心里。
方谕脑袋里又隆地一声。
陈舷推开他的胳膊,自己捂住嘴巴,弯下身剧烈地呕了起来。他吐得浑身哆嗦气喘吁吁,他拼了命地捂着嘴巴想咽回去,方谕听见他竭尽全力的吞咽声。
可那些血仍然从他指缝里流出来,流成河,就那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砸在毯子上,柔软滚烫地汇成一大片血泊。
嗡鸣作响。
方谕的耳边开始嗡鸣作响。半晌,他从巨大的空白里回神,抬手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心里都一片猩红。
“……哥,”方谕失控地撕心裂肺起来,“哥!!”
救生员也在旁边喊:“开快点啊!快开!把救护车叫过来!!”
开救生艇的人赶紧加大了马力。
冷风顿时更肆虐地呼啸,艇上的其他人拿起对讲机就喊。
“救护车开到岸边来,有人吐血了!”
轰鸣声中,救生艇开到了岸边。
陈白元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第一个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陈舷从救生艇上扛了下来。担架已经备在岸边,医护们把他放在上面,吵吵嚷嚷地给他输上了什么东西,抬着就上了救护车。
方谕追着跟上车里,气喘吁吁地看着医护们忙上忙下。陈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彻底没了意识,陈白元跨坐在他身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给他做心肺复苏。
鲜血从他嘴巴里往外溢,他皱紧的眉一阵阵抽搐。
车开到了江城的协平医院,陈舷被推进了手术室。方谕跟着跑了一路,最终被护士拦在了手术室门外。
手术室的大门关上,门上牌子亮起了光。
“手术中”的字样亮起。
方谕喘着粗气,望着那三个字,脑子一片空白,慌乱无措地木站在那里,耳畔还在阵阵嗡鸣。警报一样的低低鸣声像心电图上的一条直线,在耳边持续作响。
医护们进进出出,陈白元换上手术用的衣服,匆匆在他身旁过去,钻进手术室里。
“老板!”
方谕回头,其他有关的人也都到了。
他们没上救护车,自己开着车来的。
陈建衡跑到手术室前,喘了几大口气,转头问他:“人怎么样?”
方谕还没说话,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来。
一个护士从里边走了出来,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情况很危急,癌症恶化了,必须现在立刻手术,切除一部分病灶。”
陈建衡一惊,忙问:“要切胃?”
“对。”护士说,“没时间解释,赶紧过来缴费,安排手术,他等不了。你们谁缴费?大概要十一二万。”
两个姓陈的脸色一白。
十一二万的大钱,他们两个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第一时间就拿出来。
这个时候能拿出钱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方谕。
方谕怔怔地望着护士的脸,全身上下还有水在滴滴答答。
他仍然心神恍惚,有些回不过神。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他,方谕才清醒过来点。
方谕转身就拉了一把马西莫,声音发抖:“去,把所有卡都刷一遍,现金不够就刷信用卡……快去,快去。”
“好。你放心老板,钱够的。”
马西莫苍白无力地安抚了他这一句,转身跟着护士赶紧跑走,缴费去了。
护士跑出去两步,又回头:“还得签字,谁是亲属?”
陈庆兰应了声“我去”,便跟了上去。
三个人跑去缴费了。
方谕回头望着手术室,深呼吸了几大口气,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他怔望着手术室的铁门,还听见水浪在呼啦啦的响,救生艇的发动机在轰鸣,陈舷捂着嘴蜷缩在那儿,指缝里的血砸在地上。
他听见他竭尽全力的吞咽声和喘气声,看见他清明了一瞬的眼睛。
方谕扑通跪在地上,恐惧终于把他彻底淹没。之前所有对陈舷的怨怼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跪伏在地上,求神拜佛似的缩成一团。
他突然怎么都想不起来决裂那天的情景,怎么都想不起来陈舷嘲笑他辱骂他讽刺他的模样了。他只记得十六岁那年,陈舷拉开了衣柜,笑着问他,藏在里面干什么。
“怕我怪你呀?”陈舷说,“没事,不怕,你哥爱你。”
方谕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一片黑暗里,医院走廊清冷的药味里,他看见十七岁的陈舷朝他狡黠地弯着狐狸眼,笑着。
别走。
别走,哥。
别死,别死。
神仙、上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
谁都行,谁都可以,谁来保佑他……
第28章 实话 陈舷,到底怎么回事
方谕瑟缩在地上, 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鱼!”
方真圆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她抓住他的胳膊,要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你跪着干什么!快起来!”
方谕一动不动。
他跟被钉死在那儿了似的,方真圆拽了好几下都拽不动。
“行了!”
陈建衡过来将她推开,“喊什么!这是医院!”
“什么医院不医院, 我儿子凭什么给人下跪!”方真圆尖叫, “你们老陈家有病吧,陈舷出事关我儿子什么事!”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啪地响彻在手术室前。
方谕缓缓从地上直起身,回头一望,看见方真圆踉跄几步, 退到了墙上。她低着头,捂着脸, 一头长发散得狼狈。
她哆嗦着喘了几口气,难以置信地抬头:“你打我?”
打人的是陈建衡。
陈建衡甩了甩手, 又厌恶地把手在裤子屁股上抹了两下。
“你连良心都不讲, 我打你还有问题?”
“方真圆, 从前我喊你一声二嫂,我是真的心疼过你。你年轻的时候遇人不淑,又是真喜欢我二哥,我摸着良心讲, 我们老陈家没有哪儿对不起你。”
“我把你当家里人,所以央礼府那套婚房,我和大姐也都出过钱,是吧。”陈建衡说,“从前你对小舷也不错。我知道, 后来出的那事,你看他就厌恶。”
“可你要是个人……方真圆,你他爹要还是个人,那你再厌恶一个人,人家在里面命悬一线抢救的时候,你会在外头叽叽喳喳地闹、说风凉话吗!”陈建衡指着手术室大吼,“你要还有点良心,就给我把嘴闭上!”
方真圆被吼得一阵挂不住脸,嘴唇哆嗦了会儿,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方谕。
她两眼含着泪光,委屈巴巴。
方谕没理她,他刚要扭头,忽然看见了尚铭和高鹏。俩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后头,满头大汗又一脸茫然地手术室。
沉默片刻,方谕收回目光。他回头,再次求神拜佛般的合上双手伏下身,在手术室前长跪不起。
十几个小时。
手术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直到第二天下午,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灭了。
门开,一张床从里面推了出来。
方谕从地上爬起来,站起来时一个踉跄——他足足跪了十几个小时,腿早就没有知觉。
马西莫扶住他。
陈舷躺在床上,被推了出来,护士还举着个输液瓶。他被插上了氧,闭着两眼没有意识,身上盖着个白被子,脸上毫无血色。
方谕抓住床边栏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抬头一脸无助慌乱地望向护士。
“没事,手术很成功。”护士出言安抚。
方谕松了口气。
“要昏迷一段时间了。”
另一道声音从后头传过来,是陈白元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他拉下脸上的口罩,对他们正色道,“恶化的部分切除了,情况已经好转,但并不是治愈了。先住院吧,后续的治疗方案还得商讨,估计他还得再做一次手术。”
“本来,他在我这儿做过病理检查,我都给他定好治疗方案了,结果他跑去宁城乱来,现在情况发展得不太好,得重新再做病理检查。”
“好,我们做检查,我们什么都做。”陈建衡忙说,“我去办住院手续。”
“这边。”
护士们推着床,把他往电梯那边推过去,他们要去住院楼。
另外一个护士带着陈建衡,去楼下,带他去办住院手续。
方谕跟着护士们进了电梯里,要跟着去住院楼。
“小鱼!”
方真圆喊了他一声,方谕头都没回一下。
他紧盯着陈舷,再也不看别人。
方真圆如同被人捅了一刀,一脸受伤。
陈白元脱下手上的手套,领着护士,从她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他撇过头,和她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江城离宁城不远,一样是寒冷冬日,天上飘雪。
这一片地方,冬天就鲜少见晴。
进了住院楼的楼梯,方谕才想起什么,忙跟旁边的护士说:“有VIP病房没有?”
“有啊。”护士说,“挺贵的,你要住吗?”
“住,我有钱。”方谕说,“给他安排吧。”
陈舷被安排进了VIP病房里,马西莫又急匆匆跑到手续窗口,刷了方谕的钱,给陈舷付了住院费。
医护们将呼吸机搬来,又上了几个机器。滴滴答答的仪器运作起来,高高挂在床头上的仪器显示起陈舷的心跳和血压。虽然微弱,但数值和图像开始安稳地起起伏伏。
方谕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往后一倒,颓废地跌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深呼吸一大口气,眼皮沉重地闭上片刻。
陈建衡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办完手续,来了病房里。
把住院的单子都放在了床头,陈建衡从怀里抽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方谕。
方谕没接,抬头望了他一眼。
“喝点儿吧。”陈建衡说,“十几个小时了,你不吃不喝的,还跪了那么久。”
“不渴。”方谕说。
“喝点儿,你别一会儿晕过去。”
“不喝。”
陈建衡只好把水收了回去。
尚铭跟高鹏一进来就直冲床边。俩人围着陈舷,哆嗦半天都没说出什么,最终都红了眼眶,吸着鼻子开始抹眼泪。
方谕靠在沙发上,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他看着那些滴滴作响的仪器,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冷静下来。
“谕哥。”
尚铭突然叫了他一声,方谕回过神。抬头一看,就见这眼看要三十的男人脸上全是眼泪。尚铭用两手胡乱抹了一遍,问他,“你们家到底怎么回事?”
方谕没吭声。
“这事儿是你们家家事,我也不想问。上学那会儿,舷哥突然走之前,唯一给我留的几句话里,就叫我什么都别问。”尚铭说,“可他爹的要是你们家真欺负人,我也不能装不知道!”
“说得没错,”高鹏哑着嗓子也说。他深吸了口气,眼睛在他们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一脸凝重,“我跟陈舷小学就认识,他什么脾气,我比他爹都清楚。你们到底干什么了,能把他逼到跳江去?”
“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出门我就弄你们。”他越说越气,到最后厉声喊,“一个都别想走!”
方谕瞥了“家里人”一眼。
两个姓陈的脸色难看,方真圆站在门口,捏着包带的两只手悄悄绞紧,嘴巴都抿紧了几分。
所有人都沉默。
方真圆望了一圈所有人,没什么底气地陡然开口:“谁欺负他了!谁知道他为什么会跳江,肯定……肯定是因为,得癌症了嘛!没钱治,就想不开啊!这样的事每年有多少呢,你们真是大惊小怪,还张嘴就瞎说,胡闹!走,小鱼,这里没事了吧?咱们回家!”
她蹭蹭几步走过来,伸手就去抓方谕的胳膊。
方谕甩开了她。
他力气很大,还推得方真圆往后踉跄了半步。
方真圆怔住:“小鱼?”
“说实话。”方谕看着她,眼底冷得能结冰,“你要是还想要我每个月给你打钱,还想要我叫你一声妈,你就说实话。”
“……”
“陈舷,到底怎么回事。”方谕说,“说实话。”
方真圆的脸立刻褪去血色,惨白如纸。
“……他跟你说什么了?”她问,“他跟你说胡话了,是不是?你别听他胡说……”
“他是不是胡说,我看的出来。”
方真圆怒道:“你信他的,不信妈妈!?”
“对。”
方真圆一哽。
她嗫嚅着嘴唇,支支吾吾地再说不出话。
尚铭跟高鹏看了方谕一眼,又皱着眉望向方真圆。
两个姓陈的也瞥了眼方真圆,而方真圆始终一言不发。她把脑袋深深低下去,连眼神都不给他们了。
空气陷入僵持。
“我说。”
有人开口了,但不是方真圆。
方真圆猛地抬头,其余人循声看去。出声的是陈庆兰,她抱着双臂,黑眸微沉地看了方真圆一眼,转头面向方谕。
“十几年前,你妈撞见你跟小舷谈恋爱,”她说,“那之后你妈和小……和陈胜强,就开始把你们分开,各自进行思想教育,这你记得的,对吧。”
方真圆一听她真的要说,尖叫起来:“陈庆兰!”
方谕没理她,对着陈庆兰点点头。
陈庆兰也没理她:“但是你俩谁都不服,挨打挨骂被绝食也不服,硬是都扛了半个多月。你们没再见面,但好像还有联系。你们怎么联系上的,具体我不知道。”
“私底下你们怎么说的,我也不知道。”
“陈庆兰!”方真圆疯了,朝她冲上去,大喊大叫,“闭嘴啊!你要疯是吗!你给我闭嘴!!”
马西莫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把她往后拉。
方真圆挥舞着两手,朝着陈庆兰喊叫着。
无济于事。
陈庆兰继续说:“当时,你们两个都挺倔,打得都要死了,打得都进医院了,两个都头破血流的,也不愿意分手。搞得陈胜强愁得直掉头发,不得已把这事儿告诉给了全家,希望找到个解决办法。毕竟这事儿传出去太丢人,陈胜强一直很好面子。”
陈庆兰指指陈建衡,“后来,我跟小衡,都上门去劝过陈舷。可不论怎么劝他都很倔,不愿意跟你分手。”
“可后来有天,他突然松口了。”陈庆兰说,“陈舷突然就同意去跟你分手了。”
“你也知道,他那会儿跟突然疯了一样。态度突然一夜之间就大转变,说是你勾引的他,说觉得你草起来应该还不错,才答应的。说要不是你长得不错就怎么怎么样,还骂了你不少。什么难听他说了什么,气得陈胜强把全家组织起来,一起教育他,但他就是不松口,还是笑,一直笑,说就是你勾引他。”
陈庆兰说,“陈胜强忽然就说,他前两天在网上找到一家专门的学校,可以治这种毛病,里面都是这种精神病的小孩。”
“你爸妈把他送进去了。”
第29章 过往 陈舷早就知道。
方谕双眸一缩, 突然瞪大。
耳边又嗡的一声。
他僵硬地转过脑袋,看向方真圆。方真圆也在看着他,在视线相交的那一瞬, 她慌乱失措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方谕颤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脑袋里嗡嗡作响。
陈庆兰又说:“后来我想起来, 那天家里开会批.斗他的时候, 他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好像每句话, 都是在刺激他爸妈,让他们赶紧把你送出去。”
陈庆兰看着他,“所以, 他应该是听到了吧。”
方谕怔怔地问:“听到什么?”
“听到陈胜强在和那个书院商量。”陈庆兰静静道,“说不定他俩, 本来是打算把你们都送进去。”
方谕愣在那里。
他呆呆站在那儿,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脑袋里突然一阵撕扯头皮似的痛, 恍惚间他又看见陈舷, 看见他惨白的脸麻木的眼, 听见他沙哑地说,快跑。
快跑,方谕。
快跑。
方谕眼前一阵发黑,缺氧般地呼吸不上来了。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扶住了旁边的墙才堪堪稳住。
全世界都天旋地转地眩晕起来,方谕捂着脑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可鲜血淋漓般的残酷事实仍然犹如翻天的巨浪,将他卷入其中,让他在窒息的残酷里缺氧。
方谕指尖开始发抖, 他呼吸不上来。几天内的过去和十几年前的往昔铺天盖地的卷来,他盯着沙发上的纹路出神,那蓝白格子纹路的毯子,上头的一个个小格子像一个个细小的牢笼。
方谕像要活活昏过去,马西莫赶紧跑了过来,本着员工对老板的人文关怀,扶着他关切地问了好几句。
方谕什么都听不见,他怔怔地望着那些格子,脑子里缓慢地过了一遍陈舷所有的不对。
对了。
这就对了,全都对上了……陈舷早就知道,他就是听到了……方真圆打算把方谕也送进去,陈舷听到了……
所以陈舷会说没什么对不起他的,所以陈舷明明这十几年都没回家见过老陈,却知道老陈是因为极端的心虚和愧疚才把这么大的遗产留给他……所以陈舷见他第一面才会去吐,所以陈舷才会跳到江里神志不清的时候,还一遍遍念着让他快跑……
陈舷早就知道。
陈舷什么都知道。
方谕忽然又想起那通电话。
“电话……”他哆嗦着声音,“对了,那个电话……所以他才突然大半夜的打电话……”
马西莫懵逼:“什么?”
方谕回过神来。他转头看了眼马西莫,把他推开,转身晃晃悠悠朝着方真圆走过去。
方真圆连连后退几步,满脸慌张不安,满头长发散得狼狈。
方谕的眼泪从眼睛里滚滚落着,可他却好似一无所知,并不抹泪,只麻木又怨恨地死死盯着她,声音颤抖:“你真送他去了,是吗?”
方真圆嗫嚅:“他不正常了啊,连你都搞,也是没办法……”
“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方真圆一哆嗦,哭了起来:“你喊妈妈干什么?妈妈也是为了保护你——”
“你明明还想把我也送进去!”方谕喊,“你就这么当妈的!他也管你叫过妈!过年过节他都会送你花,帮你做饭!你就这么对他!你就这么当妈的是吗!?”
方真圆嘶吼:“他把你给洗脑成个同性恋了!”
“那是我先起头的!!”
方谕声嘶力竭,“我早跟你说过了啊!是我先起头的!是我追的他!!”
“不是你!不是你!!”方真圆尖叫,“陈舷都说了!他自己承认了,他说了都是他!你别再给他说话了,他都把你骂成什么样了,你为什么还要给他说话!!”
“他就是个精神病,他是个骗子!他会装会演啊,骗得你这么多年都不回家,骗得你跟我不亲近!骗得我好不容易又幸福起来的家又碎成这德行!你别再听他的了行不行,我是你妈啊!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你有一句话是为我吗!?”
方真圆一哽。
“从小到大……你有一句话,是为过我吗!?”
方谕深吸一口气,“小时候我叫你离婚,你不离,我都被他打的脑震荡住院去了你都不离!就哭着跟我说会好,会好,你爸爸会变好的!狗屁!后来好不容易你去离婚了,就把我放在荷城不管我,连个电话都没有!那么多年,我也就过年的时候,才能接一个你的电话,剩下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总说自己要忙直接挂断,叫我有事和外婆说!”
“小时候不是你养我的,长这么大,你连我小学和初中是在荷城哪上的,是哪个班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要我跟你亲!?”
“十四岁的时候你突然就又结婚,你连问我都没问过我,也不顾我同不同意,硬扯着我到了宁城,你都不过问我的意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现在凭什么亲近你!?”
“初中还在荷城的时候,周延去学校把我打了,同学给我起外号笑话我,我哭着给你打电话,我说太丢人了,我被同学笑话了欺负了,你就给我发了二百块钱说去吃点好的换换心情?我说我要转学!你记得你说什么吗?你说小孩子哪儿有那么多脸面尊严!”
“现在你说,我不亲近你,是因为陈舷?我告诉你,方真圆,要是没有陈舷,我十四五那会儿就会为了报复你去跳楼!”
方真圆哑然地看着他,泫然欲泣,一脸委屈:“别这么说,小鱼,别这么胡说八道……你不能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啊,也别听他们瞎胡说呀!这些都是外人,他们是想拆散咱们母子……”
方谕早已免疫她这套:“滚。”
说罢,他稳住身形,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方真圆。
“我告诉你,方真圆……我绝对会起诉你的。”
“……什么?”
“那种地方犯法,你把人送过去,绝对也违法。”方谕说,“你给我等着吧,我明天就去找律师。”
“什么?”方真圆瞳孔一缩,“你说什么呢!?小鱼,我是你妈!你怎么能对自己亲妈做出这种事!?”
方谕捂着脑袋转过身,不想再说话了。
“小鱼!”方真圆急切地上前来,想拉他的手,声音颤抖,“小鱼,你……小鱼!”
马西莫转身上前,连笑带推地把方真圆带了出去——方谕显然不想再理会她,那秘书要做的就是让对方马上从老板眼前消失。
马西莫是个好秘书。
病房里安静下来,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了,只闻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
方谕跌坐在沙发上,手捂着脸,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尚铭走过来,拿给他一瓶水。
方谕接了过去:“谢谢。”
尚铭没说什么,只是拍拍他肩膀。他转头,一脸难言地问:“所以,舷哥当年突然走,就是……”
“就是被送到了那儿去。”陈庆兰说。
方谕的心里先咚地一声巨响,又忽的漏了好几拍。
他把水放到脑门上,贴着冰凉的瓶身缓神。
尚铭声音也沙哑艰涩,喉咙里像有捧沙子:“之后出了什么事?”
“他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月。”陈建衡接下话头,“事情我也是之后才知道,不是亲眼看见的。家里开会批评他那会儿,陈胜强说要把孩子送过去的时候,全家都反对——说是全家,其实也就只有我跟大姐。他爷爷奶奶早去世了,家里只有我们一群兄弟姐妹。”
“我俩反对,陈胜强也就没坚持。谁知道他阴奉阳违,还是把陈舷送进去了,但对我们说是事情已经解决,他们送方谕出国去意大利,陈舷就送回去上学,给强制分开了。”
“既然解决了,我们也就没再多嘴。直到两个多月以后,陈胜强又给我们打电话,说要聚聚。我过去以后,就看见他瘦了一圈,他坐在圆桌后头对着我惨兮兮地笑,要了好多酒,红的白的都有,把自己喝得脸通红,然后跟我说他后悔了,他说陈舷跳楼了。”
“……跳楼?”
“从那个书院学校的四楼跳下来了。”
陈建衡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刚抽出一根,他又看见墙上贴着的禁烟标志,又默不作声地把烟塞了回去,“被打断了胳膊,踹得胃出血,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总是想跑,就给他关禁闭,几天几夜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最后被逼急了,逼疯了,他就从四楼跳了下来。”
方谕一哆嗦。
“幸好命大,有棵歪脖子树挡了一下,给他做了缓冲,没死成。因为这事儿,书院里的学生们就暴动起来,才终于把事情闹出去。”陈建衡说,“警方介入了,陈舷才被送回来。”
“后来,警察又联系上了陈桑嘉,就是陈舷他亲妈。”
“她一看陈舷成了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儿,就跟陈胜强打起来了。”
“当时闹得很厉害,直到半个月后陈舷醒过来,他俩都还在互骂。那时候他转出ICU了,去了普通病房。”
“大约真是自己生的有感应,陈桑嘉那天跟他吵着吵着,突然就想看看陈舷。结果她转头一拉开门,陈舷就坐在窗框上,半个身子都在外面,望着底下发呆。”
陈建衡缓缓地叙述,“门一开,他突然就回过头,朝着他们就喊起来。他一边尖叫一边说他不回去,他要去死,他说他打死都不会回去了。”
方谕合上眼睛。
一片黑暗里,他紧紧攥住手里的水瓶,指尖一阵阵发抖,发白。
“陈胜强那会儿火大,朝着他就喊有本事就跳,还是没学乖。”陈建衡说,“陈桑嘉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推走,转头对着陈舷边哭边哄,好不容易才把陈舷带下来。她抱着他就哭,陈舷就一直往她怀里钻,看怪物似的看着陈胜强。”
“他也哭了,但是没敢哭出声,他就一直呜呜咽咽地吞声音,跟陈胜强说对不起。他说他再也不见方谕了,他说他再也不敢了,一边说这两句一边喊,一边抱着他妈往后退。”
“陈胜强说,他一下子就木在那儿了。他说他没见过陈舷那个眼神,他说他不像在看父亲,像在看一个要吃他的怪物。”
“我给了他一拳。”陈建衡说,“那天晚上我把他打了,打进了派出所,我骂他是个畜生。”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陈舷。”
陈建衡深吸了口气,“他被他亲妈带走了,陈桑嘉提了诉讼,抚养权被转移到了她那边。我听亲戚说,陈舷后来没有高考,就靠着之前考下的一级证走了单招,上了个大专。”
“他去看了好久的心理医生,听说确诊过惊恐症,创伤性应激,后来还有什么失忆症……是个什么性的失忆症,但是名字……”
“解离性失忆症。”
身后冷不丁传出声音。
陈建衡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陈白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斜靠着门框站在门口,不知道把话听了多久。
陈白元朝他吹了声口哨,叫了声:“叔叔。”
“……”
陈建衡一阵无言。陈桑嘉早跟陈胜强离婚了,他跟这个算得上拐了好几个弯的小亲戚已经没什么关系,属实是不用担这一声叔叔。
但这不重要。
“什么是解离性失忆症?”他问了句。
陈白元走进来,手里拿着个病历,身后跟着两三个护士。他把病历放到床头去,转身把床边几个仪器检查了一遍:“解离性失忆症是一种心理障碍,简单来说,就是回忆不起来一些重要信息。不是那种你也会有的失忆,比如想不起来昨天吃的什么,他是连平常人一定会记得的自己的过去、自己的信息都想不起来。”
“和平常的失忆症不一样,解离会让他会经常有一种和自己自身的脱节感。他会对自己的意识、自身、身份发生现实性断裂。说的普通点,他时不时地会有灵魂离体的感觉……这边数值有点异常,记一下。术后三小时内情况比较重要,你要重点监测。”
指挥完护士,陈白元转头继续:“他经历的事太过严重,所以大脑开启了防御自保机制,会自动切断身体的感受,才会有这样的病。解离严重的时候,他会一整天都没记忆,就只记得早上坐到沙发上,回过神就已经晚上了。”
陈建衡脸色难看。
陈白元看了他一眼,转头又越过他去看方谕。方谕坐在沙发上沉默,两眼眼眶通红,脸上都是泪痕,眼泪还在扑簌簌往下流。
感受到他的目光,方谕撇撇头,和他四目相对。
“病人家属那边,医院会联系,没什么事的都走吧。”陈白元最后敲敲病历,转身离开,“别打扰医院秩序。”
陈白元走了,走到方谕旁边时,他走过来,伸出手。
方谕抬头,一脸茫然。
“他口袋里的,”陈白元说,“替他保管吧。”
方谕将他手里的东西拿了过去,那是条银项链。
“他要几天才醒?”方谕哑声。
“个人体质,因人而异,没法保证。”陈白元说,“但半个月内能醒。”
“谢谢。”方谕低下眼帘。
“不客气。”
办完了事,陈白元转身就走。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方谕还是在掉眼泪,他吸了吸鼻子,两只眼睛都红得肿了起来。他低头看手里的项链,项链是四四方方有些不规则的一块方形,做成了本书的形状,似乎可以打开。
这是可以打开的项链,方谕看了出来。
他伸手把它打开。
他愣在了那里。
项链里,是方谕的一张不知什么时候被抓拍下来的照片。
背景晴空万里,十几岁的方谕侧着脸,有点不高兴地盯着别处。
照片已经发白斑驳。
方谕哑然。
第30章 别见 这辈子都别来见陈舷!
方谕愣在那里。
尚铭问他:“谕哥, 那项链怎么了?”
方谕回过神来。他突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项链合上以后,才胡乱应了两声:“没事。”
“哦。”
尚铭没多问, 方谕下意识地握紧项链。小小一个书本状的项链,在他手心里烫得像团火。
心里一阵兵荒马乱的惊慌后,方谕稳下心神。他又摊开手掌心, 和项链对视片刻, 忽的又不明白。
他一直带着这个吗?
心里陡然升起疑问来。方谕茫茫然地抬头,望向那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病人。
仪器发出平稳的滴滴声。
外头风雪依旧, 方谕脸上还淌着泪。他又低头,呆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项链。
年少的自己就这样突然地成了一把利箭,突如其来地被他哥拉弓上弦, 射在了眉间。
他满目惘然地回头望去,只见拉弓的人朝他虚幻地笑。
为什么, 会一直带着这个?
他惘然地问出口,那人却只笑, 不说话。
不恨我吗?
他又问, 不恨我吗?
那人还是没有回答。
他站在他记忆里的梧桐树下, 远处是三单元楼底下的两棵西府海棠。花落树繁里,他朝他一如既往地笑着。
太阳下山了,尚铭被一个电话叫了回去,高鹏也走了。他俩说改天会拿着东西再来, 还说陆艺伟最近在外地忙,这事儿之后会打个电话告诉他,到时候老陆也会过来。
方谕说好。
“有事你打电话。”尚铭跟他说,“今天你这个态度,我相信你。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一定马上到。”
“对,”高鹏附和,“有事你就打电话,别见外。”
方谕苦笑笑:“好。”
他俩走了。
陈建衡跟陈庆兰也走了,他俩说要去买点住院需要的东西,去了附近的超市。马西莫去取消了机票,方谕不打算走了,他还得去和行程上该出席的展会和时装秀的相关方联系。
人去楼空,病房里只剩下了方谕。他鬼使神差地关上了灯,摸着黑,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
他坐到陈舷身边。
窗外北风呼啸,屋子里的仪器发着淡淡的冷光,微弱地打亮病床上这人本就苍白的脸。呼吸机一阵一阵地亮着绿光,陈舷两眼紧闭,双眉皱着,昏迷都显得如此痛苦不安。
方谕犹豫地伸出手。
碰到他的一瞬,方谕触电了似的一躲。又犹疑了会儿,他才又伸手,摸住了陈舷的脸。
冰得吓人。
他像没温度,方谕像在摸一块冰。
他还输着液,右手手背上贴着贴布。男护士给他换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他心口敞开,仪器的贴口在他胸膛上三三两两地贴着,几根白线连接着那些计算他生命的数值。
方谕紧抿了抿嘴,轻轻用手心搓了搓陈舷的脑门。
陈舷左额额角的那块伤露了出来。
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
方谕鼻子一酸,突然又流了眼泪。他吸了口气,低下身,缓缓趴在他床边栏杆上,指腹一下一下轻轻搓着他的伤疤。
“跳的时候,摔的吗。”
声音嘶哑地在仪器运作的滴滴声里响。
没人回答他,安宁死寂的夜里,方谕忽然想起几天前的那一面。他带着老陈的资料去了派出所门前,陈舷姗姗来迟,从他手里拿过资料时还对他说谢谢。
空旷的路上吹着呼啸的风,把他头发吹得翻飞。方谕那时就瞥见了他的伤疤——他其实早已窥见陈舷惨烈的过往,可那时他没当回事。
陈舷那时就表情不对。风太大了,他那时候被吹得胃痛吧,方谕依稀记得他好像咬紧了下唇,脸色又苍白了些。
方谕忽然又想起无数的陈舷,想起他上学时偷偷扔过来的纸条,想起自己懊恼地回头看去时,陈舷咧开嘴朝他乐的笑脸。
他想起那时候一起走了无数次的放学路,想起高中军训时他们挤在同一棵树底下。陈舷用帽子扇着风喊热,又问他中午吃什么,吃不吃冷面。
他想起冬天时自己买了两杯热咖啡,递给陈舷一杯,陈舷只喝了一口,就被苦得像只小猫似的吐了舌头,龇牙咧嘴地还给他,怎么说都不喝了,大呼小叫地尖叫着又跑回便利店,买了冰可乐。
陈舷是大冬天都要喝冰汽水的人。
陈舷不爱喝咖啡,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方谕在意大利上了大学又回国,看见国内的咖啡品牌开发了气泡美式。他脑袋里晃了一下,居然还是第一个想到陈舷,想陈舷喜欢的带气儿的东西和他喜欢的咖啡居然还有合体的一天。
回国这天秋高气爽,枫叶落满地,方谕忽然就对着气泡美式的喧嚣广告发了呆。他忍不住想起陈舷,想这个没个正形的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看见这个广告会怎么样。他想他会不会在某个街道上,哼着歌进了咖啡店,然后端着一杯气泡美式坐到窗边,晃着腿看着外面下雪喝咖啡,又笑着发条吐槽的朋友圈,说这些咖啡店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气泡的好了,最好明天就把可乐拿铁端上来。
方谕一直以为陈舷一直是当年那个混蛋样儿。
他揉了揉陈舷的脑袋,等收回手,手上却有了好几缕他的头发。
方谕没有拉他的头发。
他沉默地收起手,他知道陈舷掉头发了。
疼很久了吗。
疼十几年了吗,哥。
一直都很疼吗。
以前的事情忘了多少,那些很惨痛的有没有都忘掉。
有没有忘过我。
忘过我会轻松点儿吗。
怎么还戴着这种项链啊。
明明看见我就吐……都疼成这样了,怎么还戴着这种项链。
他望向陈舷,张了张嘴,想把这些话自言自语给他听。可话到嘴边,又沉重地说不出来。
他慢慢合上嘴,只余一呼一吸颤抖地落在空气里。
“……对不起,”他最后只泣不成声,“对不起,哥……”
医院里的泣不成声太多。
医院里的对不起也太多。
老天爷一句都听不见,昏迷的病人亦是。
方谕又一夜没睡。
他趴在床边上,看了陈舷一夜。天又亮时,方谕眼底下已经一大片青黑。
他已经连着两天没吃什么东西,最后一顿饭是把老陈送上山下葬前的早饭。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他饿得眼前有些发黑,肚子里绞痛阵阵,他却一点儿都不想吃饭。
马西莫一晚上都没回来,陈庆兰和陈建衡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方谕却不想管他们的事,他望着陈舷,手里攥着他的项链。
突然,门碰地被拉开。
方谕转头一看,一个陌生女人红着眼眶闯了进来,脸上流着泪。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有双和陈舷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方谕一怔,忙站起身来。
女人望见陈舷,匆匆地跑进来,扑到他床边。
“粥粥……”她亦泣不成声,半扑在陈舷身上,捧着他的脸,哭得哽咽,“怎么这样了,怎么几天就这样了……粥粥,你看看我,你睁眼看看妈妈……”
方谕呆呆望着她,才明白,原来陈舷小名叫粥粥。
陈舷以前总瞒着他,不告诉他。
哽了片刻,女人抬起头,望向他。
她通红的眼睛面前,方谕慌了一瞬。
“你是谁?”
方谕嗫嚅了会儿,忽然没有勇气去直视一位母亲的眼睛。
“……方谕。”
他把项链塞回裤兜里,手摸摸口袋又摸摸腰带,扯扯衣角又放到身后,手指绞成一团,嗫嚅着,“阿姨,我叫方谕。”
“方谕?”
女人双眸一震,脸色陡然一变。
她缓缓起身,紧着脸庞,恨恨地瞪着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脑门上出现几道青筋,眼中愤怒又戒备。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说,“你们姓方的还在这儿干什么!?”
方谕一懵。
他慌忙张开嘴,刚想辩解什么,女人又接着怒气冲冲:“你当我不知道这次又是方真圆吗!?十几年前逼我儿子逼到跳楼,都十几年了还不放过他吗,非把人逼死才算是吧!”
“粥粥都什么样了,你们还想让他怎么样!?本来能上的大学没有了,那么多朋友也都没有了,连正常生活都不行了!他连记事都不清醒了,每天药吃得比饭都多!还不行吗,还不够还你们方谕吗!?你们非要他断胳膊断腿才行是吧,你方谕是儿子,我们粥粥不是儿子吗!”
“他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也是我的心头肉!”女人哭着喊起来,“你们放过他行吗!非逼我跪下去求你们吗!?”
方谕哑口无言。
他木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姨,不是……”
陈白元走了进来,张嘴就想解释什么。
可女人不听他的话,她撕心裂肺地朝方谕喊:“滚啊你!!”
“离粥粥远点!”她尖叫,“滚!别来见粥粥!别来见陈舷!”
“这辈子都别来见陈舷!!”
她歇斯底里,浑身发抖。
这句喊完,她气喘吁吁地停歇下来。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还怨毒地瞪着他。
方谕像被捅了几刀似的站在那儿,脸上一片猝不及防的受伤。
“姨,不是那样……”
陈白元还想说什么。
“好了。”
方谕打断了他。
陈白元一顿,望向他。就见方谕苍白地朝女人扯扯嘴角,难看地笑了一下。
“我这就走。”
他朝女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晃晃悠悠地往病房外头走。
他真的离开了,门也被轻轻关上。
女人似乎是没想到能这么轻松地赶走人,愣在了那里。
陈白元看了看她,一言难尽地欲言又止了下,没说出什么来,只啧了声,转身追了出去:“方谕!”
方谕正扶着医院走廊的墙,慢吞吞地往外走。
“方谕!”
陈白元追了上来,拽住了他。
“走什么,你真要走?”他一脸不高兴,“你怎么跟陈舷一个样,有事也不解释!你跟她说啊,说你要告方真圆,你跟老方家那些人不一样!说手术费住院费都是你交的,你说出来啊!”
方谕惨兮兮地朝他笑了笑:“有什么用,假惺惺的。”
“……哪儿就,什么就假惺惺的了!”陈白元气得后脑勺都要冒烟,咬牙切齿地,“不是我说,你真是陈舷他弟啊,你俩不会真是亲的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没有。”方谕低声,“我就是想,估计这些年,老方家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
“肯定也有人跟他喊,让他滚,‘别来见方谕’。”方谕说,“今天这一出也是我活该,你不用劝我。你放心,住院费和手术费,还有检查要的钱,我都会垫上。”
“是我欠他的,我一会儿就给尚铭打电话。他来,比我来好,我会把钱都给他。”
“你就跟阿姨说,是尚铭的钱,不是我的。”
“别让她用着钱还犯恶心。”
陈白元无言片刻,叹了口气。
“你何必呢。”他说。
方谕没应声,沉默地转头又走。走出去还没半步,他眼前一黑,突然扑通倒到地上。
四周病人惊叫几声,临昏过去之前,他只听见陈白元在后头大声地“哎!”了一声。
方谕没了意识。
眼前陷入黑暗,世界又陷入静默。他忽然看见穿着三中蓝白条纹校服的陈舷站在远处,手里捧着杯气泡美式,回头朝他笑了笑,喊他,小鱼。
哥。
方谕迷迷糊糊地叫着他,哥。
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