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衣柜 “陈先生经常因为你哭吗?”
方谕再睁开眼的时候, 人已经被扶到这一楼的护士站跟前的铁椅上,手上挨了一针,正在输液。
是马西莫把他摇醒的。马西莫看他睁眼了, 才松了口气,退到了一边去。
方谕迷茫地望着他:“我在哪儿?”
“还在医院,老板。你怎么还低血糖了, 没吃饭吗?”马西莫说, “吓我一跳,医生突然给我打电话, 说你两天两夜没吃没睡,低血糖倒了。”
他叨叨一堆,方谕听得脑仁生疼。他揉揉太阳穴以后, 扶着扶手,咬着牙直起身, 看向手边高处的吊瓶。
瓶子里的液体已经没了一半。
方谕抬抬被扎了一针的手,又望望吊瓶:“给我输的什么?”
“葡萄糖啊, 还能是什么。”马西莫把一个塑料盒端给他, 里面是碗小米粥, “喏,那个陈医生叫我给你买的,小米粥。我还给你买了几个肉包子,吃了吧, 老板,别一会儿又晕了。”
“没胃口。”方谕拒绝。
马西莫说:“要是总晕的话,陈先生就算醒了,你也没法及时响应过去见了。”
“…………”
方谕没话说了,他发现马西莫真是很会戳人短处。
他拿过小米粥, 认命地喝了起来。
马西莫在旁边给他拆另一个外卖盒,没一会儿就把装着肉包子的盒子也奉到他跟前来。
方谕夹起了包子,又喝下半碗粥,才慢吞吞地觉出不对:“等等,陈医生哪儿来的你的电话?”
“昨天我把伯母送出医院,再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撞上他了。他顺手就要了我的电话,说以后说不准需要联系。”马西莫回答,“陈医生把你扶过来输液的。护士说,他给你输上液就走了,他还要去看别的胃癌病人。医生真忙。”
方谕点了点头,没再问,又端起塑料盒喝粥。
“陈医生还说了别的事,”马西莫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他说,和您在陈先生病房里打了照面的那位女士叫陈桑嘉,就是陈先生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方谕说。
马西莫骇然:“您怎么知道的?陈医生说,那位女士没有说自己是谁。”
“眼睛一模一样,哭起来都一模一样。”
“……”马西莫没话说,“您经常把陈先生惹哭吗?”
方谕啧了声:“你会不会说话。”
马西莫老实巴交地端着一张无辜的脸。
这人是中意混血,打小在意大利长大。虽然会说中文,但双语言系统时不时地就会抽风紊乱。
方谕这话一出,马西莫就以为自己语法出错了,所以方谕没理解他的意思。
他思考半晌后:“陈先生经常因为你哭吗?”
方谕不说话了。
马西莫的语言系统有时候挺搞笑,可方谕笑不出来。无心无意的一句话像把剑,一下子将他捅了个对穿。
住院部的这一层楼死气沉沉,护士站旁挂着的电子钟表数字是血淋淋的红色。走廊里响起趿拉着拖鞋走动的脚步声,又有一阵流水的哗啦啦声,是普通病房里的陪护家属们在水房里忙活。
方谕沉默了很久。
“一直吧。”他终于回答,“我走以后,应该一直在哭。”
马西莫眨巴眨巴眼睛。
等方谕喝完粥,葡萄糖也输得差不多了。
护士过来把他的针管拔了。她又看了看方谕的脸,看见他跟熊猫似的一圈黑眼圈,便嘱咐:“注意休息,别熬夜,早点睡觉。”
方谕点点头,低声说了声谢谢。
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给尚铭打了电话。
尚铭很快就开车来了,他急匆匆地跑进住院楼,坐电梯上来了。
方谕就在电梯外的这块空地上靠窗等着,正歪着脑袋看外头的风景。今天难得出了太阳,只是冬天的太阳实在多余,没什么卵用,外头光秃秃的树还是被风吹得飘摇。
“谕哥,”尚铭出了电梯,叫了他一声,朝他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方谕望向他。
时间真快,十几年没见,尚铭也成了个一脸沧桑的三十岁男人,一双眉眼里满是风雪,成熟了很多。方谕恍惚了瞬,突然不确定十四五的时候,是不是跟眼前这个男人嘻嘻哈哈地顶着雪,出去吃过一碗重辣的砂锅米线。
尚铭上次去葬礼,就只跟陈舷说话了,没去找方谕。
但方谕知道他本来想过去的,只是方真圆不乐意以前这些狐朋狗友凑近方谕。她跟护犊子的母鸡似的,往他们那桌瞪了好几眼,尚铭跟高鹏就没敢过去。
方谕望着他沧桑的脸,半天没吭声。
“谕哥?”尚铭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嘴角,“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你的脸很好。”方谕从兜里掏出钱包来,是他刚跟马西莫要回来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卡,“这是我刚在国内建档的储蓄卡。”
尚铭疑惑:“给我干啥?”
“你拿去给陈桑嘉。”方谕说,“她是陈舷亲妈,早上的时候来了,现在就在病房里陪护。”
“她不愿见我,估计也不愿意花我的钱。但是得了癌症,哪儿能不花钱。你拿去,就跟她说,你是我哥上学时候的兄弟,说这些是你这些年的储蓄,让她收了。花你的钱,比花我的好。”
尚铭顿时牙疼似的皱起脸来。
“你何必啊,你就去说是你的钱嘛。你说说你……”
“你拿着吧。”方谕说,“你就帮我一回,行不行,铭哥?我们两家的糟烂事很多,一两句说不清,她肯定打心底里犯恶心。”
“再犯恶心,也顶不上儿子在病房里躺着啊。再说你又跟老方家那些人不一样……”
方谕苦笑几声。
“再不一样也姓方。”他说。
尚铭说不出话来了,他应了声好吧,接过了卡。
“里面有多少钱?”
“一百万。单日最大交易限额,之后我会再一笔一笔往里打,密码是陈舷生日。”
“一百万差不多了,我昨天查过了,胃切除要四五十万,还可以走医保报销。”尚铭说。
“还有检查费呢?还有药,心理疾病也得治。再说他还要住院,VIP病房不便宜。杂七杂八加起来,一百万估计还不够。好了,你去吧。”
“行。”尚铭顿了顿,“谕哥,问你点儿事?”
“说。”
“你现在在干嘛呢?”他问,“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点儿你的消息都没有。”
“设计师。我去意大利了,在那边有个小工作室而已。”
马西莫打完电话,从旁边的楼梯间里出来,刚好听见他老板这句话。
他一阵无语——小工作室,是说手握风靡全球的奢侈品大牌,一年到头不出新品都能躺平赚一个亿的小工作室吗?
睁眼说瞎话。
尚铭没多想,信以为真地点点头:“你还挺有钱的,前天做手术,十几万的大钱,你说拿就拿。”
“有点小钱而已。”方谕说。
卡里九位数的小钱吗?
马西莫嘟囔。
方谕抬手挥了挥,跟他打了招呼。
尚铭走进住院部,朝着陈舷的VIP病房跑了去。
方谕长出一口气,走到旁边的一排铁皮椅子上,重重坐了下去。
一排椅子吱呀一声。
他闭上眼睛,低着脑袋,整个人像要被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压垮了。
到底是他的亲老板,马西莫于心不忍,问他:“老板,这样就好吗?”
“嗯,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
他欠他的。
他的东西,都该是陈舷的。
他闭着眼,又看见陈舷坐在江宁大桥上,身形单薄地侧身,笑着向他抬刀。
美工刀尖锐的刃指着他的鼻尖。
方谕喃喃:“我现在有的东西,都是踩着他走上来的。”
“……”
“要不是他,我现在在哪儿呢……反正,不会在意大利。”他自言自语,“他跳楼了,我是踩着他流的血爬上来的。”
话头有点不对,马西莫赶紧打断:“老板,你别瞎想。”
是瞎想吗?
方谕不觉得是瞎想。他笑出了声,慢吞吞说:“你知道,我们怎么被发现的吗。”
“十几年前你们谈恋爱的时候吗?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小时候,爸妈总打架。”
方谕突然又说起了别的事。他盯着医院地板砖的缝隙出神,“我给我妈挡过好几次打,还反击过,但是没用,我被我爸一巴掌扇进医院里。”
“我妈那时候抱着我哭,跟我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你爸会变好的。”
“她一直这么说,被打得几次差点要死都这么说。我后来就知道了,挡也没有用,她不会感激我,她也不会反击。”
“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就躲在屋里不出去。再后来,屋外的声音太吓人了,我开始往衣柜里面钻。”
马西莫懂了什么。
“周延有时候会把我从衣柜里拽出来打,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往衣柜里钻。里面一片黑,我总觉得躲在里面挺安心。后来我十几岁了,还是喜欢往衣柜里钻,一害怕一紧张就往里钻。”
“后来方真圆离婚了,我被送去了外婆家。说实话,外公外婆对我挺好,吃的穿的没少过我的,可平时说话还是打压我。他们会说我该和周延联系,多少是亲爸。他们会说周延只有我跟方真圆,我是他亲生儿子,以后老了,他还是要来找我。大概老一辈总是这种思想,怎么都改不了。”
“我还是不开心,后来一不开心,就也往衣柜里面钻。”方谕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藏在里面就能静下心来。”
“后来陈舷知道这事儿了。有天,他也从衣柜里找着我了。”
“再后来,我们谈上了。”
“他开始带着我钻衣柜了,他说那算彻彻底底的私人空间,我们干什么都没人发现。”方谕说,“结果那天,我亲他的时候,衣柜门被拉开了。”
“我妈把门拉开了。”
“那时候,我在亲他。”他又重复了遍。
第32章 苏醒 “我不要山茶花了。”
马西莫光听就一阵窒息。
没去看马西莫的表情, 方谕兀自陷在回忆里。他望着地板砖和地板砖之间的缝隙,渐渐觉得那是一道开裂的深渊。
“然后就是她昨天说的,我跟我哥被分开, 被教育。我妈不舍得打我,顶多给了我两巴掌。但我哥那边严重很多,我知道他一直在被打。我每天晚上都哭, 反倒是他这个挨打的安慰我没事。我俩偷偷各自藏了个手机, 没被发现,一直在偷偷联系。他原来不想跟我分手, 他说他也算听话十几年了,就想叛逆这一次。”
“他说挨打也没关系,他能抗住。他跟我说千万别因为心疼他就放弃, 他一个劲儿要我保证,保证不会放弃。我说好, 我听你的。”方谕缓缓,“结果那天半夜, 他突然给我发消息。他问我睡了没, 我说没有。他说能不能打个电话, 我说可以。”
“电话一接,他就跟我笑。他跟我东扯西扯了一堆,最后突然跟我说,我爱你。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事,然后又笑。他笑了很久很久,我问他到底笑什么,他还是说没事,然后问我能不能讲个故事给他听, 什么都行,骗小孩的也行。”
马西莫声音干涩:“你讲了吗?”
“讲了。”方谕说,“讲了个很烂的故事。我现在一想,才想明白……他那天,没准不是笑,是在哭。”
马西莫哑口无言。
那是诀别的电话。
陈舷大约是听到陈胜强打电话了,他定下要把方谕推走的决心了,所以他打了诀别的电话。
可足足过了十二年,等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接起电话的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怎样一通残酷的电话。
他哥站在悬崖边上,给他打了最后一通,最后听他讲了一个很烂的故事。
“我是觉得那通电话不对劲,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所以这些年,也问过几次家里,可谁都不说实话。”方谕声音又抖起来,“我对他,多点耐心就好了。”
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把他拉住多问几句,在小区单元门口跟他多说几句,派出所门前拉住他再多问两句,在殡仪馆把他拉走问几句,在餐厅里的时候把他留住,被他骂的时候别那么愤怒……
他该对他多点耐心。
方谕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又深吸一口颤抖的气。后悔一点一点侵蚀心脏,快要把他五脏六腑都吃干净。
陈舷费了大半条命,救下他这么个烂人。
“我是不是挺混蛋。”他低低问。
马西莫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先回酒店睡觉吧,老板。”他说,“护士说了,你该好好休息。”
“我都好了十二年了。”方谕说,“这种睡不着吃不下的日子,他是每天都在过吧。”
马西莫说不出话。
“你去找个律师吧。”方谕说。
“好,”马西莫懂他的意思,“我先送您回酒店吧,老板。”
“不用。”方谕说。
方谕没回酒店,马西莫又劝他几句,他都无动于衷。
他下了楼,到了一层。许多等着陪护的病人家属都在一楼席地而坐,或者靠墙一躺,眯着眼睛睡觉。方谕便也找了个角落,蹲下就睡了。
马西莫看出这人就成心给自己找罪受,他现在就没法享福。陈舷为他受过十二年的罪,在那里面不知道被怎么对待,出来后就被逼成那样,跳过楼又得了惊恐和解离。方谕一想到这段时间他在意大利无知地过快活日子,心里就受不了。
这两天他不难受一点,精神层面就要崩溃。
马西莫也不强求了,反正这人吃了饭,一时半会儿不会低血糖,也死不了,干脆就随他去了。
他又上楼,正好碰上尚铭。尚铭看见他,认出他是跟着方谕的小年轻,就告诉他陈桑嘉收下了银行卡。
“你是方谕什么人?”尚铭问他。
“秘书而已,”马西莫掏出中文名片来给他,“这是我的电话,先生,有事您可以联系我。我的老板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他不能应对的话,您随时找我。”
尚铭接过来,看了一眼:“你叫马里奥?”
“……马西莫,先生,”马西莫纠正他说,“我不会修水管的。”
“噢噢,”尚铭干笑两声,收下名片,“行行,兄弟,我记住了,西高地。”
“…………”马西莫被当成狗都懒得跟他掰扯了,“好,先生。陈先生醒了吗?”
“还没,估计还要几天。”尚铭说。
马西莫点点头,最后说了句“有事您打我电话”,就转身告辞了。
方谕后头原本安排好的行程颇多,还有一堆电话等着他打。
一晃数日。
外头阴了又晴晴了又阴,下了几场雪。
二月份的天阴晴不定,天气起起落落。到元宵节了,市中心张灯结彩的,从前元宵节时会有老百姓放烟花,晚上的时候天上还会噼里啪啦半宿,热闹好看。可前几年烟花禁令下来了,今年就只看得见死气沉沉无声无息的夜晚。
元宵节过去了,陈舷还没醒。
仪器滴滴答答。
又一天寒冬。
——湖水冰冷刺骨。
陈舷脑袋昏沉,依稀还是上不来气。重重砸进水里时,浑身有如从高楼坠地似的一疼,好像又被摔成一大片稀碎的肉块。
江水漫上了脑袋,他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四面八方一片黑暗,只听得见水声。他伸出手,却连五指都看不见,只觉越沉越深,在渐渐溺亡。
耳畔传来一阵滴滴作响的动静。好像是他一月前住院时,陈白元和护士们推来的那些仪器的运作声。
陈舷好像真的要死了,他眼前跑过一片走马灯。他看见老陈和陈桑嘉,看见他七八岁时被胃炎折磨,每天脑袋昏沉坐不起来,胃疼得吐了一遍又一遍。
有洁癖的老陈伸手给他接,陈桑嘉帮他擦干净嘴,俩人哄他喝下药又偷偷地仪器抹泪哭。后来他病好了,老陈高兴得原地手舞足蹈,在病房里用手机放音乐,给他们娘俩跳桑巴,有病似的动作让陈舷笑得上不来气。
后来爸妈吵架,离婚,分家。
陈桑嘉走的那天,蹲下来抱了抱他,然后拉着行李箱回头离开。她再也没回来,再也没来看他,老陈也开始变得很少回家,家里空荡得只有他。
再后来,老陈和一个女人结婚了,一个很不好搞的少年被姑姑陈庆兰塞进了原本只有陈舷一个人的屋子里。
他跟那少年度过了美满的少年时期,接着惨烈地结束。
方谕坐上开往机场去的大巴,他坐上开往地狱的轿车,人生从此分岔。
陈舷还记得下地狱的那天,那天来了一群穿着迷彩服的男人,他们说他们是军事化封闭管理的院校老师。
有人一身肌肉,有人大腹便便,全都满脸凶相。他们把他带走,上了一辆黑的小轿车,把他挤在正中央,包围得严严实实,押送囚犯似的走了。
老天爷好像在那天变成了混蛋,跟他开了个恶心得胆寒的玩笑。
书院在偏郊,车子上了高速。在上高速前的一段路,旁边开来了那辆机场大巴。
方谕就坐在靠窗那里。
他和他肩并肩了最后一段路。
陈舷没有叫他,他愣愣地望着他,没想到命运还要最后这么恶劣地嘲笑他一次。
方谕也没看他,大巴那么高,他没看见他。他红着眼睛戴着耳机,望着天边发呆。
然后他们到了高速的岔路口。
小轿车往下去,下了高速开往偏郊,涌入漫长得毫无尽头的仄长地狱。机场大巴往上开,往着能逃离地狱、飞向大海的机场去了。
陈舷在回忆里越陷越深,正无法呼吸时,突然听见一声:“哥。”
他一怔,回头。
眼前一切骤然消失,意识缓缓回笼。
陈舷闻见浅薄的药味儿,听见嘀嘀的响声越来越清晰。
眼皮沉重,他抖了抖双睫,艰难地睁开了眼。
面前是医院病房的天花板,还有呈现着心电图规律跳动的仪器,正在嘀嘀作响,显示着他跳动的心率。
陈舷愣了会儿,忽的听见一阵哭声。他转头,看见陈桑嘉坐在床边,正低着头抹眼泪。
“……妈。”陈舷叫她,声音哑得吓人。
陈桑嘉猛地抬头。
见他睁开眼,她喜上眉梢,又哭又笑起来:“粥粥!你醒了粥粥,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等等啊,我把医生叫来……”
她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站起时她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陈舷下意识想抬手拉她,可一动,他发现自己丁点儿都动不了,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陈桑嘉扶着栏杆站稳了,没跌。她摁了护士铃,叫了护士。
陈舷心思还是茫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法思考。护士过来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相当简单的问他那里疼不疼,这里疼不疼。
陈舷却没回答,只是两眼发木地望着她。好半天他才抬抬头,迷茫地看向陈桑嘉:“我怎么在这儿?”
“你不记得自己干什么了?”陈白元站在一边,边看他仪器的数值边问,“你记不记得自己在昏过去之前都干什么了?”
陈舷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摇摇头。
“好小子。”陈白元阴阳了一句,挥挥手让两个护士退后,掀开被子,拉开他衣服,在他瘦得扁平的肚子上摸了会儿,“疼不疼?”
陈舷茫然了会儿:“还好。”
“行。”陈白元松开手,重新把他被子盖上,转头说,“情况不错,可以乐观一点,明天就做X线检查吧。情况允许就马上安排胃镜,取组织做病理。”
后半句是对着护士说的,护士点头:“好。”
陈桑嘉松了口气,终于舒心地笑了起来:“乐观就好,乐观就好。”
陈舷又问:“我怎么在这儿?”
陈白元手上一顿。
陈桑嘉一哽。
陈舷满脸茫然的空白,又像个小孩似的固执,眼睛直勾勾的。见没人回答,他又倔倔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一这样,就是犯病了。
陈白元问他:“你觉得你该在哪儿?”
陈舷呆了会儿:“不知道。”
“那你……”
“小鱼呢?”陈舷声音有气无力,细如蚊子嗡嗡,“小鱼,在哪儿?”
“……”
“小鱼说,要去给我买生日蛋糕的。”陈舷望着他,“小鱼还在……蛋糕店吗?”
陈白元没吭声。
“叫他回来吧。”陈舷说,“我不吃蛋糕了,叫他回来吧。……你有他的电话吗?给他打电话吧,我不吃了。”
陈白元脸色难看。
陈桑嘉抹掉眼泪,努力挤出一抹笑来,起身给他把被子掖上:“好,不吃了,我去把他叫回来。你先躺一会儿,妈去打电话,好不好?”
陈舷点点头。
“我不要山茶花了。”他又没头没脑地说,“好晦气,叫他不要买了。随便从路边摘点白的小野花吧,野的好养。我不要山茶花了。”
陈桑嘉抹抹脸,笑着应声说好。
她起身来,匆匆地往外走,逃也似的。
陈白元叹了一大口气,转身离开。
他拉开门,一出去,就看见陈桑嘉靠在墙上,捂着嘴巴潸然泪下。她顺着墙滑坐下去,整个人瘫倒在那儿,浑身抖得哆嗦,呜咽不停,不敢哭出声音。
陈白元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三姨,”他说,“我去给他开药,我这儿还有诊断书,开得出来。”
陈桑嘉松开手,声音哽咽得不成段。
“他……对得起他什么呀……”她说,“方谕对得起他什么……”
陈白元垂下眼帘,心里头堵了块石头般。他抿紧唇,咬牙咬得牙根发酸。
第33章 为何 “你……想见方谕吗?”……
陈白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有说什么,起身走了。
在医院里呆了很多年,他知道话语最苍白无力。人得哭的, 有些事只能哭。
他离开住院部,回了门诊楼。
药房在门诊楼一楼。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调出病历来, 亲自去药房开了药。
拿到了药, 他转身回住院部,一转头却看见了方谕。
方谕坐在门诊楼一楼的大厅里的铁皮椅子上, 正低头发着呆。短短几天,这人瘦了一大圈,毫无血色地坐在那儿。大厅里打下惨白的白炽灯灯光, 远远的,陈白元看见他眉头紧皱成一团黑墨, 杂乱的刘海在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
医院人来人往,他没注意到陈白元的视线。
陈白元在原地呆立一会儿, 转身离开了, 没有打扰他。
外头寒风刺骨, 他穿着白大褂走了出去。回到住院楼,陈桑嘉还坐在门口抽噎。
看见他,陈桑嘉抹了抹眼泪,吸了口气, 跟他说:“我去洗把脸。”
陈白元点点头。
陈桑嘉转身走了,她要把脸上的眼泪洗干净,不然陈舷看见又要焦虑。
陈白元走进病房里。
“把药吃了。”他摁了几个键,把智能床抬起来些许,“这些都得吃。”
陈白元转身接了杯温水, 把陈舷要吃的药一颗颗从药板子里摁出来。
陈舷脸色空白茫然地看着他忙活,又问他:“小鱼呢?”
“小鱼还在画室。”
陈白元随口搪塞,这借口他对陈舷用了十二年,“还没下课。等下课了,就会回来了。”
“哦。”
“吃药,”陈白元把药跟水拿过来,“吃完药,小鱼就回来了。”
陈白元帮他把呼吸面罩取下。他知道陈舷没力气,便说:“我喂你,嘴张开。”
陈舷乖乖张开嘴,陈白元把药一颗一颗搁进他嘴里,又喂他一嘴温水,让他服了药。
陈舷用力吞咽了一口,咽下所有药片。
片刻,他原本一片空白麻木发钝的脑子,终于在药性底下找回了一点儿神智。
记忆钝钝地浮现回来。陈舷对着空气又发会儿呆,慢慢想起了江宁大桥。
他终于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晚上。
病房的门被拉开,陈桑嘉走了进来。
陈舷回过神,就见她前额刘海洇湿,脸上虽然干净,但眼眶却是红的。
看见陈舷醒了,她就强扯起嘴角来笑笑:“粥粥。”
陈舷心里沉默。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陈桑嘉关切地问他,“吃药了吗?药是不是很难吃?妈包里有糖,你要不要吃一颗?”
“不用了。”
陈舷声音干涩。
陈桑嘉表情紧绷,小心翼翼的,闹得陈舷心里沉重。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正要对她说什么,突然笃笃两声,病房的门被敲响了。
陈舷探头一看,来的竟然是两个穿着警服的警察。
警察一前一后地走进病房里,为首那个说:“是陈舷的病房吧?”
陈桑嘉愣住了。
“是。”陈白元转身问,“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来回访一下。”警察走进屋子里,走到病床前来,关切问道,“身体还好吧?”
陈白元眉角一抽,暗暗啧了声,心说陈舷这都被医用仪器包围了,这警察怎么想的,还对着他问“身体还好吧”。
陈舷面无波澜,声音低哑:“还不错。”
警察哈哈一笑,倒是也有点自觉,望了眼仪器上他的心率:“没事的,身体不好可以慢慢治。”
陈舷没有应声,他的脑袋还是有点空白,反应不过来太多事,只是闷闷地点点头。
“以后别做傻事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警察语重心长地说完,转头,问旁边的他们,“话说回来,那个叫方谕的呢?怎么没在这儿?”
陈桑嘉眉头一紧:“找他干什么?”
“他救了人呀,这次来,也是想表彰他。”警察说,“他不在的话,你们就帮忙告诉他,有空来一趟江城大桥路公安局,局里要给他发个见义勇为的锦旗。”
陈桑嘉愣在那里。
“……什么?”她怔然道,“什么救人?”
警察讶异:“你不知道吗?你不是陈舷的家属吗?”
“我是啊……”陈桑嘉讪讪,“我知道,他那个什么了……可是,不是消防队救的他吗?”
“说什么呢你,不是……”
警察正要说,却话语一顿。他们回头看了眼陈舷,陈舷还靠在床头上。他吃了药,清醒过来了点,但还没完全清醒,目光犹然是半迷茫半麻木。警察看向他,他就回望过来,对着他们眨巴眨巴眼。
警察思索片刻,从床边抬脚离开,不在他床前说了,拉着陈桑嘉走出了病房。
“哪儿是消防队救的。”
关上病房门,拉着陈桑嘉往远处走了些,警察压低了声音,“消防队还没来得及上场,准备还没到位,陈舷就跳了。是他旁边的那个叫方谕的年轻人跟着跳进湖里,把他捞上来的。消防队开着救生艇过去,才把他俩带回岸上。”
“要是他没跟着跳下去,消防队还得下水捞。到时候耽误了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这大冬天的,他跟着跳进去……我真心佩服他,听说上来以后哆嗦得跟痉挛了似的。也是,这多冷的天,零下二十几度啊。听消防队的说,上来以后他还不要毯子。他们给他的毯子,他给了陈舷。”
“他是陈舷什么人?”
陈桑嘉脸色惨白,说不上话,嘴唇抖了几下,往后摇摇晃晃几步,靠到了墙上。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警察奇怪:“怎么不能是他?”
病房的门又被拉开。
陈桑嘉抖着眼睛抬头,见是陈白元出来了。
他反手关上门,走了过来。
“手术费也是他出的。”他说,“说实话,姨,那个紧急情况,十几万的手术钱,就算你在这儿,我们也没法第一时间凑出来。”
“那个叫尚铭的交给你的卡,这些天一直交着的VIP病房的手术费,也是方谕的钱。他怕你不愿意花他的钱,怕你花着心里有负担,才找尚铭给他演的戏。”
陈桑嘉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渐渐变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他做这些干什么?……假的吧,你们在骗我吧?他是老方家的人,他给粥粥做这么多干什么?”
“他知道表哥给他做了多少事了。”陈白元顿了顿,“姨,我知道这些年,因为表哥的事,你看不惯老方家。你觉得表哥被送进去就是因为方谕,可是方谕也差点被送进那个学校,他也差一点就变得跟表哥一样。我总觉得,他跟老方家的人,不太一样吧。”
“那天在医院里,他还说他要起诉方真圆。”
陈桑嘉:“……为什么?”
“因为是方真圆把表哥送进那个学校里的。”陈白元说。
陈桑嘉不出声了。
“他那天哭得也挺厉害,这几天也没从医院走,我看他在一楼打地铺好久了。”
“那边那个老陈家的叔叔,前几天拿着东西来看表哥,被你赶了出来,你记得吧?他其实没走,坐在吸烟区里,抽了足足两包的烟。”
“他看见我,就拉住我,说赶他走没问题,他家确实对不住表哥,但叫我一定找机会跟你说。”
“他说估计表哥还是在乎方谕,不然真的想死的话,怎么还会在桥上等到方谕过去。他如果真的放不下,可以再试试。”陈白元说,“听说,方谕这几年没怎么回过家,对老方家也很冷淡,有次过年的时候,还回来掀过桌子。而且,去意大利这几年,都没管家里要过钱。”
“而且,表哥跳江的时候,谁过去都不行,只让方谕过去。”
“如果表哥还想死,估计也就方谕能问出来点什么了。”
陈桑嘉深吸了一口气,靠着墙滑坐下去,她捂着脑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没听懂这到底都是在说什么。
一个警察转头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陈白元说:“暂时没有,我只是在陈述患者需求。”
“哦。”警察点头,“那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走了。这是我的电话,有事就联系我。”
陈白元接过他的名片,礼貌笑笑:“我没带名片,但谢谢……周警官。”
他低头看了眼警察名片上的名字。
周警官谦逊地点点头。
两个警察毫不留恋地转身告辞,离开了医院。
陈白元走到陈桑嘉身边,又蹲了下去。陈桑嘉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好半天没出声。
陈白元理解她,便也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坐下,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啊,”她缓缓开口,深吸了一大口气,语气像是在哭,“我十好几年前,跟老陈离婚,就再也没见过粥粥。”
“老陈不让我见,他说孩子过得挺好的,不见你这么多年,突然见也尴尬。”
“我心想,孩子过得好也行。有时候我偷偷去学校门口看他,就看见他跟朋友勾肩搭背的出来,去打篮球或者去游戏厅。我就想,他真是开心的,那就好了,不见我也好。”
“可是过了几年……过了几年,”她突然哭得崩溃,呜呜咽咽,“过了几年,他就那么一身伤的被推到我跟前来,身上一块好的地方都没有,瘦得一点儿肉都没有,喘气都是哑的……”
“我都快要不认识他了,他也好半天才认出我。他哭着跟我说不回去,抓我抓得指甲都抠到肉里……他得多害怕啊,我好好一个儿子,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抱着哄到大,生怕磕了碰了的孩子,怎么就成这样了?他在里面得被怎么对待过,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他……”
“我儿子喜欢什么,那不是他乐意的事儿吗?那是他的自由啊!凭什么打他!?”
“……你们说我疯子我也认了,说我大婆子说我太子妈,说什么我都认,反正我就是要粥粥好,以后我在这儿,谁都不许靠近粥粥……再说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粥粥替他扛着,变成这样,都是应该的了?”
“他方谕凭什么啊?”陈桑嘉红着眼睛抬头,满眼痛不欲生,“凭什么他能去意大利,凭什么他就出人头地,凭什么他就能逃掉?”
陈白元没吭声。
沉默良久,他望向窗外远处的天。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天,飘着细雪。
“我也一直觉得不公平。”陈白元开口,“我也总在想,为了这么个人,表哥到底觉得哪儿值得。”
“可这个人,他的确出钱出力,还跟着表哥一块跳了江。”
“以前表哥犯病的时候,也总是问我方谕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家……没准,就是有忘不了的地方。”陈白元说,“叫他过来看看吧,三姨。”
陈桑嘉不做声了,只是哭。
她抹掉眼角的泪,哭得声音不由自主地发哽,吞咽。
她哭了很久。
窗外飘雪不断。
陈舷躺在病床上,嘴上罩着呼吸机。他望着窗外的飘雪,听着仪器在身边两侧规律地响着。
没死成。
居然没死成。
他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把一手好棋打得稀烂。
病房的门又打开了,陈舷转头,见陈桑嘉站在门口。她两眼红肿,脸上全是泪痕,看来又哭过一场。陈舷脑子里突突了两下,后悔自己这回太拖延太懦弱,没能死个彻底,又让她哭了。
“粥粥。”陈桑嘉叫他,“你……想见方谕吗?”
陈舷心里漏了一拍。
江宁大桥的寒风和那些年放学路上的春风忽的在心上吹来,将他的血管撕扯了一阵。
“想,”他说,“叫他来一下吧。”
第34章 相见 “方谕,你还想要我吗。”……
夏天。
是初夏的时候, 夏天的头儿。
操场上一片喧闹,坐满了学生。
今天是六月第一个礼拜五,三中例行公事地办了运动会。
高中部的体育老师在跑道边上呜呜地吹着个黄色号角, 那仿佛开战似的动静吹得一群初高中生激情澎湃,喊声震天,对着场上比赛的同学又喊哥又喊姐地尖叫。
运动会盛况空前, 如火如荼。处处都是正在比的项目和吵闹的学生, 操场上每个地方都围着人。
50米开跑,号令枪碰地响了。
方谕怀里抱着的流浪猫惊得老腰一弓, 嗖地就窜走了。
“哎……”
他伸出尔康手,猫却不是紫薇。那只大橘匆匆冲向操场门口,一眨眼就没影了。
方谕抽抽嘴角, 只好悻悻收回手。
“咋啦?”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你那咪咪跑啦?”
方谕回头, 陈舷脑袋上挂着校服外套,逆着太阳走到他边上。他外套长长垂在腰边, 造型十分别致, 后头来的阳光再在身上一打, 简直像个出来化缘的神秘高僧。
“……你这什么造型,哥,”方谕说,“你不是去跑接力吗?”
“早着呢, 都在贴号。”陈舷背过身,对着他把外套一扬,“锵锵!”
他对着方谕露出后背。
就见陈舷后背上有个被贴上的号,写着2B14。
方谕刚从手边拿起瓶水来,拧开盖送进嘴里一口。
他噗地喷了出来, 控制不住地笑出声:“2B14……”
“笑什么!”陈舷放下外套,懊恼地扭头喊,“不许笑!有什么办法,我们就是2班呐!2班是B赛道,这傻/逼编号就是成这样了,我有什么办法啊!!”
他仰天长啸,语气恨铁不成钢。方谕被逗得越笑越厉害,几乎要背过气儿去。
“再笑我,我告诉你妈去!”陈舷骂他。
“跑5x200接力的!”
方谕还没来得及反应,远处的老师就高声吆喝起来。那老师高高挥着手,招呼着说,“过来了,准备开始了!”
“哎哟喂,开始了,”陈舷一把把方谕从地上拽了起来,“开始了,快走!”
“!?”
方谕猝不及防被他扯起来,跟着他踉踉跄跄往那边去。
陈舷兴高采烈地跟他喊:“去终点等我,方谕,哥是第五棒!”
“好好好,我去。”他应声说,“你加油啊。”
“会的会的。”陈舷嘿嘿地朝他乐,“等着迎接你哥的冠军吧!”
“好好。”
方谕去终点等他了,陈舷每年运动会都这样。他学习不好,但是体育厉害,虽然基本没有主动逃学过,但上树翻墙无所不能其极,篮球排球乒乓球,就没有他不会的球。
运动会时他是班里的王牌,班主任总恨不得让他来个大满贯。方谕很讨厌体育,但是会陪他走完全程,他去跑圈,方谕就会去终点等他。
每年都这样。
从十四岁的情窦初开,到十八岁那年的戛然而止。
他站到终点处,终点已经围起了不少人。隔壁班来了三五个女生,她们围着一个明显打扮过的散发女孩。方谕看了眼,便知道她和自己是同一个目的。
号令枪响了,第一棒出发了。
远处传来呐喊助威声,一群人喊得撕心裂肺,每一次有人超越时,声音就更上一层楼。
很快要到第五棒了,方谕望向两百米外的陈舷。他哥也很紧张,第四棒还没到跟前他就往前跑了几步。
等接力棒到了手上,陈舷朝着他和终点冲刺过来。
隔壁班的那位几乎是和他同时拿到接力棒,同时朝着终点冲来。四面八方立马响起尖叫声,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喊着。
方谕不是个喜欢尖叫的人。
可四面八方的呼喊声,让他胸腔里澎湃起来。他看向陈舷,心跳突然跟着四周的尖叫一起震耳欲聋。
漆红的赛道上铎了层太阳的暖光,他紧望着陈舷,他看见陈舷朝着他和终点狂奔而来。他跑得快,跑的时候还在笑,一脸兴奋,仿佛什么都困不住脚步,能从世上任何地方逃出生天。阳光打在他身上,照得汗水都发光。
陈舷喘着气,调整着呼吸,胸腔一起一伏。
方谕跟着呼吸急促起来,他忍不住了,提了一口气,破天荒地也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喊起来。
“哥!”他朝他喊,“哥!加油!!”
陈舷眼睛里顿时更亮了些。他提了速,卯足了劲儿冲向终点,将终点线冲破在身上,然后发出一阵嗷嗷叫的大声欢叫,一个转身冲进人群里,一个起跳蹦到了方谕身上。
他们班的人尖叫着冲上来,满面红光地欢呼。
方谕托住他的屁股,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无可奈何:“别总玩这一套行不行?”
每次冲刺拿到冠军,陈舷都往他身上挂。
陈舷嘿嘿地乐,把终点线的带子从身上扯起来,高举起来喊:“第一!”
他笑着,迎着太阳笑着。
方谕忽然明白了年少意气四字从何而来。
陈舷本来是个热烈的人。
陈舷本来是跑得最快的人。
回忆无端残酷。
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方谕蹲在医院门口的屋檐底下,望着盖了层薄雪的干枯的空草地发呆。他脚边散落着张纸巾,纸巾上是一纸的烟头。
方谕嘴里叼着一根烟,却没抽,只是叼在嘴里发呆。
烟前头飘着细小缥缈的一缕烟气。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脚步阵阵。一阵脚步声打医院里走了出来,然后停下。
似乎是停在了他身后,不动了,没了声音。
方谕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怔。
陈桑嘉站在他后面,长发被风吹动,半头花白。
方谕赶紧站起来。他无措地夹着烟头,背过身,下意识地把烟藏在身后,朝陈桑嘉尴尬地笑笑:“阿姨。”
陈桑嘉没说话,只是望着他,发红的眼眶里是一双半怨毒半不解的眼睛。
方谕等了好半天,她都不说话。
方谕尴尬了会儿,讪讪解释:“阿姨,我没有想上去,我就是……就是有点担心,才在这儿晃了会儿。您放心,我不会上去的,我……我也不是有意打扰的,我这就走。”
他回身拿起地上的纸巾,把烟头包起来,匆匆朝她弯了弯身,转身就耸着肩膀,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就走。
“站住。”
走出去了几步,陈桑嘉叫住了他。
方谕停住脚步。
他扭过头来,脸上五官紧绷,嘴巴都绷紧着,紧张发怵地望着她。
陈桑嘉五味杂陈。
说她不恨他,那是假的。
她知道陈舷喜欢他,喜欢得能为这人做到这个地步。她知道喜欢谁是陈舷的自由,可她一想到陈舷是为了眼前这人才变成这样,变得整晚整晚睡不好,又神志不清的样子,她就没法不去恨。
喜欢的如果不是方谕,是个其他人,也不会这样。
“阿姨?”
方谕小心翼翼地叫她。她回过神,又看见他小心翼翼的一张脸。
陈桑嘉皱着眉说:“粥粥醒了,他要见你。”
方谕一怔。
*
住院部。
陈舷躺在床上,动了动枯瘦的手指。
醒来已经小半天了,不知道陈白元给他输的是什么药,但陈舷恢复了些力气。五根指头已经可以动了,他又动了动胳膊。
胳膊也能动了。
陈舷端起两只手,把没输液的那只手伸开五指,搞抬起来,对向窗户外面。外面在飘雪,陈舷躺在床上,对着窗外虚抓了一把。
什么都没抓到。
他重重把手砸回在软乎乎的床被上,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气息,望着风雪发了会儿呆。
半晌,他低下头,看见床边有一排开关。陈舷伸手碰了碰,研究了会儿,摁了个按钮,他上半身的床忽然抬起来四十五度。
是智能床。
还挺高级。
陈舷没什么波澜。这些年为了治病,他吃了太多精神性药物,情绪上鲜少会有什么波澜了。
除非被刺激到。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打开了。陈舷抬头一看,陈桑嘉回来了。
方谕从她身后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件黑色外套,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高领的黑色毛衣。像个被家长领进陌生家里的小孩,方谕一进门就往后退了两步,缩着脖子,无措又紧张地站在门口,望着他。
方谕还是头一次这么看他。
陈舷望着他。
这是他十九岁时费了半条命保下来的人。他看着方谕想,这是终于知道十八岁那年有多鲜血淋漓的方谕。
陈桑嘉说:“方谕我带来了,粥粥。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陈舷回过神来。
他说:“你出去吧,妈,我跟他单独说几句。”
陈桑嘉眉头一皱:“不……”
“就两句话。”陈舷苍白地笑了笑,“没事的,妈,就只说两句话。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再说,有什么事,我会喊你。”
陈舷十分坚持,陈桑嘉拒绝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她看看陈舷又看看方谕,没什么办法,只叹了口气。
“有事就喊妈。”
她说,转身离开。临走前她还不忘狠狠瞪方谕一眼。
门吱呀关上。
病房里安静下来。
方谕站在那儿,一步都没动,眼神闪烁地看着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过来呀,”陈舷轻轻叫他,“你站那儿,听不到我说话的。”
方谕踌躇片刻,抬脚走了过来。
他脚步缓慢,一步一步都好像拖着什么重物,好半天才走到陈舷床边。
“哥。”他哑声叫他。
陈舷才看见他红了的眼眶,红了大半边的脸,像被谁打过一巴掌似的。
陈舷问他:“谁打你了?”
方谕摇摇头:“没事。”
他说完这句,忽然掉了两滴眼泪。
“……哭什么,”陈舷苦笑着,“我还没说两句话呢,你怎么就哭了?”
方谕没说话,眼泪越掉越多,哭得更凶了。
陈舷望着他哭红的双眼,心上麻木得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心痛也没有欣慰——连欣慰他终于看见了真相的心情都没有。
陈舷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他曾经最看不得方谕哭。
可现在他不急了,也不想了,更做不到了。
他麻木地望着方谕掉了一颗又一颗的泪,心里隐约有凉薄的嘲讽响起。现在终于知道哭了吗,知道着急了吗,知道自己做什么了吗?
陈舷沙哑地笑了声。
“别哭了,”陈舷说,“方谕,给我拿把刀来吧。”
方谕一怔:“什么?”
陈舷还是笑着看他,和大桥上那晚一样。他的笑和脸色一样平静,语气都没有任何不对。
“给我拿一把刀来吧,”陈舷重复,“你偷偷拿进来吧,这里楼层不高,估计摔不死,我只能用刀。”
方谕瞳孔骇然。
那种对陈舷的陌生感又起来了,他几乎是惊惧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哥,你说什么呢……你拿刀干什么?”
“死呀。”陈舷说,“没事的,方谕,你偷偷拿进来,我会擦掉你的指纹的。到时候,就说,是我一开始就带在身上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
方谕抖声打断他,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他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不要刀……哥,不要刀,你不要刀行不行?”
他语气乞求,哭得哽咽,“有病就治病啊,你别死……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你别死啊,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出钱的,肯定会治你的,这里的治不好,我就去给你找专家号……”
陈舷望着他的脸。
方谕从来没有这么恐惧地看过他,他脸上煞白一片,呼哧呼哧地乱喘,胸腔剧烈起伏,嘴里的话七零八碎不停地说,渐渐前言不搭后语。
陈舷觉得很陌生,觉得不真实,觉得他好像不认识他。他对着他怔了会儿,觉得自己似乎该有点波澜——方谕在抓着他哭,说对不起,这一幕他等了十二年,他该高兴一点。
可他一点儿波澜都没有。陈舷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大约真的病入膏肓了,真的想死了,所以对什么都无所谓起来。
“你花了钱,对不对。”陈舷无奈地笑,“不要花钱了,救我也没用。那么多钱,你该用在刀刃上……”
“有用,怎么没用!?救你就是最有用的!”方谕几乎喊了起来,“你别胡说了,我……”
“你还想要我吗?”
方谕一滞。
他怔在那里,脸上的焦急突然滑稽地僵住。
陈舷还是在笑。
“你还想要我吗。”陈舷重复了一遍,“方谕,你还想要我吗。”
“我要啊。”方谕说,“我当然要你……”
“可我不想要你了,”陈舷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了。”
第35章 白酒 我哥不要我了。
方谕再次一顿, 僵在那里。
他像被突然捅了一刀,脸色更加惨白,眼睛都颤颤巍巍。
陈舷笑出了声。
“终于, 轮到你了。”他说,“好难受,对不对?”
方谕无措地看着他。他喉结滚了滚, 张了张嘴, 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哑口无言, 也手足无措,只有眼泪落个不停。
“哥,”他颤声叫他,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对不起。”
陈舷扬着的笑意忽的一抽。
他嘴角向下撇去, 笑不出来了。
“对不起……哥,对不起。”
方谕一遍一遍地说, “对不起……”
陈舷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眶里打转的泪光, 看着他划过脸颊的眼泪,想起那天那最后一通电话。天翻地覆前的那最后一个夜里突然下起了雨,两点半的暴雨,他看见窗户底下的树被风吹得像要断了。电话里的方谕困得要死, 但还是强打着精神问他怎么了,到底笑什么,是不是又被打了。
他原本麻木的心绪突然泛起波澜。
方谕关心他的声音太有耐心了,他突然心神恍惚,心里又响起自嘲的声音。
一恍十几年过去, 他居然还是对方谕的眼泪没辙。
“……不要哭了,”陈舷说,“别哭了,不是你的错。”
方谕抓着他的手摇头,哭得好像要死了,眼泪流个没完,好像流不尽,像流血似的流。
“真的,不是你的错。”陈舷虚弱着,又低低笑起来,“可你放我走吧,小鱼。”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吃了多少钱吗。”
“药比饭还贵啊……你看见我妈了没?你看见,她有多少白头发了吗。”
“每天哭,每天哭,每天都在哭。”
他自言自语,一句话嘟嘟囔囔重复了好几遍,像陷在什么里面一样,“从那个学校出来,她就一直哭……哭了好多年了,也花了好多钱。把她半辈子的积蓄都吃没了,房子车子都吃没了……她本来有一辆十几万的车子的,为了吃药,她给卖了。”
“她说都会好的,跟我说都会好的。可是没有好呀……我那时候,又被关起来不吃饭,又被围起来打,又饿又疼的,把胃弄出问题了。一开始是胃炎,胃炎了好几年,后来终于好了,胃炎好了,惊恐也好了,也没有经常解离了,也能记住很多事情了,应激也不犯了,就只是精神状态还不太好。”
“我看不下去我妈总这么辛苦了,那会儿也终于能像个正常人生活,干脆就去找了个班上。可是工作真不好找,我学历又不好,找到最后就只能去跑业务,做销售。”
“不知道低声下气地赔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酒。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些小钱,一个月能有个六七千了,想攒着,把买药以外的钱都攒着,想以后把她的车给她买回来……结果突然又开始胃疼。”
“以为是胃炎,就又把药拿出来喝,然后继续去喝酒,顶着风跑业务。结果,直挺挺的就倒在酒桌上了。”陈舷吃吃笑出声来,“把我老板吓的,他们以为是把我喝死了。”
方谕没有说话,红着眼睛看着他。他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碎。
“又胃癌了。”陈舷说,“被送去医院,又检查出胃癌了。我这命真不好,日子好不容易才好起来,好不容易终于也能挣点钱,也能有点用,可一转眼就又出毛病……我妈又开始哭了,一天一天的,每天都在哭。”
“我真的不想再听见她哭了。”
“也不想再看见你哭了。”陈舷说,“十几年了,我早就试过了。没有我,我妈还会很有钱,也不会这个年纪就白了半个脑袋。我撑不住了,我不想再过每天都吃药的日子了……你放过我吧。”
“我不要你了,我受够了……我命都差点搭给你了,够了。结束吧,我不要你还我什么了,结束吧,太烦了……你放过我吧,回意大利去吧。”
“……我不走。”方谕说,“我哪儿都不去,我不走……”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也不要你在这儿。”陈舷说,“你回去。”
“……”
“要么,给我拿来一把刀,要么,就回意大利去。”陈舷说,“你走。”
“滚。”
他声音虚弱。
可最后的简短语句仍然刀似的锐利。
江城的雪大了。
方谕没有再说话,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临到门口时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住墙,鬼使神差地在那儿僵住不动了会儿,陈舷却始终没在他身后发出任何声音。他没有像从前一样惊得大呼小叫,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扶他,问他有没有事,抓着他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方谕直起身,出了病房。关上门,他看见陈桑嘉站在门旁。方谕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连说几句礼貌场面话再走的力气都没有,转身晃悠悠地离开。他走出这一层楼,走到电梯前,没有停下,他转身推开安全出口的笨重铁门,进了楼梯间。
扶住楼梯扶手,他再也憋不住,崩溃地嚎啕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音,抓着扶手,慢慢跪了下去,头抵着冰凉的铁。
他哭得睁不开眼,一片黑暗里,看见陈舷递过来的手,看见他朝他伸出的小拇指,看见他幼稚认真地朝他嚷嚷。
【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发誓!】
【你要叫我一辈子哥!】
方谕无奈:【我以后叫你一辈子哥。】
陈舷要他继续发誓:【你以后绝对不离开我!】
【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他听见自己说,【我以后绝对不离开我哥。】
眼前发黑。
他又缺氧般的喘不上气来,仍是哭得撕心裂肺。
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是很清楚地明白,回不去了。
江城的雪和宁城的雪一样大,月亮也是同一个月亮,可是他再也回不去十四岁,陈舷也回不去十五岁。
满地血肉横飞的面目全非。
陈桑嘉打开了水房的热水器。
滚烫的热水哗啦啦地落进热水壶里。她站在热水器前,看着热水往壶里落。半晌,壶里满了,她伸手把开关关上,把水壶的盖子盖上,拎着壶转身离开。
窗外天气阴沉,走廊上打着白惨惨的顶光。她穿着件宽松毛衣,人却瘦不胜衣,衣服像挂着个衣架子一样挂在她身上。
她几乎是满头白发。
回到病房里,打开门,她看见陈舷把床抬高四十五度,歪着脑袋正在看外面发呆。
陈桑嘉给他倒了半杯热水,又倒些凉水。陈白元说喝太烫的热水也不好,她习惯了给他弄温水。
陈桑嘉把一杯温水递给他:“喝点水,粥粥。”
陈舷拿下呼吸机的氧气面罩,拿过水,小口小口地抿着喝了半杯,咳嗽几声,把水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陈桑嘉看见他眼眶发红,问他:“方谕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陈舷把氧气面罩带回脸上,“我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让他别来了。”
陈桑嘉情绪有所平衡:“你不愿意见他的话,让他别来也好。钱的话,咱们想办法还给他,不让你欠他什么。”
“什么钱?”
“方谕给你垫的钱呀。”陈桑嘉说,“你的手术费,检查费,这些天的住院钱,都是他出的。”
陈舷不吭声了。
他又看向外面。
“方谕,其实挺好的,”他说,“只是我不在意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在意。
他只想死。
天渐渐黑了下来,雪一下就是一天。黑天的时候白雪还在飘,离医院不远处有个夜市,一到晚上灯火通明烟气飘飘,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马西莫跑进烧烤店,抓住旁边一个店员小伙:“葳蕤间在哪儿?”
“四楼。”小伙指指楼上,“四楼一上去左边第一间雅间就是。”
“谢谢。”
马西莫道过谢,冲上二楼。
打开雅间的门,一股淡淡的酒味儿合着鱼贯而入的寒风就直冲鼻腔。马西莫打眼一瞧,就看见桌子上瓶瓶罐罐摆满了酒,红的白的啤的都有。方谕坐在窗边,开着窗户,边对着四楼高处不胜寒的寒风对瓶吹。
在对瓶吹白酒。
他仰头闷了很大一口。
“我的亲mio dio!”
马西莫中意文杂交地喊了耶稣,冲过去把方谕手上的剑南春夺了下来,“老板!你对瓶吹白酒?!你Hai paura di non essere in ospedale?!”
叽里咕噜的什么玩意儿。
方谕一脸迷茫又不爽地盯了他一会儿:“什么?”
“你怕去不了医院吗!会酒精中毒!”马西莫重说了一遍中文,把剑南春转头往桌上一砸,又气又恼,“跑这里喝什么酒,陈先生呢?你不是一直蹲在医院楼底下等着他吗?”
方谕不说话了,他愣在那儿,眼里只剩一片呆茫。
“……老板,”马西莫伸手在他跟前挥了挥,“老板?你还好吗?”
“我哥不要我了。”
“什么?”
“我哥不要我了。”
方谕愣愣地看着他,两行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俊秀的脸一片通红,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烁着醉意和泪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又去拿那瓶剑南春,“我哥不要我了……我哥不要我了。”
他转头去拿旁边的小酒杯。
马西莫本来想拦,一看他拿酒杯了,便收了手。
马西莫问他:“陈先生不要你了?谁说的?”
“他自己说的。”方谕低着脑袋,嘟囔着往小酒杯里倒酒,“我哥不要我了……他不想要我了,唔,他不想要我了……”
方谕哽了口气,好像是呜呜咽咽地抽搭了下。
还挺可怜。
马西莫心生同情。
“他是怎么说的?”马西莫说,“老板,不用很伤心,没准……哎!!”
小酒杯倒满了,方谕却把那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拿起酒瓶子,仰头闷了起来。
“撒手!”马西莫冲上去拽他酒瓶子,“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你虚晃一枪吗!?松手啊老板,白酒不能这么喝的!!”
方谕完全不听人话了,也不松手。马西莫跟他搏斗半晌,方谕始终没松开那瓶剑南春。这人力气真是大得可以,犟得像头牛,马西莫死拽都拽不回来。
最后他扯着方谕,把他带下楼,退了还没开瓶的酒,结了账。
方谕被拉下一楼,手里还攥着剑南春。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吹冷风,又闷了几口白酒。
马西莫趁他喝醉,嘟嘟囔囔地边付钱边骂了他几句个死恋爱脑。
正在前台结账,忽然,前台小姑娘“啊”了一声。
这一“啊”,马西莫就一哆嗦,本能地发觉事情不对。
一回头,果然,方谕从台阶上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边仰头灌酒,一边摇摇晃晃七扭八歪地往外走。
马西莫炸了。
“老板!”他大叫,“老板,你回来!喝醉了你乱跑什么!”
方谕不理他。
马西莫又骂他两句,匆匆把账结了,跑着跟了出去。
“老板!”
方谕踉跄几步,停在路边。他把酒瓶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丢,伸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吭吭哧哧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拿了出来。
迎面寒风不要命似的吹,把他一脑袋毛吹得乱飞。
方谕喝得脑袋发胀,往后摇摇晃晃退了几步,站都站不稳,差点一屁股摔下去。马西莫一个箭步冲过来,眼疾手快地把他扶住,让他的屁股免了一场灾难。
“老板,”马西莫一脸命苦地求饶,“先回酒店行不行?你先回去睡觉,酒醒了再说……”
“不行。”方谕拿着手机,“不行,不行……我哥睡不好觉,我也不睡,我不睡。”
他边说边把手机凑到脸上,皱起好看的脸,努力聚焦视线,手指在界面上敲了半天,才把手机解锁。
就这么点儿事,他又身子一歪。
马西莫不得不用力拉住他。
“回去玩手机行不行?”他说,“你在这儿玩手机,一会儿给你吹感冒了。”
“不回。”
方谕满脸通红,眼睛发木,特别固执地抓着手机,一下一下用力点着,“不回,我不回意大利……我哪儿都不去,我要找我哥。”
“我哥怎么不要我了……我怎么乱说话,我要跟我哥道歉,我得跟我哥道歉。我哥生气了……”
马西莫心累。
他想了想,又怕方谕这么闹下去,明早一酒醒,就发现自己社会性死亡。作为一个秘书,他不能让老板社会性死亡。
马西莫还是伸手去拦:“你哥做手术呢,先回酒店吧老板,你喝口水再联系。”
给你泡一杯安眠水。
加片安眠药的那种。
结果方谕抓手机的手也死紧,和那瓶剑南春一样,马西莫没能把手机抢下来。
他一戳,把一个语音戳了出去。
马西莫:“……”
方谕又戳开免提,放到耳边。
马西莫都听见那很大的嘟嘟声了。
嘟了半天,对面没接,电话在漫长的嘟嘟里自己挂了。方谕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拿下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什么,又把电话戳了出去。
还是没接。
如此三五遍,马西莫放下了些心,心说可能陈舷手机关机了,毕竟他昏迷了好几天,重病应该也没心情玩手机。
这样最好,这样他就能安心地劝方谕回酒店了。
“老板……”
他话音刚起,语音等待的忽的嘟声中断。
电话被接起来了,陈舷的声音薄弱地轻响起。
“喂。”
方谕举着手机,突然怔怔地呆在了那儿。
他不说话了,举着手机喘了几口气。
“……哥。”
半晌,他出声了,却只是小心翼翼地叫他,“哥。”
第36章 回家 有本事别安生的死
陈舷没有应声。
电话那边一片沉默, 方谕哭了出来。他哭哭噎噎得哽咽不停,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哥,哥……哥, 对不起,哥……”
“哥,能不能别不要我……我好好补偿你, 好不好……我有钱的, 我很有钱的,我给你买药吃, 我去给你找心理医生……能治好的,哥,都能治好的, 你别走……”
方谕越说越哭。
陈舷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终于结束了沉默。
“方谕, ”他说,“你喝酒了?”
方谕哽了下, 吸了吸鼻子:“没有。”
“你喝了。”陈舷说, “你一个人吗?”
方谕抬起眼皮, 瞥了眼马西莫。
马西莫朝他无辜地眨巴眨巴眼。
方谕低下脑袋,闷闷点了点头,嗯了声:“没有别人。”
马西莫:“……”
马西莫差点气笑。
给方谕当牛做马好几年,今天被他踢出人类所属生物纲目科了。
“那给你那个助理打电话吧。”陈舷说, “我没那个身体去找你。”
方谕不说话了,沉默半天才应了声好。
“哥,”他说,“能治病吗?”
“我没钱。”陈舷说。
“我有钱,我给你……”
“不要你的钱。”
“……”
“方谕, ”陈舷低声,“你没有欠我什么。”
“我是替你挡过一灾,可就算没替你挡,我也会被送进书院。那时候老陈骗我,骗我除了他我就没有家,我那时候也联系不上亲妈。我只有这一条路,有没有你,我都会这样。”
方谕急忙反驳:“不是……”
陈舷打断:“我为了救你骂过你,这次你为当年我说的话骂过我,我今天又还给你了,全都扯平了。”
“结束了,方谕。”陈舷说,“别再打电话了,也不用来了。”
电话挂了。
陈舷把电话挂了。
通话断掉,回到了聊天界面。
界面里,只有寥寥几句话,是方谕大半个月前说要去给他送材料那会儿。
身前身后走过三两行人。寒风呼啸,行人们或笑着或聊着,前前后后灯火通明。热闹非常的寒夜里,方谕迷迷糊糊地又忽的觉得陈舷该在这附近,该像从前一样大咧咧地乐。
心里像被挖了块洞,方谕怔怔望着界面,身子一歪,彻底倒了下去。
“老板!”
马西莫叫着他,方谕没有回答。他沉沉跪在地上,手机摔在手边。他醉得晕晕乎乎,眼前重影阵阵。
好像下雨了,水滴在脸上不停地滑下去,可是其他地方却没淋湿。愣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又在哭。
马西莫把他拉起来,把他拉拉扯扯地拽向路边的车子,方谕目光恍惚地望着看不清的远处,好像又看见陈舷冲刺过了终点线,咋咋呼呼地绕了一大圈,兴高采烈地朝他冲了过来。
他抬抬手,朝他伸出手。
抓住了一片寒风。
方谕合上眼,眼前黑下来,终于昏昏沉沉地昏死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混混沌沌的梦。
他梦见陈舷,梦见他们还小的那时候,穿着校服一起从家里出来,一如既往地上学去。但他们没坐公交,他们一块儿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学校。
俩人没去教室。陈舷拉着他去了操场,一脑袋钻进操场边的便利店里。
等出了便利店,陈舷手里就拿着一瓶冰可乐,还有一瓶桂花乌龙。他嘻嘻哈哈地朝方谕笑着,把桂花乌龙塞给他,然后拿出手机来,面对面地和他打了个电话。
“给我讲个故事吧。”他站在他面前,对电话里说,“给我讲个故事吧,小鱼。”
陈舷慢慢没了笑意。
他的一张脸慢慢麻木空洞,眼睛深邃地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左眼眶里流下一滴。
方谕骤然惊醒。
他蹭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呼哧乱喘地气喘吁吁。他紧抓着杯子,惊惶得半晌没回过神,心脏咚咚的响。
方谕深呼吸了两口气,抹了一把脸,终于稳住心神。可宿醉的头疼转眼又上头来了,他嘶了声,前倾着弯下身,捂着脑袋。
“醒了,老板?”
方谕转头,看见马西莫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穿着西装马甲,一副业界精英的高贵模样走向他,手里还端着碗醒酒汤。
他轻车熟路地把汤放下,从床边抽出张小桌子,一抖,展开,放到他旁边的床上,然后把汤拿起来,端到他面前。
“醒酒汤。”他说,“老板,你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了吗?”
方谕脑袋疼得钻心,他实在懒得回想,也没什么印象,于是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
“你给陈先生打电话了,”马西莫说,“你求他治病,你说你出钱,陈先生说不要你的钱,还说你不欠他什么,让你以后都别打电话,也别去医院了。”
方谕伸手去拿醒酒汤的手一顿:“……”
心中有一瞬痛得一窒。方谕顿住片刻,面色如常地拿起醒酒汤,喝了一口。
方谕咽下一口汤。味道还行,他便仰头闷了半碗。直喝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像昨晚上喝的那些白酒。
自虐似的闷下一碗,方谕喘了口气。
“老板,”马西莫问他,“要我再给陈先生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吗?”
“不用。”方谕把空碗还给他,“别打扰他了,他今天做检查。”
“好。”马西莫点头,又想起什么。他把碗转身放到一旁柜子上,从怀里摸出来个小笔记本,“对了,老板,王律师那边昨天来了电话,说今天法院的传票应该就到央礼府了。”
醉酒后的脑子不太清醒,马西莫这么一说,方谕才慢吞吞的想起来,一个礼拜前王律师就说已经收集好证据,向宁城法院提交起诉状了。
他那时候就说法院立案估计要七天左右,到今天也的确差不多到了日子。
“一个礼拜前提交的诉状,昨天正式受理,就下发传票了。”
见他好像没反应过来,马西莫提醒他。
“我知道,我刚想起来。”
方谕掀开被子下了床,他捂着脑袋,往卫生间里走,“方真圆没动静吧?”
“没接到消息,应该是没动静。”
“开车去看看。传票要到了,她该闹了。”
方谕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地流下来,他洗了把脸,清醒了点儿。
马西莫抬起手腕看了眼表:“那我去开车,老板。”
他抬脚刚要走,水龙头突然被拧上。
“等一下。”
方谕叫住他,马西莫顿住脚步。
他往卫生间里一看,方谕拿起洗面奶,往手心上挤了点儿。
“陈白元给你打过电话没有?”方谕问他。
“陈医生?没有。”马西莫答,“怎么了吗,老板?”
方谕搓了两下手里的洗面奶,想了想说:“那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我哥还是想自杀,我昨天下午去找了他一趟,让他帮忙多看着点,想想办法。你打个电话,就问他,能不能把那间病房的窗户给封一下。”
“他这几天没什么力气,我怕他等过几天恢复好点了,趁他妈不在就翻窗户。”
马西莫骇然,点下头,忙说:“好。”
“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好。”
马西莫拿上外套和车钥匙,出门走了。
方谕洗了把脸,刷了牙,又洗了把嘴上的牙膏沫子,换了身衣服,也出门了。
马西莫已经把车停到门口。
出了门,风一吹,方谕宿醉的脑袋更疼了。
马西莫下了车,绕了过来,给他打开了副驾的门。方谕无精打采地上了副驾,拉了把安全带。
马西莫钻回主驾驶座上,从他手上拿过安全带,替他插进了卡槽里——方谕一直这样,有了名气以后,那叫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尊贵,从来车门不用自己开,安全带不用自己扣,所以昨晚上喝成那样,真是史无前例。
方谕往旁边车窗上一靠,揉着脑袋。
看起来他还在宿醉头疼。
马西莫开动了车子:“我刚刚问过陈医生了,他说会封窗的,今天就会跟上边打报告。他先不和那位陈女士说,但是会把房间里的刀具都找个借口收走,找时间跟陈先生谈谈,叫你不用担心。”
“好。”方谕应了声。
“他还请你也不要和陈女士多说。听说陈女士这些年操碎了心,精神也很恍惚,所以能不要告诉她,就不要告诉她。”
“知道了。”
马西莫没再多说,载着他回了宁城,把车开到了央礼府楼底下。
方谕下了车。时隔将近半个月,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他心情早已和半个月前截然不同。方谕手插着兜站在楼下,仰头望着楼上,吹了好久的冷风。
宿醉之后思维混乱,脑袋一阵阵钝痛。方谕疲惫地眯了眯眼,眼中又还是清醒的。他望向三单元的门口,那里谁都没在,看热闹的人群早散去了,没人再偷偷嘟囔老陈戏剧性的死亡。
方谕往后退了两步,靠到车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的笑出声来——他居然还给这老混蛋的葬礼出了钱,方真圆居然还有脸让陈舷出钱。
想想都要笑出来。
他突然很想抽口烟,他伸手去摸放烟的衣兜,只摸到一个空荡荡的烟盒的时候,方谕沉默了瞬,才想起昨天在医院门口已经把烟抽完。
他把空了的烟盒拿出兜,扔到垃圾桶里:“走。”
马西莫跟上他,俩人一前一后进了三单元。
家门开着,电梯前和家门前都有几个一身黑衣戴着墨镜的健壮男人把守。见到方谕从电梯上走下来,他们朝他握住双手,弯腰示意。
方谕听见屋里传出呜咽声,他立马烦躁起来,皱紧眉啧了声。
他走进家里,果不其然,看见方真圆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
她两边坐着方谕的外公外婆,陈建衡和陈庆兰也在。
屋子里还站着几个同样一身黑衣威压十足的男人,或远或近地站在周围,紧盯着方真圆。
方谕走进来的脚步声一响,方真圆抬起头来。看见他,那双泪眼一缩。
“小鱼!”
她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失控地朝他扑过去。
方谕侧身一躲,后头一个黑衣大哥及时把她接住,不顾她歇斯底里的挣扎,将她按在沙发上坐好。
方真圆哭嚎起来,还是挣扎:“你怎么这么对我!?小鱼!我是你妈,你怎么找这么多人盯着咱家里啊,你怎么这么对妈妈!”
方谕没吭声,走到旁边一个单人沙发上。
“这都是正经安保公司的。”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前倾着身,握着双手,眼睛深邃,“我只是叫他们看住你,打电话前必须经过他们核实,外出必须跟随而已。我没有限制你的自由,也没有让他们对你用暴力。我是怎么对不住你了?”
“这还不算对不住吗?”方真圆大叫,“哪儿有你这样对亲妈的……这不就是限制人身自由吗!”
“你现在还能说话,我就不算限制你的人身自由。”方谕说,“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限制人身自由吗?”
“不能说话,不能逃跑。挨打的时候怎么叫都没人救,被踹到胃出血,还要被关进小黑屋里,一天一天地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直到他哭着求饶,说他错了,他再也不跑了。”
方真圆一怔。
她睫毛轻颤几下,两眸闪烁着,避开方谕直勾勾的眼睛:“那不是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那个学校……”
方谕嗤笑一声:“不知道?你俩去见过的吧?”
“陈舷在桥上要跳那天,他为了吓退我,拿刀比着自己的脖子。我后退的时候他说,这招对你跟老陈没用,没想到对我倒是有用。”
“他在医院要跳楼的时候,不可能找得到刀。所以一定是在书院里,他还在那里的时候,你俩一定去看过。一定是那时候他求过你们带他走,你们不同意,于是他就这样,拿刀比着自己,求过你们。”
“可你们俩不当回事。”
方谕眼底涌出血丝密布的恨。
他死死盯着方真圆冷汗淋漓的脸,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晦暗难明。
“为什么没当回事。”他声音喑哑,仿佛抑制着什么,“为什么没带他走……方真圆!”
他终于没压住,怒吼起来:“他都拿刀了!他都什么样了!他都想死了,为什么没带他走!!”
方真圆吓得一抖,惊恐万分地哭起来:“我不是……当时,当时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是他确实需要教育啊,那时候教官也说他还有点不听话,还是过几天……老陈虽然也心疼,可一看他还敢拿着刀对着父母比划,还敢威胁父母,就说确实还需要教育,所以就……”
方谕再他妈听不下去了,抄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抬手就往挂在墙上的婚纱照抡圆了胳膊一砸。
那是方真圆和陈胜强的婚纱照。
方真圆一声惨叫,眼瞅着婚纱照的玻璃碎裂,自己的脑袋被砸成碎花,整个一歪,随着一阵巨响,砸在地上。
“小鱼!”她失声大叫,“你干什么!”
方谕头也不回,他从茶几底下抽出柜子,找到小锤子,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他给了电视一锤子,转身又走进卧室,对着方真圆的电脑又是一锤子,最后又一个飞锤,砸碎了她卧室里的婚纱照。
陈建衡大惊失色,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赶紧拿出手机来,对着方谕拍了起来。
方谕没察觉到,还在四处又砸又打。
“小鱼!!”
方真圆跪坐在地上,痛哭起来,“白眼狼啊!我花了这么多年,费了这么多钱,就养出来一个白眼狼!!”
“你爸死了,你妈我就孤身一人!你就这么欺负我!”
“到底谁欺负谁?!”
方谕破口大骂。
方真圆哭声一顿,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她咬着下唇,眼睛不甘。方谕望着她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些怨毒。
方谕嗤笑出声。
他抹了把脸,莫名只觉得这一切真是越来越好笑。
“到底谁欺负你了,啊?”他说,“到底谁欺负谁啊!你知道你们两个干了什么,还有脸把他叫回来!还叫他送葬叫他付钱,还敢叫他去守灵!?你哪儿来的那么大脸,你贱不贱!!”
“你老公为什么死,你不知道吗!?老天爷看不过去了!陈舷这么多年一个觉都睡不好,好好一个人被折腾成这样,你们两个畜生反倒还活得风风光光,老天爷都坐不住了!所以他死了!”
“你倒好,趁着人家亲爹真死了,把他叫到葬礼上,堂而皇之地欺负他,踩了这么多脚!你要疯吗方真圆,他欠你什么了!你要这么欺负他!我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替他抽你几巴掌!!”
方真圆脸一白。
他外婆脸一青,腾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你怎么能打亲妈……”
“你闭上嘴!”方谕气得脸上充血,脖子上爆满青筋,他指着方真圆,“你口口声声说他当年耽误我,方真圆,你知不知道高中的一级运动员证多难考!?”
“我们把他毁了!你知不知道!”
“他本来可以很好的!他也是个天才!!他一个游泳的特长生,他跑去跳江!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想活了,他被你欺负得一点儿都不想活了!”
“你到底多没良心!你装什么装啊,你以为哭一哭大家都会可怜你吗!你以为哭一哭事情就全都没发生吗!?”
“你差点杀了个人!你把一个人毁了!”
方真圆被骂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你说什么?”她说,“你对我骂什么,我是你妈!我还不是为了你……”
“闭嘴!又为了我!”方谕声嘶力竭,“你还要拿我当借口到什么时候?!”
“我本来就是为了你!”方真圆尖叫,“他要是好好的,老陈的遗产怎么到咱们娘俩手上!老陈怎么把你当亲儿子!他能怎么把我们当一家人!!”
方谕脑子一嗡。
一瞬间,手比脑子快。
他冲过去,一巴掌狠狠扇到方真圆脸上。啪地一声响,余音绕梁。
方真圆碰的倒地,捂着脸。四周惊叫骤起,外公外婆簇拥而上,把她抱起来。方真圆被翻过来,她半张脸已经红肿,嘴角沁着血。
她气喘吁吁地抬头,眼神怨毒:“你打我……?”
方谕也气喘吁吁,他们的情绪都太激动。
“打你怎么够,”他哑声,“我送你也进一个电疗所,怎么样?”
方真圆瞳孔一缩。
门口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一群人回头看去,一个快递员站在门口。
他拿起手里一个文件袋:“法院传票,方真圆在不在?”
方真圆一愣:“什么?”
须臾,她嗡嗡的脑袋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回头望向方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告我了?”她歇斯底里地崩溃了,“你真的告我了!?”
方谕冷若冰霜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方真圆脸色惨白。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门口的快递员。她从他手上夺下文件袋,整个人哆嗦个不停,手上没力气,抖了半天都没把文件的红条撕下来。
好半天,她才扯开文件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纸。
法院传票。
文件顶头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两行字。
合海市宁城区人民法院
传票
案号、案由、她的住址,都写的清清楚楚。
传唤人那栏写着她的名字:方真圆,传唤事由写着开庭,连审判法庭都定了下来,是第八审判庭。
方真圆脸色刷的惨白。她往后踉踉跄跄两步,两腿霎时发软,抓着传票,扑通又跌坐在地上。她耳畔嗡鸣作响起来,好半天才回过神。她回头,红着眼眶望向方谕,就看见花了十几年养大的孩子依然冷眼望着她。
仿佛她不是他的母亲,是他的仇人。
“……你告我,”方真圆喊,“你真的告我!?”
“我为你费心费力这么多年,我是在为了你铺路!你这个白眼狼!!”她说,“就为了外人家的孩子,你连你亲妈都告!本来这事儿谁都没有过问了,谁都没说什么!本来都已经过去了!!”
“我过不去。”
“你有什么可过不去的,为了一个外人家的孩子,你连自己亲妈都告!?”
“对,”方谕说,“我就是过不去,我就要为了这件事逼死你。”
方真圆一哽,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没法过得去,陈舷比你对我更好。”方谕也望着她,“我有良心,方真圆,我做不到不管这件事,我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差点把人弄死,还能轻飘飘地把这一页翻过去。”
“你现在害怕,是应该的。”
“你也不用要求我把这里的人撤掉,他们还会看着你。”方谕扭扭头,望向屋子里这圈黑衣安保,“我知道你又蠢又坏,你想给陈舷打电话,想去医院里闹事,对吧?”
“你得刺激他啊,你知道他有病,你得刺激他犯病,刺激他去死,不然他手上的遗产怎么办,对不对?”
方真圆连忙说:“我没有……”
方谕冷笑了声,骂她了句骗子,再不说什么,下了台阶走向门口,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小鱼!”方真圆哭着叫他,“小鱼!回来!你回来啊!你撤诉啊!”
方谕没有回来。
马西莫跟着跑了出去,两人离开了。
方真圆再控制不住,手里攥着法院的传票,失声痛哭。
她哭了很久。
她哭得上不来气,心中越发不能理解,只觉得一腔真心喂了狗,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全都不如拿去卖钱——她那样努力地栽培他,努力地养着他,给他花钱。
她嫁给老陈,因为老陈有权有势有钱,公司开的不错,至少能给方谕安稳的前程兜底。她其实并不爱他,但为了方谕,她嫁给了他。她给他争取到老陈家最好的南卧,把他从荷城的乡下带来了这里。她起早贪黑的工作,挣钱,没少他吃没少他穿,辛苦十几年,终于把他养大成人。可是有天他躲在衣柜里,抱着老陈的儿子,他被外人带坏了,他被洗脑了,他跟她作对。
方谕让她伤心了,但是她依然坚信不是他的错。她把他送出国,痛恨害惨了他的这个外人——老陈如果没有亲儿子,只有方谕,他肯定会愿意给他花更多钱,方谕也不会受他这种歪门邪道影响,跟她作对。
经年累月,恨意更甚。
方谕再也没回过家了,他开始对她冷淡。
都怪陈舷。
方谕本来是她的乖儿子。
本来不会有这些事!
他们一直好好的,方谕很听话成绩好,跟她也很好,小时候还为她挡过周延的拳头!全都是陈舷——陈舷把他带坏了!
他还说陈舷比她对他更好,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比亲妈对孩子更好的人!
她痛彻心扉,哭得越发难过。她的父母围在她身边,宽慰着她。安保公司的人却也围在两侧,监视着她,以防她做出什么。
她缓了很久,都没缓过神来。就这样时间一晃两三个小时后,她的手机嗡了一声。
陈建衡手机也响了。他拿起来,就见居然是方谕发来了一个视频。
点开一看,视频里是老陈半月前立在山上的坟墓。方谕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把雕刻刀,对着老陈的墓碑忙活了会儿。
他起身来,把雕刻刀随手一扔。
就见老陈墓碑上的“亲父陈胜强之墓”的字两边上,被他用雕刻刀刻下两个大字。
【畜生】
方谕轻飘飘地走出画面,只留被划花的墓碑。碑上大字显眼,但空出了老陈的名字。只是“亲父”两个字被“畜生”霸占上,划得花了一片。
“这才算愧疚。”
画面外,方谕冷声,“留遗产算什么,有本事别安生的死。”
第37章 眼睛 我得离开了,但我依然爱你。……
陈舷并不知道方谕干了什么。
事实上, 方谕也没打算跟他说。
站在老陈坟头的山上,拍完了视频,方谕默默地转头, 又把丢到枯草丛里的雕刻刀捡了回来。他甩甩上边的泥土,从兜里掏出帕子,把它擦干净, 又放回盒子里, 揣好了。
好歹是几十万的金贵东西。
“要把视频发给陈医生吗?”马西莫问他。
“不用。”方谕掏出刚在山脚下买的烟,抽出一根, 给自己点上,“跟他们家没关系,这都是早就该做的事。”
马西莫提醒他:“老板, 别在山上抽烟。一个不注意就山火了喔,到时候你就得去局子里睡几天了。”
方谕沉默了下, 把烟掐了。
他转手把灭了的烟递给马西莫。马西莫接过来,又掐几下, 确定没在燃了, 才放回到一个烟盒里, 准备下山再扔。
“真的不发给陈医生吗?”马西莫又问他一遍。
“不用。”方谕说。
“已经对伯母提起诉讼的事情呢?”马西莫说,“这个案件多少跟陈先生有关系。王律师说了,陈先生算案件主体,就算他不是原告, 也必须知会本人。”
方谕想想也是,就算他不出庭,这事儿也跟他有关系。
“那你跟陈白元说一声吧,让他找个机会告诉他。”方谕嘟囔着,“估计他又要觉得我烦了。”
“好。”
方谕拿出手机来, 没有再说话,低头搜起了这些天杀的书院学校。
过去十好几年里,这种学校残害了数不尽的青少年,受害者层出不穷,远不止陈舷一个人。网上有很多痕迹,有受害者们留下的自白与求救,甚至是绝笔。
有人在留下这些文字后,毫不犹豫的自.杀。
方谕点开最上面,有几百万赞的第一条。
【我已经没法回到正常生活了。】
【我每次闭上眼,都只能看见那天。我准备去上学的那天,我妈突然一反常态,非要我留在家里,然后他们就上门来了,是一群虎背熊腰穿着一身黑的男人。他们把我扯下楼,要把我塞进车里。我不愿意,离我最近的那个男的朝着我的脸就是一拳头。】
【我被带走了,带进无穷无尽的地狱里。】
【车子开了很久,我望着外面越来越偏的路,慌得不知所措,又不敢说话,我脸上还在疼。最后到了学校,我下了车,看见外面的栅栏很高很高,一根一根栏杆都离得很近,我可能连手都伸不出去,最上头也全是尖刺,围着一圈一圈的铁丝,我后来才知道那些铁丝能通电,是电网。】
【我被带进黑漆漆的宿舍里,他们拿走了我的手机,让我换上衣服。虽然搜过身了,但是他们怕我还贴身藏着通讯设备,就站在门口盯着我,叫我换衣服。我说我要自己换好,不要盯着我看,他们过来又给了我一拳头。我流了好多鼻血,他们不让我去洗,也不给我纸擦,只盯着我用手抹血,说,换衣服。】
【太疼了,我不敢再说话了。我换上了衣服,他们还让我把内裤也换掉。我一件一件,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了,一件都没有留。宿舍里有三个教官盯着我,还有其他八个舍友。好多双眼睛盯在我身上,空气很冷,我把最后一件脱下来,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在农村看过的那只猴子的表演。】
【那时候,我跟着我奶奶生活,有时候她带我去早市赶集。市集上时不时会有一个老头用锁链来拴着两只猴子表演,脏兮兮的锁链生了锈,把猴子的脖子都拴红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都围着看,看那两个猴子被老头呼来喝去扯来扯去,穿上滑稽的白裙子转圈,骑着小自行车转圈。周围人哄堂大笑,鼓掌,往老头的破碗里扔零钱钢镚,又笑话猴子两颊上夸张的腮红。】
【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只猴子,是被铁链拴着的畜生,我正在被观众围观,他们要看着我穿上滑稽的白裙子转圈,要看我被扯着锁链拽回去,被老头打一巴掌。教官把我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最后终于让我穿上了“校服”。校服是他给的,一身迷彩服,我又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一件一件穿了上去。】
【这只是个开始,我打这些字的时候手在发抖。我写的这些会前言不搭后语,因为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敢回想那时的事。那是个监狱,又还远不如监狱,没人有自由没人有隐私,为了治好“网瘾”,他们把我拽进漆黑的屋子里,把我锁在一张像去看牙医时会躺下的床上,然后把我五花大绑。】
【他们拿来电击的东西,有把一端绑在我身上,一端连着机器的。也有的拿在手上,是个像电熨斗的东西。如果我疼得不出声不回答,或者跟他们犟嘴,就用那个摁在我身上,他们管这叫“加大马力”。】
【现在我的身上还残留着痕迹,这就是他们的教育。他们向我的父母保证会把我教育成听话的小孩,方法就是让我活得猪狗不如然后屈服。我第一天去的时候宿舍里就少一个人,宿舍是十人间,所有人蚂蚁一样挤在一起,过道特别窄。那天留在宿舍里的只有八个,算上我才九个。】
【后来我才知道,不在的那一个是在禁闭室里。因为他不听话,被关到禁闭室里呆了三天。教官们会进去教育他,然后再出来。说白了,就是不给吃喝还要挨打,他们说这是“教育”。】
【等他出来,他脸上都呆滞了。我也差不多,为了让我听话,他们除了电击,还会殴打。打晕了就泼水,醒了就继续打,死不认错就往鼻子里灌辣椒水,直到我哭着说错了再也不了。那会儿我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又怕挨打,硬挺着又爬起来,跪下向他们磕头,我说我错了我以后会乖乖听话。】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人了,我是条摇尾乞怜的狗。我疼的动都动不了,却能硬挤出下跪的力气。】
【我终于出来了,我学会乖乖听话了。我爸妈很满意,出校的那天,我一脸麻木呆滞,像我那个从禁闭室里出来的舍友。可是我妈特别高兴,她拉着我说好了好了,终于好了。到底好什么了呢?我从前又哪里不好了呢?我后来想了很久,怎么都想不起来我之前到底怎么了。】
【后来我问我从前的兄弟,他哭了,两百斤的胖子哭得像狗,他拉着我哭,说没有没有,驹哥你什么都没错。】
【他说我成绩中等,但是打游戏很厉害,他说我是国服什么来着,说我是个很有名气的主播。三个月前,国内第一的战队叫我去青训,说会给我开工资,那几乎是和我爸一个月差不多的工资。我说我想去试试,我爸妈不同意,就开始哭,说我被骗了,说那些是邪门歪道,然后把我送进了“全封闭军事管理”学校里,去“改正”。】
【我坐在电脑前发呆,我现在也坐在电脑前发呆。我朋友说的好像是真的,我偷偷又打开了电脑,打开了游戏。打开的时候我浑身都在抖,耳边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恐吓我,有人拽着我的耳朵掐着我的脖子,问我错没错,知不知道错了。我浑身上下都疼,好像还没从那个学校里走出来。】
【游戏自动记住密码,自动登陆了,有很多好友在游戏里给我发来消息,问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上游戏,都从国服榜上掉下来了。】
【有人说不行啊哥这个角色舍你其谁,除了你都没什么人玩。有人说哥哥你先别打让我在国服榜上待一会儿,你过两个礼拜再给我挤下去;有人问我是不是去青训了,有人说我被收手机电脑了吧,哈哈哈。】
【还有很多人问我怎么了,怎么视频也不发了,直播也鸽掉了。他们问我出什么事了吗?严重吗?】
【我没有回,一个都没有回。我打开个人主页,我最常用的角色还挂在我的主页上。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漂亮的鱼尾裙,两条腿也是鱼尾,手里却有一把装饰可爱但是杀气凌人的斧子,天蓝色的头发像海浪。我对着她发呆,她弯着眼睛看着我,待机的台词说了一句又一句。】
【她说小看女人是会吃大亏的,她说就算是漂亮的人鱼,武器也可以是一把大斧头,她说裙子不会成为自由的枷锁。都是很耳熟的台词,我依稀记得我听过许多许多次了,可又好像第一次听似的。我对她发了很久的呆,一直没退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忽然笑意浅了很多。】
【“朋友,”她对我说,“你还好吗?”】
【我突然愣住了。我看着她,她的笑容还是一如往常。我却突然惊慌失措,我好像不认识她了,我一点都不认得她,她的关切只让我觉得恐怖。我看着她,只想得起来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电击的疼火烧似的烙在我心上。】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闭眼便是像头被检疫的猪一样被五花大绑在床上的那时。已经两年了,我一直没有睡个好觉。我后来再也承受不住了,我开始发疯似的朝我父母喊,我去厨房拿了菜刀想杀人,可最后也只是胡喊一通后砸了电脑。】
【我开始一天一天活在恐慌和绝望里。我兄弟看我再也没笑过,就说,不开心就玩会儿游戏吧,他说驹哥你以前最喜欢海梨尔了。】
【我说谁是海梨尔?】
【他怔住,愣愣地看着我。他说是你拿了三年国服的那个打野角色啊,你把她海报都贴了一墙。】
【我不记得,我回家的时候没看到,可能是我妈撕掉了吧。】
【我兄弟说打游戏能开心,可是我打开游戏只能发呆。我再也没有开过一把游戏,我放在匹配键上的手一直发抖。我再也玩不了游戏了,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在那个地方被换成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半个月前我彻底卸了它,再也没见过海梨尔。】
【我爸妈说我又不听话了,我总是坐在房间里发呆,学也不去上,他们说我像个什么样子。我爸想把我再送回去,我听了之后吓得浑身发抖,这次真的去厨房拿了菜刀,对着他挥,对着他大喊大叫。我真的砍了他的胳膊,我妈吓得报了警。】
【幸好,还有好的警察叔叔,负责做笔录的刘警官听完我爸妈的话以后,没有批评我。他带着我去了医院,见了心理医生,我才知道我已经重度抑郁,还有应激障碍。我拿到诊断书的时候内心毫无波澜,只想笑。我已经记不起来之前很多事了,心理医生说是正常的,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我只是突然想,我是不是原来可以很好的。我可以去青训,可以去训练,可以去比赛,没准这会儿已经到了二队一队候补什么的,会不会已经能上场比赛去了?我会站在灯光底下,能看见观众席上的灯牌吧?也能心无芥蒂地直视海梨尔的眼睛吧?】
【我再也没办法去看海梨尔的眼睛。】
【我再也没有从前的雄心斗志,再也没有往日的勇敢自由,我只能在她那大海般的眼睛里,看见我深邃的恐惧。】
【不过海梨尔还可以一直活着,一直自由。】
【而我,我想从那个学校里逃出来,我想要真正的解脱。】
【我没有办法再看你的眼睛,我得离开了,但我依然爱你。】
【继续自由吧,海梨尔。】
方谕往下拉,置顶评论的第一条,是这个作者自己。
如海一样自由:我是正文里原作者提到的“兄弟”。很遗憾地通知各位粉丝,《自由之战》主播“海橘子”谷驹在2019年4月1日离世了,留下了遗书,将在三天后进行海葬,钱款由我的班级师生、及另一平台的粉丝们进行了募捐。非常感谢大家的帮助,因为海橘子直播以及打单子挣下的所有钱款都被他的父母取走了。后续我也会和老师沟通,看有没有机会向他的父母提起诉讼。但还有一句话,我想橘哥一定是想告诉各位的:如果有机会,希望各位可以多尝试冷门角色海梨尔,虽然容错低难度高,但她是一个很厉害的打野。
方谕手指僵在第一条这儿,良久。
死亡是过于沉重的字眼,哪怕对方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手指沉重,好半天都动不了,胸腔里像压了块石头。
好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往下拉了拉,看见许多人在下面发了蜡烛怀念,发了截图和一些视频。
是一些这人出事前直播和趁着假日去活动的照片和视频,真是个活力四射的人,每一张都挂着笑脸,给每个粉丝签名,还笑着对搞抽象搞到自己脸上来的粉丝说你差不多得了,看见女粉又夸她很漂亮,嘱咐她早点回家。
他好像看见陈舷了,十几年前他也是这样。怎么都不生气,一直笑着。
【我只是突然想,我是不是原来可以很好的。】
【我只能在她那大海般的眼睛里,看见我深邃的恐惧。】
方谕僵硬地又上划,在他最后的字里行间恍惚一瞬,想起半个月前在殡仪馆的停车场前,他在那里叫住了陈舷。
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于是陈舷也几乎是惶恐地望向了他。
【我没有办法再看你的眼睛,我得离开了,但我依然爱你。】
【继续自由吧,海梨尔。】
方谕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又点开微信,再次给陈舷打了语音。
陈舷再次一直没接。
方谕攥紧左手,指尖用力得发白,直抠进皮肉里,四周呼啸的冬风越来越冷,嘟嘟声持久不断。他垂了垂眸,望向脚边的石头,正以为陈舷不会接起电话时,电话通了。
陈舷不耐烦的声音从那边响起:“你有完吗。”
方谕哽了下。
“我会走的。”他说。
陈舷一愣:“什么?”
“你要是不想再见我,我可以走。如果跟我一刀两断,再也不见,对你最好的话,我可以消失。”
陈舷没说话。
电话里一片沉默。
“你听我说,陈舷,”方谕说,“我欠你很多。”
“……”
陈舷还是没说话,但方谕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会回意大利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出现了。但我的钱,你拿去吧,没有你的话,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钱。”
“拿去治病,好吗。”方谕说,“老方家那些人绝对不会再烦到你了,你把病治好,以后好好的去生活,什么都不用怕,也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想解脱,可我不想让你死。”
陈舷没说话。
“我不想活。”他还是说,“你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方谕说,“我只是告诉你,我会这样做。”
他顿了顿,又问他,“我走以后,你会去死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舷冷声放下这句,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方谕脸色僵住,没来得及反应,语音界面就消失不见,又回到了聊天界面上。
没有几句交流的聊天界面。
方谕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出来。一口气息化作缥缈的白气,慢悠悠浮向天空,然后消散。
第38章 玫瑰树(上) 小鱼,我要红玫瑰……
对着聊天界面, 陈舷亦是良久无言。
陈舷下意识往上拉了拉,只一下就拉到了头。
方谕换了手机,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微信。连网线里的东西都如此物是人非, 陈舷找不到半点儿十几年前的记录。
他握紧手机。
【我会走的。】
【你要是不想再见我,我可以走。】
方谕刚说的两句话在陈舷脑子里一遍一遍绕了起来。陈舷脑袋隐隐作痛,又笑出声来, 不是因为方谕, 是因为自己。
他突然看不明白自己。在桥上迟迟不跳,犹犹豫豫等着方谕的是他, 他来之后说还爱他的是他;被救起来以后说不要的是他,赶他走的也是他。
做出这么出尔反尔的事,方谕没怪他, 反而说他可以走。
陈舷又突然不甘心。
真要走吗。
说让你走,你就真走吗。
他握着手机, 心神难宁。
他看不明白自己。
真是个精神病。
胃一下子就绞痛起来。陈舷伸手捂了捂肚子。
“粥粥。”
听到声音,陈舷迅速锁上手机, 反手把它摁在腿上。他抬头, 陈桑嘉手里拿着张单子, 朝他走了过来。
陈舷一脸无事的笑笑:“怎么了?”
“进去做胃镜了。”她说,“我推你去吧。”
“好。”
陈桑嘉把他推到消化内镜中心里。
胃镜做得难受,但也快,十几分钟以后陈舷就又出来了。这胃镜检查他做得烧心, 喉咙里发麻,扶着床边干呕了好一会儿。
陈桑嘉帮他拍了好久的后背顺气。
等陈舷终于好过来不少,陈桑嘉把他扶到了轮椅上。陈舷这两天毫无力气,出来做检查只能坐轮椅移动。
检查要下午才出结果,陈桑嘉就把他先推回病房去, 将他扶着回了床上。陈舷已经不用呼吸机了,医护们在今早给他撤去了机器。
陈桑嘉说,下午就她自己去拿检查报告,陈舷在病房里呆着就行。
陈舷说好。
陈桑嘉想了想,又不太放心:“我叫个护士来盯着你吧。”
“……为什么?”
“你又跑了的话,怎么办呢。”陈桑嘉喃喃,“为什么从医院跑了,粥粥?”
陈舷没吭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小叔叔说,老陈死了,方真圆给你打的电话,你才过去的。你怎么不跟妈妈说,干嘛自己一个人跑过去?”
陈舷还是没说话。陈桑嘉心疼不解地望着他,陈舷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低下头,半坐在病床上,抠起两手的指甲来。
“她那么说,叫你过去,就是要欺负你呀。”陈桑嘉痛心至极,“你傻呀,粥粥,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去,不就是送上门给人家欺负吗。你看看你……才几天,就被折腾成那样?”
她说着说着,又抹起眼泪来,声音哽咽。
她一哭出声,陈舷心脏一揪。他还是最受不了陈桑嘉哭,就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陈舷才会一直想死。
“我不会跑了。”他只能说,“别哭了,妈,我不会跑了。”
陈桑嘉低头抹了两下眼泪:“那为什么要跑?”
“我就是……”陈舷磕巴了下,“没什么,就是,想去最后看一眼。”
看一眼方谕。
再看一眼方谕就死,他本是这么打算的。
“有什么好看的,就不该给他送终。”陈桑嘉低低地骂,“丢路边喂狗得了。”
陈舷苦笑:“是没什么好看的。”
房门被敲响,陈白元走了进来。他关上门,脸色晦暗不明又欲言又止地盯着陈舷。像是对他毫无办法,又颇不甘心。
陈桑嘉见他脸色不对,疑惑道:“小白,怎么了?”
“没什么,”陈白元拿出个单子来,递给陈桑嘉,“加点新药,姨,你去药房开了吧。”
“好好。”
陈桑嘉连声应着。开药的事她不敢怠慢,连忙从包里拿出手机跟钱包就去。
可在拿出钱包的时候,她犹豫了。
陈舷朝她望了一眼,就见她拿着钱包不知所措。
“拿着去吧。”
陈白元打破沉默,“方谕不会马上要我们还钱的,先让表哥扛过这段再说。之后要是过意不去,再慢慢还他。”
陈桑嘉干涩地笑笑:“说的也是。那,那我先花他的。”
她将钱包拿好,离开了病房。
门吱呀关上,陈桑嘉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
等她的脚步消失在耳畔,陈白元脸一拉,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这回黑得乌云密布。他回头,给了陈舷一眼刀,腾腾朝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我本来都不想说你,”陈白元说,“我给你做完手术当晚,陈建衡就来问我,为什么陈舷给我定了墓地。”
“……咳。”
“哥,你真是我好表哥,”陈白元让他气笑了,“你打算去死,给自己定了墓地,又怕殡仪馆看见你是往死者那边填了自己的信息,怕他们报警求助,会坏你的事,就把我写成死者,是不是?”
陈舷声音弱弱:“那不是确实……怕节外生枝。再说了,你这在医院工作的,也不会怕这种晦气事。我就是想着,等我死了,他们给我收尸,发现人不对,到时候改个死者信息就行了,也不会有多少麻烦……”
他是真的想死。
陈白元喉头一哽,没脾气了:“算了,好歹把你救回来了,这点儿求死没成的事儿,我就不怪你了。”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昨天找过我了。”
“……”
草。
他打小报告。
这人怎么这样。
“你还想死吗?”陈白元说,“表哥,为什么要死?”
陈白元语气里没有责问,只是对他不解又难过。
“我想解脱。”陈舷不知是第几次这样说,“我都十几年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别救我了,你给我留个窗户吧。”
他知道会封窗,十几年前他住院的时候就是这样,出院后回家里也是这样。所有人都怕他寻死,连桌角都磨平了,套上了拆不下来的软绵绵的保护套,连笔都没给他留一根,窗户外更是封的死死的。
“你死了的话,三姨怎么办?表哥,她最放不下你。你要是死了,她或许就跟着自.杀了。”
陈舷沉默半晌。
陈舷说:“她现在天天哭。我不想再听她一直哭了,也不想再看她伤心了。”
“所以你就要让她像你一样天天做噩梦。”
陈舷一下子哑口无言。
“哥,我知道你不容易。”陈白元叹着气,“我也理解你,死的确算是解脱。对你这种受过摧残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解脱。我知道,你大概是看着周围人都在哭,都在因为你痛苦,所以才更想结束。”
“你想自己解脱,也想要大家都解脱。”
“可是时间不会因为谁死就清零,这又不是游戏,想从头开始只需要清档就可以。”
“你离开,别人不会解脱的。”陈白元说,“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分给了其他人。”
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分给了其他人。
陈舷被这句话震得脑子一白。他怔怔抬头,只看见陈白元凝重的眼睛。
“我理解你想死,这时候我或许也该说,如果死对你来说最好的话,我接受——但我个人来说,哥,我不能接受,我不想你死。”
“你是我哥。”他说,“虽然后来你被老陈带走了,好长时间我都没见过你,但你是我哥,小时候过年,你还偷偷带着我出去放鞭炮,你是我最好的哥。”
“我心疼你,你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陈白元说完就站起来,在陈舷猝不及防红了眼眶的视线里,他慢悠悠走到窗户边上,抬手摸了摸窗框,随后走回到他床边,看了眼他身边运作的仪器,然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哦对,方谕那个助理给我打电话了。”
“他跟我说,方谕把方真圆告了。因为是为你的事上诉的,你算案件主体,有知情权,所以要我知会你一声。”
陈舷愣了瞬:“什么?”
他告了方真圆?
他告了亲妈?
“但是这件事不会劳烦到你,他说方谕找的律师会全权代理,不用你出场,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如果后续胜诉拿到了赔偿金,他会全部给你。”
陈舷沉默。
他心里难得起了些波澜,难得心里五味杂陈。方谕知道了他这些往事,陈舷知道他会做些什么,或许是跟老方家大吵一架,或许是回家大闹一通,但没想到他竟然会状告亲妈。
想到这一茬,陈舷恍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于是问了句:“方真圆,来过吗?”
“医院吗?”陈白元说,“还真没有,就只有你被救护车拉过来那天来了,后来被方谕那个助理拽出去了,之后再也没来过。也是方谕干的吧,我看他挺有钱的,应该是叫人把老方家那边看的很死,才没人过来闹事。”
陈舷不说话了。
陈白元说完这些话就走了,临走前他说,哥,你再好好想想。
陈舷随口敷衍着应下。
他心乱如麻,坐在床上放空了好半天。
不久,陈桑嘉回来了,带着一堆新药。她说等下午胃镜的检查结果出来,把单子送去消化科,到时候就顺便问问医生怎么吃。
她又说外头没下雪,真难得。
陈舷点点头,没说什么。
胃镜之后两三个小时都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喝水。陈舷口干舌燥地躺在床上,胃里又一阵阵作痛,胃镜的不适感也依然在。
他把床放了下去,躲在被子里,蒙着脑袋瑟缩起来,自己揉着肚子,疼得暗暗咬着牙,脑子里却始终留着陈白元那句“你只是把更深重的噩梦留给了其他人”。
一句话让他心神不宁,陈舷闭上眼想睡一会儿,可一闭眼就想起电话里方谕的声音。
他说他会走,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说他会走的,说你觉得这样最好的话我就走。那声音平静坦然,好像已经释然,陈舷心里头就陡然升起一股毫无道理的恨,一遍一遍地问着他凭什么,但是没有回答。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见那些暗无天日的折磨。
他梦见伸手不见五指的禁闭室,梦见他被掐着脖子殴打,梦见他们把摁在地上灌辣椒水。不知谁的膝盖压在他的胸膛上,重得他喘不上气。他想尖叫想呼救,可四肢全被摁着,嘴巴里呛着辣椒水。
直到陈桑嘉发现他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呻.吟低叫,连忙把他叫醒。
陈舷冷汗淋漓地惊醒,恐惧地看着她的眼睛,气喘吁吁。
“又做梦了吗?”
陈桑嘉摸摸他的脸,长年累月因为做工而生满老茧的手心粗糙地从他皮肉上抚过,“粥粥,是不是又做梦了?”
陈舷怕她伤心,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最后还是流了眼泪,泪水从眼眶里落下去,落到发丝间。
陈桑嘉俯身抱住他,她浑身发抖,捂着他的脑袋,说没关系,不怕了。
她一遍一遍地说,说没关系不怕了,没关系不怕了,你不在那儿了,你不在那儿了。
陈舷呆呆望着天花板,感到陈桑嘉抱他抱得好用力,好像怕他消失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问:“妈,我要是哪天死了,你怎么办?”
“不会死的!”
陈桑嘉失控地喊出来。她从他身上起身,满脸恐惧的眼泪。她捧着他的脸,泪如雨下,“不会死的,不要怕……粥粥,不怕,妈在这儿,你肯定会没事的……我们好过一次,就能好第二次,能好第三次第四次,别害怕,别害怕……”
陈桑嘉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肩膀剧烈起伏起来。
她的眼泪砸在陈舷脸上几滴。陈舷失神地望着她,半晌,死死抓住身旁的被角。
他突然开始犹豫了,半个月前的决心在母亲的眼泪里风雨飘摇。
陈桑嘉抱着他哭了半天,又担心他,大半个下午都没走,守在床边一动不动。
陈舷看着她再次通红好久的眼睛,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泛起涟漪来。他想起江宁大桥呼啸的夜风,想到那时黑暗得无边无际的湖水。
陈舷缓过来好些,拉着她的手安慰了几句,陈桑嘉才也缓过神来,放下了心。
“你去拿检查报告吧,妈。”陈舷说,“今天不拿,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万一又得做一遍检查……我不想做胃镜了,难受。”
“好,我去拿。”
陈桑嘉答应下来,出门去门诊楼拿检查去了。
她走后半个小时,房门又被拉开。陈舷扭头一看,就见方谕那个长相清秀的小助理走了进来,手里推着个小推车,推车上全是箱子。
陈舷眼睛瞪大,懵逼地看着这人特别理所当然地把推车推到病房里,然后郑重地向他一鞠躬。
“下午好,陈先生,”助理马西莫向他介绍,“这些是我们老板在找专业医生咨询后为您采购的各种食品,包括但不限于牛奶鸡蛋以及各种蔬果,还有三大箱银耳羹,老板听说银耳羹对您比较好。”
陈舷:“………………”
小助理说完就开始给他卸货,没一会儿,两大排箱子就齐整整地摆在了病房里。然后他又从兜里摸出个美工刀来,开始开箱,把东西分好类别,整齐地摆在旁边的一个储物柜里——多少是个VIP病房,这屋子里是有储物柜的。
陈舷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上上下下一通忙活:“你们老板呢?”
“没有来,老板说答应您不会来了。”马西莫说,“不过,虽然不会来,但还想给您做点什么,他说想补偿您。”
陈舷没吭声,只是把他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马西莫真是有张好脸,杏眼乌黑得像浓墨。
他忙活一会儿,察觉到目光,转头看了过来,正好和陈舷视线相撞。
“怎么了吗?”马西莫问他。
“没事,”陈舷说,“你都拿走吧,我不要他的东西。”
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马西莫半点儿没有意外,立即道:“你就收下吧,陈先生,老板已经定了回意大利的机票了,他说这大概是给你买的最后一次东西。”
“最后”真是个很妙的词。
这个词无声地在说“再也不会有以后”。总是让人无言以对,说不出话。
陈舷尤其这样。他沉默很久,对着那些东西叹了口气。
他再没说拒绝的话,只是目光忍不住又往马西莫身上飘了飘。
马西莫又开始忙活了,帮他把方谕买来的这些东西摆好。
真是个挺清秀的人。
陈舷忍不住又想。不像他这么骨瘦如柴,马西莫身上肌肉匀称,线条漂亮,那件西装马甲把腰线掐得正正好好。
方谕应该很喜欢这样的,不然怎么总把他带在身边。
陈舷想着,莫名心里又憋起一股奇怪的劲儿,一阵心烦,做胃镜残留的不适更厉害了些,胃也又痛起来。
陈舷揉揉肚子,拿过手机,低头把手机屏锁了又开,开了又锁,点进页面里就胡乱划拉,指尖把屏幕敲得哒哒响,心思飘在很远的地方。
“你,”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了,“你跟你们老板多久了?”
“五年,”马西莫回答,“他那会儿刚成立工作室,我就去面试了。”
“好,”陈舷低声说,“以后好好照顾他。”
马西莫没听出什么不对,他中文其实不太好。在欧洲,陈舷这种寒暄也挺常见,便应下说好的。
马西莫放下东西就走了,陈舷把床抬起来四十五度,半躺在床上,看着那些东西发呆。外头的天难得的晴了,夕阳西下,在地上投射出斜歪歪的橘黄色。
橘黄色照亮一半的储物柜,方谕买来的都不是速食,那些银耳羹说是银耳羹,其实是成箱成箱的银耳,还有旁的几箱大枣和白糖,都是要自己再亲自煮的。
陈舷又发呆了,中午做完胃镜没能吃东西,后来他睡着了,忘了吃药,陈桑嘉更是趴在他身上哭得伤心,也忘了这件事。
漏了一顿药,他又开始解离了。他望着储物柜,忽然听见方谕的声音。
“我明天去给你买生日蛋糕。”
“我答应你了啊,以后每年都不会漏了你的。给你买蛋糕,还要给你买花。”
“明天带你去海底捞过,行不行?”
“还要山茶花?”
“哥,我前两天查到山茶花还叫断头花的。有点晦气呀,你换个别的行不行?”
“我给你买玫瑰花,红玫瑰,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方谕尾音哀求似的拉长,又有点撒娇,对着他语气温柔得委屈巴巴。他虽然长了张凶脸,对人也是淡漠,但唯独会对陈舷这样柔软。
他脸皮薄,又爱跟他撒娇,便总是红着脸把脑袋凑过来,每每这时都眼尾也发红,耳根都充血,却又很固执地盯着他看。
陈舷恍惚着越陷越深,在他湿漉漉的那双凤眼里看见自己,又看见潮水一般汹涌的不堪与恐惧。
“粥粥?”
“粥粥!”
陈舷猛地回神。
病房里开了灯。陈桑嘉站在床前,手放在他肩膀上,摇了他几下,五官紧绷。
“怎么发呆了,”她说,“中午忘记吃药了吗?”
陈舷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看我这个脑子,快点吃药,”她赶忙转身去倒水,“药,药在哪儿呢……对了,在这儿在这儿。”
她把药和水端来,递给陈舷。
陈舷接过来,吃下了药。
盯着他吞下药丸,陈桑嘉松了口气。她坐到椅子上说:“你吓死我了,宝贝……”
陈舷想想也是,她回来一开灯,就看见他这么个重病病人坐在床上两眼发木地盯着空气发呆,叫都叫不回来,确实得吓一跳。
陈桑嘉望向储物柜上山似的食物:“这些东西都是谁拿来的?”
“方谕。”陈舷说。
“什么!?”
“他要回意大利的,说最后给我一点。”陈舷说,“最后就最后吧,我就没拒绝。”
“你要是觉得可以要,那就要……我就是怕,欠他什么。”陈桑嘉嘟囔着,“老方家的儿子,能有什么好的。”
陈舷没吭声。他想说方谕其实不一样,但觉得这话有点傻.逼。
“我想下去走走。”陈舷说,“能下去一楼门口看看吗?”
陈桑嘉没有拒绝,她把陈舷扶上轮椅,穿好外套,推着他下了一楼。
外头又下雪了,看来只是在日落时晴了一阵。陈舷停在玻璃门前,看见外头的雪又落了,在枯了的草地上落下白白厚厚的一层。
安静地看了会儿雪,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尖叫的笑闹。
陈舷望了过去,见到两个十四五的男孩女孩正在雪地里笑。外头风大雪大,俩人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把自己包得像个狗熊。
“你真是有病啊何凯,大晚上不睡觉,这么大的雪,你非要出来看,”那女孩说,“还是你晴姐我好吧,这么有病的要求我都答应你。”
男孩就乐:“好好好,你天下第一好。”
“那我必须是天下第一好!”女孩大咧咧地笑起来,拉住他胳膊说,“走!咱俩堆雪人去!”
俩人便在下得视野迷蒙的大雪里,跑到一片空地上,堆起了雪人。
雪人被堆得歪七扭八,他俩时不时被逗笑,发出一阵笑声。陈舷望着那雪人被一点一点堆起来,听着他们的声音在大雪里被席卷走。
“谁家的孩子,真淘。”
陈桑嘉站在他身后,颇不赞同地望着那两人,“这么大的雪还这样玩,明天会发烧感冒的。”
陈舷喉结滚动好几下,才终于“嗯”了一声:“会生病的。”
夜深了,外面的雪更大了,两个孩子的家长找了出来,把他们拽了回去。陈舷望着他们被一边骂一边拽回去,又想起方谕来。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十五岁的那个夜里,再去拉着方谕也这么闹一次,等爹妈回来就拉着他躲进风雪里,再也不被找到。
可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身体。
时间不早了,陈桑嘉把他推回了病房去,洗漱之后,睡下了。
陈舷睡不着,看着外面的雪夜发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撕扯他的身体,他想起方谕,也想起书院,他想起大桥下汹涌的河水,也想起陈桑嘉扑在他身上掉的眼泪。
他想解脱,又怕会被“分给其他人”的噩梦。
他躺在床上,沉默了半个夜晚,始终睡不着。陈桑嘉在他身边平稳地呼吸着,发出轻微的鼾声。陈舷在黑暗里看了看她,习惯黑暗的眼睛看清了她消瘦的身形。
她为他操了太多心。
陈舷在床上翻了个身,扒着床边窸窸窣窣了一阵,小心翼翼地翻下了床。
他两腿没力气,一翻下去就扑通跪到了地上。
他吃痛地皱皱眉。
幸好陈桑嘉没醒,她最近几天都没睡好,今晚睡得很死。
陈舷拿起柜上的手机,一点点爬着挪动着,爬到了墙边。他掀开窗帘,爬进窗帘里面,扒着窗框,艰难地爬了起来。
贴着地爬了这么一段,陈舷胃里又开始绞痛。他流了几滴冷汗,痛得五官皱起,咬着牙硬挺着。
窗户冰凉,外头飘雪,陈舷喘了几口粗气。呼啦一声响,他拉开了窗户——只拉开了一截。
陈舷往旁一看,看见窗户上居然被人扣上了死扣。
他想起陈白元白天里往窗边走的那一下。
我靠,居然可以扣上铁扣。
陈舷跳楼的计划泡汤了,他心烦意乱地皱起眉,颓废地正要松手离开,无意间一低头,忽然看见地上的一片空草地里,有一个长得歪歪斜斜的雪人。
陈舷身形一顿。
那雪人嘴歪眼斜,看起来很滑稽,身形都歪歪扭扭。陈舷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他几个小时前下去看夜雪时,楼外那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堆的。
陈舷沉默很久。
从打开的小缝里吹进来的风冰凉地吹着他的脸,冷得他血发凉。他松开身子,往下滑落一段,扒着窗台,脑袋贴着下面的冰凉玻璃,凝望许久雪人。
陈舷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解开锁。手机亮度很高,他忘记调了,亮起的一瞬间差点把眼睛晃瞎。陈舷被光刺得眯眯眼,却没调低亮度,直接点进微信里,拨出一个语音。
过了小半分钟,通话才被接起。
对面的人声音有些困倦,又诚惶诚恐:“哥?”
听到他的声音,陈舷还是沉默了半晌。
“睡了吗。”他问。
“没有,没有。”
应该是真的,他如果在睡,声音不是这样。
这声音,是困得不行还死撑着没睡。
陈舷盯着楼下的雪人,没有追问他怎么熬夜,只是又问:“你要回意大利了?”
“啊,”方谕讪讪,“准备回了。”
“嗯,”陈舷应了声,“是耽误很长时间了。”
“没有耽误,”方谕忙说,“你不会耽误我。”
陈舷没吭声。
方谕也没敢再说话,俩人沉默下来。
陈舷不知道怎么开口。风又大了,头顶打开的一条窗缝里,寒风呼啸。
风声被收进麦里了,他听见方谕气息一顿:“你在哪儿呢?”
陈舷还没说话,他就急匆匆地又说:“怎么这么大风?哥,你在哪儿呢?”
“……”陈舷忽的笑了声,“我如果在窗台边上,你要怎么办?”
方谕立时急了,呼吸急促起来。从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似乎是他急匆匆下床来,慌慌张张地穿起了衣服。
“你别冲动,别冲动!”他说,“哥,你听我说,别冲动!我这就过去,你有什么话……”
“我没在窗台边上。”陈舷说,“开了个窗户而已,你看。”
怕方谕不信,陈舷打开前置摄像头,对着窗户晃了一下。医院外头路灯明亮,窗户前的景象清晰。
电话那头骤然安静。
他听见方谕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随后咚的一声,听起来像松心地坐到了地上。
陈舷吃吃笑了起来,他低头,枯瘦的手指在结满寒霜的玻璃上慢吞吞地划拉几下,画了个小船。
“不骂骂我?”他说,“多恶劣的玩笑啊。”
方谕哑声说:“不骂你,我再也不骂你了。”
陈舷心里流过一抹酸涩的河流。
他含着笑垂眸:“你想走吗?”
“我会走的,我说了,哥,要是你觉得……”
“不是我觉得,我是问你,你自己想不想走。”
“……”方谕一哽,声音戛然而止好久,“我尊重你,我自己无所谓。”
陈舷又不吭声了。
他看着外头,病房的窗外有一棵在寒风里摇晃的、光秃秃的银杏。他又想起小时候的方谕了,想起他在衣柜里抱着他,嘟囔着说哥你真好的声音。
他恍惚地出神了会儿。
“小鱼,”他说,“我病房外头有棵银杏。”
“叶子掉光了,什么都不剩了。”
“我想要玫瑰。”他说,“如果这棵树能开满红玫瑰,我就考虑治病的事。”
真是个莫名其妙不讲道理的要求,陈舷也知道自己不讲道理,童话故事都不会写这么弱智的台词了。可是被摧残的苦日子真是太久了,难眠的夜晚不知道过了几个,他也不想讲道理了。
方谕却没有怀疑,他愣了会儿,向他确认:“红玫瑰吗?”
“红玫瑰,”陈舷望着地上的雪人,“我要红玫瑰。”
“好,我给你找,我一定给你找。”
方谕一句一句连连重复着,不停地答应着他,“我给你找,哥,我一定给你找。”
陈舷嗯了声,挂了电话。
雪还在下。
陈舷往窗户上呼了口气,外头那棵银杏还在风里飘摇。
“如果方谕能把这棵枯树变成玫瑰树,我就治病,也不去死了。”陈舷心里想,“我就再去试试他。”
人真是奇怪,生死这种大事,他居然还想押在方谕身上。
他还想赌一次方谕。
救救我吧,方谕。
你跟我拉过勾的。
你救救我。
第39章 玫瑰树(下) 他抬头,看见栽满了玫瑰……
一大清早, 天刚刚亮。
路边停着的车安静地排列成两列,路边的早餐店里传出烟气儿和香味。店主大叔在清晨的寒风里吸了吸鼻子,把一大屉包子从屋里头拿了出来。
宁城的早晨刚冒个头, 阴冷天边的乍破金灿灿的微光,是个晴天。
方谕从路那头钻了出来,急匆匆地跑过半条街道。
他气喘吁吁, 满脸通红, 脑门上全是细密的汗。大冬天还能跑成这样,着实少见, 他看起来像已经跑了三条街。
方谕左右看了一圈,见到忙活的早餐店店主,忙冲上去问:“附近有花店没有?”
“花店?”店主指了指远处, “有,那边右拐就能看见好几家, 不过都还没开门。这才几点啊哥们,你……”
“多谢。”
方谕半点儿废话不说, 转头就跑。
“哎!”店主喊他, “都没开门呢!你别着急啊!你买个包子吃不!帅哥!”
帅哥理都没理他。
他狂奔着拐过街角, 果然看见半条街都是花店。有好多都落着卷帘门,但第三家已经开了门,店主正在忙里忙外地布置。
方谕赶紧冲过去,开门见山地问:“有没有红玫瑰?”
店主吓了一跳, 转身对他赔笑:“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还没开业……”
“我着急!”方谕说,“有没有红玫瑰?有多少就要多少!越多越好!”
他满脸焦急,脸色通红,看起来真的很急。
店主拒绝的话说不出来了, 她立马脑补了一通大戏——红玫瑰,那就是爱情的花,她瞬间联想到了面前这个男人遇到的所有有可能的感情大事。
“我去给你找!”
店主站起身来,一脸大义凛然,“放心,就算是冬天,玫瑰也有很多的!”
她转头就往仓房里跑。
终于找到一家了,方谕松了口气。手机震动起来,他把手机拿起来,是马西莫。
方谕接起来:"怎么了?"
“现在花店都还没开门,老板,再过一两个小时估计才能订到玫瑰。”
电话对面的马西莫此刻坐在酒店里。他眼底一片乌黑,表情十分困顿,这都是他几个小时前,一大半夜被方谕揪起来的“罪证”——五年了,他终于也从方大老板这儿拿到了个霸总文的秘书剧本。
比如大半夜被他拽起来,毫不留情地说“去给夫人xxx”的人生经历。
方谕给的剧本是“去订红玫瑰”。
而且没有上限,能找多少找多少,至少来八万朵。
马西莫强忍住一个哈欠,望向面前的电脑。电脑上是一大排花店的电话,每一个都还没到营业时间。
他继续说:“还有,如果要这么多玫瑰,我估计拿回酒店,人家是不允许的,最好在外面短租一个工作室。”
方谕想想也是:“行,那你去租一个。还有,去给医院打电话,说一号住院楼301VIP病房外的那棵银杏,我们要包下来,再去找个做工的,把那棵树周围五米以及树顶以上五米用防风布给包住,保它别刮寒风。”
“叶子也是有多少来多少,光有玫瑰是不行的,太难看了,要红绿互补一下。那棵银杏树,三楼还能看见大片的树冠和顶,估计有九到十米。要做成玫瑰树,估计花费要不少……玫瑰得□□万朵,不对,还得多……”
马西莫本来是完全不知道方谕想干什么的,只是大半夜就被他揪起来,要他想办法找红玫瑰来。
直到方谕嘟囔着打算到这儿,马西莫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了。
“老板?”他惊道,“你要把那棵银杏树做成玫瑰树!?”
“对。”
“那不是胡来吗!”马西莫大惊失色,“那么大一棵银杏啊,你知道一般的玫瑰树才多小一棵吗!你把那么大一棵银杏弄成玫瑰树,先不说材料多费事,你放上去,这地方冬天风这么大,呆都呆不住的!”
“那就想办法让它呆住!”方谕不耐烦,“所以我叫你找人去弄防风布!我想办法就行了!他好不容易朝我提个要求,我死都要弄出来!不就是个银杏树吗!”
“……哦。”
我说呢,大半夜开始就这么拼。
果然是你哥。
“算了,你赶紧起来,先过来接我。我已经找到一家花店了,你先来把这家的玫瑰拉走,我回去煮银耳,一会儿你拉着我去医院,我去给他送银耳羹去。”
“你不是说陈先生不愿意见你,你不会上去吗……昨天一直在车里面坐着。你还为了让他能收下东西,说什么你要回意大利。明明你把意大利那边的工作都移交别人了,陈先生病好之前你都不会走。”
“那是昨天。少废话,你赶紧上工。”
“好的吧。”
反正方谕从来不少他加班费。
马西莫任劳任怨地拿起车钥匙出门。到花店门口的时候,方谕已经给老板付完了款项,脚边是几大箱子玫瑰。
马西莫匆匆下车,打开后备箱,边自觉地抱起一箱,边问方谕:“老板,这儿是多少朵?”
“五千朵,全部了。”方谕收起手机,和花店老板点了头说了谢谢,转头道,“远远不够,你还是多订。”
对一棵银杏树来说,的确远远不够。
马西莫点头说行。
俩人搬完玫瑰上了车,方谕也把手机一揣,帮忙搬了几箱。马西莫倍感欣慰,一扯到陈舷,方老板就不高贵了,非常接地气,帮着搬箱子这种牛马才干的事,他也愿意插手了。
坐上副驾驶,马西莫一转头,才看见他眼底下青黑的一片。
这人前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就这样了,马西莫沉默了瞬:“又没睡啊,老板。”
“没有。”方谕揉着脑袋,“他说他要自杀,我怎么睡,我昨晚上到处问心理医生这情况怎么劝,忙到两点,还去泡了杯咖啡。”
“泡咖啡都不睡吗。”
“嗯。”
马西莫无可奈何。
方谕最近倒是一直这样,陈舷出事以后就这样。他不怎么睡觉,怕像那天一样低血糖昏迷,倒是会时不时吃点东西,但晚上却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想睡他也不睡,像自虐似的一遍一遍熬,实在撑不住才倒下去。
这样睡,也只是睡两三个小时。
马西莫真的担心他会不会猝死,方谕最近睡的唯一一个整觉都是因为前天醉得太厉害。
马西莫把车开了出去。才清晨,路上没多少车,只有一些接送孩子上学去的家长穿梭在路上。天边的寒阳缓缓移上天空,金灿的寒光蔓延向路的远方。
地上终于大亮,医院里昨日积的厚雪被照得亮闪闪一大片,连带着那歪七扭八的雪人都闪耀起来。
风雪已停,夜里雪太大,这会儿雪人已经被埋在了雪里。
天快亮的时候,陈舷才睡过去。
他睡的还是不太安生,梦依然沉沉地做。不知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陈舷觉浅,没一会儿就被吵醒,睁开了眼。他偏偏脑袋,迷迷糊糊的就看见个宽肩窄腰的人影站在他床边,对着他床头的柜子摆弄着,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方谕的动作其实很轻,没什么动静,可无奈陈舷本身就神经衰弱。
陈舷蒙了会儿。就算只能看见个大概的身影,还看不清人,他也认得出是谁。
“方谕?”
那人身形一顿。
他侧过身来,这确实是方谕。
陈舷抬手一抹脑门,视野里慢慢清明起来,他看见方谕紧绷的脸。
“哥,”方谕语气小心,“我吵醒你了?”
陈舷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事,一会儿再睡。”
“我下次轻一点,”方谕朝他抱歉地笑笑,又讪讪指了指柜子上的东西,“我给你煮银耳羹来了,煮了一锅,你今天能喝的话,喝一些吧。”
陈舷抬了抬头,看见柜子上有个很大的不锈钢保温壶,旁边还有个小汤碗。
“你昨天要的东西,我今天就给你去弄。”方谕又说,“我能给你弄来的,你等等我。”
“昨天为什么没来?”
方谕一哽。
“昨天为什么没来?为什么就只让你那个助理送东西?”陈舷又问了他一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意大利?”
他倔倔地盯着他,眼眶慢慢有点红。
方谕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在他床边坐下了。
“哥,”他把两手搭在他床边的栏杆上,“我那天喝完酒以后,查了点儿……东西。”
“我就是,看了一些东西吧,我就觉得,你不想要我,是不是因为,看见我,就会想起之前的事。”
陈舷瞳孔一缩,脸色立刻发白。
见他这样,方谕一慌,下意识地伸手就想去碰他,想拉他的手。可刚伸过去,陈舷就跟触电似的躲开了。
方谕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和他相视,他看见陈舷缩着往床那边躲过去,有一瞬,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须臾,陈舷回过神。他怔怔望着方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谕缩回手来,朝他苦笑了下。
“抱歉,”他说,“所以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消失。看见我你会痛苦的话,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我就是希望你……能稍微,开心一点。”
“……”
陈舷紧紧握着刚躲开他的手,低眸抿了抿嘴,心绪复杂。
“说要回意大利,是怕你不收东西,也是想让你安心,想让你知道,我真的不会再来了。”方谕说,“其实我机票都没看,没有要走。本来就是打算等你病好,再跟老方家把官司打完再说。那边的工作室,我昨天交接给下面管了,对外说我暂时隐退。老方家那边,我也不回去了,我在江城这边订了酒店,很近。”
陈舷松开了紧握着的手。
他望着方谕,望见他脸上的局促不安。
“哥,我以后有空就会来的。”方谕小心翼翼,“我……我现在可以补偿你的,可以经常来的,对不对?”
陈舷沉默半晌,把自己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还没有玫瑰树。”
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但心里头就是有根固执的线,一直拽着他,所以他就这么像个疯子似的念叨着说,“我还没有红玫瑰。”
方谕没有讶异,也没有愕然什么,只是向他郑重点头:“好,我去给你找玫瑰。”
方谕又走了,临走前还嘱咐陈舷记得喝银耳羹,他说他真的煮了很多。
他的确煮了很多,陈桑嘉回来之后给陈舷倒了一碗。她眼眶又是红的,不知是去哪儿又偷偷哭了一场。
陈舷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水房洗了脸。
骗人。
陈舷想。
他看向窗外。寒风又刮起来了,外头那棵光秃秃的银杏飘摇着。
方谕离开病房,往外走了几步,就见马西莫从不远处朝他跑了过来。
小马秘书脸色凝重,很不好看:“坏消息,老板。”
“怎么了?”
“医院不同意,”小马秘书说,“他们说我们胡闹,医院是国有土地,怎么可能对外出租。我跟他们交涉了很久,但是对方一直不松口。”
一听这话,方谕也拉下脸来。
没有犹豫,他说:“去问院长办公室在哪儿,我亲自上门去谈。”
“好。”
小马秘书转头一溜烟跑走,去护士站那儿问地方去了。
天气突然急转直下。
这之后几天,又下了大雪,风也一天都比一天厉害。明明二月底了,宁城却一点儿开春的意思都没有,风刮得银杏树都要倒了似的,窗户都被击打得铮铮作响。
玫瑰还没开。
玫瑰一直没开。
银杏依然光秃秃的,还折了几根树枝。
方谕一开始还会时不时地送东西来,有时是馄饨有时是珍珠汤,还有些玉米糊糊和蒸蛋,每次来都会在他床边坐一会儿,只是脸色总是很凝重。后来他不来了,外面的寒风也刮得更大了,再也没有放晴。
护士们说是台风要来了,叫病患们都关好窗户。
她们说台风来的真突然。
陈舷没吭声,只是沉默。
老天爷可能是真的恨他,居然这会儿来台风。
“听说了没?”
又一天晌午,外头的天依然阴沉,细密的雪花呼啸,天暗得医院里得把灯从早开到晚。已经过去快一个礼拜,陈舷恢复得好了不少,可以下地了,只是走路很慢。
他躺的要发霉了,于是出了病房走走。这会儿,他坐在住院楼的大厅的铁皮椅子上,大厅里有个电视,电视上播着新闻。
背后不远处的护士站里,护士们正在闲暇之余聊天。
“有个人想包下301那间VIP病房外头的银杏,但是院长不同意。”
“啊?他包那棵树干嘛?”
“不知道,没人听说。”
“不会是想安装什么摄像机吧,对着301……他想偷窥?”
“不知道呀,反正院长没同意。医院是国有土地呀,他怎么可能租的下来。”
“不过一棵树而已,他想租就给他一段时间呗,一棵树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
“那能行吗,开了这个口,后边的人要是再想动医院的地,那就有先例了,可不能开这个头。”
“说的也是,有人起头就不好了。”
“再说了,也不知道他要这棵树去干嘛。听说去跟院长掰扯好几天了,还在院长办公室吵起来了。”
“我天,那么坚持啊。”
“是啊,不过院长到最后还是没松口。还好,最近几天他好像放弃了,都没去。”
最近几天他好像放弃了,都没去。
他好像放弃了。
陈舷喉结一动,喉咙里堵了块石头。
有什么东西艰涩地卡在了他喉咙里,他无法吞咽也无法呼吸。
外头的风呼啸,电视里的新闻栏目结束,转成天气预报的声音。
【中央气象台今日继续发布台风蓝色预警,今年的1号台风预计于今日下午登陆合海省北部,请居民朋友减少外出,关好门窗……】
宁城和江城这片地方,从来没有过台风。
这是第一次。
陈舷笑了几声,没几秒又被讽刺到笑不出来。百年难得一遇的台风,就在这要他命的几天里来了。
老天爷看他很不顺眼吧,这么想让他死。
他呆愣愣地又望着外面的风雪出神,掉了几滴眼泪。
【他好像放弃了。】
【他好像放弃了。】
【他没去了。】
【他没去了。】
护士的话一遍一遍萦绕在耳边,陈舷紧咬住下唇,眼泪控制不住地越掉越多。
你放弃了吗。
方谕,你放弃了吗。
放弃我了吗。
陈舷胸腔里的心脏肿胀得心口闷疼。他捂了捂心口,情绪突然又抽离。世界又不真实了,他恍恍惚惚地又有种灵魂离体的感觉,被迫麻木地平静下来。
又没赌成。
又赌输了。
陈舷浑浑噩噩地回到病房里,天色越来越阴沉了。银杏像是要被拦腰截断一样,在大风里摇摇欲坠。陈舷坐着发了很久的呆,陈桑嘉给他拿了药来。
药吃下之后她转身走了,她出去打热水,水壶里没有水了。
陈舷抠了几下嗓子,把药吐了出来。他想差不多是时候了,他真该走了,走之前他不想再吃药了,这玩意儿真的很难吃。
他咳嗽了几下,喉咙里火烧似的疼,带得胃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咳嗽着,望见床头柜上还摆着方谕拿来的保温杯。
他来过的痕迹就那么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
陈舷望着它们,忽然想,怎么方谕放弃他了。
是太难了吗,台风天里要一棵玫瑰树。
或许真是太难了。
可他……可他只是想要点什么,独一无二的而已。
算了,真是要什么没什么的一辈子。
陈舷突然很累,这几天一直都没睡好。他躺到床上,打算睡醒就死掉。
他闭上眼睡着了,可依然是不安稳的一场梦。
等再醒过来,夜已深了,床边窗帘紧拉着。陈舷冷汗淋漓地从梦里醒过来,一阵耳鸣后,听见窗户被台风打的乱响。
台风怒吼,风声愤怒哭嚎,像他这些年里心底的尖声惨叫。
陈舷转了转头,坐起身来,看了眼旁边。陈桑嘉背对着他,睡在陪护床上。
他恍惚地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
陈舷朝着窗边走了过去。
他低着脑袋,两眼发木,把窗户打开来。
直到窗户只开了一小截就狠狠卡住,陈舷才想起来,这窗户已经打不开了。
他叹了口气,悻悻关上窗户,心想,只能找别的办……
……
……法。
一抹金黄的光晃了眼,把陈舷从病里叫回神。陈舷才听见,四面八方有奇怪的猎猎声,像是什么布在风里被乱吹的声音。
他抬头。
视线里撞进一棵栽满了玫瑰的、郁郁葱葱的银杏树。
满树的血红玫瑰在风里猛烈地摇曳。
陈舷怔在那里。
真是太过震撼的光景,树底下打着金黄温暖的光,满树的玫瑰如同鲜血般遍布枯树的枝干,如同是在寒冬里刺破血管开出的、费尽了生命的花。
玫瑰摇曳不断,却都牢固地长在树上,没有掉落。
一声担忧至极的“方老师”惨叫着响起。
地面上有个瘦瘦高高,留了中长发、气质应该很文艺的中年男子——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这人此刻带着护目镜和口罩,戴着厚帽子穿着羽绒服,正死拽着防风布的边缘,整个人被吹成了个傻.逼。
从树的四周到病房的外墙上,四面八方都被防风布包裹,但台风仍然将它们吹得噼里啪啦乱摇,不少狂风仍是从缝隙里挤了进来。
所以这男人正在一手拽着防风布一手拽着旁边的空调外箱,以防自己和布子都被吹飞吹跑。
就导致他一点儿都不文雅。
他在下头喊:“方老师!生命更重要啊!这梯子很脆的!就算有防风布也很脆的!”
“你再往上,就说不定要掉下来了!一会儿要是防风布撑不住,风吹进来,你马上就被掀飞出去摔死!你不是南方人吗,荷城经常来台风的啊!你不知道台风的威力吗!!”
陈舷顺着他的目光,看回树旁,瞳孔一缩。
一个很高很高的梯子上,方谕居然正爬在上面,背对着他。他也把自己包成了狗熊,但陈舷认得出来。
缝里进来的风把那梯子吹得呼呼悠悠,他抱着梯子边边和银杏的枯枝头,戴着个透明护目镜,眉眼都在很用力地皱起,正在把玫瑰绑在银杏树上,根本无暇理睬这男人的喊话。
“谕哥!”
底下又歇斯底里地喊起他,居然是尚铭和高鹏。两人正一边一个,用力地抱着梯子,朝他喊着,“好了没有!你快点,也小心点,真的很危险的!”
“快了!”方谕喊。
“你半个小时前就说快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谕还没来得及回应,马西莫又在远处喊起来:“老板!防风布好像不够!”
“再加啊你!”方谕声嘶力竭地在风里喊,“不是买了很多吗!”
马西莫说:“那也不可能一晚上全都罩上!已经极限了!”
“方老师收手吧!”文艺比青年快哭了,“台风天,你怎么可能能让枯树保持住这种画面!简直天方夜谭,你想以凡人之躯对战老天吗!等台风过去就开春了,你等春天再弄也好啊!做什么非要台风天——”
“就得要台风天!!”
“那到底为什——”
“他肯定要的就是冬天!春天给他弄玫瑰,有什么意义!?”方谕喊着,“别说台风天,就算是下冰雹,下刀子,哪怕是要来龙卷风,我今天都得要这个银杏开花!他就是想活啊,他想活的!他不是想死他是不想疼了!他要人给他个理由,他在找寄托!他把自己赌我身上了,我就是真被掀飞死出去,我都得——让它,开花!”
他边说,边费尽力气地给树枝扎上玫瑰。
这一番话撕心裂肺地喊完,底下一片静寂。
方谕气喘吁吁,眼睛里血丝密布,不知道是因为没睡还是情绪激动。
马西莫站在下头,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转头,终于看见了窗边正站着个陈舷。
陈舷正望着方谕。
卧槽。
“老板。”
马西莫低低出声,又意识到这么大的风里,方谕是听不见他这么小的声音的。于是他赶紧用力清清嗓子,大叫:“老板!身后!”
“?”
方谕回头。
一瞬间,台风失声,玫瑰香烈,浑身血液倒流。
陈舷站在病房窗户后面,手摁在窗户上,眼睛怔愣又清醒地看着他。
方谕看见他眼底汹涌的河流。
第40章 救我 “我会救你的,哥。”
世界寂静。
台风依然怒号。
高处不胜寒, 陈舷站在窗内,站在和方谕隔着风吹雨打、头破血流的十二年光阴外,终于再次与他相望。
方谕的话震耳欲聋, 陈舷愣愣地看了他好久。
满树的玫瑰摇曳,浓烈的香气同冷风一起吹进病房来。
方谕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帽子也盖住耳朵, 只留下额前和脖颈后头的碎发, 被风吹得飘摇。
方谕同样怔愣的目光,也在风里飘摇。
陈舷望着他, 看着他的眼睛,耳边嗡鸣地响。往事种种漫上心头,他想起十二年前十三年前的那些太阳斑驳的青葱岁月, 也骤然想起书院里猪狗不如的过往。
他想起三中的梧桐树下,想起灌进嗓子和鼻腔里的辣椒水;他想起那些风雪, 想起禁闭室里幽闭的黑暗。
他想起操场上的号令枪,想起他朝他狂奔而去的一次又一次。
他想起书院里他的逃跑, 想起他被抓住的一次又一次。
被打断的手脚, 他横在自己脖子上两次的刀。
陈舷要疯了, 他的眼睛看着窗外台风里飘摇的方谕,他的心上是恐惧又眷恋的一切,他的精神站在梧桐树下和禁闭室里的交界处。
他想活吗?
陈舷心里恍惚,他自己其实都看不明白自己。可是方谕好像说的是对的, 他似乎真的不想死,只是太疼了,钱也没有了。
他想结束的不是生命,是痛苦。
他还没从书院里跑出来。
陈舷扯扯嘴角,放在冰冷窗户上的手麻木了, 颤抖个不停,缓缓缩成拳头。
他把下唇都咬出血了,好半天,才复杂地笑了声。
好吧,他真的不想死。
他望着窗外那人,又想,方谕也是真的做到了。
那就试试吧。
他就试试吧。
“快下来。”
他对方谕哑声说:“已经够了,下来吧。”
风太大,方谕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看见陈舷嘴巴张张合合。
他那双丹凤眼疑惑地眨了眨:“什……!?”
防风布突然轰地被吹开一个大洞,强风鱼贯而入。
玫瑰花瓣被吹飞一大片。
方谕身子一折,整个人被掀飞出去,扭曲狼狈地掉了下去。
陈舷刷的面无血色。
他惨叫起来:“方谕!!”
梯子底下也有人惨叫起来。
方谕反应极快,最后关头,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铁梯子边,但不受控地往下滑落了一大截。
台风来势汹汹,梯子亦是被雨打风吹去。
方谕帽子被吹飞了,铁梯子吱呀喀拉地作响,一节一节被吹断,弯曲,解体。
眼瞅着又要跟梯子一起飞出去,方谕赶紧收腿,单手抓着梯子边缘,迅速地从高空往下滑。
梯子边角是没被磨过的锋利棱角。
没一会儿,梯子角上就留下一道清晰的、越来越浓的血痕。是他手心被划破了,出了血。
“方老师!!”
“堵上!把洞堵上!”
“谕哥!跳下来!”
“来不及了,我要抓不住了!你赶紧往下跳!”
底下闹闹哄哄,一片混乱。
陈桑嘉被吵醒了,她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揉着眼睛看外面:“怎么了这是……粥粥?粥粥!?”
陈舷夺门而出。
“粥粥!”
陈桑嘉吓得清醒了,忙爬起来,正要追出去,身后暖光从窗帘缝里投射了进来。
光芒打在她后背上,也打在她面前的墙上。
陈桑嘉顿住,回头,望见满树玫瑰,和台风天里飘起的满天红花瓣。
她怔住。
*
301的病房门碰地打开,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噼啪地响起来。
住院楼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护士站里的值班护士正低着头忙碌。有几个患者血糖高,她刚去抽了他们的血。这会儿,她得把试管一个个贴上标签,送去检查。
陈舷跌跌撞撞从护士站前跑过去,等护士察觉到声音,一转头,他已经跑进了电梯间里。
“哎!”护士大叫,“你去哪儿!?”
陈舷两耳嗡鸣,没有听见她的呼喊。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电梯间里,大约是因为台风,电梯全都黑了,没有一个能动的。
他跑去楼梯间前,推开笨重的铁门,一路狂奔下楼。
胃里又一阵抽痛,脑海里,他过去的一切还在轰隆隆地闪。
陈舷不管不顾,跑下了一楼。外头正狂风怒号,枯树枯木摇摇欲坠,地上满是被吹折的残树枝。
雪被大风吹起,满空飘扬。
不知从哪儿吹落下来一个铁皮,正在地上被风拉拽着,滋啦滋啦地往北边踉踉跄跄地跑。
玻璃门被吹得震颤。
陈舷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冲上去就推开门。
刚探出去半个身子,旁边立马窜出一个人影,把他推了回去。
“别出去,外头很冷。”
这人边把他推回来,边自己也进了门来。这么张嘴说话时,他嘴里都呼出来几团白气。
陈舷愣了瞬,一抬头,才看清,这突然窜出来还把他推回楼里来的,就是方谕。
方谕脸色惨白,喘了几口气,脸上淌着冷汗,朝他勉强地笑着。他只用一只手轻轻推了几把陈舷,另一只手端在半空,正抽搐颤抖不停,手心里都盛不住血,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陈舷呆望着他,心里轰隆隆地响,犹然还在后怕。
“给我看看,”他伸手去抓方谕的手,声音发抖,“给我看看……”
方谕轻轻推开他。
“别看,”他小声说,“我手凉,你别摸。”
方谕没有碰他的皮肤,只是用指关节推开他的袖子。可即使如此,一股凉意也碰到了陈舷。
一楼楼道阴冷,白炽灯冷冷地投在他们身上。方谕肩上还风尘仆仆地披着寒气,细小的雪花薄薄地披了他半个肩膀,脸上不知怎么划了个血口子。
“上去睡吧,哥,”方谕说,“没事的,等你睡醒,台风就没了,树也弄好了。”
“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治病了,是不是?”
方谕眼睛明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陈舷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他抿抿嘴,伸手,难得强硬地拽住方谕流血的那只手腕,把他拽了过来。
他抓着他五根手指,硬是把他的手掰开。
方谕手心里已经血流成河,一片血肉模糊,皮肉都变形了,所有的肉全都往上诡异地歪着,是刚刚滑落下来时磨的。
被他捧在手里,方谕这只手还在一阵阵痉挛,没了血色,处处发青发紫。
陈舷几乎呼吸不畅。他用力抓住方谕手腕,指尖神经质地抖起来,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怎么搞成这样,”他哑声,“你傻啊,这台风天,爬那么高……”
“不高,也就几米高。你要个玫瑰而已,我当然要给你弄来。台风天弄一树玫瑰,你就愿意活,很值了。”
“……”
“这又没伤到筋,没事的,上点药就好了。去睡吧,睡醒什么都好了,银杏就变成玫瑰树了。”
“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方谕说,“我会救你的,哥。”
方谕还是局促而小心地看着他,可这一刻,他眼睛里又多了些坚决而郑重,像他十六岁下定决心跟他坦白那天。
陈舷愣在他的眼睛里,愣在曾经让他万劫不复的眼睛里。
他看着他的眼睛,无所适从的恐惧和十六七岁时心动的风一起吹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扑上去,抱住方谕。
方谕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半步,僵在原地。
瞬间,陈舷浑身作痛。明明没有伤口,他却不能呼吸。好像有人踩着他的胸腔,他心口闷疼,四肢关节都要被折断了。
他听到身体里在惨叫,他浑身上下都在撕咬自己。
【还喜欢他?喜欢个男的?】
【就这么喜欢当精神病是吧?找病是吧?!□□.妈的,我看你还敢不敢!?】
骤然,像真的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陈舷的胃猛地一痉挛。他痛得一抖,弓起身,倒吸一口气。
【是不是喜欢他?】他们拿出方谕的照片,放在他面前,然后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把电击的装置调大档数,【还敢不敢喜欢他!?】
陈舷低低地惨叫出声来。
他的骨骼血肉撕心裂肺地想松手、想远离、想推开方谕。可他不管不顾,仍然把方谕越抱越紧。方谕身上真的很凉,真是正好,因为陈舷身上正疼得滚烫。
方谕听见他古怪的呼吸声和有气无力的惊惶惨叫,立即绷紧神经:“哥?”
陈舷没应声。他又开始解离了,一切又变得不真实。
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浑身上下被冷汗浸湿。
“……抱我。”
陈舷像沙漠里要被渴死的人,喉咙干涩沙哑,“抱我,快点……”
他声音真的很不正常,方谕吓疯了,赶紧将他紧抱住。
陈舷抓紧他身上的衣服,张着嘴竭力呼吸。他像溺水了,双腿都在发软,浑身颤抖个不停,骨头都绷紧得发硬。
他要站不住了,他紧抓着方谕。方谕也明白过来了什么,竭尽全力把他抱紧。
方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抱着他,不断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安抚他。
可陈舷听不见,他耳鸣声嗡嗡地响,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模糊地听见方谕的声音,浑身上下都痛得厉害。
他抱紧他。
“哥!”
方谕拉开大衣,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里面,把他裹紧,“没事的,哥!都过去了,我在这儿!没事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哥!!”
陈舷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往他怀里缩。仿佛他不是在和他拥抱,而是在往他身体里躲。
方谕听见他急促的呼吸,感到他一直在颤抖。陈舷像在梦魇之中无措地伸手乱抓,放在他后背上的手一直在乱扯他的衣服。
方谕弯下身子,拼命把他往怀里藏。
终于,陈舷埋在他心口上,呼地喘上来了一口粗乱的气息。如同终于从深海里挣扎出来一般,他大口大口地气喘吁吁起来。
“哥!”方谕说,“哥,没事了,都过去了……哥?哥!”
陈舷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忽然,他双腿一软,朝着地上重重跪下去。
方谕赶紧将他捞住,抱在怀里。
陈舷身上冷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仿佛劫后余生,他喘气喘个不停,但好在气息已经平稳。
方谕也流了满身的冷汗,被他吓得胆战心惊。陈舷歪倒在他身上,方谕看见他脖颈上细密的汗珠。
方谕晃了晃他,低声唤他:“哥?听得见吗?”
陈舷没回答,在他肩上气喘吁吁。
方谕不敢放松,还是紧紧抱着他,一下一下在他后背上拍着。
“吃药了吗?”他问他,“是哪儿不舒服?哪里疼?”
陈舷还是没吭声,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仿佛灵魂出走后刚回到身体里,他软弱无力地趴在方谕身上,精神飘忽得像一棵枯黄的稻草。
他歪着脑袋,越过方谕的肩膀,目光迷离出神地望着远处。
他望着门外呼啸的台风,望着好似要被拦腰折断的、摇摇欲坠的树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