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怨恨 还我点什么。方谕,还我点什么。……
陈舷望着门外呼啸的台风, 望着好似要被拦腰折断的、摇摇欲坠的树木。
“再看你一眼,”他忽然开口说,声音细细, “再看你一眼,我就去死……”
方谕一怔。
“陈胜强,死了……”他喃喃, “方谕, 应该也要……回来吧?”
“……”
方谕明白过来了,陈舷在犯病。
他在说大半个月前的事, 说老陈刚死的那时候。
“好多年,没见过了……”
“我想他,妈……他很好的, 他原来,我……”陈舷声音断断续续, “他上哪儿去了,老陈把他……送去哪儿了?”
“我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跑了……怎么跑了, 就不回来了?”
“为什么, 他没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他怎么就没发现,我当时不对劲?”
“……恨你啊。”
“恨你呀,方谕……你欠我……为什么, 我差点就死了,你为什么不知道……”
“……”
方谕把他抱紧,咬紧牙关,流了眼泪。
外面的树被吹折了枝头,断枝被吹走了。
“好多年了, ”陈舷喃喃地说,“你看看我吧。”
“好疼……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
“好恨你,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没找过我。”
“你找过我的话……查过我的话,很快就能,知道了啊。”
“上学的时候,你那么聪明……数学卷子压轴的题,你每次都解得开。怎么这次,十二年了,你还解不出答案?”
“我很难吗,小鱼。”
“怎么还对我说这些话呢。”
“我说的话很过分……我也不想说啊,我也不想说,可是我得救你……你怎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你怎么只知道怪我……”
“……我恨你,”他在他耳边呢喃,“我爱你。”
方谕眼睛忽闪,一会儿的空,眼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
他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他想起准备葬礼时陈舷几次三番看向他的眼睛,他想起餐厅里他闪躲无措的眼睛,想起殡仪馆里他不敢回头去看方真圆的模样。
方谕的确对不起他。
他欠他太多。
他说了太多决不能说的话。
方谕欲言又止,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所对不起他的,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明白的。
“对不起,”他哽咽着,“你该恨我,恨我吧,我或许都还不清你了。”
陈舷噗嗤笑了起来,笑得声音沙哑,没再说话。
他笑了半天,笑到没了声音。
还不清。
你终于知道还不清了。
陈舷看起来很不好,方谕说:“哥,我送你回去。”
陈舷看起来需要躺着。
方谕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用胳膊抬起他双腿,没弄脏他的病号服。
他抬身,回头,又僵在原地。
陈桑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正站在他们面前远处,楼梯边上,脸上的神色晦暗难明。
远处的楼梯间里,灯光没有门口这么明亮。
那昏暗的灯底下,陈桑嘉双手抱在胸前,神色在额前杂乱刘海的阴影底下,晦暗一片。
方谕僵在原地,抱着陈舷,一动都不敢动了。
这一刻,时空恍然连起——当年被方真圆拉开衣柜抓了个正着时的情景,和此刻几乎一模一样。和那时一样,方谕血液凝固,大脑空白,不知所措,只本能地把陈舷往怀里扣紧。
陈舷似乎没有感觉,他在方谕怀里一动不动,除了平稳的气息就没有什么声音。似乎还在发病,他两眼麻木地望着远处发呆。
陈桑嘉望着他怀里的陈舷,紧抿了抿嘴,又望了眼方谕的手。
她站在这儿已经好久了,陈舷刚刚犯病时自言自语的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方谕那只手还血淋淋的,正往下淌血。
陈桑嘉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满脸复杂地望向方谕,望见他脸上还没干的泪痕。
“上楼。”她说。
方谕一怔。
“带他上楼。”
陈桑嘉又重复了一遍,转头朝楼梯间里努努嘴。方谕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忙抱着陈舷走过去。
陈舷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一直没什么反应。
方谕急忙忙地抱着他往上走,想让他赶紧吃些药。
上了三楼,进了胃肠科这一整层楼,刚往病房走了两步,身后就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爆鸣声。
方谕吓得一哆嗦。他转身,见值班护士正在以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他飞冲过来。
“你这手怎么弄的?”护士大惊失色,“快过来!我给你上药!”
“不急,不急。”方谕往后退了两步,不太情愿,“一会儿再说,我去把他放下。”
“还不急!你这都什么样了!那我拿药去,我去他病房里给你上药!”
说完,护士转头就跑,不给方谕拒绝的余地。
方谕无语凝噎片刻,只好转身继续往病房里走。
推门进了屋,陈桑嘉过来搭了把手,把陈舷放回到了床上。陈舷挺老实,被放下就乖乖地躺到床上,只是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直跟着方谕飘,麻木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绞杂。
方谕走到窗边去,端着血手往外看。
比起自己血刺呼啦的手心,他更担心陈舷要的玫瑰。
外头玫瑰花瓣漫天地飞,而银杏树上居然没少多少花瓣。那些血似的花摇曳着,树旁已经没了梯子,估计是被吹散架了。
病房的门开了。
护士匆匆忙忙推着个车就进来了,她看见外面的光景时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
她有十分良好的职业素养。没多看外面震人心魂的玫瑰树,她伸手拽过方谕,二话不说把他拖到水池子边上——VIP病房就是这点好,基本什么都有,陈舷需要的基础的医疗用品和设施什么都有,水池子也有。
“怎么伤的?”
护士把他手心里的血倒在池子里,然后毫不留情地打开水龙头,抓着他的手摁在下面。
清水哗啦流下,方谕立即浑身剧烈一抖,疼得骂了一声,整个人像要飞天了似的,好一阵乱抓。
他深呼吸好几口气,还是疼得龇牙咧嘴:“刚刚在外面……划到梯子角了!等一下,等一下行不行?小姐,这个真的有点疼!”
“不行!”护士严词拒绝,“梯子?铁的吗?”
“……铁的。”
“是铁的你还这么悠哉悠哉的!会破伤风的你知不知道!”护士更急了,“另一只手呢?”
方谕哆哆嗦嗦地交出另一只手。虽然好一些,但他这只手的手心里也有不浅的伤口。
护士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把他另一只手也拽过去,放在水龙头底下用清水冲。
方谕疼得真要飞天了。
他脸色扭曲,整个人下意识地挣扎,快三十的大男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嚎叫出了声来。
护士一点儿不给方大老板挣脱的空隙,死摁着他,把他摁在水龙头底下。
方谕惨叫。
陈桑嘉抽着嘴角盯着他,嘟囔着骂了句“娇气东西”。
“这点儿伤就受不了,粥粥当年因为你,在里面手脚都被打断过,最后还被逼得跳楼。”陈桑嘉在心里无声地念叨,“你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我说,真想补偿什么,先从这个病房窗户外头跳下去再说。”
她一边忿忿不平,一边转头看陈舷。
陈舷面无表情,盯着方谕扑腾不停的背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桑嘉思忖了会儿,想起他昨天下午就睡了,晚上还没吃药。
这会儿又犯了病,陈桑嘉便回头,给他拿了药来。
“粥粥,”她说,“吃药吧先,别理他。”
陈舷呆愣愣地点了点头。他好像清醒点了,虽然动作缓慢又迟钝,但主动地拿过了水和药,吞了下去。
清洗完伤口,护士把方谕拉到病床旁的椅子上,拉过小推车,给他上起药来。伤口洗干净了,方谕手里血肉模糊的模样,这回更是一览无余。
陈舷伸手摁着左边额头上的伤,那是他十二年前从书院四楼跳下来时留的。难得犯了这么重的一次病,旧伤突突地痛起来。
他望着方谕。
方谕疼得龇牙咧嘴的,眼角挂泪。陈舷低下眼帘,沉默不语,攥紧被子。
他至少还能叫。
陈舷心里十分不平衡地想,他那时疼都不能喊。
“上完药,等白天了,你去门诊那边约个破伤风针。”护士说,“外面那棵树,不会是你干的吧?”
“啊,我干的。”方谕认下罪状。
“你就是那个跟院长说要租树的?”护士嘟囔,“我听说,医院没同意啊。”
方谕疼得眉毛都飞起来了,眉眼正皱成一团,紧咬着牙。
“是没同意,”他嘶声说,“管他同不同意……我都说了,我哥急着要。”
“给你哥弄玫瑰?”护士咋舌,“你俩是正经哥俩吗。”
方谕不高兴了:“怎么不正经了。”
“好,好,是正经哥俩。”护士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赔着笑找补了两句,“你处理这个伤口要花钱的,一会儿我去给你开单子,白天你记得交钱去。”
方谕点点头,应声说行。
陈舷抬起眼皮。
方谕在竭力忍痛。看起来真是很疼,他挨着药的手一阵阵哆嗦。陈舷又去看他的手,他手掌心里伤得真是触目惊心,五指都没了血色。
陈舷皱了皱眉。他明觉得方谕也该疼疼,这也算是他欠他的,可这会儿看见他手上这伤,陈舷还是心疼。
陈舷抿抿嘴,别开脸,又看见外头摇曳的玫瑰。
真是漂亮得震人心魄的一大树玫瑰,陈舷心里哑然了瞬,忽然又想,方谕这也算给他拼了命。
台风天里的玫瑰,他真的拼了命了。
陈舷心里的怨气又消了一半。他苦笑了声,心里响起自嘲的声音:他真是个精神病,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爱就爱说恨就恨说怨就怨。
上刑似的挨了好久,药上完了。护士收拾好药瓶和用具,推着小车走了,临走又嘱咐方谕记得去护士站拿单子。
方谕手上被包好了厚厚的绷带,他试着动了动手,一扯到伤口,又龇牙咧嘴了一下。
陈舷扭回脸来,看着他手上厚重的绷带,沉默了很久。
“不要动了。”陈舷语气没什么波澜,“越动越疼。”
方谕僵了一下,真的在原地没敢再动。他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不敢看他:“好。”
他没多问,陈舷却忍不住说:“我以前那么多伤,都是这样过来的。”
“……”
方谕眼眶又红了,“对不起。”
陈舷心里忽的松快了些。
他等方谕说对不起,真的等了很多年,真是悦耳的对不起。
他笑了声,低头,搓了搓自己枯瘦的手指。
“哥,真的对不起。”方谕搓着衣角,“我……那个,外面那棵树,我会给你保下来的,医院没同意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
陈舷又望望外面。天渐渐亮了,台风也歇了。外面的玫瑰不再摇曳,安静而盛大地盛开着。
陈舷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外头。
心上浮起方谕被大风掀飞的那一瞬。
陈舷心里咯噔一声。
“……不要了。”他说,“已经够了,不要了,你撤下去吧。”
方谕忙说:“没事的,哥,我可以保下来……”
“不用再拼命了,已经够了。”陈舷说,“有那一瞬间就可以了,我就是想要一瞬间。我没跟你委屈自己装懂事,我是真的只要那一瞬间而已。”
“撤下去吧,我会治病的。”
方谕眼睛亮了起来。
他下意识高兴地笑起来,可不知想了什么,笑容又立刻紧绷绷地敛起。方谕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经常来了?我可以补偿你了,对不对?”
方谕眼睛闪烁地看着他,陈舷看见他手都缩起来,毫无血色的指尖紧抓着袖口,抓起一片褶皱。
陈舷沉默片刻,抬头望了望他,点了头。
方谕弯起眼睛笑了,他摸摸鼻子,又很认真地说:“哥,我一定补偿你。”
陈舷没吭声,他抓起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
他心神不宁,没再看方谕,但终究是依了那棵玫瑰,给了他一个机会。
躲在被子里,陈舷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他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情绪依然在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了,陈舷对方谕一直有怨。尽管他心里也明白当年那事儿是他自己选出来的路,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想他,可等后来越来越糟,现在还成了这么个瘦骨嶙峋的样儿,陈舷就很难不去怨他。
他的精神崩溃,再不抓着谁用力地去恨,他就真的要疯。他恨老陈恨方真圆,可远远不够,他也恨一无所知的方谕。
尽管他知道,方谕并不知道这些事。
但他还是怨他,就这么毫无道理地怨他不知道。
陈舷怨他。
可方谕也一直在他心尖上。
四年的匆匆年少,方谕是他真心实意爱过的人。这些年陈舷一直这样来来去去的,像个疯子似的对他又爱又恨。
明明那些人拿着方谕的照片逼迫他,他有段时间听见这名字都要吐,可他又是真的总想他。想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想他一声一声叫他哥,想他该回来看看他。
陈舷最一开始犯病,痛得想死的时候,都在想,方谕应该来看一眼自己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像个疯子,在爱恨的天平上不停地左右摇摆。
最后连自己的生死大权,都依然交到这人手里。
在做什么呢,他看不懂自己,只是虽说恨着,可也想要方谕给他一个交代。
我为你做这么多,你该给我个交代。
还我点什么。方谕,还我点什么。
第42章 乱梦 “哥,又做梦了?”
天亮以后没多久, 病房外头就吵嚷起来。
有人在下头中气十足、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嗓子“怎么回事”,随后各种声音闹闹哄哄地吵成一团,简直成了个菜市场。
方谕正坐在陈舷床边。闻声,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底下看了一眼。
陈舷躺在床上没动, 侧着身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底下的情况, 只听见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喊。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事儿,规矩就是规矩!医院已经严厉拒绝你们了, 你们呢?没拿到许可,你们就在这儿动医院的土地,你们怎么敢的!这是违法的知不知道!?”
“谁让你们干的?负责人呢!?”
负责人在三楼摸了根烟出来。
刚把烟拿出来半条, 方谕手一顿。
大约是想起后头还坐着个病人,他把那根名贵的黄金叶又塞了回去。
外头那保安头子又叫:“你们别跟我扯什么病人!病人需不需要, 那是医生说了算!你们什么东西啊,道德绑架我是不是!?”
话说得太难听了, 陈舷缩了缩身, 把自己裹紧, 心脏里又咚咚的跳。他遇见过太暴力的事情,心里头有了块阴影,听见谁大声就下意识地害怕。
方谕啧了一声。
他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陈舷听清了,但没听懂, 估计是意大利语。
方谕抓起旁边的外套,起身要走。临走时,他转头看向陈舷——他哥还蒙着被子躺在床上。
“哥,”方谕讪讪,“我下去看看, 可能要点时间,有点麻烦。”
“嗯。”
“我尽量早点回来。”方谕说,“你再睡一会儿吧,哥,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玫瑰。”
陈舷没回答。
方谕在他床头等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动静,才又讪讪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离开。
他走了,等门关上,陈舷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他望着门口,听着方谕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耳畔。
“真的要让他补偿你吗。”
陈舷抬头一看,见陈桑嘉满脸愁眉不展。
“想好了吗?”她声音很哑,“你想好了吗,粥粥。你不是……看见他,就挺难受吗?”
陈舷没吭声,陈桑嘉说的是真的。
书院里的人边让他看着方谕边折磨他,让他对方谕有生理性的恶心。可陈舷自己也是贱,都这样了,心里却总想着跟方谕的那四年,刚出书院那时候吐得都快死了,还是想他。
“想好了,”他说,“我想再试试,妈。”
陈桑嘉抿了抿嘴,居然没有强硬拒绝:“好。……唉,小白也跟我说了,说他把方真圆告了。他应该也没……那么糟?你如果还想试试他,就再试试。”
“但是,粥粥,你答应我。如果你觉得他不好了,你不开心了,你想离开了,就立刻抽身离开,也跟我说。”
“你不能再被伤害了,知道吗?”陈桑嘉说,“你绝对不能再委屈自己。”
“好。”陈舷说,“我知道的,好。”
外头的吵嚷突然一顿,然后安静下来。大概是方谕下去了,也不知道他和人家说了什么,楼下忽然就没了动静。
直到十几分钟后,楼下又响起呼啸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警笛声来了又走,不知带走了谁,总之楼下这回彻底没了声音。陈舷躺在床上,望向外头的玫瑰树。
中午时,防风布被撤了下去。玫瑰树花朵摇摇,沐浴在阳光下。
台风过去,天气回暖了,外头的风一夜间就和煦不少,一整天都在放晴。
夕阳西下。
陈舷正被抽着好几管子血的时候,方谕回来了,手上还提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袋子。
他关上门,长叹一声,揉了揉肩头,看来累得不轻。
陈舷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方谕张了张嘴。他似乎是想跟他打招呼,但话才出个气音,就止在了嘴边。
他最终没说出口什么话,只叫他:“哥。”
陈舷点了点头,没多回应。
方谕拿着袋子走进来,把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哥,医院一个劲儿说我不是,要警察抓我,花了好长时间,对不起。”方谕拿着袋子扒拉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个小袋子,双手奉上地递给陈桑嘉,“阿姨,这是我给你买的晚饭。”
“……”陈桑嘉抽搐着脸,“谢谢。”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这是做什么检查?”方谕望向给他抽血的护士。
“查血,看白细胞,血红蛋白和血小板。”护士答,“明天你们还要去做个核磁共振。病理检查出结果了,再拿个核磁共振的检查看看,尽快出手术方案。”
“好。”方谕应下来。
他低眸,眼睛落在抽血的针管上。陈舷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抽血针扎在自己苍白消瘦的胳膊上,血正在管子里流动。
护士抽完了血,拿上东西走了,给陈舷留了个棉签压着针口。
方谕的视线很刺眼很明显,他一直盯着他的胳膊。陈舷动了动手,故意把胳膊翻过来,把他胳膊上层层叠叠的伤亮给他看。
方谕苦涩地抿了抿嘴,陈舷看见他眼睛里闪过的自责。
陈舷心里忽的更松快了。
你总算看见了,他心想。
压着棉签过了一会儿,陈舷松开了手。见不出血了,陈舷就把棉签往床边的垃圾桶里一扔,转头面无波澜地问他:“最后怎么解决的?”
方谕回过神来:“没什么,交了一笔行政罚款,明天把东西撤掉就行。”
“交了多少钱?”
“没多少钱。”方谕走向他,“我很有钱的,多少钱都不算钱。”
他走到陈舷床边,拉开大衣,从怀里掏出两支包装好的花束。
两束红玫瑰。
方谕把花递给他。
陈舷愣了瞬,把花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玫瑰的芬芳扑面而来,他呆呆望着花蕊,忽然又不真实了。
饶是知道他会说到做到,为他带花回来,可真拿到手里的时候,陈舷还是觉得不真实。
“……我还没有花瓶。”陈舷抬头看他,“有花瓶吗?”
方谕忙说:“有,我给你买来了。”
他转身,回了柜子边上,给他找出一个花瓶。花瓶看着挺新,大概是方谕新买来的。
他把漂亮的素白小花瓶递给陈舷看,问他:“这个行吗?”
陈舷点点头,把玫瑰递给了他:“帮我插上吧。”
方谕说行,抱着花瓶去了水池子边上。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忙活了起来。
洗了花瓶,灌上水,把玫瑰插在里面,方谕抱着花瓶走了回来,放在了他床头。
“我得吃药,”陈舷觉得自己像发号施令的皇帝,“去给我找药吧,放在那边。”
他指指药柜。
方谕忙说好,转身又去给他找药,没有任何不满。
陈桑嘉怕他认不清,站起身来,教他认药。
“粥粥每天要吃很多药,”她说,“胃癌的药要吃,惊恐和解离的药也要吃。这个每天两次,早晚吃,每次三片;这个每天三次,一次一片,这个也是每天三次,但是一次两片……”
方谕像捣蒜似的连连点头,脸色凝重地一个一个看过来,一个一个记着,还把手机拿出来拍照,打开便签做笔记。
陈舷躺在床上,侧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认真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陈舷看着他的侧脸出了神,想起高中时。
高一的时候,他俩在同一排,但是隔了个过道。陈舷上课就经常望着他发呆,那时候他听课听得发昏,干脆偷偷望方谕的侧脸,方谕总是这样的一张认真的脸。
方谕给他拿了药来,还给他拿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边。陈舷吃下药,喝了水,把水杯还给了他。
“吃饭了吗,哥?”方谕问他,“我买了小米粥,你能喝的吧。”
陈舷点点头,他也确实饿了:“给我喝点。”
方谕把小米粥拿了过来。
他先把立在床边的折叠式小桌子拿起来,展开,横在床上,把打包来的小米粥放上来。
没要陈舷动手,方谕把盒子打开,筷子掰开,勺子放上,就差亲自喂他嘴里了。
等陈舷吃上了饭,方谕才转身,继续去忙。
方谕打开那些大袋子,把好几个大盒子从里头拿出来。那竟然是新的枕头和棉被,还有一整套的床褥。
陈桑嘉都愣了:“你买这个干什么?”
“这里的不好。”方谕抱着枕头过来,把陈舷背后的抽走,换上了新的,让他靠住,“多少还是医院,就算是VIP病房,给配的被子枕头也好不到哪儿去。哥,你吃你的,等你吃完了,我给你换上。”
“……不用了吧。”
陈舷是真的觉得没必要,他觉得这病房已经够豪华了,被子枕头褥子也都很软。
“换上吧,你得睡最好的。”方谕说,“我给你换,我有钱给你最好的。”
拗不过他,陈舷不再拒绝。等吃完了饭,他下了床,坐到了不远处的沙发上。
方谕亲力亲为地给他收了小桌子,把床上用品全换了一遍。
看见那个厚的离谱的床垫,看见这套床上用品漂亮豪华的包装,陈舷隐隐有了什么猜想。
陈桑嘉也是。
趁着方谕贤惠又朴实地忙着收拾床,她偷偷走过去,拿起地上的盒子,看了一眼标价,顿时脸一白。
她匆匆回来,压低声音说:“粥粥,五十万。”
“……人民币?”
“人民币。”陈桑嘉说,“我是听人说过,老方家的儿子在国外混得好……这也太好了,他干嘛的?别是抢银行的吧?我听说去的是意大利,他当黑手党去了?”
“怎么可能,做设计的,好像。”陈舷说。
这么一说,他才慢了很多拍地想起来,对于方谕,他也只知道是在做设计而已。至于是什么水准的设计,月收年收多少,他都不知道。
陈建衡也只是告诉他,方谕在做服装设计而已。
不过陈舷记得,刚在央礼府重逢那时,方谕还和方真圆说,在礼海那边有个人展……都能把个人展开回国内,应该很了不得吧?
陈舷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他忙上忙下地给他布置床,悄咪咪地思索。
十几万的手术费说拿就拿,五十万的床上用品说买就买。
陈桑嘉低声:“那五十万,买的好像还是单品。”
陈舷愣了:“什么?”
“上面标签就写了一个床垫,”陈桑嘉看着他,脸边也是直冒冷汗,“那个床垫就五十万……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
“单品就五十万,这一套下来,不得一百多万了?”陈桑嘉说,“把咱家房子再复制黏贴一个,两个一起打包卖出去,估计才能抵得上你现在这张床。”
陈舷没话说。
这是真的。
他望着方谕,视线飘飘忽忽的,觉得无比讽刺。
那么一张床垫,就抵得上他家一套房子,抵得上好多他这么多年为之痛苦,甚至想过死亡来了结的金钱。
钱真是可怕。可以成一个无底洞,可以吃人,可以买命,也可以只买一张轻飘飘的床垫。
方谕给他铺好床垫,过来把他扶到了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一躺上来,陈舷说不出话了。
五十万的床垫真是不白花钱,他一躺上来,顿时有种要飞升的感觉。垫子软得无法言说,躺在上面舒服至极。
天已经黑了,方谕把窗帘拉上,回头说:“睡觉吧,哥。”
“你睡哪里?”陈舷问他,“没有陪护床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陪护床,陈桑嘉睡在上面。
她并不打算走,这会儿还盘腿坐在床上,盯着方谕。显然,让一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卸下防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没关系,我坐在这儿。”方谕说,“我守着你睡觉。”
“你不睡吗?”
“我不睡,我守着你。”方谕说,“我安生了这么多年,这些年你都睡不好。说好了我要补偿你,当然也要给你守夜。睡吧,哥,我不睡,我欠你好多个晚上,我要还债。”
陈舷听得心里无言,也点了点头。虽然想法阴暗,可他觉得方谕真的也该苦一苦,这才算补偿他。
方谕把椅子侧过来,挨着他床边放好,又关灯回来,坐到椅子上,往后调低两档,就这么躺下了,连张单子都没给自己盖。
陈舷在黑暗里瞥了他一眼,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躺下睡了,睡前还是在心里嘟囔,他这想法真的阴暗——他真心觉得方谕就该这样。
又是不安稳的一晚,陈舷又做了乱梦。
他梦见十九岁的时候,梦见他们被发现的那几天。他梦见老陈狰狞的脸,梦见他气得骂他畜生,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
被关在卧室里反省,被绝水绝食的那几天里,方真圆有时候会上门来。陈舷背靠着门坐着,听见她在客厅里哽咽地哭,听见老陈愧疚地道歉。
陈舷不懂他道什么歉,只是觉得家里真是乱得搞笑,于是背靠着门吃吃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
森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陈舷猛地一抖,恐惧骤然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抬头,看见“教官”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他。
教官什么都没说,抬脚,鞋尖猛踢上他的脸。陈舷被踹到地上,大脑一片空白,趴着不敢起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淌了下来。他摸了摸脸,摸了一手的血。
“教官”拽起他的头发,把他往门外扯。
陈舷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惊恐地大叫起来,不断挣扎,却被拖行着出了门。他哭着喊叫,无济于事,身强体壮的男人把他按在一把电椅上……
“哥!”
陈舷猛地惊醒。
他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瞪着眼前,气喘吁吁,脑袋里阵阵的嗡鸣和巨大的恐惧缓缓褪去。好半晌,他才清醒过来,终于在视线里看清了方谕的脸。
方谕抓着他的肩膀,眼神正在黑暗里担心得发亮。
“哥,”方谕也喘着气,似乎比他还紧张,语气也颤抖,“哥,又做梦了?”
陈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呆望着方谕,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身上一阵阵被电击的灼痛。他望见方谕的嘴巴在张张合合,却听不见什么声音。
恐惧依然在心上残留,“教官”似乎还在压着他,把他在椅子上绑好。陈舷再受不住了,他扑上去,又抱住方谕,在他肩头上呼哧乱喘地喘了好几口气。
方谕僵住,片刻,他小心翼翼地搂住陈舷。
“没事了,哥,”方谕说,“都过去了,就只是个梦,没事了。”
方谕拍了几下他的后背,以作安抚。
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抚在后背上,陈舷慢慢平静下来。他长呼一口气,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把方谕用力抱紧。
第43章 恐惧 问我,还敢不敢喜欢你。……
陈舷双手都在方谕后背上用力抓紧, 指甲都深深抠进对方肉里。
方谕疼得头皮一紧,没吭声。
陈舷趴在他肩头上哭,浑身发抖, 呼吸哆哆嗦嗦地上不来气。
方谕还在一下一下拍着他:“没事了,哥,一个梦而已, 没事, 你没有回去。”
陈舷颤声:“别拽我……”
“……”
“别拽我……我不去,我不去……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会听话的,我真的……我会听话的……”
陈舷慌乱无助地低声求饶, 前言不搭后语,一遍一遍地在方谕耳边重复着。
他要疯了, 恐惧还压在心上,他身上还在一阵一阵灼痛。他看见“教官”站在床头那里, 还站在他不远处, 眼睛像狼似的发着绿光, 死死盯着他。
陈舷闭上眼,缩在方谕怀里。
他受不了了,不把心里头憋着的这些说出来喊出来,方谕如果再看不见他现在的恐惧, 他就要疯了。
“你得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陈舷说,“我再也不见方谕了,我再也不见了……我会听话的,我知道……我就是个精神病, 我是畜生,我再也不回家了……放我走,放我走……我不想死……”
陈舷大脑里一片混乱,痛得要炸开。他逐渐压不住声音,开始崩溃嚎啕地哭。
猛然间,他解离了。
像灵魂离体了似的,他突然不哭了。一切像电影一样不真实,陈舷懵懵地呆滞在那儿,突然不明白自己刚刚是为什么在哭,突然荒谬得觉得自己做作。
他睁开眼,方谕把他按在怀里,一声一声叫他,但陈舷没反应。他鬼使神差地抻长脖子,自虐似的,看向方谕身后。
“教官”还站在那里。
陈舷心里一片空白,不再恐惧,只是呆呆地流泪。方谕在喊他,但陈舷回不过神来。
灯突然开了,陈桑嘉也爬起来,披头散发地慌张上床,推了几下他的肩膀。
陈舷还是没有反应,他麻木不仁地望着远处的“教官”,耳边嗡嗡的耳鸣声里,陈桑嘉和方谕的叫声模糊至极。
他只依稀听见,一阵阵的电流声。
陈舷眨了眼。
再睁开眼,他已经平稳地仰面躺回到床上。
四周安寂,窗外路过两三声鸟鸣。
像突然转换的电影画面,一切在眨眼间就变了。
陈舷自己也是。
他捂了捂心口,心上已经平静,恐惧也消失不见。他怔怔望着天花板,望见头上的仪器平稳地跳着数字。他的心率很平稳,数字很正常。
好像昨晚那激烈的醒来,只是他的梦中梦。
耳边传来沉重的吸气声,陈舷歪歪脑袋。方谕靠在旁边生硬的椅子背上,缩着身子,低着脑袋,闭着双眼,好像在睡觉。
但他眼底一片厚重的青黑,脸上憔悴,眉头紧皱,看得出来,睡得不怎么样。
陈舷只在枕头上转了半个脑袋,这点儿窸窸窣窣的动静,方谕就在椅子上一抖,睁开了眼。
他眼睛疲惫发红,但没有醒来时该有的迷茫。
看来,刚刚只是在闭眼发呆。
方谕没睡。
“哥,”他起身,趴了过来,模样虽疲惫,但也担心,“听得见我吗?”
陈舷木讷地点点头。
方谕松了口气,又吸吸鼻子。他抬手抹抹眼睛,陈舷看见他从眼眶里抹掉一些水,他居然哭了。
“几点了?”陈舷哑声问他。
“六点半。”方谕抬手看了看表,“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要做检查,也得八九点以后。”
陈舷已经没什么睡意。
“不困,”他说,然后清了清嗓子,“可以倒杯水给我吗。”
“你要做核磁共振,哥。”方谕小声说,“不能喝水的。”
陈舷慢半拍地想起来,的确是这样。
“我手凉。”陈舷抬抬手,“那我不喝,你给我倒一杯来暖手吧。”
方谕看了眼他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手,面色复杂地抿抿嘴,说好,然后站起身。
方谕这两天穿的是白衬衫。他一站起来,后背上就有两三道十分显眼的血痕。
陈舷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干出来的。
方谕下地,刚走一步,就猛地一踉跄,狠狠脸朝着地摔了下去,摔得一声巨响。
陈舷吓得一激灵。
方谕爬了起来。
他拍拍身上,站起来就往外一瘸一拐地走,一声都没吭。方谕走到另一边去,拿起热水壶,拧开盖子,往里看了看。
“没水了,哥,我去接热水。”
陈舷点点头。
方谕走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他顺便还去洗了把脸,回来时一脸的水痕,刘海也湿了。
他往壶里倒了些凉的矿泉水,才拿来杯子,给陈舷倒了温水。
他把杯子递到陈舷手上。
水温度正好,不冷不热。陈舷把水攥在手心里,暖了会儿冰凉的双手。
方谕放好水壶,坐了回来。
“今天要做核磁共振,早上也不能吃东西。”方谕说,“等检查完了,我去给你买吃的。想吃什么?还吃粥吗?”
方谕声音也很哑。陈舷没回答,他望着他的眼睛,望见方谕疲倦眼睛里绞杂的痛苦和心疼,还有一些痛心疾首的悔不当初。
“你后悔什么?”陈舷问他。
“……什么?”
“你在后悔。”陈舷看着他的眼睛,“你在后悔什么?”
“……”
方谕眼睛里的疑惑消散。他紧抿了抿嘴,细长的手指握紧起来。
“什么都后悔。”他说,“全都后悔,我太对不起你了……你说得对,怎么我就没有早点来。”
方谕慢吞吞地侧身,往他床前倾身过来,靠在他床边栏杆上,望着他瘦得病态的手指。
“我怎么就没早点来呢,”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我早知道不对劲了,那时候气头过去,上了飞机,我就感觉出不对劲了……怎么就没有回来呢。对不起,哥,真的。”
方谕落下眼泪来,他又哭了。
陈舷握着水杯,看着他滑落的眼泪,看着他抬起袖子抹眼泪,看着他红了的眼睛。
陈舷心里翻涌起一些情绪,十分不是滋味儿。方谕在后悔,他本该觉得痛快,可他此时此刻居然一点儿都不痛快,只觉得沉闷。他低眸看看水杯,转头又看向外面,陈舷心上情绪有些复杂,可又病态地没太多波澜。
陈舷慢吞吞地摩挲几下杯子光滑的表壁。
“你运气不太好,”陈舷说,“我好久没做过昨晚那段梦了。这么多年了,最害怕的就是那一段。好久没梦到了,你真是运气不太好,一来就碰上了。”
“没有,哥,没有什么运气好不好……”
陈舷打断他:“你知道,他们怎么让我变‘正常’吗。”
方谕哽了下:“怎么做?”
“不知道是谁,把我摆在桌上那张照片,给了他们。”陈舷说,“那张我跟你高中开学的时候的照片,学校门口,你妈非要拍的那张。”
“然后,把我绑在一把电椅子上,把你的那一半照片,放到我面前。”
方谕面色惨白。
“我不愿意上去,他们就扯着我的头发,死摁着我,把我往上面绑。”
陈舷用力扣着水杯,指尖发白,冷汗也下来了,声音都发抖了,却还要说,“绑到上面去,把一些个东西贴到身上,然后打开一个什么装置。”
“问我,还敢不敢喜欢你。”陈舷说,“说不出话就继续电,敢还要喜欢也继续电,有时候说不敢了也继续电。”
“有段时间,我是真的恨你。”
“生理性的恨你啊,一想到你就吐,”陈舷说,“后来终于出来了,花了好久,终于慢慢缓过来了,又开始想你……又恶心又想你,昏天黑地的扒着个桶吐,胆汁都吐出来了,还是想你。”
“方谕,我……”
方谕突然扑上来,把他抱住。
他把他紧搂在怀里,扣着他瘦骨嶙峋面目全非的身体。
天亮了,抱着对方浑身发抖的人,变成了方谕。
陈舷浑身僵住,他感觉到方谕剧烈起伏的胸腔,听见他缺氧似的大口呼吸。
“哥,”方谕说,“对不起,哥……真的对不起。”
“我该早点回来……哥,我什么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是踩着你出去的……我知道,是你给我铺的路……这么多年了,怎么这么多年……你不该这样,我的东西都是你的,别害怕,哥,对不起……”
他又哭了,他埋在陈舷肩膀上泣不成声,陈舷衣服上湿了一片。
方谕紧紧攥着他。陈舷趴在他怀里,感觉自己要生生被抱碎。
陈舷没动,也没挣扎,尽管他被方谕抱住还是浑身不适,还是犯着恐惧,还是呼吸不畅。
他不舒服,可他的精神摇摇欲坠了太久,他一直在等这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一个方谕悔得崩溃的拥抱。
方谕终于为他哭了,陈舷一直在等方谕对着他泣不成声的这天。
等他终于知道陈舷都做了什么的这天。
可是为什么,让他足足等了十二年。
为什么十二年都没来呢。
陈舷张了张嘴,没问出口。方谕哭的声音有些刺耳,他说不出话。
八九点钟,医院正忙。
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好多人都在各个窗口排队。
陈舷披着外套,坐在轮椅上等着。
毕竟从江里被捞上来以后动了刀,陈舷肚子上还有个刀口,大前天才拆的线。就算最近能下地走一走,也不好站太长时间,过来做检查时,还是得坐轮椅。
陈桑嘉拉着他的轮椅,坐在大厅里的铁皮椅子上等着。陈舷腿上盖着方谕一件上万且柔软的羊毛大衣,身上也是他一件同款的新棉羊毛大衣。
身上这件是方谕一早才拿出来给他的新品。
陈舷窝在暖和的大衣里面,靠在轮椅上,望着远处。
只一件白衬衫的方谕在四处乱跑,忙上忙下。这几天没日没夜的折腾下,方谕那原本挺时尚的一头卷毛,已经乱成了鸟窝。
方谕自己无心打理,头发乱得不行,像顶了头方便面,一点儿看不出这曾经是个能去时尚芭莎出席盛典的时尚发型。
人很多,过了半个小时,方谕才办好单子,跑过来。
“东西弄好了,直接去做检查。”
他说着,拉过陈舷的轮椅,亲自推着他走。
他推的慢,生怕颠到陈舷,一路都很小心谨慎。
到了门口,陈舷一个人进了核磁共振的检查室。
躺在上面准备进行检查的时候,他往外面瞅了眼。
好巧不巧,和方谕四目相对。
检查室外的走廊和室内,只隔了一道长长的玻璃窗。方谕站在玻璃后头,揪心得目光破碎,担忧地望着他。
陈舷无言片刻,躺了下去。
核磁共振的时间有点久。
出来以后,陈舷弯着腰干呕了好一会儿,有点头疼和恶心。陈桑嘉扶着他,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了一会儿气。
“检查结果说会直接发去医生那边,等手术方案出结果了,就通知我们。”方谕蹲在他身边,手摁在轮椅扶手上,望着他,“先回病房吧,哥,接下来没什么检查要做。饿了吗?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吃不下。”陈舷揉了揉心口,咳嗽几声,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现在……只想喝点甜的。”
“那我去给你买点绿豆汤什么的。”方谕忙说。
这也好,陈舷点了点头。
方谕把他送回了病房,然后就赶紧出去了。中午的时候,他买了绿豆汤和陈皮红枣饮回来,把它们一样一样摆在了陈舷床头上。
陈舷捧着绿豆汤,喝了几口,干呕感有所缓解。
“我让人在附近租了房子,哥。”方谕说,“不是去住,在那儿做饭方便一点。不然总在周围的店里买,对你的病不太好。为了口感好,也不知道店家会往里面加什么。自己有个厨房,也好给你干干净净地做东西吃。”
陈舷点了头,低头捧着绿豆汤继续喝。
喝完汤,方谕把药拿来给他,转身出了门去,说去上个厕所。
他关上门走了,陈舷照例吃了药。
外头响起喊声和吆喝声。
刚刚就一直有人在下面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会儿,他们声音大了起来,听着是正忙成一团。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是什么机器运作了起来。
陈舷吞下药,往外看去,疑惑地皱皱眉。
“外面干什么呢。”
陈桑嘉也奇怪,站起身来往窗边走。
刚走到一半,突然,玫瑰树被拦腰截断,轰隆隆地倒了下去。
咚地一声,银杏玫瑰直直地栽倒在地。
如同陈舷没有回头路的十九岁。
陈舷怔在床上。
轰隆隆的机器运作声戛然停下,锯树的工人们欢呼起来:“干完了!”
他们轻松高兴地大笑,还在下面拍起掌。
第44章 疯子 也只有疯子才能救精神病。
“完事了!”
“完活完活!”
“完活什么完活?这才刚开始!赶紧的, 都拿锯子!把树锯了装车!”
陈舷愕然失色,他翻身下床,一个踉跄, 差点跌到地上。
“粥粥!”
陈桑嘉赶忙过来扶他。
陈舷推开她,朝着窗边跑过去。
眼前的景色重重叠叠地出了重影,陈舷耳边响起方谕的声音。他看见被方真圆抓到的前天, 看见方谕拉着他贴着膏药的手, 看见方谕红着耳尖低着眼睛。
【哥,我答应你了啊, 以后每年都不会漏了你的。给你买蛋糕,还要给你买花。】
【我给你买玫瑰花。红玫瑰,好不好?】
陈舷扒着窗框, 摇摇晃晃地起身。
脑门贴着还有些冰凉的窗户,他往下看, 看见一群工人拿起锯子,对着倒在地上的断树, 一边笑着吆喝着, 一边锯了下去。
玫瑰树被锯断。
陈舷又上不来气了, 他呼哧乱喘起来。
“哥?”
声音从后面传来,陈舷一哽,回过头。
方谕站在门口。
看见他的脸的一瞬,方谕骤然一怔, 呆立在那里。
“怎么了?”方谕小跑过来,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哥?”
陈舷还没回答,方谕先一步听见了外头的吆喝声。他也往底下一看, 也看见了工人们正在锯树。
方谕刷的白了脸,转过头,和陈舷对视上。
陈舷沉沉跪在地上,还在看着他。他的手扒在窗框上,眼眸颤抖,呼吸剧烈起伏,红着眼眶,像要散架了似的,绝望地望着他,像那晚他激烈地猛然从噩梦里惊醒。
陈舷喉结滚了几下,欲言又止。
没关系。
没关系,是他自己说不要的——陈舷想说没关系,可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不是没关系。
不是没关系,是方谕差点摔死,所以他不要了。
可是……
可是他想要啊,还是想要。如果能留住,谁会不想留住?
如果还有路走,他怎么会……
那是方谕说好要给他的。
那是他在台风天里给他种好的。
怎么能……
陈舷呆望着他,微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他哭了,方谕脸上的血色立时一分一分褪去。
“……我去给你弄,哥。”方谕说,“你想要,我就给你。”
他抓起外套,最后放下几句嘱咐,转头夺门而出,临走前还在喊,要他别担心,不用多想。
方谕走了。
陈舷坐在窗边,望着被拉开又关上的门,许久没回神。
底下的工事依然进行着,工人们锯树锯得不亦乐乎。有人还把上头的玫瑰摘下来几朵,嘿嘿乐着:“这玫瑰真是漂亮,我偷拿几朵,回去给我闺女。”
“哪儿有爹给闺女送玫瑰的?”
“不行吗?我就乐意!”
陈舷侧过头,看向外面。
其他工人犯难:“这样不好吧。医院要回收这些玫瑰的,我们还得装麻袋里送回去。”
“少一两朵他又不知道。这么多玫瑰呢,他能一朵朵数过来啊?”
工人满不在乎地说着,从树上硬折下两朵玫瑰来,往自己兜里塞。
玫瑰被强行挤进狭小的兜里,花朵变形,花瓣掉落。
陈舷一窒,心脏好像被什么重物生生碾了过去,痛得想呕血。
“拿出来!!”
底下突然一声暴喝,工人们吓得一激灵。
陈舷也一下子从恍惚里回过神。
他转头一看,方谕竟然正从旁边冲过来,不知怎么,手里还有把粗柄木刻刀。
刀的刀尖闪着寒光,刃有约莫十公分,看起来足够捅死个人。
“给我拿出来!”方谕拿着刀走过去,声音歇斯底里,“谁拿我玫瑰了!谁让你们拿了!?那是我给我哥的!都给我拿出来!!”
工人们大惊失色。
方谕不仅手上有刀,脸色也青白,眼睛里气得血丝密布,整个人不修边幅得像个活疯子。
谁都不敢多说话,拿了玫瑰的工人们忙不迭把兜里的花都掏出来,蹲下去,放回原处。
方谕不依不饶地咆哮:“还有!把兜都翻出来!绝对还有人偷拿!!”
工人们吓得都快哭了,纷纷哆哆嗦嗦地把兜翻出来:“没有了大哥!真没有了!”
为首的工人也挥手劝架:“哥们,冷静点,我们这也是工作,是拿钱办事……玫瑰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医院的吗!?”
方谕转头就把刀尖指到他脸上,那工人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屁滚尿流地往远处爬着逃走。
其余工人们更是被吓退一大圈。
“搞什么东西,谁让你们把树砍了的!我调解都调解了,钱都给了!不按调解书上写的走!?我他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砍树的!!”
方谕甩着刻刀,把他们挨个指了一圈,脸色狰狞地大叫,“锯子都给我放下!打电话!现在就给我报警!把那个老不死的叫来!”
工人们吓得不能思考:“老不死的是……”
“院长!!”
“好好好,好好好。”
“我们这就去啊,兄弟,这就去,你千万别冲动……”
工人们不敢跟方谕对着干,赶紧放下锯子,退出去好远。
“别踩我哥的玫瑰!!”方谕又喊。
工人们踮起脚尖,跳芭蕾似的绕远走了。
他们退了出去。
方谕整个人抖个不停,喘了好几口粗气,手都跟得了帕金森一样发抖。直到工人们一个不剩地全都离开了玫瑰四周,他才长出了一大口气,放下其实早已经全麻了的手。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浑身都已经湿了。方谕抬手,抹了一下脑门,抹了一手背的冷汗。
他抬头,望向301。
陈舷还在窗边,他低着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方谕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眼睛,但陈舷没再绝望,眼神比刚刚好多了。方谕又松了口气,抬手朝他挥了挥,示意他回去歇着。
警察和院长很快都来了。
方谕捏着刀不撒手,还在底下拿刀对着人。
陈舷坐在窗边,没回去。
院长急匆匆地过来了。原本,刚到了地方时,他还一脸不耐烦,张嘴就想骂方谕神经病。
结果方谕一转身,院长看见他正拿着把刻刀对着人,还一脸阴狠,好像能为了这棵银杏玫瑰跟他们所有人拼命似的,当即吓得小脸煞白。
院长不敢吭声了,警察也蹭地停在外围,倒吸一口凉气。
“方先生,”警察连忙劝说,“把刀放下,方先生,有话都可以好好商量。”
“好好商量?”方谕拿刀尖对着院长,“我昨天没跟你好好商量吗?调解书白纸黑字地都列好了!我跟你说别砍树,别砍树,玫瑰都摘下来就没问题!你干什么?非要砍树!?上年纪了你不认字了吗!?”
这话一出,其余人都或惊讶或不解地望向院长。
院长支支吾吾了会儿:“爬那么高摘玫瑰,多费事,患者看见了也不知道会说什么,被人拍到传出去……估计对医院影响也不好,把树砍了一了百了,干活也快。再说了,你总不让砍树,说不准是这树让你搞出什么问题来了……”
方谕骂他:“你他妈什么逻辑!?”
院长火也起来了:“本来就是,怎么就你家特殊!?你非要租这棵树,说什么你哥需要!病人需要!你演言情剧啊,我就没见过谁治病得种玫瑰!女的都不这么娇气——”
“跟是男是女有关系吗,你还搞性别歧视!?”
“好啊,那但凡是个人,就不会这么娇气!”院长说,“你总要讲讲道理吧,啊?什么病人啊,还要霸占公家……啊!!”
院长话都没说完,方谕举着刀尖对着他,一声不吭凛着双眼就往他跟前走。
周遭围观人群吓得一片尖叫,鸟兽群散。
院长也惊得掉头就跑,没跑几步就一屁股摔到地上。
“方先生!”
几个警察冲上来,有的连忙把院长往后推,有的挡上来拦住方谕,“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你别动刀子啊,你说你这——”
很意外,警察一上来,方谕立刻躲开刀,把刀放下了一半——他好像自己也生怕划着谁。
刀是放了,但他嗓门丝毫不减,中气十足的大骂:“起开!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你三番五次说娇气!他怎么娇气了!他怎么搞特殊了!!”
“我哥就是特殊啊!病人不特殊谁特殊!?公交地铁设的特别座位都把病人算在里面的,病人不特殊,你特殊吗!”
“我都告诉你了,我说可以拆,我说你别动树,我说把玫瑰拆下来给我!那是我的钱买来的,是我给我哥买的!不放在树上我也要拿去给他,这话我说没说!你说啊!我说没说!!”
“我说你要是怕拆玫瑰的人工费贵,我来找人,我出钱!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没事,你出钱,结果你转头就把树砍了!?我会缺你钱吗,你这么玩我!?”
“我十二年前就要给他买的!那时候你拦他拦的我没买成,今天你们也拦我!都他妈拦着我!都不想让他好过!我去你们的,我今天就要都给他!”
楼上窗后,陈舷心里一震。
他望着楼下,望着那个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的疯子,目光怔愣。
窗户没开,却有一阵大脑空白的风呼地吹来,吹得陈舷心脏咚咚几声,随后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忽然听不见方谕的喊叫声了,只看见他像个疯子一样,面色扭曲地拦在他的玫瑰前。
警察趁机走到方谕旁边,刚要去夺他手里的刀,方谕却往他身边后退一步,把刀一挽,竟然直接老老实实地把东西藏在他后面,塞进了他手里。
警察:“……”
警察看了眼方谕。
方谕还在目不斜视地朝着李明军大叫,喊得面红耳赤。
警察抽抽嘴角,明白了一切。他作势夺下他手里的刀,把他连拖带拽地架起来,往警车里塞,准备带回警局去再说。
马西莫从另一边跑了过来。十几分钟前,他接到了方谕的消息,赶紧火急火燎地赶到这儿来。
一过来,他就看见他的老板——北意大利世界级奢侈品品牌l’arca总工作室大设计师老板,多场世界级时装秀设计总监,多位国际巨星服装总设计师,从来人前缄默高雅清冷尊贵的方总,正头发乱得像个鸟窝,歇斯底里的像村口老疯子,被警察架着还在大叫。
“我告诉你李明军,要是这树玫瑰出事了,要是这树回不去,就这么真被砍了……我第一个出来就砍你!”
方大老板大喊大叫,手指着他,在警察怀里扑腾不停,“你给我等着,我回来我就数我的花!但凡少一朵,你就等着我吧!”
他被警察塞进车里了。
院长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流了冷汗下来——方谕刚刚瞪着他的眼睛,是玩真的。
看得出来,老头估计是人生头一次被这么威胁。
马西莫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了会儿老头,转头又看了眼四周。
很完蛋,围观群众虽然跑了,但没跑远,马西莫看见了一堆直直对着远去的警车的手机镜头。
小马秘书沉默片刻,开始思考本职工作——怎么把方谕从警局捞出来。
*
陈舷怔怔地看着方谕被塞上警车,然后被带走。
陈舷脑子里有点乱,药物性地麻木了一片,又有点被吓到。好半晌,他才回过些神来,终于想:方谕,好像疯了。
方谕这人——陈舷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但记得他是个内向的人。
方谕不爱说话,上学的时候,兄弟几个凑在一起时,他连玩笑话都不怎么会说,就只是在好笑的时候跟着他们笑几声,大多时候都不吭声。
打游戏的时候,兄弟探图,他在家里种菜;兄弟下矿,他在家里浇水;兄弟打怪,他在家里喂鸡。
还会十点准时睡觉。
就是这么一个朴实无华、老老实实、与世无争、话也不爱说的三好学生型老农民。
连陈舷逗他玩,他也只会脸红,别开脸,不看他。
这么个老老实实的纯情小孩,刚刚干了什么?
突然,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响起。
陈舷低头,看见那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院长倒腾着小碎步跑来,拦住了试图动一动玫瑰树的工人们。
“别动!”院长满头大汗,“千万别动!”
“我们挪一挪而已,院长。”工人说,“现在……”
“不用挪!不用挪!千万别挪!”老院长声音颤抖,“那疯子出来看见树动了,不知道要干什么!可不能惹他,我还以为他是个能打商量的……快别动了!惹不起他!”
这话一出,陈舷脑子一白,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病房门被敲了两声。
陈舷回头,门被拉开,是马西莫。
“陈先生,”他说,“老板叫我来跟你说一声,这次可能要在派出所里过夜,不知道要多久,请您多等一会儿,以及您一定要按时吃药,他会尽早回来。”
“这两天的话,我会先替老板给您做饭过来,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陈舷愣愣地听完。
从他的话里听来,方谕精神状态很正常——刚刚在等警察和院长来的时候,方谕的确在下面拿出手机来了。陈舷还恍惚地纳闷了下他在给谁发消息,原来是给马西莫安排“后事”。
“……他,一直这样吗?”陈舷问。
马西莫拿出本子和一支圆珠笔,正准备听陈舷点菜。
听了他这话,马西莫毫不意外,也知道他在说谁:“您别误会,老板在对人下菜碟。他很少这样,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世界很现实,很多人欺软怕硬。有的人蹬鼻子上脸,欺负人好说话,没办法,老板有时就会故意这么做,毕竟大家都不敢惹疯子。”
马西莫说,“不是个好办法,一般不被逼得急眼了,他不会这么干,毕竟也是个很掉脸的做法。多少在外是个大设计师,脸皮是重中之重。”
“不过,我看他刚刚是真的生气,这回演的有点真情实感。”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人敢摘花了,不是吗?”
陈舷哑口无言。
他转头,又往下看,看见院长着急忙慌地叫人去拿挡风罩,又叫工人们都快走。
“木牌,再找个木牌立上!”院长说,“写上,玫瑰不能摘!还有,附近装监控了,摘玫瑰的人抓到就罚款!”
……疯子。
陈舷低下眼帘,望着地上慌乱地将玫瑰树围起来的人群。他还是想,方谕真是变成了个疯子。十二年真长,他记忆里面那个不声不响的小孩,现在也会这一套了。
病房下面,警戒线都拉了起来。
第45章 生日 别笑了,你看起来都要哭了。……
方谕足足两天都没回来, 陈舷不知是药吃多了,还是这两天犯病太多,头痛脑热了起来。
病痛接踵而来, 他的胃癌也又严重了些,胃痛变得激烈了,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疼得总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等白天起来吃药, 又吃了就吐。
他变得一点儿饭都吃不下了,吃什么都吐。陈桑嘉看他这样, 又偷偷躲到厕所里哭,半天才红着眼睛回来。
陈舷望着外头,那天以后外头无声无息, 银杏倒在地上,没人去扶, 一地的玫瑰像一大片的血。
第三天下午,手术方案出来了。
“肿瘤变大了, 得先辅助化疗一周, 缩小肿瘤以后再手术。”陈白元说, “最近的症状不用担心,还在可控制范围内。你回头给你的身体上个高香吧,你去宁城折腾成那样,它都没有恶化太多。跳了冰水还能拉回来, 真是佛祖在天上保佑。”
陈舷没吭声,他病恹恹的不想说话,只望着窗户外头,有一茬没一茬地听陈白元唠叨。
陈白元很快把他的化疗提上日程,第二天陈舷就要开始化疗。
陈白元劝他去剃个光头, 他说等化疗完,两三个礼拜以后就得掉光了。与其看它一点点在自己手上掉光,还不如提早一推子下去给它整了,总比让自己看着自己日渐秃掉,受着上刑似的心理煎熬强。
陈舷没吭声,他心说他受过的煎熬比这狠多了,怕什么。
“改天再说吧。”他只说,“先化疗。”
舍不得自己的秀发且犹犹豫豫的病人,陈白元见得多了,他也没多阻止。
“都行,看你,不剃的也有。”陈白元说,“话说回来,方谕还没回来?”
陈舷怔了下,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他说。
“医院出的事,我当然知道。院长这两天快被吓死了,他去派出所问过,连律师都找了,去问能不能告方谕,能不能给他判刑。”陈白元说,“可方谕又没碰着他,再说调解书上明确写了,那棵树不砍,双方也都同意了,还签了字画了押,结果他出尔反尔,弄了这么一出。”
“听说,不仅他告不了方谕,方谕还能追究他违约责任。”陈白元乐了声,“这两天,院长都要疯了。太好了,他天天牛逼哄哄的,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陈舷还是没吭声。
他低着头,坐在轮椅上,抠了几下手指甲。
陈白元看了他一眼。
陈舷和以前一样,表情淡漠恍惚,只是眼睛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在他眼睛里绞杂着,不知究竟是在纠结什么。
陈白元收回视线,没做声。
“方谕很快就回来了,”他说,“没什么大事的,他又没伤到人,拿刀估计就是做做样子。”
陈舷点点头,还是没出声。
定下治疗方案,陈舷又回了住院楼。拆了线的刀口隐隐作痛,他躺回到床上,硬着头皮吃了药,差点又没吐。
他躺在床上,缓了半天都没劲儿,干脆昏昏沉沉地闭上眼。昨晚没睡好,于是临近中午这会儿,他吃完药就睡着了,又做了梦。
他梦见老陈生日那天,梦见一大家子人围着桌子,给他办了生日宴。
方真圆温柔地笑着,给他戴上了生日帽。
老陈喜笑颜开,一群人关上灯,饭店的工作人员拿来灯牌,放起了生日歌,所有人拍着手给他唱起了生日歌,陈舷也笑着拍手。
蜡烛的暖光把老陈的老脸照得暖融融,他满脸笑容,嘴角堆起来的褶皱看着都是幸福的。
所有人都在唱:“祝你生日快乐——”
陈舷强忍着委屈在陪笑。
生日歌正唱到一半,突然间,方谕一把把他拽了起来。
陈舷猝不及防地起身,又被他往外扯。在黑暗里,就听砰砰两声,陈舷膝盖一痛,撞倒了椅子。
他被方谕带着,冲出了门。
身后的歌唱声戛然而止,家人们懵逼地惊呼几声,更多的是反应不过来的沉默。
推开门后,亮光刺眼。
方谕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们跑了很远,跑出了饭店,跑到远处路边。夜色无边无际,路灯底下,方谕拉着他停下来,气喘吁吁了会儿。
“跑什么?”陈舷愣愣地看着他。
“你跟他们笑什么。”方谕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不悦地看他,“又不是什么好日子,从来都没人记得你,那就不陪他们了啊。别笑了,你看起来都要哭了。”
“走,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陈舷怔在那里。
正是盛夏,路边大树枝繁叶茂,晚上也热得要死。不知是跑的还是怎么了,陈舷脸上忽的滚烫。他呆呆望着方谕,望着跑了一路还喘个不停的方谕,看见他脸上的不高兴和忿忿不平。
迎面吹来夏夜的热风,行人三三两两地从旁边过去,另一边是热街的车水马龙。嘈杂的夜晚,陈舷忽的鼻头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就下来了。
方谕又一下子慌了。
“哥。”
“哥,哥。”
耳畔传来声音,陈舷慢吞吞地醒了过来。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见了方谕。
方谕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梦里那对着他的眼泪手足无措起来的小孩,一眨眼就大了好多。他穿着走时那件暖灰色的羊绒大衣,整个人又憔悴了些,胡子都长出来了,眼睛在黑暗里担忧得发亮。
“又做梦了?”方谕小声,“你说梦话了,说什么他们不给……做噩梦了吗?”
陈舷呆望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梦见你了。”他说,“梦见你非带着我跑的那天。”
方谕歪歪脑袋。
他看起来不太记得。
陈舷没有多说,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方谕小声,“我听陈医生说,你的治疗方案定下来了。幸好,我正好赶回来了。”
陈舷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哥,你看。”方谕叫他,“你看着我这边。”
陈舷望向他。
方谕回过身去,往窗边走,哗地拉开了窗帘。
外面是那棵银杏树。
整棵银杏长满玫瑰,一树的血红,一如那天台风天时,陈舷所见到的那样。
树底下还打着两盏暖黄的光,将整棵玫瑰树打亮。
陈舷愣在床上。
方谕站在窗边,拉着窗帘,往旁边躲了躲。
陈舷缓缓坐起身。
对着震人心魄的玫瑰树愣了很久,他才转头看向方谕。
方谕局促地缩着肩膀,摸了摸鼻子,笑了两声说:“我给你弄回来了。”
“……怎么弄的?”陈舷声音发哑,“他们不是不让吗?”
“我交涉半天,这次让了。”方谕挠挠脸,“你看,我有办法的。”
“树不是……倒了吗?”
“还没多久,可以接回去。”方谕说,“下边架了个架子,把它稳住了。”
“……”
陈舷没再说话,他望向外头的玫瑰树。
真是漂亮,底下打上来的灯也漂亮。真像那天方谕带他跑出“家”的时候,路灯打下来的光。
方谕带他跑过。
方谕带他逃过。
十二年前,再往前倒腾几年,陈舷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没受疼痛折磨的十六七岁小孩。那会儿他跟方谕最好,父母总是不在家,俩人在空荡的家里总是肩并着肩。
陈舷记不清具体的事了,但记得那时他真的幸福。
方谕对他极其宽容。陈舷可以在他的床上肆意打滚,可以把他的床单躺得皱巴巴的,晚上还能抢他的被子。不想回房间,就可以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他可以穿方谕的衣服,穿他的睡衣,还可以随便喝他的果汁和牛奶,方谕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方谕连作业都会给他抄。
偷偷的。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生活好久,一回家就跟连体婴儿似的连在一起。
一转眼,初二的夏天到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突然有天,老陈在饭桌上说:“我生日快到了。”
陈舷夹菜的筷子突然一顿,嘴里嚼着的饭也停下了。
他突然的顿住,只引起了对面他弟弟的注意。
爹妈没有一个注意到,方真圆极其自然地接下了话茬:“这么一说,是快到了。就是下礼拜了嘛!咱出去吃吧,让小鱼给你买个大蛋糕!”
陈胜强哭笑不得:“什么话啊你,让孩子给买蛋糕,算怎么回事?”
“让小鱼孝顺孝顺你啊,应该的。”方真圆说。
“小鱼才多大。”老陈说,“可不用,蛋糕我自己买!这样,等下个礼拜,叫上亲戚朋友,去饭店吃顿饭。”
“好啊,”方真圆看向方谕,“你俩也跟着去。”
方谕没吭声,只望了眼陈舷。
陈舷费劲地抬起脸,抽抽嘴角,苦笑了声:“行。”
老陈问道:“说起来,小鱼什么时候生日?”
“早着呢,十一月。”方真圆说。
老陈瞪圆了眼:“那不是过去了吗!你看看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哎呀,不是什么大事,我给他买了礼物了。刚住到一起,孩子生日,怎么好意思让你费心。”方真圆说,“今年好好过就可以了,不碍事的。”
“那我可得把去年的给你补上。”老陈说。
“小舷什么时候生日呀?”方真圆问。
陈舷满脸堆着僵硬的笑,没做声。他没再夹菜了,筷子绕着碗边打转,一下一下的,嘴角有点抽搐,不知怎么,笑得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哎呀,”老陈才想起来,“我儿子好像跟我同一天。”
方谕一怔。
方真圆也愣了:“真的假的?”
“真的,阳历都是7月11号。”陈胜强说,“出生那会儿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们一家还高兴了好久呢。”
“有这么巧的事。”方真圆说,“那一起过吧,多高兴的事啊。”
“是啊,那就那天一起过吧。”陈胜强也说,“这么多年,一直都跟我一起过的。”
陈舷弯着眼睛笑着,抬头,点了点脑袋,嘴角僵得发抖:“好。”
他夹了一筷子菜,又扒拉一口饭时,看见方谕在看他。
他坐在他对面,皱着眉,面色复杂地望着他。
第46章 长大 “他得什么心情?”方谕说。……
老陈的生日一天一天近了, 陈舷却一天比一天郁郁寡欢。他开始望着远处发呆,手上游戏玩几分钟就停下。
又一天午后。
岁月静好。
方谕卧室里,屋子里冷气呜呜地吹, 外头烈阳毒辣,窗旁拉着纱帘挡光。略显昏暗的屋子里,陈舷坐在床上, 嘴里叼着根碎碎冰, 手上拿着个PSP,正在噼里啪啦打游戏。
打了一会儿, 这局游戏结束了。
结束动画开始欢呼地响起来,陈舷突然无聊,于是抬头, 望着方谕的背影发呆。
方谕坐在书桌面前的椅子上,靠着椅背, 手里拿着本练习册,正刷刷地写——要不然怎么人家是年级第一, 暑假这种最该浪费岁月的时候, 小鱼同学还在刷练习册。
卷王。
陈舷心里嘟囔了句, 低头又对着游戏机发呆。
手里的游戏机上,结束动画已经到了结尾。
陈舷耳朵里插着耳机,耳机里悠扬的音乐渐歇,但他一无所觉, 盯着游戏里举盾拿剑的小人发呆。
老陈又要过生日了。
除了过年过节要家族聚餐,也就年年他自己过生日的时候,老陈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陈舷盯着游戏机发呆,出了神去。
每年都是这样。
老陈离婚以后,陈舷就没过过一次正经生日。
——一个毛茸茸的黑毛脑袋突然挤进他怀里。
陈舷瞬间回神, 吓得一哆嗦,游戏机差点甩飞:“我操!”
方谕抬起脑袋。
一双丹凤眼平静地望着他:“发什么呆呢,哥,你游戏都结束了。”
陈舷被他吓得一股无名火:“你有病啊,突然过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要是有心脏病,这会儿都已经看见黑白无常了!”
方谕面无表情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起嘛。你这几天,怎么总这样?”
陈舷不解:“什么总这样?”
“动不动就发呆。”方谕说,“早上吃饭你都没吃几口,刚喝了口豆浆,就看着外头发呆。”
“有吗?”
陈舷刚应一声,方谕就又往他脸跟前凑过来,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舷不禁往后仰了仰身子,试图跟他拉开距离:“话说,你是不是太近了……”
方谕又凑上去,执意跟他脸对着脸,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你平常就这个距离,走路总挤我,一直都把我挤成这样。”
“是吗……”
“是的,哥。”方谕说,“我一直被你挤得只能在马路牙子上面走,你还嘲笑我。”
“好的,哥错了,哥以后注意点,总之你现在能不能……”
“哥。”
陈舷本能地应声:“哎。不是,你先别打断我,我说你能不能先……”
“你是不是在委屈?”
陈舷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是不是在委屈?”方谕又说了一遍。
陈舷哑然。
他怔怔望着方谕。
他斜靠在冰凉的床头板上,方谕几乎是压在他身上。他们距离极近,眼睛望着眼睛。
游戏里,平和的待机音乐在耳朵里响。
方谕眉头皱起,似乎很不高兴。
陈舷瞳孔微颤地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白,被他一句话问得茫然无措。
你是不是在委屈?
你是不是在委屈?
……他在委屈吗?
陈舷茫茫然,给不出自己的答案,只是眼圈骤然红了。过往几年被无视的生日宴浮上心头,他忽的想起老陈不在意的笑脸。
视线里突然模糊,陈舷一惊,赶忙抬手擦了两下眼睛。
“你还真的是委屈。”方谕说,“我……”
“我没有。”
“你哭了。”方谕说。
“我没哭!”
陈舷大声反驳一句,把方谕一把推开。
他把游戏机一扔,手脚并用地慌乱下床,眼泪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陈舷趿拉上拖鞋,门一拉,朝着卫生间跑了过去。
方谕被他一推,顺势坐到了床上。
他怔了瞬。
陈舷刚刚转身下去时,没来得及把眼泪擦干。很不凑巧,方谕看见了他掉下来的一颗泪。
卫生间那边,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陈舷这人真是,都委屈成这样了,也不会摔门。
又咔哒两声,他把卫生间的门锁上了。
方谕揉揉脖子,低头,看见他的游戏机界面上,举盾拿剑的小人还在一跳一跳。
锁上了门,陈舷呆立在卫生间门后。
他的手指搁在锁扣上,指尖微抖,还紧捏着锁扣。半晌,陈舷用力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转过身,背靠住门,把这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
他滑落着坐到地上。
他两眼通红,冒着水光,瞳孔用力得发直,眉眼也不断地抽搐着,嘴巴紧抿成一条线。不顾他这样用力地往下憋,眼泪还是扑簌簌地不停落下来。
陈舷觉得可笑,他笑出声来。
不过就是个生日的事,他都十五岁了,这种事就只是小事而已,生日也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过不过都一样——他心里明明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一直这么说,偏偏却每次提到的时候,都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方谕一问他是不是委屈,他居然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神经病,”他偷偷低声骂自己,“神经病。”
陈舷抹了把脸,突然不受控地想起十一岁那年。
【今天也是我生日。】
他听见自己说。
“什么?”
宴席结束,宾客们散了。那天路边车水马龙,老陈满面春风地送走最后几个人,走过来招呼陈舷,叫他上车回家。
陈舷就跟个小倔驴似的站在那儿,手搁在背后,微低着脑袋,嘟囔着说了这句话。
“今天也是,我生日。”他又说了一遍,“怎么没有我的蛋糕?”
“哦,我给忘了。”老陈笑了声,“你都十一岁了,还要小蛋糕啊?也不嫌丢人现眼。”
陈舷怔住。
“哪里丢人了?”他说,“以前你跟我妈一直给我买……”
“那是以前啊,你当自己一直是小孩?”老陈说,“你都十一岁了,陈舷,成熟一点。小孩还过什么生日,你没看见今天来的都是亲戚朋友?里面还有爸爸工作上一直合作的大老板。”
“大老板,哪儿有陪你这个小孩瞎胡闹的道理?”
“今天看着是过生日,实际上是应酬。你这个小脑袋瓜,可长点心眼吧,祝你生日快乐算什么应酬啊?你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嘴甜点,多说说话给我捧捧场,就行了。”
“也不小了,你懂点事,帮我分担点。”
“别给我添麻烦,行不行?”
陈舷骤然红了眼,站在那儿傻住,哑口无言。
“……那我的生日呢?”他最后只问,“我也过生日啊。”
“还过什么生日啊,你都十多岁了,幼不幼稚。”老陈说,“你妈都不要你了,还过生日?”
陈舷在卫生间里缩成一团,终于没忍住,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隔着一道门的卫生间外,方谕抱臂站在门边。
他听着陈舷抽抽噎噎的哭声,望了眼客厅的吊灯。
半个小时以后,陈舷洗了把脸。
关掉洗手台的水龙头,他拽起毛巾,胡乱把脸擦干净。
他放下毛巾,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真是精彩,眼睛都哭肿了。陈舷吸了吸鼻子,抹抹眼睛,放好毛巾,出了卫生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游戏机和耳机已经摆在了门边的柜子上,是方谕给他放回来的。
陈舷只看了一眼游戏机,没有碰。
哭完之后浑身都没力气,还心累,他一点儿打游戏的心思都没有了,转头去拉上窗帘,打开空调,倒到了床上。
他睡着了。
再醒过来,他已经从趴着变成了仰面躺着,被子睡得不知怎么卷到了两腿中间。
陈舷睡姿一向感人,方谕也每次都被他挤到地上。
他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睡得倒是舒服,一个梦都没做,但醒来依然心情不好。
陈舷半眯着眼,在床上胡乱摸索一通,摸到了手机。他打开一看,已经快六点了。
行了,晚上估计睡不着了。
门外传来一阵开门关门的吱呀声,然后是一阵换鞋的窸窸窣窣。
有人回来了,陈舷从床上坐起来,挠挠睡成鸟窝的头发。
隔壁又吱呀一声,是方谕开了门。
“小鱼,”门口传来他妈方真圆的声音,“晚饭吃了吗?点外卖没?”
“没有,还没吃。”方谕朝她走过去,压低了声音,“这边来,我问你点……”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后头的陈舷没听到。方真圆的脚步声被他拉走,俩人走远了些。
只是方真圆大约是销售做久了,声音一点儿都不低:“啊,你说这事,我知道啊。”
陈舷下床,走到门边。
方真圆声音一出,陈舷放在门把手上的手一顿。
这时候开门就有点不合适了,人家娘俩开始说悄悄话了。
陈舷干脆停在门边。
犹豫须臾,他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把耳朵贴了上去——这不能怪陈舷,他好奇,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你爸这两天也跟我唠叨了,说陈舷生日跟他是同一天这事儿。”方真圆说,“他跟我说,礼物不用挑太贵的。应该是在跟我客气,我一会儿给你转几百块钱,你也去给他买点东西做礼物。”
“好歹一起住一年了,以后也得一起过日子,你别扣扣搜搜的,买点贵的。”
“小点声。”方谕无语,“你这么大声,生怕他听不到吗。”
“睡觉了吧,没关系的,听不到。”方真圆讪讪压低了点声音,“没事。”
方谕没吭声,应该是往他这屋子里看了眼。
“你爸说,离婚以后就没给陈舷过过生日了。”方真圆低声说,“以前他亲妈在的时候,倒是年年都在好好给他过生日。但是离婚以后,你爸公司就忙起来了,客户和朋友都得维持,生日宴就不在家过了,都是出来吃。”
“他忙着维护人脉,没空管陈舷。而且离婚的时候陈舷十岁了,正好刚过完生日。他也老大不小了,用不着过生日了,你爸就从十一岁开始不管他了。”
“你哥也懂事,没闹过,每次过生日都乖乖地跟着去。没人记得他也是生日,他也没主动提过。”方真圆说,“你私底下祝他一下就行了。说是给老陈过生日,咱们这生日宴其实还是应酬,到那儿你可别提陈舷也过生日,多幼稚,不像话。”
方谕沉默片刻:“应酬带小孩干什么?”
“傻呀你,当然要带出去给人家看看呐,都是朋友。”方真圆说。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老陈不说要一起过的吗?”
“就那么说说而已啊。”方真圆说,“再说他那天能吃到蛋糕,怎么不算一起过了。”
陈舷松开耳朵,背过身。他背靠着门,望着空调上橙色的度数沉默。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咬着下唇。
“那又不是他的蛋糕。”方谕说。
陈舷心里咚地一动,整个人都突然一颤。
方真圆不以为意:“蛋糕分什么你我他。”
方谕说:“怎么不分。所以,他十岁的时候老陈还在给他过生日,十一岁突然就不管他了?”
“对啊。”方真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十一岁了,也不小了。”
“他得什么心情?”方谕说。
“什么?”
“前一年还在围着他转,第二年他就突然大了,父母离婚了,什么都不给他了。”
“他得什么心情?”
“这不是欺负他吗。”
陈舷怔在门后。
迎面吹来一阵让大脑空白的风。
心脏突然咚地一声没了节拍。卧室里拉着窗帘,他站在漆黑一片的冷风里,骤然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是一阵好像要生生爆裂开来的心跳。
在一片空白里茫然很久,陈舷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他伸手,抹了一下,抹到一手心的眼泪。
又哭了。
为什么哭?
他不知道,只是突然浑身滚烫,脑子嗡嗡作响无法思考,在低温度的冷气房里,突然热得指尖发抖。
外头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陈舷愣着神,没听到方真圆回答了什么,也没听到方谕又说了什么。
厨房里响起声音,方真圆做饭去了。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方谕回了隔壁房间。
门啪嗒关上的声音传来。
陈舷抹干净眼泪,背靠着门,对着乱糟糟的房间沉默了很久。
第47章 热风 迎面吹来让大脑空白的热风。
没两天, 就到了7月11号。
五点多的时候,陈胜强和方真圆把他俩叫出来,叫他俩准备准备, 要出去吃饭了。
“一会儿还要先去取蛋糕,然后接上你大姑,”陈胜强对陈舷说, “你换一身去, 穿喜庆点,穿个白的像什么话。”
陈舷穿了件白的短袖出来。
他“哦”了声, 转身回了卧室里。临走时他回眸瞥了眼,瞥见方谕穿着件薄薄的格子衬衫外衣,里面是件白的工装背心。
他也穿的白的, 但老陈没说他。
陈舷习以为常,只是对方谕皱了下眉。
不是对他的衣服, 也不是因为老陈的区别对待,而是因为方谕今天什么都没给陈舷。
一整天了, 方谕什么表示都没有。
好像那天对着方真圆为他忿忿不平的事, 是陈舷做的一个梦似的。
陈舷本以为方谕会给他点什么, 所以到了这天还算有点儿期待,连一想到晚上还要强颜欢笑陪老陈应付人的时候,都没那么难受了。
结果什么都没有。
混蛋,方真圆不是告诉你要买点什么吗。
陈舷暗暗在心里埋怨他几句, 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红的短袖,换上了。
换好衣服,他重新出门:“这件行不?”
老陈很满意:“行,这多好, 红的多喜庆。走了,出门吃饭。”
一大家子出了门。
取了蛋糕,去了饭店,四个人进了电梯里面。
“今天来的都是平常有来往的朋友,”老陈转头对陈舷说,“说话注意点。”
陈舷苦笑着扯起嘴角:“知道。”
话音一落,他突然感到一阵视线。
陈舷转头,望见方谕站在后面,视线复杂地看着他。
陈舷对他眨巴眨巴眼,突然想到了什么,眼里骤然亮起光。
有东西要给他吗!?
买礼物了吗!
陈舷正要狂喜,方谕突然别开眼睛,一声不吭地脸色微冷下来,一看就是对他很不爽,也很不满。
陈舷眼角抽了抽,气笑出来。
这小子……到底想干嘛?
我哪儿惹到你了!
走出电梯,他们进入包间里。
包间里已经坐了半桌人,见到他们来了,半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们。
“来了,快坐快坐!”
“生日快乐啊陈总,快坐,我给你点了你爱吃的黄油鲍鱼!”
“小舷来了?也坐,你也爱吃黄油鲍鱼吧?”
“不够就自己再点点儿什么!”
一群人笑着,将他们招呼入座。
桌子上已经摆了半桌的菜。桌上的男男女女欢声笑语,恭维又热情地和老陈说起话来,又把目光投向陈舷,说他又长大了。
陈舷笑着应声,给自己拿了罐可乐来。
没一会儿,剩下的人也来齐了。
桌上的“朋友”又站起来,祝老陈生日快乐,交给了他几个盒子,说是生日礼物。
“也不知道有啥好送的,送你几盒烟。”
“前段时间我听你说公司里烟灰缸摔了,来,我特地给你买的烟灰缸!”
所有人你一个我一个地把东西交给他,老陈满面红光地一个个接过。
他挠着脸,还挺不好意思:“哎呀,都多大人了,还送什么生日礼物,以后可别买了。”
“怎么能不买?每年都得给你买!”
一群人又哈哈大笑,桌上气氛和谐热闹。
陈舷在旁边笑着看,捏着可乐,往嘴里又灌一大口,指甲都往罐子里一个劲儿地硬抠。
“吃点鲍鱼,小舷!”
一个女人笑容满面地给他往盘子里夹了一块鲍鱼。
陈舷笑着谢过,低头,看了眼盘子里黏糊糊的鲍鱼。
他其实最讨厌吃海鲜。
不过没人放心上。这场生日席,他并不是主角。
老陈大笑的声音传来,陈舷抬头,看见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不知是说了个什么笑话,他们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陈舷沉默地用筷子戳了戳盘子里的鲍鱼。
忽然,一阵视线如芒刺背。陈舷扭头,就见方谕又脸色难看地看着他。
他们俩坐在一起,肩并着肩。陈舷在他的视线里沉默了瞬,继续笑着:“怎么了又?”
方谕没做声,他收回目光,看向老陈那边。
方真圆也正无奈地笑着,嗔怒他们胡闹。
“好了,点蜡烛吧!”
有人吆喝起来。
“也是,先点蜡烛,分蛋糕!”老陈抬手朝陈舷招呼,“儿子,把蜡烛拿来。”
陈舷应声说好,带着一张快僵成面具的笑脸,起身去拿蜡烛了。
方真圆打开蛋糕。
陈舷把蜡烛一根一根插上去,又从老陈手里拿过打火机,挨个把火点上。
“小舷真是能干,”有人没话找话,“现在知道忙活了,多好啊。”
老陈佯做嫌弃地挥挥手:“不行不行,现在成绩不好。”
“儿子要成绩好干什么,能干不就行了。”
陈舷一声没吭,把火全给点上,回了自己座位那边。
没人看见他刚刚微微颤抖的手。
饭店的服务员们进来了,把灯一关,他们举起灯牌,开始唱起了生日歌。
灯牌五颜六色,忽闪忽闪。
一群人高声唱着。服务员把音响都拿来了,生日歌曲子令人烦躁地欢唱不停。
一整桌的人都合着节拍拍着手。
“祝陈总生日快乐!”不知谁说,然后继续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陈舷一声都唱不出来,连拍掌都暗搓搓地不出声音。他紧抿着嘴,咬紧牙关,忍不住悄悄瞪了眼老陈,还有摆在桌子中央那个插满了蜡烛的蛋糕。
真想拍他脸上。
突然间,陈舷的左手手腕被人拽起。
他一愣,转头,方谕突然腾地站了起来。?
哎?
“哎?——卧槽!”
陈舷被他拽了起来,就听两声巨响,方谕把椅子踹开,拉着他就往外跑。?!?
一切发生得太快。
陈舷都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拽着跑了出去。
方谕推开包间的门,外头的灯光鱼贯而入。
陈舷踉踉跄跄跟着他地往前跑。
方谕拽着他一只手,头也不回地往前奔。
像体育课一千米最后的冲刺,像绝不回头的逃亡,方谕带着他跑向楼下,跑出饭店,跑了好久好久,跑到车水马龙的路边,在一排共享单车旁的路灯下,终于停了下来。
方谕扶着路灯,蹲了下去,捂着胸腔底下的肋骨,气喘吁吁,看来是跑的都岔气了。
对一个年级第一来说,体育项目真是强人所难。
跑了这么远,陈舷也有点喘。他深呼吸几口气,调整了下呼吸,不解地问他:“你跑什么?”
方谕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他满脸通红,满脸不悦,咳嗽了好几声:“你又一直笑什么?”
“不笑难道哭吗?过生日的日子……”
“你也知道是过生日的日子?”方谕说,“过生日你还这么委屈,像话吗?”
陈舷怔住。
“又不是什么好日子,从来都没人记得你,那就不陪他们了啊。别笑了,哥,你看起来都要哭了。”
陈舷像被狠狠捅了一刀,红了眼睛。
“怎么就没人看见你都要哭了,一帮神经病,长这么大白活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方谕嘟嘟囔囔地骂着那些大人,又朝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走,跟我走,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他们不给你过,我给你过。
走。
跟我走。
陈舷怔在那里。
方谕的每一句话都砸的他头晕眼花,回不过神。
方谕使劲扯了他一下,没扯动他。
方谕只能停下,无奈地回头,望着他:“跟我走呀,哥,你不会还想回去吧?”
陈舷没吭声。
盛夏蝉鸣,震耳欲聋。
车子呜呜地从旁边的路上驶过。
公交车来到了旁边的车站,慢悠悠停了下来,吱吱呀呀地发出门开和车内广播的声音。陈舷懵懵然地听不见,只望着方谕。
方谕微皱着眉,一脸忿忿不满地看着他。
路灯打在方谕身上,暖融融地在他身上投了一圈光芒。灯没照到的地方,也有柔和的漫反射,把他出汗的脸昏黄地照着。
陈舷愣愣盯着他狭长的眼尾。
咚咚,咚咚。
陈舷听见轰然的心跳。
迎面吹来让大脑空白的热风。
他望着方谕,眼前忽的模糊,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他一哭,方谕一愣,慌了:“哥?哥!别哭啊哥!”
“哥,我我……我给你订蛋糕了,你今天有蛋糕吃!是你的蛋糕,都是你的!别委屈了,我,我我我……你别哭,以后我给你过生日,我每年都给你过!你书桌上的花瓶是不是空好久了?我给你买了小白菊,你晚上回家就看得到了……哥!”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又凑上前,围着陈舷左摇右晃,好半天不知道该干什么。
半晌,方谕终于想起什么,连忙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来,手忙脚乱地撕开,抽出一张纸给他,“别哭,哥,今天是你生日……我还给你买礼物了,你别哭,以后,我每年都会给你买的。他们不记得你,我记得你,我会一直记得你生日的……”
陈舷原本只是一抽一抽地哽咽,可方谕把话说到这儿,他再也压抑不住了,哇地一声就嚎啕起来。
他扑过去,他抱住方谕。他整个人的力气都挂在他身上,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路过的行人投来疑惑怪异的各色目光,陈舷不管不顾。他抱着方谕,哭着喊出声音。
“凭什么!”他喊,“凭什么啊!我也是今天过生日——凭什么!?”
陈舷哭得浑身发抖,手在他后背上乱抓。他把方谕越抱越紧,一遍一遍地哭叫着问凭什么。
方谕没有说话,只伸手,把他搂住。
方谕按住他的后脑,把他按在怀里。他低下头,脸埋在他发丝间,手一下一下地拍在他后背上。
陈舷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在一声声地喊凭什么,喊为什么。
“凭什么啊?!——”他哭得发哽,“方谕……方谕——”
“我在,”方谕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哥,我在。”
陈舷这才哭声渐歇。他哽咽不停,呜呜啊啊了阵,转而一遍一遍地叫他。
“方谕……”
方谕,方谕。
方谕。
陈舷心思飘忽,好半晌才从回忆里回过神。
一晃十五年。
窗外的玫瑰树在夜风里摇曳,一树的血红飘飘。陈舷坐在床上,呆呆望着,又偏开视线,望向窗边拉着窗帘的那人。
外头的灯光在他身上照下暖烘烘的一圈,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有漫反射,把他的脸照得昏黄。
像陈舷十六岁生日那天,像方谕带他逃跑的那时候。
陈舷眼睛发直地盯着他身上的光,盯着他狭长消瘦的眼尾。自己的哭声犹在耳畔,他看着他,大脑空白的风仿佛又吹来。
情动本能地带起烙在他身上的灼痛。
莫大的恐惧再次笼罩。陈舷浑身一哆嗦,闭了闭眼,全身上下神经质地发抖起来,窒息性地无法呼吸。
【还喜欢他吗!?】
【还敢喜欢他吗!?】
他又听见教官的嘶吼。
陈舷哆嗦着抬手,用力锤了两下胸口,终于,一口气猛地提了起来。
“方谕,”他哑声地喘了口气,“过来,方谕。”
方谕怔了瞬,放下窗帘,朝他走了过去。
陈舷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方谕一僵。
陈舷把他的手拉住,用力得五指抓紧,指甲抠进他肉里,抠得方谕破了皮,血珠都从指甲里渗了出来。
方谕没动。
鲜血蜿蜒地淌下。
陈舷拉着他,把他拉到床边。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陈舷两手上移了些,抓着方谕的手臂。
陈舷瞳孔失焦,麻木发直地盯着他缠满绷带的手心。
“没事……”他喃喃着,“没事的,没事的……是方谕……”
“不会抓我,不会打我的……已经没了,书院已经没了,我已经跑了,我跑了……方谕在这儿,方谕在这儿……”
“没关系,方谕在这儿……不会被送回去的,都结束了……”
陈舷喘气个不停,他死盯着方谕的手,一句一句地做着心理建设。
“不会电我了,”他说,“不会电我了,方谕都知道了,方谕……方谕……”
“这是方谕,是方谕……方谕还要我,方谕愿意治我……”
方谕的手开始发抖。
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瞳孔发颤地望着陈舷,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流。
陈舷把他的手举起来,贴在自己脸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缓过神来。
他松开方谕的手,浑身顿时有如虚脱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陈舷摇摇晃晃地倒下,躺回床上。
方谕忽然颤抖地抚住他的脸。陈舷倦倦地抬起眼皮,就见他已然泪流满面。
他抚着他的脸,低下身,凑过来,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陈舷愣愣地望着他。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离得很近。陈舷看见他通红的眼睛,看见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他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滚烫地淌落下去。
“对不起……”
方谕声不成段,哭得渐渐睁不开眼,嘴唇都发抖,“对不起,哥……对不起……”
方谕缓缓松开他,慢慢低下身,在床边沉沉地对他跪下。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哥,真的对不起……”
他整个人跪在地上,缩作一团,对着他长跪不起。
窗外玫瑰飘摇,暖黄的光铺了病房一地。和十六岁那年一样温暖的光里,方谕跪在他床边,不停发抖,哭得失声,不停地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哥。
他一直说。
陈舷愣愣地偏头看着他,酸涩的河流又从心上淌过,禁闭室的黑暗仍然绕在心头,让他大脑空白的那阵夏日夜晚的风,也呼啸着一直在吹。
第48章 化疗 “带我跑啊,小鱼!”……
“不要跪了。”陈舷说, “起来,方谕。”
方谕没动,跪在地上一直发抖。
陈舷心绪复杂, 费力地翻了个身。胃痛突然一下子又起来了,他痛得一哆嗦,肚子抽筋似的痉挛了一下。
他像个虾似的弓起身来, “呃”了声。
“……方谕……”
陈舷有气无力地喊他, 手在枕头上窸窸窣窣地往床边摸。
他“呃”出声的时候,方谕就吓得抬头, 这会儿已经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
“哥,”他脸色惨白地扒着栏杆,手放在他肩膀上, 声音急切,“哥, 怎么了?”
“胃疼。”陈舷凄惨地笑着,“真疼……你别跪了, 抱抱我。”
方谕赶紧爬上床头, 把他抱在怀里。
跟陈舷这个病的要死又常年精神有问题的人不一样, 方谕怀里温热。陈舷闭了闭眼,在他怀里,还是听见书院里的那些声音。
少年心动的风,和毫无尊严的折磨恐惧都在他的身体里, 连胃痛也是。
陈舷看见禁闭室生锈的天花板,一圈狗链好像还扣死在他脖子上,那些猪狗不如的过往又在心上浮起。
陈舷深吸一口气,抓住方谕还在冒血的手臂。
“不要原谅你,”他轻轻说, 脸上冷汗都疼得流下,“我不要就这么原谅你……很疼,你个混蛋……就算你带我跑了,就算你跪我,我也不原谅你……”
方谕没说话。
他把另一只手压在腿下,用力地把它压热了——实在是有点疼,方谕手上还有伤。
犹豫了阵,方谕试探着把手放到陈舷肚子上。
宽厚温热的手心贴近痛得痉挛的地方,陈舷好受了些。
他抓住方谕,把他只是试探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按下去。
没人会在胃疼的时候跟一个人形热水袋过不去。
“不要原谅我。”方谕说。
陈舷心里哑巴了瞬。
“我欠你很多,欠了你十二年,还没有还完,别心疼我。”方谕说,“不要就这么原谅我,哥。”
“跪你,不是想让你原谅我,是我本来就该跪你。”
陈舷没有做声。
方谕在他肚子上一下一下揉着,绕着圈揉。怕陈舷疼,他没敢太用力。
“这里疼吗?”他问陈舷。
“嗯。”
陈舷只哼唧了这么一声,没多说话。他缩了缩身子,往方谕怀里藏。
窗外玫瑰树下投进来的浅薄的暖光,在陈舷身上投下浅浅一片黄。光芒折在他闭上的长睫上,暖融融地化在厚绒的被子上。
陈舷瘦了太多,现在几乎只是个骨头架子,抱在怀里都硌得慌。他小小一团,像个病残了的小动物,站都站不起来。
和从前比,瘦了不知多少。
方谕想起从前。
以前陈舷练游泳,那时候他浑身肌肉匀称,白净,身上线条也好看。
陈舷总穿利落宽松的衣服,白的衣服尤其多。
上学路上,他总走在方谕前头,阳光一照,总把陈舷照得晃人。
那时候真好,陈舷没生病,总是蹦蹦跳跳地在他前面跑,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冬天的时候他总是顺手从旁边的绿植丛上捞起一把雪,回头朝他脑袋上砸。
等方谕气急败坏地把盐似的雪从脸上撇干净,陈舷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阴沉的灰天,飘飘的雪,陈舷一直弯着眼睛笑得明媚,就那么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在雪天里,跑向遥远的地方。
可到头来,弯弯绕绕了十二年,却偏偏是他没跑成。
怎么是他没跑成。
上学的时候,就他跑得最快,冠军总是他的,运动会上谁都赢不了他。
方谕紧抿住嘴,手颤抖起来。
好在陈舷没怎么发觉。他的精神貌似又不太好了,闭上了眼,疼得冷汗淋漓,胸膛起起伏伏。
方谕另一只手轻拍起他。
陈舷意识朦胧,慢慢睡着了,但还是本能地抓着他流血的手。半梦半醒间,他呼吸不畅地哼唧几声,又被梦魇到,手用力往上抓了抓,抠住他的伤口,用力地摁下去,抓出一大片淋漓的血。
方谕一动不动,任由胳膊上血流成河。他心想这也是他欠他哥的,他哥早为他流了好多好多血,所以他没动。
外头的灯光被窗框挡住,方谕坐在外头的灯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整张脸躲在黑暗里,阴得晦暗难明。
他在陈舷肚子上一圈一圈地,慢慢揉着。
*
不知什么原因,这次陈舷难得睡得比较安稳,没有做梦。
只是他睡的觉浅,时不时地睁不开眼地清醒半会儿,睡得还是不安生。
等醒过来,陈舷一睁眼,脑门上一片温热。
一转头,他看见方谕两眼红肿,手放在他额头上,摩挲了他一会儿。
看陈舷回过神来,方谕才松了口气,抹了两下眼睛。
他居然又哭了。
陈舷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几分。
“又没睡吗?”
陈舷看见他眼底更浓的一圈黑,哑声问他。
“没事,”方谕吸吸鼻子,“对不起。”
陈舷没吭声,他扭过头,望着仪器上的数字。
“今天要化疗了,对吧。”方谕说,“早上你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弄。”
“什么都不想吃。”陈舷说,“这几天,没什么胃口。”
“不吃也不太好……那我给你弄点温水喝吧。”
陈舷点点头。
方谕起身去给他倒温水。这人走路变得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像张来阵风就能吹飞的纸。
陈舷躺在床上,看着他一阵忙活,抬手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方谕小跑过来,把温水递到他手上,看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他又把他的被子抻了抻。
陈舷看见他手臂上的血痕,那干净白皙的胳膊上多出几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
陈舷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杰作。
不太自在地沉默了会儿,他揣着答案问方谕:“手怎么了?”
方谕淡然地给他掖了掖被角,不甚在意:“没事,我撞到的。”
骗人。
还这么明晃晃地骗人。
方谕不怎么把伤口当回事,出去了一趟,把胳膊上的血痕洗干净,随手贴了两个创口贴,就不管了。
上午,陈舷就开始了化疗。
护士把陈舷的输液架子推来,挂了两个袋子上去,在他手背上扎了针,输上了液。
方谕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陈舷的输液袋发呆。这几天他都没睡觉,眼睛都跟陈舷一样发木了。
袋子很快见底。
几天的化疗过去,陈舷越来越吃不下东西。每天躺在床上无端想吐,总是动不动就干呕。
见他这样,方谕就去网上查了遍资料。
网络上科普很多,方谕研究了几篇,某个夜里起身走了。他去出租屋里煮了陈皮姜茶,还买了苏打饼干来,还有一些酸甜味儿的话梅。
陈舷喝了口茶,终于好多了,也吃了点东西。
见他吃了东西,方谕才松了口气,转头就开始在病房里忙上忙下。
陈舷开始化疗了,他就在屋子里又打热水又照顾他,围着他东南西北地转,连病房里的消毒都每天做一次,地板时不时地就拖一遍。
方谕还定了闹钟,一天三次。
每次闹钟一响,他就准时准点地把药和温水送到陈舷手上。
陈桑嘉表情复杂地看着放药的柜子。
陈舷开始化疗了,陈白元多开了点儿药。陈舷要吃的药太多,方谕就拿来个便签,贴在柜子上头,便签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陈舷的药的次数和用量。
陈桑嘉都没事干了。
她盯着陈舷看了几天,见陈舷的眼神总是很复杂地跟着这个姓方的身影飘。她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盯着陈舷。
好景不长。
化疗的第四天,陈舷一口血喷到了床边。
陈桑嘉吓得跳了起来,赶忙凑上前。
方谕先一步站起,他连忙把陈舷扶到床边,拿来小桶,拍起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陈桑嘉刚跑到床边——方谕又把事情先做完了。
她顿了顿,一甩手,还是上前来,也拍着陈舷的后背,给他顺气。
陈舷扒着桶边,呕血呕得天昏地暗,两眼发昏。后来他又开始吐,可他胃里没什么东西,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
他吐得虚脱,无力地趴在床边,垂着脑袋,肩膀剧烈起伏,连躺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方谕把他抱起来,将他放平,躺了回去。
陈舷吐血吐得视线都晕晕的,迷迷糊糊地歪在他身上,只看见他漂亮狭长的凤眼,看见他眼睛里的疲惫,和毫无怨言的甘之如饴。
他被放回床上,方谕又从柜子上抽了几张纸,给他擦干净嘴边的血。
陈舷咳嗽几声。他眼角抽搐,嘴唇发白,消瘦的脸病恹恹的。
陈舷问他:“我……是不是很麻烦?”
方谕愣了下,摇摇头。
“说什么呢,不麻烦,你最不麻烦。”他说,“再坚持一下,哥,等做完手术,一定就好了。你的胃癌才到中期,还来得及。”
陈舷一下子晃了神,想起十九岁跟方谕被父母撞破那时。
方谕大半夜偷偷给他发语音,给他发消息,也是这样疲惫又乞求的声音。
“还……”陈舷喃喃着,“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方谕忙说,“还来得及的,哥。”
方谕摸了摸他的脑门,冷的吓人。他又拿着毛巾和盆出去了,接了一盆热水回来,把毛巾放到水里投过以后,就放在他脑门上热敷。
陈舷舒服了些,躺在床上闭上眼。
方谕拿过第二条毛巾,投了热水,给他擦了双手,擦了脖子,最后擦了脸。
陈舷微睁开眼,看见方谕低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忙活着他。方谕眼睛还是红的,好像又要哭了。
“方真圆呢?”陈舷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
方谕刚把毛巾丢进盆里:“什么?”
“方真圆呢?”陈舷重复。
“哦,还在宁城。没事,她过不来的,她们一家都过不来。你安心治病,不用担心她。”
“……你,你现在……什么想法?”
“什么?对方真圆吗?”方谕说,“打死我都不会认她了,我也不会让你再见到她。”
“可那是你妈。”陈舷说。
方谕低头看他的脸。陈舷十分虚弱,这会儿表情恍惚,看起来累得憔悴,但方谕听出了他的试探——真是很明显的试探,陈舷也真是倔。
刚呕完血没多久,还要硬撑着说。
自己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在意很久了吧,方谕想。
“以后不是我妈了。她欺负你,做了那么多混蛋事,”方谕说,“我不认她了,死都不认她。”
“她是你亲妈。”
“你是我哥。”方谕说,“再是我亲妈,也不能这样欺负你。”
“可……”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哥,我永远不会回去了。”
“小时候她不管我,是你跟我相依为命的。”方谕说,“我不要她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去了,一直呆在这儿。就算你把我骂得什么都不是,我都不会再走。”
陈舷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出来。
方谕摸摸他的脑袋,拉起他的被子。陈舷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方谕把被子给他盖好,还塞进来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那是个热水袋,方谕把它放在他肚子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来的。
“睡一会儿吧。”方谕说,“没事的,睡一会儿吧,哥。”
陈舷就真的睡着了。
他梦见十六岁那年过生日。
他哭完了,方谕扫了一辆共享电车,说带陈舷去取他的蛋糕,带陈舷去过他的生日。陈舷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两个人在夜色里一路疾驰。
热风滚滚,十六岁的陈舷说不出的爽,他头一次如此叛逆,大逆不道地跑了。
他有种离家出走的快感,被扔下的人终于成了老陈。
于是他坐在后面,止不住地大笑。
小电驴一骑绝尘,热风不断呼啸,头顶上斑驳的树叶飒飒作响。他和方谕衣发翻飞,在车水马龙旁的非机动车道的小路上,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
少年人的热血最容易上头,陈舷靠在方谕后背上,张开双臂,欢呼着大叫起来:“带我跑吧!”
“带我跑啊,小鱼!”
方谕没有回答,但小电驴加速了,向前一路狂奔。
第49章 十二年 我以为我们只是赌气
有人悄摸摸地掀开了陈舷的被子, 碰到了他的胳膊。
陈舷下意识地一震,猛地睁开眼。
他瞪眼一瞧,和方谕四目相对。
他冷汗淋漓地望着方谕, 满目惊恐。
方谕愣了下:“……你,你热水袋有点凉了,我去给你换换。”
陈舷回过些神来, 他松了口气, 又沉沉闭上眼,松开身上的力气, 把怀里的热水袋交了出去。
方谕把热水袋拿出来,问他:“怎么了,吓到你了吗?”
“……”陈舷沉默片刻, 说,“我以为又要把我扯出去打。”
“以前在那里, 经常,睡着睡着就被扯出去。”他慢吞吞地说, “我没睡过完整的觉, 已经怕惯了。”
方谕没吭声。他拿来小毛巾, 给陈舷擦掉脸上的冷汗。
“以后你睡觉,我不碰你了。”他声音有点抖,“对不起,哥。”
陈舷半抬起眼皮, 看见外头还是沉沉的黑夜,看见方谕痛苦压抑的眼睛。
“……我梦见你了,”陈舷迷迷糊糊地说,“梦见我16岁生日那天,你拉着我跑了……你扫了辆电车, 载着我就跑了。”
“混蛋啊你,你非得带我跑什么,你怎么对我那么好呢……就因为你这一出,我现在都放不下。”
陈舷听见吸气声,然后是一阵抽抽搭搭的哽咽。
方谕又哭了。
方谕弯下身,陈舷看见他抬手抹了两下眼睛,朝他伸出了手。温热的手心颤抖地摸着陈舷冰凉的脸,陈舷忽的又想起那个突然凑近他,问他是不是委屈的小孩。
陈舷抬起手。他握着方谕的手腕,在黑暗里看着他。
“有点冷,”他说,“去给我灌点热水吧。”
方谕说好,起身离开,去给他重新灌了热水。
陈舷从他手里重新接回热水袋,抱在怀里,感觉自己像抱了团火。他又睡着了,这次幸运地一夜无梦,再醒来时,方谕还守在他身边,一动没动。
又一天化疗。
早上,陈舷还是没什么胃口。方谕给他剥了个鸡蛋,倒了杯温水。陈舷硬着头皮吃下去,还是不住地想吐。
他又胃疼了,疼得缩起身来。
方谕过来坐到床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给他揉着肚子。
陈舷咳嗽几声。
刚揉了一会儿,病房门就被拉开,一个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了。
“来抽几管血,做检查。”护士这样说着,来到他床边,“伸手。”
陈舷躺在方谕怀里没动,伸出一只胳膊去。
他的手臂消瘦惨白,伤疤层层叠叠。瞧见他的胳膊,方谕给他揉肚子的手一僵,片刻,才又动起来。
护士已经不是第一次给陈舷采血,早知道他胳膊的惨样。她撇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上手就开始操作。
绑紧胳膊,找到血管,涂上碘伏,她插进针管。
黑红的血顺着管子流了出来。
“还要再化疗两天,之后就再做一次核磁共振。”护士说,“不出意外,医生明天就给你们预约上检查。你明天没事的话,就去门诊那边提前取单子。”
“好。”方谕说。
护士采完血就走了,给陈舷留下了个压着血点的棉签。
方谕把胳膊环在他身前,帮他压着棉签。
自己什么都不用干的感觉着实不错,陈舷倒在他怀里,扬扬头,看见方谕低着头,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这人一直这样。陈舷恍惚地想,自从知道他陈舷所有的事以后,就一直这样愁眉不展,一直皱着眉头,对着他几次欲言又止,动不动就流眼泪。
两人四目相对,方谕朝他苦涩地笑笑。
血差不多止住了,方谕抬起棉签看了看,见抽血的地方没有出血,就把棉签丢到了一边。
他抬起腕表,看了看时间,说:“我中午去给你煮点什么吃吧。”
陈舷闷闷点了点头。
他确实饿得难受,可也什么都不想吃。
“还是什么都不想吃。”他告诉方谕。
“我想办法。”方谕说,“你总得吃点的,我去给你弄。”
上回陈舷不想吃东西,方谕就去查资料,做了陈皮姜茶来。
这几天里,陈舷不愿意吃饭,方谕也是想尽办法变着花样给他弄东西,陈舷也每次都能吃一点,只是都吃的不多。
“好。”陈舷说。
“我早点回来。”方谕说。
“嗯。”
*
江城协平医院附近,有个中规中矩的小区。
方谕在这里十分紧急地高价租了个房子。房子两室一厅,但床垫床铺什么的全都没有,主卧次卧比脸都干净。
厨房倒是堆满调味料、营养品,冰箱上三层下三层地堆满食品。
陈皮、山楂、红枣、绿豆,正在台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方谕穿着条黑色围裙,正在台子前切着一颗白菜。
旁边的灶台上烧着火,锅里咕嘟嘟地炖着什么。
正在厨房里忙活,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方谕放下手里的活计,把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抹了两下,起身去开门。门开了,尚铭站在外头。
尚铭一抬头,看清开门这人的脸,浑身一激灵,“卧槽”一声。
“谕哥,”他说,“你也得什么病了?”
来开门的正是方谕。
方谕整张脸发青又惨白,眼底下的一片乌黑浓得像戴了墨镜,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看起来也像个病入膏肓的病患。
方谕头发都乱糟糟的。
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松开门把,转身飘飘忽忽地回厨房,声音无精打采:“得什么病啊,我好得很。”
“你看起来不像好啊,谁家好人是你这样,感觉下一秒就要尸变了。”
尚铭打开门,走进屋子里。他左右打量一圈,“哗”了声:“房子不错呀。”
“照顾病人,累点儿很正常。”方谕回到菜板前,拿起菜刀,“拖鞋在鞋柜里。”
尚铭应了声行,在门口脱鞋换鞋:“没有吧,我老丈人去年也查出直肠癌来了,我跟我媳妇去照顾的,也没像你这样啊。”
方谕没吭声。
他低低眼帘,看着菜板上的半颗白菜,想起陈舷趴在床上吐血吐得脱力的模样。
一晃神,菜刀切下去,直直切到了手指。
噗呲一下,血飚出来了。
方谕一哆嗦,收了手。
“谕哥?”一无所知的尚铭换了鞋,往厨房里走过来,“怎么了,谕——卧槽!!”
方谕端着呲血的手指,正面无表情。
尚铭尖锐地爆鸣起来。
他吓疯了,呜呜嗷嗷地跑过来,抓着他就往外冲:“止血啊!快止血!!你家有没有创口贴啊!?”
方谕被他拉着往外冲,踉跄了几步:“没有。”
“为什么没有?!”
“刚租的房子,谁闲着没事先买药放这儿。”
“…………靠!”尚铭破口大骂一声,抽了几张纸塞给他,拿起外套往门口冲,“你先把血止上!我给你买药去!你按着,按紧点!”
尚铭夺门而出。
方谕手里攥着纸,站在空荡的屋头底下,愣了会儿,低头看看还在冒血的手指头。
还真是有点疼。
方谕拿起纸,怼了上去。
他又回头,看了眼菜板上的白菜。
那上头也沾了血,看来是吃不了了。
方谕叹了口气,转身去找手机。
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法院对面永远是一排律师事务所,火车站附近永远有一条街的旅馆,所以医院附近也永远有三条街的药店。
尚铭很快就买到了药,匆匆忙忙回来了。他拉着方谕坐下,把他的手指处理了一遍。
老尚同学操作熟练,给他止血冲洗又消毒,最后包了一圈创口贴,松了口气。
尚铭说:“好了,幸好没伤太深。你说你也是,你小心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切到手。”
“走神了。”方谕轻飘飘放下这么一句,把手指缩回来,看了两圈,“你挺熟练啊。”
“嘿,我家里就开饭馆的,你知道的啊。”尚铭摸摸鼻子说,“我成绩不行,高考最后就上了个大专,毕业以后干了几份工,没一份好的,最后回家继承家业干饭馆了。我不会做饭,那会儿跟着我爸妈学做饭,隔三差五就切手。”
怪不得这么熟练。
“话说你走什么神?”尚铭说,“切菜哪儿能走神啊,你说说你。”
“想我哥了。”方谕说。
一提他哥,尚铭默了瞬。
“舷哥……还好吗?”他悄悄问。
那天给陈舷栽上一树玫瑰以后,尚铭就没再去。
“在化疗,副作用太多了,不太好,最近几天枕头上掉很多头发。”方谕站起身来,又往厨房里走回去,“不过医生说,化疗之后如果情况不错,就立刻手术。手术结束,就应该不用担心了,从这个方面来说,情况还好。”
尚铭松了口气,跟着站起身来:“能好就行,能好就行。你说你也是,我一直想去看看,你不让我去……”
“他八成不想让你看。”方谕拿起菜板上沾血的白菜,想了想,还是丢进了洗菜盆里,“现在又瘦了一圈,精神也不太好,坐都坐不起来,肯定觉得自己很难看,还很狼狈,不会想见以前的朋友的。”
尚铭“嗐”了一声:“难看什么呀,我又不是外人。”
“正因为不是外人,才不想让你看见。”方谕打开水龙头,把白菜重洗了一遍,“这些年他不好过,挺狼狈的,能保持点尊严的话,肯定还是想在你们这些朋友面前多留点面子,想好看一点。”
“那地方不给人留隐私,又没尊严可说,你让他给自己留点自尊心,最近别去了,他本来就挺难受的了。”
“……”尚铭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明白他。”
方谕没吭声,把洗好的白菜放到了旁边去。
菜沾过血了,就算又洗干净,他也不会再给陈舷吃,只打算一会儿随便炒炒,他自己吃一顿算了。
给谁吃都不合适,浪费粮食也不合适。
“我明白什么,”方谕说,“我要是真明白,能十二年都没深查吗。”
骤然,空气里一片静默。
尚铭站在厨房门口沉默,没有说话。方谕站在洗手池前,也没有吭声。
他看着水龙头里滴下一滴水,看着那滴水滴答落进池子里,流进下水管道。
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怎么就没有刨根问底过一次。
方谕眉眼低沉。
“所以,”尚铭也在后头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不对?”
“不对劲我倒是看出来了。”方谕慢吞吞地侧身,“我其实有试着联系他。”
“可他一直没回我,打电话他也没接。也是,怎么回得了,出了书院就在医院,估计有好久都没碰手机。”
“后来,大概是换了号,反正我怎么都联系不上。我创了好几个小号,加了他好多次。”
“再后来,我回国的时候,也会问家里人,问他们我哥到底怎么回事。可没人告诉我,老陈一直很紧张,我妈也一直含糊其辞。我其实气得掀过桌子,可就是谁都不告诉我实话,总是含糊过去。”
“他们俩啊……我现在一想,是一个对我哥后悔害怕,一个是觉得没弄死真可惜。”
“我也是瞎了眼,活这么大,才发现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陈也是。他想补偿我哥,又不敢去,我妈多半还一直在旁边吹枕边风,弄得他也不能去了。”
“我这几年,回家的次数也就不到十次。我每次回来都质问过他们,我妈都不正面回答我,就跟我说,不就是那么回事,我哥怎么想的,当时就怎么说的,那都是真心话。”
“说实话,我没信。”方谕说,“但我还是联系不上我哥,我问他们我哥之后到底去哪儿了,他们就说是回去找亲妈了,亲妈带着他搬家走了,不知道是去了哪儿。”
“联系不上,找不到人。我甚至跟老陈掀过桌子,他也不告诉我怎么回事,就只是一直很发愁似的看着我。我知道不对劲,但是所有人都不跟我说实话。”
“我哥也不回来。”
“我再一想到,他的确骂了我,也有点不高兴。我妈也总说,人家骂了你你还这么死心塌地,是不是贱。”
“我一生气,就没再深查。一点儿消息都没留下,我就想,他没准,大概,真的是想分手。”
“我一直想,他如果来加我,跟我道歉,如果他想见我,想回头,能解释几句,我马上就回国。”方谕叹了声,“我一直以为只是分开而已,他只是受不了了,真的跟亲妈走了,什么很过分的事都没发生,所以一直在赌气。我以为我们只是赌气,所以我跟他赌气,跟全家人赌气。”
“为什么跳这么大一个火坑呢。”
“我宁愿他没救我。”方谕说,“我宁愿我是跟他一起去那个破书院了,至少我能帮他分担一半。”
他青白的脸上惆怅沉重,眼睛里有疲惫的恨火。尚铭看见他紧抿起来的嘴,顿时心里也一片烦乱的复杂。
忽然,他闻见一股香味。
尚铭转头,才看见灶上有个锅,锅里似乎在炖着什么。
“你炖什么呢?”他问。
“嗯?哦,燕窝。”方谕起身,去看了看锅里,“他说吃不下东西,我就都做点拿去,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掀开锅,迎面一股金钱的清甜味儿差点把尚铭熏昏。
“我找了个营养师问过,人家说蒸菜好,所以我还做了份蒸蛋,米饭也做上了,这边煮的是苹果陈皮山楂水。”方谕说,“还有……”
话正说着,门被人打开了。
门口那儿窸窸窣窣一阵响,方谕放下锅盖关上火,走了出去。
尚铭本就站在门口,先他一步出去了。
来的是马西莫,他推了个小推车进来的。
小马秘书把车上的箱子全都卸了下来。尚铭走过去一看,什么车厘子、燕窝,费钱的东西应有尽有。
尚铭眼睛都直了。
有个人跟着马西莫走了进来。
尚铭抬头一看,来人是个陌生的面孔,女人,脸上有些皱纹,看起来年纪稍长,长发微卷,带着方框眼镜,瞧着十分知书达理,又不失和善温柔。
尚铭跟她四目相对,她笑着朝他点点头。
尚铭连忙不好意思地也笑笑,回头压低声音问:“这位是……”
“营养师。”方谕两手插兜,轻描淡写,“我给我哥请的。生了重病,怎么吃才合适,当然要请个专业的来。”
尚铭倒吸一口凉气。
女人也及时地向尚铭递上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先生,我是国家一级营养师。”
尚铭诚惶诚恐地收下。
他低头一看,女人名叫邱天慧,名片上写的含金量极其高。
什么国家认证、专业机构等等。
尚铭眉角直抽。
“谢谢您信任我们,方先生,我的营养师团队会竭力为您服务的。”邱天慧说,“今天我就先来看看厨房的情况,如果没问题,明天我就带着团队过来,您看可以吗?”
方谕指指里面:“可以,厨房在那儿。”
邱天慧再次谢过他,往厨房里走过去了。
马西莫跟着她一起进去。
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尚铭就赶紧拉着方谕问:“你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十几万吧。”
“十几万!?”
“嗯。”方谕面无波澜,“好的当然会贵一点。”
“这他大爷的是一点吗!?”
尚铭激动地差点把自己衣领子都扯破。他低头又看看脚边的几大箱燕窝和名贵的鱼以及各种补品,深吸一口气,指着它们又问,“这些……多少钱?”
方谕低头,对着这些补品眨巴两下眼。
“不知道。”他说,“超过五十万,我就懒得记账了,你一会儿问马西莫吧。”
“……”
尚铭差点儿嘎巴一下死过去。
“谕哥,”尚铭颤声,“你真的不是在意大利当黑手党,对吗?”
方谕:“…………”
第50章 电话 “是我,你记得陈舷吗。”
方谕真是不想评价尚铭这句话。
他拉着尚铭走到门前:“我干的是正经生意, 没有杀人放火。行了,你来,录个指纹。”
尚铭不解:“我录指纹干啥?你家房子啊。”
“我租的。”
方谕说着, 把尚铭的手摁上门锁,把指纹录进了门里,“以后你就来这屋子里盯着吧, 就算花了上万, 这群营养师也有可能浑水摸鱼,不好好弄。”
这话一出, 尚铭终于明白,方谕大老远一个电话把他叫来是干什么的。
“原来如此,”他说, “那以后舷哥的饮食,就是这帮营养师负责?”
“嗯。”方谕应声。
“我来倒是能来, 但是,为什么?”尚铭疑惑, “你秘书不是在这儿吗, 叫他来啊。”
“他也很忙。”方谕说, “他没法看得很仔细,所以只能拜托你。”
“行吧,也不是什么事。那你妈那边呢?”尚铭忧心忡忡,“她不会来闹事吗?我听说遗产还有问题……”
“不会, 我请人在盯着。”方谕说,“遗产的事,我这边也已经请了律师。他和负责老陈遗产的孟律师对接过了,手续等我哥出院了再说,延迟两个月。”
“……怎么你什么人都请得来。”
“有钱。”
尚铭沉默了会儿:“你上班的地方, 不是叫彭格列,对吗?”
“……”
方谕依稀记得,这好像是尚铭上学的时候看过的什么动画。
里面这个彭格列,就是意大利第一大黑手党家族。
“不是。”方谕有点没耐心了,“你别跟我扯了,我的工作室合法合规还准时交税,我没做对不起人民群众的勾当。”
尚铭呵呵地笑:“那就行那就行。”
话正说着,马西莫领着邱天慧从厨房走了出来。
邱天慧走到方谕面前,向他弯了弯身:“方先生,这边的厨房没什么问题,您准备的午饭也很不错。我待会儿就把这一周的食谱发给您的秘书,没有问题的话,明天我就带着团队入驻。”
方谕点点头:“麻烦了。”
“不麻烦的,那我先走了。”
邱天慧跟他打了招呼,转身离开。
马西莫已经在门口候着。他笑意吟吟地朝邱天慧做了个“请”的手势,带她出了门,上了电梯。
送走了人,马西莫又回来了。
他一扫脸上笑容,一脸正色地汇报:“老板,方女士还在吵着要跟你联系。距离开庭还有半个月时间,继续让安保公司的人守在你家的话,到时候开庭,如果她上庭控诉我们,会不会算我们非法限制人身自由?”
“不可能,我们手上有她先加害的证据,我哥还有不能被刺激的精神原因,这算合理的规避风险。”方谕说,“老样子,告诉她我很忙,而且绝对不会撤诉,有话和法官说。”
“好。”马西莫看了眼他的脸,“老板,你是不是又好几天没睡。”
“我活该的。”方谕淡淡。
“……”马西莫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劝不动这个恋爱脑,也不多说了,只说,“还有一个坏消息,老板。”
“什么?”
马西莫试图唤醒他的事业记忆:“你记不记得,有人的生日要到了?”
“?”方谕皱起眉来,歪歪脑袋,“还没到七月啊。”
“……?什么七月?”
“七月十一号啊,”方谕说,“我哥七月才生日,我记着的。”
马西莫:“………………”
马西莫在心里吐血了。
他深吸一口气:“老板,别人也要过生日的。”
“别人关我什么事。”
“这还真的需要您费心一下,毕竟Signorina Tudes——图德斯小姐和您有十年的合同。”
“……”
方谕的帅脸一白。
我曹。
方谕捂住脑门,痛苦万分地转过头,狠狠在地面上跺了两脚,土拨鼠似的“啊!”的一声惨叫起来,像他高二那年不小心把一大笔象牙黑啪嗒捅进了大白的颜料格里。
“咋了?”尚铭一脸迷茫,“啥玩意儿,什么斯?土豆丝?”
“不是土豆丝,先生。”马西莫面无表情地纠正他,“海洛伊丝.图德斯,北意大利的财阀千金,家世显赫。图德斯家基本上垄断了北意大利的汽车行业、广告行业,是半个娱乐产业的背后靠山。”
“图德斯小姐十分喜欢我们工作室的设计,每年她过生日时,也都会有一场隆重的宴会。因此,她在我们这里定下十年份的礼服设计合同,要求工作室每一年都为她的生日设计一件全球独一无二的孤品礼服——不过,说是工作室,其实一直指名的是老板。”
“老板,”马西莫同情地看着方谕,“工作室的什么工作都可以转让,但这件事不太行,图德斯小姐只认你的设计。”
“如果你放弃这个单子,我们就得赔付剩余本金的30%,也就是一亿零五百万欧元的违约金。”
“工作室就要破产了,老板。”
“一个亿!?!”
“不,”马西莫看着尚铭,“是一个亿零五百万欧元。”
方谕蹲了下去,把头发狠狠抓了一通,最后重重地长叹一声,头疼得想去死。
“不是,什么衣服要赔一个亿?金子织的啊!”尚铭小脸煞白,“赔都要赔一个亿……谕哥,你这一笔单子能挣多少?!”
“一件礼服五千万,”方谕黑着脸说,“还差她七件。”
“五——……”
尚铭白眼一翻,腿一软,扑通跪了。
“哥,”他诚心诚意,“谕哥,我真的叫你哥了……你不是说自己是小设计师吗……”
方谕没说话,他把头发继续一顿乱抓,心烦意乱地往窗边走。
马西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尚铭。
想了想,他还是说:“尚先生,我们老板不是小设计师。”
尚铭迷茫地抬头。
马西莫弯下身,朝着方谕摊开手:“世界级时装秀‘歌梵’‘答勒’的设计总监,及总服装设计师;北意大利顶级奢侈品牌创始人,时尚前沿领导者,意大利无数财阀的指定设计工作室,我的老板。”
尚铭当场僵成一座雕塑。
“别跟人家说些用不着的。”
方谕走回了过来,他一脸发愁,眉头紧皱地问马西莫,“不能协商一下?跟她说今年的就别找我了,明年我再给她做。”
马西莫站直起身:“不好意思,老板,我已经协商过了,图德斯小姐不同意。”
说罢,他又从怀里抽出小本本来,“再协商就要撕破脸了,我不建议您这么做,工作室会被资本封杀,请不要小看图德斯家族。”
方谕:“……”
“现在,此时此刻,在意大利的工作室里,还有五十一名工作人员在仰仗着您吃饭。所以请不要迎难而上,都灵城没准会多出五十一个背负天价违约金的homeless,请慎重。”
马西莫说,“除了图德斯小姐的订单,您还有歌梵时装秀需要在场,并参与设计三件礼裙,以及审核所有参加时装秀的三十六件服装。对方表示您可以线上办公,但在六月的时装秀时必须到场。”
“顺便一提,如果这件事您也违约,那么我们就要支付三亿欧元的违约金,这毕竟是世界级的时装秀。”
“但有个好消息,我帮您争取到了多带一名随行人员的名额。”马西莫合上记事本,“您逃不掉的工作,只有这两件。”
方谕抽着眉角,一脸有苦说不出。
马西莫弯了弯身,同情地看他。
“我尽力了。”他说,“工作不是说隐退就能退单的,大家都身不由己。”
方谕:“……”
方谕最后抓了一把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301VIP病房的门,从外面打开来。
陈舷正双目恍惚地盯着输液袋里的袋子,心神麻木地发呆。他转头,看见小马秘书推进来一张带滚轮的桌子。
陈舷一下子懵了。
陈桑嘉也站起来,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陈桑嘉正要问什么,小马秘书就抬起脸,礼貌地朝她笑了笑。
陈桑嘉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是小马秘书长得确实好,二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提还是个挺好看的笑脸人。
“这是做什么?”她泄气似的问。
“见谅,老板有一些逃不掉的工作。”
小马秘书把桌子拉到陈舷的床边,笑着继续说,“很多工作我都帮他推掉了,但是耐不住有的甲方只认他的设计。不会很费事的,请不用担心,老板还会待在这里。”
话正说着,方谕就愁眉苦脸地拉着张脸,手里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
电脑、保温瓶、公文包、饭盒,他两手上什么都有。
马西莫把桌子的位置调好,转头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方谕转过头来,看了眼陈舷的输液袋。
袋子里留着点儿底,还没输完。方谕转身,把保温瓶放到他床头上:“哥,我煮了苹果山楂水,你喝点吗?”
陈舷的确有点口渴。
他点点头,自食其力地把床调高一些,让自己半坐起来。
他朝方谕伸出手。
方谕倒了杯热乎乎的苹果山楂水,递给了他。
水温度正好,陈舷把水握在手上,温了温冰凉的手,喝了一口。
入口酸甜,还算不错,陈舷咽下水,身体里的干呕恶心感有所缓解。
他又抬头,一言难尽地看着马西莫整理他的桌子:“你这是……”
方谕苦笑笑:“有点工作推不开,必须我来。没事的,哥,我晚上弄,不会耽误照顾你,没有多少事。”
“我把饭拿来了,你看看哪个有胃口。我做了很多,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说,“这个是红枣豆浆,还有蒸蛋,这盒是车厘子。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吃水果也比较好。”
方谕把饭盒一个一个在他面前摆上,打开盒子。
真是红红绿绿什么都有。
“还炖了燕窝。”方谕又打开一个盒子。
燕窝的香味儿扑面而来。
陈舷对着燕窝沉默半晌。
别说吃了,他这辈子好像都没见过燕窝。
陈舷拿起筷子,戳了戳这碗燕窝,叹了口气,问他:“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都是该给你花的。”方谕局促地笑了笑,又紧张起来,“是不想吃吗?”
陈舷摇了摇头。
他只是没见过这么金贵的东西。
他拿起勺子,给自己舀了一口燕窝。
方谕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陈舷把燕窝送进嘴里。
很香。
金钱的味道。
“话说回来,”陈桑嘉嘟囔了句,“这病房外头,怎么那两个病人一直在?”
陈舷咽下燕窝:“什么?”
“就是出了病房以后,左边那边,”陈桑嘉说,“一直有两个病人坐在那儿,真奇怪。”
她这么一说,陈舷也慢半拍地想起来。化疗前他出去四处乱晃的时候,的确有两个病人坐在那儿,时不时地还在他附近晃悠一下。
但他没多想。病房楼就这么大,没准人家就是没什么重病,喜欢乱晃。
“可能就是喜欢坐在那儿吧。”他说,“就是坐在那儿而已,又没干什么。”
“那倒也是。”
陈舷低头,又舀起一勺子燕窝。
*
方真圆坐在婚纱照对面,对着破碎的照片发呆。
婚纱照下,碎了一地的玻璃还留在那里,没有人清扫过。
屋子里一片冷清。
入夜了,客厅里点着一盏白惨惨的灯。方真圆手里还捏着法院的传票,愣愣地盯着那被方谕砸碎了的婚纱照。
屋子里还站着几个一身黑衣的安保。
方真圆红着眼睛,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照片上,玻璃碎裂,像这个只剩下她的家。
出事以后,过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她也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灰败,眼窝都深陷下去。
屋子里全是人,却没人说话。
所有人面色凝重。
方老头——方谕的外公,方真圆的父亲,突然低低骂了一句。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外婆:“你带出来的好孙子!”
外婆被突如其来地骂愣在那儿,回过神来后,她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带出来的好孙子!”外公腾地站了起来,气的面红耳赤,“小时候跟着你长大的,你看看现在都在干什么!?为了一个精神病,把家都砸了!疯了,真他爹疯了!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孩子!”
外婆满脸不可理喻:“你跟我喊!?小鱼小时候,你没看过吗!?他是只跟我一个人住吗!?”
“废话,看孩子就是你们女人的事儿,关老子什么事!”方老头嚷嚷,“你说现在怎么办吧,你看看方谕现在都在干什么!?又被那精神病拐走了!”
“我——”
“别说话了!”方真圆大叫,“都别说话了,别说话了行不行!?”
她歇斯底里地喊,又猛地抓了一通头发,疯子似的尖叫起来,转而又崩溃地大哭。
外婆猛地顿住,再说不出话来。
外公也噎住了。他看了眼外婆,咽下怒气,紧抿着嘴巴,坐了回去。
外婆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向方真圆。她在她身旁坐下,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把她搂进怀里,像她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方真圆委屈地大哭。
“我养了他这么多年……”她说,“养了他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他好,他怎么……”
“小鱼还是被骗了。”外婆轻声细语地哄她,“你别怪他,那个精神病是把他又骗走了。等他清醒过来,就会回来补偿你的,孩子都会回到妈妈身边的。世上哪儿有比亲妈更重要的人,是不是?”
方真圆哽咽着。
她低下眼皮,整个人颤抖了一会儿,慢慢清醒过来。
是啊。
是啊,她说的没错……
方真圆抱住自己的双臂,躲在她的怀抱里,想——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都怪陈舷,陈舷就是看见小鱼风光了,就又把他骗走了……
骗子,他是个会演的骗子,是个诈骗犯……
方真圆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她闭上眼缓了会儿,再睁开眼,眼里多了几分阴狠。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方真圆悄悄看了一眼周围。安保还站在屋子里,他们限制了她对外的联络,方真圆每次出门和打电话,他们都要事先确认。
可是那个人,他们没见过。
方谕也不知道。
没人知道他。
她记得,他好像……
计上心头来。
方真圆从她母亲的怀抱里坐了起来。她低下眉眼,可怜兮兮地抹了两下眼睛,抬头说:“我要打个电话。”
安保们投来目光。
“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方真圆倔强道,“我想跟他说说话,行不行?”
安保们互相看了一眼,转头说:“什么朋友?”
“用得着你们管?”方真圆突然急眼,“我每天这么憋屈,打个电话骂一骂都不行了吗!?”
“我们的工作就是核实你的联系对象,以免你打扰到不该打扰的人。”安保说,“这也是工作,女士,你理解一下。所以,你要联系的是什么朋友?”
“我的前同事!”方真圆不耐烦。
夜色深沉。
天气见暖,快到三月了,宁城不再下雪了。
一座城市有繁华的市中心,也有偏僻小巷的泥泞小路。
一个破败路口,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骑着辆小破自行车,攥着车头七拐八拐的,进到了一条小巷子里。
小巷子后头,是个三十年的老破小,老破小前头有条同样破旧的小吃一条街。
学生一摁刹车,自行车滋啦一下,停在一家烧烤店前。
烧烤店店主正在台阶上吞云吐雾,脚边一堆烟头。
这是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腱子肉,满脸杀过人似的凶相。
“老板,”学生看见他的模样,缩了缩脖子,“十串羊肉串。”
店主抬头,看了他一眼,“哦”了声,站起身来,回屋给他烤串去。
学生松了口气。
这家烤串虽然好吃,但学生每次顺路回家来买时,都心惊胆战。
老板长的实在太凶了。
没一会儿,老板拿着十串羊肉串出来了,递给了他,阴着脸,语气不善:“15,一块五一根。”
学生点点头,拿起手机给他扫码。
学生付钱时都缩着脖子,诚惶诚恐地像个鹌鹑。不知怎么,每次和老板面对面,他都有种自己要被揪着头发打一顿的恐惧。
学生拿着羊肉串逃之夭夭。
回到家楼下的单元门口时,他遇到了邻居大姨。
大姨跟他打过招呼,看见他车把上挂着的羊肉串:“你又从那家买串了?”
“是啊,”学生说,“挺好吃的,我妈总让我买。就是那老板太吓人了,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大姨哈哈笑了两声,说:“别怕,人不可貌相,我听说那家老板以前是在学校当老师的。”
学生不可思议:“真的假的?”
“真的呀。”大姨说,“听说以前在里面当教官?是个军事化封闭管理的学校……哎,他是当教官,还是教导主任来着?我怎么记不清了。”
外头突然刮起一阵大风。
烧烤店外,老板又坐在台阶上抽烟。迎面的风一吹,迷了眼,他啧了声,站起来回了店里,烦躁地骂了一串爹妈祖宗,把门狠狠摔上。
“我这记性,真记不清了。”
学生面前,大姨嘟囔起来,“反正是个挺厉害的管事的。后来好像学校里有个学生出事了,他就只能辞职不干了——我听说的。”
学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稀奇地唏嘘了几声。
烧烤店里,老板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接了起来。
方真圆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我,”她颤抖着,“你记得陈舷吗。”
老板猛然怒目圆睁。
单元门口,大姨挥挥手,笑了笑说:“我还听说,他现在都挺恨那个学生呢。你听我这碎嘴子说完就算了,可别跟他说去。”
学生苦笑:“我也没那个胆子呐,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