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警局 我想让你开心点
方谕都已经横躺在长椅上了。
陈舷突然把脸凑过来, 方谕被吓得两眼一震,浑身一哆嗦,真跟什么鱼狠狠扑腾了一下似的, 一蹬腿,从长椅上一下跳了起来。
见是他,方谕惊恐的脸有所缓和。
“是你啊, ”方谕松了口气, 往椅背上一靠,“你吓我一跳。”
陈舷被他这吓得直蹬腿的阵仗吓了一跳, 刚往后退了两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乐呵呵地挠挠脸,“你怎么这么大反应……哎哟, 给我看看。”
方谕刚说完话,就伸手捂了捂自己的脸。
他半张脸都肉眼可见地肿起来了一半, 方真圆真是下了死手。
陈舷坐到他旁边去,伸手捧住他的脸, 凑近过去仔细打量。
方谕在他手里一僵, 但没动, 也没躲。
他这半边脸肿得厉害。
“疼不疼?”陈舷十分心疼,“我给你吹吹。”
他还真呼呼地往方谕脸上吹了两口气。
方谕抽抽嘴角,轻轻推开了他:“行了,怎么还真吹, 哄小孩吗你。”
“那怎么不是了,你是我弟。”陈舷说,“哄你不就是哄小孩吗?这招很管用的,小时候我妈就给我吹……”
方谕没吭声。
陈舷拉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脸扯过来, 又呼呼给他吹了两口气,乐起来:“怎么样,是不是真不疼了?”
他笑得弯了眼睛。
方谕低下眼皮,看了他一眼。
陈舷有双亮晶晶的狐狸眼,眼珠浓黑又湿漉漉的,这样朝着他一弯一笑,方谕心里立马没了声音。
盛夏夜里的风又在吹了,吹得头顶的香樟树都哗啦啦地响。绿化带里种着不知名的花,花香乘着风来,在他俩之间荡漾。
方谕低下脑袋,别开眼睛,问他:“你是不是很想你妈?”
陈舷一愣。
“……还好吧,”他挠挠脸,又笑,“想也没什么用啊,又见不到。”
“给她打电话啊。”方谕说,“现在什么时代了,想见一个人的话,不是很快的吗。”
“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她不要我了。”陈舷说,“我爸说的,她前几年已经再婚了。”
“……”方谕没再说话,沉默一会儿后叹了口气,“好吧。”
陈舷也沉默了瞬。
他突然没来由地伤感起来。陈舷吸吸鼻子,哈哈一笑,抬手在方谕后背上猛地一拍:“你失落个什么劲儿啊!”
他这一掌挺用力,方谕噗地喷了一口,差点儿没一个踉跄掉下凳。
“我曹,”陈舷赶紧把他扶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方谕揉揉肩膀,抬头看他,“你差不多回去吧,你爸肯定没赶你出来。这都几点了,你回去睡吧。”
“干嘛,你还真打算在这地方过夜?”
“嗯。”方谕不咸不淡地应下来,“早猜到会这样了。”
他神色清冷平淡,声音都平静得不夹杂一丝情绪,看起来的确是早已接受今晚回不了家这个事实。
陈舷哑然了瞬:“你连这个都打算过了?”
“他俩一直说今天老陈过生日会请很多人,还一直说来的人都很重要。都快一个礼拜了,这俩人一直说一直说,我当然知道跑了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方谕瞥了他一眼,“我看起来像什么都没打算,光靠着热血上头就带着你跑了的傻逼吗?”
“……”
他看起来倒真不像,那双凤眼一眯就感觉噼里啪啦打了十把算盘。
“你知道还这么干。”陈舷嘟囔着说,“一个生日而已,做什么冒这么大风险?看给你打的。”
方谕又沉默了会儿,说:“我就是觉得,你需要有人推你一把。”
陈舷怔住。
“一直留在一个地方被逼着受委屈,你难道好受吗?”方谕说,“我看你不怎么好受。”
“以前,我也是这样。”
“你不知道,以前我在荷城上学,那时候宗哲阳跟我一个学校。刚开学军训的时候,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到学校里来,非说我是我妈在外头生的野种。”
方谕说,“那件事之后,宗哲阳就一直在学校里乱说。学校里的传言很吓人,后来越传越厉害,我就被孤立了。”
陈舷听得心里一滞。
“事情愈演愈烈,我还被人砸过剩饭。”方谕蜷起一条腿来,手搁在膝盖上,脸上还是没什么神色变化,望着他说,“我跟我妈说过,我说想转学。”
“……你妈说什么?”
“她说我矫情。”
“……”
“小孩子哪儿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听得懂什么私生子。”方谕淡淡,“她就是这么觉得的。”
陈舷说不出话。
他想起宗哲阳刚要回班那天,想起那天一大早起,方真圆跟方谕的对话。
他那时候就听得不太舒服了,原来里头还有这层事儿。
“我对生日不怎么在意,但你的心情,我多少明白一点。”方谕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很在意这个东西。”
“你人很好,哥,我就是打心底里觉得不公平。没人给你过生日的话,我就给你过。”
“不管怎么样,我想让你开心点。”
陈舷怔怔地看着他。方谕没有看他,他低头看着下面,连半张侧脸都躲在膝盖后头,陈舷什么都看不见。
盛夏真热,陈舷浑身都突然热极了,心脏里像烧了把巨大的篝火,轰隆隆地对着方谕一直响,噼里啪啦的火星子跳个不停。
他脸上也烫。
他望着方谕。路灯暖黄的光投在这人身上,照了暖黄的一圈。陈舷对着他愣了很久,半晌,慢吞吞地挪了几下屁股,蹭到了他身边去。
“小鱼,”陈舷轻笑着说,“小鱼。”
蝉鸣激烈。
小鱼。
小鱼。
又是盛夏,又是七月十一号,已经一晃三四年。
夕阳已经西下,陈桑嘉披头散发惨白着脸,急匆匆地跑在小区里。
“粥粥!”她撕心裂肺地四处喊,“粥粥!你去哪儿了!?粥粥!”
她跑到路尽头,一转头,缓缓地停住脚步。
她气喘吁吁,怔在原地。
不远处,小区里有一排香樟树。
香樟树前的长椅上,陈舷只一个人消瘦地坐在那儿。他抱着双膝,蜷缩在椅子上,只从臂弯里露出一双麻木恍惚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远处。
陈桑嘉走近过去,喘着粗气,轻轻碰了碰他。
“粥粥,”她强扯出一个惨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晚饭做好了,做了你最爱吃的鸡蛋羹,回去吧,好不好?”
陈舷愣了半晌,慢吞吞地抬起头。
他望着她,呆呆地问:“小鱼呢?”
“小鱼不是被他妈……赶下来了吗?”
陈桑嘉愣在那里。
一阵车子刹车停下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回过神,转头,是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停在不远处。
车子的副驾驶拉开了门,方谕从上面走了下来。
看见他,陈桑嘉眼神一紧,下意识攥紧包里的东西。
此时此刻,她坐在一旁公交车站的月台里。有站牌挡着,方谕没看见她,脚步匆匆地往里走去。
他前面是公安局。
*
“我理解你的心情。”
进了公安局,刚过了安检说明来意,方谕就被带进询问室里做了一遍笔录。
笔录做到最后,负责这件案子的刑警这么和方谕说。
“受到出狱后的加害者的又一次侵害,虽然是未遂,但作为亲属,你的心情我……”
“可以了。”方谕打断他,“没有用的话可以不用说了,心情理解没有用,告诉我准备怎么做措施。”
刑警说:“他是刑期满释放后再犯的,这种情况,我们也会依法进行上诉。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对人已经造成了精神性的损害,你有证据能证明的话,麻烦拿来,比如病历之类的。”
“之前他就有前科,所以这次算累犯,之后会一直羁押在看守所候审。情节算得上恶劣,对他的取保候审会很难。”
方谕问:“大概能判几年?”
“这个要看具体量刑。”刑警敲了敲键盘边缘,“现在说不准他是什么罪名,视情况,没准得算好几个罪名,得慢慢审,不过三四年肯定是有的了。”
方谕没吭声。
他一拧眉,脸上露出不悦。
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
陈桑嘉揣着包,一脸凝重的往公安局门口走去。
还没走去几步,忽然,一辆警车开了过来。
她一惊,慌忙低下头,往一旁的共享单车那儿匆匆走去,又停下,拿出手机,装作扫码要开车。
警车没怎么注意到她,一脚油门开进了公安局里面。
陈桑嘉暗暗松了口气。
她收起手机,重新揣上包,往公安局门口走过去。
突然,一声尖叫。
陈桑嘉一怔。
“下来!”
一阵拉拉扯扯的声音里,令她感到熟悉的尖叫声又响起来:“不下!我不!!”
“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人了!误会!报警的是我儿子,他跟你们闹着玩的!!”
“我没犯罪!我没有!”
陈桑嘉探头一看,立时两眼一瞪,震惊地木在原地。
是方真圆!
警察们不听她的狡辩,强拉硬拽地把她拽下车子来,往警局里带了进去。
陈桑嘉愣在门口。
她起身,后退两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大门口红通通的、相当正气的一排大字。
江城公安局。
她又往里面迷茫地望去。
方真圆为什么会被抓来江城的公安局……?
第62章 下跪 方谕朝她沉沉跪了下去
结束了对林剑宇这件事的笔录, 方谕从询问室里推门出来。
负责他笔录的另一个刑警把他往门口送,嘴里还不住地说着:“后续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先联系你……”
话还没说完, 门口那儿传来一阵喧嚷。
小刑警话语一顿。
方谕也身形一顿。须臾,他立刻提快脚步,往门口赶了过去。
刚拐过个角, 他就看见方真圆在被人往里拖。她不愿意走, 整个人都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尖叫鸡似的叫, 两腿不停乱蹬。
然而警察们都不是吃素的,一个老刑警单手拖着她两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把她往旁边的楼道里拽过去, 简直像拖着个拖把。
瞧见方谕,方真圆两眼一亮。
“小鱼!”她推开老刑警, 连滚带爬地朝他跑过来,“小鱼!”
跑了没几步, 一个警察眼疾手快地把她抓住。
方真圆被拽停在原地。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又不肯放弃地朝着方谕伸出手, 胡乱地抓着。
她披头散发,一头长发乱糟得像鸟窝。
她声泪俱下地喊:“小鱼,你救我啊!我是你妈!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以后你爱和陈舷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我不会管你了!”
“你别让我坐牢!”她喊, “你撤诉啊!撤诉!!”
警察们看都不看方谕,把她拽起来,就往另一边带。
“老实点!”
“什么撤诉不撤诉,带你来是调查案子!”
“这是刑事案件,什么你儿子, 你老子来都没用!”
方真圆被带走了。
她眼睛通红怨毒地一直瞪着方谕,嘴巴里尖叫不停。
方谕把手插进兜里,凉薄地盯着她,一句话没说。
小刑警慢了好几拍地从后头跑过来。
“你是她儿子?”小刑警讶异道,“这女的是怀疑和林剑宇共谋才被带过来问话的啊。奇了怪了,你不说你是被害者的亲属吗?”
方谕淡声道:“我不是她儿子。”
小刑警懵了。他看了看方谕淡漠的脸,又看了看方真圆被拖走的方向,好一阵懵逼:“可是,诶……可是……”
“不重要,那位女士精神不正常。”方谕淡淡地撇清关系,道,“我记得我刚刚还说,我举报了一家装修公司涉嫌合同欺诈。”
“噢,这个我知道。”小刑警说,“你早上才报案,经侦那边刚开始调查。他们刚去方真圆家里查……好像就是刚刚那个被带走的女士。”
“嗯。”方谕应了声,“就是她。”
“还真是啊,这方女士身上案子真多。我听经侦的人说,搜罗到了很多东西,不光是以前的账本,连那个公司已经去世的老板的手机都找到了。真是大丰收,有手机就能查到很多东西了。”
一听最后一句,方谕身形一顿。
“什么?”他难以置信,“去世的老板的手机?”
“是啊。”小刑警眨巴眨巴眼,“怎么了?”
*
“这个就是陈胜强的手机。”
经侦大队的办公室里,一个警察正在电脑跟前导出手机资料。他拿起连着数据线的手机,对着方谕挥了挥,又放了下来,“暂时是不能还给你,我们得查清楚了再说。”
方谕无所谓,他不是为了拿回老陈的手机才来的。
“我知道,”他说,“我就是来确认一下。这真的是老陈的手机?”
“是啊,登录的微信、绑定的手机号,支付宝和所有软件的实名认证,都是陈胜强本人。”警察头也不抬地投入调查里,眼睛只盯着电脑屏幕,“有问题?”
方谕没吭声。
他眉头一皱,想起小半个月前,老陈葬礼刚结束的次日,陈胜强找来管理遗产的律师到场时,那人也说过有打过陈胜强的手机,但没人接。
那时候方真圆就有点尴尬地挠挠脸,说那天她没把老陈的手机带出来。
方谕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他本以为找到的这一个就是方真圆那时所说的老陈的手机,可仔细想想,她又怎么会把老陈的手机放在陈舷的屋子里?
方真圆可恨死他了,平时应该不会进那个房间里。
方谕沉思片刻。
他手里这个,是备用机吗。
是老陈背着方真圆买的二号机?
方谕抬手揉了揉脖子。
他忽然想起刚去意大利那两年。那两年他和家里赌气,一直没回来,一个人窝在只有几平米的出租屋里。
方真圆总是在微信里跟他哭。
方谕一概没理。后来到了大三那年,方真圆不顾昂贵的跨境话费,给他打了几个电话。
她在电话里嘤嘤切切地哭惨,好几个月的软磨硬泡之下,方谕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多打了几份夜里的短工,没日没夜地花了半年多,终于挣到了一笔机票钱,回来了一次——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也没钱。
方真圆给他打过钱,但方谕一分钱没有要,每一笔钱怎么来的就怎么退了回去。
后来,他甚至把银行卡都注销,一分钱都不要家里的。
每天放了学就去打工,刷盘子刷得掌心里面起泡,常有的事。
那天,他硬着头皮拉着个行李箱,回到家里,很不高兴地开了门。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厨房里飘出饭菜味儿,电视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着。老陈还是爱看战谍片,枪声和喊声正噼里啪啦地响。
“回来了?”方真圆把手在碎花围裙上抹了几下,高高兴兴地把他的行李箱拉进来,“快洗手吃饭,不容易吧,这么远的路。”
方谕随口应了几声,有点发愣地看了一会儿家里。
家里很平静,一点儿看不出三四年前有过一场腥风血雨。一切祥和得像方谕高中放学回家时平平无奇的一天,他下意识看向陈舷房间门口,朦胧地有种陈舷马上就要推开门出来的错觉。
方谕嘴角扯了扯,鬼使神差地张嘴:“妈。”
“怎么了?”
——陈舷回来了没?
话都到嘴边了,一声气音都从嘴里冒了出来,但方谕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没事。”他嘴上说完,又还是问,“陈舷呢?”
空气立刻僵了一瞬。
好半晌,厨房里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忙活声。
“说什么呢你,陈舷怎么会在家。”方真圆说,“不是几年前就跟你说过了吗,陈舷跟他妈走了,不会回来了。”
“做出那种事,你爸怎么还会让他回来。”
方谕没再回答,心头发沉地蹙眉。
他转头,看向老陈。老陈坐在茶几前面,居然也正看着他。
方谕这一转头,两人四目相对。
老陈没有别开眼睛,只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看陈舷似的看着他。然后,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终于扭开脸,神色讽刺地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仰头闷了一口。
有一口腥味儿反上喉咙。
方谕一捂嘴,突如其来地反胃起来。他忍不住了,转头冲了出去,冲进厕所,推开一道门,对着马桶呕地就吐了出来。
像喝多了,方谕对着马桶吐了半天。早上没吃什么东西,他吐不出什么,就只是吐一些水。
好半天,他吐完了。
方谕扶着厕所隔间侧面的墙,喘了半天,脑子里闷疼得嗡嗡一阵响。他扶了扶脑袋,不太明白怎么突然就吐了,他又没病。
方谕咳嗽几声,冲了马桶,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来。
到洗手池前涮了几口水,洗了把脸,他精神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重新给陈舷打了电话。
刚刚进了警局,被叫去做笔录的时候,警察检查了他的手机,说不能对外录音公放。没什么办法,方谕就和陈舷说了一声,把语音挂了。
语音嘟嘟几声,被接了起来。
陈舷困得声音迷糊,低声说:“你笔录……做完了?”
听见他的声音,方谕无端松了口气,有种噩梦醒来的庆幸。
“刚做完。”方谕应声,又小心翼翼起来,“你在睡觉吗?”
“嗯。……什么时候回来?”
“比想象中快很多,后面应该没我什么事。我再去问问情况,就回去。”方谕说,“你睡吧,哥。”
陈舷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想吐。”
方谕忙说:“想吐就吐,马西莫不是在旁边……”
“吐不出来,”陈舷说,“难受,好冷。”
一听这话,方谕心里一慌,急得在洗手池前面团团转。
“热水袋是不是凉了?叫马西莫给你换一个。”他焦急道,“被子盖紧点,你叫他找医生来给你看看,我很快就回去。”
陈舷闷声说好。
方谕放下电话,匆匆出了门。
刚一出门,小刑警和另外一个警察,迎面就走过来了。
“哎哟,正好,方先生。”他说,“你突然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我这边没事了。”小刑警说,“是这位……”
他说着,眼神有点畏惧地往旁边的警察身上飘。
方谕顺着他的眼睛往旁边看。
旁边这位警察一步上前,朝他点了点头,说:“我是负责你举报的——有关峰润装修公司一案的刑警,我姓赵。”
方谕朝他点点头。
“案件还需要侦查,后续有什么进展,需要你的帮助的话,会通知你。”赵警官说,“我们去央礼府调取相关线索的时候,安保人员给了很大帮助,感谢你的协助。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
“谢谢。”方谕拿过名片,扫了一眼,放进兜里,“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
“您请便。”赵警官说。
方谕便走了。
他心里头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地下了楼。
走到半路,他拿出手机来。方谕没吭声,只把手机贴到耳边。话筒里传出虚弱的呼吸声,陈舷似乎是睡着了。
方谕轻笑几声,把自己这边摁下静音以后,收起手机,推开警局的玻璃大门,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愤恨交加的:“方谕!!”?
方谕抬头。
就见方老头气势汹汹的朝他走来,满脸五官扭曲得像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方老头伸手,拽住他的领子,把他从警局里头拽了出来,扯到一处犄角旮旯的地方,松开了他。
方谕踉踉跄跄了一路,差点没摔倒。
方谕直起身,理了理衣领,啧了声,脸色难看:“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方老头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指着警局门口,“你闹成现在这样,满意了!?你妈都要被你害死了!”
方谕冷笑一声:“这就要死了?陈舷可是好几次差点真死了,她这算哪儿到哪儿?”
“你别跟我说那些!”方老头指着他,“我告诉你方谕,你现在就给我去想办法!必须把你妈——啊!”
方谕抓住他的手指,抬手就给往反方向一折。
老头的手脆得不行,这一下差点被拧个骨折。方老头又面色扭曲,惨叫起来,触电了似的,把手往回一抽。
方谕脸色发冷。
“想办法?”他说,“我给她想办法,谁给陈舷想办法!?”
“你有办法把她抓进去,怎么没办法把她弄出来!”方老头怒不可遏,“你还要为了那个精神病,把家里祸害成什么样!?”
方谕冷笑一声:“她知道陈舷是胃癌的时候一声不吭,还要往他身上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得给陈舷想想办法?”
“陈舷被他俩送进那个地方的时候,”方谕说,“陈舷把刀都放到脖子上了,她怎么没想过得给陈舷想想办法!?”
“我现在还帮她想办法?你以为我是你们这样的白眼狼吗!?”
“要是没有这些破事,陈舷现在是什么样?”方谕说,“他现在该是个运动员,不是运动员也该是个教游泳的!他本来可以像我现在一样风风光光的,说不定在我之上,能走一条所有人都围着他欢呼的路!他本来可以和我一样很好的!”
“可现在呢?现在他什么样?他被你们摧残的,年纪轻轻就进ICU——你去看看,你敢不敢去看看?”方谕指着医院的方向,小臂一阵阵发抖,“你不是见过他吗?”
“他小时候多能跑能跳的一个人,你去看看他现在!坐都坐不起来了!他连看我都不敢看,他一直在发抖!全是你们害的!”
“你还有脸叫我去给方真圆想办法?你明不明白,她是杀人犯!她就是个杀人犯!”
方老头嘴唇嗫嚅半晌:“不是没死吗,再说她是你妈!”
“我不认她了!”
方老头脸色一青,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方谕抓住他手臂,反手把这一巴掌还给了他。
方老头嗷一嗓子,跌倒在地。
他大叫起来:“你打我!?”
“我都想杀了你们全家!!”方谕赤红着眼朝他喊,“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吗!有吗!?”
方老头浑身一震。大约是看出方谕是真心有杀心,他一哆嗦,居然没再敢说话。
方谕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
“我告诉你,方宁学,”他说,“我恨死你们了,我就是不认你们了。再让我在医院看到你们,或者又来刺激陈舷……我不保证,我能干出什么来。”
“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
“我已经找人算过了,方真圆至少多赚了客户三百多万。这是合同诈骗罪,再算上那个林剑宇的破事,她最少也要十年,等判决下来,除了罚金,肯定还要退钱,你先想想到时候这笔钱怎么解决吧。”
“我不会帮你们的,”方谕说,“你们欠陈舷的。”
说完这些,他转身就走。
方老头在他身后身形晃悠两下,扑通一下坐在了那儿。
他这次却没哭没闹,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绝望地流泪。
方谕径直往外走。
好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他心口沉重。刚出警局门口,忽然,眼前一晃。
他一转头,看见了陈桑嘉。
她靠在一排共享单车边上,侧着身,怀里挎着个大包。她脸色是病态的一片青白,上身穿着廉价的厚重羽绒服,腿上是双把消瘦腿型绷得很紧的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了。
她微微扭头,望向方谕,眼神十分复杂。
方谕顿在原地,沉默很久。
陈桑嘉站着的那块地方,后头是面墙,墙的后面就是方老头刚刚拉着方谕说话的地方。这世界上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方谕心里哑然一片,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又到底有没有听到。
方谕低下头,退后半步,弯下膝盖,朝她沉沉跪了下去。
他将脑袋都磕在地上,原本高大的人,成了几乎要低进尘埃里的矮小一团。
他对着她,深深地、用力地,磕了三下脑袋。
第63章 赔钱 钱就是一切
快到中午了, 早春的春阳高照,春寒料峭的风吹得头顶树枝微晃。江城没那么容易暖和,倒春寒的风吹进脖子里, 方谕冷得一哆嗦,紧了紧身上的大衣。
他手里捏着陈桑嘉刚递过来的纸,往脑门上点了几下, 点下来一片猩红的血。
他磕头磕出血了。
把纸折了几下, 方谕又擦了擦脑门。他疼得微微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
一杯薄荷柠檬水忽然被递到跟前, 一块儿被递过来的还有一根吸管。
方谕懵了下,抬起头。
陈桑嘉拿着这杯薄荷柠檬水,正往他跟前递。
“拿去吧, ”她说,“刷的你的卡。”
方谕忙接了过来, 说了谢谢,还对陈桑嘉点了两下头。
方谕肉眼可见地紧张, 脖子都耸起来, 像个鹌鹑似的。他把水捧在手里, 没插吸管,手指在杯壁上来回摩挲了几下。
陈桑嘉坐到了他身边。
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这里离公安局已经有一段距离,是这条街的另一边。他们身后是一条美食商业街,行人正来来往往。
陈桑嘉握着薄荷水, 也没喝。她望着远处斜斜又斑驳的树枝影子发了会儿呆,问了句:“粥粥身边,有人吗?”
她一发话,方谕立刻绷紧后脊骨的骨头,像上学时候似的正襟危坐起来。
“有, 我,我把我秘书留在那里了。”
“是吗。”陈桑嘉淡淡应了声,“那就好,他离不开人的。”
她没再说话。
方谕保持紧张了须臾,偏头看向她。和方真圆一样,陈桑嘉也披头散发,眼眶也微红,但她青白的眉眼间是真切的疲惫,是一片对自己的孩子的担忧。
方谕往她手边瞟。
陈桑嘉的包放在另一边,那真是个很大的包。
陈桑嘉拿起手上的薄荷水,往脑门上贴了贴。
“你怎么把她抓进去的?”她问。
……
她真的听到了。
“老陈的公司账本有漏洞,我查到他们以次充好了,所以就报了案。”方谕说,“这件事如果能查出来,方真圆就要被多判刑。”
“是这样,”陈桑嘉呢喃,“所以才能把她抓进去。如果她没犯错,实际上也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也不能这么说,警察那边查到了通话记录。林剑宇的事,他们本来也要审她。”方谕忙说。
“可实际上判不了多少年,不是吗?”
方谕无话可说。
“如果,”陈桑嘉问他,“如果老陈公司没有背地里这件事,如果实际上你不能把方真圆怎么样,你会怎么做?”
方谕望着她的眼睛,望着一位母亲苦涩的双眼。
他合眼,认真回答:“把所有有关的人叫到一起,一口气都弄死以后,确定世界上没人能再威胁他,把能照顾他的人安排好,再去自首。”
陈桑嘉怔了瞬。
方谕睁开眼,望向她:“我是认真的,阿姨。”
在说这些时,方谕的确有双认真的眼睛。
陈桑嘉愣了会儿,笑了声出来。
“好吧。”她说着,低头望着脚下,“粥粥这些年,一直在唠叨你。”
方谕愣住。
“有时候他犯病,就会问我,小鱼呢,小鱼去哪儿了。”陈桑嘉说,“他总问我,然后又说,小鱼说要给他买生日蛋糕,小鱼被他妈赶下去了。”
“他好像总把日子记成他十六岁生日那天,还有要过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我知道,那天你肯定跟他发生什么了,但他一直不告诉我。心理医生说,能记得这么深,受了这么大的折磨还忘不掉的,甚至对他来说,时间还时不时的停在那一刻不动,那一定是对他来说刻骨铭心的事。”
“可他不跟我说。老陈把他养得不好,养得什么话都不肯往外说了,养得总是怕别人担心他。他总说他麻烦我,可世界上哪儿有儿子会麻烦妈妈的事。”
“他跟着老陈,受了很多委屈。他小时候好不容易养好了病,给老陈养了几年,他还给我一个差点没死掉的儿子。”陈桑嘉喃喃,“那就是个混账,都他爹是混账。”
“方谕,”陈桑嘉看向他,“我不准粥粥再在谁那儿受委屈。”
“如果哪天,你辜负他,我就带着你一起下地狱。”她说。
“我知道。”方谕点头。
陈桑嘉终于抬手拆了吸管。把吸管插进薄荷水里,喝了一口后,她慢吞吞叹了声:“方真圆也真是命好,自己是个这么不讲道理的混蛋,偏偏生的儿子还挺讲道理。”
方谕苦笑了下:“我也挺混蛋。”
“你比方真圆好多了。”陈桑嘉说。
方谕没再说话。
他两手捧着水,望着远处发了会儿呆。到了吃午饭的点儿了,旁边的美食一条街里热闹了起来,行人们越来越多。
有三两行人嘻嘻哈哈地从跟前走过去。
发了会儿呆,方谕轻声嘟囔:“赔那么多钱够吗。”
“什么?”
“我说,让老方家赔钱就够了吗。”方谕说,“我觉得轻,他们多少得赔掉半条命出来……”
“够了。”陈桑嘉说,“钱就是命啊。”
“……”
行人时不时地从面前路过,车子在路上行驶。陈桑嘉望着路面上树枝的倒影,说:“我听说,你是做奢侈品的。一直面对几百万几千万,甚至有的都上亿的东西,你恐怕对金钱都没概念了吧。”
“钱能买很多东西,也买不到很多东西。能让人上天堂,也能让人下地狱。钱就是一切,能让人付出一切痛不欲生,能救命也能丢命。能让人买来个家,也能让人赔空家底,流离失所。”
“三百万的钱,去哪儿弄呢。”她说,“也得折掉大半条命了,央礼府那套房子要保不住了。”
方谕沉默。
美食街里,传出一阵嬉笑声。方谕忽然想起刚落地意大利的那时候,他身上只有从机场换来的一把欧元,站在机场门口,举目茫然。
陈桑嘉忽然站起身来,离开了。
方谕忙跟着站起来:“阿姨,你去哪儿?”
“回家去收拾一下。”她说,“我去洗个澡,再回医院,不用管我。”
说完这话,她径直离开,没再回头看方谕。
陈桑嘉走出去很远,拐过街道的角,才缓缓停下。
行人还在从她身边路过,来来往往。
她拉开包,看了眼包里横着的一把菜刀。
*
陈舷胃疼。
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中午吃完药以后,他就吐了一场。小马秘书赶紧端着盆冲上来,被吓得在床边一动不敢动。
吐完了,陈舷又躺了回来。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不安生的短觉,眼瞅着外头的太阳断断续续地落下去。
这回再醒,天就黑了。
病房里开着床头灯,陈舷往屋子里一瞧,就见空无一人,没看见小马秘书。
门外传来一阵交谈声。
“中午吃完药就吐了,”小马秘书在说,“其他时间就是在睡。我看胳膊上又起红疹了,下午叫医生来看了一眼,但医生说是正常现象。”
另一个人没接话,屋外又响起小马秘书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病房的门被拉开了。陈舷转过身一看,方谕提着一袋子东西走了进来,一身疲倦的风尘仆仆。
看见他醒着,方谕顿了一顿,朝他强颜欢笑地笑笑:“哥。”
陈舷望着他,白天里方谕在央礼府和方真圆吼的话又漫上心头。陈舷心里发软了阵,无力地点了点头。
“饿了吗?”方谕走过来,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低头看他,“在门口正好和营养师碰上了,就把你的晚饭拿上来了。我……”
“你过来。”陈舷打断他。
方谕一顿。
他愣在那儿了。陈舷便朝他伸出手,拽了把他的袖子,把他一点点扯了过来。
方谕不明所以,但跟着他的力气,走到了床边。
“蹲一下,”陈舷说,“你抱抱我。”
方谕愣了瞬。
片刻,他俯下身。
陈舷才看见他脑门不知怎么又血花花了一块。
方谕抱住了他,双手环在他身后,紧紧把他环在怀里。刚从外头回来,方谕身上一股凉意。
陈舷闭了闭眼,竭力撇掉涌起的恐惧,颤抖着身,把他又抱紧了些。
“他不会来了,”陈舷说,“对不对?”
“对。”方谕应下,“别怕,哥,他不会来了。”
陈舷长出了一口气,松开了他,问:“脑门上怎么伤了?”
“磕到了。”方谕也起身来,望着他的眼睛,“饿了吗,我喂你吃点粥?营养师做的小米粥。”
“不想吃。”陈舷摸摸他半边脸上的贴布,“这边又是谁打的?”
方谕摸摸脸,干笑了下:“也没谁,我磕的。”
磕能磕到这儿吗。
陈舷抽抽嘴角,没什么笑的力气,只无奈说:“那个教官,是不是?”
“……”
方谕眼神一僵。
说中了。
陈舷看出来了。
“怎么被打了。”陈舷轻声。
“我打的他。”方谕摸了摸脸上的贴布,讪讪,“没事的,我打了他十几下,他就揍了我这么一下,很值。”
陈舷又抽抽嘴角,还是笑不出来。
他咳嗽两声,胃疼虽然在化疗后有所收敛,可他浑身都发冷起来,手脚也麻木冰凉,没什么知觉,整个人都像泡在冰窖里。
陈舷拉起被子,把自己缩进里面。
“不吃了,行不行?”他疼得眼睛可怜兮兮,“难受,还是好冷。”
他都这样了,方谕眼睛里都一揪心。
“好,那就不吃,”方谕说,“喝点热水吧。”
陈舷点点头。
方谕就从床边起身,颠颠地去给陈舷倒了杯热水来,回来把他扶着坐起,喂他喝了下去。
等陈舷喝完,方谕又把他放躺了下去。
给他把被子掖好以后,方谕又去把先前换掉的医院的被子拿了出来,给他盖上,还去把他的热水袋也颠颠地换了一遍。
陈舷暖和多了,昏昏欲睡起来。临睡前,他又强撑着问:“我妈呢?”
“我在警局遇见了,她说她要回家洗个澡再回来。”方谕说,“别担心,哥。”
有了这话,陈舷就闭上了眼。没再担心什么,他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64章 检查 我最该找到你的十二年
核磁共振的机器, 缓缓把陈舷送入狭小的舱体。
他睁着眼。
强烈的封闭感瞬间将人包围,机器开始运作,巨大的噪音像电钻钻开脑袋似的震动起来。陈舷一哆嗦——即使做过几次了, 他也忍不住心有余悸。
心脏咚咚地跳动起来,又急剧加速。陈舷双手又开始发麻,眼前都一阵阵发晕。
他深吸一口气, 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检查结束。
他又被缓缓运出舱体。负责检查的医生喊了一声“可以了”,陈舷艰难地从机器上翻身下来。
没能翻起来。他双手和腰上都使不上劲, 无力地僵在半空。
几天化疗过去,他这身体变得大不如前,现在翻身下去都不行。陈舷冷汗都下来了, 却仍是咬着牙都起不来,他无助地僵住身子, 一抬头,和守在外头、隔着一道玻璃看着他的方谕四目相对。
方谕一下子就急了, 他跑到旁边去, 喊了几嗓子医生, 终于有人跑进来,扶起了陈舷。
他被扶到轮椅上,推了出去。
*
“也没人扶你一把。”
医院走廊里,行人来来往往。陈舷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 盖着方谕的大衣。他手里捧着杯红枣冰糖水,正闭目养神。
核磁共振做得他脑袋疼。
方谕嘟嘟囔囔很不满意地说了这句话,陈舷才抖抖眼皮,睁开眼往旁边一看,看见方谕正心疼地瞧着他。
方谕把大衣往他身上掖了掖。
陈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又闭上了眼。
方谕伸手过来,捏了捏他额前的头发,帮他捋到耳后。温热的指尖碰到他的脸,陈舷又抖抖眼睫。
忽然,方谕动作一僵。陈舷又睁开眼,看见方谕手里有一大缕自己的头发。
“……”
陈舷心里也一痛。
他默默地和方谕对视了眼。
方谕很无措地望着他。
“掉好多。”陈舷忍不住硬逼着自己出声,“我不会,真的要秃吧?”
方谕惊慌了瞬。手上的头发一下子拿着也不是,丢了也不是,像拿着把烫手山芋似的,方谕那只手来来回回哆嗦了一会儿,最后干脆心一横,竟把陈舷的头发揣进了自己兜里。
“不会,”他说,“不会的,就算掉了也能长,你秃不了的。你跟小时候一样,很好看。”
陈舷扯了扯嘴角,很难看地对他笑了一下。
检查结果要下午才出,方谕推着他回了病房里。
两人一进病房,就看见彻夜不归的陈桑嘉已经回来了。她买了些水果过来,正在床边放东西。
听见开门声,她回身来。
回头望见他俩,陈桑嘉起身过来,接过陈舷,把他推进病房里,问道:“检查做完了吗?”
方谕点了点头:“下午出结果。”
“那下午我去一趟,还要把结果送去医生那边看看。”
“我去就行。”方谕说。
陈桑嘉没跟他争:“也行。哦对,我去洗点水果吃。粥粥,妈给你买蓝莓来了。”
她说着,拿起一个不锈钢盆,把买来的蓝莓和青枣往里面放了一些,拿着就走了出去。
方谕把陈舷推到床边,把他横抱起来,放回到床上。
陈舷眼瞅着他把被子给自己掖好,然后一抬头,眼神就飘了出去。
方谕眼神复杂地抬头望着病房门口——陈桑嘉刚出去的方向。
陈舷顺着他的眼睛往那边看,没看见门口有什么。
“怎么了?”陈舷轻声问他。
方谕回过神来。他朝陈舷笑笑,说了句没事,低头把他的热水袋拿上,又在他身上拍了拍,说:“我去给你弄热水。”
放下这话,他匆匆地出了门,往水房那边跑了过去。
陈舷躺在床上,迷茫地望了会儿门外,不明所以。
*
水房里,陈桑嘉站在一个水池子前面。
水龙头呼啦啦地往盆子里落着水,陈桑嘉两手把在池子边上。
等水没过果子,她抬手,把水龙头的水拧上。
刚把果子洗了几下,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陈桑嘉回过头,看见方谕拿着个热水袋,朝她走近过来。
陈桑嘉收回目光,回头继续洗果子:“是你啊。”
方谕朝她点点头。
“早上只做了核磁共振吗。”她问。
“去之前,还抽了几管血。”方谕轻声答,“化疗之后,情况不是特别好。他昨晚看起来很不舒服,下午要看看检查结果。”
陈桑嘉洗着果子,应声说好。
方谕没再说话。
他在陈桑嘉身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刀都放回家里了吗?”
陈桑嘉猛然一怔。
她回头,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方谕面色如常。
对上她惊恐的眼神,他轻声说:“你昨天拿的包太大了。你在医院里拿着的包,一直都是尺寸不大的包——抱歉,我是做奢侈品的,对这种东西总会多看几眼。而且,阿姨,你没有进警局。我没从警察那儿听说你进去过,如果你有去过,他们应该对你印象深刻。”
“也就是说,你应该是一直守在警局门口。不进警局,是因为不想惹人注意。你之前,又在病房里说过像要同归于尽一样的话。”
陈桑嘉无话可说。
她低下眼睛,捏在水池边上的手,隐隐用了几分力。
半晌,她松开浑身绷紧的骨头,和紧咬的唇。
她抬头,朝他苦笑了下:“你告诉粥粥了吗?”
方谕摇了摇头。
“不要告诉他了。”陈桑嘉回头看向盆子里的果子,“刀的话,我已经放回家里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去做了,我昨天下午回了家之后,又去了趟警局,他们告诉我,林剑宇还要判刑。”
“我原本,的确是打算一命换一命。”
“没办法啊,我没权没势,也就只有这个办法。”她笑着叹气,“我想给他换个安全、宁静的夜晚。”
“什么时候,粥粥能睡个好觉呢。”
方谕没吭声。
陈桑嘉的嘴角抽搐几下,往下撇去。她笑不出来了,她把手伸进盆子里,又洗了几下果子。
方谕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他把热水袋重新灌满热水,走回了病房。
陈舷闭着眼躺在床上,他好像又瘦了,脸上更加没有一点血色。方谕走到他跟前,陈舷才睁开眼。
方谕看见他眼底下的一片青黑。
他把热水袋放进陈舷的被子里,把被角掖好。
方谕闷闷地低着脑袋。
陈舷看见他又有点发红起来的眼眶。
陈舷纳闷,刚想问他怎么了,方谕就忽然说:“等你好了,等做完手术出院了,去一个远点的地方,买个房子吧。”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带你跑。”方谕抬起头来看他,“我再带你跑一次。我带你去个很远的地方,谁都找不到你。你不用再害怕,我要带你去个很安全、也很远的地方。”
“小时候,你不是也说,很讨厌宁城总下雪吗。”方谕说,“我们带着阿姨,去个不下雪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陈舷喉头一哽。
他怔在那里。方谕说“我带你跑”,于是十六岁那年的热风去而复返,又轰地吹来。
陈舷不太明白方谕怎么突然说这些,可他又听见自己病恹恹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
怔怔地看着方谕很久,陈舷朝他伸出手。他把手伸到半空,颤巍巍地、试探着张开。
方谕便把手也伸过来,张开手掌。
陈舷慢吞吞地把手贴过去。两只手手心相贴,陈舷听见心脏又加快几下。
他指尖夹着医用仪器的一端。
头顶的仪器滴滴加快几声,被他的心率加快吓得发出了几声提示。
陈舷没有理会,他望着方谕。
陈舷忽然很想抱他,又忽然很想哭,也有些怨怼埋怨和恨仍然在有气无力地到处乱撞。
陈舷悠悠叹了一声。
“十二年了。”
陈舷抓紧他的手,心头怅然。他已经怨不动了,没办法再怨。比起怨方谕缺席的十二年,怨他为什么没发现,现在这具毫无气力、浑身发冷、甚至时不时骨头都疼的身体,更让他害怕一些。
“好冷,”陈舷望着他苦笑,“我会不会死啊?”
“不会,”方谕忙说,“不会的,不会。”
方谕紧抓着他的手,语气急切。
陈舷却没力气了,他慢慢松开了手。
下午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了。方谕去了趟门诊楼,去把检查结果交给了医生。
陈舷病得没力气起来,就没下去。
第二天,陈白元又把方谕叫了过去。
“化疗结果不错,肿瘤缩小了40%左右,马上就给他安排手术。”
陈白元指着片子点了几下,又把片子放下,“你说的那些不良反应,都是正常的,有人的副作用还会更严重,不用太担心。”
方谕还是不放心:“他昨天又吐血了,真没事?就算没事也太受罪了,不能开点止吐药吗?”
“他已经在吃止吐药了,再开就过分了。”陈白元说,“而且我会马上安排手术,最近的一天就在后天。明天早上开始就不要吃东西了,也不要喝水。24小时内禁食禁水,不然没法做手术,你能明白吧?”
方谕明白地点了点头。
“聪明人。”陈白元说,“这次手术是切肿瘤,也是切胃。”
“成功率多少?”
“七八十。”陈白元说,“术后看情况可能还要再化疗,也有复发的风险。所以抗癌期间的心情很重要,要让他保持好心情,好心情对恢复有显著作用。”
说完这句,陈白元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扭过来,直视着方谕的眼睛,又一字一顿地:“抗、癌、期、间、的、心、情、很、重、要。”
方谕:“……我听到了。”
“这件事要重点强调。”陈白元说,“求生欲望也跟好心情挂钩,如果自己都不想救自己,那什么都白说。”
“所以,你要多关注他一点。有很多事,他现在都不会说,但其实很在意。过去的事太摧残人,他现在都不怎么爱说话,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要亲口给他解释,一遍又一遍地一直解释。别觉得他不怎么提,也别觉得用不着,你就不说。”
“他其实很在意的。你不解释,他就会一直乱想,控制不住地乱想。”
陈白元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光道歉是没有用的,该说清楚的事情,一定要说清。”
方谕眨巴两下眼。
窗外晴空万里,天上的云缓慢地漂浮着。
是个晴天,陈舷倒在床上,浑身疼得昏昏沉沉,还发冷个没完。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得浑身骨头都刺刺地发疼,像被人往骨髓里扎着针。
他抱着方谕昨天给的外套,身上是两层棉被,却还是躲在被子里止不住地打抖。
陈桑嘉心疼地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问他:“还是疼吗?”
陈舷闷闷点点头。
病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了,陈舷却连翻身去看的力气都没有。一阵脚步声从那边响过来,没多久,另一只手放在他身上的被子上,拍了两下。
陈舷抬眼一看,看见了方谕。
方谕也心疼他,看见他比昨天更严重的这个样子,眉头愁得深皱着,好像又要掉眼泪了。
“医生说,后天就做手术,给你把肿瘤摘掉,”方谕说,“没有转移到别的地方,肿瘤也小了,所以手术成功率很大。明天开始就不能进食了,水也不行。你再撑撑,手术做完就好了。”
“嗯。”陈舷应了声。
“做完手术出来,你挑个城市,”方谕说,“我给你买个房子。然后,我就回一趟意大利,把那边的工作交接完了,就把工作室移到国内来发展。”
这话他倒是第一次说。
陈舷努力抬起眼皮,重新看了他一眼。
方谕也正看着他,既担心又很认真。
方谕握了握拳头,忽然紧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了,他很郑重地开口说:“哥,这十二年里,我没怎么回过国。”
“我一直觉得说这些没有用,因为我的确没有认真地找过你。你说得对,哥,你的事,这些都是我随随便便深查一下,就能查到的东西。”
“我没认真地去力排万难找过你,这是我已经做下的错事。我没得狡辩,所以我想,解释大概也没有意义,你听起来一定全是我在狡辩,我就想以后好好地补偿你。”方谕说,“可是有些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说清楚。”
“总是说对不起,也不是对的。”
“我知道你当时骂我,不是你情愿的,所以后来下了飞机,没过几天,我就把你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试着把你加回来过,但是你一直没通过。”方谕讪讪说,“后来我换了很多号,一直试着加你。”
陈舷瞳孔一缩,怔住:“你找过我?”
方谕点点头。
“你换号了,以前你所有的社交平台,我都试过,你一个都没有通过。”
“我也跟老陈问过你,每次回来都问他你到底去哪儿了,但是他从来不告诉我。老陈和老方家所有的亲戚,我也问了一遍,也是所有人都不告诉我。”
“我一直找不到你,你也不通过我的申请,甚至连个回骂的回信都没有。我就想,你大概是当时受不了老陈给你的压力了,所以精神有点崩溃,才这样骂了我一顿,松手了。”
“你连号都全换了,那就真是不想让我找到了。你是不要我了,想重新开始。我再想想,你当年把我骂成那样,就也生气……”
“我就没有再找。”方谕说,“但是也有时不时地加你,我就想,万一你哪天心血来潮,会上这个旧号呢,万一就看见了……”
“我不是狡辩,哥,”方谕又挥了挥手,赶紧补充,“我没想靠着这些解释让你原谅我,我就是想说……这十二年,我不是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的确没有认真地找过你,我就……别人不告诉我,我就真的也不去深查,就只是试着加你,是我不是个东西。”
“哥,我就是个混账,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从这儿跳下去我都对不起你……我知道。”
“十二年都过去了……我最该找到你的十二年,全都没了。”
方谕吸了口气,声音嘶哑得痛不欲生,“我知道,这是你最要命的十二年,我最该回来的十二年。你在疼的时候,我在外面风光亮丽,我就该去死来赔你——不,去死都赔不上你。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你。所以,如果你还要我的话……我以后,我下半辈子,所有的东西,包括我这个人,这条命,都是你的。”
“如果你不要我了,你喜欢别人,想跟别人在一起,也可以,我的财产仍然都是你的,我可以给你签自愿赠与的合同。”方谕说,“再也不联系我也没关系,或者你想拿刀捅我,我也愿意,都是我欠你的……只要你不把刀往自己身上捅。”
陈舷说不出话。
方谕说着说着就哭了,等说到这儿,他已经满脸都是泪。
陈舷无言地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等我病好吧,”陈舷说,“等我做完手术吧,好吗。”
第65章 怪异 猫买回来一直响。
“等我病好吧, ”陈舷说,“等我做完手术吧,好吗。”
“当然, ”方谕忙说,“我不是说要你做什么决定,哥, 我就是跟你说清楚, 我怕你乱想。”
陈舷闷闷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病房里安静下来, 可陈舷心里却再没法安宁,开始海啸似的翻江倒海。
方谕找过他。
方谕找过他的。
打一开始,方谕就在找他。
陈舷闭了闭眼, 脑子里一团乱麻,疼得阵阵突突, 心脏也像被来回碾着似的难受,好像要炸开。
嘴巴里漫起一股铁锈似的腥味儿。
陈舷忽然有些想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社交平台的账号, 在出事之后, 他就没有再敢登上去。他刚逃出来的那几年, 什么都害怕,后来也再不敢登。
弯弯绕绕的十二年,陈舷没有方谕的十二年,原来打从一开始, 就可以不存在。
只要他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嘴巴里又泛起一股发酸发涩的味道,陈舷眼睫忽闪两下。
他听见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回忆不受控地去而复返,他看见小区楼下摇晃的香樟树。时节到了盛夏的尾巴,外头仍然枝繁叶茂。
*
是高一军训结束这天。
是周延突然出现在学校里,给了陈舷一拳的这天的晚上。
陈舷在衣柜里找到了方谕, 把他哄了出来。
门外,方真圆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乒乒乓乓地响。
陈舷哼着《虫儿飞》的调子,欢快地摇头晃着脑,乐滋滋地抱起方谕衣柜前掉落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回衣柜里。
方谕吸了吸气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然后是一阵脚步声。
“我来吧,”他说,“我来,你坐着去。”
他边说着,边从他身后伸手过来,从陈舷手里拿过自己的衣服。
“我来!”
陈舷摁住他的衣服,不给他,还厉声嚷嚷,“你坐着去,我都说了,我给你收拾!”
方谕无可奈何:“你快歇会儿吧哥,我又没去医院。你看,你脑袋上还包着绷带呢。听话,给我,你去坐着。”
方谕很坚持,陈舷拗不过他,只能半推半就地被他拉走,坐到了床上。
他很不满意地盘起一条腿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就让我挂呗。”
方谕走回到衣柜跟前,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了起来。
陈舷已经挂好了一大半的衣服,余下的没剩多少。方谕一边把衣服挂起来,一边回答:“不行,要是让我妈看见,我居然让你这个病患给我收拾衣服,我会被赶出家门去的。”
“没那么严重啦。”陈舷嘿嘿地乐,又挠挠脸,“其实现在都不疼了。”
——其实他脑子里还是有点闷痛。
方谕几乎是幽怨地回头挖了他一眼,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头疼的气。
陈舷莫名其妙:“干嘛,你叹什么气?”
“你这人有个毛病。”方谕回头挂上衣服,“你就算疼,也要忍,还总不说实话。”
“……我哪儿有。”
“你哪儿都有。”
陈舷抽了抽嘴角。
方谕把最后几件衣服挂好,暂时穿不上的厚衣服则叠好放在下面。做完这些,他转身走了过来,凑近陈舷,把他脑袋上绕了两圈的绷带,和脸上的贴布,都仔细打量了几眼。
方谕皱起眉来。
“疼吗?”方谕说,“说实话。”
“真没什么感觉,你别这个表情。”陈舷说,“好像我要死了似的,行了,我都练两个月游泳了,体育生哪儿有那么脆。”
“再说打个架而已,谁还没打过。我初三的时候还跟尚铭出去打架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舷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方谕胳膊,把他拉过来坐下,“坐下坐下,别好像你欠了我二五八万似的。”
方谕还是脸色难看,但乖乖坐下。
望着他像小狗做错事似的耷拉下来的脸,陈舷又无奈又好笑。
看了他一会儿,陈舷心里头又有些不是滋味儿。周延看起来真不是个善茬,陈舷白天跟他面对面的时候,其实腿肚子都发软了。
就短短一会儿的空,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只吃了周延一拳头,医院就说他轻微脑震荡。
方谕呢?
陈舷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想起他在教室里看见周延时惨白的脸色,和猛地抓住陈舷,阵阵发抖的手。
挨过不少打吧。
陈舷想,方谕,小时候得多不好过。
大约是陈舷眼神不对了,方谕忽然一脸莫名:“干什么?”
陈舷回过神来:“什么?”
“干嘛用这种看流浪狗似的表情看我。”方谕抹抹还有点红的眼睛,“我看起来很惨吗?”
“那倒没有,”陈舷说,“我就是想,这一拳都这么狠,你小时候得挨了多少打。”
方谕不吭声了。
“我觉得还挺赚的。”陈舷托起腮,“这一拳我挨就挨了,要是有什么后遗症,也影响不了啥。我年级垫底啊,脑子好跟不好都没什么区别。你就不行了,你一个年级第一,万一伤到哪儿了,那就是一大损失……”
“别乱说话,”方谕打断他,“没有什么谁受伤就是赚了的,你再怎么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被人打。”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陈舷说。
“那也不能说这种话。”方谕说。
他一脸认真。
“好好,我错了,”陈舷摸摸鼻子,又乐,“你别哭了。”
“没哭。”
他说是这么说,却抬起手,又抹了几下脸,吸了吸鼻子——刚在衣柜里,方谕可是哭了很久。
陈舷没戳穿他,笑着点头:“好,没哭。你这一哭,我还挺心疼的,以后也别哭了。”
方谕抬起眼皮,很不自然地瞥了他一眼。
陈舷还是在笑,眼睛弯弯地托着腮,眼里都是心疼。
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方谕突然红了脸。他把右手往脸跟前一挡,别开脸,看向别处。
“?怎么了?”
“没事,”方谕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声,站起身来,紧攥着拳头往屋子里边走,“没事。”
房间里,响起一阵他往远处走的脚步声。
“………………小鱼。”
“什么。”
“墙上有什么吗?”
“……”
方谕沉默不语。
他站在床边的墙跟前,背对着陈舷、面对着墙,沉默地面壁思过。
陈舷一脸懵逼。
方谕沉默很久,只说:“没事。”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事,”陈舷担心道,“不过确实,你还好吗?”
“很好。”
“那你干嘛对着墙罚站?”
“不要问了。”方谕声音痛苦,“你别问了,求你了。”
“……好吧。”
陈舷再没话说,不吭声了。
方谕也没吭声。
两人之间,诡异地沉默下来,只留房间里的冷气嗖嗖地吹。
空气几分发僵。
好像结冰了。
方谕整张脸红了个彻底,耳尖都跟要冒血一样红。他紧攥的拳头阵阵颤着,然而这一切,陈舷都看不到。
陈舷抱起膝盖,匪夷所思地望着罚站的方谕,一脸不能理解。
“吃饭啦!”
方真圆很是时候地在外头吆喝了一声。
陈舷应声说好,抬腿下床,对方谕说:“吃饭去吧。”
方谕说:“你先去,我一会儿再去。”
陈舷愣了下,疑惑地歪歪脑袋。
“好吧。”
陈舷抬腿走了。
门关上了。
方谕缓缓抬手,按住面前的墙。
碰地一下,他把脑袋往墙上一砸。
方谕整个人都冒烟了。
*
三天后,高一结束军训,准时开学。
清晨时分,坐在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教室里,陈舷眉头紧锁,一手摁着下巴,陷入沉思。
——方谕很奇怪。
相当奇怪。
陈舷得出了这个结论。
从前天开始就很奇怪了。
自打他莫名其妙跑去面壁思过以后,整个人都很奇怪。后来去吃饭,方谕都不敢抬头看他,总是和他一对上眼就别开脸。
可陈舷要是不看他,方谕又会偷偷地盯着他看。
不止那晚吃饭,这几天都一直这样。
连老陈解决完周延的事,回到家里,来和他俩谈人生的时候,方谕也这样。
不过老陈是个心思粗的,没发现方谕不对。
“哟,舷哥!”
尚铭一拍他的肩膀头子,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瞅了眼他的帅脸,又痛心疾首,“哎哟我去,伤得这个严重,没事吧?”
“没傻。”
陈舷头也不抬地随口应,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仍然保持凝重的思考状。
“干啥呢你?”尚铭把脑袋凑到他脸跟前,“咋这么深沉,cos思考者?”
“想事情呢。”陈舷苦下一张脸,“我好像还是有点傻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怎么办?”
“想啥事?”尚铭循着他的目光,往前面一看,“你弟弟?”
方谕站在前面的教室门边,班长叶凡月站在他身旁,正跟他说着什么,方谕直被她说得眉头紧锁。
“这不跟以前一样吗。”尚铭转头看陈舷,“怎么了你俩,因为他亲爹吵架了?”
“才没有。”陈舷挠挠脑袋,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想多什么?”
陈舷“唔”了声。
他望着方谕。阳光打在方谕后背上,把他整个人照得像佛光普照的哪尊耀眼大神仙似的。
陈舷又思考片刻。
一转眼,他“哈”地一声笑出来了,一甩手说:“没——事!我俩啥都没发生,能有什么事,肯定是我想多了。”
然后,陈舷爽朗地哈哈大笑几声。
陈舷这么说,尚铭就没多想,“是吗”了一声,就从兜里掏出一把阿尔卑斯水果硬糖:“吃不?”
“吃!”
陈舷挑了个草莓味的,撕开就扔进嘴里。
再一抬头,他撞见方谕的视线。
方谕正看着他。可俩人一四目相对,方谕就别开了眼睛。
“……”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第一天排了座,陈舷和尚铭被分开了,倒是和方谕成了邻居,只隔了一个过道。
高中比初中繁重许多,放学的时间都晚了。
只有还没强制晚自习这件事,让陈舷幼小的心灵得到一些安慰。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的时候,陈舷打着哈欠收拾书包。刚把桌上的语文书收起来,一只漂亮白皙还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过来,在他课桌上放了三四颗阿尔卑斯的水果硬糖。
“?”
陈舷懵逼地抬眼一望。
方谕单肩挎着书包,站在他面前。
“哪儿来的糖?”陈舷问他,“尚铭给你的?”
“我买的,中午午休的时候。”方谕低下眼睛,转头又别开脸,看着别处说,“我看你早上从他那儿拿了好几个,就给你买了一包。想吃的话,我兜里还有。”
“是吗。”陈舷又打了个哈欠,没多想,把糖收了起来,站起身说,“我倒确实挺喜欢吃的。”
他撕开一袋葡萄味的,放进嘴里,挎起书包,拉起方谕,“走吧。”
夕阳西下,学生们的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
高一的学生们走在放学路上,闹的闹笑的笑。门口的小摊前面围满了人,陈舷买了两根香喷喷的淀粉肠,喜滋滋地回家去了。
年前,家里买了个撕拉式的单日日历,挂在了楼梯旁的墙上。
陈舷晚上洗完脸回房间,顺手过去撕了一页。
日子从九号变成了十号。
又一转眼,日历被撕下好几页,来到了十四号。
——开学已经快一个礼拜了。
又一天清晨,早自习前,热闹得像个菜市场似的教室里,陈舷再次眉头紧锁,两手放在桌子上相握,面色凝重如大司令似的思考。
不对。
还是不对。
如果有一百分评分的话,那方谕就是两百分的不对。
这几天情况更严重了,方谕开始每天都给他塞糖,并且越来越不敢跟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还看他就脸红,甚至开始匪夷所思地对他避之不及,最近连碰都不让碰了。
以前拉着胳膊一起走是随随便便的,现在是陈舷碰一下,他就要跳出去三米远的。
怎么回事,对他很有意见了?
陈舷做错什么了吗?
陈舷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遍最近所有的事。
好像没有得罪方谕。
“作业。”
桌子被人笃笃敲了两下,陈舷回过神来。一抬头,方谕又站在他桌子边,朝他伸着手。
这小子一上高一,就被英语课老师一眼相中了,原地直升课代表。
陈舷把一张英语卷子从书包里拿出来,交给了他。
方谕接过,和自己这张上下放在一起,转身走了。
陈舷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皱越深。
早自习前,各科的课代表都把作业收齐了。
方谕站在讲台上,把英语卷子捋捋整齐。距离早自习开始还有几分钟,陈舷看了看表,最终没按捺住,走上讲台上。
陈舷在外都不会叫他小名,于是叫:“方谕。”
方谕浑身一僵。
陈舷走到他旁边,低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讨厌我?”
方谕沉默了会儿:“没有。”
“真的没有?”陈舷说,“那最近怎么总感觉你躲着我?”
“没有躲你。”
方谕低下头,把所有作业本子数了一遍。陈舷跟着低头看看,就见那是语文作业。语文课代表今天好像要带着早读,刚刚去问老师读哪篇课文了,也不知怎么,没带着作业去。
方谕数了会儿语文作业,忽然手上一顿。他把一个本子抽了出来,然后往下又数了数。
数了一会儿,他又停下了,然后把手上的本子塞进了那本子上面。
陈舷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方谕手上拿着的是陈舷的作业。
他刚塞进去的地方,下一个本子,是方谕的作业本。
陈舷:“…………”
这是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陈舷直接问出来。
“没有。”方谕说,“换一下位置。”
“骗人。”
“没骗你。”方谕拿起英语作业,转身就走,“别多想,换个位置而已,能干什么。”
他直直走出教室,不再听陈舷说话。
陈舷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片刻,他烦躁地把头发狠狠揉了一通,气得嗷一嗓子喊了出来,把第一排的人全都吓得一哆嗦。
这条死鱼最近到底在搞什么!!
陈舷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他回到座位上,打开了一个匿名论坛——正所谓近邻不如远亲——虽然俗话好像是正相反的,但是无所谓,总之互联网是个伟大的发明。
一个人弄不明白的时候,就可以上网发帖,求助网友!!!
陈舷噼里啪啦地发了个帖。
【匿名128796:求助(人际关系)!头顶多肉葡萄(赞)(赞)(赞)我一个朋友原来跟我很亲的,但是最近态度怪怪的,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rt,我这个朋友原来跟我一起上学放学,作业借我抄,家也一起回,不久前还在跟我说千万别离开他,说觉得我这个人特别好,结果没几天就看都不看我一眼,跟我对视上也马上就别开脸!】
【但是礼拜一的时候他看见我喜欢吃水果糖以后,又一直不间断地给我买,还跟我分耳机听歌,还在晚上给我做酸奶水果捞送来……】
【最近他还不让我碰了,以前我俩一直是可以拉着胳膊走的!而且刚刚在教室里,他刚把作业收上去,就把他的作业抽出来,跟我的作业放在一起!】
【他是年级第一,我是年级倒数,跟我挨到一起也没什么意义,他这么做是想干什么啊?完全不能理解!!】
发完帖,早自习正好开始。
二十分钟的早自习后,陈舷偷偷把手机从桌斗里摸出来。
已经有回帖了。
陈舷迫不及待地打开。
【3L:(热评)(加精)猫买回来一直响。】
第66章 喜欢 “隔壁班的女生。”
【3L:(热评)(加精)猫买回来一直响。】
陈舷:“……”
陈舷往下划拉了一下。
一整楼的哈哈哈哈哈。
【匿名1:我不行了】
【匿名2:我也不行了, LZ是什么史前超绝大木头】
【匿名3:太形象了我笑不中了】
【4L:楼主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你这描述都已经很几把明显了好吗】
【5L:哈喽,你这个朋友暗恋你】
【看得到吗,我说你这个朋友暗恋你】
【我说你这个朋友他包暗恋你的啊看得到吗!!】
【6L:我真的在工位上笑得把维他奶吐出来了……楼主赔我维他奶】
【7L:楼主的朋友太惨了……换作业本只是想挨得最近一点呐, 谁上学暗恋别人的时候没干过。这都被楼主发现了,结果楼主一点儿没有对朋友感情的发觉,只有“这样做又没有意义”的木头。楼主我恨你是块木头】
底下跟帖:
【匿名1:楼主我恨你是块木头】
【匿名2:楼主我恨你是块木头】
【匿名3:楼主我恨你是块木头】
“…………”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陈舷嗷一嗓子喊了出来, 吓得把手机往桌斗里一丢。
拍他的人也吓了一跳。
陈舷定睛一看, 又是方谕。
方谕捂着心口,正退后半步:“你干什么?”
陈舷讪讪干笑两声:“没, 我在玩手机,我还以为是老师,你吓我一跳。”
“我说呢, 这么大反应。”
方谕说着,伸手, 往他桌上又放了一把水果硬糖。
“…………”
【——我说你这个朋友他包暗恋你的啊看得到吗!!】
刚刚的回帖内容在陈舷脑子里余音绕梁地闪了过去,还带着三遍回音。
陈舷抽抽嘴角, 表情复杂地抬头:“你这是?”
“糖, ”方谕说, “你不是爱吃吗。”
“……谢谢你啊。”陈舷说,“方谕,哥问你个事儿。”
“什么?”
陈舷刚想张嘴问,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他往两边看了看, 教室里的人都留在自己座位上,没怎么动,都在等着十分钟后的第一节课上课。
陈舷起身来,拉着方谕走了出去:“出来。”
他把方谕拉到楼道尽头,停下。
陈舷松开手, 左右看了看。
下课的人不是去超市买水就是去厕所办事,这边没什么人。
方谕跟着他往两边看了看,见四下没人,回头问他:“什么事?还要出来才能说?”
陈舷表情复杂地看向他。
方谕一向没什么表情,不高兴和高兴的区别就只是眉头皱了下。这会儿也是,他端着一张一如既往的帅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就只是耳尖和眼尾诡异地有点红。
陈舷又陷入深思。
方谕。
暗恋他。
照刚才那个帖子说的——如果那群网友不是太闲了在拿他寻开心,事实就是这样的。
这可能吗……?
方谕暗恋他?
陈舷是男的啊。
方谕也是男的!
两个男的怎么能谈!
他俩还是重组家庭的兄弟!!
陈舷后知后觉地发觉荒谬。
不论是从性别角度还是伦理角度,都一样的荒谬。
陈舷抹了把脸,五味杂陈地把方谕的脸又打量几遍。
方谕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陈舷说:“小鱼。”
“什么?”
“你,”陈舷顿了几秒,试探着问,“你有喜欢的人没?”
顿时,方谕像突然被踩了尾巴似的,大惊失色,还连连后退。他脸色一青,又猛地涨红,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不成段的音节以后,惊惶地叫起来:“你胡说什么你!?”
陈舷一下子紧张起来:“真有?是谁?”
方谕嘴角抽搐几下,不知怎么,狠狠瞪了陈舷一眼。
“没有!”他满脸红温。
“少骗人,肯定有。”陈舷说,“你脸很红诶。”
“我发烧了!”方谕压低声音喊,“没有喜欢的人!”
“少骗人,你真的不会撒谎。你就跟我说呗,咱俩是一家人,”陈舷朝他嘿嘿一笑,“跟我说嘛,我肯定帮你瞒着。”
他一笑,方谕突然不吭声了。
方谕通红着脸僵在原地,对着陈舷一张笑脸,说不出话。
陈舷笑着朝他歪歪脑袋,紧张得头皮发麻。
“……”方谕深吸一口气,“隔壁班的女生。”
“真的啊!”
陈舷两眼发亮,心里一宽,终于放下心来。他高高兴兴地一乐,扑上来拍拍他肩膀,“好好好,那就好!哥支持你,别害怕!”
陈舷哈哈大笑着张开双臂,爽朗地跑走了,还在路上一个大跳,欢呼着叫了几声。
“……”
方谕站在原地,目送着陈舷蹦蹦跳跳欢呼雀跃地跑回教室。半晌,他蹲下去,抬起手,气急败坏地把自己的头发揉乱成一团。
*
陈舷满面春风,内心十八分的嗨——方谕果然不是喜欢他。
这才对了,方谕怎么可能喜欢他。
他们是家人!
那篇帖子里的人都是多想了,毕竟陈舷为了不掉马,刻意隐去了他和方谕是重组家庭的哥俩这件事,把整件事模糊了一大半。
那个匿名论坛很火,学校里有不少人都在上面匿名游览。什么都往外说的话,一个没准就会被人扒马甲。
不知道具体情况,帖子里的人当然就会会错意。
但情况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所以——事实就是,方谕有了喜欢的女孩,青春期到了,才这样和陈舷保持距离又忽冷忽热的。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我真是多想了。”
一回教室,陈舷就抱着尚铭,边摇晃边傻乐,“哎哟我,我真是被一拳头打傻了,怎么可能嘛,哈哈哈哈——”
尚铭一头雾水:“你说啥呢?多想啥?你跟谕哥干啥了?”
陈舷一惊:“你咋知道是他?”
“废话,你平常最在意的就是他。”尚铭说,“所以咋地了?”
陈舷歪歪脑袋,置之一笑:“没啥,就是我多想了!”
他傻乐着摇晃几下尚铭,跟他动手动脚地瞎闹着玩。俩人嘻嘻哈哈地乐着闹,直到上课铃叮叮当当地响起。
陈舷松开他,赶紧回前面的座位上。
一抬头,他才看见方谕。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一脸复杂地站在前门那儿,正望着他。
陈舷一愣。
方谕收起目光,又一脸愁苦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座位上。
陈舷朝着他眨巴眨巴眼。
“愣着干什么?”
语文老师走了进来,对他说,“回座上啊,上课了。”
陈舷回过神。他应了几声,匆匆回到座位上。
“好了啊,上课。”语文老师在前头放下书本,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起板书,“今天继续昨天的内容……”
陈舷偷偷撇了眼方谕。
方谕难得地没有抬头看黑板。他低垂着脑袋,两手扶着脑门,烦躁不耐的气息几乎写在空气里。
陈舷眨巴眨巴眼。
怎么又这样了?
下午第一节课,体育。
九月中旬,天气转凉了,但不多。
还是热。
跑了几圈之后,体育老师把他们“放生”了——让他们自由活动。
一群人全在跑道两边散步,或者成群结队地盘腿坐着。
这个天气,跑步还是折磨人,方谕坐在树荫底下,捂着胸腔底下的肋骨,喘了好几口气。
陈舷在一边优哉游哉的,屁事儿没有,连口气都没喘。
他把纸折成扇子,对着自己扇了扇以后,就对着方谕扇了起来。
“多锻炼锻炼吧,孩子,”陈舷给他扇着风,“所以,隔壁班的谁啊?”
方谕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别开脸,又不说话了,满脸通红。
但这回是跑的。
“怎么不跟我说?这么把我当外人。”陈舷啧了啧舌,“哥帮你追,跟哥说呗。”
方谕还是没吭声。
坏了,孩子大了。
都不跟他坦诚相待了,有话都不直说了。
陈舷脑袋隐隐作痛。他正要再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声“舷哥”,随后一阵脚步声跑了过来。
尚铭带着高鹏跑到他俩旁边,手里拿了一兜子水。他拿出一瓶冰可乐,扔给了陈舷。
陈舷抬手接过,咧嘴一笑,跟他说了声谢谢,拧开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谕哥!”
尚铭又扔给方谕一瓶。
陈舷一口就灌下半瓶。等他松开瓶子,就爽得大叹一声。
他张嘴刚想说什么,一抬头,却看见方谕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陈舷愣住。
视线相撞,方谕又低下头,别开了眼睛。
他已经不喘气了,可是耳尖依然红得吓人,连鼻尖都带着通红。方谕紧抿起嘴,汗珠从他脸上淌下来,一颗一颗,像在委屈地沉默掉泪。
陈舷愣了会儿。
方谕拿起手里的冰橙汁,默默地贴到脑门上,给自己降温。
方谕没吭声。
陈舷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气氛几分尴尬。
陈舷心里煎熬,欲哭无泪,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尴尬。
“高鹏!”
尚铭忽然吆喝了声,朝着远处挥了挥手。
高鹏刚和陆艺伟借篮球去了。陈舷望去,就见这俩人从器材室那边回来了,怀里抱着两三个篮球。
“陈舷!”高鹏喊他,“打篮球去!”
一听篮球,陈舷眼睛一亮。他应声说好,然后低头把喝了一半的冰可乐塞给方谕:“拿着啊,哥打球去了!”
说完,他也不管方谕什么表情,赶紧逃跑似的,从方谕旁边逃走了。
他听见方谕在他身后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但是方谕还是没说出话来。
陈舷没敢等,跑去了篮球场。
一群男高,打篮球打得热火朝天。
陈舷满场乱跑,球打得大汗淋漓,校服都被汗浸湿得贴着前胸后背。但他打得相当高兴,短袖的袖子都撸到肩膀上,穿了个背心似的,跑得身上汗珠都往外落。
又一个漂亮的运球,他从两个人之间穿过去,抬腿起跳一个扣篮,又把篮球扣进篮里,得了分。
一群同队的发出一阵猴似的欢呼。
“舷哥!”
尚铭叫得那叫一个人类返祖,捶胸顿足地朝他喊,“太牛逼了!!!”
陈舷松开篮筐,从上头跳了下来。他跺了跺有点跳麻的脚,回头撸了一把头发,逆着刺眼的太阳,眯着眼睛,笑出一口白牙。
刚要说点什么时,他忽然感觉到什么。陈舷一顿,往旁边一看,就看见场外树下,方谕坐在那儿,前倾着身抱着膝盖,树荫的阴影把他的冷白皮一照,莫名惨白得像个鬼。
不知怎么,方谕还是一脸愁苦地盯着他。
陈舷:“……”
一群人突然蜂拥而上,把陈舷给围了起来。
方谕的身影被挡住了。
“太厉害了舷哥!”
“跟你打篮球就是爽!”
“好牛逼的扣篮,要是录下来了,你能吹三年了!”
“走走走,中场休息!”
同班同学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推着他走了。
陈舷干笑着,跟着他们一起走到了场边去。
人群之中,他鬼使神差地回头,可身前身后围的人太多,他看不见方谕。
夕阳西下。
K3公交车慢吞吞地行驶到宁城三中门前,慢吞吞地停了下来。
前车门开了,几个学生走了上来。手机二维码扫上了的声音和零钱掉进零钱箱里的声音,交替着响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不高兴?”
扫完公交车的出行码,陈舷收起手机,往后走。
方谕先他一步投了零钱,正闷着脑袋往后面去。
陈舷就这么问了他一句。
方谕脚步没停,继续往后走,随口应了声:“没有。”
“我看你今天就是不高兴啊。”陈舷走快几步,追上他说,“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是我今天逼问你了,你生我气了?”
“没有。”方谕走到紧挨着后门的座位上,自觉地往靠窗里面坐了进去,“不用问我了,哥,我就是最近心情不好,跟你没有关系。”
陈舷很自觉地坐到他旁边:“是吗?”
“是的。”
陈舷歪歪脑袋,一想也是,喜欢上了一个隔壁班的女孩,可是估计一句话都没说上过,这确实挺悲剧。
方谕又是个轻易不跟不熟的人说话的性格,内向得很。内向的人又一向爱内耗,估计他喜欢上谁就只会自己跟自己生闷气……那更悲剧了。
想着,陈舷不禁有些同情他:“没事的,想开点,什么都是慢慢来的。”
方谕一脸想死地、幽怨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陈舷丝毫没感觉出这幽怨是朝着他的,嘿嘿又一乐:“反正时间有的是嘛,才高一!”
方谕很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苦笑一声。
“伸手。”方谕说。
陈舷不明所以,但乖乖伸手。
方谕在自己兜里掏了掏,拿出一颗荔枝的水果糖,放在他手心里。
“荔枝的。”他说,“不是阿尔卑斯的,我觉得你快吃腻了,换了个牌子。”
陈舷眼睛一亮:“荔枝的?我去!这么少见!”
“你向来不在乎什么牌子的,所以我这次就换了个牌子买……”
“那还真是。”陈舷往他身上一贴,挨着肩膀蹭了两下,笑着说,“你最懂我了!爱你!”
方谕一僵。
陈舷没注意到,靠在他身上就撕开糖衣,把糖送进了嘴里。
窗外的景色疾驰而过,陈舷往外头看了看,看见窗外橘黄的一片。
陈舷看了他一眼。方谕在看窗外,没看他。
陈舷问:“你给那个女生送糖了没?”
方谕沉默片刻说:“还没。”
“给她也送点嘛,你行动一下。”
“知道了。”
第67章 酸痛 “没事,他挺累的。”
方谕这事儿, 陈舷没再多问。
方谕明显不愿意多说,再说谁喜欢的是谁这种事,也算是个人隐私。
又到周末了, 陈舷又去训练了。
升了高中,陈舷跟方谕都要走特长。所以周末的时候俩人都不在家,都出门去训练。
老陈给陈舷找到的练游泳特长的体育馆, 离家有一千多米——没办法, 游泳馆在这个二线城市里,不是很好找。
又一天训练结束, 陈舷腰酸背痛。
练了两个月,教练说他差不多入门了,一下子给他上了强度。
今天是上强度的第二天。
陈舷坐在泳池边上, 身上披着条浴巾,手边是他的泳帽和泳镜。他散着一头湿透的头发, 揉着自己的肩膀,疼得龇牙咧嘴。
今天的疼有点不同寻常, 他感觉肩膀和胳膊上的肉都在突突。
教练从他后边走过去, 看见他后颈肩处红了一片, 停了下来。
“疼吗?”
陈舷捂着肩膀回头,欲哭无泪地点了点头。
“疼很正常,你也练了两个多月了。”教练蹲下身,“我看看。”
陈舷松开手, 侧了侧身。教练仔细看了看他身上,说:“去药店买点膏药贴吧。”
“还要贴膏药啊?”
“那当然了,你是专门练这个的特长生,肌肉酸痛和拉伤都是正常的。”教练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运动员谁身上没有膏药?那都是勋章啊, 孩儿。”
陈舷有点想哭:“我本来练这个每天都浑身发酸了……”
“慢慢会好一点。”教练说,“你刚来那几天,不是爬都爬不起来吗?现在也好多了嘛,别怕。”
陈舷忍不住呜呜咽咽了一阵——他没有眼泪,只是委屈巴巴地装哭。
“陈舷!”外头不知谁喊了声,“你弟弟已经来了,赶紧收拾啦!”
方谕每次从画室下课,都来游泳馆接陈舷一起走。
“哎我去。”
陈舷立马精神了,呜咽一收,转身拿起手边的泳帽和泳镜,利索地爬了起来。
一爬,又扯到酸痛的肌肉了,他嗷地惨叫一嗓子,捂着肩膀往更衣室走。
一站起来,他才发现腿也不太好,两腿抽搐不断,腿肚子直打哆嗦。
陈舷像老头出院似的,慢吞吞把自己挪到了更衣室里。他把泳帽和泳镜塞到包里,脱下身上的装备,冲了个澡,换上衣服,单肩挎着包走了出去。
方谕正在游泳馆的更衣室外等他,手里拿着个手机在点。
陈舷一出来,他就收起手机。
陈舷朝他一笑,下意识地扬起手,想跟他挥一挥。
手刚一抬,又扯到酸疼的地方了。
他当场笑脸一垮,脸一扭,捂住疼的地方,蹲了下去。
方谕吓了一跳:“哥!?”
方谕跑过来,拉住他一只胳膊,关切道:“怎么了?没事吧?低血糖了?”
陈舷想哭:“胳膊疼……”
“怎么胳膊疼?”方谕说,“肌肉拉伤吗?”
正巧,旁边走出来两个跟陈舷一起练游泳的人。
看见他这样,其中一个乐了声,说:“哎呀,你哥没事,这个阶段都这样。刚开始练,虽然也会酸,但习惯之后就会好。不过等再过两个月,训练强度一上来,就开始浑身酸了,去买点膏药贴一贴就行。”
陈舷骂他:“你说的轻巧!真的很疼啊,我走路都要不行了!”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嘛!”那人爽朗地跟他乐了两声,又挥挥手,“让你弟弟背你呗,拜拜,我走了!”
这人伸着懒腰,出馆走了。
陈舷又龇牙咧嘴地朝他的背影骂了几句。
“那我背你吧。”方谕说。
陈舷转头看他。
方谕担忧极了:“不是走不了了吗?我背你,没事的。”
“呃,我挺沉的。”陈舷犹豫。
“沉不到哪儿去。”方谕说,“我坐一天了,正好锻炼锻炼,你不能走就别勉强了。”
陈舷朝他伸出双手:“那来孝敬你哥吧。”
方谕愣了瞬,又噗嗤笑出来,哭笑不得地说好。
方谕背起他,出了场馆。
陈舷一抬头,就见天还没黑。不过夕阳落下来了,把天上烧得一片橘黄。
他趴在方谕背上,随着方谕走路,背上一下一下轻轻颠荡着,颠得本就疲惫的陈舷昏昏欲睡。
“真好啊你,每次出门和回家,什么都不用带。”陈舷嘟囔着,“怎么画室就什么都能放……画板也好颜料也好,那些乱七八糟的笔,随随便便就能放那儿。”
“我每天就大包小包地出门又回家……世界真是不公平。”
方谕说:“我也不知道。游泳馆里为什么不能放泳帽什么的?”
“鬼知道。”陈舷在他后背上打了个哈欠,“你不去公交车站?”
“不是说你要买膏药吗?那边有药店。”
“喔。”
到了药店门口,方谕把陈舷放了下来。
陈舷就跟个铁板似的,往门口直直一站,一动也不动。
他动一下就疼。
药店的工作人员问了几句,就去给陈舷找了膏药,顺便给他拿了两副肌贴。方谕付了钱,拿过东西,背着他又走了。
走到公交车站,方谕把他放到月台的座位上。
他把肌贴拿出来,在陈舷发酸的小臂上贴了几圈,又拿出膏药,在他发红的后脖颈和旁的肩膀上贴了几块。
方谕贴得眉头皱起:“这怎么都红了?”
“练的。”陈舷有点困,“这就是不好好学习的下场,不用脑子就得用身体偿还……”
“行了,别说胡话了,看你困的。”方谕打断他,“困就先睡吧,我背你回去。我妈今天早回家,家里有晚饭,你回去多吃点。”
陈舷不想吃:“我连饭碗都抬不起来了。”
方谕无奈:“我喂你。”
陈舷哼哼的笑:“有点恶心吧,男的给男的喂饭。”
方谕忽然不说话了。
陈舷困得睁不开眼,没发觉哪里不对。
方谕没再吭声。
他把陈舷另一只手拿起来,绕了几圈肌贴。离得有点近,陈舷闻见他身上一股清冽的香味儿,是他一直用的那个沐浴露的味道。
好清新的味道。
陈舷突然没来由地很安心,身子一歪,靠到方谕身上,闻着这股香睡着了。
方谕一僵。
陈舷丝毫没发觉,他已经睡过去了。
方谕一动不敢动。
陈舷靠在他肩上,呼吸均匀又毫无防备地睡着。他把重心全放在了方谕身上,沉沉地压着他的肩膀。
方谕低了低头,看见他的长睫低垂,额前的碎发被傍晚的凉风吹得摇晃。低头看去,方谕只看得见他的鼻尖。
他手里还端着陈舷的手。
手上还有没扯断的肌贴。
方谕低头看他看出了神,直到看到肌贴,手一抖,才反应过来,他和陈舷这会儿算是手牵着手。
他又红了耳尖。
一阵车子从远处驶来的声音,也打破了宁静。方谕转头,看见要坐的公交马上就要到了。
他手忙脚乱地扯断肌贴,给陈舷的手腕包好,又赶紧站起身,把他背起来,上了车。
一阵胡乱的忙叨,陈舷没醒,只哼唧了几声。
他昏睡了一路。
等再有意识,他就在一片半梦半醒间,听见开门声。
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拖鞋换鞋声,和说话声。
“回来了?”方真圆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从厨房里出来,又吓了一跳,“我天哪,你怎么背着他回来的?”
“什么?”
老陈也吓了一跳,好像跟着追了出来,声音愠怒,“这孩子,自己没长腿吗?怎么让人背回来了,真不像话。”
方谕淡淡地应:“没事,他挺累的。”
他一说话,背上就也起伏几下。
陈舷伏在他后背上,迷迷糊糊地醒不过来。
“再累也不能让你背啊,这像什么话?真不懂事。”老陈走过来,“陈舷!你下来!你……”
“都说了没事了,”方谕不耐烦,“他练了一天了,昨天他不是也说过上强度了吗?我下午去的时候他都站不起来了,又没几步路,我背就背回来了,怎么就不像话了?”
老陈一噎,说不出话来。
“小鱼!”方真圆急了,“怎么跟你爸爸说话呢!”
“没事没事,”老陈摆摆手,“孩子说得对,我着急了。”
方谕哼了一声。
他往里走去,还硬生生从方真圆和老陈中间挤了过去。
方谕走到卧室门前。
方真圆又在身后说:“今天做了清蒸鲈鱼喔,把你哥放好就出来吃饭。”
“知道了。”
方谕推开门,走了进去。
陈舷被他放到床上。
陈舷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滚了半圈,睁开了眼。迷迷瞪瞪一瞧,他发现这不是自己屋。
是方谕的屋子。
“干嘛把我带你屋子里面……”陈舷哼唧,又抱怨,“你妈怎么又做鱼。”
陈舷不爱吃海鲜,鱼当然也算在里面。
“一会儿我看看有没有别的菜,我给你打一份过来。”方谕说,“你先躺我这屋吧。”
“也行。”陈舷砸吧两下嘴,又打了个哈欠,“好痛。”
“还疼?”
“疼啊,我这辈子没这么疼过,”陈舷一脸沧桑地仰头,“我会不会要死了?”
“……”
“我不会是得了什么重病吧,”陈舷痛心疾首,“比如什么游泳后肌肉酸疼症候群。这不会没法治吧,快点小鱼,给我拿纸笔,哥趁着还有知觉给你立个遗嘱……”
方谕受不了了:“你少贫两句行不行?”
陈舷嘻嘻嘿嘿地傻乐起来。
“我先出去看看有没有饭,”方谕转身往外走,“你再躺会吧。”
“哦。”
方谕走了,门也被带上。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盘子。盘子里有一份米饭和别的些菜肉,像食堂里打来的饭。
方谕走过来,把其中一盘放到了床边的柜子上。陈舷仰头一看,就见这份饭上没有鲈鱼,相反的,有些小炒肉。
“我妈炒的辣椒炒肉,我给你过了一遍水。你肌肉酸痛,吃辣的应该不太好。”
方谕说完,又走出去了,端回来一碗羊肉丸子汤。
“可乐也别喝了,那东西腐蚀性强。”方谕说,“喝这个吧。”
陈舷惨叫:“什么!?”
“什么‘什么’,我说你可乐别喝……”
陈舷蹭地就坐了起来:“不喝可乐!?你要我的命——我操!”
陈舷突然大骂一声,脸色顿时扭曲。
然后,他一手捂住肩膀,一手捂住后腰,又凄惨地躺了回去,侧着身,在床上扭曲得像只蜈蚣——看来是起的太猛,又扯到肌肉了。
“……都什么样了你还喝可乐。”方谕说,“听话,喝汤。”
陈舷气若游丝:“我要喝可乐……”
“不可以。”
“我是你哥!!”
“我哥都要贴膏药了,喝什么可乐。”方谕说。
“……”陈舷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说话像我妈。”
方谕抽了抽嘴角。
“好了,别贫了,你起得来吗?”方谕说,“吃饭。”
陈舷还不至于废成那样,他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揉了揉后颈上贴着膏药的地方。
他拿起饭盘,一脸不情不愿地扒拉了两口,然后喝了口寡淡的丸子汤,忍不住地想念带气儿的、美味的可口可乐。
他抬头:“就一口行吗?”
“不行。”
“你就给我拿一瓶盖来……”
“0.01毫升也不行。”
陈舷气急败坏:“混蛋!!”
方谕轻轻笑起来,还是没松口:“喝汤吧。”
陈舷挖了他一眼,悲愤地猛喝了一大口汤。
他最后也没从方谕那儿讨到一口可乐。
游泳的难度上去了,陈舷几乎每天身上都带着膏药,后来也一直这样。
后背的地方他贴不到,就一直跑来让方谕给他贴。那时候他不知道方谕什么心思,也没多想,衣服一脱就背对方谕。
方谕也总是沉默,一声不吭地给他贴上膏药。
真是没有一条路是容易的,陈舷后来肩膀上一直有膏药贴,小臂上也一直缠着肌贴,看起来像浑身都是伤。
陈舷记不太清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日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了。他没再问方谕的恋爱,方谕渐渐地也习惯了一些,开始和以前一样,跟他走得很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跟他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兜里总是有一把留给他的水果糖,后来也多了一副膏药和肌贴,这几样东西一直在他沉甸甸的书包里,都是给陈舷备的。
日子白驹过隙,天上流云飘摇,一转眼日头进了冬天,又一转眼,开了春。
陈舷昏昏沉沉地开始骨头疼,他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不起来那天。
那天是怎么来着?
他抱着自己,眉角疼得抽搐了会儿,怎么都想不起来。可他想要想起来,硬逼着自己努力回想半天,终于拨云见雾似的,慢吞吞地想起了那天。
第68章 暴露 陈舷、陈舷、陈舷……
那天是刚开学的下午, 高一下半年刚开学。
三月初,宁城倒春寒的日子,还是冷。
陈舷打着哈欠, 揉着后脖颈上的膏药,刚进教室,把书包放下, 坐下后没一会儿, 后头走来一个女生:“舷哥。”
陈舷回头一看。
是董萌。
这女孩初中时和方谕同桌,是个带着圆眼镜留着长马尾的姑娘。人安静, 腼腆,话也很少,成绩总是排在方谕后头一位。
陈舷朝她笑笑:“怎么了?”
董萌眼睛忽闪两下, 忽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腼腆问道:“放学后, 你有时间吗?”
陈舷一愣,支支吾吾几声:“有倒是有, 怎么了?”
“那来一下操场那边, 可以吗?”董萌说, “操场北门外头的那棵大梧桐树,我等你。”
说完,她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跑走了。
陈舷愣在原地。
好在教室里还没多少人, 没人听见董萌这几句话。
陈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片刻,他明白了什么,腾地红了脸。
我曹!?
陈舷大惊失色,一转头, 就见方谕的座位上空空荡荡。
愣了半刻,陈舷才想起来,他家小鱼今天是值日生,刚一进教室就拎着铁桶接水去了。
后门忽然一声响,方谕拎着铁桶回来了。
“方谕!”
陈舷从座位上蹦起来,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扬脸就朝他嘿嘿地笑。
方谕一愣。
陈舷把铁桶从方谕手里拿了过去,转身往教室里走了几步,把桶往旁边一放。
方谕莫名其妙:“干什么,突然这么高兴?”
“没有没有。”陈舷说,“你就别问了,晚上咱俩一起回家。”
高一刚开学,专业课就下来了。每周二四的下午最后两节课成了专业课——特长生的训练课。没特长的学生就在教室里上自习,有特长的学生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学校里有画室,但是没有游泳池。老陈给学校提交了手续材料,让陈舷每次到专业课都能提早走,先去游泳馆训练,然后再回家。
“你不去游泳馆训练了?”
“今天歇一天。”陈舷说,“正好,教练也说我最近强度太高,这周可以挑一天歇一歇,我一会儿给他发消息请假。就这么说定了,下午我等你回家!”
说完,陈舷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朝外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我去上个厕所!”
方谕一脸懵逼。
陈舷走到楼道里,松了口气,一颗心又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抹了一把脸。
该不会,真是要说那个吧?
“——可以问一下,尚铭有没有喜欢的人吗?”
夕阳西下,一群不知名的鸟从头顶上飞了过去。
陈舷木在原地。
“……什么?”
董萌站在他面前。
梧桐树的阴影下,少女的脸红还是明显的。她嗫嚅几下嘴唇,脸更红了,声音都发抖:“就是,尚铭……他有喜欢的人吗?你看,舷哥你不是跟他好几年朋友了,所以……”
“……”陈舷失言半晌,“你就是为了问这个?”
“对啊。”董萌眨巴了两下眼。
陈舷有气无力:“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他……”
“直接去问的话,不就太明显了吗?”董萌说,“我想先探探情况。”
陈舷啪地捂住脑门,无力地笑出声来。
这都什么事。
“我还以为……哎,算了算了,没事,”陈舷说,“也好。”
他苦笑两声。
反正一开始他也没打算接受。要真是那样,他该怎么拒绝——陈舷把这事儿愁了一天。
“他没说过他喜欢谁,”陈舷揉揉后脖颈的膏药,“他那人藏不住事的,真喜欢谁,肯定要跟我说,所以肯定是还没有。”
董萌眼睛一亮:“真的?那,那说过喜欢什么类型的吗?”
陈舷想了想:“他好像喜欢文静的吧,之前提起过几次?”
董萌眼睛更亮了,像两轮月亮。
她一张脸红得更加过分,低头紧抿了会儿嘴,她拿起一个包装精致、丝带漂亮的礼物盒:“给!”
“!?”陈舷吓得后退一大步,“给我干什么!?”
“不是啦,不是,”董萌慌忙挥挥手,“这个是给尚铭的,他要过生日了呀。”
这话一出,陈舷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老尚下礼拜就要过生日了。
他也早就买好礼物了。
“我帮你转交?”陈舷为难地挠挠头发,“不好吧,这种东西还是当事人亲自交过去比较好吧?”
“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而且下周,我家里有事,要请假回老家一趟,他生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如果不是生日当天的话,送什么都没意义了,对吧?”董萌说,“之后我会找机会给他再补一次小礼物,到时候我自己……会试着跟他说清。这个,你就先帮我在他生日的时候给他,可以吗?”
董萌越说脸越红。
陈舷脸也有点红——就算当事人不是自己,这种恋爱的事,真是会让人心跳加速。
他抹了把脸,无力拒绝:“行。”
董萌高高兴兴地笑起来,声音腼腆:“谢谢你,舷哥。”
她一笑起来,圆框眼镜后头的眼睛弯弯。
陈舷看得一阵无名火起。
不是对董萌,是对尚铭。
尚铭你凭什么!?
陈舷心里都咬牙切齿,十分不解:“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董萌更加腼腆地红了脸,低了低头:“他……他挺好的。”
陈舷更无力了。
董萌把东西递给他:“那就麻烦你了,舷哥。”
陈舷叹了口气,呵呵地笑了声,伸手接过。
在接住礼物盒的一刹那,忽然,陈舷感觉到了什么。
仿佛一阵刺似的视线。
他一怔,转头望去。
方谕站在不远处。
落火似的橘光里,他挎着个小的帆布包,怔愣地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骤然两眼发红,瞳孔震颤地望着他。
悦耳的鸟叫声从头上飞了过去,一群抱着篮球的学生欢呼雀跃地从他们中间跑了过去。
落阳的光太重了,陈舷没看清方谕的双眼。他没察觉出什么不对,抬手朝他挥了挥,把董萌的礼物盒拿了过来:“那我收下了。”
董萌点点头,笑着说:“回头我也送你些什么。”
陈舷乐了:“用不……哎!!”
方谕突然走了,他转身匆匆地往后离开,身影莫名狼狈,走得很快。
“你跑什么!”
陈舷抱着礼物盒,匆匆地和董萌道别,追了上去。方谕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脚底生风地走。
“停下!”陈舷喊他,“方谕!跑什么啊!”
陈舷跑了几步,很快就追上了。
他拉住方谕的胳膊:“听人说话啊你!”
方谕一把推开他,吸了口气,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往前不管不顾地走。
陈舷在原地怔了一下。
……哭了?
“方谕?”陈舷又追上去,“方谕?你是不是哭了?方谕!”
他又拽住方谕的胳膊,这回很强硬地把他拽住了。
方谕一甩,没甩开他。
他恼羞成怒:“松开!”
陈舷也急了:“不松!你到底哭什么!?”
“管你什么……!?”
话没说完,拉拉车车间,方谕手里的帆布包被拽住。
哗啦一下,包被扯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出来。
方谕骤然白了脸。
陈舷低着头,看着他的速写本和几张画纸都掉了出来,尴尬地停在原地。
“……不好意思啊,”陈舷朝他讪笑几声,“哥不是故意的,哥给你捡。”
他说着,蹲下去,朝着地上的东西伸出手。
“别动!”
方谕嘶哑地喊出声。
一阵大风呼啸着吹过。
陈舷刚巧拿起他的速写本,方谕这么喊了一嗓子,他吓得一哆嗦,收回手。
本子书皮就这么恰巧被翻开,又被风呼啦啦地一页一页地吹了过去。
陈舷瞳孔一缩。
一页一页,翻过去的速写本里,全是陈舷。
全是方谕画的陈舷。
全是他的身影、模样、笑脸。
几张相纸飞了出来,飞到陈舷脚边,陈舷懵懵地一低头,看见相纸上是他运动会上被拍下的照片。
风停了。
被翻动的速写本也停了下来。
陈舷蒙着脑子,看过去,看见了整整一页纸的名字。
他的名字。
陈舷。
陈舷、陈舷、陈舷。
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陈舷……
不要你当我哥。
不要你当我哥。
喜欢你、爱你,喜欢你,爱你,你是我哥,你是我哥……
边边角角的空白地方里,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鲜红的字,像一团团红线。
陈舷骤然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呼吸都骤停。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
陈舷回过神。
方谕啪地合上速写本,气喘吁吁手忙脚乱地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捡了起来,囫囵全都塞进了手里的帆布包里。他又往前跑了几步,把那些相纸全都捡了起来,转身匆匆地又跑了。
“方谕!”陈舷叫他,“方谕!?”
方谕没停下,他头都不回地消失在陈舷的视线里。
陈舷怔愣地站在原地。
迎面吹来悠悠的春风,但他浑身发冷。
第69章 回去 陈舷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天黑了。
小区的路灯亮着, 昏黄的灯下,还光秃秃的树枝枝丫正轻轻地晃。
吱呀一声,陈舷打开了家门。
厨房里传出做饭的动静, 方真圆今天回来得很早。
“小舷回来了吗?”她在厨房里高声说,“饭还得一会儿,你先回屋写作业吧?”
“呃, 好。”
陈舷应了声, 又往方谕的屋子看了眼。
房门紧闭,无声无息。
陈舷往屋子里边走, 方真圆正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前。
手都放在门把上了,但犹豫片刻,陈舷松开了手, 转身去了方谕的屋门前。
他轻轻敲了敲门。
“小鱼?”他说,“小鱼, 咱们要不……聊一聊?”
里面没有声音。
沉默片刻,陈舷试着拧了拧门。
门一拧就开了, 方谕没上锁。
陈舷单肩挎着书包, 打开了他的屋门。
卧室里面没开灯。
陈舷把肩上的书包卸下来, 放到门边,轻车熟路地开了灯,往里一看。
衣柜前面堆满了衣服。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往里走去, 打开了衣柜门。
方谕窝在里面,抱着膝盖低着头,缩成一团。
“出来呗?”陈舷苦着张脸说,“咱俩聊聊,遇到问题总要解决的, 是不是?”
方谕没吭声,也没动。
“方谕,”陈舷说,“你不出来也不说话的话,那我真的只能绕着你走了,以后也不会理你。”
“我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冷处理方式。”
方谕一哆嗦。
他吸了口气,哆哆嗦嗦地抬起脸。
真是张红透的脸,眼睛都又红又肿,就那么在衣柜里委屈狼狈地望着他。
陈舷心里一软。
方谕看了他一眼,撇着嘴没说话,转头推开另一半衣柜门,闷头闷脑地走了出来,靠着书桌低头站好,两手搁在身前,低头抠起了指甲,还是一声不吭,像被老师抓了个正着以后被逮到了办公室来似的。
陈舷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往外走了两步。
“你喜欢我?”
方谕点了点头,又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舷顿时五官都在抽搐。他抬手,揉了揉头发,心里头乱成了麻。
陈舷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几次张嘴,又几次闭嘴,欲言又止地说不出半句台词——重组家庭的弟弟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起心思了,这太他大爷匪夷所思了。
那个帖子居然全都说中了!!
“我也可以很好的。”方谕低声说。
陈舷没听清:“什么?”
“……我说,”方谕硬着头皮重复,“我也可以,是个……很好的,对象。”
“……”
陈舷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小子在说什么胡话!?
“你喝酒了?”陈舷惊恐万分,“胡说八道什么,你是个男的!我也是男的!”
“我——……”
方谕急得抬头,可一看见陈舷的脸,他又一顿,泄了气,撇着嘴低下头,声音发闷,“男的……也不是不行吧。”
“我是你哥!!”
陈舷要疯了,他走上前几步,走到方谕面前,急得两手都用上了,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你妈现在是我妈啊,你还管我亲爸叫爸呢!我是你哥啊方谕,疯了吗!你想跟我谈!?”
“又不是亲的!”
陈舷低声:“是不是亲的也不能这样!现在我们是一个户口本的!!”
“他们两个结的婚,关你跟我什么事!?”方谕失控地高高喊出声音,“你不是也说,你爸是没经你同意突然结的婚吗!?”
陈舷一哽。
“我们就是被硬带过来住在一起的,本来根本就没关系!你不是我亲哥!”方谕压低声音,咬着牙说,“我喜欢你怎么了?犯法吗?你帮我对付我亲爸,我就是喜欢你了,怎么了!?从小到大都没人挡在我面前,你就是第一个!小时候我被他一巴掌扇得一边耳朵都快聋了,我妈都不把我当回事!就只有你把我当回事,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犯法了吗!?”
“男的为什么不行,可以的!”
“什么伦理道德,那不都是强加给你的吗?!”
方谕放下手,红着眼睛说,“为什么啊,你怎么别人跟你说要怎么怎么样,你就心甘情愿地听话去做!?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受委屈?!”
“你爸是个什么东西,我根本就不喜欢你爸!要不是冲着你,我死都不会管他叫一声爸!他除了对你吆五喝六的享受当爹的主权,有给你做过什么吗!?”
“上上个月过年,他敢在饭桌上直说你妈不要你,他是个人吗!?”方谕说,“一个户口本上怎么了,等我们大学毕业了,这种破东西说迁出去就可以迁出去!”
“你不想跑吗?”
“你难道要在这个没人重视你的家里逆来顺受一辈子吗?”
陈舷怔愣在原地。
他呆呆望着方谕——方谕气喘吁吁地望着他。
陈舷退后几步,突然逃也似的往外跑了。
他碰地关上门,站在方谕的屋门前,脑子里面嗡嗡地响,一团乱麻,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轰隆隆地一直响。
陈舷喘了几口粗气。
他抬起手,捂了捂嘴。
他抬起头,看见客厅墙上挂着的婚纱照。
老陈和方真圆头挨着头,笑得幸福。
陈舷心里忽然安寂下来。
陈舷站在门前,忽然呼吸停了须臾。他愣愣地站在灯光下,看见父亲不回家的几年,看见家里孤零零的只有自己的几年。
又看见几年里老陈不讲道理的生日宴,和那天拉着他逃了的方谕。
耳边死寂了片刻。
他手抖了会儿,忽然,重新抬了起来。
他转身,又拧开方谕的门。
方谕还在书桌前,低头抠着手发呆。门突然一开,他吓了一跳,原地一哆嗦。
陈舷摔上门,朝着他坚定至极地走过去。他一把拽住方谕的领子,反手把他一扔,摔在了床上。
他压身上去,捧住方谕的脸,毅然决然地低头,亲了上去。
一腔冲动里,他吻了方谕。
灯光温暖,夜色深重。少年人冲动的亲吻横冲直撞,几乎是嘴巴撞上嘴巴。陈舷唇齿都疼,却没松嘴,抓着方谕狠狠地又亲又咬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松开。
他起身,看见方谕通红的脸,和震惊的眼睛。
陈舷脸上也烫,他愣了会儿,笑了,说:“咱俩试试。”
“……真的?”
“我亲都亲了。”陈舷说,“多大逆不道的事儿,你哥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崽子……不过,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带我跑吧。”
“等能迁出去了,带我从这个家里跑吧。”
“……好,”方谕说,“好。”
“答应我了?”
“嗯……答应你了,我带你跑。”方谕满面通红,抬了抬手,挡住半张脸,望着他说,“等以后,我会带你跑的。”
陈舷捂着脑袋,缩在被子里,终于慢了好几拍地想起来。那年他跟方谕在一起时,他说,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后来呢?
后来摔得鲜血淋漓,他都忘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勇敢得想对抗一切。
他已经成了勇敢不起来的重病病人。
陈舷把脑袋探出被子,半睁开眼,看见记忆里那个脸红慌乱的小孩拿着拖把,正在病房里一声不吭地拖地。十二年了,他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比小时候锋利许多。
十二年。
真是出了很多事,回忆都面目全非。
“方谕。”陈舷叫他。
方谕一顿,手上动作一停。他把拖把放到一边,走到他床边:“怎么了?”
陈舷沉默地望着他。
他伸出发麻的手,把方谕的脸捧过来,捧到近处。他紧盯着方谕的眼睛,一直往最深处望去。
“我爱你。”陈舷说,“小鱼,我爱你。”
方谕怔住。
“……哥?”他抬手,握住陈舷的手腕,“我也爱你,哥,你怎么了?”
陈舷苦笑了笑。
他没有回答,只说:“我……有点害怕。”
“手术吗?”
“嗯。”陈舷说,“我要是出不来了……怎么办?”
“别怕,不会的。”方谕忙说,“手术成功率很高的。如果……如果你真出不来,我也会去死陪你。”
“带我跑吧。”陈舷说。
方谕一顿。
“带我跑吧,”陈舷说,“你答应我的,带我跑。”
方谕眼睫忽闪两下,忽然又红了眼,流下泪来。
“怎么又哭?”陈舷无奈。
方谕吸了吸气,抹掉眼泪:“没有……就是想,最该带你跑的时候,我……”
陈舷沉默了会儿,说:“以后带我跑吧。”
“小鱼,我小时候,好像很勇敢的,连那种地方都敢替你去……”他说,“我恨你啊,可是不后悔。但这些年很疼,也害怕,睡不着觉。我不想疼了,也不想再害怕了。”
“做完手术,你带我跑吧。”陈舷说,“我想去海城。”
“好,”方谕说,“好,我带你去。”
*
一天的禁食禁水后,陈舷被推进了手术室里。
临做手术前,方谕拉着他的手不放,在他身边紧张地手都发抖。
真奇怪,做手术的明明是陈舷,方谕却看起来比他还紧张,还一直掉眼泪,抓着陈白元问东问西了半天,怎么都不放心。
“等你做完手术,我守着你养身体,”他和陈舷不断唠叨,“等你养好了,就去海城看房子。你要什么房子我都买,以后再也不回来。”
“六月份我带你去意大利,天涯海角我都带你跑……别怕,哥,别怕。”
他声音都哆嗦。
陈舷虚弱地朝他笑了笑,抓住他的手,搓了搓。他突然想起十七八岁跟方谕热恋的那两年,方谕一直是这样,总抓着自己红着脸唠叨,怕他肌肉酸痛,一直拉着他的手臂给他揉搓按摩。
真想回去。
陈舷怀念还没出事以前。方谕倒其实没怎么变,但他怀念那时候的自己。
能跑能跳能上篮,咋咋呼呼个没完,总能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鱼,”他说,“我想变回十七岁……那时候,什么都好。没有胃病,也没有精神病,总能跑来跑去的,晚上什么都不用怕,闭上眼就能睡觉。”
“我……”陈舷顿了顿,“我能回去吗?”
“可以。”
说话的不是方谕,是陈白元。他换上了手术服,端着两手的手套走了过来。
“我会治好你,”他说,“你回得去的,方谕也在这儿。”
陈舷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方谕。
方谕紧抿着嘴望着他,也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别怕,哥,回得去的。”
手术室的门关了起来。
护士将呼吸面罩戴到他脸上。
麻药被缓缓推进体内,陈舷没了意识。
第70章 成功 他是真的想跟着方谕跑过
手术持续了五六个小时。
方谕焦虑地在门前走来走去, 来回踱步。
走了一会儿,他又靠到墙面上,合着双手闭上眼, 缓缓蹲下去,颤着声音念了阿弥陀佛又念了上帝耶稣。他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仙——不论中西,全都在心里求了一遍。
陈桑嘉坐在旁边的长椅子上, 低着脑袋, 双手紧握在一起,嘴巴里也一直在不停嘟囔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 方谕才发觉,陈桑嘉也在念叨。
他怔了怔,半晌, 抬起头来,屏息凝神片刻, 听清了。
陈桑嘉也在念经,满嘴的阿弥陀佛。
方谕这才想起, 陈桑嘉昨天没有留在医院照看陈舷。她把他交给方谕, 自己去了隔壁县的一座高山上, 爬了好几个小时,上了山顶的庙,跪了一夜,求来了一块小佛像。
方谕找人开车送她去了, 但爬山不能代劳。
他看了看她的膝盖。本就发白老旧的牛仔裤,膝盖那儿又白了一大块。想来是为了表示诚心,昨天跪佛的时候,没有跪蒲团。
方谕心头发震了一瞬。
沉默片刻,他吸了口气, 望向手术室紧闭的大门。
陈舷还在里面生死一线。
方谕攥紧发抖的双手,想起十七岁的时候他陪陈舷去考一级证。那是全国级的比赛,他在观众席上,看见碰到终点线的陈舷从水里钻了出来。
他把泳镜抬到脑门上,在水里飘着,看了眼大屏幕的排名。见着自己名列前茅,就转头望向观众席,扫视了一圈以后,陈舷找到了他,弯着眼睛朝他笑着用力挥手。
方谕心脏一阵钻痛。
不会有事的。
能回去的。
会好的。他攥紧双手,闭上眼睛,后悔像一把从身体里长出来的刀子,把他浑身上下的骨头割得剧痛。
会好的。
突然,手术室门上的灯灭了。门打开来,一阵推车轮子响,陈舷从里面被推了出来。
方谕蹭地站了起来,过去一看,陈舷仰面躺在床上,两眼紧闭,口鼻插满管子,正意识不清地昏迷。
护士们把他推走了,陈白元从后头走了出来。方谕跟陈桑嘉一块儿焦急地上前,张嘴就问他:“怎么样?”
“很成功。”
陈白元摘下口罩,脸色冷静,“病灶成功切除了,等全麻的麻药过去就能醒,不用担心。”
方谕松了口气,陈桑嘉也是。她再也绷不住了,嘴巴一瘪就哭了出来,红着眼睛开始抹眼泪。
“这次胃部切除的面积也不小,三天之内不要进食,水也不要喝。”陈白元嘱咐道,“三天后可以吃一些流食,21天后要复查。还是那句话,醒过来也要让他保持好心情,你想想办法。”
陈白元深深地指了方谕一下。
“……知道了。”方谕松了口气,点着头说,“我知道。”
“那就好。”
陈白元再没说别的,转身走了。
跟着他的护士对陈桑嘉说:“术后也得签个字,你是他母亲吗?”
陈桑嘉慌忙抹干净眼泪,点着头说:“我是。”
“你跟我来吧。”护士说。
护士转身离开,陈桑嘉在跟上去前,抓了把方谕的胳膊。
她说:“你先跟粥粥回去,他离不开人。”
方谕忙点头:“您放心。”
陈桑嘉转身也走了。
方谕也赶紧转身追上先前的护士,跟着她们进了电梯里。
陈舷被送回了住院楼。
护士们又交代几句,把床边监测身体状况用的机器又连到陈舷身上。她们往他指尖上夹了几个夹子,又拉开他上半身的病号服,将心电监护仪的几个医用导联贴贴在他心口上。
衣服拉开的一瞬,方谕看见他胸口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都是陈年旧伤了,是一些狰狞丑陋烫过似的伤,大片地留在胸膛上。
护士们都愣了一下。
“天哪,这怎么伤到的。”
他们说着,把导联贴给贴在心脏的位置上。
“烫到的吗?”
“不是,看起来像电击的,这边全是色素沉淀。”
“还真是……怎么会有电击伤,真可怜。”
“胳膊上也有伤……这人真是,浑身都是伤。”
方谕越听眼神越暗。
他紧抿着嘴,望向陈舷。他依然没意识,昏着的时候脸色都不好,眉头深皱着抽搐,好像做梦都疼。
明明十六七岁那会儿,一睡着就满脸的毫无防备。
方谕攥紧手,指甲抠得皮肉疼。
护士们弄完了仪器,又有人拿来两袋不知是什么的药液,挂在了架子上,又开始给陈舷输液。
她们掀开被子,又给方谕指了指镇痛泵,嘱咐了他一些注意事项。
做完一切,她们走了。
方谕在床边呆立半晌,始终一动没动,只望着陈舷。
过了好久,他往兜里一摸,忽然摸到了个手机。他怔了瞬,回过神来,把手机往外一拿。
是老陈的备用机。
方谕才想起来,他还拿着老陈的备用机。
他突然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把备用机塞回兜里,烦躁得骂了两句人。
方谕回身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了床边。他抬头,长久地、沉默地,望着陈舷的脸。
他伸手,悄悄按住陈舷没有输液的左手。
【我想变回十七岁,】他好像又听见陈舷虚弱地说,【我想变回十七岁。】
方谕忽然又鼻头一酸,视线里一模糊,眼泪再次下来了。
早春,春阳高照,升起又落。
方谕望着他的被子发呆。
过了不知多久,陈舷的手忽然动了动。
这只手慢吞吞地从方谕手里抽了出来。
方谕发呆发得愣神,没反应过来。直到食指被人捏了捏,他才猛地回神。
他转头,陈舷半睁着茫然的眼,正望着他。
“哥!”方谕站起来,赶紧扑到床边,伸手摸住他的额头,“哥,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儿疼?”
陈舷没回答,他还是茫然地望着他。过了半天,抬起发抖的一只手来,往他脸上一抹。
方谕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有抹液体被他抹掉了——他居然又哭了。
他慌张地抹了两下自己的脸,抓住陈舷的手,急切地又问:“哥,你说话,感觉怎么样?”
陈舷微张开嘴,没说出话来,又愣了会儿,才沙哑着问他:“小鱼呢?”
方谕一愣。
“小鱼,”他说,“我要找小鱼。”
“我在这儿,”方谕忙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脸上,“哥,我在这儿,我就是方谕……”
陈舷的眼睛还是茫然,但亮了亮。他在床上歪了歪脑袋,眼睛瞪大了些,好像是在麻药的劲儿里努力地挣扎着,努力地想清醒一点。
他瞪着方谕的脸,看了好久。半晌,他抖着张开被抓着的手,五根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把他的脸试探着摸了一会儿。
“小鱼,”他喃喃说,“又下雨了,小鱼。”
“外面有人放烟花。”
“我想你了,”他说,“我过生日了,你在哪儿呢。”
方谕瞳孔一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又哭了,眼泪流进陈舷的手里。陈舷抖了抖手,指尖帮他抹了几下脸。
陈舷呆呆地望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他松开手,方谕却没松开他。方谕的眼泪一直往外汹涌地流,流进他冰凉的手心里。
陈舷呆望了他很久。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方谕一直哭。
陈舷就再没说话。
方谕坐在他床边一直哭,又过三四个小时,麻药的劲儿终于下去了大半。
陈舷意识清醒过来。
一回过神,他脑子一恍,才发觉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胡话。
方谕在他床边足足哭了几个小时,这会儿还是没停,两只眼肿得像石头似的,还在掉泪。
“小鱼,”陈舷沙哑道,“别哭了,手术都做完了……别哭,手术失败了?”
方谕摇摇头。
“没有,你放心,”他说,“很成功的,你好了。是不是,是不是哪儿疼?”
“没。”陈舷说,“我看你,一直哭。”
方谕哽了哽,抹了两下脸,低头说:“是我收不住,跟手术没关系,别担心。”
陈舷扯扯嘴角,本来想笑,但是虚弱得笑不出。
他只好又把嘴角撇了下去。
他仰头,望着医院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浑身还是发麻,没什么知觉。陈舷抬手,隔着被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还是没有力气,所以陈舷再没说话。
“哥,”方谕忽然说,“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的。”
陈舷歪歪脑袋,看向他。
“你会好的,”方谕红着眼睛,“你会好的。”
他说了两遍。
陈舷又抽抽嘴角,还是笑不出来。
望着方谕红着的眼,陈舷忽然没来由地想起来,十七八岁那会儿,他是真的想跟着方谕跑过。
他一直想。
老陈对陈舷不好,所以陈舷对方谕心动。
仔细想想,方谕这人其实一直都像个刺猬,一直都是陈舷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不好接近又不好相处,对着不跟他商量自说自话的父母,其实一直都夹枪带棒的,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
陈舷表面吊儿郎当,可一直懂事惯了。方谕看着年级第一,其实叛逆的事儿一件没少干。
十七八岁那会儿,他对于成年之后最大的期待,好像就是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户口本里迁出去,跟方谕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陈舷有些不记得了。
他的解离在过去几年很严重。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