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出院 你可以出院回家了
等麻药的劲儿过去, 陈舷的肚子就开始不适,一阵阵突突的动,好像血肉在刀口里翻腾。
不过好在镇痛泵还挂在身上, 并没太疼。
全麻之后六小时内不能睡,又因为切了胃,三天之内都禁食禁水。陈舷躺在床上, 只能发呆, 连精神类药物都不能吃。
鼻子里插着胃管,喉咙里也有股异物感。他浑身使不上力, 感觉自己就像具尸体。
正看着天花板发呆时,突然,方谕把脑袋凑了过来。
“……”
陈舷没被吓到, 麻木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难受吗?”方谕问他, “麻药的劲儿过去了吧?会疼吗?”
“还好。”陈舷声音沙哑,嗓子里像有把钝钝的刀片。胃倒真的还好, 但他嗓子是真疼,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我刚刚去问过, 他们说怎么也得等拆线之后。”方谕说,“大概得十天,到时候先去出租屋住一段时间吧,等你恢复好了, 我带你去海城。”
陈舷说好,然后又扭过头,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呆。
第二天,护士过来给他的刀口换药,又嘱咐他要下地走一走。
“不能一直躺着, 你做完手术了,长期卧床会让下肢静脉血栓率提高,然后就可能肺栓塞,死亡率百分之二十呢。”
方谕正在床边看她换药。
见到陈舷的刀口,他皱着眉正一脸心疼,一听这话,吓得一下子就蹦起来了。
护士又跟陈舷说:“上次你就该下床走,可是你下肢冻伤,地都下不了。陈医生没办法,才给你多开了点儿药。多吃药也不好,能走就尽量走走吧。”
方谕赶紧问:“每天走多少?”
“怎么着也得五百米。”护士说,“在医院里走一走就行,可以扶着。对了,麻药劲儿过了的话,就要吃抑酸药了,去门诊那儿开吧。”
陈桑嘉也忙说:“我这就去。”
护士又嘱咐几句,上好药就走了,陈桑嘉赶紧拿上包,跑下去开药。
两阵脚步声蹬蹬地就远去了,病房里安静下来。陈舷望着门口,莫名有股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又要解离。
“能坐起来吗?”
方谕忽然凑上前来。
陈舷没反应,还是看着门口发呆。方谕多叫了他好几声,陈舷才回过神。一扭头,他看见方谕紧张兮兮的一张脸。
方谕乞求似的说:“下地走走吧,哥,我扶着你。”
陈舷默了片刻,觉得这事儿真是强人所难,这才术后第二天。
他抬手,费劲地试了试,可双手还是发麻,只把自己支撑起来了个四十五度,就极限了。
手一软,他又摔回床上。
“哥!”
方谕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他揽住陈舷的后背。
事出紧急,方谕俯身得快。等回过神,俩人猛地视线相撞,已经脸对着脸,没有多少距离。
陈舷怔住。
骤然接近,他心神一震。
耳边传来撕破耳膜般的惨叫,陈舷两眼一惧,浑身立刻绷紧,电击的灼痛瞬间遍布全身。
“哥!”
方谕赶忙摸住他的脸,叫了他几声。
被他摇了好几下,陈舷又回过神。
他猛地松了一口喉咙涩疼的气,紧抓住方谕的袖子,闭了闭眼,心里骇得吓人。
方谕也松了口气。
“我,”方谕又犹豫起来,“我可以,扶你去走吗?”
“可以。”陈舷沙哑道,“我喉咙疼,不想说话。”
“没事,那你就不要说话。”方谕说,“走吧,我扶你起来。”
他伸手,揽着陈舷的后背,一点一点地把他扶了起来,慢慢地放到地上。
陈舷两腿有点麻,他艰难地趿拉上拖鞋,站起。
镇痛泵在腰上一坠,沉了一下,好在是被固定好的,没有掉下去。
陈舷伸手扶了扶镇痛泵。
他肚子上有刀口,腰上不好扶,方谕就揽着他的胳膊底下。陈舷把手放在他身上,靠着他的力,虚弱地站着,挪了几下脚步。
“慢慢来,”方谕轻声关切他,“没事,我扶着你,你慢慢动。”
方谕弯身,另一只手也放在他身上,护着他的刀口。
离得太近了,陈舷听见他紧张的呼吸声。陈舷不敢抬头看他,他怕发病,于是就低着头,一步步地,慢吞吞地挪着脚步。
他不说话,方谕也没怎么说话,他扶着他走出病房,在走廊里走了一会儿。
胃管还插在鼻腔和喉咙里,陈舷每次呼吸都一股异物感,禁不住地有点恶心又干呕。他走了一半就一弓身,扶着方谕呕了几口,什么都没吐出来。
走到护士站前,陈舷就受不住了。他拉着方谕,沙哑地说:“歇一会儿。”
方谕说好,把他放到了护士站前的椅子上。
陈舷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更疼了,咳得眼泪流了出来。方谕给他轻轻拍了几下后背,又拿纸巾给他擦眼泪。
陈舷朦胧地抬头,看见方谕心疼的眼睛,还是那么红。
大概是因为昨天哭得太厉害,他的眼睛还是肿的。
陈舷闭了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把心里的恐惧压下去。
“不要抬头,”方谕说,“不要看我,没事的。”
“……”
“再走回去就可以了,今天就达标了。再撑一撑,等拆了线,你就可以出院了。”方谕说,“马上就可以治好了,你可以回去的,哥。”
陈舷心里微动。
可以回去的——可以回去的,这话让他说不出的心里一动。
他想起十六七岁运动会上的发令枪,想起自己竭力奔跑的曾经,想起那时候站在终点线前他的同学,想起那些人一声一声对他的呼喊,想起抱住他转了半圈,无可奈何说他胡闹的方谕。
年轻啊。
那时候年轻。
眼皮抖了两下,陈舷又睁开眼,紧抿了抿嘴。他抓紧方谕,咬住牙关,再一次、艰难地,站了起来。
“走,”他沙哑着,“扶我……走回去。”
*
禁食禁水的三天,终于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陈舷终于能喝些水,也能弄些流食吃了——也不能说是吃,因为流食是用胃管直接灌下来的。
方谕给营养师打了电话,叫他们做了流食来。
流食从胃管里送了进去,陈舷还是不舒服,但好在不疼。
一天一天过去,他逐渐恢复过来。刀口渐渐愈合,陈舷慢慢可以自己坐起来了,也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走,只是步伐很迟缓,走不快。
方谕不放心他,就算用不着扶,他也每回都张着双手跟在旁边,生怕陈舷一下子倒了没扶住,会摔在地上,裂了缝合线。
住院到第十天,陈白元给陈舷拆了线。
——门诊楼,手术室。
一声清脆响声,拆线用的医用镊子被放进铁盘里。手术的缝合线也被取了出来,放在另一个小托盘里。
“可以了,起来吧。”
陈白元放下这么一句话,走到另一边去,摘下了手套。
陈舷慢吞吞起了身,坐在手术台上,拉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了眼自己消瘦的肚子。
肚子上瘦得肋骨凸出,刀口上被贴上了一大块纱布。
陈舷放下衣服:“这就算拆完了吗?”
“对。”陈白元说,“但还是要换药,三天一换,直到你的刀口彻底愈合。你可以出院回家了,养胃养病的话,家里更适合一点。”
“没人想一直在医院住,对不对?”
这倒确实。
太闷了,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也让人受不了,陈舷的确想回家。
他点点头,把衣服的扣子系了起来。
“方谕跟我说,到时候会给你请换药的私人医生,所以之后换药不用特地来医院。”陈白元说,“但是十一天后,记得来复查,得给你做胃镜和造影检查,确认有没有转移和复发。”
“好。”
陈舷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然后顿在了那里。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盯了会儿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好半天都没动静。
陈白元把东西交给护士,忙叨了会儿,一回头,就看见陈舷这副模样。
“哥,”他心里一紧,“表哥?表哥!”
陈舷回过神来,抬起头。
看他脸色清醒,陈白元松了口气:“没发病吧?”
“不是。”陈舷说,又犹豫了会儿,“我真的好了吗?”
“……”陈白元明白了什么,“还不好说,得复查之后再论。但不会有事的,手术很成功。”
“你会活着的,表哥。”
陈舷没做声,又低下脑袋,望着碰不着地的两条腿发呆。
过了会儿,他下了地,出了手术室。
陈舷出门还没走半步,方谕就从旁边走了上来,把一件外套披到他身上。
方谕一直在门口等他。披上了外套,他又问他:“怎么样?疼吗?”
陈舷摇摇头。他微张开嘴,却愣了会儿,才声音缓慢地开口:“有一点,没关系。”
他没吃药很久了,胃管也是今早上才拆下去,拆了后还又干呕了会儿。
陈舷没吃药,有点精神恍惚,这几天一直反应迟缓。
方谕把外套给他裹紧了些。
陈白元从后头走了出来,方谕问他:“可以出院了,是吗?”
“嗯。”陈白元说,“好好养病,记得复查。”
说完这话,他走了。
“那走吧,哥。”方谕拉起他,“出院,我带你回家。”
“家?”陈舷愣了下,“哪里……?”
方谕被他说的一愣。
“不是,哥,不是那儿,是你自己的家。”方谕说,“我租好房子了,给你养病住的房子。”
陈舷迟钝地明白过来:“哦……你租的。”
“是,我租的。”方谕说,“不会回那里了,别害怕。”
陈舷哑然。
方谕看得出他刚刚愣神又说胡话的一瞬,是想到了什么。
方谕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拿出几板药。他抠出来几颗,交给陈舷,又拿出半瓶水:“先吃药吧,我问过了,可以吃。”
陈舷点点头,抬手把药送进嘴里,吞了下去。
吃下的一瞬就头晕目眩,陈舷捂着脑门,后退半步。方谕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缓了缓。
等缓过神,方谕就带着他回到住院楼,换下了病号服。
他把陈舷放在一楼等候区的铁皮椅子上,还给他放了个厚厚的坐垫,省着他着凉。
方谕去办出院手续了,在一楼的缴费口排起了队。
陈舷又开始发呆,望着墙上发黄的住院须知愣神。
没一会儿,一辆黑色的专车缓缓停在门外。陈舷转头看去,见那是辆加长的商务专车,看起来就很尊贵,十分显眼。
陈舷望着它发愣,正心里犯嘟囔是哪个老板也住院了的时候,方谕走了过来。
“车来了,走吧。”他扶起陈舷的胳膊,“手续还要一会儿,你先去车上等我。”
“……你的车?”
“我叫人去租的,”方谕说,“我在国内还没车。”
陈舷无言以对。
方谕局促地朝他笑笑:“去车上坐吧,哥。”
陈舷点点头,站起身来。刀口还没痊愈,镇痛泵也撤下去了,一站起来,伤口有点痛,他一皱眉,捂了捂肚子。
这点儿小动作,方谕吓得够呛:“怎么了?”
“没事。”陈舷低头,拉开衣服看了看,没有渗血,“疼到了而已,没扯到伤。”
方谕也拉着他的衣服看了眼,见真没伤,他松了口气。
“我扶你走。”他说。
才三月份,外头还在倒春寒。方谕推开门,挡在他身侧有风的那一边,护着他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陈舷坐到车上,往座位里一靠,闭上了眼。做完手术一个多礼拜了,他还是浑身无力,病恹恹的,哪儿哪儿都使不上力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切了胃,还总感觉肚子里诡异地空了一块。
前头的司机打开门,下车去了,叫了一声“老板”。陈舷半睁开眼一瞧,看见了马西莫。
他是司机啊。
陈舷想。
方谕正转身往里走,马西莫把他叫住了。陈舷眯了眯眼,听见马西莫和方谕说话。
都是些工作上的事,陈舷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时装周和主办方。他听得满脑子浆糊,本来就难受,一听这些弯弯绕绕的,又开始头疼了。
陈舷索性不听了,闭上眼睛养神。
过了不知多久,车子的门又被拉开几次。
方谕看他睡了,把一件毯子拿上来,盖在了他身上,摸了摸他的头,又无声无息地关上车门,走了。
后备箱也打开了,病房里的东西被一件一件搬了上来。
忙了很久,有个人钻了上来,坐在了陈舷身边。
她累得喘了两声,陈舷就听出来了,是陈桑嘉。
她把车门关上,随后,前头的门也开了。有两个人也上了车,随后启动了车子。
空调打开了。
一股冷风钻了出来,陈舷打了个哆嗦。
前头立马有人啧了声,然后啪的一下,摁下了什么,空调又被关上。
陈舷听见方谕着急地骂:“你是有病吗,冷风!?”
“这不是暖风吗?”马西莫愣了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板,看错了。”
马西莫赶紧把空调点上暖风。
暖乎乎的热气吹了起来,陈舷舒服多了。
车子缓缓地开了出去。
商务车倒不愧是商务车——也有可能是小马秘书的开车技术一流,总之车子行驶得四平八稳,一晃不晃。
“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老板,”马西莫在前面说,“我的签证要到期了。”
“什么?”
“签证啊,”马西莫说,“我是意大利国籍,跟你来中国算出国,需要签证。已经快三个月了,我只能先回意大利,不然也会被遣返。”
“是吗。”方谕应了声,语气平静,“那你就先回去,重新再申请。”
“这倒不是问题,但您可千万记得手头上的单子,下个月月底,您还得回意大利。”
“时装周不是六月?”
马西莫沉默了下。
“老板,”他说,“时装周是在六月底没错,但是这种世界级的时装周,都是提前五个月开始准备现场。像您这种服装的设计总监,怎么也得提前三个月到场。您只需要四月底到场,已经是我争取后的结果了。”
“……哦。”
陈舷往毯子里缩了缩。
好割裂——陈舷觉得很割裂。
他记忆里的方谕,还是那个伏案做卷子的小孩,可如今他跟别人说的话都是这样繁琐高端的工作内容。陈舷恍恍惚惚的,发觉真的已经过了十二年,而他原来对此没什么实感。
暖乎乎的热风里,陈舷逐渐真困了。
他睡着了,直到车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他弄醒。
陈桑嘉摇了他两下,说:“到了,粥粥。”
陈舷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揉了两下。
他转头,车门刚好拉开,方谕站在门前,朝他伸出手。
陈舷走下车子,抬眼一看,面前是江城有名的高档小区。
陈舷愣住了。
“你在这里租的房子?”
“是啊,这里比较好,”方谕说,“你养病,得住好一点的地方。我租了个大房子,阿姨也能过来一起住。”
陈舷又懵懵地看向陈桑嘉,陈桑嘉朝他苦笑笑:“是这样的。”
“进去吧,哥。”方谕说,“这刚拆完线,别在外头吹风。”
车子就停在单元门口,方谕扶着他进了电梯。用专用的电梯卡刷了一下,电梯升到了十五楼。
打开房门,入眼就是一间大平层。
陈舷咳嗽几声,走了进去,四处一望,眼到之处一片低调的原木风,朴实极了——但就这个地段,注定了它不会朴实。
陈舷走进厨房,看见调味料都已经摆放整齐。他打开冰箱,冰箱也是下三层上三层地怼满了食材。
“东西我已经叫他们买好了,”方谕在他身后说,“卧室也都铺好了,你什么都不用费心,安心养病就好。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
陈舷慢吞吞点了头,又晃晃悠悠去了卧室。卧室挺大,床靠着窗户,地上还铺着个典雅复古的地毯。
把家里晃悠了一圈,陈舷没什么力气了。他有点头晕,于是回到卧室里躺下。
“有点困,”他拉起被子,对跟过来的方谕说,“抱歉。”
“抱歉什么,不要跟我说抱歉。”方谕说,“你睡吧。”
他把被子给陈舷掖好,拍了两下。
陈舷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听见马西莫在外面说起了什么工作间——陈舷刚刚看见了,那是一间书房。书房里摆了几张工作室才会有的大桌子,甚至有个缝纫机,和几排大衣柜和人体模特,想来是给方谕用的。
马西莫又嘱咐方谕好几句,才走了。一阵开门关门声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第72章 梦 我宁愿你什么都没做
陈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做梦,只是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才又迷糊地醒过来。
翻了个身, 半睁开眼,朦胧地往外一看,陈舷只看见拉起来的厚重窗帘。
窗帘把外头的景色挡得一干二净。
陈舷眯着眼, 迷茫地在心里纳闷了会儿病房什么时候换了这么重色的窗帘, 窗帘又是什么时候离床这么近了。
半晌,他才想起, 他已经出了院。
肚子里的肿瘤已经和一半的胃,一起离开他了。
陈舷唔了声,把脑袋缩进被子里, 迷迷瞪瞪地又眯了一会儿,才又一翻身, 不情不愿地清醒过来。
抬手搓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 他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趿拉着拖鞋下了床。
他去把窗帘拉开了条缝。
外头天都黑了。
十五楼的景色着实不错, 陈舷俯瞰了会儿下头的夜景。灯光连成一片,公园里有小孩在玩闹,甚至还有个喷泉在喷水。
发呆半晌,陈舷转身, 拉开卧室的门往外走。屋子里没开灯,一片黑,厨房里不知道在煮着什么,咕嘟嘟地响着。
在一片黑暗里摸索了一会儿,陈舷在墙上找到了开关。
他啪地摁亮了灯。
沙发上, 一个躺着的人影瞬间映入眼帘。
陈舷吓了一跳,啪地又把开关摁灭了。
屋子里又陷入黑暗。
陈舷摸了摸心口,被吓得还心有余悸。
他以为客厅里没人。
他摸着黑,走到了沙发前。客厅的窗帘没拉,月光还算明亮,一走近了,借着光就能看清些。
躺在沙发上的是方谕,他换了身宽松的居家服,陷在沙发里,手放在脑门上,挡着眼睛。
他睡得双眉皱紧,气息深沉,没什么动静。
这人从来不打呼噜,小时候睡相就好。
陈舷忽然想起来,十五六岁那会儿,他跟方谕睡在一张床上,还把方谕从床上踹下去过。
想着,他扯扯嘴角,算是笑了下。
还没出事前的过去,都是岁月静好的。
陈舷慢慢低下身。肚子上还有刀口,他弯不下腰,干脆就弯下腿,半跪下去,仔细看了看方谕。
他朝他伸手,刚碰了碰方谕的脸,方谕就一抖,睡着的呼吸声也一顿。
方谕把手一抬,眼睛微眯着睁开了。他声音含混不清,睡眼惺忪地望向陈舷。
“哥?”
陈舷顿了会儿,迟钝地收回了手,点了下头。
方谕揉揉脑袋,从沙发上支起身子,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
“什么时候醒的?”方谕问。
陈舷盯着他的头发。夜色里,方谕那头发又乱又糟,桀骜不驯地翘起来了一大团,像要飞起来似的,有点滑稽。
陈舷没笑,他心里一片麻木。他早就没法像从前那样,一点儿小事就能很轻松地开怀大笑。
“刚醒,”陈舷说,“你怎么,不去床上睡?”
方谕偏偏脑袋,看了眼外头:“我本来就想眯五分钟……怎么都天黑了。”
他说着,揉揉肩膀,正坐起来。
“你别在地上蹲着了,多凉,前几天就断暖了。”
他两手穿过陈舷胳膊底下,把他从地上捞了起来。
如同小心地放下一个易碎品,方谕慢慢地把他放到沙发上:“坐这儿。”
陈舷乖乖地顺着他的力气,坐了上去。
他偷偷抬起眼。一片看不清人的昏暗里,方谕的眼睛和五官都融在夜色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把他放好,方谕就站起身来。
“你,有多久没睡了?”陈舷忽然问他。
方谕一顿:“什么?”
“好像,你就没睡过。”陈舷说,“你到医院以后。”
方谕沉默了会儿:“怎么睡得下。这种见鬼的日子你过了这么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睡得下。”
陈舷不做声了。
黑暗里,方谕也没再说话。陈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见他呼吸变得沉重,又吸了吸气,好像又要哭。
方谕张开嘴,刚发出一声气音,要说什么时,厨房那头传来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原本白噪音似的安宁的煮东西的声音,一下子像催命似的呜哇哇起来。
方谕“我曹”地惊了一声,如梦初醒,转头就往厨房那边跑。
黑暗里看不清路,突然咚的一声,方谕撞到了什么。
他往前一踉跄,疼得一嘶。
方谕蹦跶了两步——听脚步声是蹦跶了两步,然后又踉跄地往前跑。
愣了片刻,陈舷站起身。
方谕已经冲进厨房了,他打开了厨房的灯。
暖黄的光照亮了屋子一隅。
屋子里立时温暖起来。方谕弯身揉了揉小腿前侧,赶紧往里跑去,手忙脚乱地给灶台关了火。
然后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方谕好像挺忙的。
陈舷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过去,看见方谕拿起灶台上的砂锅,慌慌张张地把它放到旁边的台子上。那锅已经溢汤了,锅体上全是汤水。
锅一放下,方谕就被烫得连甩了几下手。他往手心里吹了两口气,搓了搓,转身拿来厨房的毛巾,把锅擦干净。
陈舷闻见空气里飘荡的肉汤味儿。
挺香的,但他食欲不振,闻到这股味儿,还有点犯恶心。
陈舷一皱眉,捂了把嘴:“你弄的什么?”
“羊排煲的汤。”方谕说,“阿姨说,她好久没回你们家里了,所以下午回去了,说要收拾点衣服和别的东西过来。”
“她挺辛苦的,这些天也不容易。正好冰箱里有羊排,我下午就煲了点汤,哥,你……哦,你还不能喝。”
医生说,陈舷还是只能吃流食。
方谕擦干净锅,把毛巾放到了一边。转身去洗手池里洗了把手,又跑到冰箱跟前,拿出个碗来,望向陈舷:“饿不饿?营养师把流食送来了,我给你热一下。”
陈舷睡了一个下午,中午都没吃。
“不饿,”他说,“试着吃点吧。”
虽然现在他还食欲不振,可总不吃也不是个事儿,切胃又不是修仙。
方谕说好,把灶台急急忙忙收拾干净,又起锅烧火。
陈舷看着他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忙得厨房里乒乒乓乓一阵响。这个十二年里他只能在偶尔的梦里见到的身影,就这么稀松平常地在他面前,在一个厨房里,普普通通地为他烧饭忙碌。
他做梦都不敢这样做。
陈舷默默低下眼帘,望着地上原木地板之间的缝隙,视野里的四面八方忽远忽近。
突然,迎面一阵冷风。
陈舷抬了抬眼,看见江宁大桥的栏杆。他出现幻觉了,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在数九寒天里脱下身上廉价的大衣,扯开两颗衬衫袖子,把装满啤酒的袋子挂在栏杆上的小狮子头上,摇摇晃晃地强忍着胃痛,伸出消瘦的手,扒着栏杆,费力地翻了上去,坐在了桥边。
桥下,是黑暗汹涌的河水。
不真实。
“不真实。”
半个多小时后,他这样说出了口。
餐桌旁,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温暖而不刺眼地照在屋子里。
桌子上摆着一碗流食,陈舷只吃了一半。方谕坐在他对面,正端着碗,喝了几口小米粥。
陈舷一说这话,他动作一顿。
方谕把碗放下,抽出纸巾来擦了擦嘴,望向他:“什么?”
陈舷盯着他瞧了片刻,钝钝地重复了遍:“不真实。”
“总觉得,好假,”他说,“我好像在做梦。”
方谕小心翼翼地盯了陈舷一会儿,问他:“什么地方假?”
“什么地方都很假。”陈舷说,“我是不是,跳江那会儿,就已经死了?”
“……”
“现在,这一切,都是梦。”陈舷说,“不然,怎么突然这么顺。做不起的手术,突然你给我付钱了,还跟方真圆撕破脸。手术没出意外,出来还给我租了这么大的房子……”
“太顺了吧。”他轻声说,“我不是只能去死来着吗。”
“你怎么会给我做到这份上,怎么连自己的亲妈都会打。”
“我是不是,真的成地缚灵了?”
方谕没吭声,但眼圈倏地就红了。
餐桌上沉默很久。
方谕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去。
“哥,”他拉着他,一双丹凤眼通红,“别这么说,别这么想。”
“我爱你。”
“他们欺负你,可我爱你。”
“十几岁的时候开始,我就是真心的,”方谕说,“从来没变,哥。”
“我一直是真心的,我什么都给你。”
“没有什么太顺了,你受的这些,本来就太不讲理。”他说,“这都是你应该的,你会好起来的。”
陈舷心里默了一瞬。
他低头,看见方谕手上还缠着绷带。那是一个多月前的台风天,他差点被吹飞时留下的。
陈舷看着他的手,才想起来,方谕手上还有伤的时候,就去找了方真圆。也是手上还有伤的时候,替他把“教官”拦在了门外,又给他揍了。
“小鱼,”陈舷又看向他的眼睛,语气恍惚,“我好了吗?”
“好了,”方谕忙说,“你好了,手术很成功,你不是都出院了吗?线也拆了,对不对?”
陈舷轻轻笑了下。
“小鱼,”他又说,“如果再来一次,我不帮你挡了的话。”
“如果……”陈舷顿了顿,低头看着他,声音缓慢、语无伦次地,磕磕巴巴了半天,“如果,如果……我就算听到了,也什么都没做的话……”
“如果我……”
“我跟你去。”方谕打断他。
“……”
“我跟你去,”方谕又说了一遍,“我宁愿你什么都没做,哥。”
“至少这么多年,我能帮你分一半。”
“我就可以不离开了,”他说,“或许我还能在那儿抱着你,帮你挡一些。”
陈舷愣了很久。
他看见方谕哭了,只是没哭出声。眼泪从他眼睛里蜿蜒地流出来,那双眼睛越来越红,痛苦和心疼绞成一团,陈舷却想起他们小时候破冰那天。办公室门口漂浮的光尘里,清晨的早读声里,十四岁的方谕红着脸看着他,丹凤眼笑得柔和。
陈舷突然怨不动他了,眼泪也从他的眼角边上留下。
陈舷指尖抖了抖,等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居然按住了裤腿,居然正想往上撩。
心中哑然一瞬。
他想给他看吧。陈舷想,他大概是潜意识里想给方谕看,想说出口。
他攥紧抓着裤腿的手。
第73章 密码 【你给自己的手机密码设的什么?……
窗帘拉开了, 外头夜色深重,明月高悬。
陈舷抱着双膝,坐在窗边床上, 对着外面发呆。
下面已经没什么人了。陈舷看了看时间,原来已经九点半。
屋外厨房里的洗碗声,突然停下。
片刻, 方谕走进了卧室里来。
“换套衣服吗?”方谕走到衣柜前, 问他,“这里有几套居家服, 换上应该会舒服点。”
他拉开了衣柜。
陈舷盯着他的肩膀,望着他从柜子里掏出了几件衣服。
“你先别忙活了,”陈舷说, “过来一下。”
方谕一顿,迷茫地眨了两下眼, 回头朝他乖乖走来。
他站到床边:“怎么了?”
“坐过来。”陈舷说。
方谕脱下拖鞋,坐到床上, 朝着他爬了过来, 在他身边坐好。
陈舷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一直在他心头上的丹凤眼。
陈舷心中犹豫。
“我,”他喉结滚动几下,轻轻说,“我有东西, 想给你看。”
“什么?”
“……”
陈舷垂下眼眸,紧抿住嘴。他有些说不出口,人在面对不堪的过往的时候,总是很难把残酷的事情说出口。
他攥紧裤腿,苍白的指尖隔着布料抠着皮肉。
犹豫很久, 他一咬牙,心一横,抓紧裤腿,撩了起来。
露出来的小腿上,全是触目惊心纵横交错的疤痕。淤青张牙舞爪地留在苍白的皮肤上,膝盖骨上还留着一大块狰狞的疤。
方谕瞳孔一缩。
陈舷抖了抖手,又哆嗦着,慢吞吞地把另一条腿的裤腿也拉了上来。
这条腿也是同样。
方谕怔在那里良久,如坠冰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半晌,他抬起手,缓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
“……怎么弄的,”他声音沙哑,“这是,怎么弄的?”
陈舷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抬眼,望向方谕。方谕呼吸不畅,气息粗重地乱喘,眼睛破碎地望着他的伤。
“……我,”陈舷说,“小时候,我以为我能跑。”
“……”
“你不爱打球,跑得也不快,所以我想替你扛。”陈舷说,“那里,看守的人很多,外头的围墙上还连了电网,爬不过去。可即使这样,我刚开始也没怕,总往外跑。”
“被抓住了一次又一次。”陈舷说,“刚开始是打一顿,扔到禁闭室里,不给吃也不给喝。可我贼心不死,出了禁闭室还是会跑,后来就被打折了腿。”
“每跑一次,就往腿上打,后来打断了好几次。”
陈舷伸手,拉住他的手,往膝盖上那一块最触目惊心的地方摸,“我快疯了,本能地还是跑。我不想再进禁闭室,所以最后一次,他们又追上我的时候,我往窗户边上冲过去了。”
“那也算是出口,”陈舷说,“至少不会回禁闭室了,也算自由。我想要自由,我想跑。”
方谕说不出话,颤声了一会儿,他缓缓缩紧手,按紧陈舷的膝盖。温热的温度从膝盖上传来,陈舷摁着他的手腕,又沉默了须臾。
“小鱼,”陈舷说,“我想要自由。”
陈舷的手开始抖。
他想要自由——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
“当年一进去,就是挨打。”
“他们说我不听老陈的话,还喜欢个男的,是个小精神病。”陈舷说,“刚进去就是挨了一顿揍,打得头晕眼花,路都不能走。然后他们把我拖到宿舍里,盯着我把衣服都脱了,换上了迷彩服。”
“后来就是一直打,一直打,还用电击。有个比我早来的男生被电得吐白沫,他们就把人拖走,浇了几桶水。有人真吓出了病,一直尖叫,他们就过去掰他的牙,掰了好几颗,吓得他再也不敢叫了。”
“我一直往外跑,电网都爬过。有一回跑出去了,看见有个人走在大路上,赶紧朝那人求救。”
“结果那人,是书院的保安。”
“他笑着朝我走过来,一拳就砸我脸上了。他们不是把人好好带回去,是打一顿,然后拖着垃圾一样往回拖。”
陈舷慢吞吞地拉起上衣,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赤着的上身,同样横竖交错的全是伤疤。
电击的痕迹横七竖八,像一条条狰狞的蜈蚣,趴在他身上不下来。
方谕的瞳孔惊惧地一缩一缩,这次连伸手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陈舷捂了捂心口,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暴露在方谕跟前,早好了的伤突然开始一阵阵发痒。
“……你出国的那天,就是我被送进去的那天。我被送进去的路上看见你了,你坐在机场大巴里面。”
方谕愣住。
陈舷忽的笑了声:“我都想不起来,当年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了。那时候年纪小,以为靠着爱什么都做得到。逃跑而已,我最擅长了——我好像,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不是英雄,没有无所不能。我没有跑出来,我这些年一直做噩梦,也没有之前的胆子了。”
陈舷说,“让我自由吧,小鱼。”
话音一落,方谕扑上来抱住他。
他力气很大,一下子把陈舷扑倒在床上。
陈舷仰面倒了下去,方谕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紧紧搂着,泣不成声。
他哭得一阵阵发抖,浑身都在发抖,渐渐像是痉挛似的,控制不住地哆嗦,后背都弓了起来。
陈舷惘然了会儿,一阵很不真实的割裂感又袭上心头。
方谕逐渐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把他抱得越来越紧,哭得像惨叫嘶吼,崩溃得无以复加。
耳边哭声刺耳,陈舷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安宁和释然。
方谕捂住他的耳朵,捧着他的脸,哭得惨烈。
陈舷想起了几天前,他喃喃地说想回去,人人也都安慰他说能回去。可陈舷自己最明白,早已回不去了。
发生的事已经定格,谁都没办法改变过去。他的不堪会跟着他一辈子,额头上留下的疤和被打断的腿都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他被书院毁了,人人都看得出来,人人也不忍心,可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他再也没办法像初高中那会儿时跑得很快跳得很高,能在运动会人人的尖叫声里奋勇地冲向终点。
他勇敢不起来了。
他被噩梦禁锢,还没有走出来。
小鱼。
陈舷心里叫他,小鱼,小鱼。
已经破烂成他这样,站都站不起来的人,也能回到从前吗。
*
客厅里的时针,从九点半走到了十点半。
“……你会自由的。”
方谕哑声说,“你会自由的,哥。”
陈舷把脑袋从家居服的套头里拽出来。
他抻了抻衣角。这衣服是方谕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是套宽松的居家服。
方谕边说话,边过来,帮他把衣服抻了抻。
陈舷盯着他看。
方谕这回是哭得最严重的一次,他眼睛里充血充得吓人,像眼底出血了似的。
他还在掉眼泪,只是眼睛太吓人了,看起来像要流血泪出来。
陈舷难得轻轻笑了笑,伸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泪。
“睡吧。”他说,“很晚了,睡觉吧,我有点冷。”
“我给你多拿一床被子。”方谕忙说,转身就去衣柜里又倒腾。
他晃晃悠悠地转身。陈舷眼前晕眩了瞬,忽然错觉方谕好像突然瘦了,看起来像片薄纸,摇摇晃晃的像要散架。
方谕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厚被子,转身把它铺到床上。陈舷拉上窗帘,爬到床里面,躺了下来。
“抱着睡吧,”陈舷说,“像以前那样。”
方谕在床边愣了下,说好。
他拉开被子,上了床,一点一点试探着,把陈舷抱住。
陈舷往他怀里缩,暖和多了。
以前好像也这样抱过来着。陈舷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方谕一手搂着他,一手回身把灯关了。屋子里暗了下来,一下子黑得不见五指,方谕的呼吸声倒是清晰可闻。
他胸膛起起伏伏,心跳声有力地响。陈舷贴在他身上,把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房间原本很大,但是这一瞬,陈舷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就只有这一隅。
只有方谕跟他相拥的这一隅。
“以前也这样抱着睡过吗?”他轻声问,“我不记得了。”
“嗯。”方谕应声说,“睡过,你半夜总偷偷地跑过来。”
“有吗,不记得了。”
“有。”方谕说,“以前你心里没鬼,时不时地就去我屋子里找我睡。后来我们好上了,你做贼心虚,怕你爸看出来,就不怎么去我屋子里了。你改成趁十二点多都睡了以后,偷偷地跑过来。”
“……”
还有这种事。
“我一开始没想到你会这样,你也不跟我说。大半夜的时候,你就站到床边偷偷摇我几下,差点没给我吓出心脏病。”
方谕抱着他,声音有点困倦,但依然嘟嘟囔囔地说,“后来你更过分了,半夜来了之后也不摇我,直接拉开被子就钻进来。”
“有一回,好像是周末,反正你半夜两点多钟的时候,突然来了。你开门没声音就算了,进来也没动静,掀开被子就往我怀里钻。”
“你吓得我叫出声了,很大声的那种。这一下,我妈又被我吓得跑进来看情况。”
“我只能把你塞进被子里,等她开了灯,我就摁着你说没事,是我自己拿手机看鬼片被吓到了。”
“我妈就说我神经,骂了我几句,走了。我被你气得不行,就拉开被子,想骂你两句,结果你钻出来就朝我傻乐,说对不起小鱼,哥明天请你喝柠檬水。”
方谕说,“你一笑,我就没辙了,只能抱着你睡觉。我还是气啊,就跟你说,不喝柠檬,要喝多肉葡萄。”
陈舷完全不记得了,但吃吃笑了声音出来。
真好啊。
他想,那时候真好。
“哥,”方谕叫他,“你不记得多少事?”
陈舷说:“好多,就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
“没关系,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事。今天的你不记得,明天我也会像今天这样跟着你。”
陈舷沉默了。
方谕没说“会想起来的”。他说还有明天,还有以后。
陈舷便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低了低头,埋在方谕怀里,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他梦见十六岁那年的生日,梦见他拿着毯子,跟方谕一块儿坐在一张长椅上。
长椅太窄了,不适合睡觉,两人就跑去了小区中央的儿童公园。那儿有块沙地,是给小孩玩沙子用的。
陈舷跟方谕就躺在了沙子上,盖着毯子,仰面望着天空。
夜里放晴,满天星星。
陈舷正闲着没事望着天空数星星,突然,方谕在他旁边没头没脑地说:“生日快乐,哥。”
*
陈舷睡着了。
方谕没有合眼。他抱着陈舷,像哄小孩似的,手一下一下在他后背上拍着。
陈舷慢慢睡得很沉,在他怀里睡得呼吸轻浅。
方谕轻轻叹了口气,脑子里嗡嗡了阵。他刚刚哭得脑仁疼,于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忽然,身后床头上,手机嗡了一下。
方谕回头,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在床头上亮了起来。
他没想管,看了一眼就又回头,抱着陈舷,又轻轻搓搓他后脑的几缕头发。
可他的手机似乎打定主意要给他添堵,又接连嗡嗡了几声。
陈舷或许有些神经衰弱,几声嗡嗡就闹得一抖,在梦里哼哼唧唧了几声。
方谕赶忙捂了捂他的耳朵,又揉搓几下,把他哄安稳以后,就静悄悄地松开手,怨怼地瞪了眼手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拿着手机,点开,是马西莫。
方谕偷偷摸出卧室,背靠着门,点开消息。
Massimo:【老板,警察那边来了消息,说陈胜强的手机里有一部分重要账单缺失了,可能是本人故意没在这个账号上保存,走了另一个账号。】
【他们去查了陈胜强这些年购入的手机记录和注册记录,发现他名下还有一部手机和手机号,但是在央礼府那边没找到。】
【所以他们问我,有没有印象。】
【老板,你有印象吗?手机是iPhone11。】
那个备用机不就是iPhone?
方谕还真有印象,于是回复:【有,明天你来拿一下,给他们送过去。】
利落地回完,方谕收起手机。他本想推门回卧室,但转身的一瞬,身形一顿。
思索片刻,他收回脚,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黑暗里照亮了屋子。
方谕走到客厅旁的衣架边,外套正挂在架子上。他把老陈的备用机从兜里掏了出来,点了点屏幕。
手机已经没电,没有任何反应。
方谕打着手电筒,走到客厅里。拉开茶几底下的柜子找了找,就找到了一条充电线。
他插上电,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等了一会儿,手机开机了。
屏幕亮起。
黑暗中的这一抹白光里,方谕捂着嘴巴,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所以密码,到底是多少。
他头脑风暴起来。
之前在央礼府的时候,方谕试过两个密码。
一个是老陈和方女士的结婚纪念日,一个是方女士的生日。
都不对。
是老陈自己的生日?
老陈几几年的?
想到这个事儿,方谕脑子卡壳了。
显然,虽然给陈舷一个面子,管那个死老头叫了几年爹,但方谕对老陈一问三不知。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召唤神奇的小马秘书:【睡了没。】
马西莫秒回:【没有。】
【陈胜强的生日是多少。】方谕说,【去查,我现在就要。】
马西莫早已习惯他大半夜也要使唤人了,方大老板偶尔会这样抽风。回了句收到之后,只过了半分钟,小马秘书就为方谕提供了老陈的生年月日:【1971年7月11日。】
方谕点开手机,输入710711。
屏幕上一嗡:【密码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
……居然不是。
方谕眉头紧锁得更深了,他搓了搓自己的下颌线,眼神凝重。
他又拿起自己的手机。
虽然密码不对,但小马秘书这个时间还在发消息,明显是加班。
方谕也没多问,直接点开转账,看也不看地转了他十五万,下头备注打了仨字:2月加班费。
马西莫迅速收下,发了句:【谢谢老板。】
方谕问:【你给自己的手机密码设的什么?】
【?】
【我没想偷你的手机。】方谕打字,【我想看看老陈这个手机里有什么,但是密码总是不对。】
【哦,】马西莫想了想,【我的密码,是我女朋友的生日。】
小马秘书有个女朋友,是意大利本土的金发女孩。
方谕见过,挺漂亮的。
是啊,一般人不都是一些生日什么的吗。
方真圆的生日怎么会不对?老陈最稀罕她了。
【如果不对的话,就只能证明没那么喜欢?】马西莫打字过来,【或者说是别人的生日。又或者,他们这种年纪大的,懒得记那么多,就用的手机尾号?】
【我父亲就是把他手机尾号的2344延展了一下,232344。又或者……有比生日更重要的日子,就把它做成了密码?】
【Francesco的密码就不是生日,是她第一件时装登上歌梵时装秀的日子。】
Francesco是他们工作室的一名大设计师,在方谕手底下干活。
方谕眉角一跳。
骤然间,这些天有关老陈的传闻一句一句跳上心头。
【小鱼,你不知道,你爸爸从你出国以后就一蹶不振……陈舷也是个白眼狼,出去了就不回来看他。多少是亲儿子吧,给你爸的心伤得呀,总是喝酒。】
【剩余,位于宁城区梧桐街道镜水城的一套房产……全部归我的儿子,陈舷所有。】
【你们家老陈是愧疚了,心虚了!噩梦做多了他害怕了自责了!害怕以后遭报应!!】
【姑姑知道,知道你爸不好!你爸也很后悔的,你这样报复他没用的!】
遗产公布时的情景,和陈舷跳江时的情景,一齐浮上心头。
一切乱糟糟的不像样。方谕努力静下心,倏地又想起第一次回国那天。
老陈坐在茶几前面,像看着陈舷一样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神色讽刺地笑出声音,然后一脸悲凉地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仰头闷了一口。
……
该不会……
方谕脸色复杂地低头,盯着手机六位数的密码输入界面,犹疑很久,慢吞吞地伸出手,将陈舷的生日点了进去。
没有开。
方谕蜷起手指。
他闭上眼,思虑很久,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大口气。
【你出国的那天,就是我被送进去的那天。】
做了半晌思想准备,方谕又睁开眼。
他点下他出国那天的日期。
密码屏幕倏地一散,进入了手机主页。
密码正确。
“……”
方谕想吐。
他捂了捂嘴,差点干呕出来。
他抹了把脑门,低头,划拉了几下手机。
手机上意外地没有什么软件。
方谕皱了皱眉,又点开微信和企鹅。账号都没登录,虽然用户名都还留着,可他也不知道密码。
老陈到底怎么想的。
对陈舷愧疚,但是密码不是他的生日,是陈舷进书院那天?
恶心不恶心?
方谕揣测不明白这个死人的心思。他在微信的登录界面里试了几个密码排列,均以失败告终。
思索片刻,他点进便签里。便签一片空白,没有写密码。
方谕烦躁地抓了一把脑袋。
他嘟嘟囔囔骂了两句老陈,最后点开了相册。
相册里的东西巨多。
一眼过去全是照片。都是工作照片,一堆白底黑字的合同,还有客户家里的户型照片。
时不时地有几张景色混在其中。
方谕看那景色眼熟,点开一看,竟是陈舷的房间。书架的照片,床上的照片,还有从他屋子的窗户边俯瞰下去的景色。
只是房间也好书架也好,照片里也全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方谕不明白老陈拍这些干什么,抬手划了出来。
他往旁边的图库分类里一点。
“嗯?”
分类里只有相机和视频。
但视频那栏居然有好几十个,封面黑乎乎的。
第74章 视频 “快跳,哥!”
视频封面都黑乎乎的。
方谕眯了眯眼, 点了进去。
他把屏幕划拉到最底下,所有视频的封面都是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出内容。
方谕点开了最底下的那个。
加载片刻, 视频开始播放。
黑暗一闪而逝,屏幕亮起。
镜头先是朝下,照出一个人下身的迷彩服和一对军靴, 这是个男人。
伴着男人粗重的呼吸, 镜头晃了晃,抬了起来。
入眼, 是一个昏暗的仄长走廊。
视频里响起一阵哒哒声音,是摄像的男人有一茬没一茬地在敲墙。
他闲适自得,随意得像在自己家散步。
不久后, 男人来到一道上了几把大锁的门前。门都锈了,看起来很有年头。
视频旁边, 走出来了另一个男人,他也一身迷彩服, 还戴着个帽子, 帽檐将脸遮了一半。
男人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 将脸遮得更深。随后,他从腰上取下一圈钥匙,把门上的几道锁慢吞吞地打开来。
门吱呀呀地敞开,他们走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灯, 也没有窗户。一片黑暗里,只听见两道脚步声在哒哒地响。
旁边的人打开了手电筒,在屋子里照了一圈。
突然,光亮照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也穿着迷彩服的人,但是被五花大绑地绑在那儿, 蜷缩在地上。他惊恐地抬眼望来,不停的往里蹭着,浑身发抖,满脸是血,呼吸不畅。
那人嘴巴张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呼吸声颤抖不停。
方谕瞳孔一缩。
陈舷。
是陈舷。
男人把手机交给开锁的那人,走过去,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扯了起来。
【还跑不跑?】
【嗯?还跑不跑!?】
陈舷吓得连连摇头,眼泪往下流,鼻血也淌,哆嗦得说不出话。
男人一巴掌扇了上去。
男人手掌粗大,一掌重响,把陈舷扇得重重摔倒。
他脸朝地摔在地上,浑身抽搐几下,猛烈地咳嗽两声,呕了一大口血出来。
男人转身,从旁边拿起一根生了锈的铁棍。
陈舷侧过头,惊恐地望去。
男人拿起棍子,手起棍落,狠狠砸在他的腿上。
陈舷惨叫起来。
方谕怔在原地。
浑身血液瞬间倒流,方谕一下子听不见声音了。
他怔得一动不能动,脑子里一片白。
镜头贴近,怼到了陈舷脸上。他又哭又叫,满脸惊惧惶恐的眼泪,扑腾着不停挣扎,可方谕听不见他的声音。
拍摄的男人走到另一边,一脚把他踢得翻过身来。他抬脚踩住他的胸口,将陈舷踩在原地。
陈舷无法动弹了,也无法挣扎。
男人一棍一棍打在他腿上,打得他两腿不停地打抖,双手也痉挛似的颤。陈舷哭喊着说了什么,好像在求饶,可方谕什么都听不见。
男人拽起他脖子上的锁链——方谕才看见,陈舷脖子上还有一圈狗链似的锁链。
男人把他拽了起来,可陈舷站不起来了,他被扯得脖子一歪,在地上一倒,跪了下去。
男人抬脚就往他肚子上踹,还拽起他的头发,往墙上一撞。
一下、一下、一下。
陈舷被拽着脑袋,一下一下,撞在墙上。
他两腿怪异地扭曲着,站不起来,就那么硬被人拽着,咚咚地往墙上撞。
方谕脑子里嗡鸣地响,突然,耳边恢复了声音。
【站不起来?才打你几下就站不起来?装什么!还敢不听话!听不听话!?】他听见那男人边拽着他边骂,【还敢不听话,死逼崽子,就是打少了!再跟你爹妈对着干试试!】
陈舷没声音了。
他没声音了,也不挣扎了,更不发抖了。他手都抬不起来了,被绑着的双手软绵绵地垂在身后。
【小鱼!】
方谕耳边响起他从前的声音。他看见从前,望见陈舷正蹦蹦跳跳地走在自己前面,穿着三中蓝白条纹的校服,叼着根淀粉肠,回过头,对他一笑,大声地挥手喊,【小鱼!】
男人把他往地上一扔,抬脚狠狠踹在他肚子上,又往他脑袋上一踩,蹂躏似的,在他头上碾了两下鞋底。
男人骂他:【□□——】
方谕抓起手机,用力往墙上一扔。砰一声巨响,手机重重砸在墙上,又咚地重重落下,在地上四分五裂,倏地暗了下来。
声音消失,画面也消失。
一切归于宁静。
万籁俱寂,屋子里没有一点光。天上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云笼罩,漫漫的黑夜。
咚咚。
咚咚。
撞墙的声音还在响。
方谕粗重地喘起气,头皮嗡嗡地发炸。他眼前模糊了一片,喉咙里突然又干又哑又疼。半晌,他才恍惚地发觉,那不是撞墙声,是他的心跳声。
剧烈如鼓的心跳,一下一下,在他脑海里轰鸣地响。
方谕望着那手机,连喘气都带得胸腔里一阵缺氧,生疼,像被人活活掏空了一块肉。
脑子里还在嗡鸣。他拳头攥紧,指尖抠肉,抠得手心里伤口又崩裂了,呼啦啦地流出血来。
“小鱼?”
方谕猛地一震,抬头望去。
恰巧,云破月明。
一切照亮。
卧室的门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陈舷轻捂着肚子上刀口的位置,靠在门上,眯着一只眼,惺忪又迷茫地望着他。
“什么声音?”他哑声问他,“怎么了?”
他说着,咳嗽起来,病恹恹地走出门来,身形摇晃几下。
方谕沉默。
陈舷抬手,把门边上的灯开关打开了。
暖黄的灯亮起来,陈舷看清了方谕。
他两眼和出血一样红,正愣愣地看着陈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陈舷也愣了:“小鱼?”
方谕没反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陈舷转头望望四周,看见了地板上四分五裂的手机残骸。
陈舷走过去几步,正要低头捡起来,方谕大喊了声:“别碰!!”
他歇斯底里。
方谕很少喊得这么歇斯底里。
陈舷吓得一哆嗦,收了手。
一转头,就见方谕居然从茶几边上狂奔着跑了出来。他急得不成样,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刚摔,他就连滚带爬地又爬起,扑向了他。
那眼神恐惧、急切,愤怒、空白。
陈舷往后退了两步,被他扑住,被他抓着按到墙上。
方谕两只手流血发抖,按着他的肩膀。血很快浸润陈舷的衣服,温热地漫在他病瘦的皮骨上。方谕沙哑地气喘吁吁几下,抬头,手忙脚乱地捧住陈舷的脸。
陈舷怔住。
他怔怔望着方谕的眼睛——方谕后怕、沉痛,又惊骇的眼睛。
“哥……哥,”方谕颤声叫他,“哥。”
陈舷愣着。
“陈舷,”方谕说,“陈舷,陈舷。”
“嗯。”陈舷终于应了声,“怎么……”
“对不起。”
“……”
“对不起,哥,真的……”方谕哽咽起来,捧着他的手也痉挛似的哆嗦,哭得睁不开眼,“我爱你,陈舷,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我知道。”陈舷拉住他的手,“到底怎么了?”
方谕没说话,只是哭。
他哭得喘不上气,搂住他,把他抱得很紧。
陈舷往他怀里靠,没有说话。他拱拱脑袋,看了眼地上四分五裂的手机,愣了会儿神,恍惚地明白了什么。
“你看见了?”
方谕吸了口颤抖的气,没有吭声,咽了几口哽咽,点点头又摇摇头——看起来是哭蒙了。
陈舷垂下眼帘,抿了抿嘴。他看着地上的手机残骸,觉得那真像他十九岁那年被一分为二的人生。
*
“那是书院给他发的。”
陈舷说。
说这话的时候,俩人已经回了卧室。陈舷靠着床头半坐着,缩在被子里。
方谕又像两眼流血似的望着他,还在掉泪,看他时双眸懊悔,像看一个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的人。
“书院会定期给他发报告用的视频,给他看教育成果。”陈舷轻轻说。
“……那叫教育成果?”
陈舷点了点头。
他没再说话,低头看着被子上的花纹,一言不发。
方谕眼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渐渐暗了下去,放在被子上的手也逐渐抓紧。
陈舷又咳嗽几声。他抬手,捂起嘴。
方谕赶紧翻身下床,给他拿来一杯温水。陈舷喝下了水,方谕把水杯放回床头,又赶紧爬过来了一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把陈舷揉搓两下,贴在他身上,吸了吸气。
“睡吧,”方谕沙哑着声音,“不说了,快睡吧,以后都不说这些烂事了,你不要再想。”
“……嗯,”陈舷说,“方谕。”
“哎。”
陈舷望着他。
他看着方谕通红、可怜的眼睛,千言万语卡在心头上,说不出来。
陈舷又低头,望着他缠着绷带、又裂了伤口,全是血干后的褐色的手心。
“我突然想,”他说,“刚刚一瞬间,我突然想,好像该走出来了。”
“什么?”
陈舷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
“我说,我应该走出来了。”他静静地说,“这么多年,我被打怕了,走不出来,总是做梦。我知道我回不去了,还得了癌症。我彻底完了,所以才想死。”
“但是刚刚,我突然想往前走了。”陈舷说,“我总不能一直这样……带我去意大利看看吧,小鱼,我跟你往前走。”
“我带你去,”方谕忙说,“那就往前走,哥,不怕,我在你身边。”
我在你身边。
真是一句好话,陈舷无端又多了好几分胆子。
他轻笑一声,点点头。
他们睡下了,陈舷做了梦。他又梦见逃出生天的那天,他在昏暗无光的走廊上拖着流血疼痛的两腿狂奔。
他被教官们前后夹击,无路可逃。那些人大喊着“陈舷”,一声一声此起彼伏,骂骂咧咧气势汹汹,脚步声和叫喊声像四处逼近的鬼。
陈舷停在原地,不敢再动。他气喘吁吁,胸膛起伏。他前后左右惊惶地看了一圈,突然看见一扇尤为明亮的窗户。
他冲过去,拉开窗户,跨上窗框,迎面冷风刺骨冰冷地吹来。
往下一看,却是四层高的楼。
地面很远很远。
陈舷愣住。
“陈舷!”
一声叫喊从走廊前头传来,陈舷抬头,一个教官满面狰狞地朝他冲了过来。
地上突然也有人喊:“哥!”
骤然,陈舷又愣住,低头。
方谕穿着三中的蓝白条纹的校服,站在地上,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朝他张开了双臂。
“快跳,哥!”他声嘶力竭地喊,“快跳!我接着你!!”
教官噔噔地跑来。
陈舷闭上眼,朝着楼下,纵身一跃。
方谕接住了他。
第75章 勇敢 我会勇敢的
早上八点多, 陈舷醒了过来。
睡意尚存,他半睁开眼,迷糊地感觉到自己好像正被人抱着。低下眼帘一瞧, 就见肩膀上还真有一双手,正把他环住。
陈舷回头一望。方谕正从背后抱着他,脑袋搁在他颈窝里, 一呼一吸都呼在他身后。
外头大门那边, 突然传来门开的声音。
陈舷本能地一惊,肚子上的刀口都跟着抽筋似的一紧。
片刻, 他又缓过神,平静下来。
陈舷这几年一直容易受惊。
在书院里草木皆兵的日子,让他本能地总是警惕, 一点大的声音都要戒备,像只爱惊弓的鸟。
不多时, 一阵脚步声接近。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桑嘉把脑袋探了进来。
她张嘴正要说话, 可一看见床上的情景, 她立马大惊失色,啪地就把门关了回去。
陈舷:“……妈。”
他妈没听见。
门外传来远去且急促的脚步声。
陈舷无可奈何,只好作罢。他肚子上还有伤,这些天也虚弱, 喊也喊不大声。
刀口突然一突一突地疼了起来,被贴布闷着的地方发痒。陈舷揉了揉肚子,轻轻翻了个身。
他这么一动,方谕迷迷糊糊的也醒了。他深吸了口气,松开手, 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抵着陈舷的后背,哼哼唧唧了几声,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
陈舷跟他四目相对。
方谕哑声嘟囔:“哥。”
“嗯。”陈舷应。
方谕从被子里动作缓慢地钻了出来:“晚上做噩梦了吗?”
陈舷让他问得心里一默——真不知道那算不算噩梦。
“不清楚。”他说,“梦见了跳楼那天,但是也梦见你了。”
“我?”
“嗯。”陈舷说,“你跑到楼底下接我,跟我说快跳,你接着我。”
“……”
“也不算噩梦,这几天噩梦做得少了。”
可他还是会做噩梦。住院的时候他晚上还是不安宁,方谕不知道把他摇醒又哄睡了多少次。
每一个夜里都这样。
方谕皱皱眉,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
陈舷盯着他的眼睛,意外地没有很恐惧了。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方谕的眼睛真是很肿。原本挺犀利的一双丹凤眼,这会儿又红又肿的眯缝着。
陈舷都有点分辨不出他有没有睁眼。
“小鱼,”陈舷不由得跟着他眯起眼,“睁开眼睛说话吧。”
方谕:“………………我睁着呢。”
“是吗,”陈舷睁大眼睛,“抱歉。”
方谕苦笑了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转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他就又问:“刀口疼吗?”
“有一点疼,还好。”陈舷说。
“私人医生我给你请了,他一会儿就过来。”方谕说,“我看看吧。”
方谕掀开被子,看了看陈舷的贴布。
陈舷也跟着低头看了看。还好,虽然疼,但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渗血,胶布也还贴着。
方谕把被子放了回来。
“吃饭吧,”他说,“我去给你热流食,你再躺一会儿也行,做好了我叫你。”
陈桑嘉在外面,陈舷索性也不躺了。他摇摇头,坐起来,跟着方谕一块下了床,穿上拖鞋站了起来,说:“我妈来了,我去看看。”
方谕讶异了瞬,点头说好。
打开卧室门,就听厨房里头已经有动静了。陈舷被方谕扶着,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就看见陈桑嘉已经热上了流食,还顺便把早饭也做上了。
抽油烟机嗡嗡地响,陈桑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他俩,眼神复杂地呃了声,又别开了脑袋。
陈舷:“……”
“流食马上就热好了,你去坐一会儿吧,”陈桑嘉兀自忙碌,头也不抬,“那谁,叫什么来着?方由?”
“……方谕,阿姨。”
“都一样。”陈桑嘉说,“我给你做面吃,你坐着去。”
“我来吧。”
方谕把陈舷扶到餐桌前坐下,往厨房里走过去,撸起睡衣的袖子,“阿姨,我来吧。”
“出去坐着!”
陈桑嘉嚷嚷起来,挥着锅铲,很强硬地把他推搡着赶了出去,不吃他这套。
方谕苦着张脸被赶了出来,站在门口无语凝噎,最后很为难地回头,望向陈舷。
陈舷也无奈:“过来吧。”
他都这么说了,方谕也只好走了过去。刚坐下,方谕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了起来。
“你还没吃药。”
方谕放下这么一句,去药柜里给他拿了药,倒了杯水来。
陈舷把药一股脑塞进嘴里,合着水,一口气吞了下去。吞咽时喉咙一疼,他干呕了一口,差点把药又吐出来。
方谕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递到了他跟前。
陈舷推开他,自己捂住嘴,硬着头皮把药吞了下去。
见他没事,方谕松了口气,收回了手。
“再喝点水。”
方谕端起桌上的温水,重新递到他手上。陈舷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又喝几口。
方谕给他拍了拍后背。
出院刚第二天,陈舷状态还是不太好,嘴唇都是青白的,比葬礼那会儿更瘦了。前几天一个礼拜的化疗把他折磨得更没个人样,病态地又暴瘦几圈,现在也是很不健康的皮包骨头,手腕细得就只有一小圈。
刚喝了这么几口水,他就又咳嗽了起来,捂着嘴,每咳嗽一下身子就抖一下,像随时随地都要散架。
方谕赶忙又拍他几下,把他手里的温水放到桌子上。等陈舷缓过神,他问:“难受吗?”
陈舷摇了摇头。
“没事,”陈舷说,“就是食欲不振,咽东西有点费劲。可能是胃管……插的时间太长。”
插那玩意儿真是受罪,直接从鼻子怼进喉咙里。
陈舷这辈子都不想插第二次了。
方谕心疼地揉揉他的后脖颈。
“那就少吃一点东西吧,”他说,“你等一等。”
方谕转身又走。
他走到客厅边的衣架上,把自己的外套取了下来,回来披到了陈舷身上。
“还是冷,你披着点。”他说,“身体不好,别又着凉了。”
陈舷点点头。
抽油烟机滴地一声,停下了运作。
陈桑嘉把一碗流食端了出来,放在陈舷跟前:“先吃吧,粥粥。”
她转身又匆匆地回去,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端出两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到了桌子上。
一碗给了方谕,一碗给了她自己。
“坐吧,”陈桑嘉招呼方谕,“吃早饭。”
方谕说好,在陈舷身边坐了下来。
陈舷看着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勺子面条,送进嘴里。真是很久都没和方谕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虽然昨晚也是一起吃的,但这种久违的割裂感真是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
有十二年都没坐在一起了。
陈舷盯着他吃了好几口。方谕的吃相还是跟以前一样斯文,不像他,以前每回吃饭都像龙卷风摧毁停车场,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方谕一偏头,就看见陈舷一口没动。
“怎么不吃?”他问,“没胃口?”
陈舷摇摇头,抬手拿起碗里的勺子,把还冒着热气的流食吹了几口。
见他也开始吃了,方谕才又拿起筷子。
面条还没夹起来,大门那儿又滴了一声。
不知道谁又拿指纹开门了。
方谕站起身,走去门口。
大门打开,小马秘书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个袋子。
陈舷眼皮一跳。
看见老板,马西莫本来要恭敬地弯身致意,但在看见方谕肿得像两个大鹅蛋似的眼睛时,马西莫弯下去的身形一顿。
“老板,”他也眯起眼,“你眼睛怎么了?”
“别管我。”方谕说,“说正事。”
“好的。我没多少时间了,老板,后天就要回意大利。机票已经订好了,发票也发到了您的邮箱里,方便的话请找时间给我报销。”
“知道了。”
“回去之后,我会和歌梵时装秀那边跟进。虽然您之前说,要我重新申请工作签证,但是考虑到您在意大利还有工作,按照进程安排,我认为我暂时留在那边比较好。”
方谕点了头:“行。”
“等您完成了时装秀要求的时装,我会安排专机进行搬运。”马西莫说着,拿起手里的袋子,双手递给他,“橙c美式,老板。”
陈舷眼瞅着方谕把他手上的袋子拿了过来,打开,往里瞥了一眼。
陈舷眼皮又跳了跳。
虽然方谕是直接抓的袋子,没有碰到小马秘书的手。
方谕把袋子里的美式拿了出来,冰的。
方谕看了一眼,有点嫌弃:“这绝对拿速溶咖啡冲的。”
“现在没有条件给您手打。”马西莫凉凉地说,“好了,老板,那位先生的手机呢?警察大早起又给我打电话来催了。”
“知道了,等着,我给你拿。”
方谕放下这么一句,把咖啡放到门边的柜子上。
餐桌离门口不远,那俩人说的话、干的事,陈舷听得一清二楚,陈桑嘉当然也是。
“哎,”陈桑嘉小声问,“什么手机,粥粥?”
陈舷心神不宁,皱了皱眉,还没说话,方谕一转身,下意识地往他那边一看。
两人四目相对。
方谕突然停在原地。
大约是他脸上的不悦太明显,陈舷看见方谕突然怔住,然后懵了一下,又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什么。
“马西莫。”方谕说。
“在,”小马秘书说,“什么事,老板?”
“你女朋友在哪儿上班来着?”
陈舷一怔。
“银行啊。”马西莫迷茫地眨巴眨巴眼,“问这个干什么?”
“没听你说过。”方谕转过身,“时装秀之前估计没空,等忙完了,我给你半个月的带薪假。这段时间也算压榨你了,去陪人家出去玩几圈吧。”
马西莫立马眼睛一亮:“谢谢老板!”
“还有,四月底回意大利的机票,多订两个人。”说着,方谕又回头望过来,“阿姨,你要去意大利玩玩吗?”
“啊?”陈桑嘉指指自己,“我也能去?”
“当然可以,”方谕问她,“要去吗?”
陈桑嘉有点不好意思:“会不会很麻烦?麻烦的话我就……”
“不会。”方谕朝她安抚地一笑,回头又对着秘书淡下脸来,漠然下令,“多订两个人的,签证也记得申请,要自由行。”
得了半个月带薪假的小马秘书满面红光:“好的!”
“我去给你拿手机。”
“好的!!”
方谕转身走了。
陈舷愣愣地望着他走进另一边的客厅里,愣了好久,终于嗤地笑了一声,释然地安下心了。他心底里响起一阵自嘲的声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以后,陈舷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伸手去拿碗里的勺子。
忽然,口袋里有个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他一下。
陈舷抬起的手一顿。
他低头,伸手,把口袋里这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个皮夹子,看起来是个钱包。
方谕的钱包。
陈舷对着钱包发了会儿呆,把它打开来。
厚厚的一沓钞票,全是外币,应该是欧元。陈舷不由得汗颜了下方谕如今的财大气粗,又把钱包翻下来一看。
他怔住。
钱包内侧,有张照片。
是大头贴。
照片发白,陈舷穿着三中的白色短袖校服,比着耶,在四四方方的框里弯着眼睛肆意地笑,却已然褪色。
显然,不是这几天才放进来的。
“给你。”
方谕在身后出声,陈舷一抖,吓得立刻把钱包合上。
回头一看,方谕已经把手机给了马西莫。
更准确的说,他把一个手机尸体给了马西莫。
马西莫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他盯着手心里的东西——如果一个碎得能看见内部构造、只剩下一半的屏幕、甚至音量键都没了的板砖能叫手机的话,那他觉得自己家的马桶应该也可以叫手机。
“老板,”他盯着手里的板砖,“这是什么。”
“手机。”方谕说。
“……手机,”马西莫说,“哦,手机……嗯?手机能碎成这样的吗?它去参加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不知道。”方谕依然淡然,“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就这样了。”
马西莫看了他一眼。
他战术后仰,一挑眉毛:“真的吗?”
“废话怎么那么多?赶紧给警察送去得了!”方谕没耐心了,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打开大门,“赶紧走!还有,你跟警察说,账单和合同都在相册里,去找照片就行,其他的没必要!找到账单就把这破手机给我碾了!”
“什么?”马西莫一头雾水,“什么没必要——哎,老板!”
方谕碰地关上门,一句话不多听他的,拍拍两手,拿着美式走了回来。
陈舷看着他极其不爽地一屁股坐了回来,晃了晃杯子,摇匀咖啡以后,插进吸管,嗦了一口。
他还是老样子,喝咖啡这么苦的玩意儿,一口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盯他太久了,方谕一偏头,注意到了陈舷的目光。
一看向陈舷,方谕脸色立马好转:“怎么了?”
“不用删。”陈舷说。
方谕愣住。
“还有需要它的地方,对吧。”陈舷说,“我可以申请回避,不出庭,把它留下吧。”
“可是——”
“没有可是,”陈舷把手里的皮夹子放到了桌子上,送到他面前,“我昨天说过了。”
方谕低头看了看皮夹子,又抬头看他,茫然了一瞬后,他似乎懂了什么,于是眼神变得难以置信又心疼不已。
陈舷扯扯嘴角,朝他尽力笑了笑。
我会勇敢的。
他想,小鱼,我会勇敢的。
第76章 手心 “头发都不剩多少了。”……
吃完早饭, 陈舷躺在阳台上的躺椅里晒太阳。
得过癌又做过大手术的身体形同枯槁,这几天本来就一直在发冷。这么一晒太阳,他才感觉身体回温, 暖和得昏昏欲睡。
就为了让他多晒太阳,方谕才特地租这个大平层。大平层南北通透,阳台朝南, 一地全是落地窗。只要是晴天, 太阳就照得到。
方谕还特地叫人置办来一张不塌陷的沙发椅,铺了几层毯子。
旁边窸窸窣窣一阵响, 有阵脚步声来了。
陈舷歪歪头,眯着眼一看,是方谕。
怕吵醒陈舷, 他正蹑手蹑脚地接近,像做小偷。陈舷这么一睁眼, 就把他抓了个正着。
方谕有点尴尬地站在那儿。
“哥,”他讪讪直起身说, “我吵醒你了?”
陈舷摇摇头:“没睡。”
方谕松了口气。
他走到陈舷椅子旁边, 蹲下来, 坐到了地上。
“地上凉。”陈舷拉了他一把。
“没事,我有点热。你暖和多了吧?”
陈舷点点头。
“人家说生病就得晒晒太阳,”方谕说,“以后你多到这儿来晒一晒。”
“好。”
方谕往他沙发椅的扶手上一靠, 脑袋搁在他手边,闭上眼,就这么赖在他旁边不走了,跟他一块晒太阳。
“等你好了,”方谕说, “等你不用吃流食了,我就每天变着法给你做东西吃……你得胖点,现在太瘦了。”
陈舷说:“我是很难看吗?现在。”
“谁说的,没有,就是瘦。”方谕说,“太瘦了,受了这么多年欺负……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谁都不能欺负你。我把你带在身边,给你做腰果虾仁,番茄牛腩,麻婆豆腐……不行,麻婆豆腐不行,以后你要好好养胃,不能吃辣的。”
“你还喝可乐吗,哥?”
陈舷沉默了会儿:“没有,喝不下了。”
“那以后也不要喝了,对胃不太好,不过姜丝可乐可以煮着喝一点……”
方谕叨叨个没完,陈舷听得有点脑仁疼,但没有打断。
他静静地躺在躺椅上,望着方谕。金黄的太阳照在方谕脸上,暖融融的一片。
陈舷慢慢对着他的脸发呆出神,没一会儿就听不见方谕在说什么了。他忽然脑子钝钝地想,这真是他做梦都不敢做的事。还能跟方谕一起晒太阳,方谕还会在他耳边唠唠叨叨。
陈舷抬了抬手,碰了碰方谕的脸。方谕没动,只是话语一顿,然后抖了抖眼皮,半睁开红肿的眼——大概是半睁开的,陈舷分辨不出来。
“意大利好吗?”陈舷问他。
方谕摇了摇头。
“不好,”他说,“你都不在那儿,好什么。”
“但是自由了,”陈舷说,“你现在能好好地坐在这儿,就说明,那地方还不错。”
方谕一怔,突然又红了眼,两滴眼泪掉了下来。陈舷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刚刚的话说得沉重了。
“别哭,”陈舷抹掉他的眼泪,“明天真的要睁不开眼了,别哭。”
方谕吸吸鼻子,还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陈舷捏了捏他的脸:“现在爱喝橙C美式?”
方谕点了头,又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还真猜中了。”陈舷说。
“什么?”
“我猜中了。”陈舷说,“前几年,那什么橙c美式刚出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意大利也有这东西,你肯定会喝。”
“你小时候不爱喝带气儿的,果汁就爱喝橙汁,还喜欢便利店的咖啡……两个你最喜欢的东西合体了,你当然会去喝。”
陈舷朝他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只是他笑容吃力苍白,脸也病态消瘦,让那笑脸不复从前。
方谕没吭声,他低下眼帘,拉住陈舷绕着几圈绷带的手,忽然一皱眉。
“怎么还是这么凉?”
陈舷的手一直很凉。好像血不会流过来似的,冰得吓人。
方谕把他手指放在手心里,搓了好几下,用两手捂住。
“一直都凉。”陈舷说。
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就很凉,所以方谕一直给他塞热水袋。前段时间做完手术之后,更凉的吓人,方谕一直给他捂手。
方谕揪心地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陈桑嘉走过来了。
“方谕,”她说,“门口有个冯医生来了,说是你请来的。是给粥粥换药的?”
方谕忙站起来,点着头应:“对对。”
他说罢,拍了拍陈舷的肩膀,转身往门口走去。
陈舷掀开身上的毯子,扶着扶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回身,他看见躺椅上有一大片自己的头发。
陈舷沉默了瞬,伸手,抓了一把脑袋。
抓了一大把头发下来。
发丝大片地夹在他手指之间,可他头皮上毫无感觉。陈舷皱了皱眉,一些担忧从眼中一闪而过。
他捂了捂后脑勺。
门口传来一些说话声,陈舷朝着门口一望。
阳台离门口有个拐角,陈舷看不见什么,只听见门口传来了一些动静。
不多时,一个戴着方框眼镜,花白了半个头的男人跟着方谕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
看见他,男人扬起微笑,朝他点了点头:“你好。”
陈舷也朝他点点头:“你好。”
“我姓冯,”男人说,“来卧室吧,好吗?”
*
陈舷脚步缓慢地回到卧室,顺着冯医生的指示躺到床上。冯医生戴上手套,掀开了他伤口上的贴布。
检查了一番,冯医生给他换了药。
“本来是三天一换药就可以,但贴布我已经掀开了,所以今天就给你先换上。之后我会隔三天来一次,给你换药。”冯医生说,“伤口恢复得不错,不用担心。疼和发痒都是正常的,如果疼得实在忍不了,就给我打电话联系。”
他说完,也换好了药,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有他这话,方谕和陈桑嘉都松了口气。方谕转身出去,送冯医生出门。
临走时,他把门带上了。
陈舷坐起身。
他低头。刀口上已经换了个贴布,陈舷摸了摸周围。换了药之后有点疼,他忍不住揉了揉两边。
“疼吗?”
陈桑嘉问他。
陈舷摇摇头:“还好,没事。”
陈舷拉起衣服,给自己系上扣子。
陈桑嘉在他旁边沉默了好半天。
陈舷没当回事,也没觉得不对。毕竟是亲妈,不管在身边干什么他都很习惯。
“粥粥,”陈桑嘉突然冷不丁开口,“你俩,昨晚上……一起睡的?”
陈舷系最后一颗扣子的手一顿。
顿了半晌,他默默抬头,看见陈桑嘉五味杂陈的表情。
“……”陈舷权衡了一会儿,“是不可以一起睡吗?”
“哎呀!你当我什么人呢?”陈桑嘉坐到他身边,“你妈我是那种人吗?我早知道你喜欢他了,想一起睡就一起睡吧,可你现在有个刚拆线的刀口啊!”
“这要是一起睡,抱着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怎么办?”她说,“我看,你就跟方谕说一说,让他在你刀口愈合之前,先跟你分屋子。实在不行,你要是离不开他,让他在这屋子里打个地铺。”
“方谕不会拒绝的。”
陈舷默默飘开眼睛。
方谕确实不会拒绝。
陈桑嘉的担心也确实有道理,陈舷便点了点头,把最后一颗扣子系上了。
陈舷又问她:“妈,那要是我说……我还想跟方谕谈的话,你……”
陈桑嘉沉默了会儿。
陈舷不问了,闭上了嘴:“没事。”
陈桑嘉又五味杂陈地看着他。
紧抿了抿嘴,她低下头,叹了口气。
“你谈吧,”她说,“方谕……我这些天看着,还不错,是真的肯为你做事情。”
陈舷一怔。
“但我还是那句话,”她又正色,“如果不高兴了,难过了,受不了了,想走了,一定要走。”
“你经不住再受伤了,知道没有?”
陈舷轻轻扯扯嘴角,点了头。
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方谕走了进来。
他一回来就问:“怎么样?换药疼吗?”
陈舷摇了摇头:“没事。”
方谕还是不放心,让他再躺一会儿。
陈舷拗不过他,只好又躺下。
“你说的那个东西,我让马西莫跟警察说了,”方谕踌躇着说,“真的可以吗,哥?”
“可以。”陈舷拉起被子,躺进床里,“我想过了,总不能一直害怕。”
陈舷看向他,看见了方谕哑然的脸。
他朝他笑了笑。
方谕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
“听你的,”他说着,把陈舷发凉的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又放在手心里捂,“我都听你的,哥。如果你害怕了,也要跟我说,你也可以害怕。”
陈舷没吭声。
半晌,他点了头。
*
养病真是个痛苦的过程。
尽管是把自己慢慢养好的一个过程,但这之中的日子,也相当痛苦难熬。
虽然做了手术,但病痛还在,这段时间还是不好挨。
他吃不下东西,刚出院的几天,连最基本的吞咽都很费力。下午的时候,陈舷一个反胃,就把刚吃的流食全吐了,喉咙里直反酸水,跪在马桶跟前起不来,吓得方谕又把冯医生叫了回来。
冯医生给他开了些药。
方谕赶紧去药店买来药,又在药柜前仔细地把新开的药写上便签。和医院里一样,他又在药柜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药的用量,和注意事项。
方谕几乎是把陈舷当佛一样供着,每天早上把他抱着去晒太阳,扶着他在屋子里走路。怕他着凉,还总给他披着个毛衣披肩。
天还是凉,家里的空调一直开着暖风。
过了几天,陈舷在晒太阳时睡着了,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阳光刺眼,方谕下午就马上跑去超市,精挑细选地给他买回来了三个眼罩,交到他手上,让他换着带。
陈舷拿着眼罩发了会儿呆,然后噗嗤笑了一声。
方谕正在脱外套,拎着袋子回身去厨房。
听他笑了这一声,方谕怪异地转头:“笑什么?”
陈舷捏着毛茸茸的小狗眼罩,摇了摇头:“就是想起些事情。”
“什么事?”
“你妈总觉得,我要跟她抢你。”陈舷轻轻说,“老陈死的那几天,她就一直瞪我。没出事之前,她也这样,总跟我喊,说你别找方谕了,别祸害他了行不行。所以我就说了,我说,方谕是你的。”
“……”
“绕来绕去,你又不是她的了。”陈舷看向他,“你是谁的?”
“你的。”方谕说,“我归谁,我自己说了算,我是你的。”
他把外套重新穿起来,走到陈舷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是我哥的。”他又强调。
陈舷僵了瞬,又笑了下。
他抬手,轻轻推开方谕的手。
“别摸头,可以吗?”他说,“头发都不剩多少了。”
第77章 扛过 还是没扛过去。
“头发都不剩多少了。”
说完这话, 陈舷低下头。
他按住自己的脑袋。这些天掉的头发太多,头上都不剩几根毛了。
方谕沉默了,沉默很久, 没说话也没离开。
空气逐渐变得尴尬,陈舷又不安地把手往上动了动,捂住肉眼可见变得稀疏的发旋。
方谕还是没动, 陈舷尴尬地缩紧手。
半晌, 方谕终于动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又走回来了。
陈舷一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他回头,方谕正好已经走回到他身后。
他抬手,把一个东西摁到了陈舷脑袋上。
陈舷脑袋上沉了一下。
他伸手, 把东西拿下来一看,是个棕色的帽子, 设计不错。
“还会长出来的。”方谕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细声细语, “你最近不是慢慢变好了吗?头发也会慢慢长出来的, 别害怕。”
陈舷沉默了会儿, 苦笑一声,抬手把帽子摁到了脑袋上。他拿起躺椅上的毯子,把自己盖住,缩在躺椅里面, 没有说什么。
大约是察觉到他情绪有异,方谕俯身过来,抱了抱陈舷。
陈舷还是没动。
方谕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就这样沉默地抱了他很久。一切无声无息,阳光暖得发冷。
过了很久, 方谕说:“别怕,哥。”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陈舷没有说话。
方谕忽的笑了笑,他摩挲了下陈舷枯瘦的胳膊,抬起身来。
他伏在陈舷身上,抬身的时候,他们脸对着脸,距离很近。
“我刚给医生打电话。”他说,“冯医生和陈医生我都问了。昨天冯医生来给你换药的时候就跟我说,可以试着吃一点半流食了。”
方谕低下眼帘,眼尾有点发红。他食指在陈舷胸膛上轻轻点了几下,小声说:“小米粥啊,或者蛋花粥,鲫鱼豆腐汤、鸡蛋羹之类的。你想吃什么?”
“鸡蛋羹吧。”陈舷说。
他这几天的食欲不振好了些,能吃下一些东西。
“好。”方谕说,“那我去给你做。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没有?我叫营养师那边多给你安排一下。”
“都可以。”
陈舷伸手,捏了捏方谕的脸。
方谕脸被他扯得一歪,不但没生气,还眯起眼笑了两声。
陈舷松开手。
他没收好力气,一松手才发现刚刚捏的地方全红了。陈舷吓了一跳——但没什么大反应,病中的人吓了一跳,也只是哆嗦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一圈。
他给方谕揉了两下,皱眉轻斥:“疼了不说?”
“不疼。”方谕说,“你高兴的话,怎么来都行。”
陈舷手一顿。
“哥。”
方谕又叫他。
“嗯?”
方谕拿起陈舷另一只手,把他两只手都放在自己脸上。他拉着陈舷,捏着自己的嘴角,把嘴咧起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你干嘛,”陈舷说,“你疯了?”
“你笑一下呗,”方谕讪讪放开他的手,“笑一下嘛,医生说你笑对治病好,笑一笑。”
“喔,”陈舷说,“所以你这么多天,一直在电视里放小品。”
“谁说的,明明相声也放。”方谕说,“你不爱看的话,我给你找……”
“行了,别找了,”陈舷哭笑不得,“我会笑的,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消沉。手术都很成功了,最近食欲也好了不少,我干嘛伤心。”
方谕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
方谕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陈舷含笑跟他对视片刻,突然恐惧又上心头。他心里一紧,低下眼睛,紧抿住嘴。
“好吧,”方谕松口,“如果有心事,或者不放心什么,你都要跟我说,一定要跟我说。我想跟你分担,你别自己憋着。”
陈舷点了点头:“好。”
方谕给他掖了掖毯子,站了起来,说去给他做鸡蛋羹。
他正要走,陈舷叫住了他,问:“过两天是不是要复查了?”
陈舷已经在家里养病五六天了。
“对,还有五天。”方谕说,“我记着呢,哥,到时候我带你去。”
方谕走了。
陈舷没有动。
方谕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周遭安静下来。
方谕去厨房里倒腾东西了,给他做鸡蛋羹。隔着老远,陈舷只听见微弱的忙活声。
他缩在毯子底下的瘦手,悄悄攥紧膝盖。
嘴角抽搐两下,刚刚哭笑不得的笑意,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101床那个男的……】
【唉哟,真是可怜。】
【花了多少钱了?】
【听说三金卖了,房子也卖了……】
【孩子学费都花掉了。】
耳边响起声音。
医院病房里飘荡着药水味。
外头的走廊上,不知是谁小声交谈着,正交头接耳。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刺耳地响起。
她哭得声嘶力竭,外头的人便突然歇了声。像是尴尬,又或许是听着揪心,总之他们没再说,匆匆离开了。
陈舷坐了会儿,女人的大哭声始终没停。他有些坐不下去了,于是站了起来,拉开门,走出去一看,就望见那熟悉的女人坐在远处,跪在地上,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包,手里抱着丈夫前天刚用的盆子和毛巾,哭得惨叫。
陈舷站在病房门口,麻木地沉默了很久。
那是他确诊胃癌那几天的事。
陈舷认识护士们所说的男人,那个101床的男人。
他跟男人一个病房。
刚确诊得病住进病房的那几天,陈舷麻木恍惚,被迎面一道晴天霹雳击得回不过神,站不起来,总坐在床上望着外头发呆,夜里睡不着。
普通病房是三人一间,他们那间空了一张床,只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住在他旁边。
男人身边围满仪器,带着呼吸面罩,瘦得比他现在还过分,整个人人不人鬼不鬼,因为化疗而光了头,就跟个骷髅披了人皮似的,喘气都喘不上来,两眼深凹下去,眼周青黑,憔悴不堪。
然而,男人却特别乐观,看见陈舷整天哭丧个脸时还在笑,拍着他说,没事孩子,别怕,癌症而已,我得癌都三年了,这不还活着呢吗。
“人类比癌细胞寿命长多了!”他大笑着,指着自己说,“我以为我都活不到我儿子长大那天了,可我儿子今年都十四了!再过几年,我儿子就成大男孩了,你等着吧,我肯定能活到那天!”
——半个月后,101床的男人,突然一口鲜血喷了。
他没从手术室里出来。
“那男的挺惨的,五年前得了肺癌,就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术后化疗又做了很久。这回好不容易好了,没过几年又不舒服,回来一查,就发现癌细胞转移到了胃上。”
“也是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以为做了手术就能好,结果根本好不了,就是个无底洞……他老婆把房子卖了,结婚时买的三金也卖了。他儿子学都不上了,让他妈把学费拿来给他爸治病,自己天天在家里的饭店里忙上忙下的……才十四岁。”
“花了这么多钱,还是没扛过去。”
“唉,怎么扛的过去。”走廊上,又不知哪个病人或家属在聊天,“我都不想治了,根本就治不好。治好了也会复发,怎么治都会再得。有这么多钱,还不如让我老妈留着自己养老。”
陈舷没吭声。
他缓缓地转目,看向旁边。101病床已经空了,仪器也都撤了,血也早被擦干净。干干净净洁洁白白的一张床,看不出几天前还有个重症患者在这里笑着放豪言壮语。
胃又开始疼了,陈舷皱了皱眉,疼得眼睛睁不开,冷汗刷的下来了。
陈桑嘉不在,她去给他筹钱做手术,去一家一家亲戚朋友地求人。
陈舷怎么都缓不过来,于是捂着肚子躺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弓着后背,不断哆嗦。
等好不容易扛过去,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手机突然响了。
他伸手过去,手发抖地把手机拿了过来。
宁城的归属号码。
他接起来,刚喂一声,就听见方真圆的哭声。
陈舷一怔,瞳孔一缩,猛地缩紧全身骨头。
“老陈,”方真圆哽咽着说,“你爸死了,陈舷。”
“……”
外头风声呼啸。
走廊外,病人们唉声叹气,气氛沉重。
挂了方真圆的电话,陈舷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来到病房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
冷风鱼贯而入。
他望着窗外萧条的冬天,攥紧窗框,沉默了很久很久。半晌,他呼了一口白气出来,低头,把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拿了起来。
他把吊坠上的书页打开,底下是方谕的照片。
“哥?”
陈舷回过神来。
他眨眨眼,看见了方谕,和厨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走到厨房来了。
方谕正把手往围裙上抹了几下,朝他匆匆走过来。见他眼神恢复清明,才松了口气出来。
“怎么了?”他走到他面前,“怎么拎着毯子过来了?鸡蛋刚蒸上,还要一会儿。”
陈舷愣愣地看着他,呆了半晌,又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真的拽着原先披着的毯子。
陈舷脑子发白。
他又呆呆抬头,看着方谕。
发病了,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两个月前,他从医院逃跑回到宁城的那天。他愣望着方谕,陌生感丝丝缕缕地缠上心头,恍惚地出了错觉。
就好像,这是十二年来,第一次重新见他。
陈舷丢掉毯子,脚步很快地颠颠走上前两步,踮脚,搂住他脖子。
陈舷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方谕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接住了他。
陈舷发抖地紧搂住他。
“哥?”方谕紧张地也搂紧他,“你发病了?”
陈舷在他肩上摇摇头,兀自发抖个不停。
方谕安抚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
“没事,都结束了。”他说,“我带你去吃药,好不好?”
第78章 害怕 “牙龈出血了?”
陈舷还是没吭声, 他一发病就脑袋空空,反应总是迟钝,或者没有反应。
方谕把他屁股一托, 单手抱起,朝着药柜走了过去。
这一下两脚离地,陈舷下意识地把他脖子搂得更紧。
方谕单手把他抱到药柜前, 熟练地把他的精神类药物找了出来。
单手一颗一颗地把药都抠出来, 他又抱着陈舷去了餐桌前,把他放到餐桌椅子上。
安置好他, 方谕就转身要去给他弄杯水来吃药。可刚迈出去半步,陈舷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袖子。
方谕不得不停住。
他回头:“怎么了?”
陈舷恍惚无神地盯着他:“我想你了。”
“……”
“我想你了,”他说, “真的,我很想你。”
“我知道, ”方谕说,“我也想你。”
“你别走, ”陈舷另一只手也拽住他, 死盯着他, 又倔又固执,“你别走,你不能走。”
他一个劲儿地重复。
方谕呆立了会儿,叹了一声, 俯身下来,又把他托着屁股,抱了起来。
他像抱着小孩似的抱着陈舷,去厨房里接了杯水,回来后, 他把陈舷放下,将药和水都放进他手里。
“吃药吧,”他说,“我哪儿都不去,别怕。”
陈舷呆望了他会儿,才抬起手,合着水服下了药。
方谕站在他旁边。他紧盯着陈舷,盯了好半天,直到陈舷看起来清醒了,方谕才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哥?”
陈舷又发呆片刻,终于,朝他点点头,慢吞吞地说:“没事了。”
方谕松了口气。
陈舷捂着嘴咳嗽几声:“是不是……吓到你了?”
方谕摇摇头。
“你一直这样?你没有自己走过来的意识?”
“嗯。”
陈舷点了头,没有多说,只应下道,“一直这样。”
方谕没吭声,只是眼睛忽然又红了,好像又要哭。
“你会好的,”他抬头,看着陈舷,“你一定会好的,哥。”
陈舷沉默了瞬,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如果好不了了呢?”
方谕一怔:“什么?”
方谕眼神碎裂。
陈舷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什么来。
“没事,”他低下眼皮,摩挲着手里的杯子,“没事。”
“……”
方谕皱了皱眉,蹲下身来,盯了他很久。
陈舷始终没敢看他,只低着头摩挲杯子。但方谕的视线真是刺人,像两把刀似的直直刺着他。好像看出了什么端倪,方谕张嘴欲说什么,可刚发出一声气音,灶台上的锅很煞风景地滴了一声,发出提醒音。
方谕顿了一顿,很不高兴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啧来,起身去看灶台。
陈舷慢吞吞地抬头。方谕背对着他,关掉了灶上的火,打开锅盖,关掉抽油烟机,把蒸笼上的碗拿了出来。
过了会儿,方谕把一碗鸡蛋羹端了过来。
刚出锅的鸡蛋羹,还在悠悠冒着热气。
“先晾一会儿,太烫了。”方谕说,“一会儿再吃。”
陈舷说好。
方谕站在桌边,没动。
陈舷自顾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走。他抬头,看见方谕担忧又复杂的眼睛。
“怎么了?”
方谕抿了抿嘴,蹲了下去,在他面前低下姿态,仰头看他。
他伸手,握住陈舷。
“不管有什么事,”方谕看着他,“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会不会复发,我都陪着你。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他说这话时语气深重,意味深长,眼睛认真,直直地望着陈舷。
“相信我,”方谕手有些抖,说,“哥,陈舷,相信我。”
“我爱你,你相信我。”
陈舷心里有个地方立马凹陷下去一大块。他说不出话来了,心里头的害怕突然就没了影踪。哑然半晌,他苦笑一声,终于,又说:“好。”
方谕松了口气,也朝他笑了笑。
他起身抱了下陈舷,转身去做自己的午饭。他就只给自己草草煮了碗泡面,加了个鸡蛋。
十几分钟以后,他把泡面端上了桌。
陈舷问他:“怎么中午就吃泡面?”
“懒得做别的了。”方谕说,“对了,这段时间我要忙一点了,得在工作间做衣服。”
陈舷舀起一勺蒸蛋的手在空中一顿。
“很多吗?”他问,“会很忙吗?”
“每年这个时候都忙。”方谕说,“没关系,我不会走。不过我不放心你,你刚刚又发病了,我不能放你一个人。那间屋子算是有点阳光,也能晒晒太阳,你就跟我去那间屋子里吧。可以吗,哥?”
陈舷点点头:“可以。”
“好。还有……好吃吗?”方谕看了眼他碗里的蒸蛋,“医生和营养师都说你得少盐,我没放多少盐,会不会太淡?”
“还好。”陈舷说,“我现在,对吃的无所谓。”
方谕突然不说话了。
他心疼地盯着陈舷好一会儿,然后撇开脑袋,怅怅叹了一声。
不知是想起什么来了。
陈舷没做声,也没回答,只是方谕的一声叹息像把钝刀,一下子砍到他身上了,陈舷觉得自己被他砍了个破伤风,浑身都说不出地不自在。
陈舷拿勺子搅起碗里洁白如玉似的蛋羹,把它们一点一点搅碎,变成一碗稀泥似的碎沫,像当年被捣毁的少年骨头。
*
吃过了饭,方谕去洗了碗,把陈舷的躺椅搬进了工作间。
陈舷就坐在上面继续发呆。
方谕倒是真的忙起来了,他安置好陈舷,就一头钻进了工作里。
午后安宁,陈舷晒着太阳,盯着方谕忙碌的背影。
屋子里不知打哪儿多出来个白板,方谕把一堆设计和细节图贴在上面,拿着笔噼里啪啦抄写上了一堆尺寸数据,然后就打开衣柜,在里面倒腾起了布料。
他把布料放到工作台上,又拿出一堆工具。尺子剪子刀,什么都有。
比着尺子丈量了会儿布料,方谕一剪子剪了下去。
看着他干了会儿活,陈舷也站起身来。
他一有动作,方谕立马手一顿,抬头看他。
“我去找本书,”陈舷说,“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睡不着,无聊。”
方谕说好,放下手里的活,跟着站起来。看架势,是打算跟他一块去。
陈舷笑了声:“你忙你的,这点儿事,我自己能去。”
“我怕你……”
“不怕,我好了很多了。”陈舷说。
他坚持,方谕也没再多说了。
“那好吧,”方谕说,“那你小心点。”
“知道了。”
陈舷起身走了,去了次卧。
要看书,其实也是不想再胡思乱想。
他太容易胡思乱想了。
陈舷走到另一间卧室里去。这间次卧,方谕给了陈桑嘉住,但陈桑嘉这两天在四处跑,没回来。
方谕没告诉他为什么陈桑嘉没回来,只说她去忙了。
但陈舷猜得到个七七八八。多半是“教官”那件事,陈桑嘉被叫去做笔录了。怕陈舷听到这男人的名字都会犯病或者惊恐,他们就一个字儿都不说。
他们不说,陈舷干脆就装不知道。
次卧里有个书架,摆了些房东放在这儿的书。陈舷抱着抱枕看了一圈,最后选了本《梨花哭坟怪谈》。
看起来挺吓人。
不过越吓人越好,吓到他了,他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以毒攻毒。
怕方谕看见书的封皮和书名又要多说,陈舷特地换了个书皮。
他抱着表面上叫《飞鸟集》的书,回工作间了。
陈舷躺了回去,翻开了第一页。
*
这书是真的很吓人。
一个下午,陈舷再也没胡思乱想,闭上眼看见的全是书里那个哭坟的女子,在萧条的柳树底下哭得凄凄切切。
他吓得有点心悸,又开始浑身发冷。陈舷盖紧毛毯,从沙发上抓了个抱枕来,抱在怀里不撒手。
方谕还在屋子里忙忙碌碌,陈舷盯着他看,忽然想,也不知道小时候他俩去没去过鬼屋玩。
要是去过,谁更害怕?
陈舷反正对这玩意儿很没办法,去了鬼屋的话肯定第一个跑,顾不顾得上方谕都不一定。
晚上时,方谕聘的营养师团队送了饭来。还是半流食,是一碗鲫鱼豆腐汤。
营养师还给方谕也做了饭,比他中午那顿好多了,荤素搭配什么都有,还有七八个小圣女果补充维C。
吃完晚饭,方谕又在工作间里忙了会儿,直到十点多钟才收工,扶着陈舷去洗了漱。陈舷刷了牙洗了脸,回到床上躺好等他。
躺了一会儿,突然,有什么东西流进嘴里。
陈舷吓得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他一翻身,从床头上抽了张纸,吐了一小口出来。
是血。
纸里是一滩血。
陈舷吓蒙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冲进厕所,撞开了半掩的门。
方谕正在洗手台前往脸上抹洗面奶。
陈舷把他吓了一大跳。但顾不上他,陈舷伸手把他挤开,对着镜子张嘴一瞧——是牙龈出血了。
“……”
陈舷心头一松,整个人晃悠了下,低头松了口气。
他捂住心口,平复了心情。
他还以为是又吐血了。
“牙龈出血了?”
方谕把脑袋凑过来看,见他一嘴的血,眉头一蹙。
陈舷拿起杯子漱了几口水,把嘴巴里和牙龈的血洗了个干净。
“对,牙龈出血而已。”陈舷说,“吓我一跳。”
方谕说:“明天我给医生打个电话问问。别害怕,应该是因为化疗。”
“怎么会,只是我刚才刷牙力气大了。”陈舷虚弱地笑笑,“刚刚是刷得牙龈有点疼,没事的。”
方谕没做声,但脸色颇为不赞同。
被他这样盯着,陈舷忽然六神无主地慌乱起来。他这才猛地发觉自己心里在发虚,手也颤抖。
他在害怕。怕病症去而复返,怕更多的症状出现,怕自己变成下一个101病床的重症患者,以极其糟糕的结尾了却一生。
陈舷嘴角抽搐两下,再笑不出来,往下撇了下去。可片刻,他又强扯着嘴角,硬是笑了起来。
“睡吧,小鱼,”他说,“我只是刷牙力气大了,好吗。”
“哥,我……”
“对了,”陈舷打断他,“我们以前去过鬼屋没有?”
“……”
“我今天,突然发现,我还挺怕鬼的。”陈舷说,“咱俩……之前,去过鬼屋没有?”
第79章 虫儿飞 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陈舷强扯着笑, 望着方谕。
卫生间暖黄的灯下,他的脸惨白凄凉。
方谕怔怔望了他片刻。
“……别这样,”他说, “你别这样,哥。”
“……”
陈舷立马碎了笑容。他嘴角又扯两下,这回却强扯都扯不出笑了。
眼眶倏地发红, 他望着方谕, 眼中恐惧,嘴角发抖, 两行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方谕把手在毛巾上擦干净,走过来,抱住他。
“没事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在发抖, “没事的,化疗的副作用而已, 别怕, 别怕。”
陈舷没动。
也没应声。
方谕匆匆把脸洗干净, 牵着他回屋去睡了。陈舷睁着眼到大半夜都没睡着,听见外头倒春寒的风又刮了起来,冷冷地呼啸着。
他转头。方谕没躺在他旁边,而是在地上打了地铺。
夜里太黑, 窗帘拉着,陈舷看不出他睡没睡。
突然,方谕伸手把手机拿起来了。他扯掉充电线,摁亮屏幕。手机青白的光一闪,照亮他困倦的脸。
很明显了, 他也没睡。
方谕看起来比他还心神不宁,那张脸眉头紧蹙,打开了手机以后,他另一只手就摁在脑门上,把头发慢悠悠地乱抓一通。
他把手机亮度调低,然后划来划去地看了一会儿。不知看到什么了,方谕脸色越来越难看。
忽然,他放下手机,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转头看向他。
陈舷立马闭上眼装睡。
一片黑暗里,他听见方谕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子里恢复安静。
陈舷又睁开眼,屋外也没了声音。他想了想,跟着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把门轻轻打开。
工作间的那间屋子又亮起了灯。
门没关紧,陈舷凑过去一看,看见方谕把一张桌子上的电脑打开了。他站在旁边,脸色很不好看地来回踱了几步,手机放在耳边,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
对方没接,他就一直打。
就这么来回打了好几个,终于,对面接了起来。
“冯医生,”方谕说,“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
“……”
陈舷站在门外,低下眼睛,看着拖鞋里的脚尖,沉默无言。
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
屋子里安宁极了,方谕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碗筷在手里噼啪作响。
陈舷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喝着白粥,嘴里有点疼。大早上起来,他发现嘴巴里有块肉溃疡了,不管吃喝,一进嘴就有点疼。
他皱了皱眉,忍着疼把粥咽了。
“我早上给医生打了电话,他说牙龈出血很正常,”方谕端着盘小咸菜走来,把菜放到桌子上,自己也坐下,“这也是化疗的副作用,有的会在化疗结束一段时间后才会出现。和你的肿瘤没有太大关系,你不用担心。”
陈舷点点头,没说话,舀着勺子继续喝粥。
“还有三四天就复查了,”方谕说,“要不,一会儿我就带你去先查查?我也很担心。”
陈舷摇了摇头。
“牙龈出血而已,”他说,“没事的,我昨天刷牙真的力气有点大,跟化疗没关系。”
“哥……”
“我不去。”
陈舷打断他,却没抬头。他盯着碗里的热粥,说,“我没事,我不去。”
方谕不吭声了。
他再没说出什么,叹了口气后,什么都没再说。
陈舷握着碗边的手发抖了一会儿。
他又想起了101病床的男人,想起那男人骷髅似的笑脸,凸起来的颧骨。他闭上眼,吸了一大口气,平复着心情。
陈桑嘉今天又没回来,方谕在工作间里忙了一天。陈舷在旁边躺着发呆,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外面。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又消磨过去,晚上时,营养师又来送晚餐。
方谕把他们送来的晚饭拿到餐桌上,打开袋子,一个一个拿了出来。
他在餐厅里忙活的时候,陈舷正在卫生间里。
上完了厕所,他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洗了把脸。
陈舷愁眉苦脸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消瘦的脸。是真的瘦得很丑,瘦得没个人样。快一个月都没好好吃饭了,像个鬼似的。
陈舷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两边,把脸往外拉,试图看起来胖一点。
没用,更丑了。
陈舷叹了口气,捂了捂溃疡的地方。
很疼,短短一天就越来越疼,明明也没吃什么。
他心里焦虑几分,突然手都有点发抖。他拿起洗手台后头的牙缸,灌了半杯水,倒进嘴里,漱了漱口。
一口水在嘴巴里涮了几下,吐了出来。
啪嗒。
哒哒。
诡异的清脆声响起来,陈舷低下头。
哒、哒。
有两个小东西掉在洗手池里。陈舷低头的时候,它们还没掉到底,正在里头绕着椭圆的池子打转,直到被卡在凹槽里。
两颗牙。
两颗底部发黑的牙。
陈舷脑子里重重一嗡。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嘴,骤然浑身发抖,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张开嘴摸了摸,摸到牙齿上有两处诡异地空了。
他顿时如坠冰窖,浑身一下子冷得无法动弹。好半天,他才僵僵抬头,对着镜子里怔愣骇然的自己愣了许久,慢慢张开嘴。
一嘴的牙上,左右两侧空了两颗。
牙龈又出血了,一嘴的猩红。
陈舷懵了。
牙上突然又很疼,像是要被硬掰下来似的疼。他伸手一摸,摸住最疼的那颗,动了动,它居然被摸得摇晃了下,已经松动。
血从嘴角里渗出来,掉落,狰狞地滴在池子里。
陈舷回过神来,连忙从旁边拽了两节卫生纸。
刚把纸拽下来,他又一顿。
手背上一片红疹。
他把手迅速收回来,抓着胳膊前后一看,红疹竟然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
咚。
【101床那个男的……】
咚咚。
【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
陈舷呼吸急促,心跳轰隆。
他抬头,望着镜子里瘦脱了相的自己,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一大片的头发被抓下来,他却不死心,就那么抓了一把又一把,疯了似的想要拽住一把掉不下来的头发。
一点一点地,洗手池里堆满了他的头发。
【唉哟,真是可怜。】
【真是可怜。】
【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头发掉光了。
陈舷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脱力地往后摇摇晃晃地退,最后碰地一下,重重摔到地上。
他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呼哧乱喘地重重喘气。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噼里啪啦地跑近。
“哥!”
方谕一声把他叫回了神。陈舷猛然惊醒,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去几步,把门啪地上了锁。
他转身冲向洗手池,在池子前两腿发软地摔了一跤。
他打开水龙头,把水哗啦开到最大。不管它冰凉刺骨,陈舷把起了红疹的手放到下面,疯了似的猛搓。
门被一拧,但没打开。
“哥?”方谕懵了下,又用力拧了几下门,“哥?哥!你锁门干什么!?”
方谕猛拍了几下门,喊着他。
陈舷喘着粗气,听都听不见,他抓起毛巾盖在头上,拿着肥皂,把手臂搓得破皮出血,疼得眼皮发抖,还在咬着牙一直搓洗。
身后传来砰砰巨响,门锁被撞得一点点凸了出来。
终于,锁被撞掉。
门碰地大开。
方谕没收住,因着惯性扑了进来,在地上狠狠摔了个前扑,脸着地。
顾不上疼,方谕一翻身,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的血,爬起来,朝着池子前的陈舷跑过去。
“哥!”他往池子里一看,“哥,你——哥!?”
陈舷都把胳膊搓得全是血了,上头还全都是肥皂泡沫,血沫就那样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方谕赶紧拽住他两手,用水把他胳膊上的沫冲干,就把他两只胳膊全从池子里拉了出来。
“你干什么呢?!”他失控地大喊,“疯了吗你,搓成什么样了!?”
陈舷两手病了似的发抖,哆哆嗦嗦地看着方谕,缓缓摇了几下头。
“我没事……”他说,“我没事的,没事……洗洗就掉了,你松开我,我洗洗,洗洗就好……”
陈舷硬拽两下,要把胳膊从方谕手里挣出来。
方谕死抓着他,没让他走。
“哥!”方谕喊,“你都出血了!”
“我没有!”陈舷也失控地喊,“我没事!没事!!”
撕心裂肺地喊完,陈舷再也憋不住了,崩溃地哭了出来。像个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的孩子,他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的血也顺着嘴角流下,滴滴答答地没完没了。
方谕僵在原地。
“我没事……我没事的啊,没事……我怎么成这样了,我怎么这样了……”
“我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啊,我怎么成这样了……怎么混成现在这样,怎么就……小鱼……”他哽咽着,“为什么出血了,不是做手术了吗!为什么还会出血!?我——我没得癌症,我没复发,没恶化……我不想插胃管了,我不要做手术……我不要化疗,我……”
“我不想死……”他肩膀剧烈起伏,崩溃着嚎啕起来,“我不想死——”
陈舷哭着惨叫,哭得睁不开眼。
方谕抱住他。
他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瘦弱的身躯紧紧扣在怀里。
陈舷端着流血不停发抖不断的手,在他肩上依然嚎啕。
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忽然,他的后背被方谕拍了两下。
一段哼唱在他耳边轻柔地响起。
伴着拍在后背上的一下又一下,哼唱一点一点游进他耳朵里。
虫儿飞。
是虫儿飞的调儿。
意识到的一瞬,陈舷忽然呆住,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那一刻。
漆黑一片的衣柜里,四面不透风。
像个铁笼一样的空间里,他跟方谕紧紧抱在一起。
陈舷骤然平静下来,毫无道理地平静了。他呆呆望着墙上四四方方的瓷砖,嘴巴还张着,胸膛也还在喘得起起伏伏,没哭干的眼泪也那样呆呆地流。
虫儿飞的调子平缓地哼唱,方谕声音沙哑。他没唱词,只是在陈舷耳边哼着曲子。
陈舷渐渐不哭了,呼吸还在发抖。手上还疼,嘴巴里也疼,刀口上也疼,哪里都疼,可是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调子哼了很久,很久,在不大的卫生间里轻轻地余音绕梁。嘴角里的鲜血慢慢地淌,手臂上的血也从指尖上滴落。
很久,很久。
“方谕,”陈舷终于开口,嗓子哑得吓人,“我没有头发了。”
“没关系,”方谕说,“你很好看,没关系。”
第80章 剪发 咔嚓、咔嚓、咔嚓。
陈舷脑袋上盖着毛巾, 坐在沙发角落里,瘦瘦小小的一团,就那么抱着膝盖坐着。
他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搭。
手臂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 包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冯医生刚给他处理好伤口,他是被方谕叫来的。
冯医生亲切地又嘱咐了几句,还安慰陈舷没有关系, 刚刚所有的症状都是化疗后的正常反应。但陈舷一直没吭声, 处理好了伤,他就抱着膝盖低头一缩, 像个缩头乌龟,一句话都不回他。
冯医生有点尴尬。
幸好方谕出来打了几句圆场,把冯医生送了出去。
“他心情不好, ”陈舷听见方谕在外面说,“我没照顾好, 让他吓到了。您别怪他,是我的错。”
冯医生笑着说了没关系, 离开了。
送走了他, 方谕又走回来。
他在陈舷旁边坐下。
陈舷立刻抬手, 两手死死捂住脑袋上的毛巾,把头抵在膝盖上。
方谕无言半晌,伸手拍拍他:“给我看看。”
“不要。”
“我看看,我不嫌你。”
“不要。”
“我……”
“不要。”
“……”
方谕说不出什么来了, 他坐了一会儿,转身站了起来。
他走了,陈舷才松开手,悄咪咪抬起眼,盯着方谕离开的方向。
那方向是工作室, 不知道方谕是不是打算回去干活。
想着,陈舷低下眼帘,撇了撇嘴。
混蛋。
他在心里低低骂了一句。可心里的话音还没落地,方谕就又从工作间里走出来了。
陈舷又往他那边一看,看见他手里拿着把银制剪刀。
挺大一把,寒光闪烁的。
方谕走到茶几旁边,站在他不远处,往脑门上一撸,把那头造型时尚的卷毛薅了起来,丈量几寸后,他一剪子就往根部剪了下去。
咔嚓一声,那头造型时尚的卷毛前发,立时只剩下短短几寸。
陈舷蓦地瞪大眼睛。
方谕把剪下来的头发扔进垃圾桶里,没有丝毫留恋,甚至都没看它一眼,转头就把发尾一撸,又一剪子下去。
咔嚓、咔嚓、咔嚓。
陈舷眼瞅着他一剪子又一剪子,把原本很有韵味的那一头中长微卷的文艺造型,越剪越短,越剪越短,剪得和狗啃的一样。
方谕摸了摸头发,大约是觉得差不多了,转身就往卫生间走。他又对着镜子咔嚓咔嚓地剪起来,最后就留下一头和板寸差不多的狗啃头——看起来还不如陈舷脑袋上的不毛之地。
陈舷站在卫生间门口,傻愣愣地看着他。
方谕放下剪子,转头看向他。在卫生间洒下的灯里,他朝着陈舷一笑。
“这样就一样了,”他说,“我陪你长头发。”
陈舷呆了半晌。
“……你,”他结巴了下,“你不是,还有……时装秀吗?”
“不耽误,”方谕说,“我又不是上去走台的。”
“可……多难看啊,你要见人的,那好歹是时装秀……”
“你也要养病。”方谕认真说,“我要陪你。我说了,我会陪你的。要是因为一个脑袋就看不起我,那以后不见也罢。”
陈舷说不出话来。
他又愣愣盯了会儿方谕剪得和狗啃一样的头发,终于无话可说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突然觉得方谕剪的头发真的很好笑,于是越笑越控制不住,笑得刀口都有点疼,弯下了腰去,这回是笑得肩膀发抖。
“好丑,”陈舷说,“你真的好丑。”
方谕走到他面前,把他扶起来,听了他这话,他无可奈何地跟着笑了声。
“丑就丑吧,”他说,“你笑了,我丑也值。”
方谕摸了摸他的脸。
陈舷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又笑了声。他弯着眼睛看着方谕,目光一寸一寸地从他脸上慢慢扫过去,重新把他细细打量了一遍。
十二年了,方谕真是长开了不少。陈舷想起过去的十二年,其实他早就渐渐地、不受控地,在精神治疗的过程里,把方谕忘记了很多。
他记得那些事情,可有时候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方谕的模样,声音。忘记一个人是从什么开始?陈舷也不知道,只是意识到的时候,方谕的模样也好、喊他叫哥的声音也好,少年眼尾的红和不敢望来的眼睛也好,全都在学校走廊的光尘里变得模糊不清。
陈舷记不清事了,但就是很固执地想他。那些飞灰似的大雪湮没了他的回忆,湮没了方谕的脸,却淹不死从他心底里涌出来的想。
明明不能再见方谕,明明他自己也恶心的想吐,可却总有种想飞奔着去找他的冲动。
为什么会这么记挂一个他恨的人,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该恨的人心存留念,为什么还在爱,哪怕都快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陈舷一直不解,但此刻,他好像找到答案了。
他忘记了,但是本能记得,记得方谕其实能为他做一切。
“早点回来就好了。”陈舷轻轻说,“你早点回来就好了,真好。”
方谕怔了一瞬,忽然又红了眼尾。他又哭了,但眼尾的红真的好像十六七岁时对着陈舷的脸红。
陈舷苦笑了声。
“我,”陈舷说,“我真的害怕,小鱼。”
“嗯,”方谕说,“我知道,没关系。”
“我明明自己说了,要再勇敢……可我还是害怕。”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癌症。”方谕说,“会死的重症,谁不会害怕?好好的身体,突然这里出问题,那里也出问题,什么都不受控制,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会不会复发,谁都会害怕的。”
“不管有多胆子大,癌症面前,谁都会崩溃。你换强石巨森来,他也得崩溃地找妈,怎么会是你的问题。”
陈舷愣了下,原本还握在一起后怕得发抖的双手,都顿住了。
噗嗤一下,他又笑了:“怎么现在还会说笑话?”
“小时候跟你学的。”方谕说,“病痛面前,人都会弱小。你可以害怕,但是要跟我说。我会陪着你,也会想办法,你不要伤害自己。”
“嗯,”陈舷摸摸鼻子,“我知道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方谕说,“我的错。”
陈舷摇摇头:“不是。”
“是我的错。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不会让你离开视线了。”方谕说,“我看看牙。”
他伸手过来,摸住陈舷的脸。陈舷顺从地张嘴,方谕手托着他的下巴,往他嘴巴里一看,就见真是掉了两颗牙。
“这里,松了。”陈舷指指一颗下牙。
方谕碰了碰,没敢多动:“疼吗?”
“嗯。”
“医生刚说,掉牙是正常的,会掉多少不一定,三个月以内还不能种牙。”方谕手动合上他的下巴,“等复查完了,我带你找个牙医诊所,先弄一套假牙吧。”
陈舷点点头,问他:“会疼吗?”
“假牙应该不疼。”方谕说,“我给你花钱弄最不疼的。”
“好。”
方谕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扶到了餐桌上。
陈舷吃不下饭了,就只喝了几口水。
吃完饭后,洗了漱,两个人就睡下了。半夜的时候大门突然一响,陈桑嘉回来了。
陈舷一激灵,醒了。
方谕也迷迷糊糊地醒了。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头狗啃板寸,揉着眼睛,光着脚走了出去。
陈舷躺在床上,看着方谕把门一开,走出去开了灯。
“阿姨。”方谕叫了一声。
然后陈桑嘉就厉声尖叫了一嗓子。
“我靠!”她算是难得骂了一声,“你脑袋怎么了?让火燎了?”
“……”方谕清了清嗓子,把卧室的门关上,压低着声音走出去,“我自己剃的。锅里还有汤面,您要不要吃点?”
“怎么还有汤面……”
“没吃完。”方谕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怎么说……”
后面的,陈舷听不见了。
那俩人大概也不想让他听,直接走到了远处,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舷刚起来,陈桑嘉就在厨房里给他倒腾一碗小米粥。
方谕也是说到做到,真就一点儿不让陈舷离开视线。陈舷刚睁开眼,就看见他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这会儿也是亲自扶着他出来的。
“吃点粥吧。”
看见他醒了,陈桑嘉就把小米粥端了过来。大约是方谕昨晚上说过了陈舷的事,看见他一毛不拔的脑袋,陈桑嘉也没惊讶,只说,“是营养师送来的,这儿还有点玉米糊糊。”
陈舷点着头,揉了揉眼。
他昨晚没睡好,头昏脑涨的,一闭眼就全是在卫生间里一漱口就掉了两颗牙的惊悚画面。
“没睡好?”陈桑嘉看了眼他眼下的青黑,“怎么这么重的黑眼圈,出什么事了?”
“没事。”
陈舷随口应了声。方谕替他拉开椅子,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坐下。
一觉起来,陈舷嘴巴里的溃疡也更严重了,根本就是毫无食欲。拿起勺子搅了几下碗里的粥,一口都不想吃。
陈桑嘉看着他那成了不毛之地的脑袋,又看了看他包扎起来的两条胳膊,满脸苦涩了会儿,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方谕关上冰箱,从里面拿出个苹果来。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顶着一头比光头还难看的板寸,边咬着苹果边走到陈舷身边,一屁股坐下。
陈桑嘉看了他的狗啃头一眼,不由得一脸嫌弃地眯起眼睛,啧了声之后别过脑袋,满脸都是不忍直视。
“对了,还有三天就复查了。”她对方谕说,“记得约好车。”
陈舷手一抖。
“我知道的。”
陈舷抿了抿嘴,放下碗里的勺子。
心里刚翻涌起不安来,忽然,他的手被人握住。
是方谕。方谕握住他枯瘦的手,摩挲两下,眼睛里一片坚定,朝他平静地点点头。
“没关系,”他说,“我知道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