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三天 还有三天,方谕。
像是预言什么, 天气突然变得糟糕。
天边忽然乌云密布,没几个小时,就再看不见一点光亮。
雨开始烦闷地下, 忽大忽小地淅淅沥沥个没完。陈舷侧身趴在椅子背上,望着窗外雨一滴、一滴地砸在窗户上。
方谕在工作室里忙,撸着袖子裁布料。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陈舷悄悄扭回头, 悄悄抬手,把牙齿挨个摁住晃了晃。
又有好几颗牙松动了。
陈舷叼着手指, 沉默地低下眼帘,望着窗角滑落的雨滴。
这里的雨雪一直很大。
真是烂得跟下水道一样的城市。
总不放晴。
*
雨从白天下到了晚上。
陈桑嘉下午收拾房间时,打开了客厅里的电视。入夜的时候, 电视台放出了天气预报。
声音英气的女主持有条不紊:
“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 多地出现强降雨天气。预计在未来七天内,江城、宁城、凉城等地区将持续降雨……”
天暗, 屋子里亮起了灯。卫生间的洗手池里, 水龙头开了又关。
几颗牙又掉在池子的凹槽边, 底部发黑。池水带着几缕血丝,丝丝缕缕地流了下去。
陈舷叼着手指,沉默地又把上上下下的牙摸了一圈。
末了,他沉沉叹了一声, 拿着牙缸接了水,漱了漱口,朝池子里又吐了一口血水。
雨声沉闷潮湿,连卫生间里都听得到。无边无际的雨好像不会停了,女主持一直强调着会下雨。
忽然, 肩膀被人按了一下。
陈舷回过头,方谕已经压身过来。他搂住陈舷的肩,把脑袋探出来,往池子里一看。
“没事,正常的。”
他抱着陈舷,拍了拍他,“正常的,这和复发没关系,别多想。”
他知道陈舷总多想。
陈舷苦笑了声:“我死了的话,怎么办?”
“陪你。料理好后事,我就去找你。”
“记得给我戴假发。”陈舷说,“死的时候,我想好看点。”
方谕没吭声。
“不过,”陈舷盯着池子里的牙,“能不死的话,还是不想死。”
“这就死了的话,会遇上老陈的。”
“不想见他,”陈舷说,“不想跟他一条路,好恶心。”
方谕突然很紧很紧地把他一拥。他两手环着陈舷的胸腔,像要把他锁住似的,紧得陈舷胸口发疼。
“那我把后事交给别人,”他说,“你如果死了,我马上去跳楼,我陪你走。”
陈舷没吭声。
沉默片刻,他又说:“可我也不想让你死了。”
方谕没做声,只是把他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留下。
陈舷望着池子里的血水缓缓流进下水道,视野里忽然发眩了瞬。
他好像又看见了101的男人,看见他不人不鬼强撑着的笑,看见医护们围着他大叫忙碌,将他急匆匆地推出了病房。
复查这天,小雨连绵。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空气里都是一股雨打风吹的霉味。雨水打在车窗上,水珠噼里啪啦地往后流淌。
车子里暖气充盈。
陈舷坐在后排,头上戴着个帽子。
帽子自带刘海和发尾的几搓假发,戴上以后全然看不出是个秃子。
帽子是方谕买回来的。他只买了一个,给了陈舷,自己就顶着那头不忍直视的狗啃头,毫不在意地出门来了。
陈舷替他尴尬,出门前想把帽子给他。结果刚拿起来一点,方谕就伸手给他摁了回去。
“戴着,”他说,“你总这样。”
陈舷默了瞬。
总什么样?
他没问。今天就要复查,陈舷没有那个心情问。
说完这话,方谕就带他出门了。租来的车停在单元门口,他带着陈舷上车,开车前往医院。
陈舷望着车窗上向后倒流的雨珠出神。
雨下大了,他看见远处天边劈下一道雷。
到了医院,挂了号,方谕就拿来了一堆检查单。
陈舷去抽了好几管血,又去做了胃镜。出来以后他恶心得呕了好一会儿,又起来去做了CT和核磁共振。
数不完的检查终于做完,陈舷头晕目眩地站都站不稳,从核磁共振的机器上起来时,还差点摔倒。
出来后,方谕赶紧扶住他,把他扶到座椅上。
他坐到陈舷旁边。陈舷靠在他肩头上,脑袋抵着他肩膀,两手有气无力地抓着他的上衣,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蔫蔫缓了好半天。
方谕手里攥着瓶水,等他缓过劲儿来,就拧开瓶盖,递到了他嘴边。
陈舷的确连抬手拿瓶子的力气都没了,于是乖顺地微微仰起头,任由方谕把水瓶抬起,将水喂进他嘴里。
陈舷咽下水,有点呛到,咳嗽了两声。
方谕从兜里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嘴。
“还有别的吗?”陈舷哑声问,“还要不要查别的?”
“没有了。”
陈桑嘉站在一边,她伸手把陈舷头上的帽子理了理,“检查结果说要三天才出来,可以回去了。”
陈舷沉默了瞬。
刚做的一堆检查让他浑身难受,脸色不好,蹙着双眉。陈桑嘉说完这话,陈舷又微微合眼,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点了头。
又要三天。
三天的死刑等待。
谁都看得出他不高兴,也都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没事,粥粥,”陈桑嘉强颜欢笑地扯出个笑容来,弯下身,“你手术很成功的,复查就是为了确认而已,不会有事的。肯定能好的,你发现得早,医生都说不是大事。”
陈舷抬头看她,嘴角抽搐两下,扯出来个很难看的笑。
“好。”他说。
陈桑嘉朝他点点头,伸手一挽耳边的头发,起身:“那我去找小白问问,你们先回车上。”
方谕说好。
陈桑嘉转身走了。方谕又让陈舷靠了一会儿,就说:“我背你走吧。”
陈舷伸手揉了揉肩头,抬起眼皮看他。方谕也微蹙着眉,脸色不好,眼神心疼。
“疼吗?”方谕又问他。
陈舷摇摇头,说:“你背我走吧。”
方谕就收起水瓶,站起身来,把他背了起来。
陈舷趴在他背上,随着他走动而小小地晃了几下。方谕知道背上有个病患,也没敢走得太快,倒没很颠簸。
小幅度的颠簸就跟摇椅的摇晃似的,陈舷缩缩脑袋,在他背上合上眼。
“以前也背过我,”他轻轻说,“是不是?”
“嗯。”方谕应,“以前你训练完,肌肉酸,有时候还拉伤,走不动路,都是我背你。”
“老陈就看不惯你背我。”
“看不惯也背,”方谕啧了声,很不耐烦,“事儿那么多,还看不惯别人对你好,自己又不关心,该下地狱的老混蛋,所以他才死得早。”
陈舷轻轻地笑。
“死得这么早都是便宜他,要我说,就该出个惨绝人寰的意外。比如他晚上走夜路的时候前面突然刺过来一条钢筋,正好把肺给刺穿孔了。然后没被人发现,就那么活活窒息了好几个小时才死。最好当晚还下了大雪,倒地的时候一脑袋磕到地……”
陈舷沉默地听了很久,打断了他:“好可怕,别说了。”
方谕不情不愿地住嘴。
正巧,电梯来了。
方谕背着他走进去。电梯里人不少,所有人都很沉默。
陈舷也没说话。他把方谕搂紧几分,趴在他颈窝处。这么一近,就肌肤贴着肌肤,耳朵贴着耳朵。
方谕一哆嗦,陈舷清晰地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电梯下行,门正好又开。又有一些人挤了进来,方谕不得不背着他后退几步。人挤人的密闭空间里,他俩不得不贴得更紧。
到了一楼,方谕最后一个出了电梯。
他松了口气。
“谢谢。”陈舷忽然说。
声音就那样虚弱地呼在方谕耳廓上,他又一僵:“什么?”
“我说,谢谢你,”陈舷说,“我挺恨他的,所以,谢谢你。”
“……我知道,”方谕说,“我知道的,哥。”
方谕背着他出了医院。迎面吹来早春尚冽的冷风,陈舷在他后背上缩了缩身。他抬起半个头,见树都还没发芽,雨也依然在下。
陈舷忽然想起确诊胃癌的时候。晴天霹雳的一纸确诊书拿到手上后,陈白元叫他去住院楼办手续。他走出门诊楼,外面也是这样的天气。
只是那时,下的是雪。
他站在这个门口,冷风夹着雪花,把他衣角吹得翻飞。陈舷在屋檐下呆呆看了很久的雪,好久都没咽下这个噩耗。行人三三两两地从身旁走过去好多,没有一个人停留。
半晌,他突然全身失力,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手里的单子洒了一地。
他怔怔望着满地的纸,有几张被风吹飞,进了雪里。单子有CT有检查单有确诊书,可他连手边单子的单头都看不清了,视野里一片重影模糊,忽近忽远。
恐惧。
恐惧蔓延心底,他喘不上气,像犯了病。
方谕望了眼外面的雨,转头把他放下,给雇来的司机打了电话。司机便开着车举着伞进来接人,方谕又把他背起来,让他没沾到一滴雨地回了车上。
方谕先把他送上去,自己后一步爬上了车,关上车门。雨声发闷地被隔绝在外,方谕脱下身上大衣,抹了几下脸上的雨水后,下意识地撸了一把头发。
等摸了一手的扎手板寸头,方谕才意识到什么,抽了抽嘴角,放下了手。
陈舷轻笑出声。
还有三天,方谕。
陈舷看着他,嘴角还带着笑。他紧抿住嘴,藏起发抖的手。
怎么办,方谕。
怎么办?
真转移了的话,怎么办?
我还没有跟你跑。
第82章 康复 诊断:未见明显异常。……
三天的阴雨连绵。
陈舷又来了医院。
天还是没晴, 雨还在下。方谕站在他身边,撑着一把伞。
伞一大半都倾斜在陈舷身上。陈舷抬起头,看到门诊楼一半的立体红字, 另一半被头顶的伞沿挡了个严实。
他的手在兜里微微发抖。
忽然,有什么东西伸进了兜里来,牵住了他。
是方谕。
陈舷抬头, 看了方谕一眼。方谕又微蹙着眉, 脸色不好又眼神心疼地看着他,用力攥紧着他枯瘦的手。
雨在伞上噼里啪啦, 水珠从伞沿上掉了下来。
方谕眼尾发红,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
他放在兜里的手, 把陈舷越攥越紧。陈舷轻轻苦涩地一笑,忽然心尖上苦得想吐, 又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今天陈桑嘉没来,她又被警察叫走了, 只有方谕陪他来。
陈舷说:“走吧。”
*
消化内科。
俩人刚坐下来, 陈白元开门见山:“没事, 检查结果都很好。没转移也没复发,之后注意调理就行。胃切了一半了,以后一定要多注意,辛辣油腻和凉的都要少吃, 你以前爱喝的那些个汽水,以后也别喝了。”
陈舷如遭雷击,傻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难以置信。
……他说什么?
陈白元把手上的检查单递了出来。
方谕连忙伸手拿过, 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翻看,生怕漏掉什么。
陈舷还是傻愣着没反应,满脸不敢信地望着陈白元。
“什么?”好半晌,陈舷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声音,“我……没事?”
“没事,没转移,也没复发。”陈白元看着他,“整套检查都做了,该排查的都已经排查,你确实没事。”
说罢,陈白元一笑。
“别担心,你本来就是早期,胃癌的类型也并不麻烦。你是真的好了,哥。”他说,“恭喜康复,出院吧。”
陈舷脑子发懵。
他还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他听见方谕兴奋地喊了他一声,感觉到他抓了一把自己的胳膊。他怔愣扭头,看见方谕高兴得满面红光的脸,看见他递到跟前来的检查单。
方谕指着单子下面的一行小字给他看,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可陈舷脑子一片空白,又开始抽离地不真实。
他听得见方谕,也认得单子上的字,看得清,也读得出来,可这些字一个都不进脑子。
他无法去思考字的意思。
情绪空白。
直到一束光刺眼地照进眼底,陈舷回过了神来。他抬头,看见天上竟然已经放晴。雨过天晴,他已经走出医院。
他呆呆望了良久太阳。方谕忽然在身旁说了两句话,陈舷一转头,看见他依然高兴得发红的脸,也看见他从脸上划下来的眼泪。方谕居然又哭了,他抬手抹掉眼泪,和电话那头说着话。
陈舷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方谕一顿,转头一看他,慌忙对着电话那边说了两声,挂了电话。
“哥,”他把手机塞回兜里,眼睛湿淋淋地发亮,“你回神了?你好了,哥,病好了!”
他高兴得声音发抖,陈舷怔怔看着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喉结上下滚动几下,陈舷看见他手上还拿着几张检查单。他伸手,把单子从方谕手上拿了过来。
他翻了几张。
检查单最底下,有几张都写着确诊和检查结论。
——非癌组织。
——组织活检,未见明显病变。
——病理诊断,未见癌累及。小弯侧淋巴结(1/27)未见癌转移;大弯侧淋巴结(11枚)未见癌转移。
——未见明显肿大。
——未见明显异常。
——未见明显异常。
陈舷呼吸急促起来,心跳突然轰隆个没完。他抖着手,翻开最后一页。
这是决定生死的胃镜检查。
最下面,白底黑字。
【——病理诊断:未见明显异常。】
骤然,心跳漏了一拍。
陈舷捏着纸,指尖发抖,把这行字来来去去看了十几遍。
半晌,他抬头。
“……我好了?”他难以置信,“我好了吗?”
“你病好了,哥,病好了。”方谕说,“检查结果在这儿呢,你好了。”
陈舷鼻子一酸。
十二年的不幸汹涌而来。
他扑上去,抱住方谕,浑身抖了片刻,声音撕裂地嚎啕起来。
眼泪夺眶而出,汹涌地滚滚而落。
检查单在手里被攥成一团,陈舷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喉咙喊出血。
那些仓惶的年少留下的恐惧,和十二年里不复从前的鲜血淋漓、不得不咽下的委屈,终于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方谕。
方谕,方谕。
陈舷一遍一遍喊着他,浑身发抖。他抱着他,即使哭得慢慢失去力气,也咬着牙不肯松手。他抱着这个回过头看清他后,毅然决然朝他跑了回来的人,哭得鼻子发酸,喉咙生疼。
方谕也在哭,他浑身发抖,轻轻哽咽。他抱住陈舷,把他搂在怀里。两个人慢慢地双腿发软,一起沉沉地跪了下去。
雨过天晴,劫后余生。
好半天,陈舷松开了手。他还在哭,却已经哭干了声音,也没了眼泪。他张着嘴,干瘦的肩膀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方谕抹抹眼睛,给他擦掉眼泪:“别哭了,是好事,你没事了。不哭了……不哭了。”
陈舷没说话,他眨巴几下眼,努力地想在哭得雾蒙蒙的视线里看清方谕。
他看不清,于是索性不看了。
陈舷闭上眼,伸手抓住方谕的脸,一抬头,亲了上去。
他亲了他。
像十七岁那年,重重地亲了他。
方谕身上一僵,也捧住他的脸,张开嘴。
他们在雨过天晴的医院前接吻。
陈舷亲他亲得打抖,还在害怕。方谕就抱住他,亲了一会儿后,将他松开,摁在怀里。
“别睁眼,”他说,“别睁眼,没关系。”
陈舷喘了几口粗气,又哽咽起来。
方谕的手一下一下拍在后背上,像哄小孩一样,哄了他一会儿。
方谕把他从地上一把横抱起来,回了车上。
他们回家了。回家路上,陈舷抱着他没撒手,又把检查单来来回回看了好久。
“方谕。”他哑声说。
“嗯?”
“我真好了吗?”
“真好了,”方谕把他手里皱巴巴的纸展开,指着下面的病理诊断,“你看,没异常,真好了。”
陈舷就捏着皱巴巴的纸边,又把那行做梦似的字盯了老半天。
盯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起来。
心里突然前所未有地轻松,罩在他头上的乌云,终于一扫而光。
陈舷放下检查单,在车子后排一侧身,又往方谕身上虚弱无力地拱了几下。陈舷偷偷抬眼,偷偷地看方谕,可方谕一直在低头看他,于是他俩四目相对。
撞了视线,陈舷也没尴尬,于是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尽管眼睛里还透着无力的病弱。他深深地看进方谕的眼睛里,突然不再恐惧。
“方谕。”他说。
“嗯。”
“方谕。”
“嗯。”方谕说,“我在,哥。”
“方谕,”陈舷说,“跟我复合吗?”
方谕一怔。
陈舷看着他,伸手,去碰他一只还缠着绷带的手。他把手指缓缓伸进他的指缝里,慢慢地和他十指相扣。
陈舷扣紧他的手。
他声音还是哑:“跟我复合吧。我不跟你一个户口本了,老陈也死了,不会有事了。”
“好,”方谕也扣紧他的手,声音有些急促,“好,当然好。不会再有事,我守着你的,我保证。”
他语气好急,陈舷就吃吃笑了。
“小鱼,做梦……我都不敢这么做。”陈舷声音飘忽,“居然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回来了……”
“不是梦。以后不管你哪里疼,都是化疗的副作用,我都已经问好了。所以,你不用再害怕。”
陈舷心头一震。
不用再害怕。
不用再害怕了,真是句很好很好的话。
陈舷低下眼帘,看着车座底下的皮垫子。
“以后,慢慢地就会全都好了。”方谕说,“我会陪你。”
“嗯。”陈舷应下来,“我知道。”
他们到家了。
陈舷站在门口,望着窗台上的躺椅和洒进来的阳光,恍恍惚惚地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明明从出门到回家都没有三个小时。
那些阳光明亮温暖,和高中时教室里总投进来的阳光一样。
陈舷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没来由地笑了声。
“笑什么?”方谕换了鞋,把一双拖鞋放到陈舷脚边,又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阳台怎么了?”
“没怎么。”陈舷回身,咳嗽了两声后,“之后,什么安排?”
“等你再好一些,带你去海城。”方谕说,“我答应你的,没有忘记。”
“好。”陈舷说,“先去意大利也行,哪里我都跟你去。”
“不行,先去海城。”方谕伸手,把他身上大衣扣子解开来,给他脱下衣服,“说好了,要给你买套房的,先去看房。”
陈舷愣了下,无奈地又笑一声:“行。”
第83章 喂粥 “拿不动勺子。”
脱下大衣, 方谕扶着陈舷去卧室里躺下了。
陈舷这三天没睡好,晚上总是做噩梦,又惊醒, 方谕不知道爬起来叫醒他多少次。
把他放下,方谕又去厨房里接了温水来。陈舷哭得嗓子哑,刚刚在车上时, 说话都断断续续地出不来声。
他把温水拿到卧室里来, 递给陈舷。
盯着他喝下了一杯水,方谕问他:“还要再喝点吗?嗓子好受点了没?”
陈舷咳嗽几声, 感受了一下。
“再给我一杯吧。”他说。
方谕说行,拿着杯子,又跑去厨房里, 给他接了一杯。
喝下两三杯温水,陈舷才感觉喉咙舒服了。他把杯子还给方谕, 自己在床上缓缓躺下。
“检查结果都出来了,不用担心了。”方谕拉起被子, 给他盖上, 转手打开了电热褥, “你睡吧,一会儿我给你做小米粥吃。”
他说完,起身要走。
陈舷伸手,一把将他袖子拽住。
方谕在原地一顿, 回过了头来,望见陈舷侧身躺着,撇着嘴,眼睛是一如往常无力的的病恹恹,可眼底却亮晶晶的, 就那么半精神半虚弱地望着他。
“去做衣服?”陈舷小声问,“跟我睡一会儿吧,你也没睡好。”
“……”方谕沉默了会儿,转过身来,“一起睡吗?”
陈舷点点头。
方谕思索片刻,挠了挠挺难看的一头狗啃发,没有拒绝,拉开被子钻了进来。
陈舷往床里面挪挪,给他腾了地方。
方谕浑身热乎,一进来就跟个人形热水袋似的。陈舷抬手就往他身上一搂,挂在他身上。
方谕也翻过身来,抱住了他。
两人相拥,被窝里一下暖和起来。窗帘也拉上了,小卧室里昏暗温暖,外头时不时有几声鸟鸣声叫。
很适合睡觉。
陈舷刚刚在医院门口情绪激动,哭得脑子发蒙,这会儿劲头过去,就脑袋也疼喉咙也疼——虽然喝了热水润嗓,但喉咙还是疼,连浑身骨头都一阵阵地疼。
浑身都疼,可陈舷心里却澎湃得毫无睡意。
这真是个奇怪的感觉。身体虚弱,但精神还在欢呼。可是身子骨撑不起澎湃的心,所以他只能躺在床上,蔫蔫地睡不着。
陈舷感觉自己是一块外边低温发霉、里边酥脆热烫的食物。
还是要到保质期了的那种。
他真是个精神病,哪个正常人会觉得自己像块食物。
陈舷睡不着,干脆开口叫方谕:“小鱼。”
“嗯?”
“我睡不着。”陈舷说,“我真好了吗?”
“当然真好了,”方谕说,“CT也做了,胃镜也做了,核磁共振也做了……能查出毛病的检查,你全都做了,不会有漏掉的。”
“医生来病房里看你情况的时候,不是说过吗,胃镜就是查你这个病的黄金检查,胃镜病理没问题,那就不会有问题了。”
“是哦。”
陈舷往他身上贴,方谕很识时务地把他又抱紧。
“小鱼。”陈舷又叫他,声音沙哑。
“嗯?”
“你困吗?”
“还好。”方谕说,“你睡不着?”
陈舷在他怀里点点头。
他两手环在方谕后腰上,悄悄握在一起,把方谕锁住。
“我跟你说实话,”陈舷小声说,“其实,在宁城刚见面那会儿,有点想捅死你。”
“……”
“怎么你混得这么好呢,我却成了这破样。谁都不欺负你,大伙都围着你转。”
“我心里不平衡。”陈舷说,“太不公平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恨死你了,看你来气。”
“我那会儿越想越恨,越想越恨……可一看见你那张脸,看见你手脚都在,没病没灾的,又觉得不后悔,幸好你没事。”
“又不想捅你了。”
“我都要疯了,我看着你的时候总想,我要是没进去,这会儿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混得出人头地、非同凡响?说不定能上个双一流的体育大学,也有个特别体面的好工作,不用出去低声下气地接待别人,做这见鬼的销售……也不会闹到胃癌。”
“我越看你越恨,又越看你越庆幸。我恨你怎么混得这么好,怎么没像我一样,得出去玩命,陪人家喝酒。一天一天,都活得像个流水线上的螺丝似的。”
“可是后来,你拿钱给我做手术,我又想,幸好你混得这么好,现在还可以给我兜底。”
陈舷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久。
这些话早在他心里憋了好久了。
方谕一声都没吭。
话说到这儿,陈舷没词了,于是沉默下来。
方谕忽然吸吸鼻子,哽咽了声。
他又哭了,他把陈舷抱紧。
“别哭了,”陈舷在他后背上轻拍两下,“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吧。我是真恨过你,有那么会儿,真动过杀心。”
方谕带着哭腔:“就该捅我……我就是对不起你,你就该捅我一刀……”
陈舷哑声苦笑了下。
他把脑袋缩进方谕怀里,方谕在被子里弓起身,把他抱紧起来。
方谕又在浑身发抖了,陈舷感觉得到。他终于像陈舷十二年里这般同样痛苦,总哭得浑身发抖,停不下来。
陈舷抱着他。
“挺喜欢看你哭的,其实,”他轻轻说,“因为是为我哭的。但是以后,就不说这些了。今天,是我跟你说这些的最后一次。”
“我是想,话都该跟你说清楚,我不想憋着了。”
“小鱼,回去吧。”
“以后不说这些了。”
“好。”方谕颤声应下,“好,听你的。”
陈舷往他身上又贴了贴,脸贴在他胸膛上。他听见方谕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在活着。
陈舷也在活着。
真是刀山火海的十二年,终于雨过天晴,他从十九岁的地狱里,漫长地走到了明天来,见到了为他泣不成声的爱人。
*
陈舷不困,但电热毯太暖和,方谕的怀抱也很暖和。他后来还是睡着了,等醒过来时,身边已经没人。
一觉醒来,喉咙又变得很疼,浑身上下的疼也没好转。
陈舷下了床,趿拉着拖鞋,揉着眼睛晃晃悠悠地走出门。他看见厨房里亮起了灯,方谕又在里头给他洗手作羹汤。
陈舷顺手从餐桌椅子上捞起一条毛巾,罩在光秃秃的脑袋上,然后慢吞吞走到厨房里,张嘴,声音沙哑:“小鱼。”
方谕背对着他在菜板上切菜。一听到声音,他放下刀,慌忙将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回头过来。
“醒了?”他说,“营养师送饭来了,我在给你热。”
陈舷点了点头,原地晃悠一下,朝他一脸困倦地张开双臂。
方谕愣了会儿,而后恍然明白过来,便上前来,弯身抱住了他。
陈舷靠在他怀里,张嘴打了个哈欠,浑身的病骨抽搐似的用力往外抻了抻。
一觉醒来,他激动的心平复了不少。
“小鱼。”
“嗯,”方谕应,“我在。”
陈舷把脸埋在他胸膛里,胡乱一通乱蹭,像吸猫。
方谕身上有股不知是什么的清香味儿,好闻,他爱蹭,小时候就爱蹭。
方谕由着他蹭了会儿,把他慢慢悠悠地抱到餐桌旁边,放下。
“别蹭了,一会儿吃饭,”方谕说,“明天带你去看看牙。我看看,还剩多少?”
陈舷松开他的怀抱,仰头张开嘴巴。方谕捏着他的下巴,往他嘴里看了看。
陈舷只剩半口牙了。
他看得皱了皱眉,松开了陈舷,又轻轻揉了揉他半张脸。
“疼吗?”方谕问他,“溃疡还没好吧?”
陈舷点了点头。
“一会儿去给你买点西瓜霜涂,”方谕说,“先喝点粥。”
方谕说完,转身往客厅那边走,把一件毛衣坎肩拿了过来。给陈舷披上以后,他才进了厨房,把小米粥端上来。
小米粥的碗放在了陈舷面前,勺子也放在里头。陈舷盯着金黄的米粥看了一会儿,脑子钝钝的。
方谕转身又去忙了,他把陈舷的药拿来,和一杯水一起放在他面前。
最后,他才回厨房,端来自己那份饭。
陈舷拿起药,边用水服下,边盯着他看。
方谕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颗小圣女果,文雅地送进嘴里。
刚把那颗果子嚼了一下,方谕发觉到了他的视线。一抬头,他就看见陈舷目光木木地盯着他。
陈舷手里捧着服药用的温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方谕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筷子,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哥?怎么了?发病了?”
陈舷摇了摇头。
方谕松了口气。
陈舷看了看方谕,又看了看手边的粥。
他把水放到桌边去:“手疼。”
“手疼?磕到哪儿了吗?怎么会手疼?”
“没力气,骨头疼。”陈舷说,“拿不动勺子。”
这话一出,方谕就明白了。
他无奈一笑:“那我喂你。”
说罢,他站起来,拖着椅子,坐近到陈舷身边。
陈舷扯扯嘴角,虚弱地轻轻一笑。他拉了拉身上的外套,半侧过身。
方谕拿起了他的碗,用勺子搅了两下,吹了几口气后,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啊。”
陈舷张开嘴,方谕把勺子送进他嘴里。
“烫吗?”方谕问他,“出锅的时候我用勺子试过,应该还好。”
陈舷咽下粥,点了两下脑袋:“是还好,不烫。”
“那就好。”
方谕端着碗,又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来。陈舷也又张嘴,乖乖吞下他送来的米粥。
他就这么慢吞吞地一勺一勺吃下去,一口一口慢慢地咽。
咽了一会儿,陈舷随口问:“你在,意大利的哪儿?”
“都灵。”方谕搅着他的粥,又舀起一勺,“地方安静。”
“喔。”陈舷舔舔嘴巴,“工作室,大吗?”
“还好,三十来号人。”方谕说,“张嘴,哥。”
陈舷乖乖张嘴,方谕又把一勺粥送进他嘴里。
第84章 直说 “直接说吧。”
一个人喂一个人吃, 俩人面对面慢吞吞地一勺又一勺,不知过了多久,碗终于见底了。
方谕把碗壁上残留的米粥刮了刮, 最后凑了两勺子,喂到陈舷嘴边:“啊。”
陈舷又顺从地张嘴。
咽下最后两勺粥,方谕放下了空碗。
从桌上抽了张纸, 他给陈舷擦了擦嘴。
“好了, ”方谕说,“饭吃完了, 要不要再去睡会儿?”
陈舷摇摇头:“不困。”
他说着,看了看外面。他们早上出门中午回来,刚刚似乎也没睡多久, 外面天还亮着,看着是才下午。
“你吃饭吧, ”陈舷扭回头来说,“我坐一会儿。”
他说了这话, 方谕就把饭盒从不远处拿了过来。他这盒饭依然是菜品丰富, 什么都有, 看着也健康,饭都是糙米的。
方谕把饭扒拉几下,舀起一勺子鸡蛋羹,下意识地又递给陈舷:“吃吗?这个你可以吃, 算半流食。”
“不吃,”陈舷无奈,“我嘴巴疼,吃粥就够了。”
“好吧。”方谕把勺子收回来,送进自己嘴里, “吃完我去药店,给你买药。”
陈舷点点头。
他没再说话,方谕也没说话,开始埋头干饭。
陈舷就望着他一口一口地吃饭。
方谕刚扒拉了几口,就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他把嘴里的虾肉嚼了几下,一抬头,看见陈舷背靠着后头的墙,一双眼睛又半精神半病恹恹地望着他。
“……”方谕又嚼了两下嘴里的虾,咽了下去,问他,“怎么这么看我?”
“没怎么,”陈舷说,“好久没看你吃饭了,我看一会儿。”
方谕挺无奈:“不是一直坐在一起吃饭吗?”
“才几天,”陈舷说,“我都十几年没跟你一起吃饭了。”
一听这话,方谕沉默。他没再吭声,只朝陈舷苦笑了下,然后夹起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
他以前吃饭就这么慢,方真圆还骂过他。
陈舷问他:“你就住在都灵吗?”
方谕点了头:“工作室在那儿。”
对哦。
陈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一身家当都在那儿,方谕能不住在那儿吗。
陈舷往后缩了缩身。他把两条瘦腿抬起来,搁到椅子上,继续问:“住得离工作室近吗?”
“不远,一般马西莫会顺路接上我。”方谕说,“房子还挺大的,我要是回国的话,那房子也得转手。你提醒我了,我一会儿给马西莫发消息,让他找中介去。”
听起来还挺麻烦。
陈舷抱着膝盖,把脑袋搁在膝盖上,看着他把盒里的几只虾一口一个地消灭。
他又问方谕:“顺利吗?在意大利。”
方谕动作一顿。
下一秒,他又不动声色地夹起要夹的菜。
“顺利,没遇上什么事。”他说。
陈舷盯着他。
“骗人。”陈舷低声。
“……”
“骗人。”陈舷又说了一遍。
方谕叹了口气:“真没什么。是有点不顺利,刚开始语言不通,还要租房买家具,压力是有点大,也遇上过种族歧视的,但这都正常。”
“跟你比起来,这都是用不着提的小事。”他说,“别心疼我,行不行?”
方谕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脸。
陈舷望着他无奈还乞求似的眼睛,再说不出来什么话,撇了撇嘴。
“我就是,想知道,你在意大利怎么样。”
方谕手一顿,松开来。
他转头,用筷子心不在焉地搅了几下盒子里的几根青菜。
“不怎么样,”他最后说,“挺想你的。”
“意大利不好吗?”
方谕的筷子尖把盒子戳得哒哒响了几声。
“不好,”他说,“你不在,不好。”
“我没赶紧回来救你,我也不好。”
方谕低着眼帘,手里的筷子一下比一下戳得用力,青菜都戳烂了,他也没停,咬着牙像要去把盒子戳破了。
好像是又想到什么了,方谕眼睛里又泪光闪烁。
陈舷俯身过去,抱住了他。
“说好的,不说了,”陈舷靠在他肩上,“别提了,不说伤心事。”
方谕愣了瞬,苦笑一声。
他抬手,揽住陈舷的后腰,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
吃完饭,方谕就披上衣服,出门去给他买了治口腔溃疡的西瓜霜回来。到家脱下衣服,他就走来陈舷身边,让他躺在躺椅上张开嘴,打开西瓜霜,给他溃疡的地方上好了药。
上完了药,陈舷刚坐起来,方谕说:“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方谕不语,把手放进兜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斑驳的小狗平安符。
陈舷一愣,从他手里愣愣地把东西接过来。他把这东西打量一会儿,半晌才想起来,是他小时候买的便宜东西。
是给老陈买回来的小狗买的。
小狗在那两年里长成大狗,出事之后就不知道被送到了哪儿去。总之和方谕闹得撕破脸后,陈舷被老陈扔回家,他没见到那只大金毛。
临走前,他问了老陈,老陈只没好气地说送人了。
陈舷摩挲了会儿手里的小狗平安符,一时心头泛起无数往事,五味杂陈。
方谕忽然伸手过来,把他的手覆住,跟他手握着手。
“你的东西,”他说,“这是你买来的东西,还放在那个房子里,我总觉得是把你留在那儿。太脏了,不想让你待在那儿。”
陈舷苦笑:“什么跟什么呀。”
“可以再养一只狗,”方谕说,“我给你买。”
“一起养吗?”
“当然了。”方谕说,“给你买个房子,到时候狗就养在里面。你要是想,我给你买个带院子的,你让它在里面跑一千米都行。”
方谕又多了一件要买给他的东西,也又跟他承诺了件事。陈舷忽然心头上酸得发胀,他轻轻笑出声音,又朝着方谕张开双臂。
方谕就俯下身,抱住了他。
陈舷埋在他身上,忽然想,这次不怕被发现了。
他再也不用害怕事情败露。
晚上的时候,营养师送了饭来,陈桑嘉也回来了。
方谕正在把饭往外拿的时候,她打开门,一进屋子就急匆匆地跑到陈舷面前,边喊着粥粥,边扑过来抱住他。
陈桑嘉双眼通红,摁着他的肩膀,问他:“真好了?是不是全都好了?”
陈舷愣了会儿,点了头:“全好了。”
“真的!?”陈桑嘉声音发抖,“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了!?”
她两眼红得像流血,眼泪不断地淌。陈舷张嘴本想回答,可看到她的眼泪,他又哑然。
他愣愣地望着她,忽然心头也发酸。他想起得病的这么多年,想起陈桑嘉一夜白的头,和本来打算跳河的那天。
委屈立马又上心头,陈舷抬手挡了挡嘴,也红了眼。他哭出声来,张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了,只能哭着点头。
“别哭,好事啊,粥粥,你好了……别哭,别哭……”
陈桑嘉抹了抹他的脸,给他擦掉眼泪,自己也扯起嘴角,发自肺腑地笑着,安慰了几句。
可没一会儿,她也瘪下嘴,眼泪跟下雨似的流不断。没说几句话,她再说不下去了,抱住陈舷嚎啕大哭。
陈舷也又哭了,他抱着陈桑嘉,哭得撕心裂肺。
哭了好半晌,俩人才止声。陈桑嘉抱着他不愿起来,只起了半个身。她通红的眼睛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慢慢看过去,又伸手,粗糙生茧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
“好了就好,”她哽咽着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要好好的,粥粥,你要好好的……”
陈舷没吭声,也通红着眼睛望着她。
陈桑嘉真是在这几个月里老了很多,半个头都花白了,脸上还多了老人斑,皱纹也多了几道。
“对不起,”陈舷鬼使神差地说,“对不起,妈。”
“瞎说什么呢?”陈桑嘉难以置信地一蹙眉,“你对不起我什么?没有对不起,粥粥……不要说对不起。”
陈舷沉默,而后弯起眼睛一笑,哑声说好。
俩人又抱一会儿,才从躺椅上起来。
又该吃晚饭了,陈桑嘉把陈舷从椅子上扶着站起来,走出了门。
刚刚哭得那么大声,方谕理应听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这会儿还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明明营养师送齐了晚饭来,根本用不着再在这里准备。
陈舷揉揉眼睛,转头一扫,又发现了不对。
餐桌上,原本摆在最里面的纸巾,这会儿被放到了桌子边缘,让他俩一眼就能看到。
旁边还多放了一抽湿巾。
……方谕总是帮人把东西放好,然后什么也不说。
无声的关切。
以前就这样。
陈舷走过去,坐下,拿着纸巾擦了擦脸。
方谕从厨房里端着最后一盘菜出来了。陈舷一抬头,看见他也眼眶发红,似乎同样刚哭过一场。
仨人很默契地都没指出来,只是把饭盘在桌子上排列一通,把晚饭弄好,准备吃饭。
晚饭都摆好了,方谕转头先去把陈舷的药拿来。
他刚把药和水一起递到陈舷手上,陈桑嘉就招呼了他一声:“方谕,过来。”
陈舷一怔,转头一看,就见陈桑嘉面色凝重,望着方谕。
“我有话跟你说。”她说。
方谕还没来得及反应,陈舷就说:“直接说吧。”
陈桑嘉一怔。
“方真圆的事,还有那个教官,”他低着眼睛,拿起筷子,指甲用力抠在筷子上,“对吧?不用避着我。”
第85章 律师 不同意和解,一件都不会……
指甲用力抠住筷子表皮, 陈舷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两下。
“教官”这两个字出口的一刹那,他心头上还是控制不住地猛一震,恐惧带着心悸漫上心头。
心跳咚咚作响, 心慌和不安压迫着心脏。陈舷紧抿几下嘴,硬着头皮没松口,但眼皮都在一阵阵发抖, 抠着筷子的手都指尖发白。
“别勉强。”
陈舷抬头。方谕眉头深皱, 正站在桌子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我能解决,你别勉强。”
“不要,”陈舷说, “你不能瞒着我。”
“……我没有瞒着你。”
“那就别避着我。”陈舷又倔倔地一脸固执,“我不怕, 不许避着我。”
陈舷眼眶微微发红,下颌倔得绷成一条直线, 眼睛亮亮地盯着他。
方谕欲言又止。
“我不怕。”陈舷又说。
方谕望着他发亮的眼睛, 那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眼睛。陈舷被老陈又拖又扯地强行拽出家门, 在门口回了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那时,他的眼睛亮得像一把黑夜里的刺刀,寒寒的光, 深深的黑。
方谕至今记得那双眼睛。
恐惧,也茫然,但不畏缩的眼睛。
方谕抹了一把脑门:“好吧。”
陈桑嘉急了:“什么!?”
“他要自己面对,不答应不行。”方谕在陈舷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事,就是方真圆被审了,林剑宇的案子这几天也在审。等审完了,就移交检察院,之后就起诉,坐牢,就这点儿流程。”
陈舷问:“他现在在哪儿?”
“两个都在看守所。”方谕说,“警察说了,取保候审不会下来,没人能保的出来。”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拍了拍他的肩,转头问陈桑嘉:“找我有什么事?”
“方真圆说要律师见你。”陈桑嘉脸色难看,“那个警察说,她上周就写信给你了,你没收到吗?”
陈舷一怔,望向方谕。
方谕眼睛往外飘了飘。
“扔了。”他轻描淡写。
陈桑嘉:“……”
“真的有寄给你?”陈舷咳嗽几声,哑声问他,“寄到哪儿?”
“央礼府。”方谕把桌上的温水拿起来,放到他手上,“快递员打电话给我了,说是看守所寄来的。我让他转寄到这边来,拿到手就扔了。你喝一点水,嗓子都哑了。”
陈舷乖乖拿起水来喝。
陈桑嘉不禁问:“你没开封看看啊?”
“开了封也一样扔,开不开都一样。”方谕把药也放到陈舷手上,头也不抬,“懒得看,反正我不管她。吃药。”
陈舷接过方谕递过来的药,抬手放进嘴里,合着一口水,用力吞下。
他边吃药,边望向方谕。
他望见方谕面无表情又凉薄的眼睛。在说到方真圆的时候,方谕脸上有股厌恶一闪而过。
他是真的讨厌方真圆。
“刚刚说要律师见我,是什么意思?”方谕问,“她请律师了?”
“是啊,老方家那老两口子东凑西凑凑出来的钱,请来了一个。律师前两天去会见她了,这两天估计在整理资料。”
“估计明后天,就要上门来找了吧。”陈桑嘉说,“不知道那个律师打算怎么辩护。”
方谕拉长声音哼唧了声,半点儿没慌,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问陈舷:“手抬得起来吗?我喂你吧。”
陈舷点点头。
方谕拿起营养师送来的南瓜玉米糊糊,用勺子搅了几下,吹了两口气,送到陈舷嘴边:“先吃一小口,试试温度。”
陈舷就张嘴,只抿下来半勺。
“怎么样?”
陈舷动了两下嘴巴,品了品后咽了下去:“还好。”
“不烫就行,”方谕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慢慢吃。”
这俩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喂起饭了,明明正在说大事。
陈桑嘉在旁边无语地看了会儿,心情复杂,又有点莫名其妙。她拉开椅子,也坐下来了,说:“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个律师?明后天说不定就找来了啊。”
“找就找。”方谕浑不在意,只一勺一勺给陈舷喂饭,“律师又不是地痞流氓,干什么都要讲证据。警察那边证据齐,他找我也只能谈和解。”
陈桑嘉问他:“你会和解吗?”
方谕毫不犹豫:“不会。”
陈舷嘴里含着玉米糊糊,偷偷抬起眼皮看他。
方谕低头给他搅着碗里剩下的糊糊,没什么表情。
“绝对不会和解的。”他平静地说,语气像白开水。
他又舀起一勺,送到陈舷嘴边。
外头月落日升,又一晚上过去。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陈舷正在工作室的躺椅上躺着,方谕也正在围着布料忙活。
陈舷本来拿着本书在看。但天气不错,太阳高照,没看两页陈舷就昏昏欲睡,干脆把书往脸上一盖,闭眼睡觉。
正要睡着,方谕忽然接起了个电话。
陈舷把盖在脸上的书挪开,抬起脑袋,看了过来。
就见方谕放下了手上的活,从台子边上远离开,往外走了几步。他站到工作室门口,对着电话敷衍几声后,把这个大平层的地址告诉给了对方。
撂下电话,方谕一转头,看他醒了,就告诉他:“是那个律师。”
“方真圆请的?”
方谕点点头。
“他说下午就过来,”方谕说,“你在屋子里呆着就行,我去应付,不是什么大事。”
“我跟你一起吧。”陈舷说。
方谕愣了下:“可……”
“我跟你一起。”陈舷又说,这次语气强硬。
陈舷再一次很坚持,方谕无可奈何,只能点了头。
吃过午饭,下午两点多,家里的门被敲响了。
陈舷拿着方谕给他买的带头发的帽子,往头上一戴,脚步缓慢地走出卧室。身体还没恢复好,他走不快。
方谕走到大门门口,开了门。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站在楼道里。门开之后,他恭敬地朝方谕弯了弯身。
男人带着一脸职业性的微笑:“方先生,我是你母亲的代理律师,我姓高。”
方谕瞥了他一眼:“进来吧。”
高律师在门口礼貌地换了拖鞋,跟着方谕走进屋子里。
陈舷双手抱臂,形销骨立地站在卧室门口。高律师望见他,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陈舷也点点头,跟着往客厅慢腾腾地走去。
高律师坐到了方谕对面的沙发上。陈舷也走过来坐下,坐在了方谕旁边。
陈舷并着膝盖,乖巧坐着,伸手把身上的外套往肩膀上拉了拉。他太瘦了,外套直往下掉。
方谕拿起茶几上的热水壶,和三个杯子。
热水壶里是温水。他拿着水壶,把第一杯倒了八分满,捏着杯沿送到了陈舷手里。然后才倒了第二杯,递给了高律师。
高律师道谢接过,把杯子捧在手里没喝,开门见山道:“有关方女士的三件案子,现在都在我手上。”
三件?
陈舷捧着杯子抿了口水,一听这话,心里纳闷。
他偏头看了眼方谕。方谕拿着热水壶,低着眼帘,慢条斯理且一脸平静地倒了第三杯水,沉默不语。
“虽然那两起刑事案件,现在无法撤诉,但第一件案件是你提起的民事诉讼。目前一审延期审理了,还没开庭,你还可以撤诉,所以……”
“不可能。”方谕说。
高律师苦笑了笑:“这方面请你多想一想。方先生,多少母子一场。”
“母子一场,也没见她怎么好好养过我。”方谕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谈和解的话,你可以回去了,我不同意。”
“我听方女士说过了,因为家庭原因,她在你小时候迫不得已离开了家,外出工作,”高律师苦口婆心,“可她之所以离开你,也是为了要给你更好的生活,不是吗?”
方谕笑出声来。
“后来,她不也是把你带到了宁城去,给了你更好的学习环境吗?还为你找了出国机构,送你去了意大利深造。”
高律师说,“哪儿有母亲不爱护孩子的,方先生,只要你同意和解,方女士的民事纠纷案,和有关于协助前科犯加害被害者的刑事案,都能得到很大程度的……”
碰!
陈舷吓了一跳。
方谕重重把水杯摔到桌上。
杯子里的水跳出来了一些,洒在茶几上,也洒在方谕的手上。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吸了吸绷带上的水,站起身来。
“高律师,”方谕说,“有件事我要纠正你,我去意大利,不是去深造,是逃跑。”
“也不是托方女士的福,我才去的。如果不是有人救了我一命,我现在不会站在这儿。假如你刚说的这些话,是方女士要你说的,那麻烦你回去告诉她——滚。”
“该说的话,我之前都已经跟她说过。我知道,你作为一个律师,闭着眼说胡话也得给委托人谋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你的工作。”
“但你说的这些话,我早都听过了,也听腻了,骗不到我。”
他把纸巾单手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一个垃圾桶里,“不用跟我强调什么母子情分,我跟她之间,没有那个东西,我已经不认她了。既然是我报的案,那我就是打定主意不会让她好过。”
“不同意和解,一件都不会。”方谕朝着门口扬扬脸,“门在那边。”
高律师脸上的笑僵了会儿,而后噗嗤一声,又笑出声。
他点了几下头,站起身来,依然得体地微笑着。
“那我就不打扰了。”高律师说,“既然这样,那就按照流程走吧。”
方谕也朝他一笑:“务必。”
高律师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方谕跟了过去。
陈舷也站起来。
高律师换了鞋,打开门,走了出去,最后朝着他们笑了笑,关上了门,离开了。
门外传来高律师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方谕揉了揉后脖颈,叹了一声,转过身来。
陈舷站在他身后,看着方谕脸色疲倦又恼怒地回过头来,脸上已经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方谕一脸烦闷,朝他走过来几步,拍拍他的帽子说:“别理她。”
“嗯,”陈舷说,“我爱你。”
方谕愣了下,苦笑起来:“干嘛突然说这个?”
“没有,突然很想说。”陈舷说,“我爱你,小鱼。”
“我也爱你。”方谕伸手,“抱抱?”
陈舷也伸出手,走过去,跟他抱在了一起。
方谕也瘦了,这么多天不眠不休的陪护,让他也瘦了一圈。陈舷把他搂紧,忽然想起方谕小时候。
他真是个没家的小孩,父亲混蛋,母亲也不管。大冬天的把人接到北方的家里来,也不记得要给他买厚棉袄。
外公外婆还总唠叨着家暴的亲爹,让他要原谅。世上好像没人真的关心他,所有人都叫他要体谅要明白要孝敬,却从没人体谅他关心他,大家把他逼成了一个刺猬似的小孩。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会爱上一个突然出现的、对他真的很好的哥。
第86章 对话 对他像以前一样,好吗
“从审理到开庭到定罪, 因为案子性质不同,所以要的时间也不太一样,大概得半年才能都下来。”
“我起诉的是她把你送去的那件事。律师跟立案的费了半天劲, 只能定一个民事纠纷。真服了,这世界怎么了,这分明是杀人, 一群神经病。”
“剩下的两个案子, 一个是老陈的公司,一个是……你那个事。”
陈舷默默地点点头。
方谕还是怕刺激到他, 不敢说教官的名字。
这会儿黄昏了,夕阳落日。阳台处,陈舷坐在一个懒人沙发上。
前不久, 方谕又买了两个懒人沙发回来,这会儿就坐在他身边。
懒人沙发摆得斜靠在一起, 陈舷整个人平躺着,腿放在方谕身上, 一条毛巾挂在脑袋上, 遮住了他光秃秃的头顶。
方谕一边给他捏着腿, 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要判多少年?”陈舷问。
“判决还没出,律师只能算个大概的量刑。我请的律师算了,杂七杂八加在一起,最少十二年。”方谕望着他, “等她出来,早找不到你了,别怕。”
陈舷轻笑一声:“我知道。”
方谕也笑笑,低下头给他捏腿。
他不是第一次给陈舷捏了,上高中的时候, 陈舷总训练得浑身酸痛。每每自己拉伸完了,还得要方谕给他拉一拉,捏一捏。
每隔一两天,方谕就得给他捏捏肩膀捏捏腿。这么多年了,他肌肉记忆也还是在的,这一捏腿跟从前一样,力度正好,不重不轻,非常巴适。
陈舷躺在懒人沙发上。虽然八百年没有游泳了,化疗以后他更是浑身肌肉萎缩,瘦得跟个竹竿似的,但捏捏腿还是舒服的。
方谕忽然掀开他裤腿。看见那些青青紫紫层层叠叠的旧伤,他又皱紧眉,眼尾发红,吸吸鼻子不吭声。
又要哭。
陈舷说:“别哭。旧伤了,都是疤而已,别哭。”
方谕抬头望了他一眼,扯扯嘴角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反倒是眼睛里又亮晶晶的有了水光。他抹了几下眼睛,紧抿着嘴又低头,给他摁了几下小腿,闷声:“对不起。”
陈舷望着他的手:“方真圆是真的欺负我。”
“嗯,我知道。”方谕说,“她混蛋。”
“你记不记得,她有段时间,特别爱做鱼吃?”
“嗯。”方谕点点头,“总是做鱼,不是鱼就是虾,你又不爱吃,都吃不到多少蛋白。我跟她说别做了,结果越说越起劲,隔两天就做一次。”
陈舷笑出声来:“就是因为我不爱吃啊。”
方谕没吭声。
“你能吃,我不能吃,所以她就做。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找到良心了,终于不做了。”
方谕没吭声。
“你那时候,是跟她说什么了?”
“……没有。”
“别骗我。”陈舷晃晃两条搭在他身上的腿,“肯定是你说什么了,说实话。”
方谕转头看他。
陈舷抱着个抱枕,躺在懒人沙发上,一条毛巾罩在脑袋上,脸上带着笑。落阳橘黄地照在他瘦弱的脸上,把他病得苍白的脸照得有了几分血色。那双狐狸眼笑得弯弯,终于有点十几岁时健康的样儿了。
方谕老实交代:“我跟她说,我吃鱼要吃吐了,别做了,看见鱼就犯恶心。”
陈舷毫不意外,笑了声:“果然,还得是亲儿子。”
方谕又没吭声,他转头望着远处,过了会儿后嘟囔了句:“就知道欺负你。”
陈舷望向他。
“蹲一辈子才好。”方谕语气低沉发闷,带着股压着的怒气,“都对不起你,一群混蛋。”
陈舷不吭声了。
方谕偏眸看他:“我明天给你张黑卡,等你全好了,就出去刷,刷不爆就别还我。”
陈舷愣了愣,笑了出来:“这么有钱啊。”
“刷爆一百张都还得起。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买一栋楼都行,我养你。”
陈舷摇摇脑袋,问他:“耳朵治过没有?”
方谕愣了下:“你记得?”
“没忘。”陈舷说,“是不是治过了?我化疗那会儿,声音那么小,每次叫你你都听得见。”
方谕摸摸鼻子。
“我担心你,所以你一点儿动静我都听得到,”他说,“治不了了,问过了。”
陈舷不吭声了,他望了望方谕的耳朵。先前留着一头中长卷毛的时候不明显,这会儿他把头发剃了,耳朵上半部分的耳骨上,一道小蛇似的蜿蜒伤疤,极其显眼。
那是他小时候帮方真圆挡了周延一巴掌时留下的。十几岁的时候,陈舷想偷偷亲他耳朵,一拨拉开他头发才看见。
方谕这才告诉他,周延打他那会儿,手上有个戒指,扇过来的时候把他脸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万幸的是没伤到眼睛,且处理及时,脸上的口子没留疤,保住了他一张帅脸。
不幸的是耳朵上的留疤了,不过好在不明显。
更不幸的是,周延力气大,当时直接把他打得这只耳朵突发性耳聋,后来又转成听力受损,左耳比右耳听力损伤一半多。
现在还是治不了。
“医生说是直接损伤到神经,根治不了。”方谕捂了捂耳朵,“没事,又不是真聋了,还是听得见……你别这个表情,我说了,你别心疼我,我欠你的比这多。”
陈舷皱了皱眉:“怎么不心疼你。”
“我欠你那么多,心疼我干什么。”
方谕低头,又给他捏了几下腿。
陈舷沉默。
夕阳落下山了,外头黑了下来。吃完晚饭以后,陈舷有点烧心反胃,去卫生间里干呕了一会儿以后,回了卧室躺下。
他睡着了,再醒过来时,还是三更半夜。
陈舷摸着黑坐了起来,半睁着眼往门那儿一看,就看见门缝里透着一抹微光,是外头的灯还没关。
借着那抹微光,他看见地上的地铺还干干净净。床单齐整,被子也是被叠起来的模样。
方谕还没回来睡。
之前陈舷跟他说过以后,方谕也怕压到他的刀口,晚上还是在地板上打地铺。
陈舷挠挠脑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打开一看,已经夜里两点半。
他转身下床,从床边衣架上拿起外套披上,又抓着毛巾,往脑袋上一挂,遮住一毛不拔的头顶,走出卧室。
开着灯的是餐厅那边,餐桌上头的暖灯远远地照着,但是桌子上一个人都没有。陈舷又扭扭头,看见工作间里也开着灯。
他还在干活?
陈舷正要抬脚去看看,忽然,一阵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他脚步一顿,回头,才看见阳台上也亮着灯。
这个大平层,在宽大的阳台外,还有一截露台。
露台上,灯光暖黄地投下。两个人影站在那儿,是陈桑嘉和方谕。
两人都背对着他,方谕嘴里似乎是叼着根烟,陈舷看见一缕烟气在他脸边飘。
陈舷走近过去。
说话声清晰了。
“你打算怎么办?”
是陈桑嘉。
陈舷脚步一顿。
方谕歪歪头:“什么?”
“以后,你要带粥粥留在意大利吗?”
“没有。应该习惯不了,所以在那边把事情安排好,就回国内立一个工作室。反正是全球的品牌了,在哪儿都没差。”
“意大利没有国内好吗?”
“反正我呆得不爽,没有国内好。”
“那干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国?”
方谕沉默了挺长时间。
“不想回。”他最后说,“刚毕业的时候,方真圆也让我回来,但是说的话很难听。”
“她说什么?”
“反正不是人话。话里话外,都是想把我绑在身边别走,我听出来了。”方谕夹着手指把烟拿出来,呼了一口白烟出来。他沉默了挺久,把烟在靠台上抖了两下烟灰,“我其实早该回来。”
“因为粥粥?”
“嗯,我以为他真的要分手,才一直没回。我没仔细去查过这件事,我有问题。”
陈桑嘉没做声。
“我问题很大,我该早点回来的。怎么被欺负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你知道就好。”陈桑嘉说,“我都要恨死你了。”
方谕苦笑一声,问她:“阿姨,以前做什么的?”
“奶茶店,还卖些小蛋糕。前几年,为了治病,我给卖了,后来去夜市摆摊……其实,我还挺喜欢卖奶茶的,还有蛋糕。不过不后悔,粥粥最重要,开不开店的,都得排在他后面。”
她本还要说,陈舷都听见了她下半句话的气音。
但方谕打断了:“要再做吗?”
陈桑嘉一顿:“啊?”
“我可以给您出钱。不干也行,待在家里想清闲点儿,也可以,我一样出钱。”
陈桑嘉愣了会儿,笑了声出来。
夜里的风起了,方谕指间夹着的烟气儿被风吹散,陈桑嘉的一头长发也被吹得飘飘。
她转头,往靠台上一趴,看着下头的夜景:“我其实看你挺不爽的。”
“可以理解,”方谕说,“我要是您,就拿把刀来把我捅死,您已经对我很不错了。”
陈桑嘉又笑出声来。
“你知道吗?”她说,“老陈还跟我抢过粥粥,在他出院之后。”
方谕骤然僵住。
“他说,他要把他带回去,好好补偿他。”陈桑嘉话尾略微发抖,“我都气疯了,我说你把他弄成什么样了。”
“老陈说,粥粥喜欢他弟弟,当然要教育。我说教育你不会好好教育吗,为什么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
“老陈就跟我吵,倒打一耙说我这么多年都没管过,凭什么说他。”陈桑嘉笑出声,“明明是他不让我去见,这么多年都不让我去。”
方谕没吭声。
陈舷悄悄走过去。风在吹,他在窗户里面都听得到。
陈舷偷偷在阳台后面靠着墙坐下,屁股冰凉。
“我跟他吵了好久,还跟方真圆动过手。”陈桑嘉说,“那时候我跟疯了一样,有几次还拿着菜刀往外冲,朝着他们挥。我真是恨不得把他们都砍死,怎么敢把我的粥粥弄成这样。”
“我姐说,我像个护崽的老鹰。老鹰好啊,老鹰厉害。”
“方真圆倒是骂我老母鸡。老母鸡也行了,不管是老母鸡还是老鹰,我都当,我死都不要把孩子送回火坑里。”
方谕沉默。
“方谕,”陈桑嘉说,“老陈是个烂人,但粥粥不是。”
“粥粥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物。”
“他小时候,追着我后面喊我妈妈。有一次去超市,他缠着我买了布丁回来吃,但挖出来的第一勺却递给我。”
“他出来那时候,整个人瘦得不像样,眼睛空空的,上床都不敢上,吃饭也不敢吃,每天晚上就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一直发抖。”
“我给他夹菜,他就吓得往后缩,他看什么都害怕。”
“吃了饭就吐,闻着什么都是臭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把他关在那个禁闭室里,只给他馊饭吃。他不吃,就摁着他的脑袋往里面淹。”
方谕又僵在那儿。
“那时候,别人碰他一下,他都会叫。等他清醒过来,看见我在哭,他又跟做错事似的看着我,跟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呢。”陈桑嘉轻声,“是我对不起他,我早该跟老陈吵一架,拼了命也去看看他,告诉他,我没不要他,他要是想,就来跟我过。”
方谕哑声开口:“对不起。”
他声音像被块石头压着似的,发闷。
陈桑嘉愣了下,没做声。
她沉默下来,方谕也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方谕再次说:“真的对不起。”
他好像又哭了,语气带着哭腔。
陈桑嘉再说不出什么来。好半天,她呼了一口气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跟老陈离婚了吗。”
“他出轨吗?”
“没有。”
“开房?”
“没有。”
“私藏钱?”
“也不是。”
“那为什么?”
“他说了一句话。有一天,我说我想开个店。他说,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做生意,在外能做得了什么,在家待着得了。”
“……”
“一句话,我突然不认识他了,我觉得这人真可怕。所以我离婚了,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因为老陈又不是外头有女人了,对孩子也算得上用心。但我还是离婚了,因为说得出这种话,就证明这男人是个烂的。”
“粥粥很小的时候,老陈说他离不开人,我就辞职在家,照顾他。后来他生了病,终于又好了,可以上小学了,我也有了时间,就想去开家自己的店。”
“老陈的公司也算挣钱,他拿得出启动资金。”
“但他对我说了这种话。”陈桑嘉说,“我那时候没有工作,法院说我没有抚养能力,我没拿到抚养权。我以为,老陈只是对我有恶意,粥粥跟着他也好。”
“那之前粥粥胃炎,老陈也很照顾他。”
“老陈爱他的,”她怅然,“我以为,老陈爱他的。”
方谕没做声。
陈舷背靠着墙,悄悄缩成一团。
“后来粥粥好了些,跟我说,老陈对他不好。”
“他说,以前训练得浑身酸痛,老陈不管他,方真圆也不管,只有方谕管他。就算老陈回来得早,他让他帮忙按按肩膀,老陈也不做,还笑话他一个男生这么矫情。”
“反倒是方谕,不管多晚回来,都要敲门问问他今天累不累,要不要帮他按按。”
“他说,你包里总有肌贴和膏药,都是给他准备的。”陈桑嘉说,“他还说,每回你都会去游泳馆接他,后来高二高三了,你也开始天天画个没完,可还要去接他。他问你为什么,你说怕他肌肉酸得站不起来,回不去,要过来背他。”
方谕还是没做声,但手上一直夹着烟,没动,烟头就那么一点一点在他手上烧干净了。
“对他像以前一样,”陈桑嘉看着他,“好吗?”
方谕苦笑一声:“当然。”
“你还是很喜欢他吗?”
“当然。”
“没有玩他,对吧?”
陈桑嘉顿了顿,“你这种做奢侈品,还做得这么有钱的,肯定纸醉金迷,什么人都见过,那些个大明星估计也是……你现在,是还喜欢他,才做这么多,不是因为愧疚,对吗?”
方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直都喜欢他,您放心。而且,出了这么多事,我不可能不会愧疚。”
“比起愧疚,我应该后悔更多一点。我后悔当年没转头回来,跟他一起进书院。”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才会在后悔。”方谕直起身来,“而且,我绝对没有玩他。”
“我一直都很认真。”
阳台的门打开了,方谕掐灭了烟,走回到屋子里。
陈舷从阳台后头探出半个身出来。
俩人撞上视线。方谕被他这鬼探头吓得一哆嗦,两眼蹭地一闭,往后退了两步。
“……哥,”方谕深吸一口气,吓得捂住自己胸脯,“你不是睡觉了吗?”
“正巧醒了。”
陈舷捂住嘴巴,咳嗽起来,咳得眼圈都红了。
方谕立马意识到是自己身上的烟味儿,于是一个箭步就往外撤。
陈桑嘉被他推进屋里。
方谕退到阳台外头,啪地把门关上,把自己关在了夜风潇潇的屋外,任由高层的夜风把自己吹成一个傻缺。
陈舷:“……”
陈舷哭笑不得地站起来。
看见他在,陈桑嘉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醒了?”她说完,又往外莫名其妙地一看,“你又抽什么风?”
方谕掸了两下身上的衣服,一脸正色:“有烟味儿。”
陈桑嘉又看看还捂嘴咳嗽的陈舷,才明白过味儿来。
陈桑嘉凉凉:“那你吹一会儿吧。”
陈舷说:“别了,进来吧,外面多冷。”
“不行,会吹到你。你才好多久,不能闻烟味。”方谕的声音隔了一道窗门,有点发闷,“你回去睡,我吹一会儿再进去。”
方谕这么坚持,陈舷也没再多说。
方谕在阳台上被吹得衣角飘飘,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拍。陈舷望了望他丑陋的狗啃板寸头,一时有点可惜。要是方谕这会儿留着之前时尚的卷毛,一定帅得上天。
可惜他现在是个狗啃头,着实帅不起来,只有滑稽。
陈舷咳嗽着走过去,站在窗门前,问他:“还喜欢我吗?”
方谕一愣:“当然啊。”
“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吗?”
“当然。”
陈舷伸出手,把枯瘦难看的手覆在窗户上。
方谕呆了须臾,连忙也伸出手,在窗户另一边,把手覆在他手上。
他们隔着窗户,短暂地相望。
陈舷望着方谕,忽然笑了起来。
外面风大了,方谕衣服被吹得飘飘。
像十六七岁的放学路。
那时候,陈舷跑得老远老远,回头望去,就看见他慢悠悠地走在后面,春天的风把他校服吹得飘飘。
第87章 衣服 “你品位不错。”
“方真圆人烂, 儿子还不错。”
陈桑嘉面无表情地发表着感想,把一杯温水递给陈舷。
陈舷干笑两声,把水接了过来, 捧着喝了两口。嘴巴里的溃疡还是疼,吞咽的时候也有些费力。
喝下半杯,陈舷把杯子还给了她:“怎么想起跟他聊天了?大半夜的。”
“你要跟他谈恋爱, 我总得跟他谈谈。”陈桑嘉接过水, “你可不能再受伤了,我得探探。”
“探出什么结果?”
“还不错。”陈桑嘉说, “我在警局,见到陈建衡了。”
这名字一出来,陈舷脑子里蒙了会儿, 才想起来,他还有这个小叔叔。
“他去警局干什么?”
陈桑嘉握着杯子, 抠了会儿杯壁,沉吟片刻:“为了老陈公司的那件案子吧。他人都死了, 要了解一下情况, 就只能找他亲属?”
也是。
陈舷没再过问。
他看了眼陈桑嘉。卧室里开着床头灯, 陈桑嘉穿着身睡衣,披头散发地站在昏光里。
陈舷眼前晃了下,恍惚间,又看见从前住的那个老小区。
老陈死之前, 他们住在江城一个老破小的小区里。就只有几十平米的小房子,卧室里连个桌子都放不下,陈舷总是坐在有些霉味的床上。
屋子里没有暖灯,只有惨白的白炽灯,一直在夜里惨兮兮地照着家里。
他们搬了好多次家了, 一开始陈桑嘉有个房子的,后来卖了,开始一直租房。
心理医生和药都太贵了。
“妈。”
“嗯?”
陈舷朝她伸开双臂。
陈桑嘉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一声,拿着水杯俯身过来,把他抱住。
陈舷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身上,蹭了蹭。
“妈,”他说,“我爱你,妈。”
“妈知道。”陈桑嘉摩挲两下他的脑袋,“都好起来了,别怕,粥粥。”
陈舷没吭声,但把她抱得更紧了。
好像所有人都在他的人生里来得很晚,明白得太晚,也兜了一大圈。方谕转了十二年,陈桑嘉也在背地里毫不自知地不要了他好多年。
陈桑嘉和方谕刚说的话,一句一句在他脑子里回放。
陈舷心里五味杂陈,但不想原谅老天爷。这人生怎么想,都太操.蛋了。
过往,那些沉痛的过往。
那些鲜血淋漓的早在他心上开了个大洞,这辈子他如何都忘不了。
那时候他孤立无援,没人救他。
他不会忘记那个禁闭室,也不会忘记出院后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他记得老陈来过,一遍又一遍的来,把他的伤疤揭了一遍又一遍。
他这一辈子都得抱着这些创伤活着,他知道。
陈舷把陈桑嘉用力抱紧。
他会痛苦,他知道,可人不能一直痛苦。陈舷有明天了,方谕回了头,陈桑嘉也拼了命地在拉他,好多人都盼望他能自由,他也想要自由。
他该上岸了,有人拉住了他。
纵使创伤会一直存在,可他也该挣扎出一条能去往明天的路。
明天是一片自由,是和十七岁那年一样的风。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
陈舷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坐起来的时候,床边的地铺已经叠好被子,看不出方谕是睡过又起来了,还是压根就没回来。
陈舷打着哈欠下床,刚趿拉上拖鞋,陈桑嘉就推了门进来。
“起来了?”她走了过来,“做噩梦了没有?”
陈舷摇了摇头。
“最近好多了。”
他边说着,边下了床,拿起衣架上挂着的毛巾盖住脑袋。他在家里一直有这个习惯,拿着毛巾盖住自己目前光芒万丈的头顶。
走出卧室,左右看了几圈,没看见方谕,陈舷开口问:“小鱼呢?”
“一个多小时之前出门了,说要去拿点东西。”陈桑嘉说,“看你没醒,早上在卧室里一直呆着,怕你又做噩梦。刚刚出门,又提醒我进来看看你。”
陈舷苦笑笑,一看挂钟,竟然都十点半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门突然嘀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指纹解锁打开了。
门打开,方谕走了进来,后面还乌泱泱地跟了好几个人。
看见陈舷,他抬抬手。
“醒了,哥。”
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回头,把门外的人招呼了进来。
“放那屋,”他指着工作间,指挥了几句,“书房大,摆在书房。搁两排摆,分开两米,别错位。”
外头那群人应了几声,把东西扛了进来。那是一群着装整齐的工人,每个人都戴着个帽子,跟着方谕的指挥,他们扛进来两排足足五六米长的银色挂衣架。
陈舷惊呆了,站在原地,瞳孔地震。
陈桑嘉跟他同样瞳孔地震,傻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工人。
几个工人扛着衣架,去了工作间。
后头又有几个工人推着推车进来,运了八九个箱子,进了工作间。
等他们全都进了屋子,开始忙活,陈舷才如梦初醒。
他赶忙跑过去,站在门口往里一看。
工人们把衣架放好,拿下推车上的箱子,把箱子上的纸胶带一个个撕开,从里面拿出一件件崭新的衣服,动作干净利落地挂上小衣架,把它们挂在大衣架的杆子上。
陈舷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迟钝地加载半天,但依然保持死机——精神经受过毁灭性打击,这十多年,他的脑袋一直有点迟钝,信息处理能力不行。
陈桑嘉回头问:“这什么情况?”
她话一出,陈舷才回过神,于是傻愣愣地回头,望向方谕。
方谕说:“仓库里的新品?还有往年没卖出去的非限定。”
“……”陈桑嘉沉默几瞬,“你在说中文吗。”
“……是中文。”
“那说人话,”陈桑嘉说,“没听懂。”
“就是在附近的专卖店里的库存。我昨晚查了下,江城市中心的大乐城商场里碰巧有一家。我早上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去了一趟,验证了身份以后,让他们把新品和仓库里往年的衣服,都拿来了一套。”
“什么专卖店?”陈舷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你的专卖店?”
“是啊,”方谕又挠挠脸,“全球品牌,很正常。哥,你小时候也跟我逛过,奢侈品牌,谁家没有专卖店。”
“……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方谕点了点头。
“都是我店里的衣服,还有帽子。”他说,“你看着挑挑,喜欢哪件拿哪件,不喜欢就退回去,都喜欢就都留下。”
方谕又望向陈桑嘉,“男装女装都有,阿姨,你也看看,都不用钱。”
陈桑嘉傻了眼。
工人们花了半个多小时,弄好了衣服。他们退出房间,出了屋子。为首的那人在门口朝方谕深深一鞠躬,恭敬极了:“那我们在下面等消息。”
方谕挥了挥手,那人便一按帽子,恭敬地退下了。
陈舷走进工作间里。
衣架已经被摆好,衣服也罗列好了。陈舷走了一会儿,拿出一件样式宽松的白衬衫。白衬衫上头绑了条牛仔蓝的领巾,瞧着很休闲。
陈舷觉得不错。
打量片刻后,他拿起标签一看——?19999。
陈舷张嘴一咳,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喜欢这件?”
方谕走到他身后,把他手上的白衬衫拿出来,毫不在意地递给他,“喜欢就拿着。”
“怎么这么贵?”陈舷抹抹嘴角,“你,是不是拿金子养了一群蚕……让它们织的?”
方谕愣了下,噗嗤笑了出来:“什么跟什么呀,没有。”
“那怎么能两万。”陈舷说,“我得拼死拼活,才能拿两万出来。”
方谕不笑了,也不吭声了。
和陈舷相望着沉默片刻,他转头,把白衬衫从衣架上慢悠悠地取下来。
“这是奢侈品的价格。”他轻声说,“的确很贵,我也知道它很贵。”
“哥,其实,我跟你一样,这几个月来,也自责,怎么我能厚着脸皮过这么好。”
“我知道,你工作不好,这么多年过得很难,没有钱。”
“都是我害的。我知道都是我害的,我知道我还不清你。”
“我去意大利,是你拿命拼给我的。这件衣服的价格,也是你那年拼死送出来的。”
“有几个晚上,我都想给你留封遗书,把钱都留给你,就去死。”他说,“总感觉只有死,才还的上你了。”
“我也知道,其实给你花多少钱,都不算能补偿你。”
“可如果不给你钱,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补偿。”方谕说,“所以,你别觉得它贵,这些钱,是我挣的。我能挣来,也是你拿命换的。”
他把白衬衫拿下来,塞给陈舷。
方谕朝他一笑。
陈舷心里头还是有些五味杂陈。他抿抿嘴,笑不出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白衬衫。
恨呀。
怎么还是有点恨他,控制不住地怨他。
陈舷又想起之前昏天黑地跑业务的日子。他搓了搓手里的白衬衫,又看了眼标签。上头白底黑字的标价数字,越看越像把刀,越看越刺眼。
明明之前都怨不动了,怎么这会儿还是有怨气。
真是反复无常,陈舷觉得自己真是个精神病。
“还恨我吗?”方谕忽然问。
陈舷抬头。方谕面色如常,平静如水。
“有一点。”陈舷说,“我有点不平衡,没关系……”
“不,”方谕说,“恨吧,这么多年,很难放下。”
陈舷一愣。
他转身,往旁边走了两步,在一堆帽子里面翻找起来:“十二年我都没回来,没找你,你生着病,还没有钱,拼了命地挣扎。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外头踩着你风生水起,你当然应该恨我。”
“我还是之前说的那句话,”方谕拿起一个帽子来,站起身,将帽子扣在他还盖着毛巾的头上,“别原谅我。”
帽檐挡住一半的视线。
陈舷说:“都复合了,还不原谅你吗?”
“不冲突,”方谕说,“十二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你还被我家人欺负,你恨我很正常。”
“你可以还跟我在一起,可以爱我,但也可以恨我离开你十二年,恨我踩着你跑了出去,在外面风生水起,让你白白受这么多年委屈。”
陈舷说不出什么话来,但这回扯扯嘴角,苦笑出声来。
“那可真是爱恨交织了。”陈舷说。
“我本来就对不起你。”方谕说,“你别原谅,我都原谅不了。你恨我,我反倒舒服点。”
“你自己心里过不去吗?”
方谕低着脑袋,闷闷点点头:“嗯。”
陈舷总算明白了。
方谕自己心里就过不去,所以陈舷如果恨他怨他,他也舒服点。
他本身就不想让陈舷原谅他。
陈舷忽然想起老陈来,老陈那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他。
可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有人发现自己对不起一个人,就每天来敲门,每天来找他,明知道他看见他就会发病,可还是来。
他知道伤口在哪儿,可还要逼近过来扯开结痂,逼他流血,还苦口婆心地说是为他好,说他们是血肉相连的父子,说他不能这样,他不能恨他。
可有的人却不声不响地退开,愿意不再接近。等他主动招了招手,也愿意冒着台风天,去给他找荒唐的一树玫瑰,说没关系,你恨吧,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陈舷伸手抱了抱他。
“好吧,”他说,“我恨你,我也爱你。”
*
陈舷最后挑了十几件衣服,陈桑嘉也没好意思多要,挑了两三件就不拿了。
方谕看了眼她的战利品,又转头看了看陈舷拿的衣服,一脸不赞许地一皱眉,转身走回衣服之间。
他回头打量几眼陈桑嘉,慢悠悠地把双手握在一起,指尖打了几下腕骨,思索片刻后,从衣架上噼里啪啦拿下来一堆漂亮阔腿裤和裙子,上衣也拿了十好几件。
他把衣服全塞给陈桑嘉,然后回头,同样又拿了十几件出来,给了陈舷。
“我不要这么多!”陈桑嘉忙说,“太贵了,你快拿回去!”
“我又没花钱。”方谕说,“拿着就行了,不敢拿你可以卖。”
“我不要!”
“拿着吧,我孝敬您的。”方谕说,“被我拿走,那家店都可以自豪十年了。他们老板一高兴,估计这个月全店员工都能涨一倍工资。”
陈桑嘉一下子无话可说。
陈舷问:“真的假的?”
“嗯。”方谕拨拉两下衣服,“所以拿着就行,留的越多,那老板越高兴。”
陈舷抱着一身衣服,也无话可说了。
方谕打了电话,把那些工人又叫上来,让他们把挑剩的衣服又搬了回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又上门来,把东西打包带走。
搬运工头头在门口又朝方谕鞠了一躬,让他签了个字后,恭敬地离开了。
嘴上说着不要,但陈桑嘉肉眼可见地相当高兴。她在客厅里对着试衣镜,拿着衣服,往自己身上不停地比划,眼睛都笑弯了。
陈舷坐在沙发上,无奈地看着她。
方谕端着几杯茶走了过来,放到了茶几上。
他望了几眼陈桑嘉往身上比划的一套衣服,没说什么,只是轻笑,把一杯热茶端给了陈舷。
“挺漂亮的!”陈桑嘉高高兴兴,回头问他,“都是你设计的?”
“不是,”方谕说,“我几年前就不设计日常服装了,只做孤品礼服,这些是工作室的设计师做的。”
“做礼服啊,这么厉害。”
陈桑嘉说完,又从沙发上拿起另一件,小跑到试衣镜前,对着自己比划:“哪套好看?”
“喜欢就好看。”
方谕说着,走到陈舷身边。沙发上已经堆满了衣服,他从里面拿起陈舷最开始挑的那件白衬衫。
陈舷抬头看他。
方谕拿着那件白衬衫,打量了一会儿,忽然轻轻一笑。
“笑什么?”
“没什么。”方谕把衣服放回去,“你品位不错。”
“?”
方谕笑意深深,意味深长。陈舷莫名其妙,捧着热茶,歪了歪脑袋。
思索片刻,陈舷说:“你是不是骂我呢?”
“没有。”方谕说,“你确实品位不错。”
第88章 生气 “你刚刚是干什么?”
方谕似乎话里有话, 但他不说,就只是讳莫如深地笑,好像心情很好——因为他放下那件白衬衫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还一路哼着歌。
他临走时说:“我下楼去给你取营养师送的饭。”
然后就一路哼着不知名的曲儿走了。
陈舷眨巴两下眼,着实看不懂他。
不过哼的歌挺好听。
营养师今天做的也是半流食,是南瓜粥和香蕉泥, 还额外带了两份营养均衡的正常饭菜。
陈舷走到餐桌前, 看见方谕把第三份餐拿了出来,愣了下:“怎么还有第三份?”
“我跟他们说的, 添一份。”方谕把这份放到陈舷旁边,“给阿姨的,省着她下厨了。”
陈舷心说那挺好, 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陈桑嘉走过来, 看见还给她带了一份,稀奇地唏嘘两句以后, 也坐下了。
方谕已经养成习惯了, 自己那份饭他看都没看一眼, 转头就把椅子拉到陈舷跟前,轻车熟路地端起南瓜粥拿起勺子,自然而然地吹了几口热气,舀了一勺, 送到陈舷嘴边。
陈舷吃下一口,咽了下去,问他:“刚哼的什么歌?”
“嗯?奇异恩典。”方谕搅了两下碗里的粥,“难听到你了?”
“没有,挺好听的, 才问问你。”陈舷说。
方谕笑了两声,没多说,又给他喂了一勺子。
“世界经典曲目,”他说,“想听的话,待会儿我给你找来听听。”
喂完陈舷,方谕才去吃了自己的饭。
陈舷坐在餐桌上没动,看着他一口一口挺斯文地把饭吃完了。
看着看着,陈舷忽然冒出一句:“你在那边也用筷子吗?”
“自己在家做饭就用,”方谕抽了两张纸出来,把嘴擦擦干净,“在外面确实不怎么用,除了去中餐馆。”
“中餐馆好吃吗?”
“分店,”方谕说,“有的地方甜面酱加得太过分了,还有店做什么巧克力馅的小笼包。”
陈桑嘉差点把嘴里的面吐出来。
她龇牙咧嘴:“那得什么味儿?”
“不知道,没吃过。”
陈舷皱起眉,歪歪脑袋,好像在思考那会是什么味道。
方谕擦干净嘴,瞥了他一眼。
陈舷两眼放空地发着呆,好像在愣神,又好像在思考。
他还是瘦,重病刚愈,青白的脸病态憔悴,双颊有点凹陷,没什么血色,小时候总是发亮的狐狸眼都消瘦萧索。
前些日子的化疗好像把他身上的血肉都榨干了,陈舷浑身骨头凸出,锁骨里都深深凹陷进去,瘦得吓人。
方谕也蹙眉,忽然又想抱抱他。
陈舷脑袋上还挂着条毛巾——没头发以后他一直这样,在家里头挂毛巾地晃来晃去。
方谕把手里的纸巾折了几下,想起陈舷以前特爱照镜子。上学的时候,三中教学楼门口有一大面贴墙的镜子。陈舷每每路过,都必得停下,总对着镜子抓抓头发抹抹脸。
陈舷其实挺在意自己形象的。
方谕拿着放温了的热茶喝了一口,忽然意识到不对——好像跟他确认关系以后,陈舷对着镜子的次数更多了。
以前只是路过的时候对着镜子抓两下,后来居然自己买了个小镜子放包里,时不时地就拿出来看看。
“你在意大利都吃什么?”
陈舷忽然又问他话,方谕回过神来。他看见那双萧索的狐狸眼又半病半亮的,有点呆呆地看着他。
“意大利面,中餐,都有,”方谕说,“偶尔在家自己做。”
“喔。”
陈舷点点头,不吭声了。
方谕轻笑,伸出手,在他脑袋上轻拍两下,然后揉了揉。
他把陈舷头上的毛巾揉乱了点。陈舷慌忙捂住,急匆匆地把它弄好,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方谕被瞪得一哆嗦。
他意识到不对,赶紧放下茶。
茶杯差点倒在桌上,方谕手忙脚乱地又伸手扶了一把。他赶紧伸手帮陈舷理好毛巾,慌里慌张地像个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的小孩。
毛巾弄好了,陈舷还是瞪着他:“你刚刚是干什么?”
“没有,”方谕讪讪地缩手,挠了挠后脖颈,“就是想摸摸你……”
方谕讪笑。
陈舷气哄哄地瞪了他一会儿,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抬腿,狠狠给了方谕膝盖一脚。
方谕痛得我靠一声,浑身一抖,捂住膝盖,低下头,倒吸好几口凉气。
陈舷站起身来,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哥!”
顾不上疼,方谕放下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哥,你别生气!哥!”
陈桑嘉叼着一口面条,目送着一个瘸子去追一个病人。
病人走路慢吞吞的,瘸子很快追上了,抓住了病人的胳膊。
但病人头也不回地给了瘸子一肘击,正正好好怼到了瘸子肋骨上。
瘸子疼得后退两步,像中了一枪,差点喷血。
看得出来,就算是个刚好不久的癌症病人,手肘骨的力量也是惊人的。
病人抓着脑袋上的毛巾,闷头走进卧室里。
瘸子捂着肋骨追了进去,可怜巴巴地喊了好几声“哥”。
“哥,”他听起来要哭了,“哥,你别生气了,你抽我行不行?生气肯定对恢复不好的!”
陈桑嘉笑了声,把叼着的面条吸溜进了嘴里。
她看向窗外。
天气不错,阳光晴朗。
*
“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陈舷一声不吭。
他背对着方谕,头盖着毛巾,盘着腿坐着,缩在床的角落里。陈舷吸了几口气,眼泪不争气地往下啪嗒嗒掉。
“你是不是想看我秃头?”陈舷愤愤地低声嘟囔,“你就看不出来,我不想给你看吗?”
“我看出来了,”方谕忙说,“我就是想摸摸你,我没想弄掉你的毛巾。”
“滚。”
“……”
身后没声音,方谕没走。陈舷吸了两口气,回头一看,就看见他还站在床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两手绞着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陈舷没好气,声音也发抖:“还站着干嘛?叫你走啊!”
“不能走,”方谕低声,“你赶我走,我也不能走的。”
陈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顿在那儿,沉默地望着方谕。
方谕无措地站在那儿,手里一直捏着衣角。
陈舷忽然生不起气来了。
他紧抿着嘴,又放不下脸。又瞪了方谕一会儿,陈舷嘟囔了句:“抱我。”
“啊?”
“过来抱我!”陈舷没好气地嚷嚷。
方谕这回听清了,他忙应了两声,爬上床来,从背后搂住他。
陈舷又把自己头上的毛巾往下拉了拉。他咬咬唇,眼角边还有泪珠欲掉不掉的。
“对不起,哥,”方谕抱紧他,“我错了。”
陈舷没吭声。
仔细想想,他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毕竟,就算他每天白天头挂着条毛巾戴着帽子走来走去,可睡觉的时候还是会摘。
一开始的时候,他倒是也盖着毛巾睡过,可睡醒的时候总是被自己翻成枕巾,没有用。
后来他就不挣扎了,睡觉的时候都会摘掉。只是白天醒来出门的时候,他还是会把脑袋遮住。
虽然方谕早就把他的卤蛋脑袋看光了。
是啊,方谕早就把他看光了,他突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每天又在试图遮挡什么。
像个笑话。
方谕把他环在怀里,手搂着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揉了几圈他的肚子。
“小鱼,”陈舷吸吸鼻子,“我是不是无理取闹?”
“没有,是我没注意你。”方谕拍拍他,“是我的错。你很好,没有无理取闹。”
陈舷破涕为笑,胸腔里有股暖流淌过去。
他靠在方谕怀里,又缩了缩身体。
“我好像,”他说,“以前也问过你,觉不觉得我很作。”
“嗯。”方谕说,“但我说不觉得。”
“你具体怎么说的?”
“你不记得了?”
陈舷点点头。
“当时我说的话,还蛮长的。我说你没有作,也没折腾我——哎,”方谕回过神来,“你现在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不气了。我是不是很好哄?”
方谕叹了口气,手又在他身上拍了几下:“你也太容易原谅我了。以后多坚持一会儿,多折腾折腾我,让我去给你买个榴莲回来再说什么的,你提点要求啊,怎么总这么脾气软。”
陈舷吃吃笑了两声:“榴莲对你来说,算什么钱。”
方谕说:“那就让我买一车回来,你总得折腾折腾我。”
“别说榴莲了,说刚才的话。”陈舷说,“你当时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不觉得你作。”方谕说,“我掏心掏肺地跟你说了好多,语文作文我都没那么掏心掏肺过。可你这人,说话却是真狠。”
“我怎么了?”
“你说,但你觉得我确实很记仇。”
“……”
“占有欲也强,控制欲更强,好可怕。”
“……”
“对人特别有执念,跟个鬼似的一直监视。”
“…………”
“最可恨的是,是卷王。一直卷,永无止境地卷。”
“………………我们,这之前,到底在聊什么?”
“星座啊,”方谕弯下身,隔着毛巾,贴着他的脸,“我天蝎座。”
那很记仇了。
陈舷想了想老陈死后,他俩刚见面那会儿,不由得轻声说:“确实很记仇。”
“我错了。”方谕又说。
陈舷轻轻地笑。
第89章 游戏 “不管年纪,你想玩的话,就应该……
一转眼, 复查完也一周多了,陈舷也又吃了一周多的半流食。
他有时候还是胃痛,刀口周围也总是痒。里面的血肉也一阵阵突突地跳, 好像抽筋似的。
医生说,这是血肉在长,千万别抓。
但陈舷不太好受。方谕就把热水袋又拿出来, 给陈舷灌满热水, 放在肚子上,多少能让他好受点。
这一周多过去, 他肚子上的刀口终于也长好了。
冯医生把纱布给他撤了下来,嘱咐他说伤口刚好,平时别拎重物。
他说:“之后只要注意别扯到就行, 可以静养,平常要多下地走走。”
“做手术完已经一个月了, 可以吃点软面条了,肉类也可以煮烂了吃一些。”冯医生又看向陈舷, “记得, 一定、一定, 要嚼得很烂再咽。”
陈舷点头:“好。”
“也暂时别扭腰什么的,会扯到伤口。虽然刀口已经好了,但你里头的组织啊、筋啊,肉啊什么的, 都还得慢慢长。得三个月左右能长好,这期间都得注意。”
“好。”
方谕拿出手机来,噼里啪啦地打起字,神色凝重,看着是把冯医生刚说的话都记下来。
冯医生哭笑不得:“一会儿我会把注意事项在微信上发给你的, 方先生。”
方谕这才放下手机:“那麻烦了。”
冯医生点点头,又看陈舷:“最近吃饭还会反胃呕吐吗?”
之前,陈舷吃饭一直时不时就反胃呕吐。出院的时候最严重,吃半碗就吐半碗,吞咽都难受。
后来静养好几天,才慢慢好起来。
这几天好了很多,能把流食吃下去了。于是陈舷点点头,说:“还是有点恶心。”
“正常的。”冯医生笑了笑,“药记得正常吃,吃饭也一点点加餐,先吃点软东西开始,慢慢养好就可以。”
冯医生走了。
门关上了,方谕回过头。陈舷跟他对视一眼,又轻轻笑起来。
陈舷转身走回屋子里,拉起衣服,对着全身镜看了眼。刀口是条丑陋的红疤痕,挺触目惊心。
陈舷伸手摸了摸,疤痕是硬的。
“看起来不像好了。”他说。
“别碰,”方谕拉住他的手,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不是说了吗,里面的组织还在长,别乱碰。是痒吗?”
“还好,”陈舷说,“就是想碰碰。”
“别乱碰了。”方谕走到他身前,把他的衣服放下,“也别掀衣服了,着凉了怎么办。”
方谕又转身拿来外套,给他披上,还给他系了两颗扣。陈舷乖乖地任由他做完这一切,眼睛在他脸上和忙叨的手上来回飘了一会儿。
等方谕系好扣子直起身,陈舷问他:“营养师说,今天做什么了吗?”
“中午的话,应该是给你做蛋羹。”方谕说,“问这个做什么?有想吃的东西?”
“那倒不是,”陈舷还是有些食欲不振,“我,我想吃,你做的东西。”
这话听着像耍任性和撒娇,陈舷其实有点说不出口。
话说着,他就低下了眼帘,也低下脑袋。脑袋上的毛巾把小半张脸遮住,长长的眼睫也遮了一半眼睛。他脸颊发红,声音也犯嘟囔地发闷。
陈舷两只手都握在一起,枯瘦的两个大拇指互相搓了搓。
方谕一下子不吭声了。
“可不可以,你来做?”陈舷问他,“就是,营养师出菜谱,你来做,那样的。”
“可以,”方谕毫不犹豫,“我这就去超市。”
“我也去。”陈舷说。
方谕脚步一顿。
“我也去。”
陈舷又说了一次,他仰起头,眼睛病恹恹地发亮——刚要开口,他一顿。
他才看见,方谕已经红透了一整张脸,正手捂着嘴巴。陈舷一看他,方谕就又别开脸,望着外头,眉角直抽。
陈舷顿了顿,噗嗤笑了声,又开口:“我都没下去逛过,医生说,要下地多走走的。”
这话是真的,搬到这儿来的将近二十天里,陈舷一直都是在家里慢悠悠地扶着刀口走来走去。
他走不快,身上还有伤,也不能下去。
方谕抹了一把脸:“也好。刀口好了,是可以下去走走。”
方谕带着他下去了,临出门前,他把陈舷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生怕他受了凉。
江城这边太北方了,就算现在都已经快三月底,外头也是刮冷风,树也没有长出多少叶子。
陈舷戴上带假发的帽子,跟着方谕出了门。
这还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下楼出门。
一出门,迎面吹来有些春寒的凉风。
方谕过来牵住他的手,拉着他慢悠悠地走在路上。陈舷重病刚愈,肚子上的刀口也刚卸下纱布,他不敢走快。
俩人慢腾腾走了半天,都没到小区门口。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嬉笑。陈舷转头一看,一帮五六岁大的小孩跑过他们,嘻嘻哈哈笑着,朝着小区公园里跑过去。
“再跑就跌了!”
后头又传来他们妈妈的声音。小孩们乐着应声,却并不收敛,还是跑。
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唉声叹气地也从陈舷身边路过了。
没一会儿,她们走远,和陈舷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陈舷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好像真的走得太慢。他回头看了看,发现所住的单元口还在视线尽头,根本就没走多远。
“怎么了?”方谕问他。
陈舷一言难尽地看他:“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
“还好啊。”方谕说,“你病才刚好,慢点走才对。再说,也没有很慢。”
“小孩都跑得比我快。”陈舷指指那群孩子。
“你就算正常走,他们也会跑得比你快的,”方谕无奈一笑,“哥,那是孩子呀,人类一生之中最一身力气没地方撒的年龄段。”
陈舷想想也是,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跑得比那还猛。
“再说,走慢一点也好,”方谕拉了拉他的手,“好久没跟你一起走了。”
方谕看着他,眼睛柔和地落在他身上。
陈舷忽然觉得方谕也没怎么变,眼睛还是十六七时的那双眼睛,总在斑驳的太阳底下柔和地看着他。
“小鱼,”陈舷说,“你如果有头发,我这会儿应该会很感动。”
“…………”
方谕一脸牙疼地抽了抽嘴角。
陈舷笑出声来,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胳膊,往他身上贴了贴。
到了超市,方谕拉着一个购物车,带着陈舷进去了。
陈舷没一会儿就飘走了。
方谕还在挂面这边比对品牌价格,一转身,发现陈舷没影了。
超市的广播里响着活力四射的推荐促销。
方谕推着购物车,在附近找了找,最后在零食区找到了他哥的消瘦身影。
这病秧子前倾着身弯着脊背,捂着肚子低着头,眼睛都快扎到里面去了。方谕走过去看了眼,就看见他深情望着的,是经典原味乐事。
“不可以。”方谕凉凉地说。
陈舷一哆嗦,回过头来,看见方谕头疼的眼神,撇了撇嘴:“我知道。”
“知道怎么还来这里?”
“我就看看,”陈舷抬手按按帽子,嘟囔着说,“没想买。”
他话是这么说,但一脸失落,眼睛不舍地往那薯片袋子上直瞟。
方谕最受不了他这样。
“等三个月,你养好病了,就给你吃。只吃一点是可以的,别这样。”
陈舷眼睛一亮:“那可乐呢?”
方谕速答:“汽水的话,不行。”
“……”
陈舷又拉下脸来。
“你别这样瞪我,可乐对胃不好。”方谕无可奈何地把他往怀里一拉,单手抱住,拍了两下,“以后就别喝了,喝茶好不好?”
“好吧。”
陈舷一脸泄气,眼睛撇向旁边,还是不满。
“等你好了,还是能吃很多东西的。”
方谕安慰了他几句。
陈舷心情好了点。
仔细一想,癌症治好了,他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往后不过是有些东西不能吃喝了,他或许该知足。
虽然再也不能喝可乐这件事,让人太伤心。
可人好歹是活下来了。
陈舷这么一想,就没了什么脾气,仰头倔倔地瞧了方谕一眼以后,一脸不服地应下来:“好吧。”
他一脸不服但听话的倔样,方谕噗嗤一下笑了。
“哥,”他说,“你挺可爱的。”
陈舷哼了一声,没说话。
方谕吃吃笑着牵起他,继续往里面逛。
买了些挂面和手擀面以后,两人回去了。
结了账,从收银台上拿下袋子,方谕把袋子换了个手拿,牵起陈舷往外走。出了超市后,方谕有点迷路,两人换了个出口出了商场。
往外走了不久,他们路过了一家游戏机专卖店。红底白字的店名尤其扎眼,想看不到都不行。
陈舷扯着方谕停了下来,抬头望了一眼。
店铺居然是他小时候最想要的游戏机的专卖店。
陈舷瞳孔一缩。
方谕跟着他停下,仰头一看,也眼熟:“这家啊。”
陈舷呆呆地转头:“你认识?”
“什么认识不认识,你以前一直说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后来买了吗?”
陈舷摇了摇头:“太贵。”
陈舷小时候一直玩的是PSP,但他一直想要个另一个人气更高的大厂的游戏机。只是这一家的机子可不比几百块的PSP,最基础的也要三四千。
他小时候成绩不好,老陈也嫌浪费钱,当然不肯给他买。
方谕没吭声。
陈舷仰头望了望他,又转头望了望专卖店,忽然发了会儿呆。这么一提,他真是这几年都没买过犒劳自己的东西,钱全拿来买药了。
那三四千的游戏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也给解离得忘了。
也不知道三四千的游戏机,玩起来什么感觉。
小时候,他好像一直盼着能把这家机子拿进手里的那天。
忽然,方谕转身往店里走,顺手就牵着陈舷一起。
陈舷吓了一跳,拉住了他:“干什么?”
方谕停在原地:“给你去买游戏机啊。”
他一脸理所当然,好像这事儿天经地义不可冒犯似的,搞得陈舷一瞬间无言以对。
“买什么游戏机……都多大了,”陈舷轻轻挥挥手,“不要了,我都三十了。”
方谕问他:“你还想玩游戏吗?”
陈舷说:“玩什么游戏,我都三……”
“跟年纪没关系,哥,”方谕说,“我也三十了,这不丢人。而且,我还挺喜欢看你玩游戏的。”
“你玩游戏的时候很开心啊,该认真的时候又很认真。”
“别说你三十了,你就算五六十,我也喜欢看你玩游戏。”他说,“不管年纪,你想玩的话,就应该玩。”
陈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第90章 黑卡 我的资金比这多
店里放着轻快的音乐, 陈舷被方谕拉着手往里走。逛
了一会儿,他看见不远处有免费体验的试机处——说是试机子,更像是免费打游戏。
一群青年少年围在那儿, 对着一个巨大的液晶屏幕搓着手柄。畅快的打击声和砰砰的装备掉落声噼里啪啦地响,配上游戏音乐,带得陈舷心脏怦怦跳, 许久不见地有些热血沸腾。
他又松开方谕的手, 情不自禁地往前飘。
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围,他抻长脖子往里看。游戏是新游戏, 不论画面还是流畅度,都跟从前没法比。
陈舷完全不认识这是什么游戏,这几年他早没有那个精神去研究这个。
屏幕里的特效绚烂得像烟花, 青少年们的笑声里,他又愣神。
尚铭没心没肺的笑声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来。
陈舷一怔, 转头,视野一晃, 他看见长相稚嫩的尚铭。尚铭穿着三中校服, 乐得左摇右晃, 在他旁边直拍大腿,眼角边都笑出眼泪了。
尚铭边大笑着,边指着前面的游戏屏幕,边嘴巴一张一合, 和他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
听不清,你说什么呢?
大声点,尚铭。
听不清。
陈舷听不清。
忽然,青少年们一大声不约而同的欢呼,把陈舷拉回了神。
屏幕上, 他们通关了。
“胜利”俩字的英文金黄灿烂。
都高级成这样了啊。
陈舷从喉咙里挤出两声苦笑。记忆里,这些游戏还是像素小人,通关节面也简陋至极。
“那个多少钱?”
陈舷回头,一看,方谕不知道从哪儿拽来个工作人员,指着这群人围着的机子问他。
工作人员忙说:“先生,这是最新上的PR14,主机是这边。这是用主机连接显示器的。如果您需要手柄的话,一共是一万八千……”
陈舷一听这数就倒吸一口凉气。
气还没吸完,方谕已经从兜里摸出钱包来,从里头抽出一张黑卡,递给了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眼睛都直了,忙接过卡。
“还有,”方谕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还有那种像PSP的游戏机,还有没有?”
“有的,您说的是掌机对吧。”工作人员忙说,“您这边……”
“不用,直接拿最新款,”方谕摆了摆手,“我也看不懂,给我一套顶配的。”
陈舷眼瞅着那工作人员热泪盈眶,望方谕的眼神像看榜一大哥。
“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
推开门离开时,专卖店的门口叮铃铃了一阵。
工作人员是把这句话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好像百日誓师时被洗脑成功的年级第二——陈舷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一直是隔壁班的年级第二担任这个脑残。
年级第一是方谕。
他每回百日誓师都翻白眼,问他他就说这个百日誓师莫名其妙,一度被班里人称为年度反洗脑第一人。
陈舷站在门口,有些无语凝噎。他转头看了看方谕,又看了看方谕手上的袋子。除了超市的那个袋子,方谕手上又多拎了一个游戏机掌机顶配套装。
他刚刚一起买下的主机和手柄,拿着太费力了,店家就说一个小时后会安排人帮他送货上门并安装。
方谕同意了。
这会儿,他把两个袋子都拿在一个手上,转头过来牵住陈舷,继续往前走。
俩人还是走得很慢。
陈舷问他:“干嘛买这么多?”
“哪里多了?一个主机还有一个掌机而已,也没多少。”
“一个不就够了。”陈舷小声,“太浪费了,那个主机快两万了。”
“两万而已。”方谕说,“换着玩嘛,我不会差你这点儿钱。我的钱,你往死里花,就当报复我了。”
陈舷一愣,笑了两声。
他长叹一声,望向前面的路。路人来来往往,阳光把路照得光芒万丈。
“哎,”陈舷说,“我刚刚看见尚铭了。”
方谕一怔:“什么?”
“幻觉。”陈舷望着路边高高低低的光秃枝丫,“没事,又幻视了而已。我看见他小时候了,那会儿我也小,都十几岁,我俩周末就跑到商场里玩电动,三十块钱三小时。”
“那时候,我俩就跟刚刚那群小孩一样,所以我才想起来了吧。”陈舷轻轻说,“话说回来,他那天怎么会跟你一起来?”
“给你栽玫瑰那天?”
方谕抬头望着填上,回想片刻,“他俩其实一直都在。你去大桥上那天,陈医生找来了,一群人急疯了,我叫上他俩了。”
“后来你要玫瑰,我找不到多少人愿意帮我,实在没办法,给他俩打了电话。”方谕说,“他俩答应得很痛快,都来了。”
陈舷没吭声。
往前走了一会儿,他才又问:“他俩,说我什么没有?”
方谕没吭声。
陈舷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了一会儿。
隔了片刻,方谕才说:“没有。”
“……没说我……居然混这么,惨?”
陈舷有点磕巴,他边说边窘迫地抬抬眼睛,看见方谕很认真地朝他摇头。
“没人会笑话你,”方谕说,“他们都知道你的,知道你本来不该这样。”
方谕停了下来。他松开手,把陈舷拉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我们都心疼你。”方谕微微弯下身来,“别乱想,他们也想你。”
陈舷愣住,忽然喉头发堵。半晌,他噗嗤一笑,眼睛弯了起来。晌午的阳光从身后照射过来,照得他后背暖融融。
他笑了几声,笑得肩膀直抖,愈合不久的刀口微微作疼,痒得不行。他都笑出眼泪来了,于是他抬手抹了两下眼睛,脑袋低下去了些。
方谕也吸吸鼻子,陈舷一看,他居然也跟着哭了,眼尾发红。
“你也心疼我?”陈舷问他。
方谕点了点头,抹了抹鼻子:“我帮你招呼他们吗?他们一直想看看你,我说,等你好一点再说。”
陈舷低低眼帘,暗自庆幸。
他庆幸方谕没让他们来。多少是小时候的兄弟,陈舷重病的模样不好看,躺在床上瘦得跟骷髅一样,还总吐。
“等我长头发吧。”陈舷说,“能长出来的,对吗?”
“当然,”方谕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了擦他的脸,“能长的。”
陈舷笑着点点头,憔悴苍白的脸上泛起些红色,眼泪啪嗒啪嗒流了几颗下来,但并非绝望。
他不复从前,他在一点点夺回从前。
方谕牵起他的手,带他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回到家里,方谕把袋子放到厨房里,转头就去帮陈舷拆开游戏机的包装。
研究了一会儿,掌机就研究好了。
陈舷端着开了机的掌机,窝在工作室的躺椅上慢慢摇。
方谕站在旁边,把掌机的盒子收好,充电线拿出来,收到旁边小桌柜的柜子里。
忙完一切,他直起身来,站在一边。
掌机里传出欢快的音乐声。
陈舷轻轻摇晃着自己,枯瘦的手指搓着手柄,还在挑游戏。他好像挺纠结,一双眉眼紧皱起来——陈舷这人还是帅的,果真好看的脸不论如何都好看,哪怕人瘦得脱了相。
那睫毛在下眼睑上投出几丝阴影,狐狸眼里亮着犹豫的光。
手里的掌机不断切换音乐,看起来他真的不知道该玩哪个。
陈舷搓了老半天,才发觉不对,一抬头,撞上方谕含笑的视线。
陈舷停住摇晃的动作,缓缓停下:“怎么了?”
方谕摇摇头,说:“还是喜欢看你打游戏。”
“为什么?”
方谕歪歪脑袋:“就是喜欢。”
陈舷也歪歪脑袋:“你不知道为什么?”
方谕耸耸肩:“不知道。”
他倒也不纠结自己为什么不知道,说完这话就走,“反正我喜欢,以后你要什么游戏机就买。我去给你做饭了,中午吃鸡汤捞面和蛋羹,行不行?”
“太多了吧?”
“我跟你分半碗蛋羹,面条也煮少点。”
“那行。”
“那我去做了。”方谕拎着一大袋垃圾出门,临走时又想起什么,“哦,对了。”
他走出去把垃圾放到门口,然后走去客厅里翻了翻,又走了回来。
方谕手拿着钱包回来的。
工作间的窗户往屋子里投下四四方方的阳光,方谕迎着光走了过来。他打开钱包,翻了翻,从里头拿出一张黑卡,走到陈舷面前,交给了他。
“拿去,”他说,“刷爆吧,好好报复我,让我家破人亡。”
陈舷愣看着他。
方谕晃了晃手。
陈舷呆伸出手,从他手里讪讪接过卡片。
“多少额度?”陈舷说,“我不会,真让你家破人亡吧?”
“这张好像一千来万。”方谕扣上钱包,把钱包塞进口袋里,“不会家破人亡的,我的资金比这多。”
“我说过了,区区两百万和两套破房子,我能给你好几个。”
“让老陈死不瞑目地见鬼去,你不需要他的钱。”方谕说,“也不用原谅他,这辈子都不用。”
放下这话,方谕转身离开,“我做饭去了。”
他手插着两个裤子口袋,潇洒地给陈舷留下一个背影。
阳光也潇洒地照在他身上。
陈舷突然觉得他真是光芒万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