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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做饭 “你好像胖了一点。”……


    方谕去做饭后不久, 门铃响了。


    陈舷戴着帽子走出卧室,看见方谕已经打开了门。来的人是那家专卖店的,他们抱着游戏主机进来了, 正询问方谕要不要帮他装上。


    “那就连在那儿吧。”


    方谕指了电视机。


    工作人员们说好,随即抱着箱子去到电视机前,拆开箱子开始连线。


    陈舷抱着双臂走过去, 站在方谕身边, 看着工作人员忙活。


    方谕低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去了半步, 跟他胳膊挨着胳膊,贴在一起。


    “话说回来,这个会不会很难拿?”陈舷小声问他, “我们应该很快就要走了吧。”


    “一个机子而已,不会。”方谕说, “我会找专业的搬家公司来的。”


    “那就好。”


    工作人员装好机子就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方谕就把阳台上的懒人沙发拖了过来, 放到电视跟前, 扶着陈舷坐下, 把手柄塞到了他手里。


    陈舷深陷在软绵绵的沙发里,看着电视上巨大无比的游戏屏幕,手里握着手柄,一时间无奈和不适一起涌上心头, 舒服得简直浑身不得劲。


    他看看游戏,看看手柄,又看看方谕:“舒服得太过分了吧?”


    “舒服有什么过分的。”方谕说,“饭再过一会儿就好了,你玩会儿吧。”


    他转身回厨房做饭去了。


    厨房里又乒乒乓乓地忙活起来, 陈舷心里头又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方谕真好。


    陈舷想,方谕真好。


    除了十二年都没来找他、查清这事儿以外,真是什么都好。


    陈舷转头又搓手柄,往下翻了好多,找见了几个眼熟的老游戏。


    都是他上学的时候预告要出的游戏,都已经成了陈年老游戏了。陈舷盯着封面发了会儿呆,想起来他从前曾经暗暗发誓,等以后上了大学自由了,要拉着方谕把这些双人游戏都玩一遍。


    陈舷默默地把这几个游戏点了收藏。


    没过一会儿,方谕把饭做好了。他过来把陈舷扶起来,把他扶到餐桌上,坐到他身边,拿起一碗煮得软烂的面条,搅了几下,吹了几口气。


    方谕又准备喂他。


    刚出锅的面条挺烫,冒着呼呼的热气。方谕皱着眉一直吹气。


    看着他这副模样,陈舷坐在位子上笑了声,说:“哎,我想再买个手柄。”


    “怎么了?”方谕吹着夹起来的一筷子面条,抬起眼睛看他,“那个手柄不好用?”


    “不是,想让你跟我玩。”


    方谕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等你忙完了,应该有空陪我玩吧?”陈舷问,“没空吗?”


    “有空。”方谕手上恢复动作,“当然有空,我闲得很。”


    “那就好,你挣这么多钱,最近还每天都在做衣服,我以为你很忙的,会没空。”


    “最近忙而已,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还差几件衣服?”


    “时装秀要三件,去年已经做了一件送过去,还要做两件。还有一个客户下的订单,但那个不太着急,她七月份才要。”方谕说,“这种大时装秀,都是提前准备的。”


    陈舷明白了什么。


    方谕其实可以不这么赶的。按照他原来的安排,他会在二月初弄完家里的事情后就走,回了意大利就会做这些衣服。


    估计这会儿,这几件礼服早做完了。


    “我耽误你的时间了?”


    陈舷轻声嘟囔。方谕一惊,连忙抬头,张嘴刚要解释,陈舷接着又说:“那也是应该,礼服再贵也没我贵。”


    “……”


    “你敢说不是?”


    陈舷抬起头来望向他。这张青白消瘦的病脸面无笑意,嘴往下撇,半低着眼瞪着他,还是那样发倔,还有点傲。


    方谕一下子没话说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当然没你贵,你是最贵的,”方谕把碗端过去,夹着一筷子吹凉的面条送到他嘴边,“裙子熬夜能赶,你的事我不能耽误。来,贵哥,吃面。”


    陈舷没压住嘴角,抽搐了会儿,还是笑了。


    他张嘴,心情很好地叼住筷子,吸溜一下,把汤里浸着的面条也吸起来了,整根整根地吸了一大口起来。


    “哎哎哎,别吃那么多!咬断,咬断呀哥,吃那么多不行!”


    “对对,慢慢嚼,你要嚼得很烂再咽……再嚼一会儿。对,就是这样,很好。”


    把嘴里的面嚼得快烂成泥了,陈舷才吞了下去。


    过了这么多天,吞咽也好多了,倒是不费力。可这也是他这么多天第一次咽非流食,过喉咙的时候还是不适了下,陈舷咳嗽了两声。


    一抬头,他看见方谕含笑看着他。


    “怎么了?”陈舷从旁边拿起纸来擦嘴,看了看纸巾,“我嘴上沾到了吗?”


    “没有,你很好。”方谕笑笑,“我就是觉得,你真的快病好了,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是吗?”


    “是啊,”方谕说,“你快回去了,哥。”


    陈舷愣了瞬。


    方谕低着头,又夹起一筷子面,呼呼地吹了两口气。


    吃完饭,陈舷站在客厅的全身镜前面。


    他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还是瘦得跟竹竿似的身体,消瘦憔悴没有血色的脸。眉毛都在这几天里跟着头发一起掉干净了,浑身上下一根毛都没有,整个人像个来阵风就能被吹走的纸片。


    真是看不出哪里像从前,一如既往地难看。


    方谕却偏偏说他和从前一样。


    大设计师,怎么眼睛还不好使。


    陈舷心里嘟囔了两句。


    他走去方谕的工作间。


    工作间里有个假人,是个人体模特。


    方谕这些天里把礼服的雏形做出来了,已经穿在了她身上。


    那洁白的布纱造型飘逸,飘飘欲仙。


    陈舷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了会儿。


    还挺漂亮的。


    虽然他这个外行看不出什么名堂。


    日子一天天过去,模特身上的礼服渐渐完整。露肩齐胸的内衬外,是一件搭在两肩上的披肩。披肩上的绸缎有好几层,绣着几圈刺绣,陈舷头一次发现衣服也能有这么多层次。


    第一件礼服做好了,方谕把它放进了角落里,从旁边的大柜子里又搬出第二个人体模型。


    方谕日夜赶工,没过几天,第二个人体模型身上也有了一套礼服的雏形。


    他这边日夜不休地忙工作,也没耽误照顾陈舷。每回早中晚的饭点,他都准时到厨房里给他做饭,做完就亲力亲为地喂给他。


    陈舷这几天早就不手疼了,但他没说,就这么让方谕一天一天地坐在身边,给他一勺一勺地对饭吹气,喂他吃饭。


    陈桑嘉换上方谕给她的衣服,出门去走了两天亲戚,顺便把钱给还了——陈舷一开始确诊的时候,为了那笔天价手术费,她东跑西跑了好久,借了好多钱。


    方谕把钱给了她,让她去还上。


    陈桑嘉出去跑了好几天,晚上也回不来,只打电话给陈舷说,他七大姑八大姨要请她吃饭。


    就这样,她又一连好几天没回来,晚上还睡在一开始他们娘俩住的那个老破小里。


    那房子还没退租。租期还有一个月,正好到四月底。


    方谕说到时候再搬家,陈舷没意见,陈桑嘉也同意。


    在老破小里住了十天左右,陈桑嘉才把借了钱的亲戚跑完。


    等她回到大平层这个宽敞的家里,一进门,她就看见陈舷靠着懒人沙发坐在客厅里,手里搓着个游戏手柄。


    他戴着方谕给他买的带着假发的帽子,两条腿并在一起晃呀晃,整个人惬意至极。


    ……看着还挺舒服,像度假。


    听见开门声,陈舷转过头,对着陈桑嘉挥了挥手:“妈。”


    打完招呼,他又扭回头,继续在屏幕上搓着方向键,噼里啪啦地走剧情。


    陈桑嘉脱下鞋子走过来,哭笑不得地问他:“这电视还能打游戏?”


    “小鱼买的。”陈舷指指主机,“亲戚都走完了?”


    “走完了,我说你病好了,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我又吃饭又玩的,还说等你好一些了,要带着你也去玩。”陈桑嘉在他旁边坐下,“我估计是没机会了,我们马上就要走。哎,这游戏机多少钱?”


    “一万八。”


    “一万八!?”


    陈舷点点头。


    “我靠了,游戏都这么贵。”陈桑嘉惊疑不定,“他没嫌贵?”


    “没有。”陈舷说,“我嫌了,他没嫌。”


    陈桑嘉苦笑两声。


    “玩吗?”陈舷把手柄递给她,“还挺简单的。”


    陈桑嘉接了过来,对着手柄上乱七八糟的按键皱起眉:“这怎么玩呀?”


    “这个是这个……”


    陈舷给她解释了一通,陈桑嘉大概懂了些。她试着动了动,屏幕上的小人一跳一跳地蹦跶了起来,往前面跑。


    “挺有意思,”陈桑嘉推动小人往前走,脸上带笑,“他还做衣服呢?”


    “嗯。”陈舷晃晃两条腿,“要做完了,还剩一套,也开始做了。”


    “速度快啊。”陈桑嘉挺意外。


    “晚上也在赶,能不快吗。”陈舷说,“说早点赶完早点走,要带我去海城看房子。”


    陈桑嘉皱皱眉:“他就让你晚上一个人睡?”


    “没有,他又买了个沙发床,放在书房里,让我睡那儿。说怕我做噩梦,有什么事儿马上就能叫我。”陈舷说,“他还说不会吵到我的,跟我发了好几遍誓。”


    陈桑嘉舒展开眉头:“那吵到你了没?”


    “还真没有,他基本没什么动静,就是剪布料做刺绣……听着还挺催眠。”


    “沙发床会不会硌得慌?”陈桑嘉说,“就是个简易床吧,肯定没有卧室的大床好睡。”


    “也没有,挺舒服的,他还把医院那套床垫铺上面了。”陈舷说,“你要不去躺躺试试?”


    “得了吧,给你买的,我睡什么。”陈桑嘉说,“对你好就行了,我对他没别的要求。”


    陈舷笑了笑。


    “这么忙,他平常顾得上你吃饭吗?”陈桑嘉问他。


    “嗯,饭点的时候总出来做给我。”陈舷说,“医生说要少食多餐,他就做多一点,每回都吃的少,等过两个小时再回锅热一遍吃。”


    “他又定了好几个闹钟,每回一到点就出来热饭。”


    陈桑嘉说:“真勤快。”


    “以前就这样,有事没事就问我有没有地方疼,从兜里掏个膏药或者肌贴出来,就要给我贴。”陈舷说,“我小时候总觉得他是哆啦A梦,口袋里面怎么什么都有。”


    陈桑嘉笑了两声。


    “你好像胖了一点。”她说。


    “是吗?”


    “嗯,”陈桑嘉说,“晚上妈给你做东西吃吧,让他好好做衣服,早点带你走。”


    第92章 送衣 【水里很自由。】


    “让他好好做衣服, 早点带你走。”


    陈舷愣了下,说:“你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啊。”


    陈桑嘉跟着一怔,随后噗嗤笑开:“那倒也是。”


    “不过, 我决定了,我不会打扰你俩的。我还是想卖甜品,做饮料, 妈妈小时候就想有家自己的甜品店。”她说, “等到了海城,我自己去弄资金, 不要他的钱。我去租个两层的门市,一楼开店,二楼睡觉, 也很好。”


    陈桑嘉说,“总跟我在一个屋檐底下, 你也不好意思跟他撒娇吧?”


    陈舷哑然。


    “我不会嫌你碍事的,”陈舷说, “我可以私底下偷偷地跟他……”


    “偷什么?都偷偷多长时间了, 现在还要偷偷的。”


    “你去跟他正大光明的, 在自己家还偷什么。我知道你不嫌我,可我也不想让你不自在。”陈桑嘉说,“我就要你幸福,要你干什么都自由。连你妈我自己, 都不能挡你的路。”


    陈舷说不出话。


    “又不是见不了面了,妈会跟你去的呀。我们到时候是在一个城市里,你想来看我就来看我。以后,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就给你做果茶。”


    “就这么说定了。”陈桑嘉轻轻拍了他两下, 放下手柄站起身,“妈给你做饭去。”


    她转身往工作间那边走,找方谕要菜单去了。


    陈舷沉默很久。


    屏幕上的游戏小人不动了,过了好长时间都没人操作。


    时间一久,小人发出了待机提醒的音效,陈舷才回过神。


    他拿起手柄,搓了一会儿。


    小人又往前走。


    游戏声依然清脆,可陈舷忽然愣神。


    【妈妈小时候就想有家自己的甜品店。】


    【我就要你幸福,要你干什么都自由。】


    水声。


    他听见呼噜噜的水声,看见清晰的水底,看见随着呼气往上升起的泡沫。


    【陈舷。】


    陈舷听见呼唤,于是回头。


    他看见了教练,那个一直负责他特长的教练。他跟老陈站在一起,正说着什么。


    【走特长,也得喜欢才能坚持。】教练语重心长,【你喜欢游泳吗?】


    【挺喜欢的啊,】他听见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然后一笑,【水里很自由。】


    陈舷突然心思很乱。


    自由。


    自由。


    真是个曾经遥不可及的词,但现在就在他手边。


    陈舷五味杂陈。


    他放下手柄,站起来,又去全身镜面前看了看自己。


    还是瘦,看起来干巴巴的,但是陈桑嘉说他胖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陈桑嘉从方谕那屋走了出来,拿着手机就去厨房了,估摸着是从营养师那儿要了菜单。


    陈舷张开瘦巴巴的两只胳膊,飘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看见方谕正在拿着剪子对布料比划。


    听见开门声,方谕一转头,见是陈舷,放下了剪子:“怎么了?”


    陈舷张着双臂,小步小步地慢慢倒腾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到底怎么了?”方谕在他怀里转过身,也把他抱住,“饿了?”


    “没有,”陈舷说,“突然想你了。”


    方谕便笑了声,没再多问,把他环在怀里,拍了几下后背。


    陈舷埋在他身上蹭了蹭,问他:“喜不喜欢我?”


    “喜欢呀。”方谕说。


    “我现在都没几颗牙了,你也喜欢我?”


    “跟牙有什么关系。”方谕捏捏他的脸,“我爱你,哥,就算你嘴巴里一颗牙都没有,我也爱你。”


    陈舷没吭声,跟方谕对视半晌,他半张脸渐渐红得像要冒血。陈舷低下眼帘,躲开方谕的手,重新往他身上把脸一埋,把他抱紧。


    方谕拍拍他的后背。


    陈舷埋在他身上,想起陈桑嘉刚刚的话,还有他们之前在阳台上说的话。


    陈桑嘉语气真是有点重,她对方谕着实不太客气。


    方谕怎么想的呢。


    陈舷忽然想,他是什么心情?


    住院那时候,他回了央礼府,对着方真圆拿出断绝亲子关系的协议书的时候,他又是在想什么?


    那个破碎的家,是不是成了方谕的电车难题?


    陈舷和方真圆被放在天平上,老天爷逼着他二选一。


    “小鱼。”


    “嗯?”


    “你会想妈吗?”陈舷冷不丁问他。


    方谕愣了下:“什么?”


    “……”陈舷沉默了会儿,“就是,你会不会想方真圆?”


    他边说边偷偷仰头,就看见方谕错愕的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想?”方谕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怀里拉开,“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让你这么想了?”


    陈舷摇了摇头:“不是。”


    “我就是……你看,我妈一直在身边。住院这么多天,还有出院这几天,她都在照顾我,对你语气也不太好。我总觉得,对你不太公平,所以……你会不会想方真圆?”


    “多少是你妈。”陈舷低下脑袋,“你会不会,还是想她?待在我身边,你有时候会不会委屈?”


    方谕没说话。


    陈舷也没仰头看他,他不敢看。


    片刻,方谕拉着他,往旁边慢慢地走去,扶着他坐在了一张松软的椅子上。


    陈舷坐下。


    方谕半跪在他面前,仰起头。


    “听我说,哥,”方谕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有个好母亲。”


    陈舷愣住。


    “她跟你拉过勾,教你怎么洗水果才干净,知道你不爱吃鱼吃海鲜,压根就不做,还每年都给你买蛋糕买礼物……能让你做很多事的时候都会念叨,就说明,你小的时候,她对你无微不至,一直照顾你。”


    “我都知道,”方谕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以前总说。”


    “阿姨照顾你,爱你,可世上不是每个母亲都像她一样,所以你别用自己的思路琢磨我。”


    “方真圆是个畜生,她没有好好照顾我。就和你恨老陈一样,我也恨她。所以,我不会委屈,也不会想她。”


    陈舷说:“我是恨老陈,可也会羡慕别人有个好爹。”


    “那倒也是,”方谕笑了声,“我倒也挺羡慕别人父母双全。”


    “那……”


    “可我不会委屈,”方谕说,“我知道我妈是个烂人。她从来没有,也不会做那些让我羡慕的母亲会做的事,所以我也知道,委屈没用。我的羡慕,是源于自己没投个好胎的遗憾,不是跟她一刀两断的懊悔。”


    “我不会因为羡慕而回去,因为我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陈舷不说话了。


    “那个家,只有你对我好。”方谕对他说,“多少遍我都会这么告诉你的,我要你,我不要方真圆,我选你。”


    陈舷沉默半晌:“我妈有时候对你语气不好,你会委屈吗?”


    “我很高兴她对我语气不好。”


    “什么?”


    “对我语气不好,说明很护着你。”方谕说,“你能好好的话,我怎么都行。”


    “再说,我也的确值得她对我没好脸色。”


    “我对不起你,你妈当然会对我语气不好呀。”


    他说,“而且,我不会委屈的,你还要我。有这个,我就够了,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陈舷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扑下椅子,扑到方谕身上。他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方谕也抱住他。


    方谕真是瘦了很多,这么多天不分昼夜地工作,不好好吃饭,他又瘦了。


    陈舷抱着他瘦得凸出的骨头,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在那寥寥几个年少冬夏里,曾问了无数遍的话:


    “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吗?”


    “能,”方谕说,“没人带得走你了,你别怕。”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陈舷把红透了的脸低下去,往他身上一埋。


    *


    中午吃过了饭,下午的时候,陈桑嘉带陈舷去了一趟口腔诊所。


    之前方谕就带陈舷来过,但那时候他嘴里有几处大溃疡,牙医看得直摇头,说假牙倒是能做,但是最好等溃疡好了再说,不然得多受罪。


    一听要多受罪,方谕马上就带着陈舷走了。


    在家上了好几天西瓜霜,又去口腔诊所特地开了药,陈舷的口腔溃疡总算好了。


    本来,方谕打算下午自己带陈舷来,但陈桑嘉看他衣服还没做完,就揽下了这个陪同的活,改成由她带着陈舷来了。


    到了口腔诊所,闻见空气里的药水味儿,陈舷嘴里就一阵被钻钻开的酸疼。


    小时候,他曾来诊所种过牙。


    他受过几次电钻大礼包。


    陈舷悄悄捂住脸颊,已经开始害怕。


    “怎么了?”陈桑嘉问他,“又疼了吗?又溃疡了?”


    “没事,想起之前看牙了。”陈舷揉了揉脸,“走吧,去问问。”


    他肉疼地带着陈桑嘉走了,去了前台。


    前台给他们挂了号,请他们去一边坐着等候。


    俩人一前一后地坐到座椅上。


    “103号,”陈桑嘉看了眼挂号单,坐在他身边,“应该等不了多久。”


    “嗯。”


    陈舷应着,靠到靠背上,等了一会儿,偏头看了看。


    他盯着陈桑嘉的侧脸:“妈。”


    “嗯?”


    “以后跟小鱼客气点儿呗,”陈舷说,“他都没有妈了。”


    陈桑嘉沉默良久。


    “行。”她答应下来,“我跟他客气点。”


    陈舷苦涩地笑笑。


    笑了还没几秒,忽然,里头走出个白衣护士:“103号,过来这边。”


    “诶,这就叫了。”陈桑嘉应声,“来了!”


    陈舷瞬间消失了笑容。他苦着脸,跟着陈桑嘉站起身,手插着兜,慢吞吞地往诊室里面挪步,一脸的苦大仇深。


    太阳落山时,陈舷和陈桑嘉回到了家里。


    在门口换了鞋,陈舷趿拉着拖鞋,伸起手就往方谕的工作间里呼呼悠悠地飘。


    方谕正在人体模特跟前比划,确认布料的效果。


    门被打开,他一回头,就看见陈舷哭丧着脸瘪着嘴,病恹恹地脚步飘忽着过来了,像条在外受了欺负的小狗。


    “怎么了这是?”方谕单手松开布料,扬起一只手,把他单手揽住,“路上遇上事了?”


    陈舷抱住他腰身,摇摇头,又抬起头,眼尾发红:“把牙全都给我拔掉了,说方便用义齿。”


    方谕无可奈何地一笑,把夹在耳朵上的铅笔扶了扶,搂着他往旁边的桌子去了两步,把手上的布料放了下来。


    陈舷才看见,他还在耳朵后边别了根笔。


    “疼了吧?”


    方谕两手捧着他的脸,揉了两下。


    陈舷点点头,忽然更委屈了,眼里直泛泪光。


    “好了,别哭。都拔了也好,以后就不会疼了,你不是总说牙齿松松的,很疼吗。”


    “全拔了也很疼啊,还有六颗呢,全拔了!”


    陈舷很愤慨地说了两遍“全拔了”。


    可身体还没全好,又喊不大声,他只能虚弱地嚷嚷。喊得太用力了,又扯到嗓子,陈舷咳嗽起来。


    “好好,很疼,我知道。”方谕拍拍他的后背,连忙安抚,“我错了,你别用劲儿。牙做好了?”


    陈舷点了点头。


    “我看看,”方谕抬起手,摸住他的脸,张嘴说,“啊。”


    “啊。”


    陈舷张嘴。他的牙原本在这段时间里松的松掉的掉,只剩下牙床。


    但这次一张嘴,满嘴都是模样很好的白净义齿。


    方谕打量一会儿,觉得不错,点了点头。


    他揉揉陈舷的脸:“不疼了啊,我给你吹吹?”


    那有点太恶心了,陈舷讪讪推开他:“那倒是不用了。”


    方谕笑了两声:“行。对了,这件衣服大概这礼拜就完工了。”


    “这么快?”


    陈舷往旁边看了两眼。第二件礼服的确也有了“人形”了,是绿色的一件,几缕金丝在上头走线刺绣,像春天透过叶子缝隙照射下来的金阳。


    “没剩多少了,”方谕说,“等他们把衣服运走,我就叫搬家公司来,把这个家里的东西也搬搬。然后我们就去海城,我领你去看看房子。”


    他说到做到。


    又过几天,第二件礼服就完工了。


    一大清早,家里的门就开了,一群着装整齐的工作人员走进来,把方谕的两套礼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一堆防震东西。


    好不容易放进箱子里,他们又拿来一个巨大的保险箱。


    他们把箱子放进了那笨重的、高级的、巨大的黑色保险箱里。


    关上后,还把保险锁上了两层。


    陈舷正在餐桌跟前吃早饭,一看见此情此景,嘴里慢吞吞嚼着的一口面条差点掉出来。


    陈桑嘉也瞪得眼睛都要掉进碗里了。


    工人们把箱子放上推车,正要走,方谕叫住了他们。


    他走过去,对着他们一挥手:“向后转。”


    工人们没有多问,齐刷刷地背过身。


    方谕蹲下去,把保险箱的表盘重新拨了一遍,开了锁。


    他从兜里拿出了个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像手电筒似的,对着箱子里面照了一圈。


    片刻,他收了东西,关上箱门,又对着外围照了一圈。


    在找什么?


    陈舷捂着嘴嚼着面,猜测,该不会是在检查那个保险箱上有没有针孔摄像头吧?


    方谕收起那东西,抬手对着表盘哔哔哔地操作一通。保险箱响了挺久,他好像在改密码。


    终于大功告成,方谕一抬手,噼里啪啦地把它拨乱掉。


    “走吧。”


    方谕站起身,大手一挥。


    工人们恭敬弯身致意,推着车子离开了,关上了门。


    方谕松了口气,转身走回到餐厅这边。他去厨房里洗了手,走到餐桌跟前,坐到陈舷旁边,拿起盘子里的一片吐司,开始往上面抹蓝莓果酱。


    陈桑嘉问他:“怎么还要拿保险箱送?”


    方谕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他昨晚通宵没睡:“当然要拿保险箱,这么长的运送时间……送衣服的这帮工作人员里,谁能保证没有商业间谍?”


    “还有商业间谍!?”


    “当然有。只要拿到了你的衣服,对着成品画出设计稿,在你发表之前先行发表,你就发不成了,因为会被怀疑抄袭。”


    “没赶上你,也能在你发表之后再发出设计稿。只要稿子一出,你也会陷进抄袭风波里。”


    “什么都得防。”


    方谕说完,单手托着吐司,往嘴里送了一口。


    陈舷用力咽下嘴里嚼烂的面条。


    “以前你被偷过?”他问。


    “嗯,”方谕应下,“做这行都这样。”


    他语气轻松,说得毫不在意。


    陈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问,低头看向碗里软糊糊的汤面。


    被偷过创意啊。


    应该还被落井下石过。


    他也不太容易吧。


    第93章 坟头 “我就是有病,怎么样。”……


    两件礼服都送出去了, 方谕终于无事一身轻。


    陈舷早饭还没吃完,他就把搬家公司的叫来了。


    吃完了饭,陈舷穿着家居服, 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的,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去。


    整个屋子一点、一点的,空下来。


    陈舷忽然就想起陈胜强再婚的那几天。


    原本他和老陈住了好几年的那间老屋子, 也是这样被一点一点搬空的。


    “哥。”


    方谕叫他, 陈舷回过神来。


    方谕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来了,陈舷发着呆, 毫无察觉。


    方谕眉头微蹙地看着他:“怎么发呆了?早上吃药了吧?”


    “吃了,”陈舷说,“我没事, 普普通通发个呆。”


    方谕松了口气。


    方谕以为他犯病了,陈舷看得出来。他轻笑笑, 又看了眼忙碌着的搬家工人,说:“小鱼。”


    “嗯?”


    “我想去看看老陈, ”陈舷说, “去海城之前, 我想去看看老陈。”


    *


    “您的东西已经都搬空了。”


    “那就先在我们公司这边放着,等您在海城那边定下来了,再联系我。”


    “到时候,我们再给您送上门。”


    “您放心, 肯定一件都丢不了……”


    陈舷换了衣服,坐在车里。


    车子里还开着暖气,坐垫也是热的。浑身一热,陈舷又昏昏欲睡。


    他的身体还没养好。身子发虚,就容易困——这是他妈陈桑嘉前天说的。


    陈舷靠着车窗, 强打着精神往外面看。


    方谕正在车外头和搬家公司交涉,边说话边点着头。


    这人现在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说搬家就搬家。


    陈舷盯着他的背影。距离复查结束也好几天了,方谕脑袋上的毛长齐了些,成了一头终于有点儿型的板寸。


    相比之下,陈舷的脑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陈舷幽幽叹气。


    “传我!”


    “这边啊你个脑残!”


    另一边不远处,响起声音。陈舷回头,才看见南边有个篮球场。


    篮球场里,一群半大小子正在打球。


    四月初了,还不是很暖和,可他们却只穿着短袖短裤,在篮球场里跑来跑去,围着一颗球跳上跳下。


    陈舷挪挪屁股,慢慢爬到另一边的车窗旁,脑门抵着窗户,往篮球场里望过去。


    他望着篮球场里的火热朝天,一时出神。年轻真好,每个人都嚷嚷着,疯了似的跑。


    看了不知多久,车门啪嗒一下打开了。


    陈舷回头,方谕上车来了。


    “看什么呢?”他说,“坐好,哥。”


    陈舷坐了回来,又指指外面:“小区里还有篮球场?”


    “啊,是有,南门这边有一个。”方谕说。


    车是他租来的,小区保安不让往太里面走,只让司机停在南门附近。他们是出了家门之后,往南门这边走了一段路,才上了车。


    陈舷都没往南门这边来过,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


    “小区里还有公园,给小孩玩的沙地也有,”方谕说,“毕竟是个出名的高档小区,该有的都有吧。”


    “不知道有没有泳池。”


    “……”


    方谕突然不说话了。


    他一沉默,陈舷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时嘴快说了什么。


    ……怎么说泳池了。


    陈舷摸摸嘴巴,转头看了方谕一眼。


    方谕有些表情复杂,和他对视后,就苦笑起来。


    “泳池应该也有,”他说,“可你现在还不行,等再好一点,我带你去。”


    “好。”陈舷说。


    方谕忽然没再吭声,车上有一瞬陷入死寂。


    死寂了会儿,方谕犹豫地开口问他:“你真的要去看老陈吗?”


    “嗯,想去看一眼。”


    外头,不知哪个小孩打球打赢了,响起一群孩子的大叫欢呼。陈舷往外看了眼,看见那群孩子簇拥到一起,边笑边跳。


    陈舷还是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


    他扯扯嘴角,难看地笑起来,又转头回来看方谕。


    方谕还是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忧虑担心。


    陈舷问:“你不想让我去?”


    方谕点点头。


    “还去看他干什么,”方谕说,“让他烂死在那儿算了。”


    “去看看吧。”陈舷说,“就去看最后一眼。”


    他这么坚持,方谕没话说了。


    方谕重重叹了口气,对前座的司机说:“去宁城的凤凰山。”


    “操。”


    陈桑嘉本来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上一声没吭,一听这山名,坐不住了,张嘴就骂,“死了丢路上狗都不理的造孽玩意儿,还整到凤凰山上去长眠了?临死前是把家里剩的五斤猪皮都糊脸上了吧。”


    “……”


    陈舷眼瞅着方谕瞪大眼睛惊呆了。


    他又眼见着方谕眨巴几下瞪大的眼,迷茫地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脸皮真厚。”陈舷翻译。


    方谕又震惊地把两眼一瞪。


    前排的司机笑出声来。


    陈舷也没忍住,吃吃笑出声。


    方谕还是在宁城呆的时间太短,到今天都听不出这里的人的话中话。


    陈舷忽然心情好了许多,他往方谕身边蹭了蹭,身子一歪,靠在了他身上。


    方谕也把脑袋一歪。


    他俩脑袋靠着脑袋,人靠着人。


    暖气在吹,陈舷看见外面的树发了芽。


    车子开出了小区。


    开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宁城郊区的凤凰山。


    陈桑嘉嫌晦气,不愿上去,就坐在车子里等。


    方谕陪着陈舷上去。


    车子开了足足三个小时,下车的时候陈舷腿麻,晃悠了下,差点站不稳。他扶着车门,低头锤锤膝盖,又起身揉揉自己的尾巴骨。


    方谕连忙走过来问他:“腿麻了?”


    陈舷点点头。


    方谕扶他走到一边的座椅上,给他揉揉腿,又捏着膝盖抬了几下,活动了会儿。等陈舷好了,方谕才带着他走到山脚下的入口处,买了两张缆车的票。


    这山上本就是一整座的墓地,进山倒是不用钱,但如果要坐缆车,就得买票了。


    缆车倒也不贵,十几块钱一张票。


    坐着缆车上了山,陈舷往下看。


    缆车下,是一片又一片的墓群。


    到了地方,出了缆车,往旁边的偏路里又走了片刻,陈舷看见了老陈的墓。


    老陈葬在山顶,最顶层的地方,买的是最好的墓地。一块小山丘上,他一个墓碑傲岸独立。


    陈舷走近过去,看清了那墓碑——它已经花了。


    不知谁把它划得破破烂烂,连老陈的名字都看不见了,只有两个被划出来的大字分外显眼。


    【畜生】


    陈舷对着墓碑,良久无言。


    “……你干的?”


    方谕应下:“嗯。”


    陈舷噗嗤笑了。


    高处不胜寒,迎面吹来冷风。陈舷被吹得眼睛一眯,咳嗽了两声,衣角翻飞。他按住帽子,和老陈的破烂墓碑两两相望。


    方谕走过来,把他往怀里一拉,侧了半个身挡在他面前,帮他挡风。


    方谕就这么遮了他一半的视野。


    老陈的坟头长草了,陈舷看见几棵草在跟着风摇曳。


    陈舷沉默了很久。


    “我,”他轻轻说,“我得病的时候,其实会想,他要是知道我活成这样,病成这样,他会想什么?会不会,有一点后悔?”


    “会不会终于知道,从头到尾错的都是他。”


    “他会不会后悔,没对我好一点。”


    方谕没吭声,只是把他抱住。


    陈舷继续说:“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拿了我的抚养权,又不好好养我呢。”


    陈舷两手环住他,把脸埋在他身上。他不再看那个墓碑,视野里一片黑暗,“怎么让我一直一个人。”


    “以后不是一个人了。”方谕说。


    陈舷沉默,没动。


    好半天,他从方谕身上起来。风还在吹,老陈坟墓前几棵杂草摇摇。


    最后看了老陈一会儿,陈舷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向方谕,一笑:“帮我个忙?”


    “什么?”


    “把他墓碑拔了。”


    *


    陈舷有点强人所难。


    他知道自己强人所难,毕竟老陈这墓碑,他也有份——虽然他不是全款,但多少有点他的股份。


    所以他知道,老陈的墓碑做工精细,还一早就在地底下做了地基,根本拔不了。


    但他更知道,方谕不管那些。


    方谕果然没管那些。听了他这话,方谕只放下一句“等我”,就把他放在路边一个不受风的地方,让他乖乖坐着,自己匆匆下山去了。


    陈舷捧着热水壶,等了他十几分钟,方谕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拿着把铁锤子。


    “幸好,山底下的超市有。”


    他这么说着,扶着陈舷起来,又回到了老陈的坟前。方谕二话不说,对着老陈的坟墓,狠狠一锤子就砸了下去。


    咚、咚、咚!


    一锤子,又一锤子。


    老陈的坟墓被一点一点砸碎,一点一点砸没,最后只剩了个墓桩子。碎石头滚落一地,石屑石灰飞扬,老陈的名字随风飘走,再也没人知道。


    他成了个没名没姓的坟头。


    最在乎面子的老陈——陈舷唯一的价值,就是在朋友的酒席上作为儿子给他拿来做文章的老陈——这样的老陈,终于连块墓碑都没有地死了。


    几十年的人生,只留下个没墓碑的烂坟头。


    陈舷心里终于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他笑了声,走过去,朝着老陈的坟头踹了一脚,拔掉了几棵他的坟头草。


    方谕直起身,看着他。


    陈舷也看着他。


    风在吹,时隔十二年的风在吹,他们之间的风在吹,穿越噩梦的风在吹。


    陈舷伸出手,把方谕的手拉了过来。


    他跟他十指相扣,然后又转头,和方谕并肩,望向老陈的坟头。


    “我有病,”陈舷对坟头说,“我就是有病,怎么样。”


    “我还活着。”


    第94章 海城 灯火辉煌的新城市。


    坟前风大, 陈舷终于出了口恶气。


    说完这句话,他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开春了,他口中呼出的气无影无踪。


    陈舷心里松快, 可又奇怪地没有太高兴。


    预想中的高兴和兴奋没有到来,他看着天上飘着的朵朵白云,吹着春日的高风, 忽然不知所措。


    像一个小孩被扔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他举目四望,不知所措。


    【我儿子以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再也不生病!】


    他想起小时候,他胃炎的大病痊愈,老陈让他骑在自己肩膀头子上, 举着他转圈玩。


    他又想起那天。


    书院的人来了,他们把他打了一顿, 塞进车里。陈舷捂着流鼻血流个不停的鼻子,恐惧地回头望。


    望见老陈阴沉的脸。


    他站在远远的地方, 冷着脸, 看着他被一群人拖着个垃圾似的, 塞进了车里。


    方谕带着他坐了缆车下了山,陈舷在车上晃了几下腿。天气没变,他看着远处的阳光,却还是觉得冷。


    可他不该冷了, 老陈已经死都没法安息了。


    陈舷觉得自己该高兴点。


    一下缆车,他就强打起精神来,走了下去,哼起个小曲来,是前几个月挺流行的摇滚曲子。


    这歌太嗨了, 陈舷莫名越来越兴奋,一想到刚刚站在老陈坟头前还拉着方谕示威,而老陈估计只能躺在地底下气得吐血什么也干不了,他忽然真就越来越高兴了。


    陈舷挥起双手,突然就平地一声吼,嘚嘚瑟瑟地蹦了两步。


    蹦跶了才几米出去,陈舷猛地两眼一黑,一下子站不住了。


    高扬着的双手瞬间歇菜,陈舷晃悠两步,蹲了下去。


    他对着地面呕了一口,有点想吐。


    “哥!”


    方谕吓得朝他跑来:“怎么了!?”


    陈舷抓住他扶过来的手:“跳猛了……等会儿,别动我,我缓缓……”


    方谕放下想拉起他的手,依然扶着他,无可奈何地蹲下来,拍了几下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身体还不太好,你还颠登颠登地往外跑。”他说,“没事吗?别太激动,刀口疼不疼?”


    陈舷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刀口倒是还好,只是刚刚抽疼了一下。


    但现在他更头晕目眩,这有点更要命。方谕两只胳膊都扶过来,陈舷顺势就往他怀里一倒,坐到地上。


    方谕吓了一跳,把他抱住:“哥?”


    “没事,给我靠会儿,”他说,“好像一下子上头了,头好晕。”


    “风太大了,给你吹着了吧。”方谕把他的帽子往下按了按,“你别嘚瑟了,你这身子骨还不能受风吹。”


    陈舷有气无力地嘿嘿干笑两声,捂着脑门抬头看他。方谕逆着光,眼睛担忧得发亮,有些责怪,可又有对他说不出责怪来的无奈。


    “真好。”陈舷忽然说。


    “真好什么?”


    陈舷伸出手,两手搂住他脖子。他望进方谕深邃的眼睛里,望见大病痊愈的第十三年春天。


    “你在我身边,”陈舷说,“真好。”


    方谕愣了瞬,苦笑出来。


    “带我跑吧,”陈舷看着他,“是不是该带我跑了?”


    “嗯,带你跑。”方谕低头凑近他,鼻尖碰碰他的鼻尖,“去海城。”


    陈舷弯着眼睛笑出声。


    坐在地上缓了会儿,陈舷好一些了,方谕把他扶起来走向车上。


    车子启动前,陈舷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凤凰山。


    他想起老陈葬在这里的那天,他跟着来了。那时候天上还阴沉,呼出口的气息都是一团团寒冷的白气,老方家那三个人望着他的视线带着略加些掩饰的恶意和嘲讽。


    都是过去了。


    漫山遍野铎着春天的阳光,树发芽了。陈舷看见旁边超市的屋顶上站着几只鸟,扑棱着翅膀仰着头叽叽喳喳。


    陈舷收回目光。车子启动了,他跟着方谕离开了宁城。


    车子开去了机场。


    方谕本不想太匆忙,陈舷身体还不怎么好,刚刚蹦跶了那几下都两眼发黑。


    方谕想在机场附近找个舒服点的好酒店,带着陈舷休整休整,第二天起来再走。


    但陈舷执意要马上走,他连在宁城多住一晚都不乐意。书院是在宁城这个破地方的,老陈也把他一个人扔在宁城的家里好久,陈舷唯一的念想就是那几个从小到大的兄弟同学,还有最重要的方谕。


    他只想赶紧跟方谕走。


    “现在就走!”他跟方谕嚷嚷,“我没事,我现在就要走!我不在这里住,你答应我要跑的!”


    “好好好,现在就走,”方谕顺着他的脾气,拉着他的手哄他,“听你的,我们现在就走,我这就订票。”


    陈舷这才消气,收敛起来。


    方谕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的头等舱,带着陈舷去了海城。


    赶飞机的路,陈舷也走得很慢,方谕提前带他进了机场。机场大得很,陈舷一路走走停停,慢腾腾地上了飞机。


    头等舱宽敞,座位也舒服。


    震耳发聩的起飞声里,陈舷看向窗外。起飞时小窗板关着,看不见外面。但飞机起飞的实感剧烈,震动,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胸腔发麻。


    纵使看不见天空,陈舷也知道,飞机正载着他,离开宁城,离开过去。


    轰隆隆的声响,直到飞机平稳后才消失。陈舷打开小窗板,凑在床边,看见了飞机底下的流云,像一块块棉花。


    “你想买什么房子?”


    方谕忽然问他。陈舷扭过脑袋,看见他靠在靠背上,嘴角噙着笑望着他。


    “要靠海吗?”他说,“你以前说,要跟我看海去。”


    陈舷想了想,觉得不错:“还要个大露台。”


    “可以。”方谕说。


    海城在南方,是南方最发达的城市之一。商业化的大都市,处处繁华,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一座高塔伫立在城市中央,一到夜晚整个塔都发光。“海城”两个字高挂在上面,灯光不断变换。


    足足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的距离,飞机足足飞了六个小时。


    下了飞机,陈舷又有点腿麻。方谕扶着他站起来,揉了会儿膝盖抬了抬腿,等他好了才走。


    他们是最后出飞机的。


    从货架上拿下行李箱,走出机舱,出了机场。


    温差真大,陈舷从机场一出来,热乎的温度让他恍若隔世,感觉整个世界都陌生。


    迎面吹来的春风也是热的。


    陈舷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里跟宁城真是不一样,空气湿润。


    方谕叫了商务车,带着他跟陈桑嘉,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


    车开了一路。


    陈舷看了一路的陌生景色。真是到了个新城市,处处都是没见过的景。他看见没见过的连锁店,看见路上人们来来往往,来来去去的车牌号都是海字开头。


    到酒店时,已经晚上八点。


    方谕拉着小行李箱从车上下来。在江城的家具,方谕都已经交给了搬家公司,他们一身轻,就只带着随身衣物和洗漱用品来了这边。


    所有的东西都只在这个小行李箱里。方谕一手拉着箱子,一手牵着陈舷,走进了酒店。


    五星级酒店,那叫一个金碧辉煌。


    入门就是红毯,工作人员站在门口,一进门就对他们鞠躬。陈舷一边被他牵着往里走,一边仰头。


    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上头,全是壁画。


    陈桑嘉四处张望,陈舷也仰着脑袋,瞪大眼睛,暗暗在心里惊叹几声。


    方谕倒是平静如常。


    他一看就是来惯这种地方了,脸色都没变一下。


    在前台办好入住,又有专人帮他们拉着行李箱,带路走到电梯前。


    电梯门开了。


    “这间是您的房间。”


    打开了门,工作人员把房卡交到方谕手上,“有事请随时联系前台,二十四小时为您服务。”


    陈舷直接低下身,从他俩之间钻了过去。


    他走进房间里,抬手打开墙边的灯。


    灯光亮起。


    入眼,一片装修亮丽过于豪华的房间——两张大床,电视沙发,地毯桌子,连厨房都有。


    巨大的房间,让他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方谕收下房卡,走进屋子里:“先在这儿凑合半个月吧。”


    “凑合?”陈舷指指屋子里,“这叫凑合?”


    “是啊,”方谕一脸无辜,“这房间不算最好的。”


    “这还不是最好的吗?”


    “一般。”方谕说,“等去了意大利,我让你住更好的。”


    陈舷说不出话来了:“这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方谕笑笑,“睡吧,明天要带你去看房子。”


    方谕把行李箱放好,拉着他去洗漱。


    陈舷洗完脸,用毛巾擦着脸走出来,走到床边,往窗户外一看,俯瞰了整个城市。


    灯火辉煌的新城市。


    陈舷望着它,心上忽然有些什么东西飘飘然地落了地。


    第95章 酒店 陈舷其实害怕一个人待着。


    陈舷把脑袋抵在窗边, 对着海城的夜景轻笑了声。


    “哥。”


    陈舷回头,是方谕来催他睡觉了。


    鱼大老板已经换上了身宽松的居家服,那是身看起来就很高级的衣服料子。方谕把小行李箱打开, 将陈舷的睡衣从里面拿了出来,走过来说,“换衣服睡觉, 明天去看房。”


    陈舷点了点头。


    他走过去, 从方谕手里接过衣服。方谕还是保持对他非礼勿视的态度,给他递了睡衣就转头, 坚决不看他的。


    方谕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了,说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食材。


    “我还要给你做饭。”


    他这么说。


    方谕的背影太过正直,陈舷有点好笑。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 露出赤裸的上身。穿上衣服前,陈舷低头看了一眼。


    浑身的伤。


    肚子上的刀疤鲜红。


    陈舷摸摸刀疤, 套上了衣服,没多看。


    换上衣服, 陈舷躺下睡了。


    方谕从厨房那边走了回来。看他躺下, 顺手就关了灯, 爬上他旁边的床。


    这酒店里是三个单人床。


    陈舷说:“过来睡呗,跟我睡一张床。”


    方谕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进了自己那张床上:“会压到你。”


    “不怕压,刀口好了。”陈舷把手伸出被子, 隔空朝他抓了两把,“过来,跟我睡。”


    “……真不怕压?”


    “真不怕。”陈舷说,“不愿意跟我睡?”


    “怎么会。”


    方谕拉开被子,爬到了他的床上, 钻进被子里。陈舷张开手等他很久了,方谕一进来,他就把他搂住。


    方谕身上还是那股说不上来的清香味儿,陈舷嗅了几下,立马有点困。


    “你睡前还喷香水?”陈舷迷迷糊糊地搂着他说,“偶像包袱这么重。”


    “没喷,”方谕无奈,“怎么一直说我喷香水?”


    “什么时候还说过……”


    “上学的时候。你总说我心机重,一直喷香水。”方谕说,“我真没喷。”


    “唔,”陈舷困了,声音含糊,“不记得了……”


    陈舷说完就没意识了,困意袭来,他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十七岁他冲回房间里亲了方谕那会儿。


    陈舷把他摁在床上,摁着他的脸又亲又咬了半天,亲得气儿都喘不上来差点儿窒息,才抬起头来红着脸笑着跟他说,咱俩试试。


    就那么突如其来稀里糊涂地确定了关系。


    然而少年人的热血上来得厉害下去得也厉害,红着脸亲完人,陈舷对着他笑了两声,一下子又尴尬下来。


    他看看方谕,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知道啥时候,他把手放到方谕胸膛上了。


    还好死不死地摁住了那个点。


    “……咳。”


    陈舷莫名脸更红了,耳根子都发烫——是个男人,男人,没事的。


    他讪讪对自己说了好几遍,默默地把手放下来,翻身,坐了起来,背对着他,搓了两下嘴巴。


    嘴巴好痛。


    空气突然尴尬起来。


    方谕也慢吞吞地跟着坐起来,陈舷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肢体摩擦床单的声音。


    他搓着嘴巴,没敢回头。


    方谕也好久没吭声。


    “哥。”


    好半天,方谕试探着叫了他一声,语气里带着小心的试探,“你要跟我……试试,是吗?”


    “嗯。”


    “那就是……我们谈上了?”


    “……嗯。”


    方谕轻笑起来,略微沙哑的声音轻轻颤着,带着股情满意足。


    他把陈舷心底都笑得直颤悠。陈舷揉揉心口,忽然慢吞吞地发觉,他好像并不清白。


    陈舷不敢回头。


    片刻,他攒足勇气,才僵着脖子,转着红透了的脸,回头望去。


    方谕正低着脑袋,揉着自己的后脖颈,嘴边噙着笑意。他的脸也红透了,额前的发把他的眼睛遮挡了些许,陈舷看见他眼中湿漉漉地泛着水光,还低着眼帘不敢看过来,只偏眸望着别处。


    咚咚。


    陈舷心跳漏了一拍,随后高昂地响起来。


    咚咚、咚咚。


    完了。


    他望着方谕这样,心跳不受控地越来越快,脑袋里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里,他只是想——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他不知道。


    陈舷脸上越来越烫,他觉得自己快熟了。他抹了把脸,说:“小鱼。”


    方谕转头抬脸,终于看向他。他已经红透的一张脸上,眼睛正灼灼地看向他。


    陈舷一下子别开了眼睛,又咽了口口水,讪讪把脸扭回来。他盯着方谕,伸出手,拉住方谕一只胳膊,嘴巴哆嗦一会儿,张嘴刚要说话——


    “吃饭啦!”


    方真圆一嗓子把他打断。


    两人同时一哆嗦。


    陈舷触电似的,赶紧松开了手。


    方真圆在外头吧嗒吧嗒地走近,拧开方谕的门就进来了:“儿子,吃——”


    方真圆声音一顿。


    怎么不敲门啊!


    陈舷暗暗骂了句,连忙站起来,回头对她讪讪一笑:“妈。”


    “你怎么在……小鱼屋子里?”方真圆说,“吓我一跳。”


    “呃,”陈舷挠挠脸,“没啥,我卷子放错地方了,放到他书包里了,我来拿,顺便就聊了两句。”


    “是吗。那快点出来吃饭了,吃完再写作业。”


    方真圆关上了门。


    陈舷松了口气,幸好她没多问。


    他又偏头。


    方谕还在床上坐着,正低头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搓了又搓,嘴巴紧抿着。


    “那去吃饭吧,”陈舷对他笑笑,“吃完再说。”


    陈舷抬脚离开。


    刚迈个脚走出去,方谕忽然腾地站了起来,挡在他面前。


    陈舷吓了一跳。


    方谕伸出手,把他拉进怀里,抱住。


    他把重心压了过来,陈舷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堪堪站稳。


    方谕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扣着他的腰,把他用力按在怀里。


    他抱得很紧,陈舷骨头都一疼,“呃”了一声出来。


    方谕把脑袋一低,埋在他颈窝里。


    陈舷又不得不往旁边一偏脑袋。


    “哥,哥……谢谢你,哥……喜欢你,我喜欢你,”方谕在他颈窝里吸了口气,“很喜欢你,陈舷……我会好好对你的,会好好跟你谈的……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陈舷一僵。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陈舷心里忽然一片哑然的静默。半晌,他抬起手,慢慢抓住了方谕的衣服。


    陈舷两手一点点、一寸寸地往上摸,往上搂,慢慢抱住他。


    “……嗯,”陈舷把脑袋埋下去,“好。”


    陈舷其实害怕一个人待着。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其实挺怕自己一个人的。


    小时候父母离婚,老陈没好好对他多久,就开始很晚回家,有时候夜不归宿,留他一个孩子一个人。


    陈舷那时候还不大,家里空荡得他有点心里没底,就给老陈打电话。


    每每电话接起,对面都是觥筹交错的欢笑声。


    每一次,每一次。


    老陈永远在热闹的酒席上,在电话里和别人一起笑着,然后对他说,“你先睡我还有事”,挂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无尽的“嘟”声。


    那时候,还是用座机打的电话。


    还小的陈舷一声没吭,鬼使神差地听了很久被挂的电话。半晌,他放下听筒,转头,家里冷清得连个鬼都没有。


    再后来,老陈不接电话了。


    空荡的家里,陈舷打去电话,对面永远只剩下一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家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陈舷觉得怕孤独这事儿说出去太矫情了,就也不提,从来不说,说起来的时候也总轻飘飘的。


    可方谕还是看出来了,他看出了陈舷最怕一个人,他看出其实陈舷挺脆弱的。


    这天吃完饭,陈舷又跑进方谕的房间里。


    他坐在方谕床上,抱着他的枕头,两腿搁在方谕身上。方谕也前倾着身,抱着他的膝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小腿肌肉。


    屋子里只开着台灯,方谕又红着脸,不敢看他。


    “小鱼,”陈舷问他,“我怕孤独这事儿,你不觉得挺矫情吗?”


    方谕像听到个鬼故事似的抬头,两只眼瞪得差点掉出来,对他摇了摇头。


    “很正常,”他说,“你被你爸扔家里不管不问,你当然会怕孤独,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陈舷把他的话默念了一遍,笑了起来,把脸埋进他的枕头里。


    迷迷糊糊间,陈舷被人往后一抱。


    有人摩挲了下他瘦弱的肩头,在他后背上轻轻亲了几下。


    有点痒,陈舷不太舒服地哼唧了几声。


    那人松开了他,连怀抱也一并松开了,陈舷听见他窸窸窣窣掀开被子下床的声音。


    陈舷睡得困意沉沉,睁不开眼。


    他迷迷糊糊看着梦里不敢看他的方谕,又莫名有几分清醒,知道床上抱着他的人正要走。


    陈舷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情不愿的怨劲儿。他翻身,伸手,在梦里嘟囔着说:“抱……”


    “抱一下……”


    他听见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


    刚下床的人说“好”,然后俯身下来,把他抱住。


    陈舷心里舒服了。


    那人走了,临走前还帮他掖好被角,把他轻轻拍了两下,像哄小孩睡觉。


    陈舷困意更深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日上三竿,他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在床上伸起胳膊拉伸了下,揉了两把有些异样感的刀口,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坐起来,他朦胧地睁着眼,眼角挂泪地望着陌生的大房间,茫然了好半天。


    诶。


    哪里。


    这还是国内吗。


    陈舷眨巴了两下眼。


    ……哦。


    陈舷想起来了,他已经飞到海城了。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晃晃悠悠地下来,拉开旁边的窗帘。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白天下的海城。


    一片繁华,远处流云大片大片,云下的高楼林立,大厦连成一片。


    陈舷打开窗户,闻见自由的空气。


    他用力深吸了一口自由的味道,有种浑身轻松的神清气爽。


    趴在窗框上,陈舷往下俯瞰了一会儿海城。


    看了几分钟,陈舷看饱了。他心满意足地直起身,转头往客厅里走。


    路过卫生间,他又把一条毛巾薅了出来,往自己脑袋上一盖。


    方谕正在厨房里,背对着他,面对着台子上的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机器忙活。


    听见脚步声,方谕回头一望,看见陈舷,一笑,对着一旁的桌上撇撇头:“早饭好了,坐吧。”


    “你做什么呢?”


    “咖啡。”方谕说。


    原来那是台咖啡机。


    陈舷坐到餐桌前。餐桌上有碗面条,还有一小碟香蕉泥。


    方谕摁下咖啡机的按钮,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就端起碗,夹起一筷子吹了吹,就送到陈舷嘴边。


    他已经习惯给陈舷喂饭。


    陈舷张嘴,吃下了一口面条,说:“我手已经不疼了。”


    方谕没听出什么问题,继续夹起一口面条:“很好啊。”


    “可我还是想让你给我喂饭。”陈舷说,“行不行?”


    方谕一顿,才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


    他笑了声:“可以,我喂你一辈子。”


    吃完了饭,方谕的咖啡也好了。他端了杯温水来,也把药给陈舷拿了出来,然后在旁边一坐,拿着手机看起了租车。


    陈舷喝着水吞了药,往他身上一靠,光明正大地看他的手机。


    “买房之前,还是先看看地形吧?”方谕把手机朝他歪歪,给他看屏幕,还说,“让司机带着兜一圈再说?”


    陈舷觉得可行,于是点头。


    “我不去。”


    声音从远处传来——这屋子是真大,陈桑嘉得高声朝他们扯着嗓子说话。


    她躺在露台上的躺椅上。


    五星级酒店不愧是五星级酒店,在客厅旁的落地窗外,就有一个大露台。


    露台上有太阳伞和两个大躺椅,椅子中间还有个小桌子,设施十分齐全。陈桑嘉这会儿正穿着睡衣躺在上面,手里拿着酒店房间里给备好的一个iPad,边划拉着屏幕边说:“你俩去吧,我不当电灯泡了。”


    “去跟着玩玩吧,阿姨,”方谕劝,“不会是电灯泡的。”


    “不去,这酒店太舒服了。”陈桑嘉说,“以后要在这里住下了,玩的时间多的是,我要在酒店里躺会儿。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去吧。”


    陈桑嘉这么说,方谕没话说了。他转头看看陈舷,陈舷也朝他无奈地笑笑。


    “那就我们两个去吧,”陈舷说,“带我出去走走。”


    方谕说好。


    第96章 海浪 像左心房和右心房。


    方谕下单租了车,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酒店门口。


    陈舷换好衣服,洗了脸, 跟着他出了酒店。


    方谕租来的又是辆商务车。


    陈舷跟他一起坐上了后排,开了窗户。他真是选了个很暖和的地方,同样是四月春, 宁城那边还在春寒料峭, 海城这边却已经春暖花开。


    温度高了好几度出来,迎面吹来的春风都是温的。陈舷上了车, 摇下车窗,看见外面的大树已经枝繁叶茂。


    车子开出了酒店,驶上了大道。


    陈舷捂着头上的帽子, 望着窗外。方谕拉了他一把,说:“别把脑袋探出去, 很危险。”


    “我知道的啦,”陈舷睨他一眼, “我又不是小孩。”


    “是是, 你不是小孩, 那也别这么吹风。”方谕弯身过来,把他的窗户摇上来一半,“少吹一点,身体还不好。”


    陈舷无言以对, 只好凑在半扇车窗后头,从窗后抬起脑袋,只冒出一双眼睛,望向车外的繁华街道。


    处处都是没见过的景。


    处处都很陌生,但陈舷觉得处处都是自由的味道。


    海城真是大, 司机开了一天的车才带他们把整座城市逛完。


    黄昏的时候,他们开到了南海岸。


    车子在海岸边上的公路放慢速度行驶,来来往往没有多少车,陈舷又把窗户全放下来了。


    海的远方是半轮落日,陈舷远远望着那轮夕阳,忽然脑子里浮现一个土得掉渣的问题:海的那边是什么。


    方谕问他要不要下去走走。


    陈舷说行。方谕就让司机把车在海边停好,带着陈舷下车走了过去。


    南海岸人不多,路人三三两两的。黄昏之下,海鸥在海边扑棱着翅膀飞,时不时地呜嗷两声。


    方谕拉着他的手,踩着沙子走到海边,慢慢地在岸边走。落日把海上照得橘黄,迎面的海风吹得人衣角翻飞。


    陈舷今天穿着方谕给的那件白衬衫,他衣领被风吹动。走着走着,方谕回过身来,看着他身上的衣服一笑,伸手给他理了理衣襟。


    “逛了一圈了,怎么样?”方谕问他。


    “挺好的,”陈舷说,“自由。”


    “那就好,”方谕说,“你想在哪里买房?”


    陈舷歪歪脑袋,这还真是挺难抉择:“要不在商业区附近吧?你开工作室,肯定要在那边开。”


    海城市中心那片高楼大厦,是商业区。


    国内屈手可指的公司,全都在那一片。


    “你不用管我,说你自己就行。”方谕说,“你想在哪儿买,就在哪儿买。”


    “买房总要看你工作……”


    “不用,哥,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陈舷不太懂:“什么意思?”


    “找工作地点要找靠近圈里的,得和一群公司肩并肩,时不时的要上门推销自己,求爷爷告奶奶的麻烦他们卖一下我们工作室的衣服。”方谕说,“现在不用。”


    说着,他指指旁边的海里,“我就是把地方开在海里面,都得有一群人不远万里潜水下来找。”


    “……”


    方谕一脸理所当然,陈舷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气笑了。他抬手,在方谕肩膀上啪地重重打了一下,骂他:“我怎么看你这么来气?”


    方谕一哆嗦,一脸懵逼地不明所以:“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谁知道,反正看你这么厉害似的就来气。”


    陈舷又重重推了他一把。


    方谕往后退了半步,捂着自己被他打了一下的胳膊,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陈舷和他对视片刻,还是没绷住——他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像十七岁那年和方谕在一起的无数次那样,因为一点很无聊的小事,就笑得不行。


    他转身,对着大海笑弯了腰,蹲了下去。


    方谕愣住。


    他愣愣看了半晌陈舷,看着他笑得眼睛冒水光眼角冒眼泪,很久,跟着笑了一声出来。


    他问:“你笑什么呢?”


    陈舷笑着摇头,抬手抹掉眼泪。他没有回答他,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落日海。


    海风,从海的另一边吹来。


    陈舷按住帽子。


    他又望向方谕。


    这人的头发长出来了,一头的“草坪”。他一身衣服时尚得要命,脖子上挂着的两圈银链子在夕阳里闪光。


    落阳把他照得橘黄。


    一定也把自己也照得橘黄,陈舷想。


    海浪拍打在岸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陈舷看见那些白色的沫消失在沙子上,看见一道一道海浪不停地向岸上逃来。


    他望向无边的海。


    “就这里吧。”


    “什么?”


    “就这里吧,”陈舷看向他,“就这附近买一套吧。”


    海风把方谕衣角吹得飘飘。


    方谕看着他,轻轻地笑着,走过来,也蹲了下来:“你喜欢这儿?”


    “嗯,海边挺好。”


    “那就听你的。”


    方谕撸起袖子,伸出食指,在沙子上画了一圈爱心,把陈舷的名字写了进去。


    陈舷愣了下,又笑出声:“你干什么?”


    “写名字呀,”方谕又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旁边,“两个都写。”


    两个名字肩并着肩,像左心房和右心房。


    陈舷忽然说不出什么来。


    海浪拍打过来,在碰到爱心圈的时候停了下来。


    海浪声依旧。


    陈舷呆呆地望着两个并肩的名字,忽然如释重负——老天爷终于放过了他们一次,没再把他们分开,没带走任何一个。


    陈舷望着那名字许久,也没找到话来说。落日快彻底下去了,他终于无奈笑着抬头,看向方谕。


    夕阳的光一缕一缕地落下去,橘光一寸一寸在方谕的脸上褪成夜色。陈舷看着他的脸,看着这张他日思夜想许多年都没再见到的脸,成了他好多年的噩梦的脸。


    最后一缕橘光消失,天黑了。


    海边没灯,黑夜深沉,陈舷再看不见他。


    他笑了声。


    “回家吧。”他语气释然。


    “还没买房,没家。”方谕说。


    陈舷摇头:“你带我去哪儿,哪儿就是家。”


    方谕在黑夜里愣了一瞬,笑了出来。他把手伸过来,抱住了陈舷。陈舷在黑夜里往前一跪,扑进他怀里。


    第二天,方谕就带着他又来了南海岸附近,找了几套房子。


    买房是件大事,方谕不敢太快拍板,一连带着陈舷逛了好几天。两人四处考察,找了不下十个小区,才终于拍定了一个带大露台的顶层。


    小区环境不错,物业也很好。虽然还是个新楼盘,得明年才能交房,但陈舷也不急,为了好房,可以等一等。


    再说,按方谕的安排来看,他还得在意大利呆几个月。


    后来几天,方谕就带着他这儿走走那儿逛逛,玩了小半个月的海城。


    玩了几天,大使馆那边的签证就下来了。


    早在前两个月,马西莫刚走的时候,他就在那边着手准备陈舷的签证。


    签证下来,马西莫也把机票信息发给了方谕。


    四月二十七日,朗朗晴天。


    陈舷即将跟着方谕,奔赴意大利。


    *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方谕把这家酒店本是个摆设的厨房,利用到了极致。


    陈舷毕竟身体还不好,被切了一半的胃还需要细养,对吃的极为挑剔,所以不能在外面吃。


    这么多天都在外晃悠,方谕一直给他带个饭盒,装点软烂的吃食,方便喂他。


    一晃眼又快一个月了,陈舷总算能把东西都吃下,也没再恶心反胃,吞咽的时候也没有面露痛苦。


    他精神状态也好很多了。从宁城那片儿离开之后,陈舷肉眼可见地舒服了不少,晚上睡觉时表情都安宁了。


    他终于不再像个枯槁似的发呆。


    果然,人想跨越什么,忘记什么,换个新环境是最好。


    可还是瘦。


    “就不能做点儿好的吃吗?”


    方谕抬着肩膀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手里的锅铲忙着把鸡蛋叠成厚蛋烧,“手术结束差不多要两个月了,最近我看东西也吃的下去了,就不能给他炖点排骨……”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排骨太硬了。”冯医生在电话那边苦笑,“方先生,他这算切胃手术,手术结束后三个月都需要对胃小心对待,吃食要一点点恢复正常状态。”


    “我知道,你想让病患早点恢复健康,癌症患者都会体重骤降,但你不能操之过急。最近的话,还是给他做一些软烂的肉蛋类和面条粥吧。”


    “排骨的话,怎么也要半年以上再说。”


    冯医生每回都这么说。


    方谕叹气,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屋子里一声惨叫。


    “小鱼!”


    陈舷大叫他。


    方谕吓得一哆嗦,手机好悬没掉锅里。


    “我知道了,打扰你了医生。”


    放下这句,他匆匆挂断电话,回头一看,陈舷也匆匆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跑了没几步,他又一踉跄,咳嗽起来,蹲了下去。


    一看就是又两眼发黑脑子发晕了。


    方谕连忙关掉电磁炉,跑过去:“哥!”


    陈舷蹲在地上捂着脑袋,缩成一团。


    陈桑嘉听到动静,从另一边跑过来一看,也吓了一跳:“粥粥!”


    两个人都跑到他身边,一个拍着他后背,一个拉着他的胳膊。


    “怎么了?”方谕说,“又做梦了吗?”


    方谕语气愧疚。


    陈舷快大半个月没做噩梦了——来了海城以后,他就没再梦到过书院。每次醒过来,他都是轻笑着跟方谕说,梦见了十七岁的事。


    “不是……”


    陈舷捂着脑门,脸色有点发白。脑袋里一阵一阵地昏痛,陈舷咳嗽两声,闭着眼说,“怎么都八点了,你怎么没叫我……”


    方谕不解:“叫你干什么?”


    “不是……十点的飞机吗?”陈舷捂着半张脸抬头,眼角抽抽了几下,“从这儿到机场,都得一个小时……”


    “……哥,”方谕说,“你睡迷糊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马西莫发来的登机和降落时间都是意大利时间,我们是下午四点的飞机。”


    “……”


    陈舷木了一张脸。


    他青着脸转过头,望向陈桑嘉。


    陈桑嘉沉默了会儿,也点了点头:“他真说了。”


    陈舷无话可说。


    他把脸埋进手心里,慢吞吞搓了两下——那些电击彻底摧残了他,他这些年脑子真是不行了。


    “怪我,我跟你多强调几遍好了。”


    方谕把手伸过来,在他干瘦的手心上搓了两下,“我的错。”


    他又揽责任。


    这人总这样,怕陈舷多想,就一直说他的错他的错。


    陈舷干笑几声,说不出什么来。


    “先吃饭吧,”方谕说,“正好,早饭做好了。去洗洗脸,冷静点儿,没事的。”


    第97章 ARCA “你知道ARCA是什么吗?……


    陈舷蹲在地上缓了会儿, 伸手抓住方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依言去洗了把脸。


    哗哗的水声响了一阵。


    洗完脸, 他用毛巾擦干,然后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镜子里是张虽然消瘦但多了些气色的一张脸。到海城以后,他气色好了不少, 这回是真的胖了点了, 陈舷自己都看得出来。


    陈舷对着自己轻笑一下,伸手又揉揉胳膊。他长了点肉了, 这么一摸,总算摸到了一丁点肉。


    但脑袋上还是一片荒原。


    陈舷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还是尴尬。他拿起毛巾罩在头上, 转身出了卫生间。


    陈桑嘉正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 很担心:“没事吧?”


    “没事,还没养好而已, ”陈舷笑着, “骨头虚, 一着急跑两步就低血糖,不是大事。”


    陈桑嘉松了口气:“以后注意点,别再跑了。”


    “我知道啦。”


    陈舷坐到餐桌前,看见方谕还在厨房里忙活。


    这间五星级的酒店房间是开放式厨房, 上好的抽油烟机无声地运作着,把做饭的烟气儿全都卷走了。


    陈舷才发现,方谕原本已经长出来的头发又短了,成了一头挺难看的板寸。


    “你头发怎么了?”陈舷问他。


    “我自己剃了。”


    方谕手里拿着双长筷子,听见声音, 他回头:“说好了陪你留头发,你还没长出来,我当然也不能长。你没事吧?”


    陈舷听了他前几句话,心里一下子一跳,浑身的血都烫了几分。他笑了声,又说了一遍:“没事,就是低血糖吧,之前也这样。”


    “还是得多补补。”方谕叹着气,打开旁边的电饭锅,给他把一碗粥盛了出来,放到他面前,“我先给你盛饭,你等会儿我,我忙完手上的东西就喂你。”


    陈舷说行。


    他把方谕放下的一碗肉粥拿近过来——总吃面,他最近也腻得不行,方谕最近就改成给他炖粥吃。


    陈舷舀着勺子,送进嘴里一勺温粥。


    也不是生活不能自理,他也饿了,就自己先吃两口。


    他望着方谕。方谕正在把锅里的一个厚蛋烧夹出来,放到了菜板上,切了几刀以后,把它们一个一个放进精致的饭盒里。


    方谕手上还缠着绷带。


    陈舷问他:“手伤还没好吗?”


    “伤得太深了,说都能看见骨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方谕说,“冯医生说怎么也得三个月,叫我回去也记得上药。”


    “这样。”


    陈舷点了点头,往他手边看了眼。


    方谕手边已经有两个饭盒了。


    “怎么有三个饭盒?你做了多少饭?”


    “嗯?”方谕往旁边看了眼,“三顿啊。”


    陈舷讶异:“做那么多?”


    “要飞十二个小时呢,飞机上的饭虽然好,可都是肉酱面和奶油浓汤一类的,你吃不了。”方谕把最后一块厚蛋烧放进饭盒里,“米兰机场的早饭又都很硬,没有适合你吃的,这里还有明天的早饭。”


    “再说,做的都是存得住的,你如果吃不完,到时候也可以放冰箱。”


    陈舷哦了声,又想起来:“你是不是把意大利的房子卖了?我们过去住哪儿?”


    “已经有人报价了,等我过去签字。”方谕盖上饭盒的盖子,把它放在另外两个饭盒上头,“正好,买家我认识,业内的人。马西莫帮忙商量过了,在我手续办完回国之前,房子还可以给我住一段时间。”


    “诶,那还挺好,”陈舷乐了,晃了两下腿,喜滋滋地弯着眼睛问,“我们在那儿待多久?时装周结束吗?”


    “应该是,但不确定。”方谕走到他身边来坐下,把他手里的粥拿过来,舀起一勺来,吹了两口,开始喂他,“我要回国内来发展,这件事得对外宣布,还得在工作室内部宣布下去。”


    “回国来发展,意大利那边的工作室就得解散。工作室是独立且唯一的,品牌不能同时有两个掌权人,会乱套。”


    确实。


    陈舷把粥咽了下去。


    “意大利那边的员工,愿意跟着过来的就跟着过来,不愿意跟着过来的,也可以去别家工作。”方谕吹了两口粥,“事儿还挺多的,不知道要多久能弄完,年底之前应该能回来。”


    “你别丢下我就行。”陈舷说。


    方谕愣了下,笑了声:“那肯定不会的。”


    吃完了饭,方谕把碗筷收了起来。


    这些碗筷都是酒店的,方谕把它们洗完放好,就去换了身衣服。


    陈舷也换了身衣服,他又穿上了那件带着牛仔蓝领巾的白衬衫。


    他把领巾在脖子上随意绕了一圈,对着镜子一照,不太满意,解了重新系了几下。


    怎么系都不太好看。


    陈舷懊恼地皱皱眉。


    方谕收拾好了行李,把箱子拉起来,起身转头一看他,就见他那双眉眼皱成一团,对着镜子把领巾拆拆系系的。


    方谕松开箱子拉杆,走了过来。


    “给我,”他伸出双手,“我给你系。”


    陈舷转过身,手上刚把领巾解开。


    方谕从他手里接过领巾,在他脖子上一拉,往后一松。


    距离一下子很近。


    清香味儿扑面而来,像是夏天夜晚的热风味道,夹杂着清冽的草木味儿。陈舷抬头看他,看见方谕低着眼帘,神色平静沉稳,长睫下头是一双凌厉黑沉的丹凤眼,深邃得不见底。


    陈舷红了红脸,别开眼睛。他低下头,看见方谕纤细修长的一双手在他脖子上忙活。


    他随意地把领巾系上,打了个结,松了手。


    “好了。”


    陈舷转身一看镜子,领巾打了个很漂亮的结。


    还真是术业有专攻,他搁这儿对着镜子忙活五分钟都不行,方谕随手一打就成了。


    陈舷又摸摸自己的脸——他的脸红从脸颊红到耳根,看起来真是不自然。


    他听见身后传来几声轻笑。陈舷回头,看见陈桑嘉靠着墙站在不远处,捂着半张嘴,正笑得乐不可支。


    陈舷不太自在:“干什么?”


    “没事,”陈桑嘉笑着说,“真甜蜜啊,走吧走吧。”


    陈舷立马脸更红了,对着她眉角直抽。


    “咳。”


    陈舷回头。


    方谕居然也脸红得不成样儿了,比他还红,脖子都红了一片,看起来像要熟了。他揉了揉后脖颈,别开脸,说话都磕巴:“走、走吧。”


    “……”陈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行,走吧。”


    说完这话,陈舷捂着肚子,憋笑憋得发抖。


    方谕有点怨地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


    *


    退房、出门、上车。


    到了机场,方谕把他们的小行李箱托运走了,从机器那边取了三张机票来。


    过了海关安检,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一片奢侈品店琳琅满目地在眼前铺开。


    陈舷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国际机场比宁城的小破机场大多了,行人来来往往,店铺都豪华至极,装潢贵丽,什么都有。


    陈舷一路左看看右看看,没一会儿就又松开方谕的手慢悠悠地飘走,站在一家名牌店门口,往橱窗里呆呆地张望。


    “哥。”


    “哥,哥。”


    方谕叫了他两三声,陈舷才回过神。


    一转头,方谕已经站在他身后,一脸无奈地歪下半个身,正看着他。


    “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撒手就没,到处乱跑。”他说,“别跑了,机场很大的,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喔。”


    方谕拉起他的手,陈舷转头跟着他走了。可转身临走前,他看见正走出门来的柜台销售员突然怔在原地,眼睛蓦地瞪大,像看怪物似的瞪着陈舷。


    陈舷:“……”


    咋了。


    陈舷猛地意识到什么,浑身一紧,赶忙抬手一捂帽子。


    帽子挺好,还在头上。


    陈舷松了口气,他没出糗。


    方谕已经拉着他往外走出去好几步了,这会儿已经走出店区,站在往前行进的扶梯上。


    陈舷身体不好,方谕一向能不走路就不走。


    仨人停在缓慢地平行向前的电梯上,岁月静好地等着到终点。


    陈舷回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那销售员还站在那儿,一脸惊悚地目送着瞪着他,活像看见公司总裁大驾到这个机场分店现场一样。


    后头又走出来一个销售员,拍了拍她,把她带回了店里。


    陈舷不明所以,抬头往上,看了眼店名。


    ARCA。


    ……什么意思。


    英文吗?


    *


    ——貌似不是英文。


    打开手机检索了一番之后,陈舷下了定论。


    他划拉了一下翻译软件,屏幕上显示:


    英[ɑ:k?]


    n.箱蛤属;美国气车竟赛俱乐部。


    蚶;纽约证交所成长板。


    这都什么东西。


    肯定不是英文吧。


    “在看什么?”


    陈舷回过神来,抬头。


    方谕拉着他一只手,正往前一点一点地走。他们这会儿在排队过海关安检,陈舷才会闲着没事拿出手机来查——他莫名很在意刚刚那个店名。


    “要到我们了,哥。”方谕说,“一会儿再看手机吧,好不好?”


    的确快到队头了,前面只剩下两三个人。


    陈舷就放下了手机,暂时把这事儿放到一边。


    但他还是随口问:“你知道ARCA是什么吗?”


    方谕动作一顿。


    “怎么突然问这个?”方谕继续拉着他往前。


    “刚刚看到有个店叫这个,没写中文名,”陈舷说,“有点在意,好像还不是英文。”


    方谕没立刻回答。


    他牵着他,来到一号口的安检门前,沉默了一路后,才说:“过两天就知道了。”


    “?”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但方谕没再解释。安检人员走了过来,往他俩跟前放了个灰色大筐:“包里的电脑手机有电池的都拿出来,跟包分开放。”


    陈舷把兜里的手机拿了出来。


    话题就这样中断,俩人没再聊。


    方谕把肩上的包放了下来,从里面把该拿的东西拿了出来。


    过了海关安检,走到候机大厅,他们来到机票上写着的登机口前,在椅子上坐下等待。


    头等舱的乘客是提前上飞机的,到了时间,方谕拉着他起身,去检票登机。


    走进登机口,陈舷停在通往机舱的过道里,望见机场里宽阔的跑道,天边远处的流云。


    方谕又叫了几声,才把他叫回神。


    “在看什么?”


    “没事,觉得机场真大,”陈舷说,“天也真高。”


    方谕愣了下,没吭声。他朝他笑笑,拉着他,走进了机舱里去。


    陈舷最后看了一眼遥远的天边。


    他忽然意识到,天是同一片天,十二年前的那天,他把方谕推出去的那时候,他飞去的也是这片天。


    十二年后,方谕终于掀了桌子,再次拉着他,从老陈那儿跑了出来。


    四月二十七日,朗朗晴天。


    天高风轻,早春四月,陈舷坐上了去意大利的头等舱,位置靠窗,四周安宁豪华。


    飞机飞向遥远的天边,他看见土地消失在视野下方的云里。


    *


    陈舷又回头,看向旁边。


    方谕正在他旁边看着他,两人骤然四目相对。


    方谕没尴尬,光明正大地就看向他的眼睛。


    陈舷也跟他对视,他们眼睛望着眼睛。


    时间久了,方谕问他:“怎么了?”


    “没,”陈舷说,“我忽然想,你那会儿坐的也是头等舱吗?”


    “怎么可能,家里没钱,”方谕说,“那会儿是经济舱,还是最便宜的四季航空。”


    陈舷不太明白地歪歪脑袋:“他家怎么了?”


    方谕命苦地笑了声:“他家机票最便宜。一般去米兰的话,经济舱最低也要两千,但他家只要一千。”


    “怎么这么便宜?”


    “便宜有便宜的道理,他家机舱塞满了座位,过道很窄,座位也窄,还很硬。后背不能调,十二个小时里没有一顿飞机餐,有需求自己带。”方谕说,“送乘客跟运货似的,一大帮人挤在经济舱里,当然便宜了。”


    “……”陈舷大概理解了,“飞机里的绿皮火车?”


    方谕点了头。


    陈舷想了想十八岁的方谕,想了想那时候他不明真相伤心痛苦得要死,坐在人挤人的经济舱里沉默的模样。


    不知道他坐在哪个位置上,是靠着窗户还是过道,但一定不得不缩着肩膀。身旁坐着什么样的人?是去玩的游客还是回家的意大利人?前后左右会不会坐着亲密的一家人?


    陈舷望着他。


    方谕神色平静从容,陈舷看不出什么来。


    我到底心疼他个什么?


    陈舷心里突然不平衡,那时候自己可比他这痛多了。


    方谕只是挤飞机。


    陈舷是下地狱。


    一些怨怼又上心头,陈舷望着他的目光复杂了些。可心里怨了没一会儿,他目光一扫旁边,看见头等舱前面精致的小桌板和小电视,和空乘刚刚放过来的高脚杯里的透亮温水。


    陈舷又忽然倦了——恨来恨去真是很累,陈舷心里头有点累得受不了,本来精神就不太好。


    半晌,陈舷笑了声,往他身上一靠。


    “算了,”他说,“累。”


    “累什么?”


    “恨来恨去的,有点累,”陈舷说,“以后不恨了,纯讨厌你,心里不平衡了就讨厌你一会儿,气头过去我就不计较。现在我就讨厌你坐经济舱的时候不知道我下地狱去了,死鱼。”


    方谕沉默了会儿,苦笑了声:“那我替你恨,行不行?”


    陈舷听见他又吸吸鼻子,一抬头,果然,他又哭了,眼睛红红的。


    陈舷没吭声。


    他转头望向外面。飞机已经飞到空中了,旁边的窗板已经打开,能看见湛蓝的天边。


    陈舷看见遥远的天边,那些流云,在自由地随高风飘。


    “如果你这样能轻松点的话,可以。”陈舷说,“我是真的恨不动了,你这些天,对我很好。”


    方谕沉默,没有应答,陈舷听见他又吸了几口气的声音。


    “不过,你不用太自责,”陈舷说,“我现在能很深刻地意识到,很多事情都结束了。不知道是因为终于跑了,还是因为你做了很多。”


    他回头,对着方谕一笑。


    “本来这些,都得去死才能解决的。”


    他们又对视。


    方谕正在拿着纸巾擦眼泪,闻言,他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陈舷对他弯弯眼睛,又出声一乐,笑得眯起眼来。


    第98章 意大利 陈舷看见泳池底部的蓝色


    日落, 入夜,天又蒙蒙亮。


    陈舷悄悄把头等舱旁的小槅门打开了一条缝,眼睁睁看着小窗板外头的天色完成了这样一轮变换。


    头等舱就是好, 座位旁边还有门。


    第二天,天色大亮,飞机落地米兰机场。


    *


    米兰机场, 海关处。


    全是老外!


    捏着护照站在海关外头, 陈舷瞪着外头一个个欧洲面孔,傻愣在了原地。


    他刚出海关。


    面前又是一片机场的店铺, 但这回所有的店名都成了意大利语,陈舷屁都看不懂。


    柜台后的销售员也都成了或金发碧眼或面孔带了些欧洲血统的东亚人,看着相当陌生。


    陈舷一下子就有了自己到了异国他乡的实感。整个世界陌生得吓人, 他一耸肩膀,回头就本能地去找方谕。正好, 方谕刚带着陈桑嘉过了海关,正从海关那边走出来。


    陈舷朝他小跑几步, 抓住他胳膊。


    “别跑, ”方谕连忙拉住他, “还跑,一会儿又要低血糖了。”


    “我不知道去哪儿,”陈舷说。“一个字儿都不认识,你哥有点慌。”


    方谕愣了下, 而后一笑。


    “别慌,有我,”他说,“我带你走。”


    陈舷一下心安下来。


    方谕拉起他的手,往机场外头走。几步路后, 陈舷仰头看机场的指示牌,除了意大利语就是英语,倒是也有中文,就是字很小。


    他们一路上上下下,走了不少电梯。陈舷还是走得很慢,但方谕没催他,陪他一起慢慢地走。


    走到取行李的地方,方谕拿起他们的小行李箱,带着陈舷出机场。


    一出国际到达的机场口,眼前又豁然开朗。外头场地更大,人也更多,许多人都聚集在门口外。


    那些是接机的人,很多人手里都举着牌子,上头写着一堆字母。


    陈舷看不懂,但估计那是名字。


    他眼花缭乱地四处张望,又看见好多外国人,黑的白的黄的都有——这话有点不太礼貌。


    但陈舷真的没见过这么多老外。


    方谕停在门口。


    陈舷四处望了一会儿,才发觉他不动了。


    一转头,他看见方谕也在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人。


    “怎么了?”陈舷问他。


    “没,”方谕松开行李箱,把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拉,一双眼睛把跟前栏杆外的人们扫了一圈,“我听说有人来接机,怎么没见……哦,找到了。”


    方谕把墨镜推回鼻梁上,拉着行李箱,一边带着陈舷往旁边走,一边回头招呼了声陈桑嘉:“阿姨,这边。”


    “来了来了。”


    陈桑嘉慌忙跟上。


    陈舷回头,看见她也有点神色局促。


    她也语言不通。陈舷朝她一笑,朝她伸出手。


    陈桑嘉愣了下,连忙抓住他的手,走快两步,小跑上去。


    陈舷就这么一手牵着方谕一手牵着陈桑嘉,出了机场。


    方谕拉着他,绕了一圈,走到到达出口的正外面,走到一个举着牌的意大利男人后头。


    这男人西装革履,一头造型不错的碎盖金发,正两手举着牌子,踮着脚往里不断张望。


    方谕松开行李,抬腿,不轻不重地给了男人一脚。


    “chi!”


    男人惊呼一声,往前踉跄了下,回过头,一脸懊恼,张嘴叽里咕噜了一串陈舷听不懂的话。


    方谕没吭声,只是伸手,把墨镜从鼻梁上拉了下来。


    男人本来正要再骂,一看他的脸,突然一怔。


    紧接着,男人的脸色惊恐无比,张嘴说了很标准的中文:“方总!?”


    方谕把墨镜摘下来,别到衣领上,语气不善:“举着个牌子,你在门口当瞎子?”


    男人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牌子。


    陈舷也去看了看他手里的牌子,上面写了一串英文。


    看不懂。


    男人讪讪地笑:“是,我这没看到您……您别计较。走吧,方总,车在这边!”


    说完,男人把牌子夹在胳膊肘底下,走过来,拉过方谕左手的行李箱,接过他挎在半个肩膀上的包,最后忍不住深深地望了一眼方谕的脑袋,喉结滚了滚——瞧着,他是把不该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只讪笑着,朝着机场另一边走去。


    方谕拉着陈舷,跟了上去。


    陈舷问他:“这是谁啊?”


    “司机,”方谕说,“要是不出门,他就在工作室里打杂,更像后勤。”


    陈舷了然。


    司机哥走得雷厉风行,挺急,嗖嗖地脚底生风,方谕在后面喊了他一声“西蒙”。


    西蒙哥又一个立正,回过头。


    “走慢点。”方谕说。


    “啊?”西蒙眨眨眼,“哦,好。”


    他应是应下来了,但表情有些疑惑。他又歪歪脑袋,越过方谕,看了眼被抓着手腕的陈舷。


    陈舷也在看他。


    俩人对视,西蒙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收回了视线,转头放慢脚步。


    “再慢点。”方谕又说他,“今天又没事情,你着什么急。”


    西蒙哈哈干笑两声:“好的。”


    他又慢了一些,动作有点诚惶诚恐。


    陈舷听出这是顾虑他了,也跟着干笑两声。


    几人慢腾腾地下到地下停车场,来到了西蒙开来的车前。是辆黑色的车,看不出什么牌子。


    西蒙打开车门,先把这群大爷和少奶奶送进车里,才把牌子和行李放到后备箱。


    他坐上车,一转头,本能地就把上半身往副驾驶上一转,伸手去拿副驾驶的安全带——他得帮方谕系安全带,这是他的工作。


    ……好像哪儿不对。


    西蒙一抬头,和坐在副驾驶上、已经系好安全带的陈桑嘉,两两对视。


    陈桑嘉朝他眨巴眨巴眼。


    西蒙也眨巴眨巴眼。


    有点尴尬,两人一下互相笑了起来。


    西蒙默默带着尴尬笑脸,收回身子,坐直,调了下后视镜,看见尊贵的方大老板居然坐到了后面。他正挨着那个有点病瘦瘦的人,手里拿着他安全带的卡扣,把它塞进扣里,给他系好。


    西蒙:“……”


    方谕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开你的车,”他拉下安全带,给自己系好,“不用管我。”


    “好的。”


    西蒙拉下手刹启动车子,又瞥了两眼后视镜。那个病瘦瘦的人偏着脑袋在看窗外,停车场里的光在他脸上流淌。


    这人长得挺好看,可瞧着颇有些没气色,面庞消瘦显得无力,像片纸似的泛白,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透着看不清的情绪。那件工作室最贵的白衬衫就那么空落地搭在他身上,拓落出他形销骨立的病骨。


    没瘦得很吓人,但也看得出他是个病人。


    可这人着实挺好看,病相也盖不住他那双漂亮深邃的狐狸眼。西蒙边开车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心里犯嘟囔。


    众所周知,尊贵的方大老板,从来不自己系安全带。


    也一向很在意自己的头发。


    毕竟是走在时尚前流的奢侈品品牌掌权设计师,发型从来都是重中之重。


    西蒙瞧了几眼他狗啃一样的脑袋,越看越不明白。


    怎么剪成这德行。


    他喝中药调理了?


    想着,车子开出了机场。


    眼前一下子宽阔,陈舷看着窗外。又来了个新地方,意大利跟国内真是不太一样,环境都不太一样。建筑风格陡然一变,欧洲式的建筑林落眼前。


    意大利同样天气晴朗,阳光长长地洒在宽阔的大路上。


    没一会儿,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前。


    陈舷把窗户半摇下来,白衬衫上的领巾随着风摇了摇。他往外一看,看见路边一幢小楼里,二楼有个金发姑娘打开了窗。她站在窗台前,深吸了口空气,低头笑吟吟地拨拉了两下阳台上的花。


    她转身,拿了个水壶来,把花浇了。


    看着她带着笑容浇了花,陈舷忽然就放下心来,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奇妙地一扫而空。


    意大利是个好地方,他想。


    “现在去哪里?”他回头问方谕。


    “去都灵,回家。”方谕说,“还要几个小时,你可以睡一会儿。”


    “我熬一会儿吧,晚上要睡不着了。”陈舷说。


    他下午四点上飞机,飞了十二个小时,一出来发现时间居然是上午十点。


    时差真是奇妙。


    话是这么说,可陈舷重病刚愈的身体还虚弱,外头的太阳又挺暖和。暖光一照他就困了,没坚持十几分钟,就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被摇醒,睁眼一看,方谕在他面前。


    “到了,哥。”方谕把他身上的安全带解开,“到家了,下来吧。”


    “喔。”


    陈舷揉揉眼睛,打开车门,跟着他走了下去。睡得尾巴骨有点痛,他揉了揉后腰,打着哈欠睁眼一看——


    陈舷下巴差点掉地。


    一幢二层楼的别墅,矗立在他眼前。


    别墅后身远处,就是一片海。


    前院还有个花园。


    “……”陈舷转头望他,“你家?”


    “嗯。”方谕走上前去,拿着把钥匙开了院门,“进来吧。”


    屋子里头更是豪华。


    一楼二楼都有个暖炉,二楼还有露台。墙都做成了圆形的拱门,走廊上挂着各种裱好的画。白色纱帘正随着风轻轻地荡,天花板高得很,还做了个两层镂空,水晶吊灯就在头顶高高地悬挂着,屋子里摆着各种艺术性摆件,连挂在餐厅里的挂钟看起来都复古,应该很贵。


    陈舷把屋子走了一圈,眼睛呆愣愣地左右张望。走到一楼客厅里,他看见旁边是个巨大的落地窗,还有扇门。


    门外是后院花园,花园外就是海。


    花园里,是一片游泳池。


    陈舷骤然愣在了那儿。


    他漫无目的来回飘荡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天气晴朗,他听见海鸥盘旋的声音。


    阳光照进泳池里,波光粼粼,平静透亮的水没有涟漪,陈舷看见泳池底部的蓝色。


    像天一样的蓝色。


    第99章 女佣 “就是这儿,进去吧。”……


    “Sei tornato?”


    一串叽里咕噜的话响起来, 陈舷回过神。


    他回头一看,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从楼上走了下来。妇女有些微胖,穿着件长长的黑裙, 像个女佣。


    看见陈舷,她微微一愣,随后朝他一笑, 挺和蔼。她弯身点头, 打过招呼后,又对他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


    陈舷完全听不懂, 他讪讪干笑两声,朝她摆了摆手,尴尬至极, 转头刚想去找方谕来救命,方谕就从走廊另一边走了出来。


    他把脱下的外衣拿在手上, 看见女佣,自然而然地就把手上衣服交给了她, 也对她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


    陈舷傻愣愣地在落地窗旁边看着。


    女佣接过他手里的衣服, 和他说起话来。他俩越说话, 方谕脸上越是发愁。


    俩人说着说着,方谕就抬手指了指陈舷。


    好像是提到他了——女佣转头看了过来,眼睛亮亮的,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弯起眼朝他一笑。


    陈舷脊背骨头一紧,有点局促地把两手握在一起,朝她腼腆地也笑笑。


    方谕忽然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拿出钱包来,抽出一沓票子塞给女佣。


    女佣一看见钱, 立马两眼一亮,接过票子,朝他一笑,对他一个飞吻,小跑着转身哒哒哒地走了。


    陈舷惊呆了。


    “Ricordati di acquistare più ingredienti!”


    方谕转头朝她的背影大声说。


    ……叽里咕噜的什么玩意儿。


    陈舷还是听不懂。


    方谕按住脑门搓了搓,一脸苦大仇深地转头,看见陈舷,脸上的表情才好些。


    他朝他走过来,伸开双手。


    陈舷也伸手,俩人自然而然地抱到一起。


    陈舷问他:“那是谁?”


    “住家保姆阿姨,”方谕抱着他,低头亲亲他脖颈,“这么大个房子,我懒得打扫。刚刚那个是礼仪,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陈舷乐了,他知道方谕说的是刚刚那个飞吻。


    他早知道欧洲会这样,并不在意。再说也是了,方谕这么有钱了,请阿姨也正常。


    “唔。”


    陈舷被他亲得脖子痒,一耸肩膀,往旁边歪歪脑袋,“你刚刚跟她说的什么?”


    “冰箱里没有咖啡豆了,我问她怎么没买,她说本来一会儿就要出门去买的,听说我今天才要回来。”方谕说,“今天超市大促销,本来就在等今天。”


    “……你还会在乎超市大促销吗。”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方谕说,“刚刚我看冰箱里也没有多少食材,就跟她说,你有胃病,病还刚好,要在家吃些好的,叫她去超市多买点食材回来。”


    “喔,”陈舷明白了,“那她知道我是谁吗?”


    “马西莫跟她说过。”方谕说。


    “怎么说的?”


    “就说你是我哥吧,不清楚,反正他会解释明白,”方谕把他帽子往下按按,“房子怎么样?你在看什么呢?”


    他这么一说,陈舷才想起来。他在方谕怀里转身,看向后院里的游泳池,又回头看他:“你怎么,在后院里弄了个游泳池?”


    方谕眼眸微微一动。


    他松开陈舷,也看向后院里那片游泳池,没吭声。


    陈舷看见他眼睛里多了些复杂的心绪,似乎是那些差点把他杀了的过往。


    就那么五味杂陈地沉默了一会儿,方谕浅淡地置之苦笑。


    “不知道,”他说,“买下这儿的时候,后院一片杂草地,就装了个泳池。”


    陈舷望着他的眼睛:“那时候,不是恨我吗?”


    方谕又不说话了。


    他低下眼帘,紧抿起嘴,眼睛又红了,痛苦的自责愧疚又漫上来。


    方谕握在他肩膀上的手收紧起来,五指紧扣着他的臂骨,陈舷有点疼。


    “好像没那么恨,”方谕轻声说,“那会儿,不知怎么了,就想装个泳池。”


    他又哭了,眼睛里落下泪来。


    “别哭了。”


    陈舷抬手给他抹掉眼泪,朝他笑起来,“别哭了,我不是要怪你。”


    “我知道……”方谕松开他,抬手揉揉自己眼睛,“对不起,哥。”


    陈舷对着他苦笑。


    “行了,你别跟我折腾这些了,没完了。”陈舷轻拍两下他的脸,“说好不提了的。”


    方谕说:“我想跟你道歉……”


    “道了好多次了。”陈舷说,“我都跟你过上日子了,别天天对不起了,苦大仇深的,多沉重?你一句对不起我就得想起一次来,你能不能让我开心点?”


    方谕忙不迭点头:“能,能能能。”


    陈舷就乐。


    “那就不提了,”陈舷转头看向游泳池,“你下去游过没?”


    “没有,”方谕说,“就夏天的时候下去泡澡。”


    陈舷失笑:“谁拿游泳池泡澡啊。”


    “我不会游泳。”方谕拉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皱眉,担心地伸手捏捏他的下巴,“你还不能下去,刀口好了还没多久,医生说要三个月的。”


    “我知道的啦。”


    “你千万克制一点,”方谕又看了看他还没二两肉的身体,“千万别逞强,知道吗?”


    “知道。”


    “好了我就让你下去,回头我会在这边给你找个医生。”方谕拎起他还绑着绷带的胳膊,“这个也得继续上药。”


    陈舷先前胳膊上起红疹,他心理崩溃又抓又挠的,还往上挤肥皂和消毒用洗手液,后来被医生里三圈外三圈地绑了好几圈绷带。


    他抓得太深了,后来胳膊疼得抬不起来,也是上了好几天的药。和方谕的手一样,这会儿他还没好全乎。


    陈舷吐吐舌头:“知道了。”


    “知道最好。”方谕伸手点点他的鼻尖,“你想睡哪儿?”


    “你睡哪儿我就睡哪儿。”陈舷摸摸鼻子,“压不着刀口了,咱俩睡一起。”


    “那跟我睡二楼卧室吧。”方谕说,“这边。”


    方谕带着他往楼梯那边走,进了一间卧室。他这卧室真大,布置也好,地上一张墨绿的毯子,像片春草。木头做的复古柜子林立,窗户前头一排风铃。


    窗户正开着,吹得那些风铃叮铃铃地一阵响。好像今个儿不是春天,是夏天。


    那儿是个巨大的飘窗,铺了好几层软垫,能坐在上头看海。陈舷看见外面的大海和金色的海浪,遥远无边无际的海,没有终点,没有围墙拦住,大海外是生天。


    陈舷坐去上头,看了好久湛蓝的海。


    直到卧室里响起悠扬的音乐,他回过神。一转头,他才看见方谕在摆弄什么。那是角落里的一个复古漂亮的老留声机,音质上年代了,正很旧地吟唱。


    很飘扬空灵的歌声,陈舷坐在飘窗上听了会儿,听出是方谕在江城送去衣服那天哼的曲子。


    “奇异恩典?”陈舷问他。


    “嗯,奇异恩典。”方谕应了声,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新枕头,抱在怀里掸了几下,放在自己的木头床上,“还不错吧?”


    陈舷笑了:“是挺好。你是不是要去工作?什么时候去?”


    “今天不急,陪你,明早再去看一眼。”方谕说,“你跟我去吗?”


    “也行。”


    方谕创立的工作室,陈舷挺想去看一眼。


    话说着,陈舷又不禁看了一眼他惨不忍睹的脑袋——方谕这一路走来,头型吸了不少目光。好好的一张脸,顶着个像个劳改犯的秃脑袋,是个人都会多看几眼。


    “你这头发……”陈舷顿了顿,“你要不,带个帽子去?”


    “不用。”方谕说。


    他又这样。


    他打从陈舷在卫生间里掉了满头的发和半嘴的牙开始就这样,给陈舷戴上帽子,弄得体体面面,自己就总是顶着一头难看的要死的头发出门。


    “带一个去吧,我没事的,你要点面子。”陈舷苦口婆心,“听你哥的,行不行?”


    “……我也没事。”方谕说,“哥,我……”


    “听你哥的,”陈舷又重复了一遍,“我还会戴帽子出门呢,你跟我一起,行吗?”


    陈舷面色恳切。


    方谕看在眼里,莫名觉得陈舷眼睛里都在跟着这句话发光,闪得方谕眼睛有点睁不开。


    方谕再说不出什么来:“行。”


    陈舷弯起眼睛笑开了:“乖。”


    方谕啪地捂住脸,别开脑袋,背过身。


    陈舷不明所以:“干嘛?”


    “没,”方谕揉了两把眼睛,深吸了口气,“以后多夸夸我。”


    “……”陈舷懂了什么,噗嗤一声,“行。”


    夸他乖这招,居然还管用。


    哎,小鱼真没变。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方谕家的女佣回来了。陈舷从方谕卧室的飘窗上抓了个抱枕抱着,走下一楼一看,看见女佣已经在厨房里忙活,正在做菜。


    陈桑嘉已经下来了,就坐在厨房旁的餐厅里。


    看见女佣,她没惊讶,应该是在女佣出门前,俩人就见过了。


    方谕跟在陈舷后头走了下来。


    看见方谕,陈桑嘉问他:“怎么没雇一个华人?”


    “英雄不问出处。”方谕飘飘地答,“地扫得好,饭做得好,花浇得好,我就雇,不管哪国人。”


    意思是这个意大利女人干活最厉害。


    “喔。”陈桑嘉懂了,拿起桌上的橙汁喝了口,看向厨房里那女人忙碌的身影,“倒确实,她切菜挺利落。哎,那个司机,叫西蒙的那个,我看是意大利人呀,怎么中文说那么厉害?”


    “大学选修的,修的好。”方谕揽着陈舷,让他坐下,自己转身进了厨房,“私底下我也懒得说外语,马西莫知道,工作室雇这种需要多交流的职位的时候,都会加一条中文要求。”


    “喔……”


    陈舷的目光跟着方谕跑。他目送方谕打开冰箱,拿了盘切好的橙子,又转身去给陈舷倒了杯温水。


    又过一会儿,女佣把午饭做好,端了上来。她又叽里咕噜地跟方谕说了一串话,随后转身去忙,又擦桌子又拖地。


    吃着吃着饭,方谕接了个电话。一接起来,他就皱了皱眉,对着电话那边说了几句之后,就挂了电话。


    “下午就得去一趟工作室了,”方谕舀起一勺子蛋羹,喂进陈舷嘴里,“本来还想带你去附近城区里逛逛……跟我去吗?”


    “可以呀,”陈舷说,“忙完再去城区,不是也一样吗。事情很多吗?”


    “不清楚,过去看看。”


    方谕放下蛋羹,拿起旁边一盘汤。他舀起一勺,吹了几口,递到陈舷嘴边:“啊。”


    陈舷张开嘴:“啊——”


    意大利,都灵城。


    下午14:57。


    一座漂亮复古的欧式大楼前,人来人往。


    陈舷站在圆形拱门里,两手插兜,一脸懵逼地微微抬着头。


    “就是这儿,进去吧。”


    方谕这样说。


    陈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里头这扇玻璃旋转门的门内,墙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


    【A R C A 】


    第100章 方舟 意:n.方舟


    陈舷揉了两下眼睛, 确定自己不是因为重病得了什么眼花的后遗症。


    ARCA四个大写的英文字母,的确清清楚楚地挂在那墙上。


    “你的公司?”陈舷问,“这个ARCA, 就是你的?”


    方谕正牵着他的手往里走:“是啊。”


    “……”


    陈舷想起在海城国际机场里,那个销售员惊悚得像活见鬼一样的目光。


    怪不得她要那样看过来,原来惊悚的原因不是陈舷, 而是过来逮陈舷的方谕。


    只在入职培训时在PPT上见过的品牌创始人, 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面前,还顶着一头很没品的秃头。


    换成陈舷, 也得被吓死。


    方谕牵着他,走进了旋转门。


    人不多,前台只有个小姑娘。看见方谕, 她站起来,朝他弯身。


    方谕走过去, 和她用意大利语说了些什么。


    姑娘从前台里拿出一份文件,交给他, 方谕拿过来扫了一眼, 就转身带着陈舷往旁边走去。


    俩人来到电梯面前。


    看见电梯的时候, 陈舷吓了一跳。那是个和这个大楼同样复古漂亮的电梯,四面都是木头的墙。


    可电梯的门居然是开合的,手动往两边推的那种开合,和以前的客厅老木门似的。


    走进去后, 方谕转身拉上电梯的门。


    陈舷惊异:“这还要自己关门?”


    “老电梯,都要这样。”方谕拉上门,又把里面的第二道门也拉上,“漂亮归漂亮,就是费事。跟管理公司说了好多遍改一改, 他们偏说这样比较符合整体风格,不改。”


    陈舷八辈子没见过还要自己手动关门的电梯,心里有点咯噔:“我现在怀疑它会不会有危险。”


    方谕笑了:“不会的。”


    他摁下三楼,电梯上行。


    电梯平稳地到了三楼,确实没什么危险。下了电梯之后往旁边一走,就是工作室。


    工作室里宽阔至极,窗户外投射进晴朗的日光。十几张白色长桌子排列着,座位和座位之间摆着新鲜的花儿。整个地方安静极了,所有人有条不紊地都在忙碌。


    方谕走了进来,有人看见他,恭恭敬敬地弯身,说了些什么。


    他们语句短促,说的都是同一句话,方谕也只是点了点头,没答什么,大约是叫的名字。


    人有点多,有些人都回头往他这边瞅,或好奇或疑惑的目光三三两两地打量过来。


    陈舷往方谕身边贴了贴,讪讪按住帽子。


    “老板。”


    熟悉的声音传来,陈舷往旁边一看,小马秘书拿着个文件夹走过来了。看见陈舷,小马秘书朝他笑笑,礼貌道,“陈先生。”


    终于看见了个熟面孔,陈舷心里忽然一松,安心了。


    “嗯。”方谕应了声,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拿根笔来。”


    小马秘书直接从胸前口袋里拿了根钢笔给他。


    方谕把笔接了过来,拉着陈舷直接往最里面去了。里面有个大办公室,和外面隔着一大片磨砂的玻璃。


    方谕走过去,松开他,拿着手掌挡着,在密码锁上嗒嗒地点了一串数字。


    陈舷愣了下,却听见一阵挺熟悉的声音,是数字键盘被摁响时此起彼伏的音调。


    170414。


    他立马分辨出来了。


    这串数,是陈舷跟他分手那天。


    陈舷心里一下哑然。


    打开了门,方谕带他进了屋子。一面窗户正对着南面,白纱帘被春风吹得悠悠,光折射在地上四四方方的一块。


    陈舷浑身却热得发冷。


    方谕把他牵到了旁边一处待客的沙发上,扶着他坐下,拿起桌上的杯子,给他倒了杯红茶,让他等等,转身就走了。


    方谕转身去忙了,陈舷盯着他看。他今天穿了身针织的毛衫,衣服宽松,在他身上松垮垮毛茸茸的,落拓出他肩宽腿长的身形。


    方谕身上铎着层阳光。


    方谕也被困了很久。


    陈舷想,十二年里,方谕也被困在那天里很久。


    事情那么突然地拦腰截断,他其实心里还是不解的。所以哪怕逃了出来,飞到了天边,可自己还是给自己画地为牢。所以他家里后院有个本可以不装的游泳池,工作室的密码还是那天的日期。


    他还是想陈舷。


    一天一天里,方谕应该是渐渐不恨了。


    方谕坐在那张大桌子上,马西莫把手里的文件夹打开,正把文件一张一张摘出来,放在他面前。


    俩人嘟嘟囔囔说着什么,陈舷听不太清。他把桌上的红茶拿起来,捧在手心里,一口一口小口喝着,把心上五味杂陈的思绪压下心底。


    温茶从喉咙里落下去,暖得刀口都有点烫。陈舷喝了几口,把杯子拿开,捧在手里。他看着杯子里清亮的茶汤,开始发呆。


    耳边的声音悄悄地发远,变模糊,陈舷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重逢。


    记忆一帧一帧,倒带重回。陈舷想起最开始,站在电梯里的方谕。


    他终于回想起方谕那时候的眼神。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犹豫和不敢认他的难以置信。


    陈舷那会儿就很憔悴。


    “陈先生?”


    陈舷回过神,一抬头,马西莫站在他面前。


    “没事吧?”马西莫问他。


    陈舷朝他讪笑两声:“没事,怎么这么问?”


    “叫您三四声了,您一直没反应。”马西莫直起身,“老板得忙一会儿了,得劳烦您多等等。有什么需要的吗?我帮您拿些软茶点来?”


    陈舷忙摆摆手:“不用不用,不用忙活我,我自己等着就行。”


    “好的,那我告辞了。”


    马西莫指指外头,“外面最近的办公桌就是我的,有需要的话,您随时可以叫我。”


    “好。”


    马西莫点点头,然后眼帘又低下来,视线微微向下,把陈舷又打量几眼。


    嘴上说着告辞,但他一动没动。


    陈舷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地按按帽子。帽子很好,他又狐疑地低头,一抻身上衬衫。


    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白衬衫。


    衬衫上也挺干净,没沾到什么。


    陈舷又抹抹自己的脸,抬起头,马西莫视线依旧。


    “怎么了吗?”陈舷有点发怵,“我是哪儿沾到什么了?”


    马西莫笑开:“啊,那倒不是,您很好,并没有沾到什么。我是在看,您的衣服。”


    “这件?”陈舷又揪揪衬衫衣角,“这衣服怎么了?”


    “这件衬衫,是老板给您的吗?”


    陈舷想了想说:“我自己选的。”


    “喔,”马西莫笑意更浓了,“那老板应该很开心吧。”


    “……”


    方谕还真拿着这件衣服笑得很欠扁过,还不告诉陈舷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陈舷说,然后忽的明白了什么,“你知道为什么?”


    马西莫愣了:“他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马西莫无语了,他半侧过脑袋,悄悄睨了眼方谕,叹了口气,回头对陈舷说:“这是老板的收山之作。”


    陈舷一愣。


    “我们工作室,也不全是奢侈品。虽然礼服最出名,但为了壮大品牌知名度,也做了面向大众的平价休闲服装。”


    “工作室,其实也有平价专卖店。前几年工作室刚起步,还不大,没多少厉害设计师,一开始做那些休闲服装时,很多衣服都是老板自己设计的。”


    “后来品牌做出来了,老板就回去专精孤品礼服了,三年前做了最后一套平价衣服,就把平价休闲的这个板块,让给了工作室的一个小组全权做。”


    马西莫指了指陈舷身上的那件衣服,“您身上这件,就是老板当年的收山之作,他经手的最后一件白衬衫。”


    “所以这件,也是平价里的奢侈品,现在也一点都不平价了。虽然当年只卖25欧元,但因为老板名声在外,现在被炒的……大概市价,4800欧元。”


    陈舷听得一愣一愣:“多少人民币?”


    “四万。”马西莫说。


    陈舷被这数惊得差点吐血。


    “不过店里还是鄙视这种黄牛一样的炒价行为。只是老板很贵,也是真的,所以目前店里的这件白衬衫的价格,是两万左右。”马西莫说,“现在每年虽然都在上新这件衣服,但外面的四万炒的是当年第一批,因为只有那批是老板亲自监制的。”


    “您挑了这件,老板应该笑得很开心吧。”


    陈舷抽抽嘴角,干笑两声:“还好。”


    马西莫朝他一笑。


    “您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他说,“那我走了。”


    马西莫朝他欠欠身,转身离开。


    “等一下。”陈舷叫住他。


    马西莫停下脚步,回头。


    “你们这个,”陈舷指指外面,“arca,是什么意思?”


    马西莫侧身回来,张嘴刚要回答,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顿。


    “……陈先生,”他说,“您的名字,是带个船字旁来着?”


    陈舷一愣:“是啊。”


    马西莫明白了什么,了然一笑:“那您自己查查?arca是什么意思。”


    “现在科技很发达,翻译软件一定翻译得出来。”


    他朝陈舷再次欠身,抱着文件夹转身推开门,这回真走了。


    陈舷对着门眨巴眨巴眼,扭回脑袋,又对着摆满茶具的桌上皱紧眉头眨巴眨巴眼,一脸迷茫的莫名其妙。


    谜语人啊?


    意大利盛产谜语人吗?方谕最近也这样。


    陈舷越想越觉得意大利这地方还是有点不好,把小鱼都整成有话不直说的性子了。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又打开翻译软件。


    切到意大利语,陈舷输入了arca四个字母。


    翻译软件开始转动加载,分析单词。


    陈舷等着也是等着,干脆端起茶杯,又喝了口。


    茶水刚碰到嘴唇,他一顿。


    单词加载出来了。


    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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