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想念 “我想你了。”
【你怎么改网名了?】
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一瞬间, 手机界面变得模糊,视野变得虚无。
陈舷被拉回到记忆里。他看见方谕穿着三中蓝白条纹的校服,阳光投进树影里, 斑驳的夏阳投在他身上。十七八岁的方谕留着没造型的乱长碎发,一低脑袋,刘海就遮眼睛。
方真圆总不记得捯饬他, 方谕的头发总是长得很长。
头顶的香樟树随风摇了几下, 方谕的前刘海也是。他好像没听见陈舷说话,不知道在干什么, 低头看着手机,嘴里咬了口超市买来的海盐肉松面包,一个劲儿嚼嚼嚼, 嚼得腮帮子鼓起来,像个仓鼠。
“小鱼, 小鱼。”陈舷喊他,“小鱼, 怎么改网名了!”
方谕还是没反应。陈舷懊恼, 伸手想去捏他带着伤疤的耳朵。
要碰到的时候, 他才明白什么。
陈舷手一顿,收回了手。他深吸一口气,提起胸膛,把手在嘴边拢成喇叭, 朝这条聋鱼大吼:“方谕!!”
方谕吓得浑身一震,往旁一倒,在树底下人仰马翻,手里的面包都手抖一下,扔了出去。
陈舷一扬手, 扑球似的接住。
方谕恼怒转头:“你喊什么!?”
“叫你好几声了,”陈舷嘿嘿地笑,把他面包还给了他,“怎么改网名了?”
“微信吗?”方谕接过面包,边挪着屁股换了个方向坐,边说,“早改了,你才看见?再说,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坐我这边说话,那边耳朵听不太见。”
他揉揉耳朵,坐好,又啃了口面包。
陈舷凑过去,伸手捏捏他带着伤疤的耳朵。他一碰,方谕又一哆嗦,吓得捂着耳朵往旁边一缩。
方谕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干什么?”
他躲开了,陈舷也一点儿不尴尬。他又朝方谕嘿嘿一乐,伸出的手对着空气捏了捏。
“捏捏你耳朵,”陈舷说,“你怎么跟猫似的,一摸就跑。”
方谕死捂着耳朵,红着脸坐直:“要你管。”
陈舷哈哈一笑。
风又吹起来了,这块地方空旷,风总是很大。陈舷转头去看,他们这会儿坐在操场边的一棵树底下,这块儿离学校的超市近,中午没什么人。有时候食堂吃腻了,又懒得出校门,他们就会来超市买点科技与狠活,垫一垫。
他们坐在学校的香樟树底下。树叶哗啦啦地响,陈舷看见方谕又咬了口面包,耳尖红了,那块小时候的旧疤像要冒血。
“你脸红啦?”陈舷问他。
“没有。”
“可你脸红了诶。”
“我说了没有,”方谕咬着面包嘟囔,“别问了。”
陈舷分明看见他刘海底下的脸红透了。
陈舷又乐了,不再过问,蹭着屁股往他旁边坐,往他身上一靠,搂住他,在他肩膀上小狗蹭头似的,拿脸一通乱蹭。
“小鱼,”陈舷在他耳边呼地吹了口气,“怎么改网名啦?之前不一直是什么‘无人守夜’吗。”
“中二期过了。”方谕挠挠耳垂,被他吹得甩甩脑袋,“你别玩我耳朵了,放过我。”
方谕边说边伸出手,把陈舷拉起来,揽到怀里,让他离自己耳朵远点。
陈舷笑着:“那怎么改名叫‘方舟’?”
方谕没吭声。
陈舷看见他眼神平移飘远,偏着眼眸看向远处。
陈舷眯起一双狐狸眼,轻轻一揪他耳朵,把他揪了回来。
他狐狸似的笑意深深,狡黠得很:““目移什么?果然有深意?”
方谕咳嗽了声。
他松开了陈舷,伸手摸摸鼻子:“觉得这词儿还不错。”
“哪儿不错?”
方谕脸更红了,他捏紧面包,塑料袋子把松软的面包夹得一响。
隔了会儿,方谕才支支吾吾地低下头:“我的姓,你名字的偏旁,方舟。”
“……”
陈舷也不吭声了。
“别人都看不出来,”方谕眼皮几抖,抬起眼睛看他,眼睛也是红的,“但我就是跟你在一起呢,明目张胆的,当着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就把你挂在名字上,并排。”
陈舷说不出话。
半晌,他失笑一声。
方谕也朝他轻轻地笑,脖子都红了,整个人红得像要冒血——真好啊,这人怎么这么好,陈舷忽然就这么想。
风一直在吹,像十六岁生日晚上那天的热风,一直在吹。
方谕看向他的时候,陈舷总能回到那个炎热凉快的夜晚,那个他拽着陈舷离家出走叛逃父亲的夜晚,他们骑着个小电驴在路上狂飙。
风声摇摇,方谕脸真红。陈舷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不顾这时是在学校,也不看前后左右有没有人,有没有监控,有没有老师。
他捧住方谕的脸,在他脸边亲了一口。
方谕呆住了,愣愣地望他。
陈舷又朝他笑。
那时候真是胆大。
幸亏那里没人,也幸亏香樟树挡住了监控,没人看见陈舷把他重组家庭的弟弟亲了。
十几岁的陈舷压根就不会想那么多。
他那时只是想——方舟,方舟。
好名字。
方舟,方舟。
陈舷站起来,伸开双手,迎着意大利都灵城的早春阳光,朝着方谕走了过去。
方谕忙着在看文件,陈舷走到附近,他才反应过来。他抬头时,陈舷已经朝他扑过来,搂住他,抱在他身上。
方谕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扶住他的腰:“小心。”
陈舷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拿着手机给他看:“你看,谕哥。”
“……你叫什么谕哥,你可别叫我哥,倒反天罡。”方谕松开文件,换了个姿势把他扶好,探出脑袋,“看什么?”
陈舷的手机上,是个翻译软件的界面。
意.
arca.
n.方舟。
方谕不吭声了。
陈舷摁灭手机,往桌子上一放。他抬起胳膊,两只手都搂住方谕,把脑袋埋在他身上。
“我想你了,”陈舷把他抱紧,“我想你了。”
方谕说:“我在这儿呢。”
“那也想你,”陈舷说,“我很想你。”
方谕也搂紧他。
“我也想你,哥。”方谕摩挲他的后背,“我爱你。”
陈舷唔了声。
他挂在方谕身上没动,想了想,陈舷微微抬头,对着方谕的耳朵吹了口气。
方谕一哆嗦,撇过脑袋,有些斥责地微微蹙眉,怨怼地望着他:“干什么?”
陈舷轻轻地笑。
“耳朵还是不禁吹,”陈舷说,“方舟老板。”
“别瞎叫。”方谕抬手揉揉耳朵。
他们离得很近,几乎鼻尖抵着鼻尖。方谕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脸就更红了,讪讪别开脸。
很不合时宜,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
马西莫刚出一个音儿,就突然沉默了。
陈舷跟方谕一块儿回头,就见小马秘书刚把门开了一半,站在门口,就那么有如中了美杜莎之眼似的石化在那儿了。
“没事,”马西莫默默地把门又关上,“您处理好了我再来。”
咔哒。
门关上了。
陈舷莫名其妙,刚想着马西莫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手下意识地一收。
方谕突然被勒得“呃”了一下,陈舷才回神。
一低头,他才发现,方谕为了让他抱得舒服点,已经挪着椅子转过半个身来。陈舷现在整个人坐在他身上,手搂着他的脖子,低着脑袋,好像随时能亲上。
“……”
陈舷才意识到,这对小马秘书来说,是一幕多有冲击力的画面。
陈舷咳嗽两声,讪讪从方谕身上下来。
他一下来,方谕还不太满意了:“又不想我了?”
“那也不能吓死你助理吧。”陈舷说。
“吓死就再换。”
陈舷哭笑不得:“你当个人吧。”
话这么说,陈舷还是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他几眼。
他又觉得自己真是有点毛病,方谕人就在他面前,刚刚还是牵着手走了一路过来的,可这会儿却又越看方谕越想他,碰不到就浑身难受。此时此刻,他就很想很想跟他黏在一块儿。
原来人真的会很想念谁,哪怕对方就在面前,也还是想。想他几年前,想他小时候,想他说过的那些话,想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时的他。
转念一想,陈舷又觉得唏嘘。几个月前,方谕还是一剂毒药,陈舷看见他就想起那些事,连手都不敢碰。
人真是奇怪。
方谕好像看出什么来了,他站起来,拉住陈舷的手,把他拉进怀里。
方谕抱着他,拍了几下后背,脸埋在他帽子上一动不动。陈舷被他按在胸前,听见他的心跳声。
“哥,”方谕声音含糊,“我爱你,哥,我没你不行。”
“……我知道。”陈舷摸着他两边的腰,“你去忙吧,我等你,没关系。”
“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陈舷无奈,“我真的知道,哥也爱你,我不走。你去吧,我还等你忙完来陪我呢。”
方谕不太情愿,又抱了他一会儿,还低下脑袋去亲了亲他脖颈,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来。
他又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让陈舷坐到他桌边上,才起身推门出去。
陈舷刚坐好,就听见方谕拉开门,叫了一声马西莫。
方谕语气不善:“进屋不知道敲门?”
小马秘书在门口凝噎片刻:“对不起,老板。”
“下次记住。”
“好的。”小马秘书说,“下次一定敲门,老板。”
陈舷想起刚刚的事。
羞耻就这么慢了很多拍地上脸来。陈舷往后一靠,倒在椅背上,手捂着半张脸,脸涨了个通红,无力地笑出声来。
靠北,他才来这工作室第一天。
第102章 学院 “那我走了,你慢慢洗。”……
小马秘书把新的纸质文件送了进来。
他把文件放到桌子上, 让方谕过目签字,然后转身把方谕手边的电脑打开了。他拿了个u盘出来,插进电脑里, 上手从里面调出一个大文件夹。
“这些是时装周上说好要让您负责审查的服装,我已经跟那边说没问题了。这是他们发来的确认文件,还有……”
马西莫站在方谕椅子旁边, 操控鼠标, 点开里头几个文档。
那个电脑在桌子里面,方谕面对着电脑皱着眉头, 一脸苦大仇深,眼睛跟着马西莫的鼠标一目十行地走了会儿,提胸叹了口气。
陈舷笑了声。原来方谕这种有钱人大老板, 上班也跟上刑一样。
陈舷晃了两下腿,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等。他无聊地飘开脑袋, 打量屋子。
陈舷忽然眼前一亮。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脚步飘忽地飘着走了。
“有关歌梵时装秀, 那边已经着手开始准备了, 他们催促您也早点到现场。”
小马秘书还在唠叨。方谕手拿着一张文件, 正拧着眉头看。
可陈舷一出动静,他就立马放下文件,抬头望去。
就见陈舷又跟个小阿飘似的,往窗台那边飘了过去。正是午后, 窗台边阳光正好,陈舷走过去,迈进金黄灿烂的阳光里,身上铎了层光芒。
方谕眼前一晃,心里突然咚地响了一声。
陈舷走到窗台边, 弯下身。
窗台上有个小鱼缸。太阳一照,小小的鱼缸里都发金光。陈舷把脑袋探到小鱼缸上头,望着水里几条小金鱼扭着尾巴游来游去。
鱼缸里造景不多,增氧泵咕噜咕噜冒着泡。陈舷看了会儿,又往旁边一歪身,把脑袋侧倒在鱼缸边上,半张脸贴着台面,从鱼缸侧面往里望。
方谕看着他歪下去没个正形的身子,笑了一声。
“这次的时装秀现场在都灵,如果没问题,明早起来我就送您过去……”
小马秘书还在喋喋不休。直到方谕笑了这么一声,他一顿,一低头,终于看见方谕早已走神了。
方谕望着窗边,没看电脑也没看文件。
马西莫止住话语,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一看,看见陈舷半倒在鱼缸旁边。
阳光照在那件白衬衫的后背上,一片金色。
马西莫轻轻一笑,忽然也不做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陈舷没有发觉,还是在那儿倒着上半身。
谁都没再出声打扰他,他也没动,就在那儿和鱼对视。
好半天,马西莫才轻轻咳了一声。
“老板,”他小声提醒,“签字。”
方谕回过神来。
他没吭声,把笔拿起来,潇洒地签了字,就把手上的文件扔给了马西莫。
陈舷和方谕的胖头金鱼一块儿呆了挺久。
后来马西莫把椅子给他拉过来,请他坐下。陈舷坐到椅子上,还是靠着窗歪着脑袋,看他的金鱼。
鱼缸里水草摇曳,阳光照射进水里,几条胖头鱼游来游去。照理说挺无聊的,没什么可看,但陈舷莫名盯着看了挺久。
真好。
他把脑袋歪在窗台上,盯着那几条鱼,没来由的想,真好。
到底好什么,他也不知道。
陈舷就这么看了挺久的观赏鱼。
方谕忙了挺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走过来点了点陈舷的肩膀。陈舷回头,看见方谕一手攥着椅子背,一手放在他肩膀上,朝他俯下着身,面庞柔和。
“走了,”方谕说,“忙完了,带你去逛逛。”
陈舷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起身来,朝着他扑了过去,倒进他怀里,抱住他。
方谕把他也抱住。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你也爱抱我,”方谕说,“但以前你挺猛的,你每次都往我这边冲刺,跟个炮弹似的就撞过来。也不知道是想抱我,还是想把我撞死。”
陈舷乐出声来。
“没那个身体素质撞你了,”他拉着方谕往旁边站不稳似的晃悠,拉着声音懒洋洋说,“我不行了。”
“瞎说什么,这都病好了。”
方谕把他拉住,捏着他的脸,把他抬起来。陈舷不得不仰起头,看见方谕紧皱的眉头和不悦的眼睛。
“不许这样说话,”方谕说,“我等你撞我。”
“……”
陈舷愣住了,片刻,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有病啊你。”
方谕给他理了理领巾和衣领,穿上件薄风衣,牵着他又出了门。
临离开前,马西莫拿了两张烫金信件过来,交给了方谕,方谕又把其中一张给了陈舷。陈舷把东西拿到手里一看,又全是字母,还不是英文,半个字儿都看不懂。
他问方谕:“这啥?”
“时装秀邀请函,”方谕说,“他们给了我带一个随行人员的名额,我给你了。”
哎哟,那还不错。
陈舷身上没兜,就把邀请函又还给了方谕。方谕把两张邀请函放进包里,带着他离开了工作室。
陈舷还是第一次去什么时装秀,他没去过什么高端场所。他有点期盼,出工作室的时候忍不住跳了一下。刚想继续蹦跶两下,他又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一身病骨,于是跳了一下之后就蔫蔫收起兴奋,乖乖走路了。
方谕被他蹦跶的一下吓了一跳,回头刚想拦他,就看见他已经夹起尾巴老实了。
方谕沉默了瞬,笑了:“别闹腾。”
“我知道。”陈舷撇了撇嘴,拉着他的胳膊问,“时装秀怎么样?地方大不大?”
“很大。”
“是不是有很多名人明星?都得穿得很正式?”
“嗯,都有,也都得穿得正式点儿。”
“我没有衣服啊!”
“我有啊,”方谕哭笑不得,“别怕,你跟着我进去的,没人敢看不起你。”
“喔,那要穿什么?”
“西装。”
“我要穿你的吗?”
“也有很多新的,都在工作室里,我可以去工作室给你取。”
方谕拉着他走向路边,陈舷却忽然不说话了。
往外走了几步,方谕突然被狠狠一拽,停在了原地。
他回头,才看见陈舷紧抿着嘴,脸色发凝,看向他的眼睛也有些不自然。
“……你,”陈舷问他,“会做西装吗?”
方谕一怔。
“我想要你给我做衣服……行不行?”陈舷顿了顿,又摸摸自己的后脖颈,眼神飘开,补充,“要是档期不行,就算了。”
“行,当然行,”方谕忙说,“我给你做。”
“真的?会不会很麻烦?”
方谕又愣住了会儿。
陈舷又犹豫地挠挠脸,低下脑袋,整张脸都通红。
“不麻烦,怎么会麻烦,”方谕说,“给你做,一点儿都不麻烦。”
陈舷这才抬起眼皮,眼睛闪烁:“真的?”
“真的。”方谕转身,拉起他的手,“不麻烦,我早该给你做点什么了。我先去带你逛,等晚上回去了,我就给你量尺寸,做衣服。”
方谕神色认真。
陈舷愣了会儿,点头笑开:“好。”
方谕拍拍他的肩膀,也笑起来,他笑起来时还和十五岁那天打完一架时一样,陈舷忽然又闻见学校走廊里说不清是什么的味道,听见不甚清晰的早读声。
他怔了瞬。
方谕把他牵起来,走向路边。一转身,陈舷又看见都灵城宽阔的广场和面前的大路,看见远处的花和大教堂。前面穿着裙子的女孩走向复古的公交车站,坐上不知终点站是哪儿的公车。
方谕带他上了西蒙的车,西蒙换了辆敞篷车来。
他们坐上车,疾驰在都灵城的公路上。
方谕带他去了博物馆,去了大教堂,去了都灵艺术学院。
方谕带他来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在利沃利城堡里。买了票后到了门口,正在检票进入时,陈舷松开他就往里飘忽着,溜了。
方谕在后头叹了口气,收起票根跟着进去,没说什么。
他早已习惯陈舷这个撒手没。
现代艺术博物馆装潢复古瑰丽,顶上的天花板都是一片壁画,往前走一走又是皇宫似的一片,天花板是一片圆拱的墙。
陈舷在场地里四面八方地乱飘,把展品一个一个看了过来,每看一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发光——因为一个都没见过。
他到处飘着晃,方谕就在后头负着手跟着他。
看见什么不明白的,陈舷就回头问他:“这什么?”
“毕加索的立体主义。”
“这个呢?”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很有名,1665年的布面油画。”
“那这个呢?”
“用黑白线以代钟表,红线代表血液,表示时间等于鲜血的现代艺术。”方谕看了眼旁边的意大利语介绍,“这个发想还是不错的,中间的红线如果能再多一点,做成器官的形状的话,应该能更有表现张力。”
陈舷表情呆滞:“喔……”
听不懂。
但听得出方先生在对艺术作品进行点评。
现代艺术真是厉害,陈舷看了一圈,有的令他站在前面走不动道,有的令他站在前面脑袋宕机,实在有点不能理解,比如一把随意洒在桌子上的糖。
平平无奇的桌子,平平无奇的糖。
陈舷都要觉得这是哪个工作人员拿来的糖了。
可能这就是艺术。
不能理解。
逛完了博物馆,方谕又带他去了都灵艺术学院。两个地方有点距离,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
学校里没多少学生,黄昏要落了,方谕带着他在学校里走了一圈。走着走着,陈舷就有点走不动道了,小腿直发疼。
他蹲下去,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哥?!”方谕忙过来,“怎么了哥,又低血糖吗?”
陈舷没吭声,回味了一下这一整天。
“不对……”他明白过味儿来,“今天走太多了,我不行了,出机场那么远,博物馆还那么大……”
他话尾发抖,都染上了一丝委屈。
“那不走了,”方谕忙搓搓他的肩膀,“不走了,我背你回去。”
“我走好远了,”陈舷委屈巴巴地抬头,“回家吧,我真不行了。”
“好。”方谕说,“那我背你吧。”
陈舷说行。
方谕背过身,把后背交给他。陈舷抬手扑上去,倒在他后背上。方谕把他背了起来,在后背上颠登了两下,背着他往学校外面走。
他们也在学校里走了一段路了,陈舷偏头往旁边看。国外有名的大学,校内环境着实不错,水清又草绿,树也枝繁叶茂,教学楼都是欧式的建筑圆形的拱门,这会儿还有几个学生躲在拱门里看手机。
教学楼上头的校徽在黄昏的光芒下闪闪发光,楼前,意大利的国旗高挂,随着春风飘扬。
陈舷往方谕身上靠了靠。
说起来,方谕带他来这儿干什么?
这儿是大学,又不是景点。
“小鱼,”陈舷问他,“你是在这儿上学来着吗?”
方谕讶异:“你怎么知道?”
陈舷轻轻笑:“猜的,不然你带我进来这儿干什么。”
方谕也无奈地笑了声。
“是你学校,你就说呗,干嘛从进校门开始就一声不吭,就只知道介绍景点,说什么这个教学楼那个艺术楼。”陈舷打量四周,“这儿挺好的。”
“本来打算出校门再告诉你。”方谕说。
陈舷轻笑。
他们沿着石板小路慢慢往外走,途中有个学生匆匆忙忙地从旁边跑了过去。陈舷又回头去望,望着那学生匆匆地跑离在视线里,恍惚间,他把他看成了方谕。
方谕大约也这样跑过,在这个学校里,在跟陈舷分开之后。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刚开始语言不通,也不容易的。
陈舷想着,把脑袋靠在他身上,把他搂紧。
风在吹,四月的春风在吹。
陈舷趴在他后背上说:“你这个学校,确实很好。”
“怎么就突然很好了?”方谕说,“你刚刚不还说花花草草老树太多,一到夏天肯定闹蚊子灾吗。”
“当然好了,养了你的学校。”陈舷说,“我怎么听你这话有怨气,我说中了?你经常被蚊子叮?”
“还真是。”方谕不无怨念,“全世界的蚊子都不是东西。有一次还在我眼皮上叮了一口,教授问我是不是结膜炎了。”
“……”
陈舷试着想了想他眼皮上多了一个浑圆的蚊子包的模样,噗嗤一下,被逗乐了。
“今天没照顾好你,”方谕叹了一声,“我都没记住,你已经走了好多路了,怪我,晚上我给你按按。”
“没错,都怪你。”陈舷说,“我要喝蜂蜜水。”
“行。”
“我要喝奶油浓汤,听说这里很会做。”
“嘶。这我不能答应你,我得先问问医生和营养师。”方谕说,“要是能吃,我就给你做,不能吃的话,你晚上还是吃粥吧。”
“行吧,那我要吃鸡丝粥。”
“行。”
“什么都行?”陈舷说,“我要洗冷水澡。”
方谕一下子冷了声音:“不行。”
陈舷笑得更开心了——他就想听方谕说不行。那话怎么说来着?忘了,反正他喜欢跟方谕犯贱,等方谕懊恼无语地骂他一句,陈舷就开心了,就会欢天喜地从善如流地依言滚走,浑身上下都爽得要飞。
方谕背着他出了校门,上车,把车开回家。回家时天都黑了,家门前的小道上亮起了灯。
都灵真是好地方,路灯都很有造型,欧式复古像手提煤油灯似的造型。
到了地方,两人下车,进门回家。女佣早已在厨房忙活好了晚饭,陈舷还是不能吃奶油浓汤,方谕便提前给她打了电话发了信息,让她做了鸡丝粥。
女佣真就做了鸡丝粥。
看见那份和中国人做出来的毫无差别的鸡丝粥,陈舷边坐到桌前,边很讶异:“她怎么会做中国粥?”
“有个中国老板,当然会做中国饭。”方谕把陈舷的风衣脱下来,和自己的外衣放在一起,转头用意大利语问她,“陈女士呢?”
女佣接过他手里的衣服:“那位和您一起回来的姑娘的话,她说要出门散步,半个小时前刚出门。”
“出门了?她认路吗?”
“她说不会走远的。”女佣说。
“……”方谕忽然察觉到不对,“你俩怎么交流的?”
“翻译器呀,那位姑娘用手机的翻译器跟我聊天,我们聊了一下午呢。”女佣弯起眼睛笑,“她真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我或许不该叫她姑娘?可她比我小,在我眼里就是跟我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
女佣——焦娅小姐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她从来都这么和善。
方谕哈哈干笑,再对她说不出什么来。
来意大利之后,他就给了陈舷和陈桑嘉办了电话卡,在这里也能打电话。陈桑嘉要是找不到路,会给陈舷或者他打电话的,她又不傻。
想着,方谕挥挥手。女佣焦娅心领神会,朝他笑着一鞠躬,转头走了,拿着扫帚直奔二楼阳台。
方谕回身,看见陈舷手捧着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问她阿姨去哪儿了,”方谕坐到他身边,很自觉地开始报告,“她说阿姨出去散步了,一会儿就回来。”
陈舷也担忧:“出门了?她认路吗?”
“有手机在,不认路可以打电话。”方谕拿过他的粥,给他吹了吹气,舀起一勺来喂他,“丢不了的,别担心。”
陈舷想想也是。
吃完晚饭,时间不早了,陈舷累得直打哈欠,揉着膝盖。
方谕看出他累得不行,便拉着陈舷去睡,说量尺寸的事明天再说。
二楼有个浴室,陈舷说想洗个澡,于是方谕又叫焦娅小姐拿来一套睡衣。
“毛巾都在这里,这个是沐浴露,这个是洗发露,”方谕把浴室里的东西一个一个给他介绍过来,“你看见了,这里还有浴缸,带按摩功能的。要试试吗?我给你放水。”
“不用了,我就洗个澡。”陈舷局促地干笑。
“都可以,你随意。”方谕说,“你千万别把水弄到胳膊上,伤还没好。”
陈舷胳膊上还缠着几圈绷带。
“我知道的。”陈舷说。
“那你去吧,慢慢洗,别着急。”
陈舷点点头。
他怀里抱着方谕刚给他的浴巾,干瘦的手指在毛巾上抠了几下。他低下脑袋,紧抿着嘴,耳尖上浮起一片红。
一瞬间,一些往事浮上心头。
方谕也摸摸脸,怪异地红了一片脸颊,眼神飘开到别处,眉角直抽。
“那我走了,你慢慢洗。”
放下这句,方谕干净利落地退出去了,临走前,他把浴室里的换风扇和热气给陈舷打开。
一转身,方谕松了口气,也打了个哈欠——嘴巴刚张到最大,女佣焦娅突然从一旁探出脸:“米凯莱先生!”
方谕一声惨叫,吓得一屁股跌到地上。
第103章 第一次见面 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没脾气……
浴室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停。
匆匆忙忙的几声动静响起, 随后哗啦一下,门拉开了。
门后,陈舷还在匆匆忙忙地扯着自己的衣角往下拉:“怎么了?!”
一看他就是衣服脱到一半, 听见方谕惨叫,就赶紧急急忙忙把衣服穿回来,出门来看。
方谕正被焦娅小姐拉着胳膊从地上扶起来, 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尾巴骨。
方大老板正瞪着焦娅, 一看见陈舷出来,又神色立刻缓和。
“没事, 没事,她吓了我一跳,”方谕指指焦娅, “你去洗吧,没事。”
陈舷看看他, 又看看焦娅,一脸迷茫地眨眨眼, 不太理解他的住家阿姨怎么能把他吓成这样。
“真没事?”
“真没事, ”方谕揉着自己后腰, “能有什么事,这是我们自己家。去吧,哥。”
陈舷一想也是,就把门又关上, 窸窸窣窣地在里面忙活起了自己。
方谕松了口气,转头又瞪焦娅。
焦娅小姐拉着他的胳膊,朝他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嘛,米凯莱先生。”
米凯莱是方谕的意大利名。
老外叫中国人的中国名字真是灾难,叫得千奇百怪还“五光十色”, 一群老师怎么叫他的都有。
在语言学校呆了半年,方谕就忍无可忍了,给自己随便整了个意大利名。
“先出去。”
方谕看了浴室里一眼,磨砂玻璃门里只看得见模糊的人影。
方谕的脸又红了红。他再次抹了把脸,推着焦娅向外走。临走前,他回头扫了眼屋子里,转身将干脚垫在浴室门槛底下摆正,才离开了浴室。
关上浴室的门,方谕回头,懊恼地问她:“你到底干什么?”
“也没什么呀,只是想问问您。”焦娅拿手掩住嘴巴,笑着说,“听说那位是您哥哥,您其实一直爱着他!您为了他,几天内弄了十万多玫瑰,还为了他向家族里奋起反抗,是真的吗?”
“……”
听着好像不太对劲。
但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焦娅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方谕踌躇片刻,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焦娅就欢呼一声,满面红光地笑起来:“太浪漫了!米凯莱先生,这简直是现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没有罗密欧!”方谕忍无可忍,“也没有朱丽叶和什么家族,就是个小破家而已,人也没超过十个!”
“再怎么小,那也是家族!”焦娅大声说。
跟浴室就一墙之隔,焦娅这么大声,方谕吓了一跳,赶紧按住她的嘴,拉着她往外又走了几步。等拉着她匆匆到了楼梯口,方谕才想起来,陈舷就算听到了,也听不懂。
方谕松了口气,也松开了焦娅。
焦娅还是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方谕一个头两个大:“谁跟你这么说的?”
“马西莫先生呀。”
马西莫……
方谕眉角直抽,深吸了一大口气,默默地在心里把小马秘书的年终奖撤了五万。
方谕叹了口气:“马西莫还说什么了?”
“其他倒没说什么,就是还说,一定要把您带回来的陈先生照顾好。”焦娅低头看他的手,“先生,您的手也是因为和家族反抗伤到的吗?”
方谕低头看了看包着绷带的手。
沉默片刻,方谕抬手搓了搓手心。
还是有点酸疼。
“算是吧。”他低着头说。
“怪不得这些年您谁都不搭理,原来是心里有人。”焦娅说,“我能听听您和您哥哥的故事吗?”
“不行。”
“一点也不行吗?”
“一点也不行。”方谕说,“去做你的活。”
“好吧。”
焦娅略显遗憾,转身朝着楼下走。
方谕揉了揉肩膀,头都没回,就听见楼梯上原本往下走的脚步,又腾腾地跑了回来。
焦娅探出脑袋:“就一——”
“一点也不行。”
“我只听你们第一次见面就——”
“下去!”
“好吧。”
焦娅更遗憾了,她瘪着嘴,这回老老实实地真下楼去了。
方谕头疼又无语,转身过去,打开二楼的木头窗户,深吸了一口带着深重草木的夜风,稳了稳神。
第一次见面。
女佣焦娅一句话,让他心里立时有些不安宁。
夜风在吹,把他额前的发吹得一荡一荡。方谕想起第一次见面那时——真是并不怎么体面的见面。
【你告诉我,你要结婚了?】
【你问过我没有?】
【我问你,你问过我没有!?】
【我见都没见过的一个男的,你告诉我你要跟他结婚!?】
【那我算什么东西!?】
【你是个人吗你!?】
【我去死好了,去死行不行!?】
方谕听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他喉咙忽然有些疼,和那时候一样,好像要流血出来似的疼。
方谕在都灵的夜晚里长叹一声,看向天上。明月和流云,在平和地明亮着。
他想起自己的十几岁时。
方真圆要结婚了,方谕是被这条消息带去的宁城。见到方真圆的时候她打扮得很漂亮,满脸洋溢着幸福,穿着料子不菲的新衣服。可方谕对她最后的记忆是她痛苦的脸,她和周延离婚时流的眼泪,和通红的眼睛。
方谕站在那儿愣住了。
一进屋,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穿着一身洗得黄白的衣服,已经穿了两三年的裤子发白,裤腿都已经短了一截。
凉人的秋末,他露着脚踝。
屋子里的亲戚们就笑,说他怎么穿着这身就来了。方真圆就跟着他们笑,笑得花枝乱颤一脸羞涩,说小鱼妈妈结婚你怎么穿这样就来了呢,一会儿赶紧让你舅带你去买两身衣服。
她突然就幸福了,像只已经飞在天空里的鸟,所以方谕站在那儿愣住了。
他和方真圆歇斯底里地吵了一架。
方真圆被他说哭了,亲戚们过来打圆场,陈庆兰把他拉着去了陈舷的地方。门一开,他看见了陈舷,一个明明跟他境遇一样,却看起来比他平静体面多了的男生。
陈庆兰把他放下,匆匆地就走了。
就留下他跟陈舷两个人。
真是很不体面的见面,方谕刚跟他妈吵了一架。
方谕忽然笑了声。
他靠到窗户上,吹了挺久的风。过了好半天,方谕突然想抽烟,于是伸手往兜里摸。
摸到了烟,他又一顿,想起在宁城时,陈舷闻见他身上的烟味就咳嗽的样儿。
方谕又把手收了回来。
咔哒。
开门声响起,方谕转头,看见陈舷脑袋上搭着毛巾,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方谕给他的是自己的睡衣,尺寸有点大了,陈舷也还是一身病骨,衣领只到两边肩膀的一半,就那么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
陈舷两手拽着毛巾走出来,往旁一看,看见了他。
“小鱼,”他说,“你怎么在这儿?没回屋?”
方谕摇摇头:“想吹吹风。”
他把窗户关上,陈舷朝他走了过来。
陈舷看出来他在担心什么,挺无奈:“我能吹风。”
“还没好,别吹了。”方谕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怀里,一下子紧抱住,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真香。”
“是你沐浴露的味儿。”陈舷说。
“你本来也好闻,”方谕揉揉他的肩膀,“我爱你。”
陈舷愣了瞬。
“我爱你,哥,”方谕又念叨了一遍,“全世界我最爱你,你最好了,我爱你。”
“……突然这么说干什么?好了,我也爱你。”
“没什么,突然想起以前了。”方谕轻轻,“我其实小时候就觉得你挺没脾气的,怎么亲爸一声不吭突然结婚,你都没什么反应。”
一说这茬,陈舷干笑了声。
“那会儿你姑姑带我去你家里,我都以为要又吵一架了,没想到遇到个你。”方谕说,“我那天是想跟你吵架的,所以一直跟你摆脸。”
方谕把他抱着,下巴搁在他脑袋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就这么说着话,“没想到你从头到尾都不在意,也不吭声。”
“我就想,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没脾气的人。”
“后来我才发现,你哪儿是没脾气,你是被欺负惯了,没办法了。你爸对你不好,想要你帮忙撑撑场子,就把你带去饭局。不想搭理你了,就把你扔在家里一句不问。”
“把你的抚养权争来了,又不好好对你。你发脾气就无视你,又冷你好几天。出什么事,都说是你自己的错。搞得你对谁都没脾气了,对什么都没脾气了,总是委屈自己,将就别人,你怕别人都不要你。”
“以前我觉得不公平,嘟嘟囔囔地骂你爸,你就不吭声。过了好半天,你就跟我说,没事小鱼,至少没打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你傻啊,哥。”方谕说,“真傻啊你,精神上的虐待也算虐待,他这还根本找不到痕迹,就这么聪明地欺负你,你还觉得没关系。”
“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哥。”
陈舷没吭声,但往他怀里钻了钻,浑身都用力地抱紧他,肩膀都耸了起来。他吸吸鼻子,忽然有点想哭。
方谕把他扣在怀里,又安慰地拍了两下后背。
方谕低着头,又想起十七岁那年的运动会。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个运动会。
陈舷跑了一千米,是冠军。冲线之后他高兴得嗷嗷叫,气喘吁吁地朝方谕冲过来。
方谕接住了他,又猝不及防地被扑倒在地——他又一次感受到陈舷作为一个炮弹的威力,他的胃似乎都被顶错位了。
把方谕撞摔了,陈舷也没有丝毫歉意。他哈哈乐着,趴在他身上一倒,喊,“冠军!”
方谕就无奈地笑,然后听见一声哭叫。
陈舷也听见了,他从方谕身上坐起来,身边围着的一众欢呼的亲友也散开了些。一群人回头望去,看见第二的那个隔壁班的体育生哭着奔向一对夫妻。
“我输了!”那人喊,“我靠,就差一点啊!”
那对夫妻笑着,边把他拉过来抱住,边把他的脑袋呼噜呼噜摸了几下,安慰说:“没事没事。”
“还有下次,还有下次!”
“第二也很厉害了,你看看,这个一千米有多少个同学参加呢!”
那学生在他们怀里气急败坏地跳了几下,一个半大小子,几乎是撒娇着说:“可我输了!”
陈舷突然不吭声了。
方谕抬头去看他,看见他像突然死了似的,脸色青白地僵在那儿。
鬼使神差地,方谕一下子伸手抓住他,坐了起来,不顾旁边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将他抱在怀里。
“有我,没事。”方谕说,“有我。”
陈舷浑身一抖,僵硬的骨头终于回暖,慢慢在他怀里软了下来。
第104章 会场 “你过得不好,我要带你走。”……
“高二那年的运动会, 你记得吗。”
方谕突然在陈舷后头冷不丁地开口。
他们已经回到卧室里了,方谕刚打开卧室的灯。
陈舷正往里走。听了这话,他回过头, 有些茫然:“什么?”
“高二那年的运动会。”方谕说,“记得吗?”
陈舷回想了下,真记不清了, 于是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吗, 那时候?”
“那年你跑一千米,是冠军。”方谕走过来, 揽着他的肩膀,往里走,“不过出了点事。跑你后面的那个第二名, 他父母都来了。”
“他跑去跟他爸妈哭,他爸妈就哄了他, 就在赛道旁边。”
方谕把他拉到屋子里面。
走到床旁边,俩人停下。方谕松开他, 转过身, 把他扶着坐下, 自己也坐了下来。
他们一起坐到了床边,陈舷看着他。
方谕侧过身,把一条腿抬到床上,盘着坐起。继续说:“你本来还在笑, 一看到他父母哄他,一下子就不吭声了。我抱了你一下,你也没什么反应,就只是跟我笑,也跟班里的人笑, 然后就说自己去上厕所,爬起来就走了。”
“我觉得你不对劲,过了会儿就追了出去。厕所里没看见你,我绕着操场找了一圈,最后在超市后面找到你了。”方谕说,“你那时候躲在个角落里,低着头不吭声。”
“我看见你肩膀抖了一下。”
“我叫了你一声,你就抬头看我。”
“你眼睛通红,满脸都是眼泪。但是表情很倔,你抿着嘴还咬着牙,看见我就别开脑袋,赶紧抹了两把脸。”
“不记得了?”
陈舷茫然地摇摇头。
“没关系。”方谕说,“但我想说,我那时候,看到你那张脸,突然就下了决心,决定一定要带你走。”
陈舷瞳孔微微一缩。
“你过得不好,我要带你走。”
方谕低眸看着他,脸上又有些红。他抬手抹了抹鼻子,又说:“晚了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但我是想告诉你,十几岁的时候,我真的挺认真的。”
陈舷愣了会儿,噗嗤一下笑开:“我知道。”
“你,你知道就行。”
方谕摸了摸后脖颈,把这话嘟囔着说了出来。
然后,他沉默了下来。
陈舷眼瞅着他张了张嘴,但没再说出什么话,只讪讪地又把嘴闭上。方谕脸更红了,把脑袋对着他深深埋了下去,连耳尖都好像红得要冒烟。
方谕整个人忽然就有点六神无主。他低头看看床上,又抬头看看陈舷,和他四目相对的一瞬,又立刻别开脸。
然后脸更红了。
陈舷朝他眨眨眼,脑子有点发钝,没明白方谕这抽的什么风。
过了好一会儿,陈舷才恍惚地明白过劲儿——我去,他不会害羞了吧。
“我去洗澡。”
方谕放下这一句,匆匆起身。
“小鱼。”陈舷叫住他。
方谕身子一顿,回过头。
陈舷朝他伸出手,挥了挥,弯眼笑着。
方谕呆立片刻,朝他走过来,低身,跟他相拥。
他们又抱在了一起,陈舷把脸埋在他身上,深吸了一口,闻见夏天夜晚的草木味道。
“你很好,”陈舷说,“你很好,我爱你。”
方谕一顿,陈舷感到他又僵了几瞬,才将自己抱紧。
“哥,”他一声一声地叫他,“哥,哥。”
“在呢,”陈舷说,“我在。”
方谕把他抱得更紧了,陈舷伏在他肩上,忽然心上有点酸楚的疼,像被人拿小刀剌了一下又一下。
他抱着当年唯一心疼他的人,还是想不起来方谕说的运动会。可他没纠结,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
方谕不会怪他。
他们又抱了会儿,才松开。
方谕去洗澡了,临走前他让陈舷躺下,把被子给他盖好,还把电热褥给他打开了,说怕他受凉。
陈舷在被子里缩着身躺好。
等洗完澡,方谕拿了个热水袋回来。
方谕说天气还冷,陈舷的胃也没好完全,让他抱着热水袋睡觉。
“刀口怎么样?”他上床钻进被子里,把热水袋塞给陈舷,又往他背后看了眼,“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有时候有点疼,现在还好。”陈舷说,“不过,疼也只是一点了,不碍事。”
“不怎么疼就好……你把被子卷一下啊,后面都漏风。”方谕皱着眉轻斥了句,把他后背的被子往他身底下用力掖了掖,“我给你揉揉?”
陈舷说行。
方谕就把他抱过来,边搂过他,边把两手放在陈舷的热水袋上焐了会儿。等手暖和了,他才把手放到陈舷的肚子上,给他一圈一圈慢慢揉了起来。
陈舷背靠在他怀里,方谕的手按在他微微作痒的刀口上,慢慢地一点一点揉。
方谕手心抚过他的疤口和皮肉。
他不敢用力,又不敢不用力,就那么力度略轻地揉着他。他给陈舷揉过许多次了,但每次都不敢太用力。
陈舷在他怀里闭上眼,四面八方都暖和,他一下子就犯困了。
陈舷刀口其实一直以来都有异样感,不是作疼就是发痒。
养病这么长时间了,现在这些疼都收敛了挺多,只是他还是能感觉到。方谕这么一揉,这些不适立马消散很多,陈舷忽然困得不行。他在方谕怀里张大嘴巴,打了个血盆大口的哈欠。
他忽然想起从前,想起刚跟方谕谈恋爱那会儿,自己放不开,走在他旁边都同手同脚的,看他一眼都脸红。
那会儿,他明显得尚铭那傻子都发现他不对劲儿了,拉着他问:“怎么看自己弟弟还脸红?这哥在你旁边都帅了两年了,你才发现他惊为天人啊?”
陈舷能说啥?他只能呵呵呵地笑着说对,你说对了。
陈舷想想,自己又笑出声来,觉得自己也是牛,居然等到跟人家谈上之后才发现他自己心思也不纯,其实早就喜欢人家了,但就是没发现。
一谈上,他就这个脸红,那个也脸红,方谕一看他,他就说话磕巴。
“你笑什么?”
方谕出声问他,“我揉到你痒痒肉了?”
他一说话,胸腔都跟着震。
陈舷笑着说没有。
陈舷把头仰起来,仰得很高很高,望了眼方谕。方谕低着眼帘正看着他,手还在他肚子上一圈圈地揉。
他按着陈舷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扶了回去:“脖子要断了。”
陈舷嘿嘿笑了声,在被子里晃了两下腿。真是安宁,和十九岁东窗事发来前的日日夜夜一样安宁,像三中操场边上的那一排看着他们偷偷牵过手的大树一样安宁。
他好像还是十七岁。
和方谕待在一块儿,陈舷好像还是十七岁。
*
陈舷在方谕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睡醒了,身边还是一片热乎。他翻了半个身,惺忪地睁开眼,看见方谕还躺在身边,但已经醒了。
他一手放在陈舷胳膊底下给他枕着,一手拿着手机在看。那好像是工作软件,陈舷看见一堆令人头大的字母。
陈舷伸手过去,哼哼唧唧地抱住他。
“醒了?”
方谕放下手机,半抬起陈舷脑袋底下的胳膊,把他揽住。
陈舷把脸埋在他身上,闷闷点点头。
“醒了就起吧,下去吃早饭。”方谕拍了他两下,“我给你量尺寸。”
陈舷睡得迷迷糊糊的:“量啥尺寸?”
“给你做衣服呀。”方谕说,“哥,你睡傻了。”
陈舷趴在他胸膛上,半眯着眼抬起头,对他歪歪脑袋,还是没想起来。
他确实睡傻了。
俩人起了床,方谕带着他走下了楼。女佣焦娅已经做好了饭,俩人一人一份。陈桑嘉早已经吃好饭了,正在客厅里面看电视。
说是看电视,她也看不懂意大利当地的电视,正在影视点播里找了部中国片看。陈舷转头定睛一望,嚯,那啥传。
方谕看他飘飘忽忽地又双手抱臂,飘到电视那边去看电视了,就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向后转。”
陈舷被他推着向后转。
“前进,”方谕说,“吃饭,舷哥。”
“……你也别叫舷哥,”陈舷搓搓胳膊,“好怪。”
方谕就笑。
方谕推着他到了餐桌前,喂他吃完了一碗饭,又叫焦娅去给他煮一壶蜂蜜水。嘱咐完这些,方谕就起身走了,说让陈舷等等他。
蜂蜜水煮好了,陈舷喝了两三杯,就坐不住了,满屋子飘飘荡荡地去找方谕。
找了会儿,他在一楼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方谕。方谕正在一张柜子跟前,拿了几卷尺子出来。
看陈舷走进来,方谕挺无奈:“不是叫你在外面等一等吗?”
“等不住了。”陈舷说着,走过去,从侧边抱住他,“干什么呢?”
“找尺子,给你量尺寸。”方谕抬起胳膊,揽住他,“尺子找好了,来,我给你量尺寸。”
陈舷来都来了,方谕就没再出去。他转身把门关上,在这间屋子里给陈舷量了尺寸。
陈舷听他的话,把手抬起又放下。方谕捏着尺子,把卷尺从他腰上绕了一圈过来。
方谕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他几下,陈舷骤然一哆嗦,立时脸一红,浑身骨头一紧。
靠。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怎么量个尺寸被碰一碰,还要脸红。
还心跳加速!
陈舷咽了口口水,把一些心思压下心底里。
“手可以放下了。”方谕说。
陈舷放下了手。
方谕转身走到柜子前面,把一个小夹板拿起来,在上面刷刷写了几下。
陈舷松了口气。幸亏方谕无暇看他,没看见他红了的脸。
陈舷抹了两把脸,稳稳心神之后走了过去。
方谕的板子上写了些数,看起来是陈舷的尺寸。
“还有一个月,”方谕用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下,“来得及,你放心。”
陈舷点点头,其实他不太懂。
“衣服我肯定能给你做好,但过会儿马西莫要来接我,得去时装秀现场看看。”方谕放下板子,转头看他,“你跟我去吗?”
“我能去吗?”陈舷踌躇,“这种地方,布置的时候,闲杂人等不让进吧。”
“你又不是闲杂人等。”
“……”
方谕还真带着他去了。
时装秀是在都灵城的大皇宫里,顶上是透明的一片圆顶。
没想到居然能在大皇宫里举办,陈舷跟着方谕到地方的时候,吓了一跳。
看出他的惊异,小马秘书停好车之后走过来,在他旁边笑着说:“毕竟是一场盛大的国际时装周,这次在都灵办,都灵怎么说都不能给自己脸上抹泥,当然就拿了最好的地方。”
“这样啊。”陈舷目光呆滞。
他又抬头,将大皇宫的外观打量一遍——很漂亮的一个地方。
都灵人也真是下血本。
“哥。”
方谕叫了他一声,陈舷回过神。一抬头,才看见小马秘书已经跟方谕走出去几米了。
陈舷慌忙走过去。
方谕朝他伸出手,陈舷就握住了他。
俩人手牵着手,走进里面。
进场后,三个人一人从前台领了个蓝牌的工作证,挂在胸口前。
时装周已经差不多布置妥当,会场漂亮,T台两边摆了色彩对称的花,连布景也飘满金黄的落叶。
看见他们进来,好几个人都蜂拥而上,没一会儿就把方谕围了个水泄不通。来人有老外,也有亚洲面孔,每个人胸前都挂着工作证的蓝牌,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对着方谕说着话。
陈舷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他识相地松开方谕的手,想往旁边退。
结果刚松开,方谕就一把把他拽住,将他拉了回来。
“!?”
陈舷被他拽了回来,一脸懵逼地抬头。
方谕低头望着他,面露不满。
“上哪儿去?”他堂而皇之地张嘴说中文,把陈舷又往自己身边拉,“一个看不住你,你就跑。人这么多地方这么大,你被拐了怎么办?”
“我都多大了……”陈舷说,“再说,你挺忙的,我自己去随便看看。”
“挺忙我也顾得上你。”方谕说,“不会让你跟着我乱跑的,一会儿我会安排好你。我说话之前,你先别动,听话。”
“哦,行。”陈舷应下。
他老老实实地站好,耸着肩,脸上都挂上老实的笑脸。
看他收了贼心,方谕才表情一松,对他无可奈何地一笑。
等抬起头,方谕又严肃了脸。
围在他身边的人一直沉默,直到此时此刻,看他和带来的人说完了事情,才继续开口说事。
陈舷是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被方谕拉着听了会儿天书,他又犯困了。陈舷仰头看看天,转头看看路人,又回头看看他们。一群人还在说,一会儿表情凝重一会儿轻松地笑开,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什么。
等了好半天,这群围着方谕的人才终于对他恭敬地弯弯身,散开了。
其中一个对方谕做了个“请”的手势,看着是请他往里走。
方谕对他抬抬手,让他等一等。
他松开陈舷,回过头。
“我要去看看那些展出的衣服,”方谕对他说,“你跟马西莫去那边,坐着等我,千万别乱跑。”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陈舷说。
“你让人担心啊你,我真不放心你。”方谕点点他鼻尖,叹了口气,抬头对马西莫说,“看好一点,别让他乱跑。”
马西莫点头:“好的。”
第105章 勋章 “留个勋章,给我自己。”……
方谕跟着那人走了, 临走前又频频回头,担忧地看了陈舷几眼。
陈舷哭笑不得,扬起手跟他挥了挥, 无声地跟他再见。
真不知道方谕在担忧他什么。
这地方是大,可陈舷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乱跑?
他到底怕什么?是怕陈舷会跟几个月前沉默地离开殡仪馆那会儿一样, 几个小时没看见人, 转头就找个桥去跳了?
那会儿是没钱治病才那样的,现在都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他怎么还会闲着没事去找死。
“陈先生。”
马西莫叫了他一声,陈舷回头,马西莫正示意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边请。”马西莫说。
陈舷跟着他走了, 俩人走到会场一个角落里。会场的座位也都已经布置好了,跟大礼堂的座位似的豪华, 只是没什么人坐,工作人员都在忙里忙外地忙其他的事。
马西莫带他在后面坐下。
一坐下, 陈舷整个人陷了进去。
这座位软得他一哆嗦, 有一瞬以为自己要跌。陈舷惊疑不定地坐好, 往后一靠。
椅背同样很软,他像靠在棉花上。
陈舷瞪着眼眨巴两下,有点受宠若惊。
他抬头。会场里的工作人员还在忙来忙去,座席上就只有陈舷一个人在稳稳当当地坐着。
陈舷有点如坐针毡。
他不安地望向马西莫:“就这么坐着, 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座位放这儿就是给人坐的。”
马西莫说完,也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
有人陪他一起坐了,陈舷才心安下来。
“你不去跟着他吗?”陈舷问他。
“我的工作是看好您。”马西莫回答,“要助理的话, 这里遍地都是,不会缺人帮老板干活的。”
“那倒也是。”陈舷说,“不过也不用总看着我,我都老大不小了,又不会乱跑,也不知道他怕什么。”
马西莫笑了声:“怕您人生地不熟,会遇上麻烦。”
“……也是。”
“而且,您得过重病。”马西莫说,“就算好了,老板也吓得够呛,怎么看您都怎么还需要照顾,当然要看着您。”
陈舷说不出话。
“他怕的还挺多的吧。”马西莫补充了句,“如果我女朋友几年不见,再见之后没几天,突然上桥跳江而且还真跳了的话,我这之后至少十几年都不敢让她离开视线。”
陈舷捂了捂脸,说不出话来了,挥挥手让他别说了:“我知道了,别说了,我错了。”
“别,您没错,我没怪您。”马西莫说,“您也是没办法。喝点什么吗,陈先生?”
“蜂蜜水?”陈舷说,“温的。”
“那当然,您得养胃。”
马西莫转头拉住一个路过的人,跟他说了些什么。
过了十几分钟,便有个人推着个小推车来了,给他们送来了一壶蜂蜜水和两个杯子。
不愧是时装秀的大会场,都灵城的大皇宫,要一壶蜂蜜水都能上菜上成这样,还不知道从哪儿整来个小推车。
马西莫给他倒了杯蜂蜜水,陈舷捧在手心里喝了口:“服务真好。”
马西莫轻轻一笑。
陈舷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跟马西莫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半天。
过了会儿,方谕走出来了,他凝着脸,走上T台四处看了一圈。
边看台上,他边往下面的座席上扫了眼,好像在找什么似的。直到他看见陈舷,才视线一停,扬起手来,跟他挥了挥手。
陈舷也跟他挥了挥手。
方谕好像心满意足了似的,低头偷笑一下,转头就跟旁边的人说起了话,又指了指T台几处,好像是在嘱咐什么。
他好像心情好了不少,脸色不像刚出来时那么凝重了。
嘿,打个招呼就能心情好,陈舷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充电宝。
方谕从早忙到晚,饭都没顾上吃一口。
陈舷这边倒是舒服得很。方谕早上来时,就给他拿上了饭盒,装满了给他吃的特供饭。到了中午的饭点,马西莫带他去了员工食堂,给他拿出饭菜来,自己也叫了份披萨的外卖。
俩人在外头吃香喝辣——当然陈舷还不能吃香喝辣,只是吃养胃的病号餐,但他俩的确是比方谕过得舒服多了。
马西莫端着奶油浓汤喝了半碗,说:“今天这工资拿得很舒服。谢谢你,陈先生。”
陈舷干笑两声。
忙到要天黑,一群人才下工。
陈舷跟着马西莫先出了会场,把车开到了门口等方谕。
又隔了半天,方谕才从里面出来。他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好像人都被吸干了似的憔悴,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满脸的厌烦。
陈舷看得汗颜,心说钱可真不是大风飘来的,方谕出手阔绰的背后也是苦命的上工。
方谕一坐进来,就往陈舷身上一倒。方谕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身上,吸猫吸狗似的来了一遍史诗级过肺,仰头喟叹一声,这才坐直起来,脱下外套打了个哈欠。
陈舷捏捏他耳垂:“很累?”
方谕点点头:“就这一段很累,时装秀办完就好了……那也还要两个月,时装秀是六月底。”
“我的亲娘。”陈舷咋舌。
方谕笑出了声。
“陪我上班,行不行?”方谕问他,“再上两个月。”
“行啊。”陈舷说。
陈舷说到做到,第二天也陪他来上班了,之后几天亦是。
时装秀的会场一天一天地布置完整了,陈舷在下头看了几次彩排。那些穿在模特衣服上的衣服真心漂亮,陈舷看见了方谕设计的礼裙,裙摆流苏拖在模特腰后,上头亮闪闪的不知道是什么,像星星。
日子就这么过去很多天,陈舷每天都来时装秀会场底下坐着,方谕也总是把马西莫安排在他旁边。
后来,方谕在某天下班的时候忽然问他:“是不是很无聊?”
“无聊什么?”陈舷问。
“陪我上班啊。”方谕说,脸上忽然有点愧疚,“带你来了意大利,景点没带你转几个,还光顾着让你陪我上班。”
陈舷乐了,说:“有什么的,我是家属陪同,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无聊,在哪儿玩手机不是玩。”
方谕愣了下,嗤了声:“这么会说话。”
“你哥一直很会说话。”陈舷说。
“好好,你会说话,你最会说话了。”
陈舷冷哼一声。
方谕在他旁边笑着。
*
方谕工作虽然忙,但私底下的正事他也没耽误。过了几天后,他又带着陈舷去看医生。
陈舷胳膊上的伤又上了几次药,终于慢慢养好了。
五月底,他最后上了一次药,两手上的绷带终于解了下来,上头的抓痕也留下了疤痕,和着那些从前自残留下的刀疤一起,横横竖竖地交叉着,有些狰狞。
出了医院,陈舷把手抬起来。对着天空,他把手掌伸开又收起,收起又伸开,就这么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来来回回了几次。
什么都没抓到,但他透过阳光,看见手背上的血色。
陈舷忽然就笑起来了,连手臂上那留下来的狰狞疤痕都觉得无所谓。
“笑什么呢?”
方谕从他身后走出来,抓住他朝天伸开的手腕,拿下来一看,看见他胳膊上的疤痕,眉头一皱,“还疼吗?改天我再去带你看看祛疤的医生。”
“不用,留着也行。”
“留着干什么,”方谕说,“多难看,我去给你祛疤。”
“不难看。”陈舷说,“事情总要留个痕迹,对不对?”
“……”
“你当时撞门进来找我呢,”陈舷把手抽出来,又抬手对着天空,伸过去,张开手掌。手臂上的抓痕显眼非常,他却笑着,“算是给你留个勋章,留在我身上。”
方谕愣了下,苦笑:“哥。”
陈舷侧过脸瞪他:“叫哥也不祛疤。”
陈舷还又撇着嘴倔着脸。
一看他这样,方谕就只剩无奈了:“行,听你的,不祛疤。”
“这还差不多。”陈舷收起手,“你的手怎么样?”
“也差不多好了。”方谕把手交了出来,他手上的绷带也已经解开了,“还是有点伤口,但不碍事了,说可以拆绷带,让我之后注意透气,别用力去按什么东西,它自己就会好的。”
陈舷把他的手抓过来,翻开手心一看,的确好得差不多了,手心里只剩一条细长的口子。但口子边缘,那些已经长起来的新肉上,已经留下了很明显的疤。
陈舷心里咯噔一下:“要留疤了?”
“嗯。”方谕说,“留个勋章,给我自己。我把你拉回来了,这一定要留个什么才行。”
陈舷心里哑巴了下,无话可说,心上酸涩了会儿。
再一想想,他又觉得好笑。刚刚自己说出口的话,就这么成了个回旋镖,打到了他身上。
他拉起方谕胳膊,一撸,小臂上有几个血窟窿,也留疤了。
方谕又说:“多留几个勋章。”
陈舷心里刚起来的伤感情绪一下子□□了个稀碎。他笑出声来,松开方谕,在他胳膊上一锤,骂他:“神经病吧你。”
方谕嗷了一声,捂住被他打了的地方,一脸痛苦,倒吸一大口凉气。
陈舷吓了一跳,忙过来扶他:“怎么了,很疼?我没用多大力气啊?”
方谕一下收起神色,站直身,面无表情:“逗你的。”
“……”
陈舷气得狠狠一拳砸上去,这回用了十成的力气:“死鱼玩意儿!”
方谕又惨叫一声,这回是真的。
他捂着胳膊弯下身,疼得眉角直抽。方谕揉了会儿胳膊,抬头跟他四目相对。
陈舷气呼呼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上,陈舷一秒就破了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早拆完线的刀口都疼。
方谕也笑开了,他侧过半个身去,手捂着半张脸,笑得也弯下半个身。
陈舷蹲到地上,捂着肚子,又笑了挺久。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边笑边抬头望,望见方谕转过身来,也蹲下来,边笑着边看他。他脸上的红漫到脖子和耳尖上,血似的脸红里,他眼睛弯弯,闪着水光,和十几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舷忽然觉得他没变,真是一点都没变。
好半天后,陈舷说:“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方谕看着他,片刻后低下眼帘,闷闷点了点头,把手伸过来,握住他干瘦的手腕,又抬头看他,丹凤眼依然弯着:“我现在在这里。”
陈舷又笑一声,这次笑得有点命苦。他抹抹鼻子,往远处看去,看见意大利的大树叶子随风摇摇。
陈舷忽然有些伤感。
“所以老陈死得好。”方谕又补了句。
“……这话有点没良心吧。”
方谕没吭声,低下了头。
“不过他确实死得好。”陈舷又补了句。
“……”
方谕无语了。
陈舷看见他眼角抽了两下,他又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方谕抬起头,又跟他对视,俩人对视了又没两秒,再次噗嗤一下笑开了。
“我刀口疼,”陈舷笑着摆手,“我不行了,我刀口疼。”
方谕一下子不笑了,他惊恐了视线,赶紧把陈舷扶着抱住,紧张地捂着他的肚子。
“别笑了,”他说,“哥你别笑了,我靠,刀口疼还笑什么!?”
陈舷笑得更厉害了。
第106章 游泳 “我还是想游泳。”
到意大利来的日子逐渐平淡了, 陈舷每天的生活,就是给方谕当家属陪同,陪着方谕上下班, 顺便看着路边的花草树木一天比一天枝繁叶茂。
仔细一想,从复查结束,跟方谕和好以后开始, 陈舷每天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平淡, 没波澜,但陈舷喜欢, 这好像才应该是他该过的平常日子。
病还没养好,陈舷每天还是在吃很多药,精神性的药物也吃, 胃癌术后的药也吃,每天都量多的能拌饭。陈舷每回吃得都有点想吐, 都硬着头皮强忍着往下咽。
方谕前几天还说,想给他在意大利找心理医生。陈舷说算了, 语言不通很尴尬的, 回国再说, 这些天也没怎么犯病,不着急。
方谕说那也行,又问他:“你之前看的哪里的心理医生?”
“就那个医院的,”陈舷说, “江城协平医院。”
方谕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说:“回国我在海城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陈舷说行。
陈舷有点渴了,跟方谕说了一声以后,他就下楼去, 拿翻译软件去跟女佣说想喝蜂蜜水——这招是陈桑嘉教他的,还挺有用,就是用翻译软件去跟女佣小姐交流。
女佣小姐笑吟吟地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给他去煮了一壶温乎的蜂蜜水。陈舷喝了几杯水,暖了暖胃,舒服多了,上楼回屋,推门一看,就看见方谕在跟人打电话。
陈舷进来了,方谕看了他一眼,跟对面说了几声好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问了陈白元,找了你之前看的心理医生,问了他一下。”方谕收起手机,往他这边走过来,“他说情况还好的话,就照常吃药,回国再找心理医生也行。”
陈舷愣了下:“你怎么还特地问啊。”
“当然要特地问啊,这是生病了。”方谕说。
他表情很认真,于是陈舷说不出什么话来。
隔了会儿,陈舷说:“你担心我?”
“当然啊,我怎么会不担心你?”
陈舷笑了,他走过去,抱住方谕,挂在他身上摇晃来摇晃去,像荡秋千似的抱着他荡。
“干什么?”方谕拉住他,“干什么,别荡了,一会儿摔了。”
陈舷嘿嘿地乐,还是挂在他身上。他抬头,贴在方谕心口上,把脸仰起来,黑沉的眼珠发亮,就那么亮晶晶地跟方谕对视。
“真好,”他说,“你担心我,真好。”
方谕愣了会儿,苦笑了声。他低头捏捏陈舷的脸,满脸心疼——真是奇怪,陈舷明明把话说得挺开心,他却心疼。
后来又过几天,在意大利的日子开始有点无聊了,日头也渐渐热了,陈舷开始懒得动了。
某天跟着方谕下班回来,陈舷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然后仰头往外一看,看见后院灯光照映下的树枝绿油油地晃。
就在这时候,方谕洗完澡,推开了门。
陈舷四仰八叉地在他的床上摊开着。门一开,他就仰头,脑袋倒挂在床边,望向他。
方谕跟他默默对视一眼,又抬眼望去,看见他把整张床滚得皱巴巴的,挺无奈:“起来,我把床铺一下。”
“哦。”
陈舷圆润地滚下去了,站在旁边。方谕走过来,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到飘窗上坐好,回头去把床铺了。
这人打以前就这样,十几岁的时候陈舷就爱跑到他屋子里耍洋贱,把他的床滚得乱七八糟,方谕那会儿也从来都不说什么。
陈舷看了会儿他铺床,转头又看窗户外头。晚上的时候,方谕后院面向的大海没什么看头,海边没灯,黑漆漆的一片,怪吓人。
陈舷就低头往下看,看见他后院里亮起来的小灯把泳池照得很亮。
哎,真好。
泳池清亮亮的,泛蓝,像方谕在后院里圈养了一块大海。
陈舷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练游泳的那段日子。
挺苦挺累,游戏都玩不上了,每天回家都是酸疼的,但他那会儿挺开心。大概是因为总算找到了条擅长的明路吧,那会儿每天都痛并快乐着,陈舷依稀记得自己那会儿挺会游泳的。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老陈跟方真圆了。
“话说起来,国内那边,在怎么办?”陈舷扭回脑袋,望向方谕,“方真圆怎么样?”
“我有委托律师,现在案子交到检察院了,他说大概下个月开庭。”方谕把床角的单子掖好,“等回国,差不多就到终审了。”
“这样。”
“他说到时候可以去旁听,你去不去?”
陈舷歪歪脑袋:“你去吗?”
“你去我就去。”方谕说。
陈舷愣了下,乐了:“我也这么想的,你去我就去。”
方谕也笑了声:“你想不想去?”
陈舷还真说不好自己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他心里头又一片空白,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起伏。陈舷看向外面,又看向下面四四方方的泳池。
他和那片无波无浪的池水相视着,沉默了很久。
“我好像不怎么怕了,去看那个教官也没关系,”他说,“你陪我去吧,我想去看一眼。”
方谕一瞪双眼,似乎是没想到陈舷连那教官都要去见——他刚说的案子,大约只是老陈的公司和他起诉方真圆的这两件,林剑宇的案子被他排除在外。
“……你真要去看?”方谕说,“不去也行,哥,别逞强。”
陈舷摇摇头。
“我去看一眼吧,”他说,“总得面对一下。”
“不面对也行。”方谕说,“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去。”
陈舷没吭声。
他又低头望着那片池水,沉默不语。
陈舷抱住自己双臂,听见心脏又在咚咚地跳,浑身冷汗涔涔。才说了两句教官,他就又恐惧了,心跳停不下来,眼皮直打架,嘴唇都哆嗦个没完,怕得想闭眼不看。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什么东西凑了过来。陈舷吓得一震,浑身一抖,一抬头,却看见是方谕。
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又把脑袋探到他跟前。他一双凤眼抬起又落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番。
“……干什么?”陈舷说。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说,”方谕看着他,“如果有克服不了的东西,你也可以不去克服。”
“……”
方谕站起来,在他旁边坐下。
“哥,人这东西,其实从来都做不到彻底的坚强。”他说,“如果能勇敢地面对一切就能大获全胜,撤退就不会算战术的一种了,对不对?”
“退缩,有时候也是一种勇气。所以,也才有明哲保身这个成语。”
方谕语重心长,“做不到的话,就不用非要去克服。不是真正地克服了,你才算真正的勇敢。人总会有没办法克服的东西,有些事就只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忘掉。因为没法克服,我们才需要别人来拉一把,才需要忘掉,才需要换换心情,和别人互相扶持。”
“你看我,”方谕指指自己,“我现在都没法面对我亲爸。”
“……真的?”
“真的,前几年方真圆不知道怎么想的,把我的电话给了他,让周延劝我回国。”方谕说,“我接起来,只听了一句,就三天都没睡着。”
陈舷眼角一抖,望着他,目露心疼。
“你看,”方谕拉过他一只手,“你也心疼我,所以我也心疼你。”
“不要克服了,你可以不那么勇敢。”
“你有软弱、退缩、躲避的权利。”
“勇敢是会受伤的,哥,你可以退缩。”方谕说,“跟我一起当缩头乌龟吧。”
陈舷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半晌才无可奈何地笑出来。
“你才是真会说话。”陈舷说。
“生活所迫。”方谕说。
“我要是胆小得要死,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才不会。”
陈舷点点头:“行,那我就不那么勇敢了。”
“好。”方谕笑了,“行,我也没那么胆子大,我们一样。走吧,跟我吃饭去。”
“不想吃,没食欲。”陈舷晃了晃腿。
“怎么没食欲了?不吃饭对胃不好,我去给你煮点南瓜粥?”
“那你背我吧,”陈舷说,“你背我下去,我就吃。”
陈舷又倔起一张脸来。方谕笑了声,才明白他又在跟自己任性。
方谕说行行行,就把他背起来,下楼吃饭去了。
下楼的时候,陈桑嘉正好也从后院走回屋子里,和他俩在楼下的楼梯间相撞。一看方谕背着陈舷出来了,陈桑嘉愣了下,捂着嘴偷笑起来。
陈舷有点尴尬,在方谕身上又晃了晃腿。
方谕把他背到餐桌前,放下,自己去厨房里看饭菜。
方谕太忙,这些天的饭菜,都是他家女佣做的。
刚来意大利的那几天里,他还一直坚持自己给陈舷做饭,因为陈舷之前朝他要过。可他每天去时装秀都忙得两眼一抹黑,晚上回来还得给陈舷弄晚饭,等陈舷吃好了,他自己就胡乱扒拉几口饭,又一头钻进一楼的制衣间里,去给陈舷做那套西装。
陈舷看他连轴转得像个陀螺,实在心疼,就让他别做了,饭都交给了家里的女佣去做。
这天晚上也是,方谕给陈舷喂了饭,自己扒拉了几口,就又钻到制衣间里去了。
陈舷有点良心不安,感觉自己剥夺了方谕的晚间休息。
他去制衣间里看了一眼。
制衣间里灯亮着,方谕还在对着他的西装奋战。时装秀日子快到了,那件西装早已经有了大致的版形,方谕正在做细节。
陈舷靠在门框上没出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方谕挺认真,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做得汗都出来了。他拿着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汗,又继续埋头苦干。
做活的男人帅这话,是一点儿不假。
方谕把袖子撸了起来,陈舷看见他手臂的线条。上头青色的血管蜿蜒,十指按在衣服上,随着动作动弹。
方谕太认真,沉浸其中,好久都没注意到陈舷。
直到陈舷敲了两下门,方谕才回过神。他转头一看,看见了陈舷。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陈舷走进屋子里,“还差很多吗?累吗?”
“不多了,”方谕朝他笑,脸上的汗珠又淌下来。他抬手抹了把汗,“没事,不累。”
“你每天做到十一二点,还不累?实在不行,去外面买一件吧,你都每天连轴转成什么样了,我看着你都累。”
“真不累,就差一点了。”方谕说,“没事的,哥,再说,我也想给你做衣服。”
“你……”
“我做衣服,从来都不累的。别担心我,我喜欢才选这个干的。”
他手里还拿着个剪子,说这话时又往西装上看了眼。等再回头看向陈舷,方谕又眼睛弯弯,还在笑,眼里亮着光,像他们破冰那天,方谕在办公室门口的学校长廊里,蹲着对他笑。
他是真的不累。
陈舷一下子不吭声了,他立在那儿沉默了会儿,便嘴角噙起一笑,朝他点点头:“好。”
*
池水。
清澈的池水。
夜里的风已经变得暖和,从海面上一阵一阵吹过来。
后院对着海,风着实不小。尽管有些距离,但海风还是吹到了院子里。
陈舷披着条浴巾,坐在游泳池边上,穿着条阔腿裤。他把阔腿裤卷到大腿上,一双腿泡在池水里。
水里没浪,陈舷晃了晃腿,晃起一片一片浪花。
他头搭着一条毛巾,低头看着水里,面无表情。
后院里,有足足两排小灯,暖黄的灯光灯火通明,泳池的水亦是被照得清亮。
背后的落地窗内,房子里面,女佣焦娅有些担忧地隔窗看着他。
陈舷没注意到。
过了会儿,方谕走了过来。女佣焦娅回头,见是他,焦虑地和他说了几句话——玻璃隔音不错,陈舷没听到声音。
方谕听了后,脸色难看地皱了皱眉。他跟她交谈了几句,随后将她屏退下去,打开了院门。
陈舷低头望着池水里,忽的也皱了皱眉,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
声音从头顶响起,陈舷一惊,转头一看,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旁边。
方谕低头,正对他轻笑。他看了眼陈舷放在水里的腿,就低头把自己两条腿的阔腿裤也卷了起来。
“这么晚了,我回去一看,床上居然没人。”
他说着,在陈舷身边坐下,也把腿放进池子里,随后凉得“嘶”了声。
“我找你一圈了,哥……不是,怎么这么凉啊,你别泡了,胃还不好。”
陈舷的确有点胃疼。
陈舷笑了几声,望向池子里:“小鱼。”
“嗯?”
“我还是想游泳,”陈舷说,“怎么办呢,我还是想游泳。”
“那就游啊。”
陈舷没听,自顾自地接着喃喃:“腿都被打断过了,还是想游泳。”
方谕不吭声了。
陈舷苦笑了声,说:“还游得动吗。”
方谕没说话,只是把他的腿从水里捞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陈舷转头看过去,自己这条腿上到处都是伤疤,还有已经褪不下去的淤青。
病才好几个月,重病一场还做了手术,没那么容易恢复原样,腿上还是瘦巴巴的,好难看——至少陈舷自己觉得,不好看。
“我去给你找医生,”方谕按住他的小腿,揉了几下,说,“我找人给你做检查,有问题就做手术,我给你出钱,肯定游得动的。”
“你想做什么,就该去做。”
“你必须做想做的事。”方谕说,“肯定能游的,你别怕。”
“……”陈舷愣了会儿,一笑,“好。”
方谕回他一个苦笑,低头看他的腿,那抹笑立马又没了。他把陈舷腿上的伤疤一个一个细细摸着,脸色难看。
“小鱼。”陈舷动了动这条腿,“是不是很难看?我的腿。”
“没有,怎么会。”
方谕忙说,随后红了眼睛。他又哭了,他摸着陈舷腿上早好了的旧伤,又哭了。
“都是畜生,”他抹掉泪,吸了几口气,嘟嘟囔囔地骂,“全是畜生。”
风在吹。
陈舷望着池水里,听着他骂人,心上发闷。他拉住方谕一只袖子,往他那边猛地凑近过去,望进他发红的眼睛里。
方谕抹了几下眼睛,揽他的肩膀:“别怕,肯定能游。哥,你以前游泳成绩最好了,肯定能游。”
陈舷点点头:“这事儿可以勇敢一下,是不是?”
方谕急得提高声音:“那当然了!”
陈舷乐了:“好。哎,不说这个了,说说别的。我们都和好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从来没亲过我?”
方谕一下子顿住。僵在那儿一会儿,他讪讪又抹了几下眼睛:“没想起来。”
“谁家好人谈恋爱想不起来亲嘴啊,你骗鬼呢。”
“……”方谕摸摸嘴巴,“没,我想等你好一点再说……你上次,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亲我的时候,还发抖。我知道你害怕,我知道。”
“……”
“我又不急,”他红着脸望过来,脸上还有泪痕,“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准备好啊?”
“你会主动的嘛。”方谕说。
“哦。”
陈舷伸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捧了过来,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
第107章 紧咬 哥,我帮你
亲上去的一瞬, 陈舷看见方谕把眼睛蓦地瞪大。
陈舷轻笑出声,笑声又转眼就被亲吻的呜咽吞没。
他捧着方谕的脸,又忽然浑身都开始发烫, 发抖,连眼睫也发抖,双手也发颤。
陈舷闭上了眼。
浑身作痛, 像又被电击, 他浑身作痛。
他听见教官的怒骂声,听见自己的尖叫。恐惧又起来了, 他呼吸乱了,又上不来气,不由得蜷缩起全身的骨头, 向方谕用力地靠,手在他脸上胡乱抓了几下。
左半张脸忽然开始隐隐作痛。
仿佛那教官又踩着他的脸, 在他脸皮上用鞋底踩着摩擦。
陈舷脑袋被踩得发胀,好像要炸开。
他浑身发冷。
浑身都在疼, 好像化疗时那样, 骨头缝里都在疼。可他却不管不顾, 把方谕的脸抓紧,铁了心地去亲他。
他张开嘴,缺氧般喘了几口气。
方谕抱住他的腰,另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 把他扣在怀里。
他和陈舷唇齿相交,交换空气。陈舷把舌头都伸了出来,方谕轻咬了一下,听到陈舷“呜”了声,在他怀里一哆嗦。
陈舷被咬疼了。
方谕心里一咯噔, 赶忙安抚地又亲几口,将一口气息渡进他嘴里。
方谕在安抚他,可陈舷开始发抖,像发病时那样一阵阵发抖。
方谕赶紧松开了他。
可刚起身,陈舷就捧着他的脸,将他摁了回来,又亲上去。
陈舷紧闭着眼睛,没有看他,可亲得极其用力。那不像是在亲他,像是在紧咬着他不松开。
他们又亲很久,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又是好半天,陈舷终于松开了他,微微睁开了眼。
陈舷捧着他的脸,方谕搂着他的腰。
他们相望,都满脸通红,喘着粗气,眼睛里欲望沟壑,恐惧担忧都各自绞成团。
都不清白,更不单纯。
陈舷两手松开,落到他肩膀上。在他肩上无力地搭了一会儿,又软绵绵地掉了下去。
方谕按住陈舷两边肩膀,对着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陈舷看见他嘴唇紧抿着,眼睛里有剧烈的冲动在翻涌,但都被担心压了下去。
方谕喘了几口粗气。
“我不碰你,”他声音沙哑,“别怕,哥,以后再说,我不碰……”
“亲我。”陈舷打断他。
“……”
“亲我。”陈舷又重复了一遍,“亲我,方谕。”
陈舷还在发抖,他眼皮都怕得颤悠,根本就睁不开。
他只半睁着一双眼,瞳孔恐惧。
方谕怔看着他。
“我害怕……但你要做,”陈舷喃喃地挣扎着说,“你必须做,必须做——拉我一把,快点。”
“再拉我一把。”
“快……”
方谕将他拉过来,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
又是一次长吻,陈舷的气喘个不停,带着恐惧的呜咽,却不放手。他像在重伤里呻.吟,像在大海里溺亡。
他仰头张着嘴,没有气力再去做什么,任由对方下手。
于是方谕抱着他,自顾自亲得激烈,亲得横冲直撞不讲道理,比刚刚那一吻用力很多。
陈舷抓着他的胳膊,抓得越来越紧。他的气息还是乱,却渐渐平静下来了。
他不再发抖了,也不再害怕地喘息,慢慢的,只是意乱情迷地喘气。
不知多久,方谕松开了他。他们又一次气喘吁吁,气喘得比刚才更厉害。
陈舷眼睛都有点失焦,他喘得整个上半身都跟着剧烈起伏,连脖颈都被亲得红成一片血色。
他仰起头,对着天上,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大口气。
“哥。”
方谕伸手抱他,抚着他的脸,把他脑袋慢慢扶了回来。
陈舷正过脸,脸红成了一大片,眼睛全然回不过神来,一片迷茫的情色,和劫后余生的恍惚。他微微张着嘴,还在喘气,嘴巴上被方谕咬得通红,甚至有几道牙印。
有几抹泪痕留在他瘦弱的脸颊上,两三滴眼泪正顺着眼角往下淌。
陈舷看起来脆弱至极,方谕心疼坏了,连忙给他抹掉眼泪,又在他脸颊上安抚地亲了几口,摸摸他瘦弱的脸。
“怎么哭了?”他说,“是太疼了吗?”
“没有……没有。”
陈舷几乎发不出声音,话语低低沙哑,断断续续。他顺势把脸往方谕手心里一倒,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方谕一僵,不吭声了。
陈舷没注意到,他被亲得大脑缺氧,本来就迟钝的脑子,这会儿更钝了,一片空白。
“正好,”陈舷说,“正好……很好,唔。”
陈舷突然哼唧了声。
方谕心疼得要死,把他搂了过来,抱在怀里拍了几下。
陈舷没骨头似的倒着。
方谕这么抱了一会儿,一低头——
……
……………………
方谕不做声,只一味地脸红——他脸上越来越红,要冒烟了。
陈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倒在方谕身上缓神,脑袋里一片白。
就这么一声不吭了好半天,陈舷才把气捋顺了,也终于缓过神来,自己费劲地坐直起来,努力地自立。
方谕一动不动。
刚扶着陈舷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
陈舷喉咙难受,低头咳嗽几声,才看方谕:“小鱼?”
方谕低着头,沉默不语,脸上好像在冒烟。
陈舷眨巴眨巴眼,低头跟着他一看。
“……?!?”
陈舷立马清醒了。
他脑子瞬间炸了。
陈舷腾地又红了整张脸,抓起身上宽松的白t,拼死遮住:“没有!!”
“没有!不是!不是那回事!”
方谕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他。
他脸色平静,眼神坦然,直勾勾地望向他。
陈舷无所适从地抬手挡脸,另一只手一个劲儿地往上遮,眼泪都出来了:“真不是!绝对不是!这是那什么——反正绝对不是那个!!”
方谕噗嗤轻笑出来。
他伸手,抓住陈舷挡脸的手腕。陈舷吓得一哆嗦,抬手一挣,没挣开。
方谕把他的手拉开来,露出他通红的一张脸。
“我帮你吧。”他柔声说,“别怕,哥,我帮你。”
陈舷不吭声了。
方谕笑着看着他,凑身过来,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陈舷咽了口口水,突然口干舌燥。
他别开了眼,再也不敢看方谕。
第108章 紧咬(二) 混球!
海风还在吹。
陈舷脑袋发白了好久, 这会儿正躺在床上放空。活了快三十年,他才发现这事儿还能让人有这个感觉。
脑袋又变得意识不清了,他呆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心神恍惚。不是发病那种恍惚,是另一种更说不出来的恍惚。
陈舷浑身发烫,还闻见空气里飘荡起来的一股怪味。
羞耻。
羞耻至极。
陈舷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哽咽了几声。
就在此时, 他身边的床垫上凹陷几下,是方谕朝他爬了上来。
“放下手。”方谕拉他, “没事的,不难看。”
“难看……”
“不难看。”方谕拉下他的手,“粥粥, 不难看。你这个样子,只会给我看, 对不对?当然好看。”
陈舷睁开眼,被眼泪模糊的视线里, 他看见方谕的脸, 看见他柔和的笑, 和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样的笑,红着脸弯着眼睛,对他羞涩发亮的笑。
眼前本就模糊,陈舷便又一阵恍惚。
幻觉又起, 他眼前一阵发眩,看见方谕成了十七八岁的模样。他穿着蓝白条纹的校服,朝他红着脸,笑着。
陈舷情不自禁地伸手,把方谕脖子搂住, 拉着他俯身下来,相拥。
俩人抱在一起,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又抱了好久。方谕身上更烫了,像把火,暖和得像个大热水袋。
陈舷抱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不知怎么,刀口也开始一阵阵发痒。
过了会儿,方谕抽起旁边的被子,把他盖住,裹好,低头亲了亲他,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然后起身。
“我去个厕所。”他说,“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陈舷已经困得不行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他缩在被子里,朝方谕半睁着眼,闷闷点了头,没吭声。
他像个困倦至极的小动物,就那么把自己虚弱地团成一团。方谕看得心里一软,不禁一笑,才转身走了。
等方谕起身下了床,陈舷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他往方谕那儿看了眼,才看见一个帐篷。
陈舷有点儿清醒过来。
他在床上歪歪栽栽地坐起来,哑声说:“我帮你吧。”
方谕一顿,回身,看见他呆呆愣愣的模样。
方谕无奈:“不用,我去厕所就行。”
“我帮你,”陈舷挺固执,“你刚帮我的。”
“你身体不好,以后再说。睡吧,哥,别觉得不公平,我已经很满足了。”
陈舷歪歪脑袋,显然不知道他满足什么。
“你很好看,”方谕说,“尤其刚刚,在床上。”
“……”
陈舷脸红了。
陈舷的脸红成一片血了。
偏偏方谕就那么噙着笑看着他,说的话也坦然,表情也坦然,整个人都坦然得理所当然。
陈舷抽抽嘴角,心里暗暗骂了句混球。
陈舷不敢看他了,他默默把被子一掀,一翻身,缓缓地下线了。
方谕眼睁睁瞅着他把自己包成个棉花团子。
他笑了声,转身打开房门,出去了。
第109章 长发 “你长头发了。”
方谕走了后不久, 陈舷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床上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把陈舷轻轻吵醒。
半梦半醒间, 他感到有人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钻了进来,伸手把他从后边搂住。这人动作很轻, 像生怕把他吵醒。
陈舷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钻进他怀里,又嘟囔着叫了他几声小鱼。
方谕轻笑着应声, 把被子给他裹好,拍了几下他的后背。
“睡吧,哥。”他说, “好晚了,睡吧, 晚安。”
陈舷哼唧两声,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 方谕轻轻把他拍醒。
陈舷困倦地睁开眼, 看见方谕近在咫尺的脸。
“醒醒, 哥。”方谕说,“都睡了十个小时了,是哪儿不舒服?”
陈舷醒不过来,哼哼唧唧了一阵, 没回答,闭上眼侧过头又睡。
方谕无奈地叹了声,摸摸他的脸:“那你在家睡吧?我得去会场那边了。”
陈舷一下惊醒了。
他睁开眼,伸手就把方谕胳膊抓住。
方谕正起身要走,陈舷这一下, 他又被拽回床边。
“你要把我丢家里?”
陈舷语气带倦,又满含不爽。方谕被他惺忪责备的眼睛盯着,一时失言。
“我是看你还想睡……再说,晚上我会回来的。”
“你要把我丢家里。”陈舷这次语气肯定。
“……”
“混球,”陈舷骂他,“说好带我走的,你就是个混球。”
“我错了。哥,我错了,那你能起来吗?”
“你又没真睡我,怎么起不来。”
陈舷一说这个就生气。他伸手,捏住方谕的脸,气呼呼地一扯,“让你往下做你都不做!”
方谕痛得跟着他的力气往那边伸脸,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陈舷也没真使劲儿,一会儿就松开了手。
但他还是把方谕半张脸扯红了。
方谕捂捂作痛的脸,有点委屈:“怎么往下做啊,你这胃才刚切几个月,我敢吗,会顶到的。等你胃好了再说,行吗?”
陈舷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然后呢?”陈舷说,“你现在又要把我扔家里?”
“不扔,不扔。”方谕忙说,“哥,我——……”
话说到一半,方谕突然不吭声了。
他望着陈舷的脑袋,突然两眼瞪圆,微张着嘴,脸色惊异。
“干什么?”
“哥,”方谕说,“你长头发了。”
陈舷愣住了。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去摸了摸头皮。摸到的一瞬,他手一抖,一缩,而后才又试探着去摸了几下。
他真摸到了一点扎手的毛扎扎。
陈舷怔怔望向方谕。
俩人无言地相视片刻。
*
女佣焦娅手拿着鸡毛掸子,正在二楼客厅的暖炉前,掸着墙上挂着的饰品,以防它落灰。
正忙活着,突然,身后砰一声巨响。
焦娅小姐吓了一大跳,她转身,看见陈舷连滚带爬地从房间里跑出来,裤子都歪歪斜斜地没提好,露着一小半的腰,抬腿就往走廊另一头的卫生间里冲。
“哥!”
方谕惨叫着,也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出来,“裤子!你把裤子提好!哥!!”
陈舷没理他,冲到卫生间里,碰地又大力地把卫生间的门推开。
他冲到洗手台前,对着裱了复古欧式木框的镜子一低头。
他脑袋上的发旋上,真有一圈浅浅的毛发长了出来。
尽管还很短很短。
陈舷站在镜子前不动了,一动不动。
好半天,他才把视线从镜子里自己新长出来的寸发上挪开。他僵硬地转头,看向门口。
方谕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两人相视,方谕看了他一会儿,笑了出来。
陈舷语气惊疑不定:“我,我长头发了?”
方谕点头:“你长头发了。”
陈舷站在原地,又脑子钝钝地呆了一会儿,终于,他鼻子一酸,掉了几滴眼泪。
眼泪正掉,他又笑出来。
方谕赶忙走来,从旁边拿了个卷纸,撕下一张来,给陈舷擦了眼泪。
“我长头发了,”陈舷吸吸气说,“我长头发了!方谕!!”
陈舷一下蹦了起来,跳到他身上,突然开始欢呼大叫:“我长头发了!哈哈哈哈哈!!”
方谕猝不及防,赶忙托住他的屁股。他一手托着他,另一手赶紧把陈舷的裤子往上提了几下。
陈舷搂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狂笑不止,笑得直咳嗽,咳嗽完了还要继续笑。方谕跟着没什么办法地笑了两声,抱着他慢悠悠转了两圈。
他把陈舷放下,才看见,陈舷已经满脸是泪,可他还在笑,笑得整张脸都通红。
陈舷笑得直喘不过气。
过了会儿,他才不笑了。他拉着方谕,低头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再抬起头,还是一张笑脸。
“小鱼,”他深吸了口气,眼睛亮亮的,“我长头发了。”
这话他已经不知道说了第几遍了,但方谕也还是笑着回答:“嗯,你长头发了。”
“等你头发长出来,我就带你去最高级的造型会所,做头发。”
“做什么样的?”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方谕说,“肯定过三四个月就全长出来了,你头发一直长得很快的。”
陈舷又乐起来。
“我去叫焦娅买点对长头发好的食材做饭,”方谕拍拍他,“快洗漱吧,吃早饭。”
“行!”
陈舷欢天喜地地打开水龙头就洗脸,洗着洗着还哼起了歌。
方谕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出门。
出了卫生间,转头一看,他就看见焦娅静悄悄地垫着脚,鬼鬼祟祟往外走,怀里还抱着个鸡毛掸子。
方谕拉门出来的声音一出,焦娅浑身一抖,停在了原地。
方谕:“……你在干什么。”
焦娅尴尬回头,哈哈笑了两声:“早安,米凯莱先生。”
“已经快中午了。”方谕说。
“好的,午安,米凯莱先生。”焦娅说完,又补充,“也晚安,米凯莱先生。”
“……”
方谕盯着她,沉默不语。
焦娅等了会儿,方谕一直没吭声,但一直对她死亡凝视。
焦娅小姐不安地把手往围裙上搓了两下,挥了两下手,边笑着边跑了:“我去给您准备盒饭!”
女佣焦娅一溜烟跑下了楼。
方谕无语地抽抽嘴角。
绝对是来偷听了吧。
八卦的意大利人。
洗完漱下了楼,陈舷还是高兴得不行。来意大利也快两个月了,他这段时间身体又好了很多,最近他气力恢复得不错,就算蹦跶几下,也不会立马就两眼发黑。
刚一下楼,他就甩开方谕,又跑到客厅里的那面全身镜面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脑袋上的几根毛,高兴地又满屋子跑,拉住他妈就喜滋滋地说自己长头发了。
陈桑嘉一看,也满脸喜色,高兴得不行。俩人搂抱一下,陈舷就又跑开了,满屋子撒欢似的跑,就跟小时候上体育课时候似的,围着操场一个劲儿地狂奔。
方谕在一旁看得好笑。
他坐到餐桌旁,对陈舷说了声:“跑一会儿就行了,你这身子骨还不太好。”
“知道了!”
陈舷回他了句,然后继续跑。
女佣焦娅把一杯意式浓缩咖啡端出来,给了方谕,往他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灌了牛奶。
方谕端起来,喝了一口。
陈舷不知道想到啥了,突然鬼叫一声:“哀家长头发了!”
“噗!!”
方谕一口咖啡喷了。
焦娅手拿托盘,战术后仰,惊呆了。
陈桑嘉倒在沙发上,笑得快要断气,两眼都挂泪。
方谕受不了了,站起来,走过去,把脱缰的陈舷一把拦住。
“行了,太后,别跑了,身子骨没养多好呢,你跑一会儿就得了。”方谕无可奈何地语气哀求,“再说性别都搞错了,哥,你该喊朕啊,当什么男太后。坐下吧,啊,喝点汤,以后多长点头发。”
陈舷嘿嘿地乐,在他怀里转身一倒,真就顺着他改口说:“朕长头发了。”
“好好,陛下,用膳吧。”方谕抱着他走到餐桌前,坐下,“来,老奴喂你。”
陈舷笑骂他:“有病啊你。”
方谕坐到他旁边,端上来一碗南瓜粥。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两下,送到陈舷嘴边:“啊。”
陈舷张嘴吃下,两腿直晃。晃了几下,他又把腿一抬,架到方谕的腿上。
方谕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又给他舀了一勺子粥。
方谕总默许他一切行为。
吃完了饭,方谕带着他又往会场去了。陈舷坐在座位上,又看着他进进出出地忙了一天。
这之后没两天,在下班路上,方谕就让马西莫顺路停在了一家超市门口。
他拉着陈舷进去逛了圈,买了一堆洗发护发生发的东西。结账时超市收银员忍不住看了他戴帽的头顶两眼,最后叹息一声,像惋惜方谕好好一个帅哥怎么年纪轻轻就早秃。
方谕懒得解释,拿上袋子就走了,陈舷在后头憋笑憋得要背过气儿去。
方谕家里有个浴缸。
这天往后,他开始隔三差五地就给陈舷洗一次头。
把浴缸里放满水后,陈舷就会背靠着外面,坐在里面泡着,方谕就拉个凳子过来,坐在浴缸边,给陈舷洗一遍头。
那些洗发护发生发的,他全都给陈舷上一次,还会给他弄点精油抹上。
陈舷泡在水里。虽然他还有点羞耻,但方谕也不看他那么多,倒也还好。
方谕不怎么用力,手法很轻,总轻轻揉洗他的脑袋。绵密的泡沫被花洒的细水冲洗下来,落在陈舷身边,就在水上飘飘忽忽地飘来飘去。
陈舷在水里轻轻晃了两下腿,摇了几圈涟漪出来,又不敢摇得太大。
他耳根挺红。
方谕在他后面倒是穿得齐整,就只是撸起袖子和裤腿,陈舷可是在水里一件都没有。
洗完澡,陈舷穿着浴袍走出来。
方谕把手洗干净,擦干,放下袖子,看了他一眼。
方谕伸手捏了捏他肩膀,说:“还是瘦。”
“那倒是,”陈舷捏捏自己胳膊,“不过我妈说我又胖一点了。”
“比住院那会儿好很多了,但还差着点。”方谕把手伸到他下巴底下,逗猫逗狗似的挠了两下,“明天给你做点肉吃。”
陈舷顺着他的力度,扬扬下巴,还挺傲:“不吃太油的。”
“我知道。”方谕说。
来意大利的这两个月里,陈舷的病一点一点又好了很多,重了大概有十多斤。听从医生和营养师的话,他吃的饭一点一点正常了,从软烂的东西逐步恢复了正常饮食。最近能吃点硬东西了,方谕就在前天买了一堆排骨回来清炖,让焦娅去了骨头,做给他吃。
陈舷还不能暴饮暴食,方谕就只给他拿了些适当的分量,医生说他突然吃得太腻的话,有可能还会反胃呕吐。
“癌症可是重病,切胃更不是小事。这可得长期小心对待,千万别觉得,都几个月过去了,一定养得差不多了——会得胃癌,就说明胃不太好,以后一定、一定,要小心养着。”
医生语重心长地这么说。
方谕上心地全部记下了。
他看着陈舷,陈舷正对着镜子研究自己,一会儿捏捏胳膊一会儿捏捏腰上。他还是瘦,虽然没原来那么瘦骨嶙峋,但看着还是有些病态地瘦。
方谕看了一会儿,轻轻勾勾嘴角,不自知地笑起来。
第110章 回国 其实每年都回国
方谕这么一说瘦和不瘦的事, 陈舷就解开些浴袍,拉开胸前的衣服,对着镜子, 又把自己仔细端详一番。
端详了会儿,他转过身,对着方谕, 拉着衣襟, 指着自己胸腔旁边——那处还有点瘦骨嶙峋,能看见凸出来的一片骨头。
“诶, 我这也算排骨。”陈舷说,“炖我不?”
“……不许开这种玩笑,你给我穿好。”
陈舷又把衣服裹好, 对他吐了吐舌头:“不炖就不炖。”
方谕哭笑不得。
陈舷哼哼唧唧地哼起歌来,拿着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又洗了把脸。刚拿着毛巾把脸擦干,他才发觉哪里不对。
一偏头, 他就看见方谕还站在门口, 就那么抱着双臂看着他, 嘴角带笑。
“干什么?”
方谕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想,你好了很多了,现在会跟我开玩笑了。”
“我很高兴,哥。”
“幸好, 我当时拉了你一把。”他说,“我其实做了几次梦,梦见那时候没拉住你,吓得醒过来就哭。”
他一说这话,陈舷心上一片哑然。
“……哭什么, ”陈舷说,“说得我都想哭了。”
方谕跟着苦笑一声,走过来又抱他,捏着他的耳朵搓了搓。
“你不能哭,你在过好日子,怎么能哭。”方谕说,“我不能让你哭。”
嘿,这人真会说话。
“那你也别哭。”陈舷说。
“好。”
头发长出来之后,陈舷算是又好了一大截——至少他的精神,是真的又好了一大截。
陈舷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看着自己一天天又长出来的头发,才终于有种自己从半截入土的枯槁变回正常人的实感。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做噩梦了,精神也好久都没有麻木过。
一晃三个月了。从他做完切胃手术开始,又三个月多了。
陈白元打电话过来,告诉方谕,陈舷得去复查。
于是方谕带着他去都灵城医院又看了一次。
检查过程里,陈舷依然紧张,死抓着他不放手,做检查的时候就抱着双臂不安。方谕抽空就抱一抱他,揽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
“我在这儿,哥,”他说,“没事的,没事,别害怕。”
陈舷朝他牵强地扯扯嘴角,脸色却苍白至极。
他害怕癌症又回来。太疼了,治病也疼得病也疼,他太害怕。
但好在复查没有任何问题,检查的医生和蔼地笑着,把结果交给他们,说了一句叽里咕噜的意大利语。
陈舷不明所以,望向方谕,吓得整张脸都在绷紧。
“他说你很健康,不用担心,完全没有复发。”方谕说,“他让你保持好心情。”
陈舷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松了口气。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的,要保持好心情,哥。”方谕又提醒他一句,捏捏他的脸,“开心对恢复有好处。”
“我听见了。”陈舷拉住他的手腕,“我最近很好,你带着我,我就开心。”
方谕愣了下,然后无奈一笑。
“回家回家,”陈舷又搓搓自己的胳膊,惊魂未定地往他身上一倒,“吓死我了。”
*
时装秀的日子快到了,会场彻底完整,最后的几天,就是在一直彩排。
陈舷坐在底下,看着漂亮的模特们极其专业的在T台上一个个走过去。
方谕又在里里外外地乱忙,日子逼近的这几天尤其。
陈舷总看见他被一群人围着走来走去。
但他每次在台上忙一会儿,就会低头去找陈舷。陈舷总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知道方谕会找他,所以一直坐在那里。
所以,方谕找他,也总是很快。
每次方谕看见他,都会跟他挥挥手,短暂地从工作时的臭脸中抽离出来,柔和地朝他笑。
这么一次两次三次,谁都看得出他俩有事儿,搞得会场的工作人员看陈舷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后来还时不时地有人过来,打量陈舷几眼,低头问马西莫两句话。
俩人叽里咕噜地谈一会儿,然后,那人就会意味深长地朝陈舷看一眼。
陈舷每次都迷茫地眨眨眼。
来人便会礼貌地朝他笑笑,离开,其中还有人会礼貌地向他递上名片。
陈舷坐在这儿的近两个月里,这样的事儿已经来了好几十次。
距离时装秀还有七天——这天,又来了一个。
来的是个长相清秀的金发中年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十分和蔼,胸前挂着个工作证。
和之前来的所有人一样,他和马西莫说了两句话之后,就站起身来,朝陈舷礼貌地笑笑,转身离开。
陈舷想都知道是来问什么的,但这回实在无聊,便和马西莫开口确认:“他们都来问你什么?”
马西莫淡淡地回答:“您和老板的关系。”
“果然。”陈舷说,“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是心爱之人。”
“……”陈舷有点被恶心着,“下次能换个没这么肉麻的说法吗?”
“肉麻吗?”马西莫歪歪脑袋,“这不是事实吗,陈先生,在意大利,我们都这么介绍爱人。”
肉麻的意大利!
看见他的表情,马西莫笑出声来:“这并不肉麻吧,这只是陈述事实。中国人都太含蓄了,一主动表达爱就觉得肉麻、矫情,不愿说出口。”
“大家都觉得,不说出口对方也能明白,因为你们相爱。可人又不能读心,不说出口,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似乎话里有话。
陈舷看了他一眼。
马西莫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看着他,平静至极。
“所以,没有什么肉麻不肉麻的,老板的确最爱您,我没说错。”
陈舷干笑一声:“说不过你。”
“事实如此。”马西莫耸了耸肩。
陈舷看了片刻马西莫平和的脸,忽然有些感慨:“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你是他在意大利找的新男朋友。”
马西莫刚微笑着喝了口蜂蜜水。
陈舷这话一出,他“噗——”地一口,全给喷了。
他不仅喷了,还呛到了,就那么后背一弯,脸低在两腿间,左手捂着脸咳个没完。
马西莫动静挺大,会场中,四面八方的工作人员都被动静吸引,扭头过来,目光各异地投来视线。
好半天,马西莫才抬起身。
他满脸通红,双眼挂泪,眼睛充血,声音难以置信地发哑:“什么!?!”
陈舷流了几滴冷汗:“有那么吓人吗?”
马西莫又咳嗽几声:“吓人倒不……不,某种程度来说也很吓人。陈先生,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也没有,为什么。”陈舷说,“十几年不见,他身边多了个一直跟着的人,怎么都会多想一下吧。”
那倒也是。
仔细一想,陈舷那会儿精神状态又最不好,一直在盘算去死,肯定比一般人思虑得更多。
马西莫心情平缓许多。
他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方帕子,咳嗽着擦了擦嘴。
“那您也……”马西莫深吸一口气,“不,您这还是害我,陈先生,这太恐怖了,难道我下班都还要继续伺候他吗。”
“……你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伺候他只是我的工作。”马西莫说,“这太令人难以想象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不仅上班要伺候,下班也要伺候。”
“原本只是八小时的工作,一下子变成了二十四小时,并且因为这层关系,我的劳动时间不受法律保护,我没有加班费,一旦我被压榨,我也没有地方去为自己夺回公道,法律上会被认定成是我作为——我是说假如,我当然没有和老板有这关系。我是说,如果是您认为的那样,这就会被认定成是我的义务……我没有钱拿!”
马西莫深吸一口气,“太恐怖了,难道在中国,和老板谈恋爱不会是一件恐怖事故吗?”
陈舷无言以对。
他默默喝了口蜂蜜水。
马西莫心情难以平复,他又抓着心脏地方的衣服,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看起来真是被陈舷吓得不轻。
“抱歉,是我误会了。”陈舷干笑着道歉,“你别在意,毕竟我听说,他这些年都没怎么回国,我就以为是在意大利有了新家……”
马西莫不吭声了。
他沉默片刻,眼中的惊疑慢慢消散。
马西莫忽然就平静了,他缓缓松开抓着衣服的手,呼吸逐渐平息下来,深深地望了陈舷一眼。
“每年都回去的,”马西莫说,“其实,每年都有回去。”
陈舷一怔。
小马秘书拿起水壶,给自己的杯子里满上了一杯,又往陈舷已经见底的杯子里满上了一杯。
“工作室有起色了,资金很充足的这几年,他都有回去,只是没有回家里而已,没有回去见家里人。”马西莫放下水壶,看向陈舷,“老板不喜欢回家,大家都知道,但是喜欢回国,每次过年,都会提前几天就回去。”
“回去了,也不回家,就让我租个车,每天天一亮,就在宁城那里开着车到处乱转,大街小巷地乱走。从过年前几天开始,直到除夕那天晚上,他都会去宁城的火车站或者机场。”
“让我把车停在停车场,他自己一个人下去。他总在出站口坐一天,好像在等人,又好像在找人。”
“我知道他在等谁,又好像在找谁,但他什么都不说。”
“有一次我问他,找到的话,要请人家上车吃饭吗?我可以去提前订个餐位。他沉默了挺久,才跟我说不用,那人大概不想见他。”
陈舷没吭声。
台上,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喊了一声什么,随后放起了欢快的入场音乐。
模特们又开始彩排了。陈舷抿了一口蜂蜜水,胃里突然翻腾地发疼起来。好像又病了,一口蜂蜜水变得难以下咽,他吞不下去。
费了好大力气,他才把嘴里的一口水咽下去,像咽了一口刀。
他看向台上。
方谕站在台后的阴影里,微蹙着眉,抱着双臂,看着模特们一个一个上台。
他一直回来。
方谕一直在回来。
没回家,在等他,在找他。
陈舷在江城冷得发抖精神麻木的时候,喝酒喝得呕个不停的时候,方谕就在宁城的火车站,在宁城的机场,在出站口,在国内到达的出口。
其实根本没有那么远,没有太平洋,没有几千公里。
就只有那么几千米而已。
打个车就能到。
一张十几块钱的火车票。
甚至只需要辗转一两天的公交。
该死。
陈舷笑出了声来,被该死的老天爷的恶劣玩笑,气得视野模糊。
他怎么不说。
怎么不说。
“怎么不说?”
“什么?”
天黑了,方谕下班了。
马西莫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后,将车开走。
方谕刚把院门打开,陈舷就在他身后说了这话。
方谕半靠着院门,回头看向他。
门口暖黄的路灯底下,陈舷双手插兜,杵在原地,紧绷着脸,像个固执的小精神病,看起来要哭了。
“你有回国,”陈舷说,“你每年都有回国,到处找我,有人告诉我了。”
“……”
“你怎么不说?”
“我说这事干什么?”方谕走过来,拉住他,“这么多年,我没刨根问底地找你,是真的,是我对不起你。”
“就在火车站和机场等了几天,又怎么样?那还不是我自己有病,跟个傻逼一样到处晃,根本就没做到点儿上。”方谕说,“有到处乱晃的时间,怎么就没去掐着老陈脖子问,我哥到底上哪儿去了。”
陈舷像要碎开了似的看着他,眼睛渐渐发红。
“别哭,是我不对,你才变成这样。”
“我要是做多一点,闹得再歇斯底里一点,在你胃癌前就找到你,你也不用受这么多苦。”方谕说,“我说了,别心疼我,别原谅我。”
“是我不好,哥。”方谕抱他,“是我不好,你别难受,别觉得自己不好。”
“你来恨我。”
“你别难受。”
陈舷没说话。
他在方谕怀里不动了会儿,抬手,抱住他,手指紧抠进他衣服里。
“老天爷捉弄我,”他还是哭出声音来,哽咽着说,“也捉弄你,混蛋老天。”
“嗯,”方谕说,“方谕也混蛋。”
“方谕不混蛋,方谕挺好的。”陈舷说,“就是,有时候讨人厌。”
“说好了不哭的,”他松开陈舷,俯下身去,抹掉他脸上的泪,摸摸他泛红的眼尾,“别哭了,都过去了。你要保持好心情的,哥,别哭。”
陈舷已然哭得脸红。他抬手,也抹抹脸,吸了几口气,竭力收了哭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