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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孤品 你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孤品


    陈舷跟方谕拉着手, 回到家里。


    尽管意大利也早就有指纹解锁的门锁了,但方谕还是挺复古,他家的门仍是老旧的钥匙门锁。


    转了几圈钥匙, 方谕把门打开,领着他进了屋。


    方谕把钥匙往旁边墙上一挂,低身把两双拖鞋从旁边的鞋柜上拿出来, 把其中一双放到陈舷脚边, 站了起来。


    换了鞋,陈舷走进屋子。


    陈舷手插着兜, 晃晃悠悠,一脸深沉,眼圈一周还红着, 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


    他又自顾自地往里面飘,看起来又走神了。


    方谕在门口回头望了他一会儿, 转身把门口的鞋放好,也换了鞋, 才起身跟着往里走。


    他边走边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 进了客厅。


    陈舷已经坐在餐桌边上。


    桌上摆了三菜一汤, 方谕隔着老远就闻见飘香万里。那是陈舷前天说想吃的东西,清蒸的鸡翅和一盆冬瓜丸子汤,还有两道好菜。


    陈舷却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自己臂弯里, 一声不吭。


    方谕沉默住了。


    女佣焦娅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


    家里是开放式厨房,厨房边上就是餐桌。餐桌上什么样儿,厨房里能看得一清二楚。


    焦娅很担忧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的陈舷,又转头看向方谕。


    “米凯莱先生,”她说, “你惹他生气了?”


    方谕眉角一抽,责备地瞪了她一眼,朝她撇撇头,让她有多远死多远。


    焦娅小姐摸摸嘴巴,识相地把脑袋缩回去了。


    方谕又往旁边看了一眼。


    陈桑嘉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喝着杯柠檬水往这边看。


    一和方谕撞上视线,她立马别开脸,放下水,拿起旁边焦娅小姐早上取来的纯意文报纸,往沙发上一倒,开始一行一行地看了起来,装和自己没关系。


    方谕抽抽嘴角,抬腿走向餐桌。


    陈舷趴着没抬头。


    黑暗里,他听见脚步声走近过来,在他对面停顿了下,一阵轻响。


    听着,是方谕把衣服搭在了椅背上。


    脚步声又离开了。


    陈舷咬紧下唇,抓紧袖子,抓得衣服皱起,指尖发白,自己胳膊都被抓得一阵疼。


    片刻,脚步声回来了。


    “看,”方谕拿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碰他,“哥,看这个,有椰子。”


    陈舷一抬头,视线里泪眼朦胧。他眨巴两下眼睛,看见一个巨大的陶瓷椰子——那并不是真的椰子,是个做成了椰壳模样的古怪陶瓷杯子。


    方谕把杯子塞进他手里,在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下。


    陈舷把杯子仔细打量几下,突然想笑。杯子长得实在太像个椰壳,形状都是半个椭圆,椰壳里面还有白色的一圈椰肉,连椰子的纹路都做了出来,里边放着的勺子都是同款。


    嘴角不受控地抽了会儿,陈舷最终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买的什么杯子,”他说,“还真是个椰子。”


    “你以前不就总买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方谕睨他。


    陈舷承认:“那倒是。”


    “牛油果的摆件,苹果兔子的帽子,冰红茶的鼠标垫子,床上还有个大鹅的长条抱枕,毯子是个幼儿园第一爱喝牛奶的大奖状。”方谕把他的“罪恶”一条一条数过来,“手机壳甚至都是个牛奶盒子。”


    “有过那种事?”


    “有。”方谕说,“你还给我买个了草莓奶昔的,说让我跟你凑一对。你真行,自己用蓝的,给我用粉的。”


    “……那你用了没。”


    “用了。”方谕说,“我对你根本就没办法,能怎么办,只能用。”


    陈舷又没憋住,笑出声来。


    “方真圆还问我怎么用个粉的,我说最近换换心情。”


    陈舷笑得弯下腰,整个人都发抖。


    “你当时在餐桌对面,也这么笑的。”方谕睨他一眼,“我气得在桌子底下蹬了你一下。”


    陈舷笑得要背过气去了。


    好半天,他直起身,这回是笑得满脸通红,直掉眼泪。


    陈舷抹了把泪,意犹未尽地看他:“那怎么买这个杯子?什么时候买的?”


    “前年。”方谕看了眼他手上的杯子,“也没什么,就觉得要是你在,肯定就买了。”


    一句话,陈舷心里又哑然了。


    他扬起的嘴角慢慢变平下去,再没有笑。陈舷低头,两手捧着这椰壳杯子,沉默良久。


    他好像看见方谕在都灵的哪条商业街上走着走着,在一家店前停了下来。他看见这个长相奇怪的杯子,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它形状奇怪创意搞怪,而是陈舷会喜欢。


    方谕知道,他会买。


    陈舷摩挲两下杯子。


    一只手伸过来,忽然把他手里的杯子抽走了。


    陈舷大惊失色地大叫一声“啊”,伸手就去夺。


    方谕却伸长胳膊,把它拿远了,陈舷够不着。


    陈舷懊恼地喊他全名:“方谕!”


    “在。你别跟给杯子上坟似的看它了,杯子是拿来喝水的。”


    陈舷瘪起嘴,挺不满地瞪他。


    “给我,”他抓住方谕胳膊,“四舍五入,这是买给我的,你给我。”


    “当然是你的,”方谕把杯子放回他面前,“那就别很悲痛地盯着它了,行不行?”


    陈舷撇撇嘴,收回了手。


    “就算错过这么多年了,可你现在不是好好地跟我坐在一起吗,”方谕说,“说好要往前看的,你别为过去伤心了。”


    陈舷忽然说不出什么话。


    他看着方谕,方谕又是那般坦然的眼睛。


    陈舷笑出声来,他真是也拿方谕没什么办法。


    好吧,那不想了,往前看。


    他想罢,又问:“就只有一个杯子?”


    “那倒不是,还有一个,我买了一对。”方谕说,“在碗柜里,没拿出来。”


    “干嘛买一对?”


    “不知道,”方谕看向别处,“反正,那天,突然就想买一对。”


    陈舷望着他不敢对视的眼睛,轻轻地又低头笑。


    十几岁的时候,他跟方谕也一直用凑一对的东西。


    老陈和方真圆以为他俩是感情好,没有多说,于是他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用了一样的杯子,一样的碗,连洗手台前摆着的牙缸和牙刷都是同样的款。


    他们总整整齐齐地并肩摆在一起。


    方谕也想他。


    陈舷知道,方谕也想他,想那段还没被发现的日子。


    陈舷凑到方谕脸前。


    方谕吓了一跳,一抖,回过脸来,看见陈舷瘦弱的脸近在咫尺。


    “干什——!?”


    陈舷飞速扬脸,在他嘴巴上啾了一口。


    他直起身,笑得理所当然:“亲你。”


    “……”


    方谕捂住刚被亲了的嘴,一下就红了脸。


    陈舷听见吃吃的笑声,厨房里和客厅里都传了出来。他回头,又转头,看见厨房里的焦娅小姐,和客厅里的陈桑嘉,都正背着身偷笑。


    陈舷后知后觉地有点臊,他抹了把脸,转头,脸上也红了一片。


    “吃饭,”方谕说,“吃、吃饭,哥。”


    他像在泳池边那天似的,脸红得要冒烟,根本就不抬头,只低着脸拿着碗,一个劲儿地给陈舷舀丸子汤。


    就算他俩开始吃饭,那俩人的偷笑也还是没停,等他俩吃了一半才收敛。


    这真是陈舷这辈子吃过的、最抬不起脸的一顿,从头到尾都红着脸吃。


    他第一次拒绝了方谕的喂饭,俩人就这么坐在一块,各自别着脑袋,闷闷地吃自己的。陈舷感觉肚子里都有点抽抽,刚好没多久的胃好像要抽筋。


    吃过半顿,空气里诡异的尴尬才好些。方谕用餐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杯热乎的蜂蜜水,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又走了,进了厨房里。


    陈舷停下进食,抬头盯着他的背影。


    方谕走到碗柜前,拿出了另一个椰壳杯子。


    他把杯子洗涮了下,拿了出来,回到餐桌前。


    陈舷正好就把杯子放在右手边,靠着方谕的这边。


    于是方谕坐下,往椰子杯里倒了杯热水,十分自然地把杯子往陈舷的杯子旁边一放。


    两个杯子又肩并肩。


    陈舷叼着片冬瓜,看看杯子,又看看方谕。


    俩人相视,立马齐齐一笑。


    “哥,”方谕点点嘴边,“嘴角沾上饭了。”


    陈舷哦了声,咽下冬瓜,抹了把嘴角。


    吃过饭,方谕才想起什么。


    他说衣服做好了,带着陈舷进了一楼的制衣间。那件西装已经被挂起来了,版型板正,是件成品。


    陈舷走过去打量,见方谕真是做了齐齐整整的一整套。有衬衫有马甲有外套,那外套腰上走线利落,甚至还有金丝的刺绣。


    “试试吧,哥,”方谕把衣服拿下来,递到他手里,“我把尺寸做大了一点,你这两个月胖一点了。”


    陈舷心说他还挺体贴,点头说行:“在哪儿试?”


    “就这儿吧。”方谕说。


    方谕给制衣间拉上了窗帘,转身就走出门口去等他。


    陈舷换上衣服,又拉开门,把他叫了进来。


    方谕推开门走进来,看见陈舷,站在门口不动了。


    他僵在那儿了,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呆滞,脸上又红起来。


    陈舷有点不自在地抻抻身上。


    袖子空落落的,陈舷好像没撑起来。


    一看方谕呆愣的脸,他更有些不安,退后几步侧过身去,嘟囔着说:“是不是没撑起来?”


    “没有,”方谕立马回过神,“谁说的?这不是很好吗。”


    陈舷抻抻外套:“我好像还是太瘦了。”


    “显不出来,”方谕走过去,给他理理衣襟,“你很好,哥,别担心。”


    俩人又离得很近,方谕两手放在他肩膀上,给他整理领带时,碰到了他的脖子。


    这一碰,陈舷蓦地想起那天,方谕咬了一口他的脖颈。


    牙印留了三天。


    陈舷抽抽嘴角,又红了脸。他抬起眼皮看了方谕一眼,就低下了眼帘。


    “好了。”方谕理好衣服,说,“来这边,哥。”


    陈舷跟着他往那边走,房间里头有面全身镜。


    方谕将他带到镜子前。


    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陈舷愣了下。


    衣服很合身,版型很衬他,衬得他肩宽腿长,腰线也被掐出个漂亮的弧度。


    “你看,”方谕说,“你很好看,我是看你看呆了。”


    陈舷脸更红了。


    方谕手放在他肩上,在他身后轻笑。


    陈舷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还真是挺好看的,衣服跟人都好看。


    陈舷搓搓外套衣角,忽的轻笑一声。


    “我说,”陈舷拉拉外套衣襟,“这一套,就只有我有,是不是?”


    “那当然,”方谕说,“哥,你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套手作孤品。”


    陈舷歪歪脑袋:“值多少钱?”


    方谕一下就拉下脸了:“你要卖出去?”


    陈舷笑骂他:“怎么可能,我就问问!”


    “哦,”方谕深思一番,“我挺想说无价,但如果非要加个价钱,怎么也得七千万吧。”


    “这么贵!?”


    “我给你用的最好的料子。再说了,我已经不做西装很多年了。我很贵,所以,你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套孤品。”


    “不过,你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孤品,对我来说。”方谕说,“你最特别了,哥。”


    方谕突如其来就红着脸告白了这么一句,陈舷一下子愣住。


    俩人还在对视。


    陈舷愣了须臾,触电似的别开眼睛,血色瞬间从脸红到脖子,像要爆炸了。


    方谕在他耳后轻笑几声。


    刚刚不还在饭桌上脸红吗!


    怎么这会儿他就能说出这种……这种话!


    陈舷抱住双臂,紧搂着身上的孤品衣服,嘴角抽了好几下,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线,心脏咚咚跳得大脑空白。


    方谕含笑的视线如芒刺背。


    “……这种时候,”陈舷磕磕巴巴,“我,我该说什么?”


    方谕没吭声。


    “我不擅长这个。”陈舷把肩膀耸起来,缩着自己,不敢回头看他,“我……我该说什么?”


    方谕噗嗤笑出来了。


    “不用说话,”方谕走过来两步,从后面抱住他,咬了一口他的耳垂,笑着说,“哥,你这反应就足够了。”


    “我爱你,哥。”


    陈舷被他接二连三的话烫得头晕目眩,好像真要炸了。


    在方谕怀里宕机半天,陈舷就那么晃悠两下,弯下上半身,抬手捂住快要冒烟的脸,终于完全没法思考。


    方谕松开他:“哥?”


    陈舷缓缓蹲了下去,两手都捂住脸,整个人都红得要流血。


    在哪儿学的。


    我靠,他在哪儿学的!


    在意大利上大学会教这个的吗!


    第112章 庆功宴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


    陈舷两手捂着脸, 蹲在地上。


    方谕伸手扶他:“哥?怎么了?”


    “滚……”


    陈舷臊得气若游丝,声音发抖,脸上都烧得要冒烟了, 自己的手心里都烫得吓人。


    他气急败坏:“你混蛋啊你!”


    方谕愣了下,又在他身后笑。他从背后抱住陈舷,把他扣着肩膀, 搂在怀里, 用脑袋蹭了几下他颈窝。


    “哥,”他说, “你太可爱了,哥。”


    陈舷扯扯嘴角,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手捂着自己的红脸, 咬牙切齿地在心里羞恼地骂人。


    临睡前,陈舷脱下西装, 方谕把它挂好,挂在了制衣间的墙上。


    女佣焦娅的日常工作, 是打扫好整个别墅。


    第二天一早, 她跟着方谕和陈舷去到门口, 将俩人送出了家,便抱着扫帚来到了这里。


    她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意大利清晨的阳光照在新西装上,斜斜的一片。


    前后院里的几排鲜花, 都是有专门的园丁来隔三差五地打理的。


    这天正巧是打理的日子,女佣焦娅在制衣间里扫了一会儿,门便被敲响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开了门,园丁跟她来到了后院。两个人围着后院里的花儿们绕, 施肥浇水拔了冒头的杂草,在阳光底下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又一起笑起来。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制衣间里的那套西装上的光线都渐渐上移,外套上金色的扣子反光。


    时装秀的日子到了。


    陈舷换上西装,跟着方谕来到了现场。时装秀的现场富丽堂皇,每个人都穿得相当高贵,那些身上的衣服,瞧着都价格不菲。


    方谕今天也穿了西装,还戴上了那副金丝眼镜。俩人走进会场,在走到前台前,递上邀请函时,陈舷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这人穿的西装同样版型漂亮,衬得他身形高挑笔挺。


    人跟人的气质还真是不太一样,方谕往那儿一站,莫名就有一股冰冷尊贵的味儿扑面而来。


    他站在陈舷前面,一手插兜,一手递上邀请函,面目冷峻地和前台的人说了几句后,接过他们递来的笔,就在他们递来的单子上潇洒地写了行字。


    陈舷走过去瞧了眼。那是个表格,方谕在一个框里潇洒地签了字。


    陈舷本来不认识他写的什么,但方谕在后头又写了几个字母,写的是“陈舷”这名字的拼音。


    在签名。


    签完名,方谕转身拉着他走了。


    “签的是名字?”陈舷问他,“那怎么前面写的,我不认识?”


    “我的意大利名。”方谕低头朝他笑,“这里的人,只认识那个意大利名,不认识方谕。”


    “这么糟心。”


    “还好。”方谕说。


    俩人进了会场。


    方谕带着他在第一排坐下。


    坐好以后,方谕往后一靠,双手抱臂,两条长腿一叠,眉眼冷峻地往台上看。


    陈舷见他这样,眨眨眼,有样学样地也抬起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抱臂,往后一靠。


    俩人像复制黏贴出来的。


    时装秀很成功,和彩排时一样,模特们穿着那些漂亮衣服优雅地走上台前,伴着明亮的灯光展示了一圈衣服,又优雅地走了下去。


    音乐声悠扬地回响,陈舷看到有摄影师举着相机在台下拍了几张。


    陈舷又偏头看方谕。方谕皱着眉看着台上,身子却本能地往他这边偏了偏。


    他手指有些烦躁地在椅子扶手上点了几下,看起来还是对某些地方的布置不太满意。


    但时装秀圆满收工了。


    黄昏时分时,宾客们就一个个离了场。


    方谕没能走,他跟另外一些人留到了最后。


    跟他一起留下的,都是熟面孔,在会场布置准备的阶段时,陈舷经常见到他们。


    今天是盛大的正式场合,这些陈舷有印象的工作人员也都换上了西装。


    等到宾客们都离开,一群人就留在会场门口,说了一会儿话。


    陈舷被方谕拉着手,走不了,就在旁边手插着兜等。


    说话的间隙里,这些人都瞅了陈舷几眼,然后朝他柔和地笑笑,笑容之间还有些局促和讨好。


    绝对是因为他是方谕带来的,所以谁都不敢怠慢,陈舷心里门儿清。


    说了一会儿话,他们也都一起离开了。


    时装秀这么盛大的活动圆满收工,晚上又还有庆功宴。


    陈舷又被方谕带着去了。


    这又是他第一次参加什么宴会。宴会上全是名流,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会场。


    一进去,方谕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带着陈舷也一起。一群穿着高贵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分彼此地把他们围住,热情地就开始叽里咕噜说话。


    进场没五分钟,陈舷就开始晕。晕了还没一会儿,又有一群人将他围住,同样开始两眼放光叽里咕噜地说话。


    陈舷半个字儿都没听懂,还是方谕伸手出来,手拿着一杯香槟,将他们和陈舷隔开,扶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开口说了些什么。


    陈舷如蒙大赦地望向方谕,目光感激,像看救世主。


    方谕本冷着脸和人说着话,一低头看见他,才无可奈何地朝他一笑。


    他松开陈舷的手,抬起来,揽住他的肩,在所有人面前,在富丽堂皇的吊灯底下,光明正大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陈舷倏地红了脸,他一慌,下意识地想把人推开,却听旁边响起赞叹吃惊的声音。


    陈舷愣了一下,转头,看见旁人投来的视线尽是赞许和祝福。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他。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他。


    他看向方谕。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他,他看见方谕坦然自信的眼睛。


    他和他对视,在耀耀生辉的宴会中,在人山人海的目光注视下。


    再没有恶心厌恶的尖锐眼睛看向他。


    *


    “他们跟你说,‘你就是米凯莱先生的爱人吧,真是仪表堂堂、十分漂亮,怪不得米凯莱先生这么多年都不看别人’。”


    凌晨时分,明月高挂。


    陈舷在车上困得不行了,他放倒着副驾驶的椅子,仰面躺在床上,困得连打几个大哈欠。


    马西莫坐在旁边的主驾驶座上,早已对这种大半夜还要工作的事情习以为常。


    他手捏着一个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透过车前的大窗,能看见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的门前,还有几位名流围成一团,正笑语吟吟地说话。


    其中,就有方谕。


    马西莫继续给陈舷复述宴会上那些名流们对他说的台词:


    “那边那个穿红荔裙戴花纱帽的漂亮女士,是意大利知名女星,演员克里斯缇娜。她刚刚也围着你了,她在跟你自我介绍,她是我们工作室品牌的代言人。那位女士人很不错,所以老板也没太拦着她。”


    “那个是老板的业内好友,他是做珠宝设计的,也是买下老板房子的人。他知道老板要撤退回中国了,所以刚刚才会很遗憾,还在老板面前哭了。”


    陈舷摸住副驾驶的座椅调节钮,把困得要死似的自己调了起来。


    他困倦地看向马西莫给他一个一个指过去的人。


    “那是个小喽啰,不重要。”


    “那是个黑心总裁,所以老板也没搭理他。”


    “那是这次时装秀的导演,那个是舞台总监,那是场地指导,那是美术指导……”


    “那个是接管工作室日常休闲类的服装大厂老板,我们休闲款的量产都是他来做的。”


    “还有,那边那个穿着骚包红衬衫,还把胸口扣子解了两颗的大骚包,是意大利第三大财阀家的儿子雷诺,出了名的同性恋,还爱玩,所以他朝你走过来的时候老板才会没有好脸色,把你抓得很紧。”


    陈舷这才明白,方谕怎么一看那人笑容满面地过来,突然就应激得跟个护崽老母鸡似的,如临大敌,脸青得像要杀人,还一个劲儿把他往身后护。


    连让他跟那个骚包对视的机会都不给。


    “那个人仗着家里权力大,经常到处瞎玩,还玩的很大,我听说玩骨折了好几个。”


    马西莫又喝了口咖啡,“时尚圈子里,经常有权贵。权贵子弟里也好,搞时尚的也好,这种管不住下半身的比比皆是,这宴会上还挺灾难的。”


    “是圈子,就都会乱。”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宴会应该只有今天这一次了,老板不太爱参加宴会的。”


    “确实,”陈舷附和,“他更喜欢自己窝在家里。”


    马西莫哈哈了声:“以前就这样啊。”


    “这应该是人的天性。”陈舷说。


    “那的确是,人是喜欢聚会还是独处,应该都是自然天成。哎,老板有说接下来什么安排吗?”


    “没说,就说要再忙工作室的事,让我等等他。”


    “啊,一直在忙时装秀,的确都没空管工作室。”


    陈舷点点头,又歪过脑袋,看了马西莫一会儿。


    马西莫察觉到他的视线:“怎么了?”


    “你会跟着回中国吗?”陈舷说,“他说这边的要解散,你知道吗?”


    “我知道。”马西莫说,“我跟着他走,好老板这辈子很难碰见一个的,外头全是万恶的资本家。”


    陈舷又可怜他又好笑。


    “你女朋友呢?她不是意大利人吗。”


    “我女朋友跟我去。”马西莫说,“她老早就想去中国了,这边黑手党太多。”


    “……”


    陈舷无言以对了片刻,“传说都是真的啊。”


    “真的啊,西西里岛是重灾区,”马西莫说,“我们意大利就是这样淳朴的风土人情。”


    俩人对视片刻,噗嗤一起笑开来。


    “你跟着来就行,”陈舷看向窗外的天,“我还挺喜欢你的。”


    “是吗。”


    马西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门咔哒一声开了。


    方谕回来了,他拉开后车门,坐了进来,终于解放似的长舒一口气,一扯脖子上的领带,把它松开。


    解开脖子上的扣子,他把金丝眼镜摘下来,叹了口气说:“快走,真受不了了。”


    马西莫哼笑一声,告状似的跟陈舷说:“他每次宴会结束就这台词。”


    陈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啊?”方谕横了前面后视镜里的马西莫一眼,“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您威风凛凛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音容宛在,”马西莫看了眼表,“老板,今天加班了七个小时。”


    已经凌晨一点。


    “那都无所谓,你滚回家之后把最后一个词查查。”方谕啧了声,阴着脸说,“这大半夜的,我真想弄死你。”


    马西莫不明所以,一脸老实的无辜。


    但他应下来了:“好的。”


    陈舷捂嘴,笑得打抖。


    马西莫一脚油门,把车开走,将他们送回了家里。


    临下车前,马西莫把陈舷叫住。


    陈舷回头,看见马西莫把身子探到副驾驶座上,摇下了车窗,眼睛笑得眯缝着。


    “等您的胃好得差不多了,我给您做奶油炖菜吃。”他说,“老板就挺爱吃的,不过他喜欢吃重辣口味。”


    陈舷点下头,笑着说:“好啊。”


    第113章 解散 “生日快乐。”


    时装秀结束了, 方谕算是彻底弄完了手头上最大的一件工作,余下的事也都不太着急。


    这人立马放飞自我,庆功宴的第二天干脆就没起床, 在床上舒舒服服躺了一天,连窗帘都没拉开,吃完就睡睡完就吃, 好不容易动起来, 还蛄蛹蛄蛹的,坐都不想坐起来了, 简直就是个考拉。


    他自己懒就算了,还抓着陈舷一起懒,把他抱倒在床上, 哼哼唧唧地软声哥来哥去,抱着他不撒手。


    陈舷被他搂着脖子锁在原地, 问他:“你撒娇啊?”


    “嗯,”方谕大方承认, 还顺便又在他身上蹭了两下, “哥, 你真香。”


    陈舷哭笑不得:“哪儿有味道。”


    “就是香。”


    不知是戳到他什么地方了,方谕语气有点生气。他说完撇撇嘴,似乎真是越想越气,松开他, 在床上往后一仰身,咚的一下,一脑袋创到陈舷后背上。


    力度不重,就是往他背上一顶。


    可陈舷毫无防备地被他这么一顶,便猝不及防地“我操”一声, 一翻身,呱地趴到了床上。


    方谕又爬起来,笑着把他翻了过来。


    陈舷气得伸手给他一巴掌,不重,就是轻抚他的脸蛋,但是用力把他的脸摁到另一边去。


    “滚!”


    陈舷骂他,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方谕也笑,然后臭不要脸地顺势在他手心里蹭了两下,接着往下一趴,整个人都趴在了他心口上。


    方谕仰头,抬起小半张脸,一双凤眼就那么迷离委屈地望着他。


    “哥,”他声音都委屈巴巴的,“哥,哥。”


    陈舷被他几声勾魂似的“哥”叫得嘴角直抽,心神一下荡漾起来,脸又红了。


    他捏捏方谕的脸:“你是不是太会撒娇了,我怎么以前一直没发现?”


    方谕被他捏得声音变形:“想你嘛,这么多年了。”


    陈舷愣了下,随后笑起来:“是啊,我都三十了。”


    他松开方谕。


    方谕脸又有点红,他揉了揉脸,抬起脑袋,把陈舷打量几眼,唔了声:“是吗,看不出来。”


    陈舷笑着:“看不看得出来的,我都是三十了啊。”


    “可我意识不到,你不说,我就想不到这事儿。”


    方谕往上边爬了几下,床单在手底下窸窸窣窣响了阵。他爬到陈舷身边,躺在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声音都低下来,像小时候跟他一起躲在衣柜里说悄悄话。


    “我总觉得你才十八九呢,”他用气音说,“你一点儿都没变,就跟十八九岁的时候一样。”


    陈舷歪歪头,望着他。方谕脸红了,头发散乱着,衣领也睡得皱巴巴的。陈舷看过去时,他弯弯眼睛,又眯缝着眼笑起来。他笑时,也和十七八岁时一样,陈舷一下子精神又恍惚,也分辨不清他多大了,于是呆呆愣愣地也跟着笑。


    俩人躺在一张床上,就这么又互相对着傻乐半天。


    陈舷把腿晃了两下,抬起靠着方谕的那条左腿,毫不客气地压在他身上。


    “哎,”陈舷说,“咱俩这么躺着,是不是浪费人生啊。”


    “谁说的,”方谕还是用气音凑在他耳边说话,“跟你在一块,那叫享受人生。”


    陈舷心说也是,又问他:“你干嘛说话声音这么低?”


    “不知道,”方谕说,“就只想跟你说话吧,想只跟你说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舷在床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忽然也不想起床了。也挺好,人还是得有两天懒死在床上的日子,浪费人生也有浪费人生的意义。


    他一整天都没起,饭和药也都是方谕叫焦娅小姐送进来的。


    等饭来了,方谕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短暂地离开床,从衣柜里掏出来一个床上小桌子,亲力亲为地把它展开,放到床上。


    俩人就这么二十四小时没离开床上地过了一天。


    围着小桌子吃午饭的时候,陈舷嚼了两下菜,跟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话说,在外面这么多年,你也是会做饭了。以前煮个鸡蛋,手上都得被烫俩泡,煮出来还半生不熟的,最后那鸡蛋还是我给你煮的。”


    “饭馆里的饭菜很贵,又没管家里要钱,身上半个子儿都拿不出来,当然只能做饭,”方谕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给他,“吃点软的。”


    “哦哦。”


    陈舷拌着米饭,把他这一筷子番茄炒蛋吃了,两个腮帮子嚼得鼓鼓囊囊地说,“你现在做饭挺好吃的。”


    方谕无奈地笑:“想吃了?”


    陈舷哽了下:“倒也没有那个意思。”


    “忙也忙完了,是可以给你做了。”方谕用筷子敲了两下碗边,“想吃的话,我明天就给你做。想不想吃?”


    陈舷二话不说就转舵改口:“那还是挺想吃的。”


    方谕吃吃笑了两声:“行,给你做。”


    陈舷乐滋滋地咽下嘴里的饭,半盘着的腿在桌子底下又晃两下,觉得方谕真好。


    “我爱你,”陈舷说,“小鱼,哥爱你。”


    方谕愣了下,挺无奈地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那哥多吃点饭。”


    “哦,”陈舷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白菜豆腐,又给他碗里添了一块烧茄子,问他,“你说你留学时候,没拿家里的钱来着,对吧。”


    “嗯,怎么了?”


    “那你上学的钱哪里来的,奖学金和打工?”


    “嗯,还申了留学贫困生,免了一半学费。”


    陈舷筷子一顿:“诶,还能申那个?”


    “当然可以,有正当理由就行。”方谕说,“我说我跟我妈关系不好,家里情况特殊,拿不到钱。我平时打那么多份工,学校都知道,再看我当时住的也不好,就好心免了我一半。”


    “你当时住哪里啊?”


    “为了省钱,住的一个小破公寓。”


    “没住宿舍?”


    “宿舍贵。”


    “打工呢?打了几份工?”


    “挺多的,看情况。有时候那边人手满了就不需要了,有时候这边淡季了,就开除几个。”方谕说,“零零碎碎做过挺多的,刷过盘子,做过披萨,煮过咖啡,还在酒吧里大晚上调过酒。”


    陈舷听得忧心忡忡:“晚上挺危险的吧,你没遇上过什么吧?”


    “没有,你别瞎担心。”方谕笑着说,“夜班钱多,我也没事干。好了,你吃饭吧。”


    “我想多听听嘛。”


    陈舷嘟囔了句,但还是听话地往嘴里塞了口饭,嚼了几下。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上学、打工、做作业。”方谕说,“好了,别总说我以前那些事了。”


    陈舷看了他一眼,就见他闷闷不乐地低着眼帘,夹起碗里的茄子放进嘴里,干巴巴嚼了几口。


    光是坐他对面看着,都看得出他味同嚼蜡,吃得不开心。


    方谕看起来是真的不想说这个。陈舷挺奇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不想说这些。他歪歪脑袋,正想问,话都到嘴边了,忽然自己又明白过来。


    因为那几年,陈舷正在国内水深火热,饱受折磨。


    陈舷差点死了。


    所以方谕不想说那会儿自己多忙,在干什么,辛不辛苦。再怎么辛苦,他也比不上陈舷;再怎么辛苦,他也早都不该留在意大利。


    他后悔自己早该攒钱就回去。如果那时候就回去,大约也没人瞒得住他。


    可他留在了意大利。


    陈舷沉默下来。


    他望着方谕,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放下碗,伸出手,越过一桌的饭菜,朝方谕伸了过去。


    他两手捧住方谕的脸。


    方谕莫名地抬头。


    陈舷将他狠狠一通乱揉,揉皮球似的把他蹂躏一遍。


    方谕猝不及防,在他手里呜嗷一顿,就那么被揉得乱七八糟。他从陈舷手里挣扎出来,人已经乱成了个鸟窝。


    “干什么!”


    陈舷朝他嘿嘿笑两声。


    “没事,看你不开心,”陈舷说,“开心点了没?”


    陈舷以前就爱这样闹他。


    方谕朝他抽抽嘴角,没忍住,和以前一样,憋不住地低头笑了出来。


    “吃饭,”他对陈舷指指筷子,“吃饭,哥。”


    陈舷没动,说:“小鱼。”


    方谕抬起眼睛:“嗯?”


    “我不怪你了。”


    方谕瞳孔一缩。


    “我不怪你了,”陈舷对着他重复一遍,“我们,以后好好的吧。”


    方谕放下碗,转身,窸窸窣窣地慢吞吞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他面前,俯身把他抱住,把他压到床上,脑袋埋在他身上,没吭声地往他身上一直拱,一直蹭。


    “你不怪我,我自己也得怪,”他说,“我对不起你,但我会跟你好好的。打死我也不会走了,哥,我也不放手了。不管你再怎么骂我,我都不走了。”


    方谕真沉,陈舷被压得有点疼,但没动。


    他突然想起那树玫瑰来,那树开在癌症期间,开在冬天台风里的玫瑰。


    “你说的,”陈舷偏偏头,伸出手,伸出小拇指,“拉勾。”


    方谕抬手,跟他拉了勾。两只手指勾在一起,一拉一拽,又这么拉了勾。


    陈舷轻轻地笑。


    在床上蛄蛹了几天,方谕才在第三天爬了起来。


    后续的事情还挺多,方谕又在意大利呆了好几个月。陈舷的病几乎痊愈了,每天都陪着他跑来跑去。


    方谕工作室里的人都习惯陈舷的存在了。一开始,他们还会好奇新奇地投来视线,到后来眼皮都懒得抬了,看他一眼就继续上班。


    不过礼貌还是礼貌的,如果碰上,他们都会向他恭敬地弯身致意。


    方谕有时候还在工作室里加班,马西莫说是他还有一件衣服,得赶工。


    陈舷陪他在工作室里熬了几个夜,把那件衣服完工了,方谕说那是给一个财阀千金的衣服,千金大小姐是花重金让他做的,方谕不得不做。


    方谕说了好几次那位大小姐的名字。


    但陈舷一直没记住。


    他只记成:“土豆丝?”


    “图德斯。”方谕纠正。


    “哦……”陈舷点点头,努力地在心底念了几遍。没过几个小时,他就说,“土豆丝什么时候要你那件裙子?”


    “……”方谕说,“图德斯。”


    “嗯呐,我记着呢。”


    “你记成土豆丝了。”


    “是吗?”陈舷说,“你说的不是土豆丝?”


    方谕不吭声了,只是欲语还休地深深望了他一眼,眼中尽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力。


    “哥,”他说,“我到今天终于是明白了,你怎么能跟铭哥玩十几年,一次都没吵过架。”


    陈舷不解:“干嘛突然提尚铭?”


    “哈哈。”


    方谕命苦一笑,接着便放弃挣扎了。第二天,他自暴自弃地跟陈舷说:“土豆丝的裙子做完了。”


    工作室的解散,倒是废了很多力气,也挺麻烦。


    陈舷看不懂他的手续,但解散的打算公布下去,工作室就死气沉沉了几天。过了几天气氛才好些,有一些人进了方谕的办公室,一脸坚决地来跟他说了什么——这都是愿意跟着他回国的勇士。


    另外一些人,就是或平静或面带微笑地带着文件进来的,马西莫说那都是辞职申请。


    愿意跟着方谕回中国的比想象中多一些,居然有一大半的土著意大利人愿意跟着过去。


    陈舷颇为意外。


    “因为外面全是万恶的资本家啊。”


    某天在车里,趁着方谕出去办事,小马秘书告诉他,“我们老板虽然看着不好伺候,但是员工被人欺负会护短,加班必有加班费,太辛苦的时候被他看见,他还会额外给辛苦费。”


    “能不加班就不加班,没有恶意压榨,办错了事情他会想办法给擦屁股。没有勾心斗角,不用跟他拐弯抹角地说话。晋升空间透明,谁也不用抢谁的项目,年终奖人人有份。”


    “海城又是中国著名的繁华大城市,到处都是老外,去那儿发展可能比在都灵还好些,老板也答应会有员工宿舍,条件还是那么吸引人。”马西莫说,“愿意跟着去的居然只有一半,我反倒觉得太少了。”


    陈舷听得汗颜:“他那么大方的?”


    “年收好几个亿的奢侈品品牌,他开得起这个条件。”马西莫说。


    陈舷一口蜂蜜水喷了:“几个亿?!”


    “您不知道啊。”马西莫看着他,“我以为早跟您开诚布公了,银行卡余额这边。”


    “还没有,”陈舷说,“倒是给了我一张黑卡。前几天又给了我一张储蓄卡,让我去刷。”


    “他这对您很大方了。”马西莫说,“抽空去看一下余额吧,陈先生,那说不准是爱的小财库。”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是,老板的卡怎么会是小财库。”马西莫说,“那是你们爱的国际大银行。”


    “……”


    陈舷突然发现,马西莫说话有时候也是神戳戳的。


    有点毛病。


    没几天,工作室就冷清下来,没人再来了。


    方谕说对外宣布了解散,后来还参加了一次记者发布会,很正式地对外发表了一次。


    陈舷在庆功宴上见过的那位红荔裙女士也来了,坐在方谕身边,跟他一起对外宣布了工作室在意大利的解散。


    马西莫说,品牌还在,所以代言关系不会解除,这位女士会作为他们方舟工作室在意大利的代言人继续合作。


    陈舷听得半懂不懂,连连点头。


    他望向方谕。今天是正式场合,方谕又穿了西装,戴着那金丝眼镜,在噼里啪啦的闪光灯对面衣着得体西装革履,冷着一张严肃的帅脸,像个清冷禁欲的斯文败类。


    马西莫还在给他解释,陈舷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还是一直望着方谕,渐渐地,都听不见马西莫说话了。


    还是方谕好看。


    陈舷想。


    解散的事情宣布了出去,工作室便无人问津了。


    员工们辞职的辞职,准备跟着走的就在家里等消息。方谕带着陈舷,去跟房东走了手续,将都灵城的这一间退租了。


    他叫来搬家公司的人,将工作室的东西一点一点全都搬空。陈舷站在门口,看着这间屋子一点一点空下来。


    他站在门边,两手放在背后,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好久没说话。


    “怎么了?”


    方谕朝他走过来,问他,“怎么发呆?”


    陈舷回过神来,朝他一笑。


    “没事,”他说,又看向空屋子里,“每回一搬家,家里慢慢一空,我就总想起,我第一天遇见你那时候。”


    “啊。”


    方谕理解了。


    他也转身,望向屋子里。


    通过宽阔的屋子,陈舷望向远处的一排明亮窗户。


    他想起一切的最开始。那个早上,在锣鼓喧天的礼炮声里,在宁城冰凉的深秋早晨,他和方谕在老屋子的窗边,看着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坐上喜庆的婚车,绝尘而去。


    然而此刻,落在这屋子里的,是夏天的阳光,是都灵的热风。


    雨停了,雪也停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天也结束了。


    “哥。”


    “嗯?”


    “明天不来了,叫马西莫自己来跟房东交接。”方谕把手伸进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明天,我带你出去。”


    “生日快乐。”


    陈舷愣住。


    他才想起来,今天是七月十号。


    明天,是他生日。


    第114章 海边 “不行,我有错。”


    陈舷几乎都忘了, 明天就是他的生日。


    看他愣住,方谕又把手里的盒子往他跟前递了递,晃了晃:“哥?”


    陈舷接了过来, 苦笑着说:“我都忘了,明天就是生日。”


    方谕皱皱眉:“这怎么能忘的?你以前最重视这天。”


    陈舷张张嘴,话到嘴边又顿住。


    这些年他过得不好, 病得精神颓靡, 每天都躺在床上没力气,起不来, 过生日也不开心。他治病都精神恍惚,解离也严重,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过得麻木, 到后来都忘了自己的生日。


    ——这些话要是说出来,方谕又要伤心了。


    陈舷便朝他笑笑, 只说:“太忙,就慢慢忘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 方谕却还是脸一沉, 对他心疼地面露苦涩, 紧抿了抿嘴。


    方谕伸手过来,摸了摸陈舷的脸,俯身下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你以前最在意这天的, ”方谕又说了一遍,“明天,我带你去过。”


    “行,”陈舷说,“你别伤心了, 弄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就该欺负欺负我。”方谕嘟囔着,“卡都拿上啊,你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花钱。明天不把卡刷爆,我不会带你回家的。”


    这什么台词,他现在太豪横了吧。


    陈舷笑着说行,然后带着口音叫了他声:“斜斜老板。”


    方谕被他叫得龇牙咧嘴。


    “你快别这么叫,”他说,“求你了,我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方谕把剩下的事交给了马西莫,就带着陈舷离开了工作室。


    第二天。


    “爽!!!”


    陈舷坐在他租来的一辆敞篷跑车上,在副驾驶上半站起来,一手按着车窗,一手举着领巾,只身穿着个白衬衫,对着不远处的大海放声呐喊。


    他们正在一条环海公路上狂奔。


    天气晴朗,迎面的海风凉爽宜人,陈舷胸前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衣领衣襟都随风翻飞。


    这还是方谕收山之作的那一件。


    陈舷把原本配套的蓝领巾解开了,这会儿正拿在手里,像挥着战旗似的举在空中。领巾被风吹得猎猎,他笑得十分猖狂,刚长出来一些的头发也被吹得轻动。


    “快下来,哥,很危险!一会儿要喝风了。”方谕高声说,“胃本来就不好,要拉肚子了!”


    “我没事!”


    陈舷说完,哈哈地又笑。


    方谕无奈地睨他一眼,伸出手,强硬地抓着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扯了下来。


    “系安全带,坐好。你别在我车上当暴走族,很危险,我可不想让你出事。”方谕说,“一会儿就到西海岸了,到那儿就停车,随便你在岸上跑。”


    “真的!?”


    “真的。”


    陈舷立马就乖了,调整姿势在副驾驶上坐好,系上了安全带。


    “但是不可以跑太远,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不可以跑得太久。”方谕目视着前方的道路,“手术结束才五个月,你这胃养了还没半年。现在虽然是恢复得不错,能跑两步了,但也还是个重病初愈的病人。你前段时间,不也说肚子不太舒服吗,还有点头晕?医生也说了,你还没好得很完全,还很虚弱,所以一换季就……”


    “海鸥!”


    “……”


    “我靠,无人机,有人放无人机!”


    方谕默默转头,看见陈舷两眼放光地扒着车窗,四处眼冒星星地张望。


    他显然一个字儿都没听方谕的,往左看看,又往方谕那边看看,脑袋叽里咕噜转个不停,这会儿就正仰头望着天上两个飞翔的无人机。


    方谕无力:“你听我说话了吗?”


    陈舷正脸看向他:“这儿放无人机要交申请吗?”


    OK,没听。


    一个字儿都没听。


    连刚刚那句“你听我说话了吗”都没听。


    方谕无可奈何地朝他叹了口气,伸手把他已经长出个板寸的毛扎扎脑袋揉了一通。


    “要交申请的,无人机。”他说。


    “喔——哎,你不说你不会开车吗?”


    “谁说的?”


    “我住院的时候,马西莫说的啊。”


    “蒙他的。”方谕说,“我懒得开车,就那么说的,驾照早在上学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做过外卖员。”


    “……你开四个轮的送外卖?”


    “怎么可能,当时是考的摩托车驾照。不过一个也是考,两个也是考,顺便就把四个轮的也拿下来了。”方谕说,“马西莫有时候逗一逗挺好玩,他会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中文。”


    “比如音容宛在?”


    “……”方谕抽抽嘴角,“是。”


    方谕跟啃了口苦瓜似的,一脸牙疼。陈舷没忍住,嗤地一声就哈哈大笑。


    方谕降下车速,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天气晴朗,日光照在陈舷身上,暖洋洋的一片。风在吹,陈舷弯着眼睛笑得肆意。


    方谕看了他片刻,转头继续看向前面,面上也带上几分笑。大路宽敞,迎面的风不断吹来,夹杂着潮湿的海水味道。


    到了西海岸,方谕把车停好,陈舷从车上蹦下来。


    一见大海,陈舷就莫名兴奋。他拽着方谕跑去海边,撒欢似的在海岸上张开双臂狂跑了一会儿——没过两分钟,他两眼一黑,直直那么往前一倒。


    方谕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及时捞住。


    “干什么你,非要跑!”方谕懊恼地说他,“自己身体什么样儿,自己不知道吗?”


    陈舷虚脱地嘿嘿乐两声,起身来,伸手往他脖子上一搂:“这不是有你吗……”


    “有我也不能这么胡闹啊。”


    陈舷摸摸鼻子:“就是想跑两步。有时候我还是感觉,现在过得跟假的一样,所以想跑两步,风大一点,这么往我脸上一吹,我就觉得不假了。”


    方谕愣住,说不出话来。


    陈舷在他怀里转头看海,日光在海面上落了一片金色的波光粼粼。


    “也可能,我还是想跑跑,”他说,“以前挺能跑的嘛。”


    “才五个月,你慢慢来,以后就能跟以前一样跑。”


    方谕说完,转身把他背了起来。


    陈舷惊叫了一声:“干嘛?!”


    “不是想被风吹一吹吗?”方谕说,“你跑不动,我就背你跑咯。”


    这回,陈舷愣住了。


    方谕说完就背着他,沿着海岸跑向远处。陈舷在他背上一颠,连忙搂住他的脖子。


    方谕背着他跑了好远,这么多年了,方谕体能也见长了。


    背着陈舷跑出去几十米,他也没喘一下。


    “你现在可以啊!”陈舷在他背上大声说。


    方谕没回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前一直跑。周围的风慢慢大了,他越跑越快。


    方谕跑得气喘吁吁,浑身都被汗浸湿了。最后他一步都动不了,两腿直发软地哆嗦几下,终于晃晃悠悠地把陈舷放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扑通一下,仰面躺了下去。


    他坐都坐不起来,满脸通红地躺在沙滩上,喘成了个风箱。


    陈舷又心疼又好笑,坐在他身边,伸手从腰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张纸来,给方谕擦了擦。


    “跑那么卖命干什么,跑不动就别跑了嘛。”他说,“差点没给你跑死吧?”


    “不是假的。”方谕说。


    陈舷手一顿。


    “不是假的,”方谕跑得直咳嗽,说话断断续续,“我爱你,不是假的。”


    陈舷没吭声,又继续给他擦汗,但脸上的笑在跟着僵了一瞬后,又扬起来,这次带了几分释然。


    海风迎面吹来。


    “是吗。”他轻声,“那……”


    “你要是觉得是假的,就跟我说,”方谕喘着气说,“你觉得一次,我就出来背着你跑一圈……”


    陈舷笑出声来,受不了了:“什么东西啊,用不着。”


    “那就打钱……”方谕说,“再不行,你就打我,我惨叫几声,胳膊上再留上点你打出来的伤,你就知道不是假的了……”


    这人真是跑得大脑缺氧,迷糊了,说话都跟喝酒似的胡言乱语。


    “你先歇会儿吧你。”陈舷给他擦汗,“你好像傻了。先别说话了,你要是真傻了,工作室里那帮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外可怎么办。”


    “唔。”方谕吸了口气,“不行,我有错。”


    “你……”


    “我有错,我对你还不够好,所以你就总觉得是假的……”


    陈舷不吭声了。


    方谕伸手拉住他,又翻过半个身来,疲惫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陈舷忽然分辨不清那是泪光还是日光。


    “你觉得不安全,所以才觉得是假的,归根结底,就是我……”方谕喘了口气,“就是我,对你还不够好。”


    “不是你,”陈舷说,“别瞎想,不是你。就是你对我太好了,我才觉得假。”


    “就是我的错,”方谕执拗道,“我该对你再好点……我要对你再好点。”


    他说完,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他还喘着浅薄的气,双眉轻轻蹙着,拿出手机来,手指直打哆嗦地拨拉了几下。


    “干什么?你别忙了,你歇会儿。”陈舷拉了他一把,“你别总觉得自己这儿错那儿错了,你听你哥一句话,行不行?”


    “不是你的错,你对我很好了。我本来都要死了,你把我救活的,所以我才觉得……”


    他的手机突然呐喊起来:“支付宝到账:二十万元!”


    陈舷:“……”


    四面八方有人被这一声引来视线,好在都是老外,没听懂这一声中文。


    陈舷木着脸,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


    还真来了二十万。


    “他给你限额,”方谕脸通红地放下手机,“怎么只能发这点钱……等回国,我去给你解开限额,再开个账户,每天都给你打钱,你拿去花。”


    “不用。”陈舷汗颜,“我说了不用的,你这钱……”


    “不行,我得对你再好点。”方谕说,“等海城的房子下来,装修的钱,我给你,你去把家里装修下来。怎么装,都听你的,你在家里安个泳池都没事,我全听你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房子是两个人的,我怎么能……”


    “你就能。”方谕还是执拗,眼睛红通通地看着他,“你就能做主,你必须做主。”


    “我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星星要月亮,那都是应该的,也得都能拿到。”


    “谁敢说你不行,我跟他拼了。”


    陈舷说:“可房子是我跟你的,小鱼,我们以后一起住在那儿的,装修全都我说了算,那不是不公平吗?”


    “本来就不公平啊。从十几年前开始就不公平了,都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以后就什么都让着你,你什么都去做主,我全听你的,”方谕说,“本来就这么打算的,我得再想想办法,以后对你再好点。”


    方谕低着眼睛,却依然执拗地望着他。


    陈舷和他对视,在他自责的眼睛里无话可说。


    真实的。


    他在方谕眼睛里,看见固执的真实。


    有什么东西忽的远去了,陈舷低头一笑,往方谕跟前一凑,亲了上去。


    第115章 礼物 “拆开这个。”


    他们在海边接吻。


    天气晴朗, 海上波光粼粼。


    片刻,陈舷松开了他。他们都满脸通红,在日光底下鼻尖碰鼻尖, 脸边上都有毛茸茸的一圈晴光。


    离得很近,陈舷在和他毫厘之尺的距离停下,和他眼眸望着眼眸。


    他向方谕弯眼一笑。


    方谕本就脸色通红, 陈舷这一笑, 他瞬间再次倏地红了脸,别开眼, 低下眼帘不敢看他。


    “幸好没死,”陈舷垂眸轻轻说,“幸好我没变成地缚灵, 小鱼。”


    陈舷伸手抱他,往他身上一直拱, 一直贴,一身干瘦的骨头直往方谕身上硌, 像恨不得这辈子都黏在他身上不下来。


    方谕回拥住他, 没再说话, 但也和他一样用力地抱。


    和方谕相拥挺久,他们松开来,又一起坐在海边看了会儿海。


    坐了一会儿,方谕给自己揉了揉腿, 陈舷才看见他两条小腿肚子都还在打哆嗦,全是刚才跑的。


    陈舷哭笑不得,也伸手帮他揉揉腿。


    揉了会儿后,方谕好了,可就这点儿事他都过意不去, 又把陈舷的腿也拎过来,坐在沙滩上也给他揉了一会儿。


    “过生日,不说这些太沉重的了,”他揉着陈舷的腿说,“我带你玩去。”


    “玩什么啊?”


    “游艇坐不坐?”


    陈舷又两眼放光:“坐!”


    方谕就带着他去坐了游艇。


    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里,游艇一路疾驰,在海面上如砍刀似的划出一道水浪。迎面吹来更大的海风,陈舷被溅射的浪花溅了脸,笑得停不下来。


    他爽飞了,热烈的海风里全是自由的味道,下来之后他又抓着方谕说还要坐。


    方谕也大方,大手一挥就又带他上去,就这么坐游艇坐了七八个来回,陈舷才心满意足。


    下了游艇,陈舷心血来潮,蹲在沙岸上捡了好几个贝壳,还一捡就停不下来,噼里啪啦一直捡。


    看他这样,方谕就去海边的超市里买了个桶来,陪他捡了俩小时,捡得盆满钵满。


    贝壳捡了,海也看了,陈舷才尽兴,跟着方谕又走了。


    两人手拉着手离开海边,回到车上,把他一桶的贝壳在后备箱放好。


    方谕开车去了城里,带他坐着双层公交,在城里玩了一下午。晚上时,他们还进了个奢侈品大商场,方谕带着他一个一个店逛了过来。


    陈舷刷了他的黑卡,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


    把东西都丢上车,夜幕已然降临。两人又来到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前,方谕领着他进了门。


    这又是家高贵的五星级酒店,两人坐电梯到了最顶层。


    最顶层是个餐厅。


    和外表不同,里头陈列雅致,灯光不亮,氛围安静。


    客人不多,每桌都是高雅的红桌布,上头还有一盏烧着橘火的烛台。


    橘光的烛火把人们的脸照得温暖,气氛极致温柔。


    方谕拉着他来到餐厅门前,服务员和他说了两句话,就礼貌地躬身,将他们请了进来。


    他们跟着服务员往里走。


    陈舷正四周张望,方谕就说:“这是都灵唯一一家米其林餐厅。”


    “米其林?”


    “早就想带你来了,可你之前胃不行,我不敢带你出来吃餐厅。”方谕说,“你最近好很多了,又是生日,所以就约了晚上的位子。”


    “哦……”


    怪不得这么高档。


    服务员将他们带到视野极佳的一个窗边二人座,将两个人的座椅都拉开。


    烛火已经点上,二人入座。


    陈舷拿起桌上的湿巾,擦了擦手。


    他看看四周,看见宾客们穿的衣服都非贵即富,西装革履,裙摆华贵,全是名流。


    陈舷默默看看自己。


    身上就是方谕给他的那件收山白衬衫。


    他又看看坐在对面的方谕。这人身上的衣服和他差不多,一件版型不错的简单白衬,脖子上挂了圈银色链子。


    服务员刚把菜单拿给方谕看,方谕正低着头研究菜品。


    察觉到目光,方谕抬起头来,和他撞上视线。


    “怎么了?”方谕问他。


    “我们是不是穿得有点简陋了?”陈舷拿过旁边的杯子,望望四周,“别人全穿的是西装啊,我们好随意。”


    方谕笑了声:“你身上的衣服也不便宜啊。”


    确实,一件白衬衫好几万。


    “再说,吃个饭而已,不用在意那么多。”方谕说,“能定这个位置,大家都知道你不缺钱。”


    不缺钱的是你啊。


    陈舷两手捧着杯子喝水,干笑一声,应和了他:“那也是。”


    “自己舒服就行了,不用太在意别人。”方谕漫不经心地又放下一句,“你这样就很好。”


    他说罢,点了几份菜,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


    陈舷盯着他出了会儿神。方谕说意大利话还挺正经的,陈舷听着他的声音,没来由地觉得他说外语还挺性感。


    过了会儿,菜上来了,都是意大利的招牌菜。


    方谕没点酒,他还是要了一份暖胃的热茶,但是要来了两个高脚杯。


    看着高脚杯里倒上热茶,陈舷觉得这一幕挺诡异。


    俩人坐在窗边俯瞰夜景,底下的城市灯火通明。世界真大,陈舷心中都自由很多,他忽然感觉自己已经能放下了。


    于是他拿起茶杯,说:“干杯。”


    方谕拿起杯子,跟他碰杯,笑着应:“干杯。”


    杯子碰杯子,在都灵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二十八层空中餐厅里,清脆地响了一声。


    *


    吃完饭出来,一吹都灵的晚凉风,陈舷神清气爽,在空气里伸了个懒腰。


    “好吃吗?”方谕问他。


    “好吃啊。”陈舷放下手,两只胳膊在半空中伸着,“但是挺贵的吧?”


    “又不是消费不起。”方谕揽了把他的腰,“走了,回家。”


    “哦!”


    陈舷得令,立马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往路边的车那块儿蹦。


    蹦出去还没两步,他就被方谕拎住了后衣领子。


    “还蹦,”方谕说,“身体不好,少蹦两下,今天已经走了很多路了。”


    陈舷嘿嘿地乐。


    他忽然想起什么,拿起自己脖子上的一圈吊坠,邀功似的给方谕看:“你看,我戴上了。”


    那是方谕昨天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做成帆船模样的一个银色吊坠。


    方谕说:“好,你喜欢就行。”


    “怎么光有船,没有鱼呢,”陈舷说,“再给我拿个鱼呗。”


    方谕松开他的领子,拉起他的手:“想要鱼的?”


    “想要。”


    “想要金鱼还是银鱼?”


    陈舷犯见起来:“想要金龙鲁花花生鱼,河神哥。”


    方谕笑着斥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生日终于过完了,俩人开车回了家。敞篷跑车真是爽,夜里开车回来,也凉爽的不行。


    到了家门口,方谕大包小包地帮他把东西拿了下来。


    陈舷先他一步进了家门,他一身疲惫,伸着懒腰刚想进屋换睡衣,可一走到客厅,女佣焦娅就走了出来,一脸喜笑吟吟,拉着他往客厅里面走。


    陈舷莫名其妙,半推半就地跟着进去了。


    “到底怎么……”


    他嘟囔着把手机拿出来,正想找翻译器,就被拉到了客厅里。


    看到眼前一幕,他愣住了。


    茶几上堆满了礼物盒子,大大小小,什么尺寸都有,看着至少有十个左右。盒子边上还堆满了花束,红玫瑰蓝玫瑰小雏菊,花儿各式各样地堆满小茶几。


    陈舷愣在原地。


    焦娅倒是高兴,站在他旁边歪着身子,一脸期盼高兴地望着他。


    半晌,陈舷愣愣转过头,指指那些盒子,一脸茫然地比划了几下。


    焦娅小姐也比划了几下。她指指盒子,又指指陈舷,用带着口音的蹩脚英语说:“gift,for you。”


    “……我的?”


    “你的。”


    声音从背后响起。


    陈舷回头去望,方谕已经站在他身后。


    方谕朝他轻轻笑着。


    “我跟你说过,以后每年生日,都不会忘了你的。”方谕说,“这是过去十二年没在的份,我补你的。”


    陈舷站那儿又愣半天。


    他是着实没想到方谕还有这手,眼前突然就模糊了。幸福跟癌症一样突如其来,把他砸了个不知所措,让他愣了好久。


    他笑了出来,眼泪也扑簌簌掉了下来。


    “别哭啊,”方谕忙走过来,拿出口袋里的干净帕子给他擦眼泪,“别哭,哥,过生日呀,哭什么。”


    陈舷哭得越来越凶了。


    方谕不说话还好,一说他就更委屈了。他张着嘴嚎啕起来,像受了委屈又被哄了的可怜小孩。


    “别哭,别哭,”方谕心疼地揉揉他,把他抱到怀里拍着后背,“好了啊,别哭,明年我也给你买的。”


    陈舷被他紧抱着,哄了好久。方谕哄人轻声细语的,陈舷慢慢不哭了,被松开时就轻轻抽搭着哽咽,两只眼睛眼尾发红,看起来还委屈巴巴的。


    “哎哟,哥,”方谕又捏捏他,“不哭了,不哭,以后我一直给你买。走,拆礼物,好不好?”


    陈舷哽咽着点点头。


    方谕又给他擦擦眼泪,拉着他到礼物堆前。


    陈舷刚一坐下,面前最大的那个礼物盒子就突然猛地一晃,像有东西在里面狠狠往外一撞。


    陈舷吓得哭声一哽,在沙发上蹭地往后一蹦,惨叫起来:“什么东西!”


    方谕哭笑不得,笑出声,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回来:“没事,别怕。还挺可爱的,你这样。”


    陈舷瞪了他一眼,眼睛还红着。


    方谕把那个盒子抱了过来:“没事的,我不会买什么整人的吓人东西。”


    陈舷抽抽嘴角:“我知道。”


    方谕知道他现在禁不住被吓,他知道陈舷精神不好。


    “高一那年,周延来学校闹事,之后老陈想补偿你,问你要什么,你说你小时候就想养个小狗。”方谕安抚似的轻拍拍那盒子,“你说有条小狗的话,小时候被扔在家里,也不会那么孤单了。”


    陈舷想起来了,鄙夷地嗤笑一声:“是,然后那死老头说,‘让你一个人在家几年给你委屈坏了?一个大男人矫情什么’。”


    一提他,方谕也冷笑一声。


    他说:“我回去还能整他,别怕。”


    “?”


    陈舷眨巴眨巴眼。


    还能整?


    整谁?


    老陈吗?


    怎么整,他坟头都没了啊。


    陈舷还没明白过味儿来,方谕就把手里的大盒子送到了他手上。


    里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陈舷腿上又晃了两下。


    “拆开这个。”方谕说。


    陈舷不明白,但依言照做。


    拆开丝带,他掀开盖子。


    一只胖嘟嘟的黑棕白脸的小狗脑袋,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陈舷瞳孔一缩。


    活的!


    陈舷还在愣,小狗就爬了起来,两只肥爪子扒在盒子边上,仰着脑袋,小鼻子一动一动地往他身上凑,努力地嗅他,嘤嘤了几声。


    “家里那只大金毛,后来就被送人了,听说去年去世了。也十多岁了,算是寿终正寝。”方谕把手伸过来,将这只小胖狗抱起来,“我知道,你喜欢小狗,现在病也好了些了,就给你买了一只。”


    老毛死了啊。


    陈舷一时有些落寞。他倒是知道它被送人了,可没想到已经去世。


    那只金毛,他也算养了两年多。


    方谕把手里这只胖狗送到他怀里,陈舷接了过来。这狗品相很好,肥肥圆圆的,在他怀里尾巴一直摇,仰着脑袋,眼睛亮亮地看他。


    小狗挺可爱,陈舷又情不自禁地跟着轻笑。


    “好肥的爪子,”陈舷捏捏它的小胖爪,“这什么狗?”


    “伯恩山,”方谕说,“瑞士的狗,国内好像很少,就在这边给你买了一只。”


    陈舷忧心忡忡:“回国怎么带回去啊?”


    “有宠物专座的,也可以托运。别担心,托运很安全。”


    陈舷放心了:“那就好。”


    小狗又在他怀里哼唧两声。


    陈舷一低头,看见它亮亮的两个小眼珠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陈舷伸手摸摸它。


    毛茸茸的。


    方谕伸手过来,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往他身上靠了过来。方谕抱着他,两人中间还夹着一只小狗。


    他们又离得很近,额头抵着额头,彼此呼吸的气息都清清楚楚。


    陈舷摸摸小狗,又抬手摸摸方谕。


    方谕问他:“你喜欢吗?”


    “嗯,”陈舷应,“挺喜欢,很可爱。”


    他挠挠小狗下巴,小胖狗立马仰起头,吐出小粉舌头,憨厚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巴。


    陈舷被它逗笑。


    方谕抬头看他。陈舷又弯起眼睛笑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弯弯,瞳孔黯淡地发亮。刚哭过不久,他眼睛发红,下颌线瘦削成一条直线。


    陈舷好了很多了,至少眼睛里有了亮光。


    “哥,”方谕说,“给它起个名吧。”


    “我起吗?”


    “当然了,你的狗。”


    陈舷想了一会儿,说:“叫十六吧。”


    “为什么?”


    “纪念我十六岁的生日。”


    陈舷把狗抱起来,把它的小脸对着方谕。


    他红着脸,对方谕动了几下小狗的前爪。


    这傻狗也咧嘴吐舌头,朝他乐。


    陈舷晃着小狗粉红的胖爪子,轻轻地用着气音,一字一顿地对他小声说,“生、日、快、乐。”


    方谕愣了片刻,笑了起来。


    “生日快乐,”他说,“生日快乐,哥。”


    第116章 母亲 别为了小狗抛弃大鱼——


    第二天早上, 方谕迷迷糊糊地半醒过来。


    他一翻身,下意识往旁边一抱。


    抱了个空。


    方谕闭着眼,在半梦半醒间不悦地皱起眉, 伸手,又在床上一通摸索。


    什么都没摸到。


    他终于发觉事情似乎有所不对,半睁开眼, 吸了口气, 往旁边迷迷糊糊地一瞧——


    空了。


    他身边是空的。


    方谕顿时清醒了,一个扑腾就坐了起来, 把眼睛瞪得巨大。


    *


    楼梯上,噔噔一阵乱响。


    是方谕。


    方谕急匆匆往下跑来,边跑边把上衣的扣子系上。


    踩了一路噔噔的脚步下来, 他跑下一楼,左右刚找一圈, 就在客厅通往后院的院门旁边找到了陈舷。


    这人穿着睡衣,正一声不吭地抱着膝盖, 蹲在门边上, 身影瘦小安静。夏天的睡衣太透, 站在远处,方谕都能看见他还瘦得凸起的后颈和脊骨。


    清晨的亮光还没照进屋中,陈舷在清冷的阴影里小而脆弱地蹲成一团,仿佛一个吹一口就会飞走的泡沫。


    大病过后的背影还是瘦不胜衣, 睡衣在他身上落落地空了一半。虽然过去将近半年,陈舷已经休养得好了许多,身上却还留有着病骨支离的影子。


    没那么容易全好,方谕知道。


    他看向陈舷旁边,他旁边是那只傻狗。


    名叫十六的傻狗正在吭哧吭哧地干狗碗里的饭。


    一人一狗蹲在窗门边, 都灵晨阳在院外洒下一片熹光。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陈舷身上多了层毛茸茸的光边,老天爷在他苍白的一截脖颈上终于照出几分血色。


    终于有光芒照在他身上。


    方谕无奈地笑叹一声,忽然不忍打扰,画面太过安静美好。


    他在原地看了片刻,才走了过去。


    陈舷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动不动地蹲那儿看着狗,还抬抬手,摸了把小狗脑袋。


    “大早上的,就扔下我,下来跟小狗玩。”


    方谕在他身后出声。早上刚起,他声音哑得不行。


    陈舷回头,看见方谕脸上带笑,又有点不满地皱眉,就站在他身后。


    “它跟我嘤嘤叫,能怎么办。”陈舷面露无辜,目光不自禁地往他衣服扣子上飘,“我看你还在睡,就抱着狗下来了……小鱼,你上衣扣子怎么系的?”


    方谕跟着他的视线一低头,才看见,自己下来得太急,把上衣扣子扣得乱七八糟。


    第二颗系到了第三颗的位置,第四颗又跟第五颗交换入座。


    方谕尴尬地咳嗽一声,把扣子解开,重新系,还不忘嘟囔着抱怨一句:“还不是一睁眼没看见你,吓都吓懵了。”


    陈舷这几个月大病初愈,身体不好,睡的总是很长。


    方谕走到他身边来,蹲下。


    “以后可以叫醒我,”他说,“早上要是没看见你,我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


    陈舷笑着:“都什么跟什么啊。”


    “谁开玩笑了,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


    方谕也摸摸小狗,又抬头跟他说:“别为了一只小狗抛弃一条大鱼,行不行?”


    陈舷一愣,又立马破功,噗嗤笑了出来。


    他被逗得一发不可收拾,脑袋都笑得低下去,埋在瘦削骨凸的胳膊里,乐得整个人不停发抖。


    笑了半天,他才起身,在方谕身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有病啊。”


    方谕也跟着他笑。


    小狗听见他俩的动静,突然停止干饭,仰头,看看方谕又看看陈舷,用力汪了一声。


    “吃你的吧。”陈舷说。


    这狗歪歪脑袋,哼地用鼻子出了口气,低头继续吃。


    方谕又看向陈舷。


    陈舷低头看着狗,还在轻轻地笑,脸被清晨的光照得微红,有了很多气色。


    他开心就好。


    方谕想,陈舷开心就好。


    陈舷忽然一转眼睛,和他对视上。


    他挑挑眉:“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方谕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你最好看了,哥。”


    陈舷红了脸。他伸手,骨节分明留着伤疤的修长的手捂了下脸,又羞恼地挖了方谕一眼。


    *


    方谕的事情,还挺难办。


    在这儿留下的东西太多,处理起来也很花时间。


    员工们的工作签证是问题,工作室的退租和交房更都费了很多事。放在工作室里的他的展品,方谕说得带走,还花了大钱去办了邮寄。


    那些辞职离开的员工,方谕又帮他们找了下家,都介绍给了业内靠得住的几家工作室。他自己家的工作室里也还留着好多在意大利的单子,方谕又不得不四处打电话,将手里的单子逐个分了出去。


    家里的小别墅还有出售手续要走,方谕又和买家签了合同,找了搬家公司,把该搬的都搬了个空。


    这还没完,方谕名下还有好几辆车。


    他紧急挂出去,匆匆忙忙地在几个月里,把所有车都低价卖了。


    就这么又辗转好久,方谕才把事情都弄完。


    一眨眼,意大利也深秋了。


    金黄的叶子飘飘落落,后院的大海海面似乎都灰白萧条几分。


    离开意大利前的最后一晚,黄昏时,方谕拉着陈舷出了家门,叫他在门口等等。


    陈舷便在门口等。


    又过去三个月了,陈舷的头发长势很不错,已经全面长长了。前段时间,方谕带他去了顶好的一家会所,陈舷选了个造型,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个微分碎盖,还卷了一下发尾。


    这会儿,他这一脑袋造型颇好的黑毛,正迎着秋风轻飘。


    头上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是秋风吹了落叶,那些落叶哗哗啦啦地一直响。


    已经十一月,都快入冬了。


    陈舷抬头,朝空中吹了口气。还没那么冷,这一口气什么都没吹出来。


    陈舷没来由愣了会儿,突然就笑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天气热了又冷,气温一变,方谕又带他去买了衣服,还把工作室最新推出的秋季新品给他拿来了好几套。


    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方谕给的。


    不多时,院内车库里传出动静,是一阵轰鸣声响。陈舷转头一望,看见车库那边的院门已经自动打开,方谕开了一辆车出来。


    是那辆他之前就在租的敞篷跑车,他们开着过了生日去了海边和五星级烛光餐厅的那一辆。


    陈舷打开车门,上车,系上安全带。


    方谕在车上按了几个键,车上立马展开了蓬,把整个天空都盖住了。


    陈舷刚把安全带系到一半,一抬头,就看见车篷如乌云压天似的渐渐压过头顶,漫向车尾。


    看见此情此景,他瞠目结舌:“这么高级?”


    “天气凉了,吹风不好。”方谕打开车里暖风,说,“这车的车篷,是可以收合的。”


    方谕看了眼陈舷。


    见陈舷系好了安全带,他就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车子驶上大路,陈舷打开了点窗缝。


    头顶上的几缕毛在深秋的黄昏风里飘摇起来,陈舷靠在副驾驶上,享受着车内热风之中的几缕凉,深感惬意。


    远处山边,太阳落下一半了,夜色在降临。


    落日的光都只在他们身上落下一半。


    “我们去哪儿?”


    陈舷偏头看方谕。


    车子刚好停在一个红灯前。


    日光还落在他们的上半身上,开车有些刺眼。方谕刚把车里的墨镜拿出来,一甩眼镜腿,架在鼻梁上。


    他长长的眼睫被挡在墨镜后头,睫毛下是一片清冷的阴影。方谕眼神凉薄——他不看着陈舷的时候,眼睛就是这样发冷。


    靠,还挺帅。


    陈舷心里暗暗嘟囔。


    “去一个,我想带你去的地方。”方谕伸手,调了调后视镜,“不远,大概半个小时。”


    “行吧。”


    反正方谕带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地方,是一座山,山上有缆车。


    方谕找地方把车停好,带着陈舷走上了山。已经夜幕四合,四周都黑了,陈舷不太明白方谕大晚上的带他上什么山。


    他不由得想到一些吓人的凶杀案,可方谕又不会对他做那些。


    坐着缆车,两人上了山顶。


    方谕打开手电筒,拉着他一路往前走。


    走到一个山崖面前,他拉着陈舷停下。


    “到了,”他说,“就是这里。”


    陈舷抬头,往前一看,呆住了。


    远处,是另一座山,山上有个大教堂,教堂还亮着灯,圣火辉煌。


    大教堂后,又是一座更大的山脉。那座山似乎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和黑天连在了一起。夜晚的新月落在山后,被挡出山的残缺状。


    震撼的绝景。


    陈舷看着这山连山的一幕,呆住。


    “那个是苏佩尔加大教堂,后面的山是蒙维索山。”


    山上风大,方谕很大声地和他说话。发丝被吹乱,陈舷抹了一把头发,愣愣地转头看去。他看见方谕弯起的眼睛,看见他眼睛里亮的光,看见他张开的嘴,很大声的一字一句。


    “这地方是几年前,合作方带我来的。”他说,“我当时就想,你能跟我一起看就好了。”


    “明天就回国了,回去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给你看看这个。”


    看着他在黑夜里发亮的眼睛,陈舷哑然,而后一笑。


    “很漂亮,”他说,“很漂亮,小鱼!”


    方谕又笑了,笑得和十五岁那年他们被赶出办公室时一样。


    他们突然又一起笑起来,黑夜里,明月前,山风中,笑得上不来气。


    第二天,天气晴朗,但冷。


    事情终于全都办妥了,他们即将回国。


    方谕最后一次关上小别墅的院门,将院门的钥匙放在一个小文件纸筒里,交给了来收房的买家秘书。


    那秘书朝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就走了。


    陈舷最后看了一眼这幢别墅。他住了几个月的别墅,慢慢把他又养好很多的别墅,方谕在这个异国他乡一步步站稳脚跟后买下来的别墅。


    这么一想,陈舷还有点难过。不过难过也是转瞬即逝,他又一想,方谕是要跟他回国,那必定是心甘情愿的。


    再说房子又不是扔了,方谕好像卖了几百万——年入几个亿的主子,居然买房只用了几百万。


    陈舷颇为感慨。


    身后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陈舷回头,看见搬家公司的工人在搬最后一趟货车。


    女佣焦娅站在一旁,脚边是两个大箱子,那是她在这个家里的东西。


    她也把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方谕要走了,她这个住家女佣也不必再留。


    方谕朝她走过去,陈舷跟上。陈桑嘉回头看了眼,也跟着跟了上来。


    焦娅已经换下了那身佣人衣服,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手提着一个托特包,站在方谕面前。


    她不跟着方谕走,她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都灵人,她的女儿和孙女都在这里。


    焦娅朝他们鞠了一躬,弯身致意,抬身时又一笑,转头和方谕说了一串陈舷听不懂的意大利语。


    方谕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也回了一句什么。


    陈舷还是没听懂。


    两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结束了对话。


    焦娅最后朝方谕笑笑,伸出手,和方谕深深地相拥。


    陈舷瞪大了眼。


    片刻,他们松开来。


    焦娅有些不舍地看了方谕一眼,又转头,望向陈舷和陈桑嘉。


    她忽然眼睛一亮,伸手点了点,示意让他们等等。


    随后,她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展开,焦娅把纸条从头到尾一扫,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用很蹩脚的口音,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以后,一定,还能再……见,”她别别扭扭地说,“祝你们,每一天都,开心!”


    陈舷愣住。


    焦娅放下纸条,把它塞进手上包里,小跑着凑过去,伸开双臂,也给了陈舷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枫糖浆味儿。


    焦娅的拥抱十分用力、温暖,陈舷被她拥进她毛茸茸的围巾里。他呆立一瞬,忽然没来由地眷恋起来,回抱住她。


    片刻,她松开他,转身又去给了陈桑嘉一个巨大、用力的拥抱。


    她还在陈桑嘉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才松开来。


    陈桑嘉猝不及防,懵了,怔怔地望着她。


    有人吆喝了一声什么,似乎是朝着焦娅吆喝的。她转头过去,出声的是一辆复古老爷车里的司机,那正是西蒙。


    焦娅回了他一句什么,又扭头回来。


    “Have a nice day!”她最后说,还红着脸,眼睛笑得弯弯,“happy day!everyday!”


    匆匆放下最后的这些话,焦娅转身小跑走了,还三步两回头,一直朝他们笑着招手。


    她上了老爷车,跟着西蒙离开了。


    那辆车绝尘而去。


    陈舷望着她离开,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身前身后忽然莫名更萧条了,连迎面而来的秋风都多了几丝冷味儿。


    陈舷转头看向方谕。


    方谕站在前头,一直没吭声。好半晌,他才又叹了口气,转头抹了两把眼睛,说:“我们也走了。”


    是个人都看出方谕哭了。


    陈舷没揭穿他,只点点头,说好。


    焦娅是个很好的人,陈舷想。


    尽管相处没几个月,但陈舷很喜欢她。


    要跟她这样的人分开,的确值得伤心。


    马西莫把车开了过来,送他们去了机场,但只送到门口。


    陈舷问他怎么不一起走,不是一趟飞机吗?


    马西莫摆摆手,笑着说工作室还有残余工作,他得收拾好了再过去,方谕得先一步去海城看工作室,还得去那边签收他们需要的东西。


    陈舷扭头回望。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方谕少见地没跟在陈舷屁股后头。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背对着他们,两手插兜低着脑袋,一身低气压。


    看他这样,马西莫挺无奈地笑笑,拍了一把陈舷的肩膀。


    “有劳你多陪一下他了,陈先生。”他说,“这么多年,虽然焦娅女士只是住家女佣,但也是一直陪老板过来的。”


    陈舷问他:“焦娅女士在他这儿呆了多久?”


    “还挺久的,怎么也有五年了。”马西莫歪歪头,“老板说没必要跟您说,所以我一直没提,但我们工作室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被人盗用,被污蔑抄袭,老板家里都被过激派砸过,有一次差点儿就破产了。前几年,老板被人陷害得最厉害,都发不起工资了,不得已,还卖了当时住的别墅。”


    “陈先生,你这几个月住的,是老板换的更便宜的一个。”


    “之前那个,比这个大了好几倍。可都这个情况了,焦娅女士一直没走,留在他旁边照顾,倒贴钱也要留下,说总要有个人照顾他。”


    “老板应该是慢慢把她当母亲了。就算不是亲的,焦娅女士也多少算个精神依靠。”马西莫说,“焦娅女士,做了很多住家女佣本来不用做的事。”


    陈舷没吭声,回头望了眼方谕。


    陈桑嘉倒是一针见血:“怪不得跟方真圆能那么撕破脸,一点儿都不惦记什么亲生的情分。在外头受过真的关爱了,当然分得清哪个真哪个假。”


    陈舷苦涩地笑笑,说不出什么。


    方谕还是站在那儿没动。


    陈舷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一样笔挺,肩宽腿长,可陈舷却莫名觉出他的落寞。


    焦娅女士每对他好一点,每多做一点,都算是一种凌迟,都在拿刀划开方真圆留给他的虚假,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方真圆不爱他。


    一点都不爱他。


    真正的爱是这样的。


    哪怕没血缘,哪怕一开始只是雇佣关系,可人也会关心别人,爱别人。


    你看,真正的爱是这样的。


    关心是这样的。


    不是责怪你不给面子,不是责怪你给人添麻烦,不是嫌弃你不爱笑不爱说话不会来事不打招呼,不是哭着责问你为什么不懂事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回家怎么变得这么不孝顺,不是问你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你还看不见。


    焦娅把他对母亲最后一点眷恋打碎了。


    纵使知道方真圆人不好,方谕也一直对她有一点最后的期盼。陈舷知道的,小时候方谕也会跟他自言自语,说方真圆可能还是在意他的。


    方谕原本对她还是有一点眷恋。


    但这些年在意大利,他已经意识到,全是假的了。


    方真圆不爱他。


    只爱她自己。


    他们上飞机了,坐上了头等舱。方谕一直红着眼睛,但也没忘了陈舷。他拉着他的手,放好他们的小行李箱,跟他坐在了一起。


    陈舷转头看他,见他红着眼睛低头,瞳孔里转着倔强的水光,沉默地打了几下手机。


    陈舷越看越心疼。


    “小鱼,”他凑过去抱他,说,“别伤心了,小鱼。”


    “没有。”方谕抹抹脸,朝他笑笑,“没那么严重,又不是这辈子见不到了。我们有联系方式的,就算回国,我也还能找她。”


    陈舷松了口气。


    “别难过了。”他搂着方谕,“以后,我们还可以回来旅游,你到时候可以来见她。”


    方谕歪歪脑袋,和他贴在一起。


    他闻言轻笑,轻嗯一声说好。


    “倒不是难过,”他说,“只是想到以后很难见到,就提不起劲来。”


    “这就是难过啊。”陈舷说。


    “说得也是。”方谕拉住他的手,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里,他说,“但一想到是跟你回去,就也挺高兴。”


    “焦娅说,她也很高兴,因为我说,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话题转的真快,陈舷愣了下,笑起来:“一直是多久?”


    “死了都埋一起。”方谕说,“跟你一起变地缚灵。”


    “别变了,要去跳江才能变。”陈舷说,“不跳了,咱俩好好的。”


    “行,好好的。”方谕点头,“那就一起上黄泉路。”


    陈舷苦着脸:“这刚上飞机,咱能说点阳间的话吗?”


    方谕想了想:“那就永远永远吧,下辈子都跟你一起。”


    陈舷这才心满意足,笑着往他身上又拱了拱。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小鱼。”


    飞机开始播报了,但头等舱里十分安静。


    他们关着座位门,高级的舱位空间密闭,只有视线和彼此在说话。


    飞机启动了,轰鸣声里,飞机向前行进。


    “我也爱你。”方谕看着他,“哥,我最爱你。”


    第117章 蝴蝶 他看见一只血淋淋的蝴蝶……


    十二个小时后, 飞机落地。


    一下飞机,陈舷有点儿恍若隔世。


    在意大利呆得太久了,看见满街的亚洲面孔, 陈舷反倒有些不适应。


    同样已进深秋的海城仍然绿意盎然,虽然空气里也刮着凉风,但路边的树仍然枝繁叶茂——换做宁城, 这会儿早数九寒天, 雪风飘飘了。


    站在机场门口,陈舷抬头, 天上云高日晴,天气很好。


    陈舷动动鼻子,小狗似的闻了闻空气。


    空气里还有草木味道。


    “哥。”


    方谕叫了他一声, 陈舷回头。


    方谕蹲在地上,把托运小狗的航空箱打开, 将陈舷的这只小伯从箱子里抱了出来。


    “抱着吧。”方谕把狗递过来给他。


    陈舷依言接过来,抱住, 问他:“我们去哪儿?”


    “先找个酒店吧, ”方谕说, “明天我们去找个房子租,然后我再带你去买个小别墅……不对,你得先去看医生。”


    “买小别墅干什么?”


    “我们之前在这儿买的房子,装不下泳池, ”方谕说,“去给你买个能装泳池的别墅。你不是很喜欢那个泳池吗,临走的时候,我看你天天盯着泳池看。”


    “……”


    靠,这都被发现了。


    方谕看着他被戳穿而恼了几分的脸, 笑出声来:“喜欢可以跟我说,我给你买。”


    陈舷犹豫:“两套房子,过分了吧?”


    “过分什么,”方谕拉起他的手,“我买得起。”


    又是这么豪横的话。


    陈舷哭笑不得,又有些感慨。方谕在意大利差点破产过,为此换了个小了很多的别墅,而后就算东山再起也没换回去。不知道是穷怕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可到陈舷这儿,方谕从来不吝啬给他花钱。


    方谕牵起陈舷一只手,另一只手拖着他们托运来的行李箱。


    他们这一趟回来,只带回一个行李箱。方谕把托运小狗的航空箱放在拉杆上,拉着走了,牵着陈舷一起。


    三个人所有的行李,总是一直在方谕手上。


    不论是从医院出院,还是从江城到海城,亦或是从海城到意大利,他们三个人的行李一直是方谕拿。陈桑嘉有想帮他拿过,但是方谕没给,他总说他拿着就行。


    大概是知道陈舷出了事,方谕一直就总想帮他把所有事都做了,不管大的小的,能做多少是多少。


    他一直想补偿他。


    陈舷看得出来。


    他把方谕的手又握紧几分,搓搓他的手心,跟着他往扶梯那边走。


    他俩走了,陈桑嘉却手插着兜,站在原地,没动。


    她正看着远处发呆。


    直到走出去了一段距离,陈舷发觉身后没声音,一回头,见她没动,才喊:“妈。”


    陈桑嘉这才回神,转头一看他俩走了,连忙跟上来。


    “怎么发呆了?”陈舷问她。


    “有点感慨,”陈桑嘉哈哈笑了两声,“这都十一月了,江宁那边早下雪了。”


    陈舷刚刚也在想一样的事。


    他笑了声,说:“确实。”


    三人上了扶梯,一路向下。吹着海城凉爽的秋风,他们走了。


    方谕带他们找了个五星级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房子还没找,他就先火急火燎地带着陈舷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是个面色和蔼的中年女人。


    一进诊室,她就笑吟吟地招呼陈舷坐下。没急着问他问题,医生先和他唠了会儿家常,诸如从哪儿来的,是哪里人。


    就这么聊了几分钟,医生终于直入主题:“最近有没有犯病?”


    陈舷摇摇头:“最近好很多了,有几个月没发病了。”


    医生点点头:“那很好。你刚说在意大利呆了几个月,换了环境,对病情也有帮助。”


    她边说,边在手头上的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了什么。


    做了一些检查,医生站起身来。她说陈舷精神状态不错,病情很好,只开了些比之前量少了很多的药,就让他们回去了。


    方谕不放心,抓着陈舷又问了那医生很多问题。


    直到确认陈舷很久都没犯病,病情好了很多,是用不着吃之前那么多药了的,方谕才松了口气,带着陈舷走了。


    “记得要复查,”临走前,心理医生嘱咐他们,“三个月后,再来我这儿复查。”


    “好。”方谕忙说。


    在酒店里住了几天,随后,他们就在先前买的房子的附近一起晃悠数日,找了几家中介,对比之下,在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定下了一家工作室。


    陈舷本来觉得这地方太偏,对一个工作室来说实在不好。


    方谕一听他这话,就在手机上拨拉了几下,发给他几条链接。


    陈舷拿起手机一看,全是新闻和热搜词条,“方舟工作室”五个大字十分扎眼。


    新闻更是铺天盖地,什么“方舟工作室创始人回国”“世界级奢侈品品牌方舟于意大利宣布解散”,有的没的全说了一大堆,每一条下面的评论区也都人山人海。


    陈舷没话说了,把手机闭了。


    方谕看着他,笑了声说:“不缺人上门的。”


    他笑得还挺得意,陈舷服了,干笑一声。


    这叫什么来着?以前好像有句挺装逼的话,特别适合方谕这时候说——对了,“不必去靠山靠海,我就是山海”。


    好中二的一句话。


    陈舷心里刚把这句话过一遍,自己就差点呕出来。


    方谕的工作室定下来了,又找了律师来做版权代理。


    这天,刚进工作室,律师就把一份合同交给了方谕,方谕扫了一眼,拿着钢笔在上面签了字,又摁了手印,便把合同交给了陈舷,要他也签个字。


    陈舷莫名其妙地想什么合同还要他签,拿过来一看,见是个财产共有协议。


    上头白底黑字,乌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条款,陈舷扫了一眼,就眼睛疼。


    他直接跳到最后几行:


    【甲方自愿将名下所有资产转让与乙方共有。】


    【自此合同有效期起,直至甲乙双方死亡,乙方有权对甲方的所有资产进行一切处置。】


    【此后,任意有关甲方财产的处置,均以此合同为准。】


    【后续任意合同,均不得违反此共有协议。】


    甲方那一栏,方谕已经签名画押。


    陈舷沉默挺久,抬头,无言地看着他。


    方谕手里转了两圈钢笔,把笔递给他。


    “我说过的,”他说,“我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白底黑字,法律效应,”


    愣了片刻,陈舷苦笑一声:“什么都是我的,那都是你自己摸爬滚打闯出来的……”


    “那也得有摸爬滚打的机会。”方谕把他的手拉过来,将钢笔放进他手里,“你救了我,我才有机会在外面翻身。”


    “这是你换来的,是我欠你的。”方谕又说,“签了吧,哥。”


    方谕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陈舷再说不出什么来,拔了笔盖,签了字。


    合同生效。


    陈舷按了手印。看着上头红通通的指纹印子,方谕一笑,又从兜里掏出了个东西,递给了他。


    “又什么啊?”


    陈舷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过来,那是个小盒子,看起来是装首饰用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方谕把合同还给律师,转头回来,对他说,“答应你的东西。”


    “又神秘兮兮的。”


    陈舷吐槽他一句,抬手把盒子打开。


    两条简约的小鱼项链,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一条金一条银。


    陈舷瞳孔一缩。


    “你说金银都要,我就托人给你特地打了两条。”方谕含笑,“怎么样?”


    陈舷两眼放光,显然是喜欢得不得了。


    几秒的空,他就已经满面红光,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拿出项链,把盒子交给方谕,自己将两条小鱼项链都挂在了脖子上。


    那条做成小船的项链,他也一直戴在身上。


    这一下,三条项链都满满当当地挂在他脖子上,鱼和船的链子都相绊住。


    陈舷挺高兴,用手扒拉几下项链,美滋滋的,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


    “漂亮!”他说,“爱你,小鱼!有没有镜子?我看看什么样!”


    “那边,”方谕指了个方向,“今天刚装一个全身镜。”


    陈舷蹦蹦跶跶地就跑过去看了。


    方谕朝他喊:“别跑!地面挺滑的!”


    “知道啦!”


    陈舷应了声,然后继续跑。


    方谕拿他没办法,笑着叹了口气。


    *


    方谕又带着陈舷去看小别墅——他要给他买个带泳池的小别墅。


    很快,他们就把房子看好了。小别墅坐落海城一片郊区,在一个著名景点里。


    那小别墅前院花园,后院靠湖,景致着实不错。


    最重要的是,后院很大,有个泳池,旁边还放了两个沙滩椅和一把大伞。


    陈舷看见那泳池就挪不开眼,两眼直放光。俩人正跟着中介在样板间里看房,他就跟个大蜘蛛似的往后院玻璃门上一趴。


    方谕看他这样,啥也不说了,拿出个卡就跟旁边还正在滔滔不绝三千尺的中介小哥说:“就这个了,刷。”


    小哥也两眼放光地叫:“好嘞老板!”


    中介拿着黑卡就溜了。


    陈舷听见他蹬蹬的脚步声,一回头,就看见那中介跑了。而方谕正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有点自豪地微扬着脑袋看着他,像等他夸自己两句似的。


    陈舷无奈说:“这就定了?”


    “你喜欢,就定了,再说这地方也不错。”方谕朝他伸开双手,“以后闲着没事,可以过来度假。”


    陈舷朝着他跑过去两步,一蹦,跳起来,扑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挂在了那儿。


    方谕抱着他转了一圈,俩人又笑成了一团。


    别墅定了,工作室也定了,在工作室旁边的房子也早就定下。


    陈舷就这么跟着方谕在海城安顿下来。


    之后,他就跟着他每天忙里忙外。方谕把工作室重新装潢,买了挺多家具,还把从意大利邮过来的展品小心放好。


    陈桑嘉很快就不跟他们一块儿住了,她买了个行李箱来,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就跟他们打了招呼离开了家,说自己已经看好了一个门市,要去创业了。


    方谕问她多少钱,想帮她把钱付了,结果却被一口回绝。


    “我才不花你的钱,”陈桑嘉说,“行了,我花我自己的,不用担心我。但是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


    “如果粥粥给我打电话,”她盯着方谕,朝他伸出一根手指,“要是他说,在你这儿受委屈了,我会过来打死你。”


    陈舷:“……”


    方谕沉默片刻,笑了声,点头说:“当然。”


    他丝毫没有被威胁的懊恼或愤怒,只是发自内心的笑,看起来还挺高兴,估计是高兴除了他以外,还有人给陈舷撑腰。


    陈桑嘉脸色柔和了一些。


    她松心地朝方谕一笑,放下手,往他肩膀上轻轻锤了一拳头。


    “你也好好吃饭,”她说,“臭小子,别人都指着你鼻子了,都没脾气。”


    方谕讪讪摸摸自己鼻尖,没吭声。


    “我以后有空就来看你们,给你们做点东西吃。”


    说罢,陈桑嘉转头,又看陈舷。


    陈舷站在家门口,方谕后面。他无奈看看方谕,又担忧地望向她。


    陈桑嘉弯眼朝他笑起来,走过去,把他拉出来,抱住,往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那我走了,”她说,“你跟方谕好好的,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陈舷抹抹鼻子,“没事的,他对我很好。”


    “不可以再受伤了。”


    陈桑嘉搓搓他额角上的疤。


    陈舷点点头:“好。”


    陈桑嘉朝他笑了声,最后又放心不下地说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菜拉着行李箱走了。


    陈舷也放心不下她,没几天就给她打电话,还去实地看了眼。


    还好,那是个商场的一楼门市,陈桑嘉正在里面装修。她干活干得灰头土脸的,却一点儿没看出累来,笑着招呼着工人们,将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陈舷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


    他没出声打扰,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呆了片刻,置之一笑,转身就走了。


    就这么忙了半个月,所有人都渐渐安顿下来。


    方谕惦记他的腿,带他去医院看了眼。陈舷自己也有点忐忑,毕竟当年真的被打断过,他也记不清当时有没有说留下了后遗症。


    好在拍片之后没有问题,医生也说可以祛疤。


    俩人终于舒心地松了口气。向医生预约了祛疤的治疗,方谕拿着单子,带陈舷出了医院。


    刚出医院,方谕就转身过来抱他。


    他又不吭声地抵着陈舷,紧抿着嘴,沉默地啪嗒啪嗒对他掉眼泪。


    陈舷摸摸他的脸,无可奈何地反过来哄他:“好了,不是没事吗。”


    方谕低下眼帘,吸吸鼻子,眼泪掉得更凶了。


    “哥,”他捂住陈舷放在自己脸上的双手,“哥。”


    “在呢。”陈舷说。


    “别再被困住了,”方谕说,“去治病,去游泳,去跑步……我会带你出来的,别再被困住了。”


    “你要自由,哥。”


    “你要自由。”


    “你要活着。”


    你要自由。


    你要活着。


    你要自由。


    你要活着。


    自由。


    自由。


    自由。


    方谕红着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如同一条条细血,就那么痛不欲生地看着他。


    像两把裹着过往的利剑,重重刺进陈舷胸腔里。


    陈舷心脏猛地一抽搐。


    倏地鼻头一酸,他的眼泪忽的也上来了。


    心头震颤,像有只蝴蝶拼了命地挤开血管,鲜血淋漓地飞了出来。陈舷对他失声半晌,终于哑声一笑,低头合上眼,两滴泪就那么从尚且瘦弱的脸颊上滑落。


    眼泪流过他扬起的嘴角。


    他抬头,捧着方谕的脸,亲了上去。


    他们接吻,嘴里泛苦的吻,还残留着宁城刺骨寒风的吻。


    海城深秋,天高云淡。


    陈舷笔直地站着,没再发抖。


    方谕依然在流血一样看着他,陈舷眼睫忽闪两下,闭上了眼。他看见十五岁那年,他跟方谕在老师办公室前偷偷一起笑成一团,笑得空气里的光尘都跟着打抖。


    陈舷笑得上不来气,转头看向走廊里。


    他看见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血淋淋的蝴蝶,正歪歪斜斜地扑棱着残肢败翼。那残缺的翅膀上流下大片大片的血,在粉尘飘摇的空中踉踉跄跄。狼狈地左摇右晃一会儿,它终于栽楞楞地穿过窗户,飞上了天。


    飞得真难看。


    但它在飞。


    第118章 同性恋 “老子就是同性恋!”……


    再有宁城那边的消息时, 是陈舷跟着方谕找到一个新住处的时候。


    虽然买了两套房,可两套都还没交房。装修都没法装修,方谕只能带着陈舷又去租了个房子暂住。


    租的房子又在一个高档小区里, 离工作室很近,黄金地段,出门就是地铁, 有个游泳池——有个游泳池, 方谕定下这房子的时候,回头和陈舷一连强调了三遍。


    “有游泳池, 哥,”他又说了第四遍,“等你明年好得差不多了, 我就带你去。”


    陈舷哭笑不得:“行。”


    陈舷肚子上的刀口已经好了,不再发红, 留下了一条褐色的凸起疤痕。


    虽说这疤痕也能去掉,可陈舷得癌症这大病过后还不到一年, 哪怕胖回来不少, 可也还有点气血不足, 身体发虚,胃还需要静养。


    更别说他还有这么多年的创伤障碍和解离症病史,一直以来都心力交瘁,饭吃不下, 严重营养不良。


    这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养回来的。


    所以,就算这几个月健康多了,方谕也不让他下水。之前在意大利,就一直没让他下家里的泳池。


    陈舷还挺遗憾的。


    在意大利都灵的泳池,这辈子都很难见上几次。


    可他身体还不好也是真的。


    再说方谕也是担心他, 所以遗憾归遗憾,陈舷也没多伤心什么,而且他们来日方长,人生又不止这一年。


    在那儿临走前几天的一个晚上,陈舷在门后看了挺久的泳池,就转头跟方谕说,以后等过几年再来一次吧,他想泡泡都灵的海。


    方谕愣了下,说好,然后就朝他笑了,那是个发自内心的笑。


    陈舷莫名其妙,问他笑什么,方谕就说:“你也会说这种话了。”


    “我不能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谕忙说,“我是说,你也会说,再来一次、等过几年、以后,像这种的话了。我挺高兴的,哥,你是真的不想去死了。”


    这回陈舷愣了挺久,也笑了。


    “当然不想死了,”他说,“你说对了,当时就是太疼,不想疼了。现在不疼了,就不死了。”


    陈舷凑过去抱他。


    他们又抱在一起。方谕拍拍他的头,摸摸他的脸,在他额角的疤上亲了一口。


    和房东签下了合同,俩人刚拎着大包小包搬进家里,方谕正重新把床铺了一遍,就来了个电话。


    方谕拿起手机,翻身下床,和电话才说两句话,就脸色凝重起来。


    陈舷看着他。


    挂了电话,他回过头。陈舷看见他皱起的双眉,眉间像有团散不开的乌云。


    “是律师,”方谕说,“说方真圆的案子到终审了,听说我回来了,问我要不要去旁听。去吗?”


    “当然去啊,”陈舷说,“不是说好要去的吗。”


    方谕点了点头:“那就去。”


    把房子收拾好,方谕就起了回宁城的票。可真要动身的时候,陈舷突然不想去了,心里有股劲儿一直拧,心情就好像十几岁那会儿寒暑假放到了头,眼瞅着要开学。


    看他一脸不情不愿,方谕就笑:“现在还能反悔。”


    “去,”陈舷还是固执地说,“我要去,你带我去。”


    “好,好。”


    收拾好一身厚重的防寒衣服,俩人又把小狗送到附近的宠物店里寄养,便打车去了火车站。陈舷不想坐飞机了,飞机坐得他耳朵痛。


    他想坐高铁,方谕就依着他定了高铁的商务票。


    终审是在后天,他俩又找了个高档酒店下榻。


    第三天,陈舷在法庭上见到了方真圆。


    终审的案子是方真圆侵害青少年人身自由权的案子,是方谕告的她,案由正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


    陈舷突然浑身都沉重许多。


    方谕牵着他的手,在开庭前半小时进了旁听席。


    法庭庄重肃穆,木头桌子都颜色深重,法官座席高高在上。


    陈舷跟着他坐在旁听席上,虽然有些沉重,难以呼吸,可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坦然,没有丝毫麻木——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这么坦然,即使面对的是十二年前那件事。


    他望着还空着的被告席发呆,手在座位上被方谕抓紧。


    他转头,望见方谕看向自己的眼睛。


    方谕一直在看着他。


    “难受了,就跟我说,”方谕说,“我们可以离场。虽然庭审过程中不能说话,但你拉一下我的袖子,我就带你走。”


    方谕又担忧地看着他。


    陈舷笑着说好。


    半个小时后,开庭了,方真圆在两个警察一左一右的监视下走了进来,手上还戴着一副镣铐,身上是件囚服。


    看见她,陈舷吓了一大跳。


    几个月过去,她瘦了两大圈,整个人披头散发,面容枯槁,还鼻青脸肿的,像个皮包骨头的骷髅。她抬起眼睛,那张青白的脸上眼窝凹陷,嘴角边上一片青紫,像是被谁打了。


    她全然没了几个月前的怨毒愤怒,望来时,只剩惶恐的惊惧。


    陈舷愣愣地看着她——几个月过去,他竟和她整个儿对调了。


    方真圆形销骨立地穿着囚服,孤立无援地站在那儿。


    陈舷身上是意大利带回来的奢侈品名牌货,人也被养得有了血色。


    方谕坐在他身边。


    方真圆向他们投来难以言说的目光,抿了抿嘴,却欲言又止。


    “被告,”法官开口问她,“你的律师呢?”


    “……”方真圆嘴唇动了动,沙哑说,“还没来。”


    *


    方真圆的律师,卡着点进了法庭。


    方谕请的律师倒是早就坐到了原告席上,打开包就拿出了满满一沓的证据和辩论意见。


    接着,就是一个半小时的漫长审理。


    陈舷沉默地听了全程。


    方谕已经在竭力避免揭开他的伤疤了,所有的证据基本都是有关方真圆和老陈的,没有关于他的。可不论再怎么避开,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和陈舷有关系。


    陈舷沉默地一直听,慢慢把方谕的手攥得很紧。他没有中途离场,安静地把事情从头听到了尾。


    往事有时浮上心头,有时带起发病般的心悸和恐惧,但他没有离开。


    他坐在那里,沉静的脸如同一块腐朽的冰。


    他望着瘦得脱相的方真圆。


    “我是来看结局的。”他想,“都已经结束了,我是来看结局的。”


    一个半小时后,审理结束。


    方谕拉着陈舷站了起来。陈舷乖乖地跟着站起来,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脸上流下几滴冷汗。


    方谕吓得晃了他两下,轻轻叫了他好几声哥。


    陈舷慢慢回过神来。


    “没事吧?”方谕问他,“又出神了?”


    “没事。”


    陈舷朝他笑笑,一回过神,他立马就发觉自己真是腰酸又背痛。陈舷嘶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方谕伸手过来,给他捏了两下肩膀:“坐酸了?”


    “嗯。你没事?”


    “坐惯了。”方谕说。


    “也是,美术生好像得一直坐着。”陈舷嘟囔,“以前我就一直佩服你,怎么一坐就能坐几个小时……”


    陈舷正说着话,忽然感受到一阵视线。他抬头看去,就见方真圆正被警察们带走。她边被迫离开,边回头望来,眼中竟尽是悔恨——不是对陈舷,似乎是对自己。


    陈舷蒙了。


    方谕拉起他的胳膊又捏了捏,然后一转身,正要带他走,却突然顿在原地。


    陈舷转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望,也顿住。


    方谕的外公外婆——方真圆的父母,居然就站在后面几排的旁听席上。


    他们站在过道里,同样都瘦了好几大圈,衣服都变得发旧发白,局促地都把两手放在一起,绞着衣角,朝他们费力地挤出笑容来。


    “小鱼,”他外婆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回来了?”


    方谕没吭声。


    他拉着陈舷,转头从旁边绕了个大弯,绕过他们,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法庭。


    “小鱼!”


    他外婆在后头喊。


    方谕没管。


    “小鱼,小鱼!”


    两人走出法院,他外婆硬是追了出来。


    外头在飘雪。


    仿佛阴霾一样的灰天,漫天飘着的小雪里,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一直如影随形,方谕却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是拉着陈舷往外一直走。


    接着,一个老头匆匆追了上来,一把拽住方谕另一只空着的手,把他拽得停住。


    方谕不得已停住了。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有事?”


    拽住他的,是他外公。


    一改之前嚣张跋扈胡咧咧的模样,方老头满脸的惊慌失措,脸上年迈的褶皱都一阵阵发抖,粗糙如老树树皮似的老手,也一直抓着方谕。


    方老头蠕动几下惶恐的嘴唇,正要说话,又忽然沉默,眼睛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陈舷。


    陈舷对上他的视线,眨巴两下眼。


    方老头眼皮一抖。


    陈舷正要说什么,方谕就把两人拉着的手从兜里拿出来,往上一提,大大方方地亮给了他看。


    “有事?”方谕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更加不善,“有、事?”


    他说了三遍。


    方老头扯出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笑:“没有,你,你想怎么跟陈舷搞,就怎么搞!我不是因为这事儿找你来的……你,你从意大利回来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我,我当外公的,关心关心你嘛。”方老头说,“缺钱吗,小鱼?外公给你拿点钱!”


    他说着,还真去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一个牛皮钱包来,手哆嗦着打开,发黑的老化指甲捻出几张红色钞票,颤颤巍巍地要递给他。


    “拿着,拿着。”方老头拉过他的手,想塞给他,“拿着,小鱼。”


    方谕迅速把手抽了回来。


    “不缺钱,”他冷冷说,“我不撤诉,钱收回去。”


    “撤诉吧,你妈妈知道错了!”方老头急得跺脚,“外公外婆也知道错了,行不行?你要什么,要什么我们都给你!”


    “我要你什么?”方谕不耐烦,“我就要她在里面蹲到死!你是上回没听懂我说的话?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那就早点认罪认罚,赶紧领刑期去,去里面反省!”


    “你别这么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在里面,被人打,被人欺负,吃不到饭……”外婆在他身后哭起来,还从布包拿出几张信纸来,“你今天,也看到她都瘦成什么样了吧?你看,小鱼,你看看!这都是你妈妈寄出来的信!”


    “你的律师说你走了,你也不收信……可是小鱼,再对不起你,多少也是你妈妈,你看看这些信,你——”


    “她还能写信啊。”


    陈舷冷不丁地开口。


    外婆手一顿,僵在半空中。


    她转头,视线都是发僵的。


    陈舷面无表情,沉静地望着她。


    “我能写吗?”他说,“我那时候可以写吗?”


    “写了能送出来吗?”


    方谕外婆梗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方谕也突然在他身前僵住不动。


    “……她在里面受欺负,”外婆嗫嚅着说,“而且,肯定要被判刑了。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对不起你。你,你气不过的话,你打我就行,你怎么打都可以,只要能消气。你出个谅解书,好不好?小鱼听你的话,你让小鱼和解一下,多少能减刑的……你才多长时间,你圆姨要十几年了,还有好大一笔罚款……”


    陈舷冷笑了声。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方谕突然抽开了手,一步上前。


    突如其来的,方谕一巴掌拍了过去,竟狠狠给了他外婆一耳光。


    陈舷震惊了。


    方老头也震惊了。


    俩人还没回过神来,方谕毫不客气地转手又来一巴掌,将她手里的信打飞了。


    宁城的冬天,正雪风飘飘。雪虽不大,风却骇人,一下就将所有的信吹飞到旁边车水马龙的路上,全都随风纷飞走了。


    “信!”外婆惨叫,“我女儿的信呐!”


    她作势要扑上马路去抢回信,方老头吓得赶紧冲过去,抱住了她。


    “车啊!都是车!”他喊,“别抢了,拿不回来了!”


    “那是圆圆的信!”外婆惨声哭着,“花了钱才寄出来的信,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一封信随着风飞向遥远的高空,像个被卷进龙卷风里的落叶。陈舷抬着头,望着它狼狈不堪地被卷走,不知要飞到哪儿去。


    外婆凄惨地哭着。


    方谕忽然蹲了下去。陈舷看向他,就见他捡起一封正好吹到脚边来的信。


    那是唯一一封,还留在人行路上的信。


    外公外婆转头看来。


    见方谕捡起了信,他们面露喜色。刚要张嘴说话,就听刺啦一声。


    两个老人脸色大变。


    又是刺啦几声。


    方谕把那信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往旁边走了几步,扔进垃圾桶里。


    “谁让你这么跟陈舷说话的。”


    方谕搓掉手心里的碎纸,看向外婆,声音发冷,“谅解书?你哪儿来的脸要陈舷给你出?”


    “我告诉你,陈舷就是要她去死,都能得到法律支持。”


    “现在觉得她可怜了吗?”


    “怎么没觉得陈舷可怜?”


    “我告诉你们,她被打也好,受欺负也好,在里面吃不上饭也好,”方谕说,“那都是她活该。现在就喊疼,那还太早了,这还比不上陈舷的万分之一。”


    “如果你们老年痴呆了,记不得我几个月前怎么说的,我就再说一遍。”


    “是我起诉的,那我就是,要她死。”方谕一字一句,声音缓慢,沉重,不容置喙,“我不认她了,我没她这个妈。”


    说完这句话,方谕不再看那两个老人变得扭曲的脸,冷着脸转过头,揽过陈舷肩膀就走。


    往旁走出去几米,方谕就用另一手捂捂他的心口。


    “没事吧?”


    方谕紧张极了,“没事吧,哥,有没有难受?发病没?”


    陈舷看见他担忧的眼睛,好像下一秒就又要掉眼泪——明明刚刚还威风凛凛的。


    陈舷朝他笑笑,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还在隐隐发闷窒息的心口上,哑声说:“带我跑吧。”


    “……”


    “带我跑吧,方谕。”陈舷看着他。


    “好。”


    方谕没有犹豫。他把他拉起,抬腿就跑,朝着远处的停车场奔去。两人脚步抬起落下,踩起一片落雪。


    落雪飞溅,风声刺骨。


    方老头在后头原形毕露,又气急败坏地骂起来,喊爹骂娘的十分难听,和十二年前批判他们的时候如出一辙。


    “两个精神病!”


    “恶心的玩意儿,脑子里长瘤了吗,喜欢男的!?妈的,管教你俩还成错了!”


    “天杀的!”方老头撕心裂肺,“天杀的!天杀的,方谕!你个白眼狼!!不孝的玩意儿,俩王八操的畜生东西!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诅咒的话迅速远去,被置之脑后,葬于风雪。


    他们没有回头。


    方谕拉着他跑到车前,开了车门,俩人钻进车里。陈舷胸腔澎湃,心脏疼得像要炸开,他溺水似的仰起头,头皮直发麻地喘了几口粗气,不知怎么就掉了眼泪。


    他抽出纸给自己擦泪,然后和方谕互相对望一眼。


    方谕也红了眼睛掉了泪,他只拿袖子草草擦了两下。


    两人对视,陈舷从他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于是相视一笑后,方谕拉起手刹,开了车。


    车子利落地倒出来,开上大路,陈舷放下车窗,在车子开到方老头路边的时候,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朝他回喊:


    “你脑子里才长了个大瘤,肿瘤!去医院看看吧你!老畜生玩意儿,你才王八养的!”


    “去死吧你,老废物!没人给养老的老屌登,以后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老子就是同性恋!”他大喊,“方谕是我的了!同性恋治癌症!同性恋万岁!!”


    陈舷畅快地喊完,方老头脸都气成了猪肝色。陈舷张扬地大笑起来,方谕又在后面提醒了句:“提醒他一下,他闺女要坐牢了。”


    “哎我草,”陈舷如梦初醒,赶紧把脑袋探出车窗。车子已经开过去一段了,陈舷就在风雪里扭头回去,朝他大声补刀,“老头,你闺女要坐十年牢了!!”


    第119章 兄弟 “咱见见尚铭再回去?”……


    陈舷心满意足地坐回车子里, 心中前所未有地爽快。他又在副驾驶上把自己颠登两下,鬼叫着欢呼一声:“爽!”


    方谕轻轻笑出声,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的路, 车子一路疾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儿。


    陈舷心脏还咚咚跳得厉害,他喘了几口粗气, 脑子里忽然犯病似的发白, 可他没有麻木也没有解离,所以他知道自己没事, 只是情绪激动。


    心情刚有所平复,忽然,陈舷脑袋发昏了会儿, 太阳穴里一阵阵突突地疼。


    身体还是不好。


    陈舷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缓了一会儿, 又睁眼看向方谕。他看见他目视前方的眼睛,看见他轻笑起来的嘴角。


    方谕在带他逃跑。


    他带着他, 头也不回, 一如十六岁那年。


    陈舷别开眼睛, 看向车窗外的后视镜。他看见被急速甩在车尾气后的宁城,那是他病入膏肓、风尘仆仆的十二年。


    他们走了,上了高速,离开宁城。


    陈舷想起来他们酒店还没退, 于是说:“哎,我们没退房啊!”


    “线上退,”方谕满不在乎,“房卡过两天寄回去,大不了扣点儿押金。你让我带你跑, 我当然不会还带你回酒店。”


    陈舷噗嗤笑出声来。


    他看着方谕,又把他鬼斧神工似的帅脸打量了遍,忽然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满意——方谕真好,他想,方谕真好。


    “去他爹的宁城。”方谕说。


    “去他爹的宁城!”陈舷跟着喊,不顾自己头还发昏,他又把车窗摇下来点,对着窗外嘶哑地大喊,“狗草的宁城!”


    方谕笑出声来。陈舷也笑起来,俩人又在车上笑了一阵。车在高速上疾跑着,奔向不知何处的目的地。


    陈舷前所未有地身心轻松,心里有团火一直在吼,于是他也在车上张嘴欢呼起来。


    欢呼很久,他突然听清了心里那团火在喊什么——自由,自由,自由。


    自由。


    *


    方谕带他跑上高速一会儿,就接了个电话。


    电话是律师打来的,约他在一个咖啡店见面,说得谈一谈。


    方谕给他打了笔钱,让他跑一趟江城,毕竟他是不会再带着陈舷掉头回去的。


    俩人欣然赴约,去了江城一家大商场的咖啡厅。


    他们到的时候,律师已经在了,那年轻有为穿着一身西装的青年坐在角落里,戴着眼镜,姿态和法庭上一样正经,周围没什么人。


    两人走到他跟前,落座。


    律师就是来汇报工作的。他开门见山地就和方谕说,方真圆其他的两件案子都已经下来了,峰润装修公司违法的利益牟取,查出了七百多万。


    陈舷刚喝一口热橙子茶,这数一出,他差点被呛着。


    陈舷咳嗽起来。


    方谕赶忙给他倒了热水,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等他缓过来,才让律师继续往下说。


    律师继续说,老陈的遗产被全都冻结,赔了这笔钱。然而就算连钱带车带房子一块儿全赔上,也还有一百多万的空隙填不上,估计是这些年胡吃海塞给花完了。


    除了这笔钱,终审还判了方真圆无期徒刑,以及另外一百万的罚款;林剑宇那件事,她又被罚了五十来万,还有十年的刑期。


    律师又补充,今天这个案子审理过程蛮顺利,如果能胜诉,方真圆又得再背上一百多万的赔偿。


    央礼府那套房子本就在老陈的遗产里,这一下子,方真圆家都没了。


    陈舷唏嘘极了,一时间被世事造化弄得无话可说。他拿起杯子,继续喝了几口茶,往外头看了眼。


    玻璃门窗外,是同样风雪飘飘的江城。


    江宁地区一直这样,总下雪下雨。


    几口热茶下肚,唏嘘过后,陈舷又偷偷别着脑袋笑了。


    风水轮流转。


    “话说回来,她换律师了?”


    方谕突然这么说。


    陈舷扭回脑袋来。


    “上次找我问调解的律师,不是今天这个。”方谕说,“方真圆换律师了吗?”


    他这么一说,陈舷才意识到。


    还真不是那天那个。


    他都没注意到。


    律师将手里刚抿一口的咖啡放下,说:“是换了,现在这个是法律援助来的。”


    方谕没太明白:“法律援助?”


    “是给请不起律师的人无偿提供法律服务的。”陈舷说。


    “喔。”方谕理解了,“怎么换成法律援助的来了?她请不起了?”


    律师说:“一开始倒的确是花钱请了律师,但是她父亲一听律师说只能和解,判刑是免不了,只能认罪认罚酌情轻判之后,居然跑到事务所里去闹事,最后那律师就退钱不干了。”


    “……”


    “后来去别的地方请律师,就没一个人愿意接手他们的案子,到最后只能申请法律援助。”律师笑了一声,拿起咖啡重新喝,“他们总觉得律师能让她无罪。刚开始还在旁听席上大喊大叫,也被带进去关了几天,后来开了几次庭才老实。”


    陈舷无话可说,哈哈干笑两声。


    律师说:“接下来就等判决就可以了,您看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方谕转头看陈舷:“还有吗?”


    陈舷摇摇头。


    已经没什么了。


    方真圆坐牢了,老陈的钱都没了。


    他算是大仇得报。


    走出咖啡店,律师和他们道了别。站在宁城萧瑟的冬风里,陈舷和方谕并肩站着,看着律师坐上一辆叫来的白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车水马龙里。


    陈舷又转头过来,望着方谕。


    方谕察觉到视线,也回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


    陈舷摇摇头,对他说:“就是突然觉得,你真好。”


    方谕愣了下,笑了声。


    他拉起陈舷,他们也走了。


    在江城找了个新酒店,他们又下榻了。


    陈舷躺在酒店床上,突然想起尚铭来。他拿着手机拨拉了两下,想起自杀那天,尚铭连着给他杀了几个语音,陈舷不胜其烦,直接把他删了,连带着高鹏也一起。


    陈舷沉默挺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见见尚铭。


    陈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权衡半天,开口说:“咱见见尚铭再回去?”


    他举棋不定地问方谕。


    方谕这会儿刚洗完澡,正头披着毛巾出来。听见陈舷这句话,他点点头,说:“行。”


    陈舷默默抬起一条腿,抱住,把自己缩成一团,唔了声。


    他看起来很不安。


    陈舷也的确很不安。


    陈舷很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前这些兄弟。


    发生的事太多,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儿,全被这群人看光了。


    方谕毫不费力地就把人联系上了。


    聚会是在江城的酒店里,方谕把他们叫来自己定下的这个五星级大酒店。


    时间越近,陈舷越忐忑。等门开了,他紧张兮兮地站起来,一抬头,就看见尚铭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


    尚铭本来还在乐着说话,可一看见陈舷,他当场就愣在了那儿。


    陈舷局促地朝他笑笑,抬手朝他挥了挥:“嗨。”


    尚铭没吭声。


    尚铭站在那儿不动了。他看着陈舷,没一会儿,突然肩膀一耸,脸上嘴一瘪,哇地就哭了出来。


    “舷哥!”他朝陈舷扑过来,抱着他,哭得肝颤,“你有病吧你,你跳什么江!?出事了你不会找我吗,没钱你找我啊!我砸锅卖铁都给你治啊!”


    “我家都没搬过家,你干什么不来找我?!你傻蛋吧,你不认识去我家的路了吗?!有人欺负你你找我啊,咱俩不是小学就说好了吗!谁欺负你我都打他!”


    “别人不管你,我管你啊!”


    尚铭边朝他喊,边状做凶狠地给了他一拳头。可他就只是表面凶罢了,拳头落在身上不疼不痒。


    陈舷愣住了,愣了会儿,他噗嗤笑了起来,笑得肩膀发抖,眼泪往外汹涌地流。


    “精神不好,”他只说,“有点精神病了。”


    尚铭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狗屁!你才不是精神病!”


    “别哭了,我天,”陈舷说,“这不是没死吗。”


    “你不差点就死了吗!”尚铭骂他,“你混蛋啊你!你混蛋!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我告诉你,我才不给你上坟呢!”


    陈舷笑着点头,抬手抹抹眼泪,没再吭声。


    尚铭哭了好半天都没收,过了会儿,外头又进来几个人。陈舷一看,高鹏和陆艺伟也都来了,这俩人一进门看见尚铭哭得像个孙子似的,咧咧嘴刚想笑,就又看见了陈舷。


    陈舷瘦了。


    陈舷还是比高中那时候瘦弱,虽然红润了,有气色了,比葬礼那会儿好了,可他还是瘦了。


    他俩又笑不出来了,嘴一瘪,居然也跟尚铭一样,走过去抱着陈舷就开始哭。仨人像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大钻石,已经三十的三个大男人,全都哭得像个孙子。


    有骂他的,还有低头一直抹着眼泪说没事就行的。


    陈舷被仨人围着哭。


    他站在三个年少兄弟的泪水里,忽然茫然无措。


    好半天,仨人才收了泪水。


    他们拉着陈舷,去桌子旁边坐下。尚铭买了一堆菜,还有小米粥。


    他哭得两眼通红,一边把盒子盖拿开,一边说:“舷哥胃不好,今天养生局,都喝小米粥。”


    陈舷哭笑不得。


    一场小米粥局,也照样喝到了很晚。五个人聚在一块儿,又谈天说地起来,谁都没提十二年前的事,只说初高中那会儿他们干过的傻事。说到高兴的地方,一群人就哄堂大笑,笑声像要把房顶掀翻。


    陈舷没闹,在一旁陪着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就这么喝到了十点来钟,一群人才散。


    方谕定的酒店房间很大,他拉着这群人直接睡在了酒店房间。


    一群人十几年不见,这回可算是没病没灾地重逢了,又还能跟上学住宿似的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一下子就放飞自我了。


    高鹏直接点了个外卖,叫超市送来一打扑克牌,五个人开始轮流斗地主。


    陈舷无语得直笑,心说真是年纪上来了,一群以前打电玩的半大小子,现在聚在一起喝小米粥玩斗地主,服了。


    斗地主几乎玩了个通宵,陈舷没受住,刚过十二点就在客厅的懒人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酒店卧室里,不知道是谁抱着他过去的。


    方谕倒是也躺在他旁边。


    陈舷爬起来,把他摇醒。


    方谕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翻了个身,哼唧了几声,开机速度极其缓慢且艰难地启动了。


    他半睁开眼,困道:“哥,醒这么早……”


    陈舷挺无奈:“你们昨天玩到几点?”


    “三点吧,”方谕打哈欠,翻过身,又抱住他的腰,耍赖似的,把脑袋往他身上拱,“困死我了。”


    说完这话,他就又睡着了。


    陈舷拿他没办法。


    他拍拍方谕,放着他在卧室继续睡,一出门,就看见这一群人在客厅里东倒西歪,睡相精彩。


    陈舷靠在门框上,打量他们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真好。


    活着真好,陈舷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