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告白之夜 和银清说的一样。 天……
和银清说的一样。
天色刚刚暗下些许,屋内传来隐约恸哭。
岑让川把暖气片修好没多久,老人家甚至来不及重新感受暖气,就已经没了。
大雪封路,只能停尸一晚。
天亮后殡仪馆的人才来接人。
养老院工作人员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和家属一块操办席面。
岑让川拿着钳子站在二楼,刚洗干净的手还在往下滴水。
老人家尸体在一楼空出来的停尸房,对面就是厨房。
一群人扎堆料理今晚晚餐,就像草原上野牛刚咽气不久,秃鹫闻到风中死亡气息,召唤同伴将它分食干净。
岑让川心中清楚养老院平日里伙食或许没那么好,但前脚人刚咽气不到两小时,后脚就备席未免太快?
居住在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会怎么想呢?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往下望去,恰好看到橙色背心义工带着个高高瘦瘦的人出现,他头发蓬乱,踏进养老院后便主动帮忙择菜摆桌。
有义工看他可怜,大雪天还赤着脚,急忙去找了双捐赠的棉鞋让他穿上。
“不穿、不穿。”哪怕一双脚冻得发紫,他也拒绝穿上那双棉鞋。
岑让川随手把钳子放栏杆平台上,正盯着守村人,身后严森声音响起。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那身衣服从几年前穿到现在也没变过,但很奇怪,他挺爱干净。听婶子们说他会去山上水潭洗澡,跟人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有人欺负他,他也不还手。镇上曾经有人把他送到救助站,过没几天他又出来了。”
岑让川好奇:“他在这多久了?”
“不知道,给你擦手。”严森顺手把口袋里纸巾递给她一张,“我依稀记得从我奶奶那辈就听说有守村人。但人怎么可能活这么久,估计是几代轮换。他们这种边缘人,也很难被人注意到什么时候换了人吧。”
岑让川听到这,没有继续再问:“咱们下去帮忙吧。”
“钳子我帮你拿到工具房。”
“行,谢了。”
两人从楼梯慢慢走下去。
养老院没有安装电梯,靠墙侧边也加装扶手,不锈钢材质冻手,便细心在扶手上绑了海绵垫,甚至在楼梯转角缓冲地带也垫了厚垫子。
这经费虽然不足,但能看出来已经尽力。
她们走到楼下,各自分开。
岑让川终于有机会单独去瞧那名守村人。
他头发太长太乱,盖住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只看到底下沾泥的瘦削下巴,缺血似的苍白,雪花落在上面,分不清究竟是雪更白还是他原本肤色更白。
岑让川走近两步,落在他按在菜叶的双手上。
他不知饥寒冷热那般,静静坐在地上重复着动作,雪落在身上一层又一层,指骨发红发紫,长出冻疮,丑陋地要命。偏偏骨架长得好,双手修长,有种家道中落后变得疯癫的可怜感。
他不知道有人在看她,端起择好的菜去不远处井泵边洗菜。
她想了想,走过去。
井水冬暖夏凉,他压下抽水泵,接满盆里的水洗菜。
白雾冒出,让他更是处在朦胧中,看不清面容。
“过来给我打下手。”
岑让川正要再近些,胳膊被人拉住,毫不客气把她拖走。
守村人听到动静,微微转头看来。
长发下,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浅琥珀色双眼比明珠还要剔透。
“等等,那是……”岑让川拉住银清,死盯着守村人不放。
被水雾遮挡住的人见她们离远,默默蹲下来洗菜。
水花四溅,大棚种植的青色叶子在他手下洗濯去污泥,在这灰色世界中增添几分生机。
“嗯,是我分身,走。”银清见她磨蹭,干脆单手把人半抱起。
岑让川顿时感到自己后脚跟都不着地,忙转身挣脱,怒道:“你干什么!还这么多人呢!”
“那你不要接近他。”银清遮挡住她大半视线,“不能盯着他那么长时间。”
岑让川以为他在吃醋,又气又好笑:“什么玩意,我就想看清他的脸。下午去世的奶奶说他眉间有红痣?真的假的?为什么你没有?”
“你要是喜欢我现在可以长一个。”
“……”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厨房门口。
里头热火朝天忙碌着,银清把她带到这后自顾自去掌勺炒菜。
岑让川在里边兜了一圈都没找着自己能干什么。
打下手的人已经饱和,多余的菜刀砧板一套都空不出来。
包饺子酿蔬菜的位置也已经人齐,实在不需要她这个闲人。
屋外严森探头进来问:“有需要帮忙的吗?”
看到同样闲着没事干的岑让川,他不好意思地问,“咳,没有的话,要不要一块去帮忙买一次性桌布之类的?”
银清立刻阻止:“我这还缺一个人!”
岑让川看他熟练地颠勺,实在不像缺人的样子:“你缺哪个工种啊大少爷?总不能让我给你撒盐尝味道吧?”
听到这话,周围人不禁笑起来,一扫老人去世的阴霾。
银清耳尖红了,小声说:“我嗅觉不好……闻不出味……”
义工们纷纷笑道:“小岑大夫,咱们今天做菜不需要闻味道,你要是怕烧糊,我们几个能闻到呀。”
没了借口,银清只能看着她跟严森离开。
他情不自禁想跟出去,但脚步刚跨出一步,岑让川已经回身。
“要给你买点什么?”
嘴角压不住笑,银清退回灶前,给她发消息:[你爱喝的那款青梅汁。]
岑让川在门口比了个OK的手势,跟严森一块出门跑腿。
还没走出养老院门口,第二条信息发来。
[银清:不许跟他太亲密,我会盯着你们的。]
[岑让川:?]
[岑让川:你不是说听我话不监视我了吗?]
[银清:一码归一码。]
他可得防着。
天命难违,谁知道严森和岑让川之间会不会擦出火花。
岑让川看到这句,登时咬牙。
混蛋玩意,监视上瘾了是吧。
他们一路出养老院,此时外边天色已经慢慢暗下。
雪花大到需要戴帽子才能不让融化的雪水从头顶流到脖子。
最近的便利店需要步行二十分钟左右。沿着河边走,地势一路走高,河面结冰,路灯落在冰层上湿晕出小团昏黄。
在风里飘扬的柳枝像稀薄的毛发,打在二人帽子肩膀上,不断发出窸窸窣窣响动。
走到某段路时,路灯忽然“呲啦——”炸开。
“啪嗒”一声,外层玻璃碎裂。
岑让川连忙拽开严森,谁知道这家伙开车不行,平衡力也这么弱。
她看着他被自己拉得手舞足蹈,朝自己砸来。
“我靠。”她骂了句脏话,急忙后退去抓树。
严森企图控制双腿,冰面却在狞笑着告诉他休想。
脚底打滑,他直直朝岑让川冲来。
就在两人即将装载一块时,冰面冒出树根,将严森绊倒。
“咚”一声闷响。
万籁寂静。
黑暗中,二人面面相觑。
严森不偏不倚,跪在岑让川面前,等反应过来自己是什么姿势后顿时满脸通红。
微弱天光下,岑让川悄摸打开手机闪光灯,憋着笑,贱嗖嗖地来了句:“年都过了,你跪我也没红包啊。”
“……”严森沉默,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他四肢不听使唤,扒拉半天终于从跪姿变成了仰面趴地。
岑让川笑得不行,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严森不想在她面前丢人,可越想体面就越狼狈。
万不得已,他又羞又恼发出求救:“你倒是拉我一把啊!”
“不行,我现在笑得没力气。”岑让川努力平复,又笑了好一阵。
严森没了脾气,躺在地上就这么看她,干脆破罐子破摔。
这条路鲜少人经过,河对岸就是山,除了医院就是养老院。
路灯陆陆续续坏,也没人注意,今夜最后一盏灯坏掉后便只剩深色天空洒下的薄薄夜光。
还有岑让川手中那晃动的手机光。
那道光太刺眼,明晃晃地像颗小太阳。
她没有让光直射他眼睛,体贴地侧过去,等笑够后她才伸出手。
黑色发梢沾了点雪,融化后成白霜挂在发尾。
他看到她晶亮的眼眸,比融化的雪水还要干净明澈。
心脏没出息地加快。
他定定望着她,脑中再次想起银清那句话。
“你就算是她命定的丈夫也没用!有我在你休想!”
这一刻,严森没来由地确定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其实是原本会发生的事。
如果不是银清插足……
如果没有银清插足……
他和她……
是会在一起的。
“来,先坐起来。”岑让川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扶着树伸出手拽他,“小心,你身后有碎玻璃。”
“噢,好……”严森慢吞吞也伸出手,放进她暖融融的手心。
手掌相贴的瞬间,不理智的想法占据高位。
严森头一回知道,自己原来也有这么卑劣的一面。
可是……
她和银清已经分手……
严森抿了抿唇,拉住她手腕。
男人天生骨头较重,他故意用力拽她,又故意用膝盖撞她脚踝。
岑让川拉不起他,扶着柳树的手脱力,径直朝严森栽去。
“小心。”岑让川急忙大喊。
严森坐在地上,早已准备好接住她。
他把自己当人肉垫子,及时承受住这波冲击。
冰面太滑,两人撞击下又往河边栏杆处滑出几厘米。
本来坐着的严森没想到她会不小心按住自己胸口,直直倒了下去。
手机滑到一边,照亮滚作一团的二人。
岑让川反应很快,急忙爬起来查看。
严森被她压在身下,第一次和女孩拥抱,他险些紧张地昏过去。
他闻到她身上洗衣液香气,不重,浅浅淡淡,钻入鼻息时却快让他窒息。当她掌心按在自己胸口上时,严森心跳愈发快,扑通扑通,仿佛要突破肋骨,从血肉中挣扎而出,跳到她手中。
“严森,严森。”岑让川摇他几下,“回神了,你不会是被我压傻了吧。”
手机灯光照亮严森通红的脸,烧的跟红柿子一样。
他呆呆愣住凝视自己,黑曜石般的双眼亮得惊人,鼻梁处的棕色小痣使人不自觉盯着他的脸。少年青涩与羞怯一览无遗,如尚未开窍的榛子,在此时被暴力按开一条缝。
“啪嗒”。
他清晰听到自己情窦初开的声音。
“我靠,你大爷!”
当岑让川看到他手肘下渗出鲜红色液体,急得爬去拿手机拨打医院急救电话。
严森脑子还晕晕乎乎,听到岑让川报地址才慢慢清醒。
是个鬼的情窦初开。
他手骨折了!
玻璃碎片嵌入皮肤,随意动一下就疼。
严森现在才觉得疼得厉害,咬牙硬是不肯哼一声。
岑让川报完地址,慌忙去检查严森其他部位。
她这一触碰,严森又觉得自己处在晕晕乎乎的状态里,不自觉去蹭她手心。
“让川,这次……选我?”
“啊?”岑让川难以置信。
这个时候,是说这个的时机吗?
“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严森鼓起勇气,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耳边,“从密室那次就喜欢。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喜欢简寻,没有说出口。但日久天长,我们每次见面我都在确定这件事。”
“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有好感,早上在早餐摊前见到你我会想今天真好又能遇到你,骑自行车的时候喜欢你意气风发跟老爷子比赛,摔倒也没关系。喜欢你刚醒头发乱蓬蓬的,喜欢你拉着我到处找吃的,喜欢你很温柔地拒绝……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件事很不光明磊落,可我怕,我这次如果再晚一步,你身边又会再次失去我的位置。”
严森说到这,不知是因为骨折剧痛还是伤心,眼角泪水滚落,砸在岑让川手背上。
爱而不得的痛苦自那夜被拒绝后如蚁虫啃噬,每次看到她或是银清,都像在往他心上扎刀。明知感情强求不得,作为成年人应该体面退场。可今天银清说的那句话让他彻底放下道德包袱。
明明他才是那个正确的人,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后来者居上?
银清看破命格仍选择介入,他又凭什么不能趁虚而入?
岑让川凝视他久久未动,拒绝的话已经到嘴边,仍在酝酿怎么开口。
她知道不该留情,更知道该快刀斩乱麻。
正要开口之际,救护车声从远处飞奔而来。
在她们不远处树下,慢慢现出熟悉的身影。
一根藤蔓悄无声息破土而出,搭在严森脖子上。
不等严森低头去看,岑让川眼疾手快,使劲按下那根藤蔓,后背冷汗“唰”一下泌出。
第122章 桥·-壹- 医院门外小树林。 ……
医院门外小树林。
光秃秃的树木整齐排列成一排。
两道滚成一道的黑影踉跄着行过,走进路灯照不到的背光处。
细微水声传出,下一秒被低吟接过。
银清将人摁在墙角,激烈索取着爱意。
琥珀色眼眸淌金,在黑夜中微微发亮,眼底肆虐的癫狂犹如处在发疯期兽类。
他边吻边说:“他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明知道我还爱着你,趁我们之间只是有条裂缝就想趁虚而入。你不会答应的对不对?你还喜欢我是吗?让川,让川,我才是你的。不要他,不要别人,只要你我。”
“等等,别脱衣服!”岑让川尽力安抚他的情绪,她搂着他的腰,死死按在他腰带上,“太冷了,我们回家再说。”
她随口一说,下意识用了“家”这个字眼。
银清眼眶蓦地红透:“回家?宾馆还是宅子?两个地方都不是我的家。回宅子没有你,它与我而言就是囚笼。在宾馆我们就只是炮友,你上完我就赶我走。我下贱,我无耻,我不要脸插足你们命定姻缘。你是不是心动了?他和你才是同类……唔。”
牙关再次被顶开,唇舌绞动,水声比刚刚大了些。
银清任她从衣摆下抚遍每寸皮肤,吻得情动,他用力拥抱她,鼻息间溢出喑哑呻吟。
他情绪太过激动,吮吻已经不满足,又想通过惯常办法来遏制汹涌杀意恨意扭曲交织下的爱欲。
岑让川不让他有这个机会。
要是每次争吵都滚床单解决,问题只会放在那堆成厚厚的账本,只等爆发之时清算这一笔烂账。年深日久,谁算得清谁欠谁。
“你先冷静。”她伸手穿过他的长发,触摸他后颈,缓慢揉着安抚。
银清想拒绝:“不……”
被她按得太舒服,又不自觉沉溺。
从颈椎慢慢往下,顺过脊骨抵达两侧腰窝,她就着凹陷处按下,涂抹霜膏那般打着圈揉。
亲吻力道减弱,觉察到他态度软化,柔顺趴回自己肩膀那刻,岑让川知道他妥协了,放下杀心,又压抑着重新变回她喜欢的模样。
可是,她们之间不该是这样。
“我没有接受严森,你来之前,我已经在准备拒绝他。”岑让川先给他吃颗定心丸,试探看他反应。
银清"嗯"了声,仍是用唇珠触碰她,带着她的手往下挪去,一寸一尺。
今日大雪,雪层绵软,覆盖在银杏树上结出的小颗白果,树身残余灼痕,凹陷入土。
他左手手掌被她压在脑袋后,眼眸半阖,像两块流金玉璜,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见她不动,银清凄楚低头,撇过脸落下两滴明珠:“其实我早该想到,哪怕现在一夫一妻制,只要不遵守,照样可以生活。你玩腻我了,想去尝尝别人的味道……”
“银清。”岑让川打断他,轻轻按在他背上,尽量放柔语气,“你不要再多想些其他,我说过拒绝他那就是真的拒绝。”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
“哪次?”她忽然有些想不起来,到底哪次自己骗他了。
他见她真不记得,不愉快地提醒:“简寻。”
“……”岑让川听到这个名字自知理亏,默然望向别处,躲避他的视线。她支吾解释,“那次,也不是故意的……就只亲了下,孩子也不是我的。再说,那次之后……我不就没再跟这种人打交道了吗……”
“如果不是我天天给你发菜花梅毒图片,你会远离这种人吗!”想到这银清又来气了,“那次要不是我及时赶到阻止,以你俩那势头说不准就滚上了。你是不是还准备用在我身上的招数来同样对待他?”
被说中心事,岑让川愈发心虚,她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强撑起气势道:“都说了你别老多想,我那会脑子不清醒,谁知道他是那种人……我这不还是回来跟你谈了吗……”
“好,你让我别多想。那这次呢?岑让川,他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人,姻缘天定。他有钱有势有样貌,在普通人里拔尖,没谈过干干净净,还是个软性子好拿捏。如果没有我,你会选他是不是!”
“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岑让川赶紧甩锅。
如果不是银清曝出命盘指引,严森今天不可能这么冲动表白。
银清气红双眼,眼看又要掰扯不清,岑让川把手从他温热腰间抽出,贴在他脸颊两侧,认真道:“你自己都说了,如果没有你。所以你知道我更喜欢你是吧?”
“你!”
她怎么能这样……
一句话就轻易反驳他,还被她哄得心甘情愿。
可她真的有在哄他吗?
银清总觉着她没有。
“我做了个计划表,等你自由我就带你走。天南海北,天上地下,我都会带你去一遍。”岑让川随口给他画饼,实际表格都还没拉。
只要有期待,他就不会再这么固执将自己困在这,连带着把她也关在这座牢笼?
她不确定。
但岑让川确定在镇子上住三年五年还好,时间一长,她知道自己扛不住,非得出去走走才行。
但这次,她不想再自己一个人踏上旅程,她想带上他,去冒险,去看从未见过的风景,去未曾点亮的世界地图版块。
等他自由就带他走……
这句话,她要是早点说,该多好……
银清贴上来,长睫扫在她脸颊,轻声应道:“好。”
总归是把人哄好。
两人相拥时,却没有一个表情是释然。
夜色深沉,下雪天明显在外行走的人都少了许多,医院里却格外热闹。
冬季摔伤骨折的人不在少数,二楼骨科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有些身上还沾着脏兮兮的雪水。
银清等在楼下,不熟练地敲字,在群里发消息交代她们三人如今在医院,并交接工作。有义工说要过来探望,均被拦下。
现在养老院人手不足,怎么可以分出来做这种事。
何况……
那小子只是骨折而已,又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大病。
银清轻描淡写把这事糊弄过去,坐在医院楼下等岑让川看望完下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缠着绷带的人不知道在眼前走过几回。
银清等不住了,想上楼看看情况,一看时间才过去不过两分钟。
脚程快的话,已经到严森身边了吧?
语速也快的话,现在应该下楼了吧?
烦躁袭上心头,他又想通过植物感知她的一举一动,又硬生生忍下。
她都那样说了,说明心里有自己。
那多给她点时间和旧人说清楚,也可以。
正宫要大度。
正宫要有容人之量。
修成正果近在眼前,需要点时间而已。
银清给自己洗脑,忽觉不对,怎么感觉岑让川把他踹进了空无一物的陷阱里?
在他纠结这种感觉从哪来的时候,医院外吵嚷声顿起。
面前呼啦啦跑过一群白大褂,消毒水味呛得他皱眉。
“让让,让让!”有人高喊。
银清安静坐在不锈钢椅子上,望着外边救护车后门打开,搬下来几副担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与泥土味被风雪带入,带泥雪水落在他脚边,有几滴溅到鞋面。
担架被人搬上病床。
轮子在地上转出嘈杂噪音,被推上无障碍通道。
他看到床上黄色红色染成浑浊色彩。
撕裂的臂膀沾着大团黄黑污泥,断成两截的下肢被塑料袋装着放在床边,脑袋大片发黑血色破了个大口子,血根本止不住。
残肢断臂、血肉横飞的伤患呼啦啦从银清眼前飞过,他下意识站起,想去帮忙,结果还未挪动半步,通道外又涌来一堆人。
他们身上同样沾着污泥,大大小小伤口结出黑色血痂,有些还在汩汩往外冒血。像刚从泥里滚出来那般,沿途留下大团脚印,雪泥在地上融化,往四周淌去,路过的人都在避开这行脏污,免得踩到。
等这行人吵吵嚷嚷走过,最末尾行来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
银清看到他不由一愣。
男人瞥见他也露出惊诧表情,转瞬消失不见。
二人互相注视,直到男人路过银清,又回头看他一眼后才收回视线。
银清目送他上楼消失在楼道转角,暗暗忖度这人身份。
奇了怪了,明明没见过他,怎么觉着这么眼熟?
“让让。”又一道声音传来。
他低头,看到是清洁工人拿着拖把催促他走开些。
银清默默走远,坐在楼外长椅上等岑让川。
不远处几个穿工人制服的男人聚在一起抽烟,脸上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这可咋整,伤了这么多,桩还是没打下去。”
“能怎么整,不还得弄,严总自己垫钱给乡亲们通桥,总不能弄到一半就不弄了。”
“就这情况弄不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哪能……”
他们说到这,警惕往周围望,看到衣着单薄的银清,又看了看他的衣裳面料,叼着烟走远,压低声音继续嘀咕。
银清还在想着哪里见过那个男人,他实在过于眼熟。
眼熟到有种莫名的惧意。
按理说,他活了上千年,不该对谁有这种感觉。
他望向暗灰色天边,翻阅记忆中见过的面孔。
楼上,骨科病房里传来哀嚎。
麻药药效过后,随意动一下都是天崩地裂的疼。
岑让川翻了个白眼,把温白开水慢慢喂进严森嘴里:“行了别喊了,秦叔腿骨折那会都没你娇贵,人家还想着回家带女儿呢。”
严森想说话,后颈被她托住,把半杯温水喂尽才肯放过他。
透过玻璃杯,头顶灯光打开,她离自己这么远,目眩神迷下有种她即将亲下来的错觉,闹得他脸一下红透,结果被呛到。
“我是真服你了。”岑让川无语半晌,“成天脑子里想着什么呢,喝口水都能……诶,你别拽我啊。”
严森趁换气的功夫,急忙提出需求:“纸、纸巾……咳咳……咳……”
怎么会有人喂水都能这么……
算了,是他的问题……
医生说过要多喝水。
岑让川嫌弃地替他擦嘴,转身去找垃圾桶时,病房“砰”一声被人撞开房门。她吓了一大跳,转身去看。
率先闻到的是古龙香水味,喷的不多,却弥漫地快。像极了男人强势作风,未见其人,强大气场却侵占寸寸领土。
岑让川下意识退后到窗帘边,防备地打量他。
肩膀宽厚,略带风霜的短发梳理过,甚至抹过发胶。皮肤细嫩,五官深邃。那双眼睛大而圆,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眼窝很深,透出几许刚毅,面部轮廓也是庄重的,整个人看起来不苟言笑。
他一进来,没注意到角落还有个岑让川,直冲严森走去,皱眉问:“你怎么回事?把自己搞成这样?”
严森缩成一团,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弱弱喊了声:“爸……”
爸?
岑让川惊讶,再仔细去看男人,发现还真是,那双眼睛和严森差不离,都是又大又圆,只是透出的眼神天差地别,一时间真不能将他们联系上。
“一天时间,把你爷爷车撞了,又骨折。你今天最好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做。”男人不耐烦地看自己儿子。
严森不敢吱声。
“说话啊!哑巴了。不是去养老院做义工了吗!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雪天,刹不住车,就撞了。”严森嗫嚅,“骨折,也是不小心……医院后边那条沿河路恰好路灯坏了,玻璃灯罩裂开,我脚滑压碎片上,就这样……”
“我说怎么相亲宴死活等不到你,要不是你李叔叔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你妈妈还说你跑了,人家女方条件跟我们家门当户对你凭什么看不上人家。”
“不是看不上……我……”严森咬牙,闭眼坦白,“我有喜欢的人了!”
“谁?!”
“那个……严森,你爸爸既然来了,我就先走了……”岑让川见势不对,立刻想要开溜。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父子两人目光顿时聚集过来。
严森眼里尽是哀求,用口型说:求你了,帮我这一次。
岑让川:“……”
第123章 桥·-貳- 就这一次! 严森都……
就这一次!
严森都快从病床上跪下来求她了。
顶着男人极具压迫力的目光,岑让川咽了咽口水。
就这一次。
一次而已。
张了张嘴,岑让川还是说不出来。她伸出手,礼貌道:“你好,叔叔。”
对方没有理她,一双手动也不曾动过,哪怕装装样子。他在用目光审视她,从头发丝到脚尖,从她布满薄茧的手到眼睛。
像在看货架上价值几何的物品,一旦发现她并不昂贵,甚至是随手可取,买回去跟他们富丽堂皇的家压根不搭……
“他喜欢你?”严父终于开口。
语气平淡,听不出嫌弃还是其他。
岑让川收回手,放回口袋,点头:“是的。”
严父继续问:“那他什么时候跟你结婚?”
“咳咳咳……咳咳……”
病房里顿时充斥严森剧烈的咳嗽声。
岑让川被这跨度弄得摸不着头脑。
结婚?什么结婚?
她跟谁?
“我们家规矩多,亲戚朋友多,事也杂。逢年过节礼数繁琐,不能得罪人又不能显得过于讨好,还要有新意。你现在胜任不了。”严父见她要说话,又加了句,“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又不想去相亲宴,拿你当幌子。你如果有考虑嫁给他,去我们集团官网上看看秘书招聘条件。不仅如此,严森是我们家独生子,你还要承担严森母亲那样的职责。”
岑让川听得头大,反正没自己什么事,干脆抱拳作为回应:“告辞。”
“让川,让川……”严森看她撂挑子直接跑路,慌忙想留人,“别走啊!诶,让川!”
“好好休息。”她丢下这句话,径自走过严父身边。
两人无限接近,又无限离远,焦木味穿透古龙香水与消毒水味,像两把暗箭划过鼻息。
休闲鞋在病房门口顿住。
尖头皮鞋转过方向。
四目相对,探究的目光都落在对方身上。
严父再次打量面前这个女孩,年龄看起来和严森差不多,没有多漂亮,底子却不错,还有几分难得的英气。或许是懒散惯了,衣着也不怎么讲究,整个人看着很舒服,但眉眼间还是透出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上为什么会有那种味道?
气味记忆是比任何记录都要久远的记忆。
某日恰好路过紫荆遍地的行道树,花瓣腐烂的味道会在十几年后在陌生地点闻到类似气息时骤然想起。
画面与气息在脑中一同重现。
依稀记得那日还是雨天,粉紫花瓣落在草坪,层层叠叠堆积的尸体由最底端开始腐烂,死去的细胞散发出甜味,属于死亡的黑色绵软蔓延,直至烂成一滩抓也抓不住的泥。
岑让川也在盯着他看。
按理说银清身上特别的味道不该出现在陌生人身上,偏偏出现了。她目光从严父保养得宜的脸庞往下移,那身昂贵定制的西服和设计精巧的领带夹扣都在昭示这人身价,他绝不是贪图便宜去药堂看病的人。
那么,他和银清的交集点在哪?
他认识银清吗?
两人心中纵有万般疑惑也不会轻易开口。
现在关系不明,场合不对,对方什么路数也不知道,贸然问起对方身上怎么会有熟悉的味道很不合适。
又看严父一眼,岑让川给了严森一个加油的手势后迅速离开病房。
“让川……”严森快哭了。
身为独生子,从小到大就处在镇压下,他心理阴影比医院占地面积还大,迫不及待想找个人依靠。
事实证明,岑让川不是最佳人选。
她快连钱都懒得赚了,怎么可能替他处理这种家事。
还是银清好啊……
人际关系简单,长得美,事又少。
除了有点疯有点黏人,醋坛子一踢就倒,平时还是挺好相处的。
她迫不及待去楼下找银清,没注意到脚下烂泥,一脚踩上去差点滑倒,下意识不知道抓了谁的拐杖,这才稳住没把自己尾椎骨摔裂。
“唉呀呀呀,小姑娘小心点!”单腿行走的中年女人空出手扶她,“这地上全是泥巴,走路看路呀。”
“对不起,太心急了。”岑让川忙站稳道歉。
清洁工换完水提着拖把过来清理,中年女人催促道:“小姑娘,你赶紧去清洁阿姨那擦擦鞋底。等会出门结冰路滑,我就是这样摔的。”
说完,她展示自己腿上的石膏。
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岑让川赶紧听话照做。
大冬天的她可不想住院,银清必定是要追过来伺候,她可不想丢这么大脸。
等擦干净鞋底,跟阿姨道谢后岑让川继续往前走,就看到骨科急诊外坐满穿制服的工人,破皮流血都属于轻症,还有大堆肢体扭曲变形叫不出声的人风一样被推过走道。
缝针的工人坐进诊室,哀哀叫痛。
医生人手不够,护士站在加班加点联系同事过来上班。
有好事的问发生了什么,那些工人说了几句,岑让川也不知不觉停下来听了几耳朵。
云来镇是这周边镇里发展最好的一个小镇,苏叶之类的旅游博主还有张氏药堂带动了一部分镇上经济发展后隔壁镇子也想分一杯羹。
奈何山路难行,两镇之间江河阻隔,需要绕路去底下两山相连的小路。雨季时,这条小路还会被水淹没,交通极其不便。
经费不足,上头不给拨款,隔壁镇凑来凑去也凑不出建桥费用,便厚着脸皮去拉投资。一来二去,富裕的严家也被盯上,高层死皮赖脸去求严森父亲,好不容易才拿到这笔钱。
“这桥如果能修好,两个小时车程能缩短到半小时,村里那些卖不出去的便宜玩意也能运出去。”
“现在直播可火了,要是交通方便点,乡亲们种的水果也能快点卖掉。唉,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继续,这次怎么这么不顺呢。”
“放心吧,铁定能修好,严家除去最小那辈,都是留学回来的工程师。以前镇上难修的桥他们都能弄好。”
“可是,我怎么听说……”
岑让川假装不在意地放缓脚步,想要听的更多。
可这句话一说出来,立刻有人制止。
“听说什么听说,都是假的,还是看看这次伤的人数多不多,元宵后能不能复工都不知道。”
话头被卡到别处,岑让川没了八卦听,只能默默走远下楼。
楼外雪下得比刚才还大。
地上污泥被清洁阿姨弄干净了,拖得反光。
头顶白炽灯落下,在地上晕湿出玉米棒似的长条形状。
来来往往的人还未等地板晾干,便已经迫不及待踩上去,将光洁地面重新踩脏。
一切又回到从前,像是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岑让川走出医院侧门,踩进雪地,左顾右盼没找多久,就看到角落里长椅上坐着个大雪人。
他似是睡着,一动不动,脑袋歪到一旁。
连同披在侧边的长发也落在椅子上,发尾卷曲,如戛然而止的黑色瀑布蓄了满池墨。
他怎么这时候睡着?
印象中银清很少会在外边睡着,越夜越精神,动不动就拉着她做通宵。
现在是怎么回事?
年纪上来了?那也不对,他都死了还谈什么年纪。
难道是因为冬天,所以犯懒犯困了?
他是棵树,也有冬眠的习性吗?
岑让川边想着边走过去。
这人衣服也不好好穿,领口敞着,伤痕还在。
约莫大概是这次作死作得伤痕累累吧,也不知道有没有烧起来。
她摘下自己围巾,盖在他身上后去摸他的额头。
果然,有点烧。
“嗯?你来了……”银清从浑浑噩噩睡梦中被摸醒,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下意识贴上来搂住她,“好想你,有点冷……”
“起来,回去了。”她没开车来,从这到宅子又远,干脆说,“去我那睡。我给你买退烧药。”
“不用,我过几天自己就好了。”他贴在她腰侧,嗓音微微沙哑,“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放心,我不会死……”
“那也不行,给我起来。明天给我穿羽绒服出来。”岑让川说完,用力把人从长椅上拔起来。
银清不配合就算了,反倒耍赖般躺倒:“我不要穿羽绒服,宽宽大大的好丑。”
他要漂亮不要身体的德性让岑让川咬牙:“我给你选好看的,快点起来,回宾馆。”
“不要,我翻过了,网上卖的都丑。今年的丑衣服还格外多。”
“那你晚上睡这吧。”
她懒得继续哄,转身就走。
银清迅速从长椅上爬起来,几步追来挨近,用小尾指勾住她的无名指,小声埋怨:“你好歹哄哄我……是不是见了严森又不想理我……”
“啊对对对。”岑让川故意激他,“他爸还来了,问我什么时候跟严森结婚,我明天跟他领证,后天摆酒,你有兴趣来当伴郎吗?”
“你!”银清知道她在说假话,仍气得不行,“不许!不许!不许!”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许,苍白的肤色因激动晕染薄红,“前世你就是这样,我永远不在你考虑范围内,眼看你娶了一个又一个。正宫位置不是我的,妾室位置不是我的,连外室都没我位置!明明我才是第一个愿意赘给你的,你凭什么不要我!我到底哪里比他们差!现在还这样,你到底……”
冰凉掌心硬挤入整片温暖,她拉着他,十指相扣走出这片布满消毒水味的地方。
银清望见衣袖下她们相握的手被自然塞进她的口袋,登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好暖和……
雪花纷飞,热意从手心浸入。
他裹紧围巾,终于也感受到点冬季的寒冷。
她们路过养老院,里面的人已经搭上棚子吃饭。
大家热热闹闹聚在一处吃席,冲散白日里老人家过世的阴霾。
院门口,守村人蹲在地上捧着碗,用手抓着米饭慢慢吃着。热雾袅袅,从米里升腾而出,模糊他的面容。
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在哪,用的什么姿势,吃的又是什么食物,只是斯斯文文的,数着米粒似的吃着,无端让人觉着可怜。
岑让川想上前把人悄摸拉走去吃饭,她见不得他分身这样凄惨,刚往那边走出一步,银清用力拉回她,往来时小道上走去。
“不把你分身带回去?!”岑让川惊讶。
“嗯。”银清愈发用力握紧她的手,没有往那再看一眼。
“为什么?”岑让川不解,“大雪天你真让他这样流浪?冻死在外边怎么办?”
银清不答,反而问道:“晚上你想吃什么?我回去给你做,然后带过来。你回去洗个澡,我立刻就来。”
“你先回答我。”
“你一定要问?”银清抽出自己的手,沉默凝视她。
这段路没有灯,他整个人几乎要融入夜色,身后暖光尽数被岑让川遮挡,仅剩冷色天光为他镀上不似活人的蓝调色彩。
雪花落在他发梢眉睫,如果不是他眼底难以抑制流出的悲凉,他看起来就像庙里供奉的神像,年深日久,被信徒抛弃在荒山。风雪刮去他的色彩,随意触碰下都会粉碎成末。
“算了。”岑让川妥协,“这是你的事,我不该插手。”
她不想管了。
银清这时却不愿意罢休。
“他是我疯的最厉害时候分裂出的分身,我不想让你看到。”
岑让川霍然转身回头看他,瞳孔有一瞬间紧缩。
几百年前沿街行走。
他不知饥寒,只是疯,只是自言自语,只是沉浸在自己世界。
这块地她选的很好,或许也有运气加成。
他疯疯癫癫那段时间,周边大大小小战争不断,陌生人手里握着的冷兵器升级为热武器。粮食短缺,啃树皮吃观音土他都经历过,他不饿,却也会随波逐流吃些。
浑浑噩噩,混混沌沌。
他就在这种环境下分裂出人们口中说的守村人。
或许分裂出更多,但他不记得了。
看到守村人那刻,他想到的是曾经。
他的狼狈不堪。
他的颓败失常。
他的孤独崩溃。
好不容易,他才把这身人皮披上,她怎么能知道自己曾经这样疯……
银清望着她,慢慢低下头。
再睁眼时,面前是层层涟漪。
从头顶落下的不是雪水,是微烫的热水。
雾气腾腾,蒸得他脑子发昏。
他望着头顶花洒,浑身泡在浴缸热水里,在冬季来说再享受不过。
岑让川拂开他面前碎发,正准备离开,手腕却被他抓紧。
“让川……陪我……”
第124章 桥·-叁- 浴室镜子沾满水雾,凝……
浴室镜子沾满水雾,凝成水流冲刷下来,将映照出的景色扭曲。
两团身影已分不清谁是谁,连理枝似的纠缠作一团。
白玉雕刻出的人像半褪去上衣,裹挟暗色矿物嵌入玉色,道道痕迹在揉皱的锦缎面料下黑丝带般缠绕在肌肤上。背后悬空,浅色衣物挂在半边肩膀,死活不愿意脱下。
与细链缠作一条的腰带费了许久才解开,露出湿漉白润后便不再继续。
两人拽着裤腰僵持不下,一个想脱,一个不让脱,就这么停下望着对方不动。
良久。
头顶花洒还在不断洒下热水,浴室充满雾气,潮湿闷热地快令人呼吸困难。
银清怕她跑了,忙讨好地吻她脸颊,弱声说:“太丑了……就这么做吧……”
说完,迫不及待搂上来。
双腿在半空中层叠,蹭在她小腿上。
薄薄面料淋湿后紧贴在皮肉上,变得半透明,有玉色透出,如纱幔下交叠的白箸。
“我白天上药不是都看过了吗?你这时候害羞?”岑让川说着,又把他裤子往下扯了扯,“衣服沾身上不舒服,你不闷吗?”
“不要扯!”银清急了,使劲往前蹭,企图把布料蹭回去盖住,“上药时候光线不好,现在这么亮……你别管了,做嘛,就这样做,等我好了再脱……”
岑让川搂住他,往后退开半步。
银清以为她要走,双腿暗暗用力把人拉回来,不让离开。暗含的强势意味藤蔓似的缠绕,恨不得天地只剩她和他,那样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间隙。
她清楚他这时隐藏起的不安,凝视他沉入昏热欲海中清冷的脸。
他被爱欲折磨地染上薄红,分不清是水雾沾湿还是泌出的细汗,眼中微光明灭,流露几许脆弱无力。似匠人死前拼尽全力雕出的作品,雨露落下,为他镀上玻璃釉色。
岑让川一点一滴磨亮,用砂纸打磨,这才替匠人真正完成这件遗世作品。
略带薄茧双手捧起他的脸,温柔吮吻,再勾着他舌尖品尝绵软糕点般轻含入口。
银清有些急,连着几次岑让川顾及他的伤痕不肯像以前那般激烈。
天天吃清粥小菜这谁受得了,偶尔也得吃顿丰盛的吧。
趁岑让川吻他耳垂,缓缓在被雪打湿的白果周围打转,银清忙催促:“快点,这次……能不能粗暴些,弄疼……也,也可以。”
说完这些不要脸的话,银清感觉自己都要烧起来了。伤痕发疼发痒,难耐高温,他不舒服地想去蹭,立刻被摁住。
“等好了再按你喜欢的来,现在只能慢,你接受不接受?不接受我走了。”
银清坐在墙边突出一截的放置台上,闻言不由感到憋屈。
她这话跟拒绝没两样,想做就只能按着她的节奏。
脑子里想着反抗,身体却不由自主渴求她施舍。
他搂她搂地愈发紧,委屈地看她不说话。
结果越看越烧得慌,他目光定定望着她刘海发烧上滴落的水,从眉尾淌下,划过唇角后在下巴处坠落。
一滴又一滴。
穿过雾气,砸在他腹部。
银清抱怨:“……总是这么寡淡,想吃点大鱼大肉不行吗。”
“可以。”
银清眼前一亮。
“你别烧祈福牌啊。”
“……”
“做不做?今天就只有清粥小菜。”
他哀怨看她,委屈妥协:“做,我自己动。”
“不行。”
她说完,一口咬上他的耳垂。
银清疼得皱眉,但也只是一瞬,岑让川松开了。
细密琢吻比水流漫过要慢上许多,银清扬起头,配合地让她吻上喉结。牙尖嗑在皮肤上带来的刺痛犹如高空走钢丝,脖颈与生俱来的薄弱使这处地方来得要敏感许多。
现在后颈被她托着,喉结湿滑触感宛如兽类舔舐,随时可以给他致命一击。但又因为面前是她,这种感觉便成了导火索,刺激着每寸感官。
“嗯……”他不禁闷哼出声。
落叶堆积泥土底下,有暗芽吸足水分破土而出,掀开盖在头顶的薄叶,在寒风中颤颤巍巍发抖。
湿滑拂过白玉棋,又盯上颈窝处蓄起的小捧温水。
吮净小水潭积蓄起的温热,转移阵地,这次,雪花般的吻轻飘落在圈圈灼痕。
银清只觉被吻得又痒又疼,撑在放置台上将自己送到她面前,恨不得被她揉捏成泥,这样就不会有烧心似的难耐。
好不容易等到枝条飘落,落入树坑,银清眼中已是大片浓雾,可现在被完全掌控,他找不到时机的同时还找不到能够供他施展的支点。
“让川……”他哼哼唧唧搂过来,伏在她耳边轻喘,“快些,再快……”
被摁住……
他一口咬住她衣领,呼吸急促。
整个人几乎要挂在她身上,无力挣扎出控制圈,又制止不住下坠趋势,抬起又下落,宛如即将被雪压塌的枝条,大风掠过,吹裂雪层。枝条再承受不住随风乱晃,晃得雪堆松动,掉落枝头。寒冬中仍存有韧劲的树枝乱颤,没有停止的势头。
“你做什么,别乱动。”她摁住他的腰,“小心伤口崩裂。”
“要……”他嗓音哑得不行,“太慢,想要,想要很多……”
积蓄起的愉悦似玻璃罐的糖果,她时不时丢下几颗,又不肯尽数满足,慢而又慢,他实在等不了,颤着腿想把她压下自己动。
“不许,忍着。”她知晓他的德性。
平日里看着清冷温吞,到了这种时候就喜欢暴饮暴食,就算撑坏身体也在所不惜。
银清真受不了这慢慢悠悠的节奏,今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每道伤都痒得不说,体内空虚也亟需填满。
被水雾沾湿的唇颤抖着贴在她耳边亲吻不停,明示希望她快些。
见这招没用,银清终于忍不住求饶:“你不能这么对我……快些,让川,我再也不这么做了。我那还攒着几块祈福牌,都给你,等我自由你说过会带我走,我听话,不给你使绊子了。你快些,求你……啊,再快些……”
效果明显,玻璃罐上空扔下无数缤纷糖果,很快没过中间线。
岑让川耳边听着他喘息和水流声,到底是还顾及他身体不敢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可对于银清来说这种程度已经能够满足,他知道她喜欢他的声音,干脆放下羞耻心,在她耳边又是喘又是喊。
这宾馆隔音差,她警告几次无果后恼羞成怒,干脆堵住他的嘴不许他喊。
银清就喜欢她对自己强制,内心暗爽,接吻都开始不老实。
左躲右闪,滑溜溜的像小鱼,被她抓住狠狠揪着绞动,靡靡水音在耳边响起,盖住所有声音。
渐渐玻璃罐糖果抵达罐口,他吻得愈发热烈。
雪地暗芽颤动。
玉箸死死箍住。
银清往前扑去,将自己挂在她身上,双手拽住她后衣领。
扣子崩断,岑让川差点被勒死,力道不由加重。
抵在腰上的枝条顿时剧烈抖动,银清胡乱咬住她肩膀发出闷哼。
稠浊喷洒,被水流带走。
空气隐现草木香气,飘飘忽忽被热气蒸得满室都是。
他脱力地松开手,岑让川总算喘上气,不由报复地又摁了下。
“嗯……等等,我先歇一下。”银清以为还要继续,正好他也想再要一次,主动贴上来吻她湿透的鬓角,声音柔软,“你想玩到什么时候我都陪你好不好。”
“你还想再来?”岑让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侧过脸看他。
“嗯……”感觉到满足被迅速抽离,银清喘着气央求,“重新占有我,不要走,再来一次好不好,就一次,我还想要。”
“要什么要,白天已经要过,晚上还来两次,你身体不准备要了?擦干净出去,等我给你上药,我要洗澡。”
“我帮你,别赶我走。”
“不需要,快点,你伤口不能泡水。”
银清不听,磨磨蹭蹭缠着她又是亲又是抱,试图用美色换取她答应自己请求。
黏黏糊糊又是将近半小时过去,岑让川知道自己这薄弱的意志再不拒绝今晚估计别想睡了,她狠了狠心,把人赶出去关上门。
银清抱着吹风机,已经换了身干燥睡衣。
他站在门口叫魂似的喊她名字,试图突破防线进入浴室,获得像汽水瓶盖内侧再来一次的同等奖励。
岑让川干脆把水流开到最大,顺带语音控制手机放音乐,阻隔他的声音。
被拒绝了……
银清听到浴室传出的动静,含泪去吹头发。
门口总算没有像猫扒拉门的动静,岑让川松口气,抓紧时间把自己洗干净。
开了快两小时的花洒终于在晚上十点关闭。
浴室门打开那刻涌出大量雾气,快速缓解开暖气片后的干燥。
银清见她出来,迅速放下手机跑来,殷勤地要替她擦干头发。
岑让川挡开他,扫了眼桌上手机,狐疑问:“你拿我手机做什么?”
“刚刚严森找你。”银清知道瞒不住,实话实说。
“然后呢。”
“我说你睡了。”
“……你只会这招?”岑让川无语,绕过银清去看聊天记录。
[严森:我明天去不了养老院了QAQ,抱歉让川。等我好了一定陪你继续做善事。]
她顺手点开银清语音,冷淡到极致的男音传出,依旧是那三个字:她睡了。
严森明显已经免疫,回道:[把手机还回去。]
岑让川不习惯发语音,仍然选择打字:[你都骨折了好好休息吧,没事的,我可以自己去。]
半干不湿的发从背后贴上来,银清阴魂不散:“你们在说什么,不是说帮我上药吗?别跟他聊了,让川~让川~”
“等等。”岑让川也想放下手机,但她想起医院里的严父,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问问,“你认识严森爸爸吗?”
“他爸爸?”银清疑惑。
岑让川不答,拿起手机在网页端用关键字搜索,找了快十分钟,严森那边发来三四条消息她也没回,直到翻出严父资料,把照片塞银清眼前:“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你的味道,香水都盖不住。”
“嗯?你在怀疑严森是我生的还是其他?”
“……”
岑让川觉得自己得让他快去睡,银清这脑子烧出毛病了。
谁料银清认真解释:“他身上有我味道只有两种可能,他深度接触过我,类似我们刚才那样。”他说着,歪倒进岑让川怀里,“第二种,严森是我生的,不然他父亲身上不会有我的味道。不过我保证,我只跟你做过,上辈子这辈子都只跟你。我对男人没兴趣。”
甚至恶心。
那群人太乱,动不动就多人运动。
上辈子礼乐崩坏的环境下,世家公子之间也开始流行这种。
银清眼不见为净,但凡有这种人邀请,他一律拒之门外。
岑让川摸着他的发,心不在焉:“那就奇怪了,你在医院楼下应该有遇到他,你没闻到?”
“我嗅觉还未完全恢复。”离远了闻不到一星半点。
不过是小事。
岑让川想来想去想不出他俩之间有什么交集,看银清这样也不认识严父,干脆将这件事放下。
大灯尽数关闭。
床边台灯打开。
两部手机震动。
两人同时拿起。
[严森:对不起,把你拖进我们家事里。]
[岑让川:没事,我也没帮上啥忙。噢,对了,我虽然跟银清分手,但现在藕断丝连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你也早点放下我吧。姐虽迷人,但不至于。]
她这通消息发过去,对面再也不秒回。
在她身边,银清拧眉盯着白芨发来的信息。
[白芨:师父,你今天去养老院了?院长问我你方不方便去一趟义诊。]
银清想回不方便,他还没跟岑让川腻歪够,但又想到祈福牌,忍了忍。
[你安排我吧。]
[白芨:嘿嘿好,去完养老院,孤儿院也可以去下。诶,还有,今年十月份考完成人考试,你也该考医师资格证了。总不能老无证行医,会被举报的。]
考试考试考试。
怎么会有人过了千年还要考试。
银清想到就头疼,课程不难,但又是上班又是考试,留给他跟岑让川相处的时间又要压缩了。
第125章 桥·-肆- “我明天要去义诊。”……
“我明天要去义诊。”
“我明天发完货要去孤儿院。”
两人同时开口。
说完,拿着手机同时看向对方。
“义诊?”
“孤儿院?”
银清主动把自己手机给岑让川看,他躺进被子,慢慢挪过来,试探着揽住她的腰,见她不拒绝,默默将额头贴了上来。
岑让川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伸手拂开遮挡在他面前的碎发,十分平常的举动,正是他所需要的慰藉。银清闭上眼睛,希望她再多碰碰自己。可只要他现在睁眼,就能看到她眼中的漫不经心。
做义工啊……
还是在这个离老宅需要一小时步行路程的地方……
那她,是不是又机会了?
岑让川看完白芨发来的消息又去看他通讯录,随意一划,就是长串花花草草头像,她惊讶道:“加了这么多人了啊。”
“嗯。药堂客人有时在群里不太好意思问,只能私聊。”她手指深入发间,从头顶按到后颈,银清忍不住贴得更近。
趁二人气氛正好,银清睁开眼睛,小心翼翼问,“我们复合……好不好?”
享受过名正言顺的待遇后,他不想再没名没分呆在她身边。
这段时间分分合合的不稳定状态,她若即若离的态度都让他快承受不住。
怎么承受的住……
毕竟他才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
天命难违。
他多怕有一天连给她做外室的资格都没有。
爱恨交织下,爱意泯灭,恨意占据,他再也等不到她。
日日夜夜,感受她踩在树根上的重量,还有她身边出现形形色色的人。终有一日,成双成对。
他会被嫉恨扭曲,分裂分身去找她,用尽一切办法将她哄回来。
就像当初那样,借着她姑妈名义布局,让她来到他身边。
想到这个可能,银清攥紧她的衣角,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岑让川没听清他问的那句话,误以为他不舒服,隔着睡衣轻轻拍打他身上伤痕,心不在焉道:“痒吗?刚上完药你忍着点。”
她是拒绝吗?银清拿不准她的态度,从被窝里坐起来,看到她已经把他的手机放好,在看她手机里的明日行程安排,但又不怎么专心,眼神涣散。
银清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想得这么出神,都听不到他说话。
岑让川回过神:“没什么。”
说完,把自己手机放下,专心替他拍打伤口止痒。
她想起什么,不由多问了句:“你伤怎么到现在都没好?”
以前不是很快就好了吗?这次过去这么久,却丝毫没见愈合迹象。
银清听她这么一说,本来对时间已无多少概念,仔细想想过后也觉着不对。但他没多在意,身上有伤还能多争取和她相处的时间,真要愈合了,等两人都忙起来,兴许都见不着面。
上了几个月班,银清都开始后悔给白芨当师傅,现在镇上名气于他而言都成了累赘,就挣点饭钱,还要跟岑让川聚少离多,考试考证。
两人躺进被窝。
小夜灯发出幽幽薄光。
水雾散尽,屋内重归干燥。
装满水的水杯充当加湿器,放在床头柜上晾着。
岑让川张开怀抱,银清就跟怕冷的猫儿般钻过来,紧紧搂住她。
他难得温顺,她低头去闻他发间混着草叶味的焦木甜香,馥郁浓郁。
越闻越上头,甜而不腻的滋味让她忍不住埋进他微凉长发,深深呼吸一口。
银清配合地在温暖烘熨下溢出更多,在浴室还未尽兴,他半敛下眸悄然起身,微烫轻吻落入她掌心。
屋内仅有一处光源,他缓缓靠近,半边沉入夜色,半边被灯照亮轮廓。
比初见时更胜清冷月色的容貌在眼前放大,近得她能清楚望见映照在他眼中的沉沉微光,恍若弯月入水,粼粼生光。
碎发随之落下,拂在她颈边,似裹了雪层的叶片,被体温熨化。
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宛如嫩芽初生,枝桠颤动下浅琥珀色水潭荡漾。
岑让川凝视他,胸口跳得厉害。
她经不住诱惑,伸手去摸他眼尾垂下的睫毛。
他迅速握住她的手蹭了蹭,温热气息连同吻一齐落入她掌心,沿着掌纹往下,印在腕间。
再抬眼望来时,眼神已然不清白。
银清学着擦边男,半跪在她身上,牵引她的手一路往下,无声引诱。
明显是想来第二次。
岑让川想起明天的计划,如果想要顺利实施,最好是让他累得腰酸背痛。放在以前,她绝对不忍。但现在他浑身是伤,她束手束脚,到头来他是爽了,她被吸干精气。
权衡利弊后,岑让川用力把他拉前。
银清以为这是答应的意思,嘴角微微弯起,欢天喜地装着柔弱扑在她身上。
未等他出声,岑让川双腿发力。
天旋地转,银清砸回枕头上时还有点懵。见她覆身过来,以为只是不喜欢他在上边的姿势,急忙抬腿给她腾出位置。
可岑让川只是在他唇边亲了亲,然后就没有然后……
她像在外务工劳累过度的丈夫,无视家中欲火焚身妻子的邀请,躺回床位闭上眼一动不动。
银清:“……”
沉默将腿放平,他忍了忍。
才忍不过一分钟,他贴过来,可怜巴巴贴过来问:“真的不做吗?”
“不做。”
“我很快的,控制在半个时辰内行不行。”
“不做。”
“……”
遭到拒绝,银清气呼呼地躺在她身边,瞪着她。
视线灼热。
体温灼热。
岑让川装着清心寡欲,闭眼把被子拉高,企图隔绝他的视线。
可银清身量颀长,她这么一拉,顿时把他的脚露出去了。
银清冷得蜷缩,把其中一条腿架在她身上,气得不行。
岑让川沉默地侧过脸,不敢睁开眼和他对视。
“脚冷。”他声音里俱是委屈。
岑让川把拉高的被子踢回原位,确保盖得住他。
“伤口痒。”他继续说。
岑让川转过身,依旧闭眼,熟门熟路轻拍他的背。
“我们复合。”
岑让川睁眼,直直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
银清怕她没听清楚,拉着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轻声说:“复合,好不好……我不会再给你使绊子,不会再背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从今往后,我都对你坦诚,没有任何隐瞒。只求你不要再丢下我。”
他眼中有泪,细细的一线光断断续续,在眼角积蓄出大颗星芒。
一滴、两滴、三滴……
流星划破夜空,坠落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指尖沾染星光,那点温热却如滚烫岩浆,烧得她胸口发烫。
岑让川抱住他,任他泪水打湿自己脸颊。
寒凉似冬水,浸润寸寸皮肤,也浸入昏黑夜色。
冬夜似墨盘,随着泪水掉落,逐渐被稀释。
从深蓝洒银至鱼肚白渐变,白昼亮得格外缓慢。
天光洒落,被厚厚积雪阻隔,屋内依旧暗不见天日。
银清醒来时,床头柜手机亮起,时间显示已近中午。
夜灯还开着,离他最近的地方热水已经变得温凉。
他从被子下爬出,缓了好一会才清醒。
腰下不适在提醒他接下来几天应该修身养性,不宜纵欲过度。
不宜纵欲……
这有些难啊……
银清脑袋靠在窗台,伸手让自己徒弟诊脉。
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是头一次,以前通宵也不算什么,这次怎么回事?
他怀了?
银清想到这,摸了摸自己腹部。
算了,不可能。他这体质想怀,得让她自愿给自己一瓶子血。
不然折腾这么久早怀了。
他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今日大雪封路。
药堂外路人都没几个,更别提骑自行车的。
柳树挂霜,像丝线坊悬挂起的白线,雾蒙蒙地挂了一条路。
河边坚守阵地的钓鱼佬终于一个不剩,唯独小板凳还留在那,一夜过去,上面留了几点猫爪踩出的梅花印。
银清有气无力,问换了好几个姿势把脉的白芨:“诊断出来了吗……”
他已经不指望自己徒弟能诊断出结果。
连银清自己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伤痕难好就算了,怎么就只做半个晚上都能虚成这样。
“嘶……”白芨琢磨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喜脉?”
银清一听,惊得收回视线看她:“喜脉?!”
“又不太像……我再试试。”
师父好不容易给自己号脉一回,白芨非得瞧瞧他究竟是什么物种。
“喜脉脉象滑脉,来往迅急……”银清继续半死不活地靠着,琢磨要不要去找岑让川,他又想她了。
一大清早就不见人,他喝完那杯水自己打车回的药堂。
两人都忙,连事后的抚慰吻都省略了。
想到这,他不禁感到委屈。
这人怎么这样啊……
不是复合了吗,怎么还这么冷淡……
“师父,我觉得吧……”白芨打断他的思绪,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感到离谱,“你有没有可能怀孕又纵欲过度,同时伴随气血亏损、阴盛阳衰、伤寒血瘀呢?”
这什么离谱的脉象!
想到自己体内如今是草木构成,银清疲惫想收回手,却被白芨死死摁住。
“师父,我觉得我能行,我再给你诊诊。”白芨眉头紧皱,跟得了新试卷似的非要诊出个一二三。
“不用了,你诊不出来。”
“不行!再给我看看!”
银清瞪她:“放手!有你这么对师父的吗!”
他要给她专门上一节课,就教尊师重道。
“你这脉象太奇怪了,我不能多学学吗。”白芨理直气壮,“我这叫孜孜不倦,师父我觉得你有时候怠懒,这样你该怎么精进自己医术呢。你看你最近都没教我点新东西。”
“柜台下第二格,我给你写了一本。不懂再问。”
银清不承认自己怠懒,他有太多的可以教。但身处这个时代,也有太多的不能教。违背常理的就只教过一次男子催产针法,那还是他给自己准备的。
打发走白芨,银清继续观雪。
腰疼,腿疼,伤痕痒,浑身不舒服。
她要是在,他就能靠在她身上让她给自己慢慢揉了。
想到这,银清拿起手机给她发消息:[让川,你不用再忙祈福牌,它是我烧的,我会弄回来。我现在不舒服,来看看我吧。]
字里行间都是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消息发出去一分钟,岑让川回复:[知道了,我今天就去一天。穿上羽绒服再去义诊。]
羽绒服?
哪来的羽绒服?
疑惑间,药堂外黑色电动车停下。
穿着黑色制服的小哥满身是雪,抱着个大盒子喊道:“小岑大夫在吗?”
白芨从柜台后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自己师父去签收。
盒子打开,米色长款羽绒服展现在眼前。
银清撕开包装,抖了抖,打量半天后不情愿地穿上了。
“丑死了。”嘴上这么嘀咕,嘴角却不由自主弯起。
“噢,对了,小岑大夫,还有这个。”同城急送顺手拿出一个保温杯,“岑小姐说,注意保暖,别冻着。”
这还差不多。
银清喜滋滋接过。
羽绒隔绝外边寒气后似乎连腰酸都减轻不少。
见时候差不多,银清往新保温杯里装满白芨熬煮的姜茶。
刚装完,药堂外前来接送义诊的车便到了。
白芨挥手送别,目送银清远去后给岑让川发了条短信。
[姐,师父走了。]
那边秒回:[好。]
[白芨:你准备做什么吗?]
[岑让川:秘密。]
秘密?
什么秘密?
这两人又在搞什么呢?
白芨放下手机,往堂外望去,恰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河边路过。
他没有穿鞋,衣衫褴褛,拄着拐杖路过。
白芨定睛一看,这不是常年在两镇之间来回的守村人吗?大冬天的不穿鞋,他不冷吗?
这人太奇怪,白芨从未看清他的脸,他却给人异常熟悉的感觉。
她不知不觉走到门边,发现守村人跟自己师父背影很像。
他现在去的那个方向,似乎也是老宅方向。
不知为什么,白芨有种强烈的直觉,今天可能会出事。
她拿起手机,犹豫再三问岑让川:[姐,你究竟要做啥?我不告诉师父,你跟我透露下呗。]
[岑让川:给你师父准备惊喜。]
惊喜?
小两口的事自己再掺和会不会太冒昧?
白芨踟蹰间,守村人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中。
柳枝轻摆,落下一地冰晶。
雪路凹陷,碎玉声起。
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带泥脚印踩过上一个人留下的脚印,停在老宅门前。
蓬乱黑发下,一双琥珀色眼睛晦暗不明地望着桥对面的木门。
第126章 桥·-伍- 松木木门凝结霜色,中……
松木木门凝结霜色,中间横条积出雪层,靠近门锁处,印下深浅不一的四根手指印。手工痕迹很重,却胜在做门的人审美不错,上漆调色色感也强,能与周围景色融合为一体。
凶宅名声在外,附近居民平日都是绕道走,大雪天便更没什么人来。
从河边桥墩上来后,脚印车辙印越来越少,仅余河边靠近石栏处猫狗留下的痕迹。
时常佝偻的背影走过桥面,站在门前慢慢挺直腰背。他伸出手推了推,发现没推动。
他又往前推了下,看到门缝里的木头门栓卡在凹槽中。
连门都不锁,光用门栓……
守村人不动声色拿起拐杖,剥去尖端缠绕的布条,露出内里尖刺金属,从门缝中钻入,轻轻往上挑开门栓。
木门“吱哟——”一声被推开。
为避免被发现,他迅速按下门栓,从半开门缝中潜入老宅。
跟着雪地脚印绕过壁照,穿过月洞门,不走沿廊,反倒走的是旁边小道。
守村人解开拐杖上缠绕的所有布条,完全亮出内里裹着似剑似长针的武器。他与银清感官并不如其他分身那般持续,只要银清忙起来,根本管不了他们分身。
事在人为,不论是否故意,她总会和他相遇。
尤其是,岑让川和银清在各自防备下,信任崩塌,给了他这个机会。
脚印延伸至后院厢房停止。
来人没有敲门,径直入内。
里面安安静静,零食柜没有打开,平板手机在桌上放着,地上也不曾有痕迹。
鲛人不在?
岑让川正想出去,在池塘里找找,刚转身,灵光一闪。
她走到收拾齐整的书桌前,伸手去触摸平板。
热的。
不仅热,还是滚烫。
旁边还有一杯喝完的热可可,杯沿深色水痕在她眼皮子底下直坠,掉在桌上,看样子喝的很急。
岑让川直接道:“出来,不打你。”
上次那两巴掌实在是她气狠了,做出的不理智行为。
屋内总算有了点动静。
桌下绚丽鱼尾悄然推开柜门。
鲛人鬼鬼祟祟探出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防备道:“真不打我?”
他身上和银清一样,灼痕未消,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塞进桌柜的,只露出半张脸,用银白色的眼眸看她。
“不打你,问你点事。”
鲛人依旧警惕:“我不会给你做小的!你死心吧!”
“……”
她在银清分身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
色令智昏的好色之徒?
岑让川两步走到他面前,这才发现原来柜门里面大有乾坤。
鲛人不知何时在底下挖了个洞,底下隐隐有光透出,竟还是个密室。
但这并不是重点,她趁鲛人一时半会塞不回去,用力把整条鱼都从里面硬拽出来。
鲛人两只手被抓住,生拉硬拽下疼得滋儿哇乱叫一通。
骤然被暴力拽出,他误以为岑让川要霸王硬上弓,喊道:“我誓死不从!你要敢对我做点什么我立刻连通银清感官告发你!”
岑让川抓住重点:“你现在没跟他感官相通?”
鲛人警惕往后挪去,一副贞洁烈鱼的模样,死死捂住胸口衣襟:“你少来,不就是趁他外出忙碌想霸王硬上弓,我告诉你休想!”
“滚,咱俩不是一个物种我对你没兴趣,问你点事,但不能让银清知道。”岑让川顺手把柜门关上,怕鲛人跑了,又把门窗都关了。
“你问事就问事!关门关窗做什么!”鲛人吓得使劲拉拽柜门,被岑让川听到动静,立刻折返回来逮住,被压制住的鲛人眼见跑不掉,急忙求饶,“我们打个商量,你要真想要我,好歹先跟银清商量下,不然被他知道,我明天就得上餐桌。他心理扭曲,你也不希望被强迫吃我尸块……”
岑让川懒得跟他迂回,直接问:“他墓室要怎么去?”
空气寂静一瞬。
小风拂过银杏叶,雪花落在窗台上的动静皆能清楚入耳。
鲛人鱼尾被她压着,背靠在红木椅腿上,和银清相似的面容上露出震惊之色。
银白色双眼睁大,意识到她是刻意调开银清来找自己后眼神开始躲闪。
“我、我怎么知道……他墓室不给任何人进去,连我也不例外,你问我没用。”
何止是不让他进,银清自己也没怎么去过。
那破地方在地底,真正暗不见光,真正寂静无声。
万事万物在进入墓室后恐怕都会归于虚无的另一世界。
那是她上辈子为他创造的囚牢。
岑让川不知道鲛人在想什么,但她知道鲛人一定知道怎么去。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哄骗鲛人说:“你不用想这么多,告诉我怎么去就行。你知道的,银清很喜欢我……”
鲛人听到这,忍不住打断:“哪止喜欢啊,他巴不得和你一块被扔进榨汁机里日一声打成糊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不分离。”
“别打岔。”岑让川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烟消云散,只能重振旗鼓继续道,“你把去墓室的办法告诉我,或者告诉我墓室里有什么。他不会知道是你说的,就算知道,我替你扛着,你在这件事里干干净净。当然,你要是能说,以后你要什么我给什么。银清若是自由,我带着他到处走,这宅子相当于归你所有,他自由,你也自由。”
鲛人对她说出的最后一句动心了。
他们皆是由银清分裂出的分身,跟储备粮没什么两样。银清想杀就杀,想留就留,活得心惊胆战,又不得不跟随他,可以远行却根本走不出多远。
自由,鲛人最想要的自由……
不必困在这的自由。
不必战战兢兢生活的自由。
可以作为个体生活的自由。
“我给你一片新鲜鳞片作为掩护。你需得把他调远忙碌,他分不出神细辨真伪。墓室在金库最底层。不过,你进墓室做什么?”
“我在镇子边缘博物馆遇到了前世的我,帝君告诉过我银清真正的死因。还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她说,再过不久,他邀你入银杏树下地库时,你好有个抉择。这不就是明摆着有秘密?”
“其实……可能秘密已经消失……”鲛人也不确定,他即使是银清分身也是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的,“算了,我不误导你,有些事银清也不告诉我们,你要去的话自己动手撕吧,伪装成是你强迫我,不然我不好交代。”
“撕哪你不会痛?”
“你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你撕哪根不会痛?”鲛人瞪她,问的都什么破问题。
从肉里长出来的怎么可能不会痛。
岑让川默了默,双手在鱼尾上按着摸着,拿不准要撕哪片。
鲛人被她摸地又痒又难受,催促道:“猪肉铺子挑肉呢,快点撕呀。”
银白鱼尾上也有灼伤,和银清双腿上伤口一致,黑丝带般螺旋缠绕。
岑让川看到在伤口边缘要掉不掉的一片鱼鳞,决定选这片。
她刚把手放上去,鲛人就发出一声急促惊喘。
“我还没拔……”
话刚说出口,她忽然看到半空中投下一片黑影,将她和鲛人都笼罩在阴影中。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鲛人已经扑上来,抱着她滚到一边。
寒光刺来,“叮"剑尖刺入地砖,没入大半。
门外大片天光倾泻进来,她看到薄剑上反射出的冷光,在屋内暖气烘烤下,上面沾染的雪花化作水,顺着剑身流下。
她沿着着把古里古怪的长剑往上看去,剑柄弯弯,被一只粗糙的手握住,指骨发红,还有冻疮。
再往上,岑让川终于看清他蓬乱头发遮盖下的脸。
和银清一模一样的脸,眉心正中有颗红豆般的小痣,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慈悲,宛如破庙里断了香火的菩萨像。
可他眼中的杀意那么浓烈,像冬日严寒下的石冰,凝结出大片颠倒的冰霜丛林。他以边缘倒挂的冰棱作为武器,恨不得扎穿她的胸口,杀之而后快。
守村人拔出长剑,二话不说再次朝她刺来。
这一刻,岑让川才明白银清曾说过的恨她是真的。
他恨她。
一直恨她。
她不在的时间里,恨入骨髓。
如果不把这层恨意分裂出来,他无法生活,更无法呆在她身边。
直至今日,她望着守村人这个分身,才对他恨她有了实感。
寒光流星般下坠。
岑让川急忙抱着鲛人,往旁滚去,避开锋芒。
磨得锋利的长剑霎时削去她一截发尾。
这次力道比上一次还要大,震地石砖开裂。
“你快走!”鲛人笃定守村人不会伤害自己,忙用鱼尾把岑让川推出门去。
力道太大,她顿时像球一样撞开木门滚出。
在雪地里烤肠似的滚了好几圈,嘴里塞了满口雪,冻得她牙根疼。
好不容易撞到池边石栏停下,睁眼就看到屋内鲛人被压制,守村人掐住他脖颈,剑尖沉下,距离鲛人喉咙不过一寸。
鲛人死死握住剑身,锋利割裂皮肤,径自将下端染满蓝色血液。
两个分身对峙,岑让川看出守村人今天怕是不会放过自己,更不会放过鲛人。来不及感到害怕,她抄起一旁银清拿来牵引花藤的竹竿就上。
岑让川几步跑过去,对准他后脖颈后举起长杆砸下。
电光火石间,守村人背后跟长了眼睛一样,猛地伸脚踹她左腿。
岑让川不设防,冷不丁被踹一脚疼得不行,下意识松了手。
但她没有傻愣愣不自救,反倒拼尽全力往前扑去,勒住他的脖子往地上倒去。
近在咫尺的死亡危机暂时解除。
鲛人躺在地上,被掐得眼睛充血,喉咙疼得厉害,喘口气都像要从内部撕裂那般充满血腥气。手心刚刚握着剑,伤口深可见骨。
他来不及处理伤口,捂着被掐成青黑色的喉管,嘶哑着嗓子喊:“让川!”
倒在旁边的两人一上一下叠着。
岑让川从背后用手臂死死勒在守村人脖子上,额角青筋浮起,因职业需要常年搬动重石上的手臂肌肉线条顿显。生死关头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守村人被她箍地翻白眼,手臂折起正要给她几个肘击,刚往上提聚力,手腕上马上感到传来冰冷湿润的束缚。
犹如蟒蛇鳞片紧贴在皮肤上寸寸收紧,力道大地像要掐断他的双手。
“嘎吱吱——”
骨头拧断的动静落在三人耳边。
岑让川仍在和鲛人一起使劲,企图在这宅子内弄死守村人。
许是知道她们也起了杀心,守村人不断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秒针在墙上“滴答滴答”走着。
“唔——唔!”
守村人在她们合力围剿下失去挣扎的力气。
终于,他逐渐不动。
如同被割断脖子放血的家禽,抽搐着没了生机。
见他这样,鲛人慢慢放松警惕,鱼尾力道不知不觉松懈。
岑让川也快脱力,缓缓放开。
就在这时。
瘫在地上的肮脏手臂抬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后肘击!
“咚!”
“啊!”
重物陷入皮肉的闷响。
岑让川痛地冷汗“唰”一下濡湿底衣,捂住左腹肋骨疼得满地打滚。
守村人抓起长剑,眼看就要朝她刺来。
“让川!”鲛人急急冲上来护住她,鱼尾对准守村人背后重重一击!
“砰咔……咚隆!”
守村人被这力道拍得往前冲去,砸翻红木桌椅,各种电子产品杂七杂八物件摔碎在地,狼藉不堪。
岑让川缓过气来,扯下腰间金藤扶着花架站起,她被激起血性,眼中俱是升腾起的杀意。
还未等她动手,守村人捂住流血不止的额头缓缓站起。
他的血不是鲛人这般蓝,也不是银清那样绿,而是鲜红。
动物一样的鲜红。
岑让川鲛人都不由一愣。
守村人盯着她们,粗喘着往窗户方向移动。
她们站在原地,死死盯着他。
“你先对不起我的……”他说话了,嗓音也和银清一模一样。
岑让川呆呆看着他。
鲛人觉察到不对,看看他又看看岑让川,想问些什么,但场合不对他又闭上了嘴。
“你想给他自由,他又真的能自由吗。”守村人已经靠近窗户,冰冷注视她们,“他又真的是原先的他吗?”
“你什么意思?!”鲛人忙问。
他并不常呆在银清身边,有些事他早觉得不对,又觉不出哪不对。
“嘁,你护着她,但银清迟早有天会把你宰了喂她嘴里。”守村人知道自己伤重,再不走这两人怕是会追上来。
他丢下这句,从窗户翻出。
一人一鱼果然追了上来。
可他好似早已熟悉宅子地形,三下两下从后门逃走。
追不上的二人只能对他背影干瞪眼。
第127章 桥·-陆-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血怎么是红的?”
两人异口同声发问,问完又望向对方。
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鱼尾被划伤,渗出的清亮蓝色血液覆在上面,凝结出胶状。
岑让川外表看不出区别,内伤却严重。
她肋骨不知道是不是被守村人捶断,现在呼吸一口气都疼。
惨。
都挺惨。
“分裂久了,有些会越来越趋近于人。”鲛人主动解释,“你现在接触的只有我们几个稍微特殊些的,银清私底下也解决了很多,他们的血就是红色,埋入地下用来供养银杏树。”
一想到树下堆满待分解的尸体,岑让川不禁望向主屋小楼方向,想象底下尸山血海,树根扎入尸体内脏,吮吸他们养分,直至变成烂泥。
尘归尘,土归土,结束作为分身的一生。
“你呢,对他说的话有头绪吗?”
“第一句话有……”岑让川心虚地不敢把头转过来,“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上辈子我确实对不起……咳,银清。”
“上辈子?”鲛人利用鱼尾蛇行至翻倒的桌椅旁,搬起红木椅放在她面前,摆明是想让她仔细说说。
“上辈子你娶赘夫郎我想想,没有十个也有二十,不过时代背景不一样,银清想跟你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纯粹痴心妄想。除去这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那就只剩你杀了他那件事。你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他现在走不了,被枷锁锁着,其实也是前世,我干的……”
“……”鲛人沉默。
消化半晌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啊?!”
万事万物皆有联系。
她这辈子过得不顺也是千年前种下的因果。
银清作孽已经在偿还,而她又何尝不是在还前世债?
鲛人一把将人摁坐在椅子上,取出一篮子小零食,用鱼尾将人圈起来后撕开薯片塑料袋,怀着热切八卦的心:“请开始讲你的故事。”
就差拿个话筒给她。
到底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反正迟早都会知道。
岑让川理了理思绪,决定从博物馆遇到自己前世残魂开始说起。
她说起银清真正死因,的确是被她所杀。当年为了平息巫蛊舆论,内忧外患下她焦头烂额。银清不肯收敛锋芒,不仅掺合朝堂还要掺合后宫,告状参帖一封接一封落花似的落在桌案上。
争吵、置气、冷战。
虽然不喜他,但他的才华出众到底让帝君不忍。
她想出计谋后未与他通气就杀了他,转头拿自己续命用的鲛人血放进了棺材。只待下葬三日后,机关启动,他会饮下鲛人血复生。
不必再困在世家规矩里。
不必被囚在繁丽牢笼中。
也不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那时只是没有她,他会彻底迎来真正的自由。
如果中途没有盗墓贼偷窃,致使机关移位未能重启,一切本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说到这,鲛人幽幽来了句:“你想的是挺美,但忽略了他的心思。没有你,宫里宫外又有什么区别,鸟笼换猪笼。再极端点,他怕是能设计入宫悄悄吊死在你床头。”
“……不,不会吧?”岑让川汗流浃背。
鲛人冷哼:“接着呢,你继续说。”
接着……
就不太好说了。
岑让川上次说到这,银清估计是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不太好便不肯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这样他就可以欺骗自己,继续呆在他为自己织就的爱笼里,靠回忆里那点特殊活着。
可上位者若是真的爱他,又怎会让他身披枷锁,困在这片地方长达千年。
直到她转世出现在此,成为新的转机。
银清死后,帝君凭着最后的一丝情谊追回尸身。
等到舆论平息,她从妖族那听说了个能延续国运之法。银清生前八字能对上,她担心自己死后国家不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尽数杀死下葬。
利用巫蛊之术,把银清作为阵眼,彻底将他做成镇国尸椁。
永生永世将他锁在这,不得自由。
帝王无情,亦如苍穹,反复无常。
她以为他已经死去,根本没想到他会附身在银杏树上重新活过来。
“他执念太深,不论你留下的机关有没有重启,只要他还有意识,用尽手段都会重新让自己活过来。成魔成妖对他来说都无所谓。”鲛人忍不住叹气,“你不知道,你留给他的鲛人血让他更疯了……你死后……”
鲛人犹豫要不要说,总觉着这是银清的私事,说给岑让川不太好。
“我都跟你说这么多了,你说吧。”岑让川惆怅道,“反正都是上辈子的事,我没记忆,又不会拿你怎么样。”
“那我说了……”鲛人咽口水,“他爬出棺不久就把你前世那些还活着的老情人都宰了,包括你最喜欢的那条鲛人……他把鲛人骗上岸,剥皮虐杀,饮下鲛人血才分裂出的我。所以,我才有一半鲛人血,无法与他融合。”
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在这刻揭晓。
银清那么多分身,都能轻而易举杀死。
唯独鲛人平安活到现在,除去他不谙世事跟咸鱼没什么两样,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鲛人思索道:“其实我也想过,会不会是银清杀孽过重,才会沦为如今这样……”
杀孽过重……
如果世人生存于世,做出的每个选择、每个举动都有架善恶天平,前世做下的恶无论如何轮回都会付出代价。善恶砝码歪斜,等罪恶压垮善意,杆秤落地时,就是清算之时。她们都欠着对方,爱恨交织下已分不清谁对谁错。
命运无声,创造无数巧合让她们纠缠不清,成为彼此的宿命中的难分难解。宛如凌乱不堪的金银链条,生拉硬拽只会断开,残余部分依旧陷在大团乱麻中。
“当!”
铁盒落入雪地,蹦出金属器械。
岑让川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养老院门口。
还没看清发生什么,眼前有米色划过,馥郁焦木味扑来,毫无防备就充斥鼻息。
寒冷刹那消散,她被撞地后退半步,肋骨上的疼正在告诉她自己此时的勉强。
岑让川疼得龇牙咧嘴,硬是一声不吭。
要是被银清看出来,指定又要多生事端。
她可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经拿到进入墓室的办法,只等哪天把他支远些自己再进去。
银清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欢喜地抱着她,声音都透出几分雀跃:“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啊,他们说,你拿着花在外面站了好长时间。”
她和鲛人清理完老宅残留的痕迹,鲛人撕下鳞片放进她工作室后又敲诈了上千块的零食大礼,做完这一切岑让川才出的门。
路上路过花店,看到银莲花那刻她不假思索进门买了一束带给他。
岑让川将这下意识的举动归结于心虚和愧疚,伸手轻拍他宽阔的背,随口哄道:“估摸这时间你也差不多忙完,我就来了。给你买的,喜欢吗?”
银清放开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沾染糖霜般清甜。
他接过她递来的花,不期然注意到她手心磨破的痕迹,融化的眉眼又渐渐冷下。
“你怎么受伤了?”银清拉过她的手,细细去看。
像是抓着绳索太过用力摩擦导致。
想起她昨天说会去孤儿院,顿时冷下眉眼:“哪个小孩闹的?他跟你道歉了吗?为什么不处理下?”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
岑让川不动声色抽回手:“没事的,小伤,都没流血。”见他脸色依旧不是太好,又加了句,“这不是来找我们小岑大夫了吗。请问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呢?”
说完,她故意凑近,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冰凉的吻随即落在他脸上。
两人姿势亲密无间,背后顿时传来义工们的起哄声。
“哇哇哇,杀狗了喂!让川,上门接送也不是这个接送法吧,小岑大夫还没看完病人呢,这就来抢人啦。”
银清脸上霎时晕染绯红,从耳尖蔓延至脖颈。
“这就害羞了?”岑让川笑眯眯地抚摸他额前微凉碎发。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对他做这么亲昵的动作。
银清羞涩得撇开目光,拉着她的衣角,慢慢把脸埋进她肩窝,只露出两片通红的耳朵。
他鲜少这样。岑让川任他撒娇,左手从羽绒服内探入,按在他背脊上,以她们才知道的亲密姿态半拥着。
她清清嗓子,憋笑说:“咳,别喊啦,再喊他要跟我跑路了。”
起哄声更大了。
连银清看诊过的老人家都起身站在窗边门口看热闹。
银清恼羞成怒:“别喊了!哪有你这样的。”
以前总是遮遮掩掩,不想承认和他的关系。
现在也不过渡一下,就和其他人一起光天化日调戏他。
“好啦,那你去忙,我在车上等你。”岑让川又侧过脸亲了亲他下颌线,“晚上喝点酒吗?小岑大夫。”
银清瞪她,重欲的人这会扮演起矜持:“不喝,喝酒伤身。还有两个老人,我看完她们就来。现在不许你碰脏东西,等我过来帮你处理。”
“那小岑大夫得帮我开车门了。”
“光喊小岑大夫,没点实质就冠你姓氏?唉呀,你觉不觉得我手指上缺点东西?”
车门打开,银清连同花束和人一块揽进驾驶室。
岑让川看不清他神色,但知道他想要什么。
“祈福牌攒齐,我们考虑结婚?”
如果这是她上辈子造下剥夺他的生命与自由的孽缘,那么这辈子她愿意偿还他所有。他的阴暗与不安,统统由这辈子的她来慢慢抚平。
银清愣住。
他本意只想讨要一对情侣戒指,却没想到……
结婚?
结婚……
结婚,是成亲的意思吗?
“快去吧,小岑大夫。我只是提议,你考虑好再说。”岑让川拂开他面前碎发,轻轻往外推,催促道,“别磨蹭,快些解决,时间来得及的话我还能带你去喝个下午茶。”
“嗯。”银清恍恍惚惚应了声,恍恍惚惚往养老院里走,恍恍惚惚思索她刚刚说的话。
耳边听到众人嘻嘻哈哈的友善哄笑,他恍若未闻。
雪花擦过耳畔,融化成水,在耳垂下摇摇欲坠。
终于,那滴水承受不住,落在脖颈。
霎时,世界寂静。
湿润凉意将他的神智从恍惚中拉出。
众人望着他,慢慢噤声。
银清抬起头,碎螺钿般洁白雪花从妆匣扬出,如薄纸似的贝片反射天光跌落,片片五彩斑驳,像多年前一场永不可能实现的梦境。
那些薄光倒映在琥珀色眼眸,干涸深邃水潭渐渐溢出剔透水色,直至浸润纤长芦苇荡,流过泛光白玉层。
螺钿融化在水色中,从潭边下坠,落在雪地上,砸出小小圆坑。
一滴。
两滴。
三滴。
……
好漫长的等待。
他等这句话……
等了上千年的时间。
不作数的婚书,褪色的红布。
他厚脸皮讨教府中女眷,笨拙绣着二人嫁衣,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幻想她们未来。最终,等来的是退婚书。
她无数次告诉他,她不爱他。
无数次抛下他,作践他……
他却执拗等着这句话。
“祈福牌攒齐,我们考虑结婚?”
“快去吧,小岑大夫。我只是提议,你考虑好再说。”
银清,结婚吗?
银清,成亲吗?
往前行进的脚步停止,他霍然转身,雪层划开,露出底下深灰色地面。
“岑让川,我愿意。”
他愿意,他早就愿意。
银清抿唇凝望她,控制不住微微发抖,指尖掐进掌心,寸寸陷入肉里。
岑让川惊讶望去,骤然跌入他水光粼粼的眼。
她下意识问了句:“你怎么哭了?”
“你别管,你刚才是不是问我,愿不愿意成亲?”银清死死盯着她,生怕她反悔。他张开冻得僵硬的牙关,嗓音嘶哑,“当着他们的面,你不能反悔。”
银清想,自己给她一次反悔机会。如果她只是开玩笑,那就算了。
不过是往早已残破的心上再添一剑。
他早已痛习惯。
又算得了什么。
银清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但看到她从车上抱着花重新下车,随手扯了根柳树枝朝自己走来时,眼泪控制不住肆意流淌。
不要让他失望。
不要再拒绝他。
求求你。
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祷告,岑让川拉起他的手,把花放进他怀里。
柳树枝在他匀称修长的无名指上比了比,不到半分钟,已经做出一个尺寸合适的戒指。
“过两天再给你做个正式点的,你喜欢什么材质?翡翠、彩色宝石还是珍珠钻石……”她话没说完,银清已经抱着花拥上来。
只听到他哭得沙哑的声音:“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你做的这个,也喜欢。”
岑让川忍着肋骨疼急忙回抱他,脸上还要装着没事人。
银清忽然流泪,众人正不知所措。
现在看到这两人拥抱在一块,更是懵了。
一把花、一个柳树枝戒指就可以把小岑大夫哄到手了吗?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围观众人循声望向二楼。
已经老得没牙的老奶奶慈爱笑着,被义工扶着给她们鼓掌。
顿时,稀稀拉拉的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逐渐响成一片。
已经历过数十年风霜的老人们听到动静,陆陆续续从屋内走出,看到她们不由露出笑意。
岑让川快被他抱得吐血,眼皮疼得抽搐。
她赶忙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替他拭去泪水。
“快去完成你今日义诊,我就车里等你。”
“那……你不许反悔。”
她随口糊弄:“好好好。”
“要发朋友圈和云来镇大群。”
“……”
这个,再考虑考虑吧。
第128章 桥·-柒- 烈酒入喉,辣果然是痛……
烈酒入喉,辣果然是痛感。
酒精成了导火索,在喉管里点燃一长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炸得血肉模糊,燃烧过后酒气上涌,蒸得他面容发烫。
“让川——”银清头脑已昏沉,拉长音调,从长椅那头挨近。
今夜雪停,灰色棉絮被似的云层蒙盖整片夜空。
到后半夜时,一小团白色棉絮塞入,晕出湿乎乎的圆亮。
月色洒下,灯光关闭。
宅子内寂静无声,唯有几乎感受不到的浅风擦过发梢。
玉簪箍不紧长发,柔顺散落在指尖,落下长长黑瀑,发尾卷曲,湮没她的手背。
焦木味铺天盖地席卷,呼吸间全是他的气味,隐约能闻到些清冽酒气。
“在这,慢点,身上药干了吗?”岑让川扶着他挨在自己身上。
微光下,他比月色还要清冷几分的容貌靠近,眼中云雾渺渺,已是醉意朦胧。
酡红从白玉下渗出,晕染出桃花似的秾丽艳色。
岑让川低头看他,正好对上他浅琥珀色双眸。
银清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伸出手慢慢描画她的轮廓。
她没有阻止,单手解开他上衣盘扣去看他的伤。
即使光线不好,岑让川也能看出他身上灼伤半点没好。
怎么回事?
这次好得也太慢了。
岑让川皱眉,低头翻开他衣领,借着月光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结果眉心上不期然落下又轻又湿的吻。
“让川……”他又轻声喊了她的名字。
“在这。”她又往下解开两个盘扣,眉头愈发紧皱,“你伤口还能愈合吗?”
银清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根本没听清她问了什么。
他感觉到她微凉指尖摁在胸口,主动剥开衣服把自己送到她面前:“你要吗?怎么做都可以。”
“……倒是不用。”岑让川连忙给他重新扣好,边扣边问,“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好?”
“嗯……不舒服……”他勉强听进她的话,“伤口疼,胸口疼。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额头也有点疼,给我吹吹好不好,让川……”
额头也有点疼……
想到守村人被她和鲛人联手打得头破血流,岑让川立时心虚。
趁他醉着听不出她话里不对劲,岑让川试探问:“为什么额头疼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今天太冷,风大吧。”银清嫌这姿势不够亲密,伸手搂过来,整个人几乎倒在她身上,“让川,让川……”
他一声接一声喊她。
岑让川不明所以,却也是耐心地他喊一下她应一下。
银清担心她烦,又喊了几声后才渐渐安静。
过了半晌,岑让川以为他睡过去,正要起身把人带到床上睡时就听到他说话。
“让川,你喜欢什么图案?鸳鸯、蝴蝶、牡丹……龙凤呈祥,你会不会觉着太土?”
“图案?”岑让川摸了摸他冰凉的手,“我抱你去床上,没那么冷。”
“不去……等会再上楼做。你喜欢哪个图案,你告诉我。”银清误解她的意思,执着于图案的问题。
“都行。”她随口敷衍,伸手用力把人抱起,“不去床上,就去你躺椅上。”
银清来了脾气:“不去!你告诉我,告诉我。”
醉鬼真是难伺候。
岑让川扫了眼桌上杯盘酒盏,哄他说:“蝴蝶,我喜欢蝴蝶。不喜欢床也不喜欢躺椅,那先坐楼梯上好不好?我先去收拾。”
“不行,我去收拾。你不能干这种事,我来……”说完,他挣扎着要去收拾。
岑让川赶紧拦住他,把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他拉到楼梯,哄了又哄。
他迷蒙的双眼望着她去把桌子打扫干净,脑子已经停止转动,稍微想一下都疼得厉害。
她给自己喝的什么酒……
为什么这么烈……
银清热得解开盘扣,轻喘出声。
岑让川收拾好装下酒菜的杯盘,折返回来,拿起七十度伏特加,已经见底。
她隐晦地扫了眼窗外。
银杏树下石桌旁,银白长条身影趴在石凳上,捂着嘴干呕,又不敢出声,朝她晃晃手机。
岑让川回头去看银清,他还在盯着自己,她笑了笑:“等我下,就来。”
银清不点头也不摇头,像具漂亮的雕刻品,孤零零地被丢弃在木楼梯上。
寒凉冬风从缝隙透入,吹起他披散的长发,无端多出丝丝缕缕的槿艳鬼气。
岑让川又看了他两眼,抓起酒瓶绕过屏风佯装是去丢垃圾。
她借着银清看不到自己这空档,拿起手机看。
[鲛人:他还清醒,但不多。别再灌酒,我要吐了。]
[岑让川:好的,接下来把你感官关闭。]
[鲛人:?]
[鲛人:为什么?]
[岑让川:少鱼不宜。]
[鲛人:???]
岑让川放下手机,怼着瓶口含住最后一口酒。
辛辣烈酒充斥口腔,如果没有加入果汁调和,跟工业酒精没两样。
她为了灌醉银清,试出他酒量,直接上超市里的最高浓度。
别看银清现在百依百顺,但他的防备从未减弱,她只能这么做。
银清不是人,体力方面她不占优势。
调虎离山计一旦被他看穿,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只能靠着结婚这个说辞让他沉溺于情爱,用酒精麻痹他的神智,拉拢鲛人成为她的同谋,试着让他放下心防。
祈福牌被烧毁大半,枷锁缠身。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银清死后经历的上千年时光是前世自己和银清都无法知晓清楚的大段空白,万一祈福牌收集齐,他仍是逃脱不掉……
岑让川有一瞬攥紧瓶口,想到银清还在等自己,她又放下,绕过屏风往外走去。
雪地反射月光,冷色调光芒洒入屋内,照亮门口角落。
岑让川忽然就想起第一次来这时,主屋小楼还是黑漆漆的,不仅黑还闹鬼。
银清因分裂过多分身连话都说不出就被自己吃干抹净,问他名字,他用的是另一世界的文字,翻译器都无法识别。
现在两人在一起,屋内屋外都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暗戳戳嫌弃红木家具土得掉渣,坐起来不舒服,他不动声色往里添置抱枕靠垫,桌旗盖布,还做了许许多多摆件,改善居住环境。
不得不说……
这个行为,有点像雄鸟筑巢,费尽心思吸引雌鸟注意。
岑让川想笑,看向不远处的银清。
他靠在木柱上半阖眼,盯着地上飘动的尘灰。
羽绒服褪去,单薄中式衬衫挂在他身上,隐现出伤痕形状。
衣摆下,双腿微曲,赤脚踩在地板上。
周围深色围拢,唯有他面前有光。
岑让川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未等银清反应过来,她已经含着酒吻住他的唇。
辛辣渡来,是熟悉的温热气息。
银清迷迷糊糊眨了下眼,想要看清她的脸,可越是想要看清楚,越是模糊不清。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抚过喉结,似在玩弄玉石,轻刮揉弄,用尽调情手段。
他不太情愿地松开牙关,放她进来。
河流奔赴幽深之地,沿途擦出灼烧。
“不……”银清眼底辣得浸出水色,“不喝了……”
“好。”岑让川应得爽快,“那要不要?”
银清想了想,实在转不大动脑子,愣愣盯着她看,也不动作。
岑让川注视他神情,从他双眼到他被酒水浸润的唇。
不薄不厚,唇珠圆润,是在画卷上都会刻意描摹的部分。若是画师画技不好,挑选错颜色或是手抖,都会毁了这点淡色水红。
“银清,你很好看。”
原谅她词汇如此匮乏,如果文采好,光是用文字描绘岑让川能写出一篇长文。
她这样认真看着自己……
银清忍不住开心地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慢动作扑过来说:“我明天,要给我们绣嫁衣。蝴蝶……蝴蝶好,双宿双飞,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会再有别人了对吗……”
他喝伏特加喝得上头,连动作也肉眼可见迟缓。
心中遮掩不住的忐忑从眼里流出,不安的情绪如同绕在指节上的丝线,稍稍用力,就会割破皮肤淌出。
岑让川点头,慢慢拧开他上衣盘扣:“嗯,就你一个。”
“以后也只有我一个?”银清执着地问,“以后的以后,也只有我一个。”
“是,只有你一个。”
“也不会再有事瞒着我?”
岑让川犹豫一瞬,旋即掩饰好自己底气不足:“不会。你……想要吗?”
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银清摇摇晃晃起身,分开双腿倒进她怀里:“想……又不是太想……”
这是什么模棱两可的回答?
岑让川吻了吻他腕骨,试探拉开绳结,深入缎面下看不到的暗处。
“嗯……”银清干脆趴在她身上,“我没力气,你慢点弄……”
这不是想要吗……
岑让川还想着他怎么转性,银清又来了句:“这次做完,直到成亲那天,不能再做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我们没成亲就日日宣淫,理法何在!”银清气得咬她,“当初没名没分跟你,多少人暗地里说我狐媚子似的只会勾引你到床上。讽刺我完璧归赵,骂我不知廉耻……可是明明,我才是你第一个提亲的夫郎,也是你家指名道姓说要林家三公子……”
他被勾起伤心事,语无伦次说了许多。
更多的,是在埋怨她,把他当外室一样养在宫内,名不正言不顺。
岑让川终于听出哪不对劲,结合从前听到的不由疑惑:“我前世不喜欢你,按理来说不会碰你才对。”
银清不说话了。
她们第一次做,是他下药把人从正宫屋子里引出,宿在他房中。
第二日,满脖子吻痕出现在她皇夫面前。
哪个男人能容忍他这么挑衅?
在宫殿前跪了两天两夜,名分没捞着,腰疼腿疼跪了许久才好。
这段历史他怎么可能主动说。
难道光彩吗?
银清断不可能据实交代,好在他现在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这件事如鸟儿扑扇翅膀,羽翼丝滑擦过树叶便消失不见。
借着酒劲,他絮絮叨叨发泄情绪,从以前说到现在,越说越生气,又抵不住她带来的快意,嘶哑着嗓子求她快些。
“今天时间有点短?”她不确定地问。
银清早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耳中糊满浆糊,昏昏沉沉陷入欲念编织大网。眼角泪水不知是太过伤心或是未得到满足,滴滴落在她肩窝。
酒精作用下,他控制不住颤抖,粗喘着弄脏她手心。
原以为是结束,没想到还在继续。
鲛人无语听着小楼内活春宫,默默挪远。
七十多度的酒一杯下去已经要命,银清整整被灌了一瓶。
鲛人承受着连带副作用,像野猫埋粪,挥着花铲给自己在花圃里刨个坑,将胃里零食一股脑往坑里吐。
他受不了了,他要离家出走!
好事轮不着他,坏事每次都有他。
鲛人怨气比鬼还重。
苦等两个小时,听着自己主体低吟呻吟,堵上耳朵,感官又不自觉连同,他只能在后院吹着冷风乱转。
好不容易等到主屋小楼声音渐止。
岑让川匆匆赶来,焦木味简直要把她腌透。
鲛人无语看她,把自己鳞片交到她手里。
岑让川尴尬接过,没敢看他。
二人沉默走到银杏树下,欲言又止。
最后,岑让川还是选择闭嘴,动作敏捷上树。
鲛人抬头看她,不经意间望见她手上残留,忍不住吐槽:“你就不能洗干净再过来吗!”
“……”岑让川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看了眼自己的手,羞恼出声,“这是残留的洗手液!”
“噢?哦……”鲛人移开视线,耳尖也烧了起来。
“东南方向在哪?”岑让川又加了句,“银清说的,往东南方向跳。”
“别听他的,往东南方向跳就只能进金库地库,进不了墓室。除了东南方,都可以跳。”鲛人伸手给她指明方向,“后院你工作室就是东南方。”
岑让川点头,调转方向,深吸一口气,猛地往下跳。
第129章 桥·-捌- 坠落感像夜里做过的梦……
坠落感像夜里做过的梦,从高楼大厦顶端,踏空云层一跃而下。
似就在她从树上跳下那刻,作为一把利剑捅破装满空气的气球,窟窿自脚下喷涌而出飓风,吹得她头皮都隐隐传来撕裂感。
四周黑暗,在穿过土层后迅速被铺天盖地深色包裹。岑让川从一开始失重带来的惊慌到现在适应,时间连她自个都觉着短。
不知过了多久,见不到底的深坑总算亮起几许灯光,明明暗暗,像带着辐射的夜光矿石,嵌在那不动。无规则荧光越来越近,她盯着最大最亮的那颗看,发觉有些不对劲。
亮光一闪而过那瞬,她终于看清那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分身尸体。
层层叠叠,牢牢嵌进黑暗中。
岑让川在半空中猛地转身,再去望时,流萤聚集似的亮光只剩鸡蛋般大小。
她想着错身而过的霎那,腐朽尸骨附着的皮肉或是像碎瓷片或是像纤薄纸张变得破破烂烂,露出内里团作骨架的树根。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在发亮。
想回去扒开看看。
念头刚起,她就落进一个湿乎乎的怀抱。
岑让川下意识搭在那人脖颈处防守。
“你干什么!”鲛人发出惊恐问话,吓得直接把她扔出去。
“噼里啪啦”响起一长串金属碰撞声。
堆成小山般的金元宝金叶子往外散溢。
岑让川:“……”
她刚要骂人,爬起来后不由被身下金灿灿灼伤眼球。
等等,这些……
是金子吗……
注意力被分散,她捏起其中一个手掌大小的金元宝用力咬了一口。
“是金的!别咬。”鲛人知道再不把她从金山银堆里拉出来,指不定她就要住这了。
“等等,银清不是把金子变现给我转了上千万吗?!”
为什么他还有这么多私房钱!
岑让川抬头去看,这地方仅点燃了几根火把,视线所及处占地面积只比老宅少一半,金子储存量比她上次看到的还要多。
“你上次到的只是第一层,这有好几层,你上辈子给他的赏赐和他的家产都在这了。你给我起来!别扒拉,再不快点他要醒了!”
岑让川恋恋不舍从金子堆上下来,没忍住拿起一片金叶子:“这个我带走行吧?”
“……你是漏财命,银清计算好你能承受的范围才给你的钱,多给多漏,少给少漏,你自个想吧。”
言下之意就是你最好识相些,这的财物你可以带走,但怎么个用出去的法子就不知道了,有关命运的事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靠着卜卦占出前路,更何况她现在还不让算。
岑让川听完,默默放下,眼中全是不舍。
鲛人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要和他成亲了吗,再过不久这些也都是你的。有了他,还能替你兜着。你俩一个像筛筐一个像不锈钢盆,倒是绝配。”
岑让川梗住,她利用结婚这件事让银清放松警惕,倒是还没想到这茬。
“快走,我带你去墓室。”鲛人焦躁地甩甩鱼尾。
银清不知是不是睡着,关闭了感知,他不想再拖,催促岑让川。
明明是冲着墓室来的岑让川却问:“我和他上辈子的婚书在哪?”
“就在墓室,有关于你的一切都藏在那。”
“嗯好,我去拿婚书。”
鲛人不解看她,二人对视,他皱眉看她半天,终于反应过来。
“那我带你去拿婚书。”
金库东南方向有个旋转楼梯,直通地下。
库房内没有灯,她盯着鲛人使劲蹦上扶手,跟玩滑滑梯似的滑下去。
油灯在他手里摇曳,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依靠着那点光,仅看清地库边缘除去散落金银,还有昂贵的布匹面料、熏香首饰,其余的随着鲛人滑落地越来越快,已是模糊成杂乱色块。
她快步追赶,耳边渐渐能听到水流声。
木壁不知道从某段开始变为石壁,攀爬着密密麻麻的树根,触摸上去潮湿地能摸下一手水珠。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鲛人身边,脚下"哗啦"一声踩进水中。
岑让川瞪大眼睛低头看楼梯延伸进的地方。
怎么……会是水?
“这底下是暗河。”鲛人解释,“连接着云来镇,两个世界相接全靠这条河。”
岑让川已经有心理准备。
宅子外是现实世界,宅子内是平行世界,老宅围墙作为分界线,隔断两个时空。
她只是没想到,河居然是媒介。
“这。”有了水,鲛人移动速度明显加快。
靠着他手里那盏豆子般的小油灯,她跟着他往不知名的黑暗处行去。
冬日暗河是暖的,并不如何冷,踩着底下圆润河石,竟有种踩在巨大按摩洗脚盆里的错觉。往前看去,不远处又出现熟悉的荧光。
太黑了……
黑得岑让川根本看不清这有多大。
但尸骨嵌入墙体跟往墙上塞发光贝壳似的那般小,足以证明这暗河底下究竟有多阔大。
岑让川没忍住问:“那些分身为什么在发亮?”
鲛人已经见怪不怪:“他们或是魂魄还在或是五感还在,银清会把一些他不需要的剔除出去,比如,对食物的欲望。”
“等等,分身上有他的魂魄?”岑让川想到严父身上的气味,不禁开始琢磨。
“嗯,他分裂时痛苦就是因为每个分身都相当于是剥离他的某个部分。但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鲛人整理思绪,说出自己疑惑,“你刚来没多久那会,他当着你面分裂那次我觉得有点奇怪,守村人说的那句话更奇怪,我在想,现在的银清,会不会……其实是分身?”
鲛人这句话说出口,踩水声登时消失。
他回头和岑让川对视,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疑惑与震惊。
上千年时间,多少事湮没在历史长河。
她们不在一个时空,史书里对银清的记载也仅有一段话。
[林家之子魅惑君上,造巫蛊祸患,帝君将其斩杀,亡于冬雨。]
暗河水流声涔涔。
温热淌过小腿,平缓地不像一条河。
她们望着对方,过了许久鲛人才开口。
“我也是胡乱猜……你不用放心上。”
“你是银清分身,你有他一部分感知,甚至还有他分裂出的魂魄……”岑让川死死盯着他,试图找到刚刚一闪而过的灵光。
她身边交流最多的分身只有鲛人,银清不会主动说出前世的事,每次拿亲嘴造小孩打岔。她想知道银清以前的事,想知道残魂告诉自己墓室里的东西,现今存在这世上的只有鲛人。
可连他都说,觉得银清奇怪,很奇怪。
这种奇怪……
会不会是潜意识在告诉他些什么,又或是即将发生什么的直觉?
“你,为什么觉得银清不是本来的他?”岑让川试探着问。
鲛人眨眨眼,不知从何说起:“我比你回到他身边慢了好几天,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外河流湖泊里游荡。你知不知道云来镇有座桥建造当初……”
话还没说完,二人身后有道声音响起:“你们在这……做什么?”
“啪嗒"。
油灯掉入水中,顺着水流撞到她腿上。
岑让川眼疾手快,想去拽住鲛人尾巴,结果他溜得飞快,她只碰到他的尾巴尖。
滑腻液体附着在鱼尾,根本抓不住,只在她十指上留下满手湿滑液体。
四周重新陷入黑暗。
远处幽幽萤光鬼火似的指引入前去触碰。
在这极致的黑暗中,身后慢慢贴上来一具滚烫又散发着焦木酒气的躯体。
他拿着一块柔软,慢慢替她擦去手掌上的黏液。
等到擦干净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望着前方,耳边只听到水声。
“为什么在这?”银清温柔嗓音响起,握着她的手往他脸上贴。
岑让川能感觉到他纤长眼睫扫在她虎口处,痒地像蝴蝶行过。
可她不知道,银清手上拿着匕首,正对她胸口。
稳了稳心神,岑让川早知道这招行不通,到这也不过是试探。
她可不指望一次就能成,但她要让银清脱敏。
如果墓室是他的敏感点,那么她把他支得再远他也能赶回来,倒不如多踩两脚让他习惯。守墓的大猫总有一日会麻木,等他打盹,自己的机会也来了。
“我想进去,你不给吗?”她故意试探。
对面的人眼睛渐渐亮起金色光芒,冰冷望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成了他的保护色,巨大的黑豹不再隐藏自己,亮出獠牙。仿佛如果回答不满意,下一秒就会咬断她脖子。
他无声拒绝,甚至放下了她的手。
不能进,不可以进,里面藏着他太多阴暗面,怎么能让她看到……
岑让川知道他在拒绝,假意道:“上次你拒绝我,这次还拒绝?”
他不回答,她便接着说:“行吧,本来想给你个惊喜。你既然不给我进去,那你拿出来?”
“拿……出来?”握着匕首的手顿住,银清不解看她。
“对,我要我们前世的婚书,我想重新写一份新的,盖手印签字。”岑让川靠近,胸口却触碰到冰冷尖锐物,她一下子顿住。
那是什么?!
银清在刀尖触碰到她的瞬间松了手。
“咕嘟"。
入水声响起,接着"哗啦"一声,像是他把水里的什么东西踢远。
岑让川不动声色捂住刚刚被戳到的地方,似乎破了个洞,暗河带起的风正往里灌入。
“刺啦——”
明亮的火把燃起光亮,视野倏然清晰。
漆黑洞穴岩石上反射着光,墙体亮晶晶的,认真细看才能发现上面的晶石。
她们站在唯一高出的地面,远处荧光亮起的地方看似温和,却时不时现出漩涡,水面下暗流湍急。
岑让川低头去看旁边黑沉沉河面下亮起的冷光。
如果没看错……
那是一把……
“让川。”银清忙挡住她的视线,又变回平日里温顺模样。
黑暗怪物收起獠牙,用鼻尖蹭蹭她的脸讨好。
被酒气蒸红的面容带着笑意,掩下方才的一触即发。
他假装还醉着,靠在她肩膀上轻声抱怨:“你想要跟我说一声就好,这随时涨潮,下次你不要再跟着鲛人过来了,很危险。”
“那你呢?怎么过来了?”岑让川看清水里的东西,声音冷下来。
没人会对威胁自己性命的人无动于衷。
银清弯起的嘴角慢慢落下,想了想,小心翼翼圆话:“你不在我身边,我觉得有点冷,就醒了……”
“噢,有点冷,冷到你到处搜索我的位置?冷到你带把刀下来威胁我?”
洞穴内蓦地安静。
暗河涌动声落在耳边犹如千斤碎石砸落,将他们埋进即将开启战争的密闭空间。
火药味悄然弥漫,只等某一刻点燃。
银清企图蒙混过关:“我没有……你不在身边,又是深夜,我总该知道你在哪。我们就快成亲,不要因为这种事吵好不好?我去把婚书拿给你,你回去等我,等会我就来。”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
“除了墓室,其他地方都给你进。让川,给我留片地方,嗯?”
担心再追问下去适得其反,岑让川见好就收,心中却仍是耿耿于怀。
他居然拿刀对着她,还是如此锋利的一把刀。
她抽回手,语气冷硬:“我就在这等你。”
“……好。”银清犹豫了下,看到她脸色不好,不敢再说什么。
脚下藤蔓生长,阻断水流,将她圈在干燥的地上。
银清不等她再说些什么,转身往远处暗处走去。
鲛人已经带她走到中段,再往前去就是一大块黑色岩石。
银清走上河岸,看不清是怎么操作,就听到有石板移动的动静。
再去看时,人已消失在那片黑暗中,无影无踪。
岑让川低头去看围成圈的藤蔓,只觉银清太过棘手。
显而易见,调虎离山行不通,灌醉也行不通。
“小王八蛋怎么这么难搞。”她嘀咕。
电视剧里不都是一瓶酒就搞定了吗!
七十度的伏特加,两个小时激烈运动,野猪都该放倒了!
事到如今,还要怎么做呢?
第130章 桥·-玖- 还要怎么做。 ……
还要怎么做。
安眠药?且不说她弄不到手。
七十多度伏特加都没把人弄倒,她不确定安眠药有没有用。
热水浇树根?
真浇死了怎么办?
干脆一棒子打晕算了。
“打不晕,他又不是人。”鲛人幽幽出声,拿着冰块敷脑门。
这两人真是越来越像,舍不得对对方动手,就都冲着他来。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岑让川嘀嘀咕咕老半天,回过神来看到池塘边的鲛人,无力感顿时袭上心头。
投鼠忌器的滋味她算是尝到了。无论身心,舍不得伤他半点,打压控制的话她明明只要说出来他必定离家出走,可是现在她就是舍不得。
岑让川在宅子里想方设法把人支走,实在想不出来只能拿起外套出门,走走看看有什么办法。
出了门,上车。
听说他今天会在药堂,那她就去路过看看。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深深车辙印。
今早路边撒过工业盐,开车终于不再打滑得厉害。
她开到药堂远处停下,降下车窗,想知道他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今天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雪。
视线望去,堂屋内光线昏暗,需要开着头顶老式灯泡才显得亮堂些。
他没有坐在他惯常看诊的方桌前,也没有站在柜台后。
浅色衣衫单薄,安静地坐在窗边借着灯伏低身体,一旁小边几上放满彩色丝线。
一方绣架,暗色红布固定在面前,半截艳色落在他腿上。
匀称修长手指虚按在薄布,衬得双手愈发莹白。暗红晕光,指尖沾染几许淡色,如冬风吹落桃与雪,掉落春联纸。
银清神情认真,长发难得束起,动作优雅专注,金丝银线飞舞在他指间,像一道七彩细光凝聚,封存于红布。
他聚精会神地绣着,周身仿佛支开屏障,隔绝外界所有声音,一针一线慢慢绣出他想要的未来。和她真正在一起,被世人承认的未来。
岑让川望着他,胸口被酸涩浸透。
这是他等了上千年的承诺,现在却成了换取他信任的工具。
她明知道他的忐忑不安,执着等待自己给予他解脱,她什么都知道,可依然选择这么做,真的好吗?
想了许久,想得脑子疼。
岑让川干脆放下手刹,轻踩油门。
白芨拿着垃圾从药堂里出来,恰好看到远处一辆熟悉的车离开。
定睛去看车牌号,是岑让川的。
“诶……”她轻轻喊了声,又选择闭嘴。
算了,兴许岑让川只是路过。
丢完垃圾回来,从大开窗户外望见自己在绣蝴蝶的师父,白芨叹口气。
自家师父真是全能,连双面绣这只在电视上看到的技艺都会。
不过……他和岑让川真要结婚了吗?
还是他突然癔病发作?
岑让川说的模棱两可,求婚也没多正式,靠着义工们里的大喇叭宣传街坊邻居才听到点风声。
婚戒没有,信物没有,日程没有,要啥啥没有。
这两人把结婚这事弄得跟过家家一样。
白芨操碎了心,再过几天她要开学,这两人不会又整出什么幺蛾子吧?
想到这,她忍不住在窗外问了句:“师父,你们几号结婚啊?”
银清顿了下,眼中水光潋滟,白玉面容拂了淡粉般红润。
他不太好意思地说:“这要让川安排,我……听她的。”
一般这事不是男方安排吗?
白芨皱眉,想到二人之间相处模式……
还是老老实实工作吧。
跨过门槛,白芨忙着去盛后院熬煮的中药。
银清不自觉放下绣针,对啊,他怎么忘了问婚期?
基于昨日闹得不太愉快,一大早他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银清不太敢问,开始想着先怎么把人哄好。
边想边绣,时间又过去大半日。
瑰丽丝线在红布上绣出金银彩线交织的繁丽色彩。
画笔勾勒出的框架被丝丝缕缕填满,他的期待与心事绣入其中,成为埋入冬雪中死去的蝴蝶。
起初岑让川是没有注意的。
但那是枯枝丛立,白雪皑皑的荒地,斑斓红色如血豆落在雪层,格外引人注目。
她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只剩半片翅膀的死蝶。
岑让川站在那看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了难以抑制的难过,捡起一块锐利尖石在一棵树下挖了个浅坑,把这半片翅膀埋了。
烦人。
怎么能不烦。
银清固执地守着墓室门,祈福牌集满进度遥遥无期,灼烧伤痕迟迟未愈……
桩桩件件,让整件事陷入死局。
她本想试试嘴炮,结果显而易见。
要不是提前准备好说辞,那把刀说不定已经插在自己胸口发芽了。
究竟是什么玩意让他这么忌讳?
等等,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吗?
岑让川皱眉盯着被挖松的冻土,婚期临近,他真舍得?
还是,他有什么办法让自己变得和他一样长生,代价是生命?
胡思乱想一通,她起身慢慢往前走去。
要是小研还在就好了,多少能说说心事出主意。
苏叶太忙,这个时间段估计还要抱着她那只小白狗睡觉。
白芨年纪小,上学同时还要兼顾药堂看诊,晚上关门又要自学准备跳级。别看挺早熟,人情世故还是不大懂。
严森……
严森算了吧。
银清要是知道,绝对要跟自己闹。
岑让川叹气,银清哪都好,占有欲实在太强,他剥离自己魂魄的时候看样子丝毫未削减。
正想着,手机震动。
她拿起去看。
[严森:你怎么到这了?]
她不过是在脑子里过了下这个名字,这家伙就出现了?
[严森:你从河岸上来,我在上面。]
岑让川这才觉察自己现在是在两镇相交地界附近的河岸上,这修建了一长条滨江公园,临河处比公路低矮许多,稍不注意就看不到上面情形。
她抬头张望,在左前方发现打着石膏的严森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跟自己打招呼。
“让川,这!”严森笑着挥手。
无论何时何地,看到他都是元气满满的样子。
想起自己不久前拒绝过严森,他似乎已经忘了那回事,岑让川暂时可以放心跟他交流几句家常话。
“你不在家修养,到这做什么?”她站在底下,微微仰头看他。
严森找了个台阶,急步踩下,边走边说:“我爸最近在这搞工程,我过来打个下手,哎呀。”
岑让川眼疾手快冲过去揽住他,成年男性体重猛然坠落,差点带着她一块给大地之母磕个响头。
严森慌乱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她就松开了手。
“啪嗒"一下,坐碎冰层,无人行走的台阶登时布满厚重蛛丝痕迹。
“手滑。”岑让川毫无愧意地解释。
想起街坊邻居的传言,严森心梗了下。
他去看岑让川脸色,试探着伸手:“扶我下?”
“你起不来?”岑让川惊讶,仍是好心把他拽起。
这次她长心眼了,再不敢与他有任何亲密接触,下盘稳得都能踩碎石砖。
严森站定后偷偷觑她脸色,边拍去身上浮雪边装作不经意地问:“我听义工姐姐们说,你跟银清求婚了?”
岑让川瞥他一眼,见他不敢和自己正面对视,于是照实说:“嗯,求了,他答应了。”
然后就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她们面对面站着,眼睛却看向别处。
凛冽寒风刺骨,扎得脊骨密密麻麻的疼。
严森慢慢低头,胸口感受到的空与冷恍若一辆绿皮火车行驶在破损严重的轨道上,还未抵达目的地,钢轨在锈迹侵蚀下已经崩断,不会再有人来维修,火车将永远停留在这片雪地森林。
如果……
是他先来呢?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岑让川轻声说:“我喜欢他,之前拒绝你也是因为他这人实在小气,黏人还矫情,天天把爱挂嘴边。他是有很多缺点,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严森,下次不要再说踏你这条船这种话了。”
“你礼貌体贴、善良温柔,跟谁在一起都会幸福,不像太阳那样热烈,也不像月亮那样冷清,我们这些朋友和你一块玩真的挺舒服。没有谁是谁的真正命定,就算没有我,你以后也会遇到……怎么哭了?我还没说完呢?”
岑让川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抽出纸巾塞给他,无奈道:“你哭什么呢,咱俩认识时间又不长,哪有这么刻骨铭心,你哭得跟我欺负你一样。”
是啊,哪有这么刻骨铭心。
严森也知道她们认识时间不长,可是爱情也分先来后到吗?
如果那次他没有在车上故意激银清,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严森很清楚那个心底的答案。
不会。
她们之间的暧昧比他要来得早,来得快,时间上他已经输了。
从开始动心那刻,他就已经走上这条绝路。
严森哭得稀里哗啦,一张纸完全不够。
他也不想闹得这么难看,说不定这次后二人为了避嫌不会再见面,他的心事终是像冬日提前从厚茧里出来导致冻死的蝴蝶,还未来得及张开翅膀,寒风已经将它刮进雪层,剥下它的翅膀,任凭身体冻僵,直至与雪融为一体。
岑让川不得不拿出更多纸巾放在他面前,一包纸很快用完,他情绪丝毫没有好转。
自己真是作孽啊……
她叹口气,拉着严森去干净石凳上坐下,回自己车里又拿了包抽纸。
严森每哭完一张纸巾,她就抽出一张给他。
一个哭一个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气预报的雪如期而至,纷纷扬扬飘落。
岑让川顺手把他羽绒服帽子拉上,免得着凉。
严森终于忍不住说:“你总这样,让我误以为还有希望。真要拒绝我,你不能打我两巴掌再踹我一脚吗!”
岑让川惊讶望他,似是看着平日里乖巧的猫终于露出利爪。
这惊讶不过一瞬,她忍不住问:“你是m?”
“你才是!”严森狠狠抽了两片纸巾,语带哽咽,“每次拒绝我都这么狠,当面说你又委婉,对谁都好。小研还在时对她好,对白芨好,你对谁都好,就是个中央空调!”
“……中央空调?!”岑让川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么个评价,直接给气笑了,“我是中央空调你还敢喜欢我?咱俩都生活在镇子上,年轻人就这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要真对你说狠话,以后是不打算见面了?”
“是,不见面了!”严森硬气一秒,又抽了她半包纸巾继续哭,“银清这个混蛋,小学毕业证书都没有,我要告他非法行医。成天穿得花枝招展,有人性的男人都不会大雪天还穿成那样!可我知道,白芨离不开他,药堂离不开他,镇上的人都离不开他,他是真有本事……哇……”
说完,严森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岑让川无语看他,掏出塑料袋让他别乱扔垃圾。
听到的严森哭得更伤心了。
他讨厌她拒绝,更讨厌银清比他先一步,可他内心比他自己更为清楚。
不是讨厌,他不讨厌银清和岑让川。
长在荒地里的一株树,有人比他更早发现她的存在,每日欣赏她磅礴的生命力,他只是偶尔经过,不知不觉被她吸引停留。而那个欣赏她的人决定定居在此,筑起围墙每日悉心照料。
对比银清辛勤翻土培育,他不过是过路人,连为她浇水都没有做过一次。这样的喜欢怎么能冲破重围抵达她身边。
他恨的不过是自己迟钝。
岑让川压根没把严森的话放心上,她清楚他的心性,不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给他留面子。
只是这人哭声太吵,她听得脑袋疼,敷衍地安慰几句发现没效果,干脆闭嘴看他哭。
她想,成年人哪来这么多想不开,哭过发泄过就好了。
严森被她盯得开始还能毫无形象地哭,等理智慢慢回拢,他终于不好意思,渐渐止住。
“哭累了?”岑让川好笑地问。
严森不回答,却自觉把用完的纸巾丢进装满情绪的垃圾袋。
“走走?”她起身问。
他仍是不回答,却提着红色塑料袋也跟着站起。
鹅毛大雪落下。
人迹罕至的河岸遗留下脚印。
快走到尽头时,天色已晚。
两镇之间的缺口霍然出现,警戒线横杠在面前。未完成的建桥材料散落一地,挖掘机钻机之类的车辆停在一旁,黄土地几乎被雪覆盖,是停工许久的状态。
现在连白芨都要开学,年假结束,这时候还没动工?
“他们说桥桩打不下去,刚打下去没过几天就浮上来,不稳固。”严森吸吸鼻子,话锋一转,“以后还是朋友吧?”
岑让川点点头,眯眼去看从远处走来的一道人影。
还没看清来人,严森已经快步走上去喊了声爸。
她没注意到严父看了眼严森又望向自己的眼神,视线反倒停在他西装裤裤管上一小块暗红血渍。
寒风掠过,他身上的焦木味更明显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