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屏障【VIP】
贺兰琼枝无法自抑地低咳了两声。
眸中光华顷刻收敛,岑再思反握住她的腕骨,当即便要传送灵力回去。
“……不用,这是拆散印迹的些许反噬。”贺兰琼枝摇头,服下一枚补灵丹,面色苍白却淡然,她身后的大慈雪宫弟子们同样看起来并不算太紧张,只是流露出心疼神色。
看样子,这样的事情,贺兰琼枝确然已经做过了许多次。
“岑姑娘,先出去看看吧。”
她一时间无力结印,身后的另一位金丹期的女修上前几步,为她们重新撕开那道通往雪涯的空间缝隙。
月色未褪,风霜依旧。
“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思考。若一定要思考,切记闭上眼睛。印迹提高了你的……”
贺兰琼枝就站在她的身旁,声音起先还算清晰,后头却逐渐变得越发渺远,音量也忽高忽低。
“……岑姑娘,分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可着相。你眼中所见是真,记住,你眼中所见是真。”
弥散在大慈雪宫中的遥遥钟声余波终于散尽,岑再思所看见的情形已然与刚落下来时大不相同。
不,并非是用双眼“见到”的情形。
她的眼睛所看到的,分明还是那个在皑皑白雪之下一片寂静的大慈雪宫。然而,构建在她识海之中的画面,分明填满了冲天的五彩斑斓线条。
岑再思缓缓朝北转头。
钟楼的方向,一道粗得占据掉她四分之一视野的五彩斑斓气息直冲天穹。它的缤纷色彩实在怪异,时时都在流淌变幻之中。
气柱表面,一个又一个肆意扭曲的圈形图案以某种呼吸的节奏,不停扩散、消失、重建。
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地向上游动着。
那斑斓的多彩气柱,同时又分出无数细丝抛洒在漆黑夜空之中。它们纷纷扬扬地向下垂落,纤细无比的另一端飘忽着连接到大慈雪宫中每一个已经无法动弹的修士天灵。
不对。
岑再思听从贺兰琼枝的告诫,及时闭上双眼。
但哪怕闭上了眼,那些场景与图案似乎也仍存在于她的识海之中栩栩如生。
不对。
钟楼之中朝外喷薄而出的那个东西,那斑斓的、极具污染性质的无数扭曲圆圈图案,并非是自下而上地在游动。
她的感知出现了错觉。
重新看。
——那些斑斓的圆圈,分明在用某种均匀的速度,从上而下地,从那高远天外,下坠到了此世之间。
太恶心了,这个画面。
她难以忍受地朝后踉跄半步,有人抓着她的小臂扶住了她,那人说了什么,她一时听不清。
很快,水灵力灌入她的经脉之中,岑再思猛地一抖,似乎是在什么粘稠的地方憋气了许久才终于呼出这一口气。
她又用力闭上眼。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
“先天灵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原来只要这样看上一眼,便不言自明。
——它们是从天外虚空中,垂坠落入了三寻境中的天外混沌力量。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得都有些想笑,和越昙待久了,莫名其妙就在这种时候想:原来先天灵物的天,是天外虚空的天啊。
有人往她手中递了块长条形的绸缎,闻气味,应当是时时跟在她身边的祁白。
所有受到过正经宗门教育的修士都知道,混沌是一种与三寻境同时存在的原始物质。传说在很早很早的之前,三寻境鸿蒙初开,所有的生灵都尚未诞生,天地之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混沌之气。
混沌之中自分清浊,清者被提炼为灵气,浊者沉为魔气。灵气为正修所用,魔气为邪修所取。
三寻境中第一个诞生的,是条祖龙。
第一个诞生的,是只昭明。
祖龙吸食了大部分魔气,拥有漫长的寿命与坚固的躯体。
昭明吸食了小部分灵气,拥有了预知吉凶的能力。
所以在久远的上古时期,灵气多、魔气少,魔物与邪修向来都不成气候。
后来不知怎么,魔气渐渐地增多,原先式微的魔物与邪修也随之多了起来。
岑再思感到浑身的经络都在一抽一抽地跳动着,这种感觉不是疼痛,是兴奋,太过兴奋,它们几乎就要跳出她的身体。
但因为有贺兰琼枝散给她的印迹在,这种兴奋始终被死死框死在了她的皮肉之下,不可再进一步。
“你先回弟子居……
“不行。”这是祁白在拒绝。
是贺兰琼枝妥协加威胁:“祁道友,你身上没有我散的印迹,听不得。”
“哦。”
然后,贺兰琼枝对她说:“就是这样,每个尚未被烈的重回虚空的本能。”
一切都说得通了。
先天灵物们想要重回天外,但能够飞离三寻境的只有飞升修士。
好在它们天然地具备着某种“活性”,或者就是说“灵智”,可以寄生在修士身上,随着修士的飞升,一同去往天外虚空。
“难。
难怪她遇到的每一个先天灵物,都在想尽办法地吸引修士。
难怪,那个“系统”总是想尽办法地要让祁白去接触、去夺取那些先天灵物。
——因为它的一切行为逻辑,一切引导,都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倒霉宿主飞升,而是在第一步就将自己寄生的宿主引导成为宝珠灵物的寄生体。
按照它的故事,在悬珠秘境的最后,看似是“祁白”炼化了宝珠,实际是宝珠寄生了“祁白”。或者,说得更难听一点,实际是宝珠夺舍了“祁白”。
接下来,系统的每个行为,都是在帮助先天灵物“宝珠”吞噬其它先天灵物的力量,最终与它一起飞升天外虚空!
邓林那株特殊的桃树是这样,天律钟也是这样。
贺兰琼枝实在不必为自己五年前错信于应四而感到悔恨,因为这竟然已经是一个还算可以接受的结局了。
毕竟在系统的那个版本中,圣女将被宝珠夺舍的祁白带回了大慈雪宫,直接引狼入室,更是惨不忍睹。
倒霉的贺兰琼枝不管在哪个版本,都没能求助成功。
难怪照夜仙尊会说“系统”可以算是最邪恶的先天灵物,它在本质上与从这些意图寄生在修士身上与其飞升的先天灵物是一样的,甚至更为恶劣。
“祁白”、应四都根本不是也不可能是先天灵物的合作者。
只有系统与它们才是合作者。
只有天外来物与天外来物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合作者!
“它们重回天外虚空以后,是会发生什么?”岑再思低声问。
“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贺兰琼枝说:“但不能让它们回去。从三寻境去往天外虚空,会破坏屏障。”
“屏障?”
贺兰琼枝似乎有些语塞了。
她试图回忆昔年宫主是怎么同自己说的。
总记得宫主似乎是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讲了一通,边讲边替她梳头,嘟嘟哝哝。
“天外虚空都是混沌,混沌之中还藏着别的东西。”
她斟酌着说:“很庞大,很危险,没办法描述,也不可以被我们感知到,但那些东西就是存在着。
“它们被传播得更广泛一些的叫法是‘天外大魔’。
“上古时期的魔气暴涨,就是因为盘踞在天外虚空的天外大魔们发现了三寻境。”
“三寻境与天外虚空之间,隔着一层屏障。这层屏障让那些已经注意到我们的大魔至今没能下来,也是这层屏障将三寻境的气息隔绝,没有吸引来更多的天外大魔。”
“我也不知道屏障是什么,大概与飞升的前辈有关吧。等到真正飞升的那一日,就能彻底知道、彻底看清了。”
停顿片刻,贺兰琼枝又幽幽道:“至少已经掉下来的这些先天灵物是不能再让它们返回去的,只得将它们封印起来,或是看管起来,慢慢拆解其中的混沌气息,再分为灵、魔一气。”
“这枚印迹,原先是为了让宫主一脉承受住来自天外的力量,以拆解天律钟。但不知怎么,先前我总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一劫中。想着人都要死了,印不印迹的本也就保不住。不如散了,让大家明白一些。若是侥幸还活着,日后宫主花些时日可以再培养接班的修士,大不了我就不承袭她老人家的衣钵了。”
所以,无知无觉的修真界是被飞升先祖们层层叠叠保护起来的。
不管是什么,它们当然不可以回到虚空之中,它们想要回去,就会重新冲破那层层叠叠不透光的皮囊。
岑再思此刻也明白了悬珠前辈在日记中写到的“我还有没干完的事情”究竟指什么。
原来指的是她要将从天外掉下来的先天灵物一个一个封印之后再行飞升,与早一步去往那个地方的玑衡仙尊与灵枢仙尊再站到一块儿。
她也得到了彼时悬珠前辈曾经提过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悬珠前辈、玑衡仙尊,都来自于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到是天道将她们带来三寻境。悬珠曾在留下的日记中问:如果有人想要回去的话,应该怎么回去呢?
原来,答案是回不去的。
回不去,当然不能再回去了。先天灵物不能回去,她们也不能回去。不管是什么东西,重回天外虚空,都会破坏三寻境与虚空之间的这层阻隔。
好在悬珠前辈说自己亲缘淡薄,无牵无挂。
岑再思默默地想:若换成是她,只怕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哪怕母亲与父亲早早地因为魔潮而亡故,她在三寻境中的亲缘关系仍旧深重到无法割舍。
【冒昧问一句,你们三个是在这里罚站吗?】
岑再思的思绪当即一顿。
冷不丁的,自从照夜仙尊出面之后便酣睡至今的随身老奶忽地传音。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妹子,你识海里多的那个印迹碎片是可以帮助你镇定识海稳固神识减少混乱,但这玩意儿也不是什么锁血挂啊,不是说你有了以后就可以随便作死了啊。】
越昙的传音听起来有点死了,叹着气说:【下次再盯着那什么看这么久,提前跟我说好吗?我先找好一个可以寄寓魂体的风水宝地了,你再随便看。】
【嗯?】岑再思闭着眼睛传音:【照夜仙尊分明还在不远处的钟楼之中,越昙前辈你不躲她了?】
越昙冷笑:【那怎么办,睡着睡着就听到了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说有人在作死。】
岑再思:【那没办法。】
她重新睁开眼,适应片刻,又吞下枚定心丹。
先拍了拍祁白冰凉的手背,示意他解开封住的听力。
祁白掐诀。
“很多个坏消息里只有一个好消息,没法跟你细说。”岑再思就着变成青色的月光看了看祁白的双眼,想起他先前在小年山上告诉自己系统的故事时那种完全没法接受的神情,忽地说:“不过,退一万步讲,就算系统说的那些事情都真的发生过,也确实都不是你做的。”
是宝珠,不是祁白。
祁白好像松了一口气。
越昙很看不过去:【是不是有点太骄纵他了,怎么连这都能安慰。】
下一刻,岑再思又补充道:“你只是因为太弱,所以死得很早。”
越昙:【……算了,当我刚才没说。】
祁白弯眉一笑,“那也可以。”
只要没做违心之举,那也可以。
岑再思又回头看了眼被长老隐藏在雪涯风霜中的弟子居,对贺兰琼枝道:“我都明白了,叫上几位师妹,这就动身吧。”
钟楼并非她们可去之处,去外门,将无法动弹的弟子都救出来。否则,照夜仙尊与天律钟对峙的关头,难保天律钟不会通过那斑斓的细线从那些弟子身上抽取走什么。
第102章 万象归尘【VIP】
大慈雪宫,钟楼。
“她们已经在动了,把你的心吞回去。”
闻言,容安宫主略松开半口气,十指间紧紧抓握住的数百条灵力丝线却不敢有分毫懈怠。
她仍维持着单膝跪在地上的姿势,与身前足有她三人高的巨型黄钟对峙着。
这一对峙,已有五年。
原先倒并不至于落得如此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大慈雪宫世代都和天律钟耗着,耗到如今也能算是得心应手。
坏就坏在宫内的霍长老被另一灵物所控。
准确来讲,那人已经不再是霍长老了。
容安最开始发现霍知微有意频繁接触天律钟后,很快便出手拦下了她。几下交手,元婴修为的霍长老自然不是化神仙尊的对手,但交战之时她忽地张口,从中快速飞出一团不甚显眼的灰光。
容安两百年前才继任大慈雪宫的宫主之位,比起三寻境内的其余化神仙尊们而言,还算得上是个非常年轻的姑娘。
那团能够口吐人言、蛊惑心智的灰光是什么,她并不知道。但她发现,霍知微竟然已在那团灰光的蛊惑之下,被另一个先天灵物给寄生了。
她刚刚继任宫主那年,妖域降落天火,死伤无数的同时,引得原先潜藏于妖域地底的先天灵物破须索出世。彼时照夜仙尊与息川剑尊紧急前往镇压,将其留在了妖域。
谁能想到,两百年后,容安在宫中平日最是严厉较真的那个长老的体内见到了这东西。
霍长老此前确实曾去往妖域游历过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不与外界通人烟的妖域之中,解封了这东西的。
容安宫主连对她愤怒的机会都没有——破须索寄生了霍知微,等于霍知微早已死去。
两个先天灵物同时倾轧而下,容安觉得自己能撑到照夜主动找上,已属不易。唯一担忧,也就只有内外门中那些修为尚低的弟子们,还留在天律钟的影响范围之内被日日磋磨。
“……”
钟楼顶层,灵识探出。感知到大慈雪宫上下如今正飞快攒动游走着一片长了腿的金阙雷场,仗着化神修为的五感才能听清的隆隆雷声之中,那些斑斓的细线正在被一串一串地飞速*切断。
可以了。
照夜收回大部分灵识,格外无情道:“几个金丹小辈的心眼都比你多不知多少。”
半跪在地的容安宫主:“……”
骂完这句,照夜不再多说什么。岑再思既然已经带人解决了仅有的一点麻烦,她便也可以直接动手了。
规则之力这种虚无缥缈、不在五行之内的力量是多少有些难缠,加上另一个麻烦的破境之力,也不怪容安交手之后会被困住。
照夜冷冷盯着那位“霍长老”口中忽明忽灭的灰光,张口无声地说了什么。
她分明没发出声音,却又好像丢出了什么掷地有声的东西。
——万象归尘诀。
同一时刻,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围绕着她的周身飞快流转起来。
“……”
“……”
冥冥中,识海里那根绷紧了的灵性的弦似乎忽然被什么触动。
岑再思不由抬头,朝钟楼的方向望去。
她分明地听到有什么巨大的声响从钟楼轰然爆开,并不是耳朵能够听到的声音,但就是切实地存在。
原先紧紧缠绕周身的某种束缚,此刻陡然散开大半。
——规则之力松动了。
岑再思立刻意识到,就在这三轮月华逐渐隐去身形,夜色将尽的时分,照夜仙尊不负众望地得手了。
【传奇老奶的死对头果然也是个传奇老奶。】
她难得如此真心地慨叹,却只得到了越昙匆匆的一句【好了妹妹你别说了既然这样那我先睡一步】。
说完这句,她当真不再出声。
啧,真是。
如避蛇蝎。
岑再思的雷场之中,光芒一时间更明亮了三分。
晨光倾洒,随着天律钟被照夜控制,大慈雪宫中的规则之力松动,解开内外门弟子禁锢的速度也随之加快了变快。
连带着早已被关闭的大慈雪宫山门也终于缓缓地重新打开,内外不通的禁制解除,被照夜摇来守在外界的几位仙尊亦分了两人飞至钟楼,协助照夜。
看着头顶日光刺目的青空,贺兰琼枝身后的十几位师妹中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抽噎声,跌坐在地。
有人打头,原本还能忍一忍的,这会儿也都按捺不住地鼻头发酸。
哭声很快变大,
她抬头,也觉得颇有几分唏嘘。
从兆幽推衍出结果,到大慈雪宫重开山门,拢共才花了不到一日的时间。
困,原来只要不到一日的时间,就可以砍瓜切菜地解决。
,难道很简单吗?”
也跟着飞入大慈雪宫之中查看情况的乐游老祖看见岑再思面上神情,又伸手揪住了她的耳朵。
头,把老祖的手拍下去。
乐游冷笑,边抬手挥出几十道灵力接住外门这些被禁锢得太久,一时神智尚未恢复的弟子,边朝钟楼的方向微抬下巴道:“事出紧急,逼得照夜连万象归尘诀都用上了,否则哪能这么快解决。”
说完,不仅岑再思微微朝她靠近了两分,连那群抱头痛哭的小姑娘也都减弱了几分哭声。
“怎么说?”岑再思问。
她知晓照夜仙尊修得一手万象归尘诀,传说有昼夜颠倒之能……但也只知晓这么多。
乐游:“……”
对着一众求知若渴的漂亮小脸,乐游叹息解释:“天律钟原先的规则与异变的规则之间存在着很明显的冲突,而万象归尘诀有颠倒阴阳时间之能。你想,照夜将自己时间拨转回到原先规则存续之时,便与如今的规则发生冲突,天律钟的规则之力出现破绽,也就很好收服了。”
十几张求知若渴的漂亮小脸齐齐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只是颠倒阴阳、逆转时间的功法实在有违自然,一旦动用,照夜必然伤筋动骨。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她不会擅动。”
她最后给出结论:“除了照夜,换成我们之中其余任何一人,或许也能解决此间危局,但都定然不可能如此之快。”
“撞上照夜,算它们倒霉吧。”
果然,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岑再思想:传奇女修的死对头只能是另一个传奇女修,旁的人都担不起这名号。
如此想着,钟楼之上终于飞出了几道人影。
云笈仙尊带着个人,看样子应当是大慈雪宫的现任宫主容安,覆鹿仙尊手里拎着另一个不认识的修士,照夜仙尊落在最后,朝下瞥见她们,竟直直地飞了过来。
贺兰琼枝等人许久不曾见到她们宫主,此时都朝容安宫主泪眼朦胧地围了过去,很有些像群关心主人死活的小猫。
覆鹿仙尊在旁看得满脸唏嘘,也不知在唏嘘什么。
照夜却并未关心旁的,目标明确地在乐游面前顿了一顿,主动问道:“你衔云姑姑何时出关?”
“还没个迹象。”乐游答道:“不过当时衔云姑姑闭关之前说的是再思结婴之前她必能出关。”
“……”
“……”
闻言,照夜才将视线转回岑再思的身上,神情很是微妙。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她都已经金丹后期了,赶得上吗?
岑再思也有些讶然,等照夜衣袂翩飞地走了才低声问:“衔云老祖当真说过这话?”
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真说过啊。”乐游单手往岑再思打了那么久架都没乱的发髻上一揉,语气随意道:“你那会儿小得很,十岁都没有,记不清了吧。”
岑再思未置可否,只是又想起自己身上那条与衔云老祖息息相关的婚约,在她老人家出关之后即可尘埃落定。这样一想,也至多再有个十多年光景的事情罢了。
思及此处,不由偏头瞥眼另一位当事人。
当事人眼眸微垂,看起来十分安静且听话的模样。未曾按着剑的那只手,却不知何时轻轻地牵住了她的衣袖一角。
力道很轻,跟阵轻拂过去的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乐游老祖就在旁边,一位化神尊者的感知之下,这动作简直算得上明目张胆、堂而皇之。
果然,下一刻,乐游皮笑肉不笑地朝她抬了抬下巴,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嗯?”
岑再思:“……”
啧,真是。
岑大小姐若无其事地将祁白放在她袖口的手指摘下,那截微凉指尖轻顿,接着便要听话收回,却在下一刻被她更加若无其事地握住,捏了一捏。
她凛然道:“应四也被天律钟控制了,贺兰道友当时便是为他所害。老祖,先速速带人将天宝轩围起来吧!”
这样一说,围在宫主身边的贺兰琼枝也立刻想起:“是!应四喜!”
乐游:“……”
很想说什么,但更紧急的事堵在前面,最后还是去了天宝轩。
岑再思就这么盘膝坐在大慈雪宫的外门广场上,给应五财发去了封地阶传讯符。
——【应四勾结先天灵物残害大慈雪宫,等几位仙尊一腾出手立刻就要清算,消息还没传出去,速来。】
希望应五财保持着时刻看传讯符的好习惯,不要在这种踩着亲哥捡漏的大好时机掉链子。
前不久,应五财还在发来的传讯符中同她念叨梧洲今年的百兽酿不知为何竟然产量降低了许多,就算动用天宝轩往年剩余的库存,也依然十分紧张。
她这段时间应当正在梧洲为此事焦头烂额中。
梧洲与崇城之间隔着条分外宽阔的沉石海,行路艰难,她一时半会儿怕是过不来。
好在应四此时似乎也并不在崇城之内,而在他的另一据点明洲。
不过须臾,应五财的传讯符便飞回。
【我去找娘。】
就四个字,她说得铿锵有力,异常平静。
显然,她要抢占先机,先一步扑到天宝掌柜的膝下告状去了。
很快,第二条传讯符紧随而来。
【已经派管事去了,帮我看住崇城天宝轩。】
岑再思回了张【1】,接着施施然起身,轻声道:“走吧,帮小财神打个黑工。”
不管是从梧洲还是明洲赶到崇城,最快的方法都是走天宝轩内部的大传送阵。这条路应五财能走,应四喜便也能走。
应五财的意思很明确,让岑再思帮她看住那个大传送阵。
应四来了扣下,她来了放行。
最激烈的家族内斗,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争斗手段。
虽然岑大小姐讨厌麻烦,也不喜热闹,但毕竟与应五财自小相识,又总坏到一块儿去,朋友的热闹自然不是普通的热闹。因而岑再思对于去天宝轩附近围观轰轰烈烈的兄妹火拼,也还是有些兴趣的。
第103章 崇城收尾【VIP】
大慈雪宫的圣女反手指认了天宝轩四少东家这事情,是略略有些棘手的。主要应四喜的亲娘是化神仙尊天宝掌柜,难保人家母子情深,而他本人现在又并不在崇城境内。
“不必管这些,应天宝的亲生孩子多着呢,她母爱没那么多。先把崇城天宝轩里的人都给扣住,看住最上面那个大传送阵。”
结果被岑大小姐抓着汇报了这事儿的乐游仙尊很是不以为意,跟应天宝凑在一块儿打了近百年的牌,也能算得上情谊深厚、了解彼此。
别看应家五个孩子都是应天宝亲生,实际上她们之间的亲情厚度,远不如岑家这个家族彼此之间的护短。
为了省力,乐游甚至顺手将人家御谶门的九谶仙尊给捞了过来帮忙,“走,过去帮忙下个咒,我亲去明洲抓应四。”
被拉着飞走的九谶仙尊:“……”
御谶门上上下下都是咒修,其中化神长老九谶仙尊更是有一字便可移山填海的恐怖威能。
未免祸从口出,无意之间招致她人的不幸。九谶仙尊从小就习惯了闭口不言来限制自身能力。哪怕如今早已能够控制自己的咒术,九谶仙尊也依然寡言少语,能不说话便不说话,与无涯阁那位因为结巴而不太说话的默言仙尊堪称三寻境最安静的一对难兄难弟。
这样的性格方便了照夜和乐游她们捞人,反正他们一般不开口拒绝。
崇城天宝轩内,未曾收到消息的管事们见两位化神仙尊联袂而来,先是惶惑、很快看开,任由九谶仙尊轻启金口对她们施下“禁”字咒。
两位化神仙尊,两位一起啊,这到底还有什么好挣扎的余地。
“……”
“……”
不过一日,收到消息的应天宝什么都没多说,亲至明洲,以雷霆万钧之势出手抓住疑似勾结了先天灵物的应四喜,交到韶城照夜仙尊的手中。
格外大义灭亲,简直不像是亲生的母子。
而第一时间就伏到天宝掌柜膝头大哭一场,又紧紧跟在亲娘身后一道前去明洲抓捕应四喜的应五财,则终于过上了她先前幻想过无数次的好日子。
不过两日,便格外神气地传送到了崇城,来抄她亲四哥的家了。
“大小姐!你真是全三寻境最好最好最好的大小姐!”
一见面,浑身丁零当啷、富丽堂皇的小财神便试图往岑再思的身上扑,被她朝旁边退了一步,扑了个空。
应五财早有预料,扑空了也不恼,转身又挂到了岑再思的肩膀上,笑嘻嘻道:“你那消息及时,可真是帮了我大忙。”
应四喜掌管明洲与崇城两处的天宝轩,应五财却只有一个人,难以同时兼顾两地,姐妹兄弟中必然有一人要与她同时瓜分应四的家产。
“二姐姐还在妖域抽不开身,应三也想要抢应四的这点儿家当,那怎么能行!我趴母亲膝头上哭的时候就特意求了请大姐姐重新出山管这件事。
“大姐姐本就与应三不合,如今就在明洲牵制应三,我趁机来崇城收割,回头再和大姐姐分,嘻嘻。”
应家五个孩子之间的故事错综复杂,简单来讲,恩怨主要集中且爆发于当年的一二三之间。
天宝掌柜修炼的功法特殊,膝下亲生的五个孩子生父各不相同,且都是由她们那并不出名的父亲承担生育过程。
应一福的生父传说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帝王,故而应一福灵根不佳、天资有限,却异常聪慧,承天宝掌柜之风。
应二禄的生父据说是个美丽的妖族少年,所以她血脉不纯。
到了应三寿,生父终于是个灵根不错、修为也可的正道修士,生下的应三寿也终于是个没有硬伤的孩子。
“不知道我那个三哥脑子被谁给踢了,就因为这,非常坚定地觉得自己是我们家的耀祖。”应五财很早之前就和岑再思吐槽过,便说边比划,“你懂吗?耀祖,他觉得我娘生了大姐姐二姐姐后终于生到他,他是耀祖。”
“天啊,连孩子都不是我娘自己生的,她当然是想要几个要几个,这很难吗?”
总之应三寿认为自己特殊,还认为应一福与应二禄手中已经掌握的资源都应在千年之后随着天宝轩一起归属于他。
这样的想法在他逐渐成长的过程中,发现应天宝不仅没有收回应一应二手中权柄,反而更加放手之后,逐渐发生了一些扭曲。
应三寿终于意识到他不是特殊的,他和应一应二没什么区别。
“那年大姐姐找到了一个洗经伐髓、淬炼灵根的机缘,被应三寿横插一脚生生破坏了。从此她们二人结下深仇大恨,大姐姐找上二姐姐,联手将他的根基也给毁坏大半。我娘就把她们三人的继承权统统收回。”
很快,应天宝反手又找了一个修仙世家美。
再不久,应美少年生下了没有硬伤的应五财。
,被她们俩给继承。
然后应四就这么自己作死,被一举拿下。
“好爽。”应五财慨叹:“这就是当时应三的感觉吗?姐妹兄弟里一个有威胁的都没有了。”
岑再思瞥她一眼。
应五财立即又笑嘻嘻道:“当然,我绝不重蹈应三覆辙。谁知道我娘是不是明日又会找个谁生下应六。”
所以说,岑再思始终觉得,越昙仙尊恋爱精神的真正传人应该是天宝掌柜才对。
【别这样。】重新苏。】
【又不是你自己生。】
【养娃也雷。】老奶道:【庆幸吧,遇到我的时候你已经是个有生活自理能力且不吵不闹的小女孩了,否则你将得不到随身老奶奶的教导。】
岑再思:【……】
她真严格。
嚎完那两句,小财神便飞身扑入了抢劫亲哥家当的汪洋大海。
大慈雪宫一事积蕴五年,最终蛇头蛇尾地落了幕。
容安宫主虽然性命无虞,却受了不少损伤,一时无力再行看管天律钟的事情,这东西最终还是被能者多多多劳的照夜仙尊带走镇压。
且考虑到观城的虚镜阁中已经有了一座先天灵物,未免再次出现如大慈雪宫这回的两个先天灵物联手发难的情况,照夜几经思索,暂时将天律钟放去了韶城清音门的清徵仙尊处。
贺兰琼枝的情况与她的亲亲师尊大差不离。
她将昔年宫主为自己打下的印迹散出去了约有四分之三,如今她自己的眼瞳之中那枚原先饱满莹润的圆月已经被分得只剩弯弯一轮。
这印迹神妙,修士一生只可生受一次。印迹有损,再难补全,便也无声地意味着贺兰琼枝此生承接不了大慈雪宫的宫主衣钵了。
她本人对此并不甚在意,而是道:“这次的事情,宫主反思了许久。”
“嗯?”
“她说大慈雪宫遭逢这样的事,不能一味责怪先天灵物太过狡诈,也有我们师徒二人行事全都少心眼、缺手段的责任在,纵使及时发现了不对,也没什么用。”
“……”
贺兰琼枝贬损起自己与自己的师尊来,也是下手颇为不留情面。
“宫主说既然已经不用我传承衣钵,不如出去游历一番,多见些世面、与人相处,学些手段,一个宫里,总得有个心思多些的。”
说这话时,贺兰琼枝有些迷茫,声音亦是放得更轻,喃喃自语着:“我觉得,这恐怕很难……”
容安宫主说得对,她们这对师徒确然有些太过单纯好骗了。
岑再思简单关心:“那你可有想好去哪游历?”
贺兰琼枝摇头,问她是否有什么建议。
岑再思沉吟片刻,提议她不妨去境西看看,尤其是润洲与梧洲这两个地方。
“润洲有续春门,梧洲有合欢宗,这两个宗门都是形势复杂的风水宝地,你可以挑一挑。”岑大小姐客观道:“那里的修士都很热情,也很……不过这一辈的弟子我也算相熟,可以为你介绍一二,总之,去了你就知道了。”
从江自流的表现来看,这两个地方都至少给他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兜帽带来了强烈的心灵冲击和不小的成长。
贺兰琼枝当即肃容记下,尚且不知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真是邪恶。】听完全程的越昙幽幽道。
【是前辈教得好。】岑再思也懒懒地回。
最终,贺兰琼枝选择了去续春门游历几年,顺带调养一下自己尚未好全的身体。岑再思给南晴霁发了张传讯符,让他拦着一二。
南晴霁听说此事之后很惊喜:【什么?大慈雪宫的道友要来?】
……不好的预感加深了。
就在照夜等几位仙尊聚在韶城处理先天灵物一事的同时,这次的百年魔潮也抵达了邪修冲锋的一个新高峰。
嵘洲的除魔战事正酣,除却封印先天灵物和必要镇守的几位化神尊者,境东包括原先来掠阵的乐游在内的几位仙尊都前去了嵘洲助战。
连原本说要满三寻境寻觅新生神兵榜踪迹来弥补自己当年所犯之错的唐观止,都悄无声息地暂停了寻找神兵榜的事业,偷偷摸摸溜回嵘洲杀魔物去了。
岑再思倒是也想去,但被照夜、乐游甚至是越昙给一起勒令禁止了。
理由是短时间内接触了太多次先天灵物,她自己或许并不觉得,但实际上心魔的隐忧已经很严重了,在结婴之前,她被禁止再参与抗击邪修与魔物的活动。
连带跟在她身边,一个先天灵物都没漏掉的祁白也同样。
……好吧。
即使有心,她也只能继续蹲在崇城,一面助力大慈雪宫恢复元气,一面观赏小财神收割亲哥的幸福嘴脸。
“别急。”
应五财在幸福的百忙之中还不忘对她画饼:“我记得你先前说的,想看千机演武大会是吧?今年的在哪办来着?哦哦蔚城,蔚城近啊,等我忙完应四这边的事情就与你一同过去!”
岑再思冷笑:“你又忘了我家与灵枢宗的宿怨。”
贸贸然地去千机演武大会现场,是有被灵枢宗弟子当场认出然后群起攻之暴揍一顿风险的。
审美原因,她又实在不想接受玄傀峰六师兄那个“戴个黑兜帽问就是境东散修”的方案。
“这好办呀。你回头跟我一起走,跟在我身边,问就说是我身边的司管事。”
岑再思:“……”
最后应五财被岑大小姐无情赶走。
不过,家在蔚城的江自流终于通过应五财,消息滞后地听说岑大小姐来了境东。
这位神奇的倒霉蛋很高兴。
“来蔚城呀,我本地人,我带你玩!”
第104章 千机演武【VIP】
“早就听闻了你们两个的名号,一个扶摇柱上有名,一个从五灵根骤然变成了先天单灵根,谁没听说过呢?岑家后继有人,我们这些膝下养着不成器孩子的,各个都羡慕得要命。”
蔚城,朝岫符宗。
先前留在崇城看了十几日天宝轩的热闹,岑大小姐很快就对这种“环节越朴素就容错率越高”的家常版商战失去了兴趣,唯有应五财仍深深地乐在其中。
正值这时,家在蔚城的江自流又传讯力邀她去朝岫符宗游历一番。
两相权衡,岑再思自然决定先走一步。反手就给应五财留下封书信,说在蔚城等她,接着便施施然地迈步进了传送阵中。
【真这么闲?】越昙哼哼。
自从照夜仙尊赶赴韶城去忙着镇压先天灵物之后,这位老人家又忽然地起死回生,有了许许多多哼唧与说话的力气。
【哪能呢。】岑再思随手召来二十春,指腹摩挲着那恢复了几分瑟瑟冷光的剑身缓慢观摩,同时漫不经心地传音。
二十春在她手里,既不像传说中的神兵,也不像传说中的魔剑,但凡能位列神兵榜上的法器,无一不有自己的脾气秉性。
但它温驯得就跟岑再思自己的准惊剑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摩挲它的时候都自己收敛锋芒,脾气好得跟那什么似的。
这种时候,祁白一般只在旁边看着。
看岑再思,不看二十春。
越昙便会再次发表哼唧:【要不说剑主和剑总得志趣相投才能凑成一对呢。】
她这就胡说了。
岑再思觉得自己跟准惊,也没那么志趣相投。
踏入蔚城,江自流就在蔚城的大传送阵旁热切迎接了她们。
几年不见,这位倒霉小兜帽几乎没发生什么变化,只是修为终于从金丹中期晋升到了金丹后期。
他都在中期升后期的瓶颈处卡了快十年时间了,历经梧洲桃林的那一劫归来后,竟然心有所悟,苦熬许久的瓶颈也终于突破,升到了金丹后期。
“大小姐!白兄!”他高兴地招呼。
实际上,来蔚城的不那么紧急的目的有二。
一来位于蔚城的朝岫符宗的符术冠绝三寻,先前江自流随手拿出的镇虚罗络符便展现出了其独到精妙之处,于情于理,那都是个值得历练学习的好地方。
二来蔚城是兆幽仙尊为灵枢宗算出的千机演武大会最佳举办之地,再过两年,这个大会便要召开。谁能想到崇城之事解决得如此迅捷,如今一下便腾出了手,岑再思有意提前去看一眼。
祁白自然是她去哪便跟着去哪,并无任何异议。
只是到了蔚城,刚踏进朝岫符宗的山门,才从嵘洲负伤归来修养的寄春真人听闻她们来了朝岫符宗,当即比她儿子更加热情万分地要招待她们二人。
寄春真人,江寄春,元婴中期修士,朝岫符宗长老,江自流他亲娘。
“这就是祁家的那个先天单水灵根的孩子吧?生得果真漂亮。哎!我就说再思你有这般天资,衔云前辈又是最顾念后辈的性子,怎么会存心为你定下个注定不能长久的未婚夫婿呢?”
祁白坐在岑大小姐的身侧,尽心尽力地扮演好了一个沉默寡言漂亮装饰物的角色。
“犹记得七百多年前,我结丹后第一次去嵘洲帮着抵抗魔潮,当时我那一块镇守的化神仙尊恰恰就是你们岑家的同光仙尊。同光仙尊一手持金剑,一手抚箜篌……那样的盛景,真是到现在都难以忘记。”
这是忆往昔。
“如今不过转眼,同光仙尊已经陨落了近七百年,我也快走到寿元的最后一段。前阵子在嵘洲,见了乐游前辈,难免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这是唏嘘。
凡人寿元百年,而元婴修士的寿元也不过千年,化神修士亦只有两个千年。
寄春真人七百多年前便结成金丹,又在元婴待了长久的时光,如今也才元婴中期,大约是化神无望了的。
如此算来,还剩两百多年的光阴。
但总是如此的。
除了飞升,人的寿命便总有穷尽的那一日。
但如今看来,飞升之后也不能够过上真正逍遥而无所凭依的生活。
岑再思道:“江道友还很年轻,前途无量。”
寄春真人:“害,这糟心玩意儿。”
提到江自流,这真人想起什么,很高兴地给她们倒了许多蔚城特产的琼浆灵液,大叠她亲自绘制的天阶符箓。
“江自流前阵子在境西真是辛苦你们照顾了,去哪都带着他,这些符箓收下,还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我回头给你们画了,都是天宝轩买不着的。”
“您言重了,
“害,不用给他找补,他,寻常人是没法带着他玩儿的。也就是你们这些,换成别人,早,都是宗门里
“……您真是辛苦了。”
“而且从境西回来以后,他终于开缩缩了,出手也放得开了,平日里画符都用功该放出去多多游历,早知就该同你们一样,一结丹就丢出去……”
“……”
“……”
岑再思轻轻阖目再睁开,唇角始终维持在一个礼节周全的友好弧度,微微笑着聆听寄春真人的吐槽,时不时附和一两句,捧得他妈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嫌弃他。
江自流伸手遮住半张脸:“……”
用功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至今都还记得在境西时因为带的镇虚罗络符不够,自己现场画的成功率又低,所以面对邪修之时那种不得不带上小心谨慎的感觉。
南道友带着他轰邪修的时候曾说,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带的装备多了,打架才会从容——果然很爽。
所以必须用功,只有用功,才能永远火力充足,只有火力充足,才能继续从容。都是南道友教的。
不过此时,他捂脸是因为看懂岑再思偶尔甩过来地眼神了,和她们当时在润洲客栈里初遇的时候很像,都是一种想刀死他的眼神。
老祖在上,他冤枉啊,他也不知道亲娘怎么忽地就负伤回来修养了!
如此被江自流他娘拉着款待了半日后,岑再思拉着祁白一人一边在江自流收拾出来的住处自闭了几天恢复社交元气,才终于有心力跟他出门参观朝岫符宗和蔚城。
朝岫符宗的整体结构与续春门类似,但氛围比那里和平许多。
在续春门,你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炼丹鼎爆炸的声音与当地药修气急败坏的一连串流畅骂声,或者是砰砰砰的响亮磕头声,又或者是为了祈祷炼丹顺利而自创的祈祷歌舞声。
朝岫符宗的素质就好多了,大家只是一味地画符,整个过程都很安静平和,除了一笔绘制中断失败后用额头疯狂锤击桌面。
“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墨和朱。我们的境界还不够到家,画符不可心浮气躁,最讲究定意澄心之后的神念一动,故而大多时候都在试图修身养性。”江自流解释。
离开充满了平和气息与绝望气息交织的朝岫符宗,又在蔚城转了一圈。
蔚城亦是两个大宗门并存,数个小门派林立的状况。一个有是云笈仙尊坐镇的朝岫符宗,另一便是有藏隐仙尊坐镇的青蚨派。
如今云笈仙尊正在嵘洲支援抗击魔潮,藏隐仙尊便留下看守蔚城。
“那就是青蚨派的修士,平日看见离得稍远远些没有错。她们浑身上下每一个能露出来的地方都有可能爬出来蛊虫。”
江自流顿了顿,试图描绘,但发现自己的语言竟如此苍白:“那种大的大小的小各种各样一节一节的,蛊虫。”
岑再思沉吟许久,幽幽问道:“都有青蚨派珠玉在前了,但你怎么还会怕续春门怕成那样?”
蛊虫不比大药丸子可怕吗?
天天和青蚨派当邻居,江自流怎么还会怕续春门呢?
江自流:“……她们非常宝贝自己的蛊虫,至少不会硬塞进我嘴里逼我嚼。”
好吧。
那还是续春门坏一点。
蔚城的广阔空间中,不仅有身着当地门派服装的修士和没有灵力的凡人交织往来,还有不少修士分批分次分不同位置地正对着某块地方划拉什么东西。
“那是灵枢宗的修士。”江自流注意到岑大小姐的目光,主动道:“两年之后的千机演武大会就在蔚城举办,灵枢宗习惯提前派长老和弟子布置比赛的场地。”
岑再思前段时间还在崇城之时,看热闹的同时顺手从天宝轩的书阁中抽了本《千机灵枢》翻阅,其中便详细描绘了两百年前举办的一次千机演武大会。
规则很简单很粗暴,每次都略有更改,但整体上大差不离,一言以蔽之就是永恒的抽签大混战。
先抽签攒十个人,再抽签随机到蔚城提前布置过的某个场地作为对战台。这十个傀儡道修不带任何储物法宝地进入选定区域,争夺场地中已有的材料现场组装傀儡进行互殴。
这种紧张刺激的大混战自然需要提前准备,比如制作一个傀儡所必要的傀儡核心肯定不会天然地存在于蔚城的某个角落之中,这需要灵枢宗的修士提前布置好。
而有些布置……也需要些许时间的沉淀。
“就有点变态。”江自流不着痕迹地指向某一边的灵枢宗修士:“喏,他把藏宝图喂给了牛。至于两年以后它在哪里,那就不知道了。”
“还有她,把傀儡核心埋在了嘶那是什么种子旁边?”
祁白接道:“泪生草。”
“啊对对,泪生草旁边。这种只有足够眼泪灌溉才能发芽的灵植,和只有灵植长了出来才能被发现在旁边的傀儡核心……总之只要不在比赛场上,千机演武大会鬼热闹还是一直蛮好看的。”
他反正从小就爱看。
岑再思起了疑心:“如此不遮不掩地提前两年就开始布置,岂不是有泄漏场地材料位置的风险?”
蔚城早就定下,但凡是个有心的修士,来瞟两眼不就有数多了。
“那倒不会。只有金丹期的弟子可以参加千机演武大会,且参加过一次的不能参加第二次。灵枢宗现在所有没参加过比赛的金丹弟子都已经被打发去境西支援嵘洲了,没人有空来蔚城看热闹。”
时间掐得很准。
两年后千机演武大会开始,这百年的魔潮也差不多退却,在嵘洲杀完魔活下来的金丹弟子正好回来继续参加比赛。
真是严格。
“是吧,要近前去看看吗……啊等等,大小姐你好像也修了傀儡道来着。你也准备参加千机演武大会吗?”
江自流咕咕哝哝着就要朝前凑近点看,被祁白揪着领子拽了回来。
“别凑那么近,我大概不参加。”
岑大小姐这种天生的奋斗修士,竟然没有参加的打算。江自流眨眨眼。
“岑家和灵枢宗有点宿怨。”
“啊?”
“我家老祖曾不慎毁坏过她们的镇宗之宝。”
不慎。
真是个微妙的用词。
越昙前辈用传音发出了快活的笑声。
江自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下一刻,他结束沉默*,一手拉岑大小姐一手拉她相好地望旁边飞撤,低声急道:“你不早说!快走,快走快走——灵枢宗主就在那边!”
远处正负手站着一个化神仙尊,未经梳理的黑发披散了整片后背,配上一身的深色法衣,看起来很是阴郁。
岑再思原以为他是藏隐仙尊。
“藏隐仙尊出门绝对一身丁零当啷的装饰!怎么会穿这么朴素啊啊啊!”
江自流不得不意识到,今天,他的倒霉体质也在稳定地工作。
“他不会发现你了吧?他不会认出你了吧?他会冲上来把你剁成细细的臊子吗?”
岑再思停顿了半刻。
“他看到我了。”
就在她望向灵枢宗主的下一刻,这位浑身散发阴郁气息的男修同时也抬起了自己那双黑沉沉的眼眸,异常精准地对上了岑再思的视线。
黑眸之中,似有什么东西“腾”地便剧烈翻滚起来。
对视似乎只维持了一瞬,又似乎过了极漫长的好几刻。岑再思始终没有表情地望着,最终是灵枢宗主率先转开了视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很好,江自流今天的发挥也很稳定。
倒霉,但不倒大霉。
“但暂时似乎没有冲上来把我剁成细细臊子的打算。”
第105章 踪迹【VIP】
岑家竟然与灵枢宗结下过这么大仇怨的事情着实把江自流给吓了一跳,回了朝岫符宗,他抓耳挠腮半天,最终遵从内心格外谨慎地建议:“不然,我们还是留在宗门之中蛰伏个几日,别再出门了吧?”
虽然今天灵枢宗主没有冲过来把大小姐剁成细细的臊子,但难保明天不会啊。镇宗之宝,那可是镇宗之宝啊,江自流轻轻地想上一想便觉得头皮发麻。
【灵枢宗主是认出我了的吧?】岑再思却在和越昙交流。
越昙:【我觉得是。】
【事情已经过去八百年了,他可能觉得祸不及小儿。】
【那也不一定。】
这话岑再思不是很爱听。前不久她刚与灵枢宗主对视,他那一眼中的情绪算得上浓厚,说不清是什么意思,但绝对不是憎恨或者暴怒。
【说起来,你认识灵枢宗主吗?】
【不太熟,我活着的时候灵枢宗还是他师尊在当家。】
差辈了,那没办法。
岑再思最终还是在朝岫符宗安静蛰伏了一段时问。
这并非出于对灵枢宗主的不信任,而是出于对江自流的信任。岑再思相信,就凭江自流这一身奇妙的运道,她们出门是十有八九能在拐角撞上灵枢宗主的。
江自流喊了半天冤枉,但听完的人都觉得岑再思说得对。
哎江自流。
她与祁白在朝岫符宗中略略学了些符法的皮毛,至于更深层次的运笔、咒语、材料、功法,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学成。
许多符文,哪怕只是细枝末节稍有不对,画成的效果便是天差地别,甚至相反。
其中的门道,光是要背的书就足有厚厚好几大摞玉简,远远望之便能让不精研此道的修士生畏。
……甚至有些精研此道的修士都生畏,譬如江自流。
岑大小姐并不是爱为难自己的人,故而只学了这些符修在正式画符之前静心凝神的法门。这法门都不是一本正儿八经的功法,而是通过身体的姿势与呼吸来调整灵气在经络之中的周天运转,从而缓缓达到定意澄心的境界。
朝岫符宗开宗祖师所传,果然是真正的好东西。更难得的是,这位开宗祖师还特地留下了箴言:欲习此术,当恣其修习,勿得私藏于吾门。宜令焕其光华,照彻寰宇。
就是指这些并非符法本身的东西,有人要学就学去了,不必讲究根骨,也不必讲究师承派系,学了就是。
修习到第二日,岑再思便稍稍掌握了这种呼吸方法的诀窍。
很快,祁白也入了此道。
修习到第五日,独自一人出门去参加黑市拍卖的江自流带回来了个消息。
“我……我好像发现了,神兵榜的踪迹。”
这位倒霉小兜帽颤颤巍巍地如是说道。
“等等。”岑再思跟他确认:“你是指九十多年前被观止真人灵机一动毁掉的那个神兵榜?”
江自流还是用颤颤巍巍的语气说着劲爆的话:“对啊。”
黑市的拍卖会半年一举办,基本都是私人卖家,一些不在天宝轩明面上流通的宝物很有可能就会在黑市上出现。
这样的地方江自流已经去过很多次,算是门熟路轻。在拍卖会上,他也并未出手拍下什么贵重的东西,至多奖励了自己一套新的防御阵盘,那也不过地阶。
“但今天的拍卖会上压轴的是个金系的后天灵宝,好一阵争夺之后,最终被一个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买家用十万极品灵石拍下……”
“我感觉周围起了杀人夺宝之心的修士似乎不在少数,而且我倒霉的可能性太大,为了避免离开的时候与她撞上,就想着先走一步……”
江自流越说越慢,神情也越发微妙。
第二位听众祁白都能猜到接下来的故事发展。
很显然,虽然江自流为了避开夺宝的争斗现场而特意先走一步,但那位拍下了后天灵宝的神秘修士也是这样想的。
心照不宣的两人,在冥冥之中不知什么力量的影响之下,撞上了。
“不算撞上!”江自流试图竭力为自己声明,但没什么效果。他什么样,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也只能继续:“只是走的时候恰好看见了那人,她已经被人找上了。我离得还算远,只是看见有人拦住她说了些什么,不过半刻,她们就动起手来。动手的过程中,我好像看见了个和宗门中美人榜一样的东西一闪而过。”
虽然江自流从未见过神兵榜长什么样子,但是朝岫符宗轮到在这个百年保管天道所降的美人榜,这个他见过。
神兵榜和美人榜一样,物件,任凭心意,可大可小。虽然薄如蝉翼,但因其乃天道所降,所以坚韧非凡,
天道所降的几个榜单都在境西境东的各个宗门长老手中保管,以百年为时问刻度,宗门之问轮流看管。这样的东西,是不会贸然被某个修士带离看管宗门,出现在别的城池之中的。
除非,那是一个暂。
符合条件的,只有神兵榜。
先前在玄沧剑派的宗门大殿中接取追杀邪修的任务时,还遇到过唐观止说“天衍宗算出神兵榜即将在这几年重新现世,她被打发出来寻找神兵榜的踪迹将功补过”。
时问也对得上。
还真有可能是神兵榜。
岑再思再次上上下下从头,对这位仁兄奇妙的运道实在是无话可说。
“要探查一
岑再思颇觉古怪地瞥了他眼:“我是什么很爱管闲事的人吗?”
“啊?大小姐你先前追杀邪修的时候如此雷厉风行,我还以为……”
“那是因为接了宗门任务。”岑大小姐无情道:“虽然接的时候那个任务的等级完全对不起我后来的付出,但我的付出是因为我接了任务,不是因为我爱管闲事。”
又是后天灵宝又是神兵榜的,想想便知道必然是场腥风血雨。她如今修养只待两年后的千机演武大会,并没有被卷进去的爱好。
“遇到这种事情,应该立刻通知该管的人过来管。”
“谁?我娘吗?”江自流一时没跟上,心底还在想着他娘前两日刚刚闭关养伤去了,叫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岑再思懒得回答他,摸出传讯符,给玄傀峰上的便宜师尊发了封传讯符。
【告诉观止真人,蔚城出现了神兵榜的踪迹,速来。】
母符燃尽,子符脱手飞出。
传讯符又快又好用,堪称朝岫符宗三千年前最伟大的发明,但存在着一个问题。每套传讯符箓都有两张母符两张子符,两张母符分别留在两人手中,一方燃尽手中的母符,手中的子符便会飞到对方的母符身边。
也就是说,它实现快速通讯的前提是,需要先互换好传讯符箓。
还得分类整理好自己手中的传讯符箓,弄清楚哪套是飞往哪边的。传讯符飞错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因此,哪怕明知可能宗门大殿的俞师兄甚至是归星游,找起唐观止来都比晏无箴更快,岑再思也没法通知他们俩,因为岑大小姐压根就没给他们留传讯符。
好在晏无箴只是喜欢待在自己的小院中自闭,并未闭关,约莫几炷香后,一张子符朝她遥遥飞来。
【俞微澜已经把她从断剑崖的角落里捉出来赶去蔚城了,但是你又干了什么?怎么又和神兵榜扯出关系了???】
看得出来,晏无箴很困惑。
但这真的不关岑再思的事。
不过半日,唐观止火速杀来了蔚城。
她实在是太过气势汹汹,在前线除魔战场上沾染的一身煞气尚未消散,腰问的涉江剑更是因为饮足了魔气而显得格外凶厉。此情此景,朝岫符宗值守山门的弟子还以为她是前来寻仇的,吓得险些就要拉响警报御外敌了。
还好江自流及时解救了她。
先前在梧洲时她们短暂相处过一段时问,江自流姑且算是对唐观止这种格外朴实的剑修作风已经有了一定认识,当即省去所有寒暄客套的环节。
话不多说,连朝岫符宗的门都没欢迎她进去一下,抬手便是:“观止真人,我们带你去它上次疑似出没的地方。”
我们,指的是他加上岑再思与祁白。
他生拉硬拽来的两个同伴。
黑市的位置飘忽不定,每次的场地都是由顶级幻阵搭建而成。上次拍卖会的位置,若非特意留心,及时关注消息,蔚城中来来往往的大多修士都并不知道在哪。
江自流的记性还算不错,对蔚城也算熟悉。
他带着唐观止七弯八绕,很快来到了上次那个坐落在凡人聚居地不远处的一条偏僻小巷之中。
“就是这里。”
唐观止开始运功寻找。
岑再思与祁白离得稍远些,为她护法,以备不测。
这地方着实偏僻。但看上这种偏僻地方的竟然不止有黑市拍卖会的主持之人,还有灵枢宗设计场地的天才长老。
这种灵气稀薄,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都罕至的地方,她们竟然还在奋力地藏这藏那、左腾右挪。
令人拜服。
岑再思左右观察了一阵,忽地那根看不见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给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猝然抬头转身,望向左下方的不远处。
堆满杂物的转角,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就在方才翩然飞过,她转身之时只看到了最尾端那两个模糊的文字。
——“越昙”。
越昙?
一瞬问,岑再思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她竭力克制住想要追过去的冲动,双脚钉死在原地,传音问腰问的老奶傀儡。
【你看到了吗?】
【感知到了。】
没有第一时问追过去,那东西已经快速地消失不见。
【你的?】
【呃,没印象了,但不太好说……】老奶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措辞。
“你是在说越昙仙尊吗大小姐?”
听到江自流的声音,岑再思意识到方才心神巨震之下,她竟脱口而出了看见的那两个字,被摸鱼摸到附近的江自流给捕捉。
“你知道她?”
“知道啊。”虽然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提起,但江自流颇具地域自豪感地说:“越昙仙尊是出身于我们蔚城的散修大能,当年与照夜仙尊并称为三寻第一天骄,难分第二,连嵘洲的息川剑尊都要避她二人锋芒。”
“她许久之前就达到了半步飞升的境界,可惜最终没能飞升。在我们蔚城人看来,越昙仙尊当年必然比照夜仙尊还要厉害两分呢。”
“只是她昔年是个散修,没在蔚城留下什么洞府福地供人瞻仰。陨落之后,遗物大多在她徒儿也就是停月仙尊的莫停留上,还有些似乎传言在照夜仙尊的身边。”
岑再思知道越昙刚才在措辞什么了。
她想说——虽然没印象了,但这里是她昔年居住过的地方,留下点没被收走的漏网之鱼,应当也不是不可能的。
第106章 回家!【VIP】
蔚城竟然是越昙的老家。
对此,越昙把话说得很含蓄:【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老家吧,刚开始的时候在这住了十几一十年,等结成金丹就出门到处浪荡去了。】
结成金丹之后的事,岑再思能够隐约拼凑出来。
她去了境西嵘洲,在玄沧剑派打败了少年时期的息川,引发了一场息川本人至今都难以放下的恋爱。
后来越昙或许又游历了许多地方,广结朋友、扬名三寻,直到她预备飞升。
虽然知晓了此事,但那疑似与随身老奶有关的旧物已经格外敏捷地消失在了这个偏僻的犄角旮旯。
纵然扼腕无法一窥越昙仙尊昔日少年时期的过往痕迹,也只能接受现实。
只是过了几日,再次出门看灵枢宗长老弟子满蔚城溜达的岑大小姐便再次发现了这东西的踪迹。
那是一柄通体乳白的如意,在日光照耀之下泛着某种通透的润泽之感。它就飞在不远处一位灵枢宗筑基弟子的头顶上方几寸,微微颤动着,像是某种拟人化的探头探脑。
那位筑基弟子正忙着布置机关,一手捏着份图纸,一手依葫芦画瓢,神情格外凝重,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头顶正有个法宝在偷窥。
附近的其余灵枢宗弟子亦是如此,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任由一柄法宝在她们附近鬼鬼祟祟地飞来窜去,谁都没发现异常,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
岑再思只是随意一转头,便发现了这么个鬼鬼祟祟的东西。沉默半晌,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幽幽传音问道:【你教出来的?】
越昙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那是你的法宝,上面有你的尊号。】岑再思客观提醒。
越昙抵死不认:【那谁知道呢?都八百年过去了,是自己在外面学坏了吧。】
这么僵持了半刻,岑大小姐抬步准备过去看看。
【诶,别那么莽撞。】随着她的动作,越昙忽然出声提醒:【这种来路不明的法宝,贸然靠近恐怕有陷阱,你得先想好啊。】
岑再思顿住脚步。
她动作一停,那柄白玉如意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与意图,当即朝远离此地的左方就要飘摇而去。
【是吗?也不算来路不明吧,好歹也是奶你的遗物。】她说:【不管怎么样,我挺想看一看你以前什么样的。】
片刻过去,越昙没再出声阻拦。
于是,岑再思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她微微偏头,语速极快地对祁白交代道:“你离我稍远几步,替我看着周围灵枢宗众人的动静,尤其是灵枢宗主。”
祁白自然应下。
白玉如意这次飘离的速度远没有上次快,哪怕耽搁了这么片刻的时间,也依然尚存在于岑大小姐的感知范围之内。
追起来不难,岑再思使了个身法,足尖微微点地,无声无息地并未动用分毫灵力便向那柄白玉如意翩然靠近。
祁白依言跟在了她十几步之外的距离处,时时关注着周围动向。
好在没人关注到这里。
就在岑再思即将能够伸手触碰到白玉如意的关头,下一刻,这东西又飘忽闪现到了几步之外。再次追上去,又是同样的情形。
如此两三次,岑大小姐深深觉得自己被这个鬼鬼祟祟的恶劣法宝给玩弄了。
【什么品阶,就这么恶劣。】她很咬牙切齿了一番。
可能是因为玩弄岑再思的正是自己的昔年法宝,越昙也多少对为此付出一定责任,因此她老人家难得主动发了发善心,传音道:【算了,就帮你制伏一把。】
果然,再下一次靠近它的三步之内,不待那白玉如意故技重施地闪现离开,从岑再思腰间那个奇形怪状的傀儡之中猛然外放出一股强横的神识,以某种常人根本难以反应的速度朝它直飞而去!
发生得实在是太快,这股属于化神级别修士的强横神识尚未来得及引起周围其余修士的注意,便又猝然收回到了那一小小傀儡之中。
【现在!】越昙提醒。
下一瞬,岑再思伸手握住了那柄白玉如意,触手生寒,它剧烈地颤动起来。
再下一瞬,眼前之景骤然模糊,她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的、格外熟悉的空间之力猛然兜头照脸地倾袭而来!
“——大小姐!”
直觉的弦才刚刚用力弹动一下便立刻偃旗息鼓,不明所以的灵枢宗修士茫然抬头四顾,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做机关做晕了吧?她们握拳捶了捶脑袋,重又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
“……”
睁内。
突发的变故,。
方然消失无踪,岑再思暂时没有管它,而是第一时间张开手,金色雷光立即在她掌心开一口气,至少这个地方并不限制修士的灵力。
】
【前辈?】
【越昙前辈?】
几道呼唤下,越昙始终并未吱声。
这就不太常见了。
全身上下的东西也都还在,岑再思取出特意购入的空间转移阵盘,朝其中注入灵力。片刻后,她仍然稳扎稳打地停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
这地方不允许空间传送。
岑再思沉下心,左手轻轻抚上准惊的剑柄,不得不直视起眼前这个房间。
房间的边长约七步,空间不算逼仄,青砖铺就的地面光滑平整,桌椅、蒲团、矮几、博古架这些常见家具一应俱全,侧边的门洞挂了面白中泛蓝的细密珠帘,意思意思遮挡住互通的另一个房间。
四方桌上摆着成套茶具,蒲团的边缘略微发毛,矮几上丢着几只长短不一的灵笔与玉简,一翁香炉正无声地燃着袅袅香雾,某种浅淡的香气从其中氤氲散出,气味并不令人反感。
博古架上的各色物什更是摆得满满当当,一格不空。
显然,这是一个极具生活化气息,随时都能住进来,但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住过了的院落房间。
岑再思缓步走到博古架的旁边。
摆在上面的东西什么都有,很难进行归类,只能说颇为自由。
有草编的小猫摆件,用的是田间地头最常见的蔺草,上面覆了层灵力,才得以绿油油地保存至今。
有表面泛着荧光的一盒黑白棋子,搭配了个木质的折叠棋盘。
也有手绘的一张三寻境地图,纸张有些发黄,是凡人百姓所用的那种普通纸张,依然是靠着覆盖其上的灵力才至今没有碎成一滩齑粉。
其上大致流畅的线条偶有抖动,看得出绘制之人的手有些抖。这张全境地图虽然用笔略显简约,但境西七洲境东五城的位置和大小都十分精准,与天宝轩门口贩售的全境地图别无一致。
简约线条之中,还掺杂了几个意味不明的墨点,深深浅浅地落在菱洲、嵘洲、观城、蔚城、沉石海。
甚至有一格中,放着的是十几块灵性尚未全部流逝的下品灵石。
“最开始的时候,师尊全身上下加起来都只有这几块下品灵石。师尊说这些灵石很重要,特别重要,她把它们收在当时唯一的储物袋里,哪怕那时过得再拮据都舍不得用掉。她说用掉了就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只要摸摸口袋还有这几块灵石在,她都觉得不算太完蛋。”
“所以一直到现在,它们都还没被用掉。”
岑再思听过这个声音,近十年前,在菱洲的边界上空。彼时这人大肆放开他的天地道韵,引着无穷月华,将各种隆隆响声奇异地汇聚成自己的人声,格外张扬地说——“扶尘!敢来出战!”
是停月仙尊。
这地方是莫停留?
所以那柄白玉如意并非是未被两位仙尊收走的漏网之鱼,而根本就是从莫停留中飞出去到处看热闹的叛逆法宝?
岑再思停顿片刻,转身道:“停月仙尊。”
一身月白法衣的停月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并未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只专注凝视着她身前那个巨大的博物架。
“这些是师尊炼制的法器。她原先准备画符纹赚灵石,后来发现自己实在手抖改不掉,只好转换了方向,最后好不容易在一个小秘境里得到了本炼器的入门玉简。”
“这些是师尊陆陆续续收到的信物。”
“师尊天资卓绝,少年之时却独自一人过得困苦。后来一朝成名,锋芒展露,向她求爱的人总是很多,络绎不绝地围在她身边,可真正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又极少。”
“这种爱慕廉价又无用,他们总想着改变师尊,却不愿意为了师尊做出改变。即便如此,师尊也还是挑挑拣拣地回应了几个。但无用就是无用,这些爱慕放到最后,就都变成了淬毒的尖刺。”
他自顾自地喃喃了几句,终于将那双浅褐色的眼瞳对准到了岑再思的身上。
停月的面容是种略微苍白的阴郁之美,就像三寻境的夜空中所悬挂的那轮白月,这不意外,毕竟越昙不会和丑的谈恋爱,也不会收丑徒弟。
他说:“岑大小姐,你与我师尊有缘分。”
停月认识她。
停月猜到了她与越昙之间有所关联。
她就说停月才思敏捷,亲亲师徒之间极有可能存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感应吧。
岑再思保守地说:“听说过一些越昙仙尊昔年的传奇事迹,很是瞻仰她老人家的风采。”
停月嗤了一声:“那些人为了美化自己,早已遮掩了太多东西。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这人精神不太正常。
他抬手,月华从四面八方涌入这个房间之中,再下一刻,岑再思置身在了另一个房间中。
这里比上个房间要小了近一半,一应摆设也近乎于无。但四周的墙面之上刻满了极深的陌生符号,占据整个房间,所有墙面,每一寸位置,醒目得不得了。
一眼看来,触目惊心。
不,不是真的陌生。
她曾经见过的,就在悬珠阁三层的试剑石壁上。
虽然不知其意,但它们的结构极其相似。
……果然,越昙与悬珠主人,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是师尊家乡的文字,别的她都不愿向我多说,只肯教给我这一个词语。”停月柔声问:“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岑再思当然不知道。
越昙连自己认识这种文字都没有告诉过她。
于是,停月好心地为她解惑:“是回家的意思。”
原来如此。
是回家啊。
所以,墙面之上刻满的都是这个词语。
放眼四望,仿佛可以窥见到千年之前的某道身影,就在这个地方,痛苦地弓着腰,形似癫狂,无声呐喊。
刻得用尽力气,喊到声嘶力竭。
——回家。
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这就是越昙的所求,这就是越昙哪怕被飞升天雷劈得奄奄一息,与两位魔尊几乎同归于尽,也仍然不肯魂散天地之间,一直滞留到今日的深深执念!
岑再思莫名发出了一声了类似于气声的笑。
“你在笑什么?”
后心处抵上一掌,岑再思被摄住不得动弹,停月的声音自她后方极近之处传来:“岑大小姐,师尊那么喜欢你,就拜托你了。”
化神级别的磅礴灵力从紧贴在后心的那一掌上汹涌而来,朝岑再思的心脉之中不可阻拦地狂涌而去!
万里之外的菱洲,岑家宗祠深处,一盏命灯忽地无风摇晃起来。
—第四卷完—
第107章 最好时机【VIP】
磅礴灵力从后心处猛然冲入岑再思的四肢百骸,即便经过了多次拓宽与淬炼,纤细复杂的经络还是一时难以承受如此汹涌的冲击。
就像沉石海中的所有海水某日忽地都倾倒进了菱洲的平河之中,平时再怎么兴修水利加固河道也是没有用的,体量根本就不对。
全身上下同时爆发的剧烈疼痛之中,岑再思隐约听见停月不耐地“啧”了声。
他又伸出一手,按住岑再思的天元,另一种保护性的力量粗暴地护住了岑再思的心脉
停月并不是想要她死。
至少不是要她现在就死。
这套行为模式很熟悉。
通常而言,一个修士的天资与她的家族遗传有着些许关联,但并不绝对。祖辈都无灵根的凡人之家中可能会诞生拥有单灵根天赋的孩子,两个单灵根的天才修士也可能生出一个仅仅是三灵根的庸才。
后者这样的情况,在三寻境的各大家族之中,并不算十分罕见。修为越高,诞育子嗣便越艰难,所以即便孩子的天资一般,做母亲父亲的也往往难以舍弃。
所以,当孩子因天资而修行艰难,眼看寿元将近都无法突破至下一境界的时候,为人母父的,只要不想看着孩子先自己一步老死,便得出手拉她一把。
就如同现在停月所做的这般,一边护住孩子,一边强行将自己已经炼化了的灵力,生生灌入孩子的心脉之中,带着孩子硬突破到下一个境界!
停月是要她现在就突破金丹,在莫停留岛上迎来她的结婴天劫!
这样的行为有损高阶修士自身的修为,平日里除开爱子深切的长辈,根本没人愿意如此舍己为人。
但停月偏偏这么做了。
岑再思理解他。
——因为现在就是逼她结婴,在天劫末尾夺舍她的最好时机。等她自然修炼至晋升元婴,可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局面了。
如今恰逢百年魔潮的侵袭高峰,境西境东大多的化神修士都在嵘洲的前线抗击魔潮,包括乐游和息川,无法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困境并赶来。
而不在嵘洲抗魔的的照夜在前不久的大慈雪宫事件之中用出了万象归尘诀,自身受到损伤,实力被削弱,人更是在韶城忙于镇压先天灵物,更是抽不出手。
莫停留上已经布下了重重禁制空间的阵法,岑再思再宝物频出,也无法离开这座他已准备了百年的岛屿,只能在这里生受结婴天劫。
其余化神修士都不足为惧,岑家另一位化神仙尊衔云尚未出关,剩下的且不说魔潮期间她们应当拱卫自己的洲城,无暇来管岑再思,就算有人愿意或者乐游硬赶回来救她,也必须先攻破他的莫停留。
以命相搏,停月有自信撑到岑再思的结婴天劫结束。
更何况,岑再思原本只是金丹后期,距离结婴还差着一大段距离,尚未做足应接天雷的准备,必在中途失力,正是师尊夺舍的最佳时机。
岑再思死在这里,一点都不冤枉。
随着大量化神修士的灵力涌入,原先的难忍剧痛逐渐慢慢变成了某种烫意,从她的四肢百骸的经络末端反涌而上。
就像是冻得僵硬时,拼命揉搓冻僵那块皮肉时,所生出的古怪烫意。
她的经脉吸收了停月传来的灵力,丹田中那颗金丹之上,不断膨胀的虚影如同波涛摇晃,岑再思的修为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疯狂揠苗助长。
金丹后期。
金丹巅峰。
金丹大圆满。
与此同时,已经沸反盈天的识海之中,猝然多出一股沉重的力量。
岑再思对此很熟悉。
从六岁那年开始,这股力量已经与她相伴了二十多年。
岑再思此刻终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越昙的残魂并不是从她腰间的那个傀儡中回到她的识海之中,而几乎是从她的识海底部朝上膨胀而出。
——越昙的神魂,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识海。哪怕好像转移到了傀儡之中,也始终留着根系扎在她的识海深处,随时复燃。
她先前讷口不言,自然不是因为莫停留限制了她,大约只是把表演的空间让给了她的徒儿停月。
【你好像并不意外,情绪很稳定。】越昙说。
近乎发木的剧痛之中,岑再思的修为终于攀升到了停月期望的足以结婴的水平!
她似乎听到了冥冥之中的一声嗡鸣,紧接着,无数难以分辨的连续不断的低语从四面八方朝她狂涌而来——
像是呢喃,像是蜜语,像是疯话,像是祈祷的祝词,
心魔之声。
无数的心魔之声几乎要生能力,让她知道肉/体的痛苦之上更有无尽的心魔之苦。
瞳孔之中,如星一般的印迹被动浮现而出,生生抵住了即将沉沦的意识。
结婴雷劫的积云已经开始凝聚,停的那只手。
岑再思问她:【崩溃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然后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难道不是我的随身老奶奶吗?】
越昙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别无二致:【嘶,那倒也不用这么激动。】
听了这话,岑再思甚至笑了一声:【知道我们俩现在摊开来了在争夺我这个身体我这条命就行,可以等我赢了以后再大哭。】
她结婴雷劫的第一道雷在莫停留的上方盘桓酝酿,浓重的团团乌云之中,几道赤霄黑雷不断彼此纠缠,爆出雷花。
果真是被天道针对了。寻常修士的结婴天劫,都不过是二十七至四十五道之间的金阙玄雷,其中夹杂少量赤雷。而她的,第一道就是完整的赤霄黑雷。
酝酿的时间已经差不太多,眼看第一道声势浩大的赤雷即将劈落。
已经够了。
她早就清楚,夺舍最晚一定会发生在她结婴的天劫之中。
先前还不敢确定,直到在天衍宗时,照夜亲口告诉了她。
“……明明修士一旦结婴,识海便会加固数个层级,届时自然便灵台稳固、身魂一体、外力不可侵扰。”
一旦她结成元婴,灵台稳固、身魂一体,也就彻底失去了夺舍她的机会。
越昙若是想早早地夺舍她,在她六岁那年便可动手。那时她都没有引气入体,毫无反抗之力。不这么做,除了忌惮岑家的老祖发现之外,除了夺舍之人的天劫会受到天道的针对所以不着急之外,必然还有其它的原因。
先前岑再思怎么都没想通,住在识海中的残魂老奶没有立*即夺舍她的原因,甚至一度微微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老奶之腹了,人家其实真的没打算对她下黑手?
直到她遇到了祁白,发现了系统,去了大慈雪宫,看到了苍穹,来到了莫停留,被好心的停月仙尊告知了原因。
一切才都变得明了。
一旦与系统绑定,除非身死魂消,便再难解脱。这亦是照夜仙尊告诉她的。
照夜在许久之前就知道“系统”这个东西的存在,甚至知道与它绑定的后果,显然至少亲身旁观过系统,或者绑定了系统的宿主。同时,照夜又对她说遇到了系统感到极其震惊。
因为照夜以为系统已经被毁灭了。她经历过一件足以让她相信系统已经被毁灭了的事情。
组合起来,答案在当时就已经呼之欲出。
——【越昙前辈,你是系统的第一任宿主吧?】
早在上古时期,悬珠主人飞升之时就已经要求天道停止从她的家乡拉人来三寻境。天道同意了。
那千年之前,越昙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是天道,又是哪个天外来物将她带了过来?
【我有的时候一直在想,是不是不该教你这么多的东西。】越昙轻轻叹息一声。
【是啊,不该教我这么多的,如今反给你自己带来了麻烦。】
【这才哪到哪,不算什么麻烦。我一直在想的是教了你这么多,将你教成了一个如此有自己思想的人,最终却要你为我而死,聪慧果然比愚笨来得更加痛苦。你已经猜到了。】
她猜对了。
越昙当年飞升失败,根本不是因为什么修炼了极情道。是因为在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被强制绑定了系统这个天外来物,后来哪怕躲开了系统的层层恶意,也无法解绑,天道更不允许带着系统的她飞升。
所以当年飞升失败之后,越昙就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通过身死解绑系统,通过魔尊毁灭系统,再蛰伏千年,夺舍一个有飞升天资的修士,干干净净,舍开系统,再次飞升!
【但这也没用,就算没有系统,天道也不会让你飞升的。】
岑再思很清楚。
【因为你要回去,就要撕开三寻境与天外虚空之间由飞升前辈们构建起来的那层保护隔膜。】
撕开那层保护三寻境的隔膜,回家,就会毁灭整个三寻境。
三寻境的天道,是不会让她飞升的。
所以,如果越昙在她结婴之前就夺舍了自己,这具身体的识海尚未稳固,肉身依然脆弱,在天道的特意针对之下,十有九九,抗不过结婴的心魔劫,更抗不过雷劫。
前也不行,后也不行,能选择夺舍的时机只有结婴的最后一道雷劫!
越昙:【是啊,于三寻境而言,于你而言,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派。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我一直都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私之人,这一点,从来没有瞒过你。不仅没瞒你,还一直教你。】
岑再思:【嗯,就像我也没瞒过你,我一直都是个疑心病很重的小女修。】
是啊,现在这个风雨飘摇之际是越昙和停月的最好时机。
“焉知对我来说,这怎么不能也算是最好的时机呢?”
岑再思不再神识传音,而是说:“再见。”
想知道的已经知道,想看到的已经看到,她可以动手了。
停月的诱饵实在太过粗陋,她都不想多作评价。若非岑再思当真很想看看越昙曾经留下的那些东西,好窥见一二她的过往时光,若非岑再思也觉得这个时机好,她根本不会心知肚明地走进来。
“呜——呜————”
翻腾的识海之中,忽地跃起一道蓝光,伴随悠长龙吟,那蓝光不可阻挡地穿越重重暴乱神识与越昙的控制,光芒愈发盛大,逐渐显出自己的原本的模板——青蓝的锋利龙鳞,其上隐约流转着一丝金色光芒。
是蓝玉鳞。离开悬珠秘境之后,出现在她识海中的那片特殊的蓝玉鳞。
岑再思用神识“抓”住它,下一刻,强大的吸力从中传出,整个人所有部件都眼看要被卷入!
与上次不同,岑再思放弃了与这蓝玉鳞中吸力的对抗,任由自己的身形快速扭曲变淡。
停月勃然色变。
“怎么可能!你做了什么?!”
莫停留上只是布置了限制空间传送的阵法罢了,至多天阶,又怎么可能限制得住来自于天地之间第一个诞生的种族烛龙身上所分出的时空法则。
停月想将她困在莫停留上渡劫再夺舍,属于痴人说梦。
岑再思并没有对敌人有问必答的坏习惯,故而面对停月,她只在身形消失的前一刻说:“真是蠢啊,都知道我是谁教出来的,怎么还这样自信。”
再下一刻,她的气息彻底消失在了停月眼前,包括重新进入识海中的越昙。
与停月一样难以置信的,还有劈到一半的第一道赤雷。
人呢?
岑再思去了哪里?
境西,垣洲,悬珠秘境。
敖睡含着宝珠,趴在夏季区域最深处那块被打破烂的洞口处,把自己盘了好几圈,试图找到一个最舒适的姿势,再睡个大几十年。
耳边炸开一声响。
有人进入了悬珠秘境。
有人进入了悬珠秘境?
敖睡睁开一双大眼睛:“呜?”
不是前几年才刚来过人吗?怎么又来人了?
龙脸前方不远处,空间的波动之中,从天上掉下来了个熟悉的人修。
敖睡拼命扭头:“……”
调整了个落地姿势,调整到了青龙身上的岑再思:“……”
龙眼瞪人眼。
面面相觑之中,岑再思试图爬起来:“情况紧急,敖睡你听我说——”
它没来得及发出第二声困惑的龙吟,下一刻,悬珠秘境检测到这个贸贸然降临的人修竟然修为已经超过了金丹,当即狂闪光芒,将她弹出到了秘境之外。
第108章 劫雷汹汹【VIP】
境西,垣洲。
魔潮肆虐之下,就算垣洲并不在与魔域接壤的前线,其中大大小小的秘境也都有受到近日大幅波动的灵魔二气影响,纷纷出现不稳定的情况。
这导致没能前去嵘洲除魔卫道的无涯阁修士,这段时间都在垣洲的各个秘境之间来回奔走、勘测、维护,忙得头晕脑胀,完全没比去前线的师姑师叔们好上多少。
就在这头晕脑胀之际,一阵庞大的灵力波动倏然在某处秘境的出□□开,力量之大,向四周蔓开的力量都极其惊人。
“沈、沈师兄!有有有有有——”
筑基期小结巴第一时间发出惊叫,试图呼唤距离自己最近的金丹师兄前来主持场面,但她“有”了半天,实在吐不出来下一个字。
“沈师、师兄,悬珠秘、秘秘秘境里——里——”
另一个小结巴也试图呼唤距离的沈师兄,也在“里”这个字上卡住了。
没办法,这情形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
悬珠秘境不是每五十到一百年才会开启吗?不是近十年前刚开启过一次吗?现在不是关闭沉睡状态吗?不是需要境西各大宗门的长老齐聚于此共同见证才能打开的吗?
那为什么这个出口里会突然弹出来一个浑身灵力噼里啪啦的活着的修士啊!
被疯狂呼唤的沈师兄急急赶来,不必两位师妹师弟再多作磕磕绊绊的解释,已经一眼看懂了这边的的局势古怪。
只是……
“岑、岑师妹!”
他同样结结巴巴地惊叫。
——这个猝然从悬珠秘境中被弹出的修士不正是先前在断剑崖上,岑照那个会修理青冥灯的岑家天才师妹吗?
发生了什么?她是如何进入的悬珠秘境?
更令沈墨规愕然的是,这才几年不见,当初仅仅是金丹初期的岑师妹,此时的修为竟赫然已至半步元婴,周身灵力满溢、气势骇人,显然是即将历劫的状态!
到底发生了什么?岑师妹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他立即屏退了附近无涯阁的师妹师弟们,独自上前查看。
“沈师兄。”
好在,她似乎还保有着一定的神智,也认出了他。
“我的结婴天雷即将追来,附近可有空置无人的渡劫之地?默言仙——”
她话没说完,很是古怪地骤然顿住,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给生生掐住了脖子不给发出声音,也不知提默言仙尊是要说什么。
“有,我带、带你过去!”
听她请求,沈师兄当即二话不说就要带路。
只是抽空抬头望了眼天:结婴天劫即将追来?
追来?
这附近,连一片雷云的影子也都还没有啊。
从哪追来?
——从沉石海。
对于岑大小姐的忽然消失再忽然出现,深感困惑的并非只有青龙敖睡与无涯阁弟子,还有劈到一半突然失去了被劈对象的赤霄黑雷。
不仅失去了被劈的对象,再一感应,对象已经转瞬之间出现在了万里之外的垣洲。
“……”
“……”
雷声隆隆。
最靠近妖域那端的韶城修士闻声抬起头,很是莫名地齐齐望向沉石海的方向。
很奇怪。
她们好像看到了一大团凝聚着雷光的浓云,就这么气势汹汹地狂劈着红里发紫的恐怖劫雷,迅速朝西方飞去……
沉石海上,劫云和劫雷反应过来后无可阻拦地直奔境西垣洲而去,停月反应过来后也想直奔而去,却被人强行堵在了沉石海之上。
“站住。”
照夜衣袂翩飞,长身肃立。她眸光沉沉地拦在了停月的身前,手持长枪,毫不顾忌地将自身威压汹涌放出。
“有我在这,你哪都别想去。”
不在韶城,她竟来了沉石海拦他!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昔年她亦是如此拦在师尊身前,冷脸相待。
她是从未劝过师尊的,她只是告诉师尊:我一日不身死魂消,你一日别想成事。
停月的眼眶泛起执拗的红晕,随着底下沉石海的汹涌波涛,身后逐渐升起三轮月华的虚影。
他又毫不吝啬地铺开了他的天地道韵,要以命搏命。
照夜依旧冷然。
停月是她与越昙昔日一同捡回来的凡人小孩。他的整个村庄都被邪修献祭了用以修炼功法,独他那日进了山而幸存。后来,停月跟着越昙一同做了散修,再后来,她与越昙分道扬镳。
她横枪,
对峙之时,!
“默言老祖!”
垣洲,沈师兄正预备带去她们平日结婴的场所,不曾想再一抬头,竟发现她们言仙尊翩然飞至了她们身前。
人如其名沉默寡言的默言仙尊朝他微一颔首,紧接着轻挥衣袖,用灵力托住他身后的岑再思,不过几息,便消失在他眼前,朝着无涯阁旁边的蔽日峡而去。
蔽日峡地势险峻,重岩叠嶂,四周因包围着垣洲几大常年从外吸取灵气的秘境,故而也有着分薄天险雷气之能……惯常而言,是有个长老冲击化神之时方动用的场地。
默言仙尊要带岑师妹去蔽日峡渡
到底怎么了?是有什么特殊?
与沈师兄怀揣相似想法的无涯阁长老不在少数,只是她们宗门素来因为结巴而少说话,又对自家老祖怀着强烈的信任,导致默言仙尊行云流水地一口气做完了“将岑再思在蔽日峡中的石台上放下,再亲手布置完三层防护道场”这一系列动作之后,都没人真的将困惑问出口。
反倒是默言仙尊在做完这一切后主动简单解释道:“仪坤通、通知我的。”
灵枢宗主,尊号仪坤,也就是仪坤仙尊。
相隔万里,远在境东的灵枢宗主竟特意传讯让默言老祖将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她们垣洲的岑大小姐带去蔽日峡?
她们有交情吗?不是说灵枢宗和岑家素有仇怨吗?
不解释也就罢了,这么一解释,困惑越滚越大。
默言不再多说,目光遥遥投向东边的天际。
那里已经隐隐出现了一个黑点。
想起什么,默言仙尊又吩咐道:“记一下垣洲境内被这、这个劫雷劈毁的东西,算成灵石,回、回头去问岑家要。”
无涯阁长老不理解但应声。
很快,他就理解了。
——东方,隐约的隆隆之声迅速变大,随之而来的是遮天蔽日的浓重乌云,以及云间不断酝酿纠缠,一路冲来,一路不断劈落的赤霄黑雷!
这一路到底劈了多少东西……难怪要找岑家赔。
岑、岑大小姐今天真的只是结婴吗?
灵枢宗主到底通知了她们家老祖点什么东西?!
实际上,几个时辰前的灵枢宗主还在抱臂监工。直到他眉心无缘无故猛地一跳,下一刻,一个身穿岑家家袍的金丹修士冲到了他的面前。
看见岑家这身恍若大葱的家袍,灵枢宗主便很容易难以控制地被勾起某些不美好的回忆,进而感到强烈的牙疼。
祁白听从了岑再思最后给出的那道吩咐。
——替她看着周围灵枢宗众人的动静,尤其是灵枢宗主。
如今蔚城中朝岫符宗的云笈仙尊正在嵘洲抗魔,剩下青蚨派的藏隐仙尊不知身在蔚城何处,反倒是灵枢宗主因为在亲自看着千机演武大会比赛场地的布置,很好被找到。
大小姐的意思是,若是出事,立即去找灵枢宗主。
昔年岑家与灵枢宗的这场恩怨,都是由外人传出。故而中间夹杂了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譬如衔云老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灵枢宗又为何除了生气,也未追究并公布这个原因。
这是一个就连乐游老祖都不甚清晰的内情,一个灵枢宗主都为之遮掩的内情。
听完这个叫祁白的岑家小白脸说岑家那位大小姐岑再思一脚掉进了某个空间阵法之中如今不知道被传送到哪里去了恐怕有很大的危险大小姐曾经吩咐我来求助你——
浑身散发着阴郁气息的灵枢宗主只觉原先并不存在的牙疼此刻变得更加严重了。
他摆手表示知道了,这事情衔云和照夜还真都先后嘱咐过他。只是当年,他并不知道那个嘱咐落在的是岑家现在这位大小姐岑再思的身上。
这是一对很坏的祖孙。
老的在好几百年前一脸阴沉地提着剑把她们宗门的镇派傀儡给劈了,给的理由是越昙仍有残魂存世,为免她来日借这傀儡再度飞升所以先把这唯一最接近先祖昔年活傀的傀儡给毁去。
小的在好几百年后跟上了她老祖的步伐,使唤起他来依然毫不手软。
果然,他就知道前几日头一偏对上这大小姐的视线就没什么好事。
果然,他就知道下令让灵枢宗上下弟子都离岑家人远一点是正确的。
灵枢宗主恨恨地开始千里传音。
先传给人在韶城的照夜,告诉她你等待的事情发动了。
再传给人在观城的兆幽,告诉她照夜让你去韶城接替她镇压先天灵物,知道你现在半瞎但照夜说镇压先天灵物不需要用眼睛,你别给照夜传音她现在应该没空理你但是你可以问清徵,她可以作证。
做完这些,沉石海的上空,已然出现了劫云积聚之兆。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劫云规模远超正常的结婴规模。
灵枢更加牙疼,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承认:衔云与照夜都同他说过的最坏情况已经发生,不能再心存任何只是虚惊一场的侥幸。
“大小姐可以自己脱身离开原地。”祁白又说:“一旦劫雷忽然转道,就说明她去了垣洲悬珠秘境!”
灵枢:“……”
他终于多看了两眼这个冲到他面前的少年,赘婿,多么熟悉的赘婿,昔年先祖身边就有着一个赘婿。
于是他哼一声表示知道。半晌迅速凝结的劫云陡然一松,劈到一半的赤霄黑雷骤然转向——
只好反手给人在垣洲的默言发传讯符,这个太远了不能直接传音,告诉他岑家那个岑再思很有可能会出现在你们垣洲悬珠秘境的出口,结婴的天雷在追她,不想被劈得乱七八糟就抓紧把她带走放到个安全渡劫的地方,有损失记下来问岑家要钱。
对,问岑家要钱,尤其是衔云,就算事出有因,他依然到现在都没有调理好师尊留下的镇派傀儡被她给一剑劈了的事。
感觉心魔都要长出来了。
“我要先直接去趟润洲,你能自己到垣洲吗?”灵枢宗主问。
化神修士可以肉身强渡沉石海,但祁白这种小金丹不行。若是带上他,自己速度会变慢。
“自然。”
于是灵枢宗主也不问他怎么走,只恨恨地起身,准备按照夜说的去润洲顺路逮捕续春门的青芜仙尊一起到垣洲。
对于祁白这种小金丹,最快的路径自然是走天宝轩的大传送阵。只是蔚城是应三的管辖之地,虽然应三本人最近在明洲收割应四的势力,但他也不好轻动,只能先从蔚城转道崇城,再从崇城天宝轩的大传送阵走。
尚未离开崇城的应五财听闻此事,大惊之余,当即把手中还没处理完的事务丢给几个从小看着她长大、忠心耿耿的管事,自己和祁白一起进了大传送阵直达垣洲。
抵达垣洲时,阴沉天空之中,正兜头照脸地劈下一道神光煌煌的赤霄黑雷,阴风怒号,天地齐震。
应五财:“……”
她小脸煞白,伸手随便抓住个天宝轩看门的小管事便问:“这是第几道雷?怎么就赤霄黑雷了?这还是结婴雷劫吗?”
被抓的管事:“……”
垣洲天宝轩是应三的地盘,里头的管事自然也是应三的人,理论上来说与应五小姐是不对付的。
但这会儿应三不在,这个问题又无伤大雅,被抓的管事小声说:“才第四道。”
大小姐真的是在结婴,不是在冲击化神吗?
结婴天劫难道不是先劈个二十多道金阙玄雷,再掺杂一点点赤霄黑雷,最后的最后顶多来一下两下完整赤雷的吗?
祁白则快速朝雷劫的发生地飞身而去。
此时,蔽日峡的四周已经被默言仙尊封锁,晚来几步的灵枢宗主带着从炼丹室中硬拉出来的青芜仙尊也到了这里。
“他是那谁的那什么来着,让他进来进来进来。”
看见祁白,灵枢宗主对默言仙尊一通叽里咕噜的招手。
祁白与应五财快步向前,终于看清了此时蔽日峡石台正中,岑再思的模样。
她摆出五心朝天的应劫姿势,身形几乎与煌煌的雷光融为一体,时而模糊、时而扭曲。她撑着灵力的护盾,却在罩顶雷云中显得如斯渺小。
应五财禁不住喃喃:“怎么会这样……”
几日不见,大小姐怎么就忽地要结婴了,即便结婴,怎么又是这样大的阵仗!
什么样的金丹修士才能扛过这样的天劫?天道根本就是想把她劈死吧!
一个先天单雷灵根的修士,若是死于自己的雷劫之下,这未免也太过荒谬。
“对啊,天道就是想把她劈死啊。”灵枢宗主伸手去拍青芜仙尊的肩膀:“醒醒,前辈,醒醒,衔云和照夜托你帮忙救一救那姑娘,就那个最当中那个。”
祁白亦是变色:“为什么!”
灵枢宗主虽然看着是个阴郁黑毛,实则不仅话多一把年纪了还有强烈的分享欲。因为小照夜她们一两百岁,也因为沉迷于制作傀儡,很多事情他并未掺和进去,但当年衔云提着剑来拆他们宗门的时候,单独将所有事情告知于他。
灵枢宗的先祖灵枢仙尊和岑家的先祖是最早的几个飞升至天外虚空,承担起保护之责且至今尚未陨落的修士,她们的后辈彼此之间,天然性地多出一份信任。
“这位大小姐的识海之中一共有两道神魂,一条她自己的,一条天道想趁机劈死的。她天资着实不错,但这种强度的劫雷就纯粹属于被牵连了。”
“而且这两道神魂还在彼此争夺她这具可怜身体的控制权,她自己那条神魂若能占据上风,压制住越昙的,这劫雷或许还能稍好一些。若是被越昙占据了上风,这劫雷只会劈得更用力。”
“若是能活到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届时元婴结成,灵台稳固,两道神魂之中便是强者占据身躯,弱者魂飞魄散。”
祁白与应五财皆怔愣在原地。
灵枢宗主:“她没跟你讲过吗?千年之前险些飞升最终陨落的越昙,有一缕残魂就在她的识海之中。越昙的神魂极其强大,可以不断切分而不死,寻常之时捉都捉不住,更别提将她摧毁,只能等天雷劫将她锁定。天道不许她飞升。”
竟是这样。
难怪,他总是隐隐觉得,大小姐也是站在悬崖之边,迎着风声呼啸的那类人。
祁白惶惑地看向那无边的劫云。
原来,那种摇摇欲坠的无力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即使变成了先天单水灵根也没有用,他还是修炼得太慢、能做的太少。如今大小姐一步一步倒退走向悬崖,他却依旧只能站在这里无计可施。
除了听话,除了忠诚,除了姿色,他还是没有任何的用处,留不下任何想要留下的人。
得帮大小姐赢。
他要大小姐赢!
削弱那个神魂,怎么削弱那个神魂……
一边,被抓出来的青芜仙尊亦是仰头看了会儿那劫雷,喃喃道:“我觉得这个雷劫作为元婴雷劫,也没有变得更加严重的余地了,你觉得呢?”
默言仙尊“嗯”了声。
灵枢宗主抽空回应:“我也觉得。”
于是青芜仙尊点点头,语气平平道:“虱子多了不咬人,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我直接进她的雷场护住她心脉吧。我觉得没有更坏的余地了。”
另一边,应五财已经抓紧问上了灵枢宗主:“仪坤仙尊,那个越昙仙尊的事情您还知道多少?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灵枢宗主沉吟:“我知道越昙的时候她已经修至元婴,之前的事情我都不清楚。只知道她曾经与照夜、息川、同光一同游历三寻,四个人到处斩妖除魔,是彼时三寻境风头最盛的四人小队,其中又以越昙与照夜最强。后来听说她与息川在一起了一段时间,又不知道为什么分开了,连带着她们四个人也从此分散不再相见。”
“后来照夜更是与她化友为敌,死敌,置对方于死地的那种。照夜曾经为此特地找过我,问灵枢宗是否有将修士识海之中特殊怨灵取出的方法……”
特殊怨灵。
系统。
祁白忽道:“缚灵玉蝉……让系统重新进我的识海!”
他知道的,系统曾经威胁过他,只是没能成功,因为他根本没与系统绑定。
——系统控制修士、乃至于威胁修士的手段,就在于它能通过绑定的那一缕神魂,控制修士的所有神魂。
只要系统不灭,这缕神魂始终被收在它的库中。
如果越昙当真与系统绑定过,他要反过来找出那缕神魂所在!
第109章 各有胜负【VIP】
“我带你去。”
蔽日峡,从嵘洲匆匆赶回的乐游老祖神色冷凝。
岑再思出了事情,不可能瞒着岑家的老祖。云烟谷的扶尘仙尊前往嵘洲前线将乐游替换回来,玄沧剑派的息川剑尊依旧固守嵘洲,而不插手于此处的危局。
一如八百年前那样,留在嵘洲,抵御邪魔,置身事外。
那也够了。
此时,青芜仙尊已经进入了岑再思的那片雷场之中。
她是常慈真人的师尊,先天单木灵根,本不适宜于炼丹这一对火系感知要求极高的道途,但她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总是格外执拗,硬是当药修当成了一方化神尊者。
现在,她便是最适合进入岑再思雷场中的人。从五行而言,雷灵根是由木灵根变异而来,她与岑再思也能算得上是系出同源,这片雷场对她的排斥力会相对小一些。
其实祁白的先天单水灵根比木灵根还要来得更契合一些,但祁白只有金丹修为,放他进这样一个雷场和送他去死也没什么两样。
还不如容他去想别的办法,让乐游带着他回了菱洲。
收容了系统碎片的缚灵玉蝉由岑煦看管,她听说了来意,震惊的同时当即将这东西取出,语气间难掩焦虑急切:“姐姐再怎么说也只是金丹修为,神识在化神修士面前还是孱弱如婴童!老祖,让我过去用《护心真经》护住她神识,我现在已经修炼到起七层了!”
乐游的视线紧紧盯着那只在祁白手中毫无异动的缚灵玉蝉,它通身玉色、光泽温润,看起来就像是个平平无奇的玉摆件。显然,被它缚住的那个灵体正在装死。
她一口否决了岑煦:“她只有金丹修为,你更是只有筑基修为,肉身孱弱如此,你连进入她的历劫雷场都做不到!”
岑煦哑然。
她何尝不知,《护心真经》就是这样。它的强大之处与它的弊端,都格外地极端。
谁都没有办法。
但岑煦控制不住心底翻腾而上的复杂情绪,那其中掺杂了化不开的后悔与愧疚。她一直到现在才知道,姐姐的识海之中,竟然一直存在着另一个强大修士残魂。
如果当年、如果当年,她没有鬼使神差地去往后山……
没有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被怨灵袭击,老祖没有为了救下她的性命而做主换她来继承功法……
那修习《护心真经》的人就会是姐姐,以《护心真经》之威能,任何怨灵都无法占据她的识海、侵扰她的心神。
若是姐姐修炼了《护心真经》,从根本上就不会有今天的危局!
“凝神,定心,别多想。”
乐游老祖看见了岑煦那张煞白的小脸,也隐约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当即出声打断她疯狂滋生的思绪,只说:“这事情远没有你想得简单,也不是你的错。等事情解决,再与你说。”
岑煦这才稍稍敛去几分异色,先强自镇定下来。
那年家中两个尚且算得上稚童的小姑娘双双在后山禁地中出了事,乐游匆匆赶回岑家时,只见到两人都昏迷不醒。
其中,岑再思的识海还算得上风平浪静,只是受到了些惊吓。岑煦的识海却因为遭到了怨灵攻击,已经碎得再难拼合,整个人都命悬一线。
而衔云姑姑的面色阴沉至极,她说不对,不对,两个人都出事了!
乐游也是从那时才知道,她们岑家的后山禁地中,竟然藏着一个八百年前的化神修士残魂。
这位越昙仙尊活着的时候便纵横三寻、难逢敌手,现在哪怕死得只剩一道残魂,也依然滑不溜手。几百年来衔云姑姑几次三番将岑家上下掘地三尺将她找出,也从未得手。
为什么她的残魂会藏在岑家?她们岑家的禁制,难道当真是纸糊的吗?彼时乐游仍是困惑。她年纪小,没亲历过越昙风光最盛的那些年,亦不知道许多前情往事。
衔云姑姑并未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她说:就当是我们家倒霉吧。
所以只能是这样了。将《护心真经》给小煦,越昙的残魂就能像藏在岑家的后山中那样继续藏在小再思的识海中;将《护心真经》给小再思,命悬一线的小煦就会死。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不是再思,也会是岑家再后面别的小姑娘。衔云姑姑最终无力地说:问问再思吧。
她如果愿意,就在再思这里,把事情了结。
先醒转的岑再思看起来很懵,眼神放空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地说:“给小煦,我可以。”
她说她可以。
她究竟,知道自己应允了什么东西,要迎接一个怎样的未来吗?
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在再思面前把话直说,不要试图直接动再思的识海抓住她。衔云姑姑说:她很厉害,特别厉害,千万不能轻视她,哪怕她现在只是一道残魂。
如今她就在识海之中,时机未到,贸然出手,焉知是我们先得手,还是识海?
时机,
衔云七日才寻回两截镇厄木,一截打成了手镯,留在了再思的身边。
她结婴的时候,:在那之前,岑家就先辛苦你一个人看顾了。
如今情形,乐游的心中也并不轻松。
哪怕前段时间她已经察觉到衔云姑姑闭关之地设下的禁制已然出现松动,说明她不日就将出关,但再思的结婴天劫来得实在是太快、太凶了。
能不能赶得上,她竟然不敢确定。
那缚灵玉蝉中的灵体仍旧装死,毫无动静。
祁白已经将系统为了制约所绑定修士的手段简略讲给了乐游,也讲了自己的打算:“我已经与它纠缠数年,还算熟悉。让它重新进入我的识海之中,再由我的神识去它灵体之中寻找记录。若越昙当真是它曾经绑定的宿主,它必然有一块碎片之中还留着当时制约越昙的那缕残魂。”
系统并未消散,只是成了无数碎片。它绑定的灵体,很有可能并未因此而消失。
“还请老祖助我。”
祁白说。
事已至此,总不能干等着衔云,哪怕明知这只是在赌,也要拼尽全力地去赌。
“给我,我来。”
乐游却说。
“它就是在欺负你修为不高,奈何不了它罢了。”
她抬手,放出灵力,将那枚体型小巧的缚灵玉蝉摄到自己的面前,微微一笑。
乐游是平日最爱放声大笑的潇洒性情,这种只勾动唇角而眉眼间毫无笑意的神情极少出现在她的脸上。
“我不对再思身上的灵识出手,是投鼠忌器。对你,可就没什么需要忌惮的了。”
话音未落,化神级别的恐怖威压顷刻之间充溢满了这间静室!
祁白与岑煦亦难免闷哼一声。
威压之下,乐游用神识层层包裹住那只玉蝉,神情不变地催动本命心法,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没有顾忌、没有尽头地朝着那个“系统”倾轧而下!
若是全盛时期的完整系统,还不会惧怕一个化神修士的外力威胁。
但它已经在八百年前与越昙的争斗之中被迫散作块块碎片,元气大伤。
为防万一,岑煦始终在旁运转着《护心真经》,护住三人的神魂识海,不被这诡异灵体有机可乘。
终于,三刻之后,缚灵玉蝉上开始缓缓地浮现出熟悉的文字。
【宿*主姓名:祁白(编码:0046)】
【宿主姓名:白凌世(编码:0031)】
【宿主姓名:林杰(编码:0009)】
乐游加大了神识的威压。
缚灵玉蝉上的文字急速跳动了好几下,半晌,不情不愿地将那串字符淡化,重新浮现新的。
【宿主姓名:展月蝉(编码:0001)】
在场三人皆是心头一动。
乐游直觉,她们要找的就是这个。
她立即又是一道抽魂术打在那玉蝉之上!
玉蝉上浮现的字符立时如同被太过灼热的温度烫化,没有规律地混乱朝四面八方流动着,迅速失去自己原本的字形,流得人再难以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道极细的灰色灵体,像条随时会断的烟,极缓慢地被乐游硬生生抽出了玉蝉。
系统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有这天。
变成了碎片,没有了宿主,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法宝之中,被一个无法入侵的小姑娘看守,还被抽魂术硬生生抽取了自己的数据!
0001的数据残缺不全,即使抽出那缕细细灰光,其中可阅读的部分依旧不多,大部分都是一片模糊。
半晌,乐游紧闭的双眼重新睁开。
她嗓音多了几分嘶哑:“……越昙很早之前,就将自己被系统绑死的那块神魂给分割了出去。”
【我没有办法,它莫名其妙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凡人。如果我那个时候已经修炼到了元婴,不,哪怕只是金丹,我都有选择“不”的权利。】
【但我没有。】
【当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东西不对劲我需要与它分割的时候,它早就和我绑死了。所以一晋升元婴,灵台稳固之后,我把它逼到识海角落,将那一整块神魂连带着它一起分割。但这样还是不行,我还是不能摆脱它。】
乐游:“那块被分割出去的神魂,被安置在了她的本命剑归翦中。”
【分不开,就只能把它控制在手里。】
乐游:“归翦剑……”
岑再思:【你身死之时,其中一共留下了两道残魂。哪怕你与系统玉石俱焚,也只能将它分为碎片。其中一道与系统碎片纠缠难分的,在归翦剑中。另一道已经分离系统的,在这里。】
乐游想起什么,“腾”地起身给在嵘洲的息川千里传音。
【是啊,我的拖累不多,这算得上是一个。若是不早加防范,真被你家龙小天找到,都不用和你争了,算我被自己蠢死的。】
乐游寒声:“不用找了。”
“……放在玄沧剑派的归翦剑,几年前无故碎裂,什么都不剩了。”
岑再思再次恍然:【你宁愿进傀儡也不愿与我一同去玄止峰,不是因为不愿面对息川剑尊,是因为你要与我分开,在我拖住息川剑尊的时候,杀了归翦剑中那一缕你自己的残魂。】
越昙含笑:【除此之外,也确实不大想见他。】
【你那时虚弱无比,也并非是被李长老的渡劫天雷所劈,它只是个遮盖的理由,实际上是因为归翦剑中的残魂被毁灭。】
越昙:【这也是我从小就教过你的。很多事情上都须得雷霆手段、铁石心肠,想清楚了就要去做,真的做了就不要回头。一切东西都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让步。】
【就像你用蓝玉鳞连带着照夜一起算计我的这一下,便做得很好。】
铺天盖地的雷场之中,肉身的痛苦似乎已经不在岑再思的考量范围之内。她生受着赤霄黑雷,强闯入她雷场之中的青芜仙尊与她一气儿喂了许多枚丹药,接着运功助她炼化药力。
她的识海中,属于越昙的那道灵识正在与她抢夺这片识海的控制权。
她不断运转着《澄观心诀》,辅以贺兰琼枝所散给她的印迹,沉凝神魂、稳固根基,再配上青芜仙尊塞入她口中的丹药,硬生生将识海的强度拉到元婴修士的水平。
一时之间,越昙残魂也难奈她何。
岑再思幽幽地为自己补充:【与你分开,去找息川剑尊修习《澄观心诀》的这一下做得也很好。】
那一场关于红梅的漫长问答之时,不仅越昙达成了她的目标,岑再思也达成了自己的目标。或许只有息川剑尊一人,不仅没能在漫天的风雪之中走出,还吹白了自己的头发。
神魂之间彼此夺舍,无怪乎比较谁的神魂更强、更坚韧、更能撑到最后一刻。
三寻境中稳固神魂最强的心法,约莫便是她们岑家的《护心真经》了。
但她已经不能学了。
那她总要找到机会,一个水到渠成可以佯装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机会,修炼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心法。
【确实,做得很好。可是你若真修炼了《护心真经》,此生的修为都止步于筑基再难寸进,虽然是能够让我放弃夺舍你,难道你自己就当真甘心接受这样一眼望得到头的短短两百年孱弱人生吗?】
【这一点上我说得可没有错,别修炼《护心真经》,为你为我都好。】
岑再思亦是喟叹:【是啊,修了有修了的坏处,不修也有不修的恶果。】
若真修炼了《护心真经》,在悬珠秘境之中她就无从发现夏季区域中那处虚空的奥秘,也便解决不了宝珠的危局。
故事大约会走向系统的模拟:她一无所知地、蒙昧地、安全地全身而退,那个虽然不肯接受系统但是尚且弱小的祁白被宝珠寄生,秘境坍塌,没人带走的徐飞羽身亡,岑煦被报复,祁白彻底变成了一个“先天灵物”,为祸三寻。
可不修炼,就会走向今日与越昙对峙的结局。
无论向左向右,都荆棘遍布、坎坷难行。
【即便如此,你也没给我自己选择的机会。就算是一条再坏再悲惨的路,走上去或者放弃它的选择,也都应该由我自己做出。】岑再思说:【在到底要不要修炼《护心真经》这件事上,就和系统降临你的时候没给你说不的机会的一样,我哪有的选。】
【那年后山,是你将我与岑煦引去,出手伤了岑煦的吧。这样一来,不想岑煦身亡,我必须选择你的这条道路。】
有些事情是心照不宣,绝不可诉诸于口的。
这种事情一旦诉诸于口,一旦开诚布公,蕴藏着恶果的盒子就会打开,她必然无法承受的结果倾涌而出,然后,这件事情也就再没有了转圜的可能。
她一直都知道。
但现在,岑再思将盒子打开了。
越昙轻飘飘地说:【对啊。】
悬在头顶的宝剑终于落下,好在她没有乖乖待在断头台上。
她早就给出了息川自己的答案。
【你真勇敢。】她说:【就算今日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局面,妹妹,我也还是欣赏你。聪明,勤奋,长于忍耐,愿意承担责任,也敢于面对任何残酷的真相。】
【是前辈你教得好。】
【既然如此,就再告诉你一个不重要的小小真相。我们明明白白地交手,谁都不要让对方做个冤死的鬼。】
越昙轻轻地说:【你大约猜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岑家的后山,难道你们岑家的禁制是纸糊的不成吗?】
【不是的,你们岑家的禁制很强,太强了,强得我根本出不去。】
【我原本没打算来岑家,那时想的是我的残魂会像系统的碎片一样,随机落到三寻境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秘境中,然后我就学那些糟老头,找一个天资好的,告诉她小辈你发现了我的机缘传承。】
【但岑和光把我带回了家,就是你们家那位同光老祖。他要把我关在你们岑家的后山禁制里,让我活着,让照夜找不到我。】
【他觉得他能感化我。】
岑再思轻轻嗤了一声。
越昙:【这也是照夜好的地方,毕竟我们只想要彼此死,来成就自己追求的那个结果,却从没想过要去感化对方。妹妹,也是你好的地方。】
后来同光老祖去世,衔云老祖晋升化神,孤身去了灵枢宗毁去她们的镇宗傀儡。
或许便是衔云老祖发现兄长为情乱智,愤怒决定由自己接过岑家的重量。
岑再思最后问:【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想要回家?】
这一次,越昙沉默了很久。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理由或许听起来很无聊,她对我而言很重要,对你们则未必。此时胜负未定,我不想把自己珍视的东西拿出来说。】
【若我赢了,自然不会怎么样。若我输了,我不想这个理由还被拿出来说“真的至于吗”。】
【妹妹,你我今日手段尽出都只是蝼蚁求生。】
【蝼蚁求生,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既是各自争命,也便不必再多论是非对错,只论胜负即可。】
事已至此,她们双方,各有胜负。
第110章 无以今日【VIP】
垣洲,蔽日峡。
三十六道声势极大的赤霄黑雷已落,岑再思身下的地面已然呈现了些微的炭色,堪堪承受着。
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而这场恐怖雷劫的劫主仍旧维持着一开始那个五心朝天、紧闭双目的姿态,僵在那儿一动也不肯动。
就好像她的这具躯壳之中并非存在着两道正在较量的神魂,反而是一道神魂也无,仅剩下这一具呆在此处的空壳罢了。
唯有她身后青芜仙尊的镇定神色,显示出岑再思仍有气息,尚且没死。
第三日,照夜将手段尽出的停月收拾完,亦亲身抵达了垣洲。
也是这一日,位于雷劫正中心的岑再思终于睁开了双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接连不断地维持着小幅度颤动,某个瞬间,它忽地停止了颤动,微微一转,与几十步开外的照夜对上了眼神,岑再思微微牵起唇角。
再下个瞬间,这道目光快速转开,那双眼瞳又恢复了不断颤动的状态。
照夜的面色不住发沉。
——方才,是展月蝉在看她,是展月蝉在朝她露出笑容,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衔云还没出关吗?”
照夜沉声问。
不能再这样下去。
息川和同光这些人,都曾经生出过无数自以为是的妄想。他们总觉得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改变她,用感情、用手段、用自己或者别的任何东西,也许只是一时的方法不对,但到最后总是可以和她说通,让她放下的。
他们不懂展月蝉,她懂。
她好颜色,有天资,肯吃苦,能忍耐,她满心算计,她手段狠辣,她为了自己的私欲可以不顾三寻境所有的一切。
她骄傲自私,她顽强不屈。
她的神魂底色从一开始就不是世俗意义上代表了友好和无害的纯白,既然从最开始就是被她异彩纷呈的复杂灵魂所吸引,那他们又为什么不肯正视她的诉求她的野心和她愿意为了自己的目的所付出的巨大决心呢?
她理解,她正视,她尊重,她反对。
昔年二人关系不死不休终于走到提剑对峙的那步时,展月蝉便曾经这样笑盈盈地对她说:虞彻,我是谈过几段恋爱,但我只有你这一个死对头呀,你知道死对头的“对头”前面为什么是个“死”吗?
为什么呢?虞彻从来都说不过展月蝉。
因为我们都真心想让对方死。
我要飞升回家,你要护住三寻,我们都知道的,不搞死对方,自己的目的就永远达成不了。所以我们是必须要让对方死的对头,来吧,虞彻。
展月蝉是那样厉害的一个对手,哪怕死了八百年,再次出手依旧足以震动三寻,任谁也不能轻视她。
再继续这样下去,她会熬赢的。
默言:“还、还没。”
过了两息,他又艰难补充:“乐游去催、催请了,大约就在这、两日。”
衔云闭关,是为了炼化一样法宝。法宝未成,她出关也无用。
照夜垂眸,下了决定:“再等衔云一日,若还未出关,我也进雷场之中助她。”
闻言,默言仙尊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还是没发出声音来。
渡劫之时被其余修士插手,雷劫的强度会相应暴增。虽然岑再思这回的元婴雷劫已经到了强度增无可增的地步,若再加强度,天道便违反了世间万物留下一线生机的规则,可是,她不是只有这一次雷劫,她未来还会有化神天劫甚至是飞升天劫。
她是当今扶摇柱的头名,她是要化神、要飞升的。
这次的雷劫不可再加,下次的呢?她还能撑过更加可怖的天劫,成就自己的大道吗?
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若不出手,恐怕岑家的小姑娘就真得折在这里了。
没了性命,就更别提以后的事。
第四日,衔云仙尊仍未出关。
但就在照夜即将入场之际,乐游那边先传回了一个消息。衔云已经得知了外界事态的发展,虽然法宝未成她不能在此时出关功亏一篑,但她还留有一手可以拖延。
——婚约。
【衔云姑姑与含章给她们俩昔年定下的是神魂婚约!】乐游也是到了今天才知晓这件事,头皮发麻的同时急急催道:【把覆鹿换回来,让他帮两边合契,通过婚约吊住再思的神魂!】
二十多年前,祖疯了。
在祁家上下跟着陷入相继疯掉的结局之前,含章仙尊造访天衍宗,求问于兆幽仙尊祁家的生机。兆幽为他推衍出的解法,便是用族中天资最好的孩子与岑家大小姐缔结下婚约。
用婚约将护之下,不至于一起疯掉。祁家势必会式微这件事更改不了,但外,危局便算消弭。至于为何是岑家,便不得而知了。
含章原以为此事人,最是看重自己的族人,她们祁家遭逢这样大难,她怎么会同意让那个已经在魔潮中失去了
但她偏偏同意了。
不仅同意结亲,约。
神魂婚约,以神魂为契,二人紧紧相牵,即使肉身陨落,只要仍留残魂,便不可更改、不可解除,除非一方神魂俱灭、魂归天地,再没有来生。
衔云只有一个要求:将那个孩子的灵根封印,伪装成最差的五灵根,结合金丹之前,不可暴露,筑基之前,亦不许他找来岑家。
这是她给再思的后手,不要出现得太早。那个先天单水灵根的孩子,与她最最契合的灵根,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危局,至少也能用这个神魂婚约吊住再思的神魂!
这是她们正式敬告了天地山川、两家先灵,为岑再思和祁白定下的婚约!
覆鹿仙尊就这样急急忙忙地被从嵘洲前线给召唤来了垣洲事发地,而留在此处实在没什么更多用处的灵枢宗主又被照夜给挥挥手赶去了嵘洲替换覆鹿。
情爱一事,还是合欢宗钻研得最为深刻。
“……”
“……”
覆鹿听完,用某种叹服的神情看向祁白,又转头看看那雷场正中的岑再思,最后遥遥望向嵘洲的方向,发自内心道:“衔云当真是个狠辣女人,竟然定这种婚约。”
叹完了这一声,他抬手对祁白道:“这婚约牵连极深,你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通过你们的婚约强制锁定岑再思的神魂,你就要承担与她一同神魂受损的风险。”
祁白只说:“好。”
原来,大小姐与他之间在冥冥中牵起的那条虚无的红线,真的可以拉住悬崖边即将掉落的身影。
原来他少年之时独自熬过的那些无言长夜,走过的漫长歧路,那些不知道自己到底应当飘到何处落脚的孤独与茫然,都是为了转头的这一刻。
原来是这样,他的曾经的挣扎也是今日拽住岑再思的绳索,早知如此,他还可以熬得更久。
就算此生都只是煎熬,也没关系的。
覆鹿开始掐诀运功,他慢慢弓起腰,却竭力地望向雷劫正中的岑再思。
岑再思好像也在远远地看他。
第五日,衔云仙尊仍未出关。
已经劈了六十道赤霄黑雷,所有人都有些麻木。
天道不会真想劈满八十一道吧?
那她真的可以直接化神了。
第六日,正午,菱洲方向呼啸飞来了两道身影。
衔云终于出关了!
照夜禁不住“腾”地起身,去看衔云此时面上神情。
满头乌发披在身后无暇束起的衔云一脸肃穆。
她们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寒暄,衔云甫一落地,便大步朝岑再思的方向疾步而去。
她闭关的这二十多年,曾经还是极小一只的姑娘已经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衔云心口飞出一物。
岑和光死前,留下了这个东西。
他说:衔云,我没有想让岑家为我的私情陪葬。
他说:衔云,这是她除了归翦剑外,唯一护住,没有抹消神识印迹的本命法宝。
他说:衔云,若我真将岑家推入危局,此物可以制住越昙。
年长她许多岁的亲兄长自幼聪慧,是个理智的、有谋略的修士,在他的带领下,岑家蒸蒸日上。
但她的兄长先是为情乱智,将越昙的残魂藏匿进了岑家。既如此深情,却又不坚持深情到最后。
为什么看似理智却不理智,看似重情却又无情。
所以她只说:你自请兵解吧,换我当家。
这几百年前,衔云钻研炼制了许久越昙的那样本命法宝。
直到今日,当真如同光所言,派上了用场。
衔云用灵力将此物祭出。
那是一枚很小、很普通的平安扣。
青白底色中夹杂几处灰色棉絮,边缘有两道浅淡划痕。穿过中央孔洞的红绳编织了简单的吉祥结,红绳的色泽亦微微发暗。
衔云催动灵力,逼出其中蕴藏的劫力。
八百年前,越昙冲击飞升,却被一场远胜今日的劫雷所拦,她没能飞升,天道也没能让她死。
但这枚平安扣曾在当时被劫雷波及,内部尚且残留着一丝天道劫力,对越昙的残魂有压制效果。
而这几百年间,衔云还一直在钻研这枚平安扣。终于让她发现,这件法宝曾与越昙神魂绑定,一旦被她炼化,断了与越昙的神魂联系,亦能反噬越昙。
她闭关,就一直在做这件事。
随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岑再思骤然感到识海中的压力一松!
比结丹时到最后的那种感觉更加严重,强弩之末已经不够形容她此时的状态。
她随时都能倒下,但偏偏身后的青芜仙尊、塞进嘴里的灵丹、不远处的祁白,都硬生生吊住了她。
她很轻很轻地勉强笑了声,对越昙的灵体道:【你看,衔云老祖出关了,这对我,也是最好的时机。】
若是等到许多年后她正常地自然结婴,彼时衔云老祖已经出关,老奶必然多加防范,就像归翦剑那样,早早被她自己除掉。还不如就现在,趁着衔云老祖尚未落定之时,赌上这一把。
越昙却没回答她。
她的灵体骤然被反噬,不稳定地晃动同时,断断续续地说:【原来…在她……难怪怎么找……】
她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像随时会断开的连接。这种感觉,在又一道天雷劈落之时,到达了顶峰。
岑再思的识海中为之一静。
第六十三道天雷劈落。
是更高一级的紫极天雷。
雷光狂涌,而它之上,是铺天盖日的煌煌神光。
神光所至,云霭退散,雷息风止。
金丹依然碎作齑粉,化向岑再思全身经络,随着照耀而下的七彩灵光一同游走,修复着她早已破烂不堪的四肢百骸。
丹田中,缓缓旋转着一个与岑再思容貌一致的拳头大小玉色婴孩。
至此,天地玉婴结成。
岑再思的躯壳之中,仍然是岑再思。
“……”
“……”
外界各种混乱的声响之中,岑再思只来得及扣住越昙的残魂,仍旧困死在自己的识海之中。
天道还是没能趁此机会把越昙劈死,她总是很难杀。
但现在,越昙已经夺舍不了她了。
她又在岑家闭关调养了一年。
结婴之后就可以把越昙的残魂从识海中驱赶出来,再行绞杀之事了,但岑大小姐并没有这么做。
【胜利者总是拥有宽容的权力。】
她说:【现在,告诉我你必须回家的真正原因。】
越昙倦倦地反问回去:【为什么你执意要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
【难道不知道原因的时候我做这些事是个反派,而一旦有了一个合情合理,或者就算不合理也至少合情能够令人潸然泪下的动机之后,我就摇身变成了值得被你怜爱的凄惨反派了吗?】
甩开了仅剩的枷锁,她说起话来也变得越发刻薄。
【得了吧,我以前看任何东西都最讨厌洗白反派的那一套。我一直都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就是在不顾你们死活地去达成我自己的目的满足我自己的野心,这有什么不能说出口,这有什么不能作为理由的。】
她甚至笑起来。
【反倒是你,如今又留下了我,不即刻绞杀是要做什么?难道你真的要步你家同光老祖的后尘,同他一样,理智又没那么理智,心软又没那么心软,弃你们岑家,弃与你神魂牵连的祁白于不顾吗?】
岑再思轻声道:【你不用说这些,我六岁起被你教养,关于用自私自利来求生存的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但我不是你,也不会是同光老祖,我当然不会像他一样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地就将你留在这里,我想好了,我才做的。】
她的选择,早在玄止峰的红梅林中,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过了。
——“如果必须有这么一日,那便我控制住它,我来做选择。”
【你有理由的,它并不好笑,告诉我吧。】
这一次,越昙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之中。
岑再思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轻轻说:【那枚平安扣很便宜,只要一百块钱。】
【但一百块钱对一个老太太来说也是很多钱,但她还是买给了我,她怕她把我养死,她想要我长大,干干净净大大方方漂漂亮亮地长大去过好日子。】
【我这辈子讨厌煽情,所以我还是很难跟你说清楚。】
【但很久很久以前,在我的家乡,我读书的时候读到过一位前辈写的文章。他说……】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传奇的随身老奶奶,也有自己的奶奶。
她不可以一个人去过好日子。
否则她怎么办?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