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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江涵雁影梅花瘦


    三月茶笋初肥,九月莼鲈正美。


    一转眼就到了秋天。


    最热的日子过去,乔长生向儒宗告了三个月假。经过小半个月的波折,终于乘船回到了扬州。


    水路平稳,也无甚波澜,乔长生下船时候只是稍微有些虚弱,并不十分要紧。


    从港口下船,夹着草木苦涩与桂花香甜转瞬充盈鼻腔,有细心的妇人在桂花树下放上一层布,收集起掉落的桂花,酿起了桂花蜜。


    老宅并不在街坊热闹的地方,当年创立日月山庄的乔家特意选了一片依山旁水的僻静处,养神静心。


    如今山庄无声伫立在郁郁苍苍深中,黛色参天遮住视野,枝头缝隙露着碧瓦数鳞,朱楼一角。


    日月山庄内,贺归之游历四方,而贺知途正在外边忙日月山庄的家事。故而乔长生到山庄时,只有他母亲乔青纨一位长辈在家。


    乔长生提前遣护卫去报信,自己前脚还没踏进门槛,管家与仆役后脚就纷纷上前。


    似乎早就熟悉了乔长生回家的一系列流程,他们有的端着水盆上前让乔长生净手,有些解开外袍挂在晾衣架上拍尘,最后让他含了一颗温养心脉的丸药。


    乔长生从小这样被照顾到大,如今年岁渐长,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没有拂了众人一片好意。


    中年管家重新取了一件鲜亮颜色的外袍来,亲亲热热开口。


    “少公子是想见乔夫人吧!上回贺公子带回来的医师很有本事,乔夫人身体好了许多。刚刚听说少公子回来了,很高兴呢!”


    乔长生闻言,又问了一些关于那医师的事情。听闻那医师不求金银,不问名利,调理了一阵乔夫人的身子后就游历四方去了,不由感慨了一句医者仁心。


    早上下了一场急雨,到中午时地面已经半干。


    水汽卷着扬州山水树木更加青翠欲滴,连远山的枫叶也似被妙手调色,更显得鲜艳。


    乔长生来到乔青纨院中。


    乔青纨看起来刚刚用过午膳,院中桌子上摆着一碗桂花汤圆,汤圆浑圆可爱,撒着桂花碎末,稍一搅上下沉浮。


    “宝月。”


    乔长生的脚步声很轻,但是乔青纨还是察觉到了。她轻轻搁下瓷勺,朝他笑起来。


    到了乔青纨面前,乔长生才生出一种真真切切回到家的感觉。


    他朝乔青纨低头行礼,被一把拉起来。


    乔青纨笑道:“让我瞧瞧,似乎气色好了不少。”


    乔青纨面貌出众,体态修长,一头及膝的乌黑头发散开垂着,面如无瑕白璧,因常年生病显出几分孱弱的病色,一颦一蹙间流露着些许愁绪。


    乔青纨当年因生乔长生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一直不好,贺知途与贺归之一直遍寻名医,始终不见什么好转。


    母子有些日子没见,两人都是缠绵缱绻的性子,只慢慢地说着话。


    乔长生心知讲话耗费力气,大多都是自己抢过话头,和乔青纨讲他在儒宗经历的事情。


    乔青纨温和而又专注地望着她絮絮叨叨的儿子。


    讲得时间久了,院中几个婢女给他们两个倒茶。


    乔长生提及了好几次“魏姓姑娘”,他也确实很想讲一讲魏危,但是又觉得魏危百越巫祝的身份过于惊骇,怕言多会出错,最终讷讷地喝了一口茶,转了话题道:“我让兄长带来的画,母亲看到了么?”


    “……”


    乔青纨正抿一口汤圆,桂花汤圆小小精致的一颗一颗,清甜入肺腑,桂花味满口,有种妥帖的安心感。


    她眸光闪了闪,眼底笑意渐深:“都看见了。你那幅春日桃花图画得最好。”


    她抬手就要揭开膝盖上盖着的毯子站起来,一旁的婢女立马上前搀扶,乔长生也想伸手,皆被乔青纨抬手阻止了,独自一人起身。


    “你进屋子里瞧瞧。”


    乔青纨屋子里点了一炉暖香。


    她的屋内不像是个扬州女子的闺房,却像是简朴的库房。


    入目就是几排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类装帧的古籍,空气中飘着防止书籍生虫的芸香草气味。


    转过书橱,另一边就是各式各样的石头余料,还有各种各样的朱砂印泥。


    乔青纨专精篆刻,右边一层柜中摆满了她雕刻的印章,有半透明的田黄冻寿山石,有通体明莹的青田石,再有单字章、藏书印、文人闲章……林林总总,不下百数。


    坊间戏称鹊衔龟顾妙无馀,不爱封侯爱石渠,就是如此了。


    房间内靠近窗子那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与藤草编成的坐垫,下面铺着一张兽皮,矮桌上摆着一把紫砂壶和鸳鸯玉做的茶杯,跟进来的侍女添上新茶。


    木质隔断上镂空的纹路不同于扬州通常出现的八角碎玉窗花,而是尖喙鸱鸺,豹子等象形图案,显得干净利落。


    柜前挂着乔长生每一回让人带来的画,都被乔青纨按照次序摆好,专门刻章盖上,最前面的正是几月前托贺归之带回来的春桃花图,右边角落是一枚为此新刻的四字印章。


    ——桃之夭夭


    乔青纨唇边带着笑,她唇色很淡,像是胭脂抹上的最后一抹余色。


    “花卉之体制狭隘,全仗笔墨意态,此画用淡墨钩出部位之大意,其余全用粉彩渲染,与你以往画作的心境不同。”


    新水活火煎茶,乔青纨那双平日拿着锉刀而瘦削满是茧子的手轻轻拿起茶壶,温和开口:“知好色则慕少艾。宝月,你有喜欢的人了?”


    乔长生:“……”


    和聪明人聊天,总有一种三言两语被看透的感觉。


    乔青纨只是这么温温柔柔地开口,而就算是陆临渊一把君子帖横在了自己脑袋边,乔长生也未曾觉得这么有这么走投无路过。


    他抿唇不言。


    见乔长生的脑袋都快埋到地底了,乔青纨见此情状当真是乐了,笑得仰起头来,眼角眉梢露出难得的轻快神色。


    她问:“你害羞什么?”


    乔长生珠玉一般的耳廓上染上一层退不下的绯红,声如蝇蚊:“……她还不曾注意到我,她待我如寻常人是一样的。而且我觉得,她迟早会走——”


    说到这里,乔长生迟疑了。


    乔长生没有任何证据,但他总觉得魏危会离开儒宗。


    他第一回在酒楼见到她,是半醉了酒,只迷迷蒙蒙听到几句清冷的问答,就下意识转头,想寻到这声音的主人。


    后来在儒宗第二次遇见,虽然对方有着尚贤峰的腰牌,可乔长生就是无端觉得魏危不是儒宗的人。


    在酒楼唱拥楫歌那次,魏危随性而至,拿起筷子敲着拍子,启唇清唱。


    彼时酒楼觥筹交错,柔和的灯火照在魏危莹白脸庞上,而乔长生就像是那些小说话本里于白日遇佳人的书生,心如擂鼓。


    因常年生病而孱弱的脉搏跳得热烈、慌乱,他甚至想按住自己的胸口,猜疑是否有旁人会听见。


    第二日,他捋过镇纸,落笔绘画,原本胸中丘壑,如今却笔下难摹,犹疑起来。


    直到笔尖那一抹淡粉色在绢素上洇开,他才恍然回神。


    春日明明已经要过了,他却不合时宜地画了一幅春日桃花图。


    “……”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魏危从来不在意儒宗,也不属于儒宗,她就像是一阵自在的风,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寻找更宽阔的天地。


    “母亲。”


    乔长生小心翼翼开口。


    “她叫魏危。以后若有机会,我或许能邀请她来日月山庄来看看。”


    **


    秋高气爽,无悔崖边的八角凉亭上风正好。


    九月适合吃雌蟹,此时壳薄胭脂染,膏腴琥珀凝。


    丰隆酒楼早早准备了各类菜式。而魏危经上一回一赌,小金库收获大成功,叫酒楼预备了一筐个头大的螃蟹,随时能送到儒宗山门来。


    吃蟹是很费耐心的活,而陆临渊对口腹之欲向来淡淡,他剔好蟹肉放在蟹壳里,用勺子刮好蟹膏,调好醋与姜丝放在桌上。


    魏危认真地吃干净蟹,用紫苏叶泡过的水净了手,拿起面前的菊花茶,却没有喝,只在指尖转着。


    陆临渊敏锐地察觉到魏危有些不高兴。他一顿,放下手中书卷,温声问:“怎么了?”


    魏危支起下巴:“我刚刚想来想去,觉得你昨天最后几招是在敷衍我。”


    昨天晚上与陆临渊切磋的最后几招,君子帖绕过霜雪刀,依势右偏,被魏危寻到机会封住剑点。


    陆临渊原本可以旋身选择避开,但他没有,反而用六壬步斗欺身上来,反手刺出君子帖。


    对常人来说固然有八分胜算,但在魏危眼里却是空门大露,左手转刀,不过五招过后,他的后颈被霜雪刀把抵上。


    陆临渊:“我本就打不过你。”


    魏危摇了摇头,淡淡开口:“这不一样,陆临渊。”


    陆临渊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过那浅淡笑意还是没有变。


    他问:“哪里不一样呢?”


    魏危抬起眼睛看着他,指腹摩挲了几下霜雪刀柄:“我总觉得,你和我切磋的时候,从来没有兴奋过。”


    与高手切磋,很难不会心向往之。就算是魏危,在刀剑光影中也难免心跳加快,一场打完,眼角眉梢流露出畅快淋漓的餍足感。


    但是陆临渊没有,陆临渊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静若死水,到后来坦明试剑石身份之后,虽然剑风更加锐利,但道心似乎从未更改。


    人的剑意与性格一样是藏不住的,就连魏危都偶尔在切磋中展现出她作为百越巫祝强势与不容反抗的一面。


    但陆临渊没有,仿佛这人当真是高山之莲,万年积雪之人,无论霜雪刀如何咄咄相逼,他依旧神色自若。


    换句话说,泰然开摆。


    “……”


    菊花茶对魏危来说并不苦,也不甜,反而很呛。


    喉管里呛着一股难以被忽视的酸涩,鼻尖也缭绕着秋日的苦意,像是秋日里最后一蓬枯草烧尽了,兑进了水里。


    残菊在杯中起起伏伏,细碎咚一声,魏危将茶盏放回到小桌上。


    魏危就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陆临渊问:“什么?”


    魏危淡淡,视线游移,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等明年开春,我就准备离开儒宗了。”


    秋日欲落的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陆临渊眼中眸光如惊动的一尾鱼。


    “……”


    碧空如洗,桂香浮沉,魏危视线遥望儒宗山外的青城:“我在儒宗呆的时间够久了,傩梭来来回回传了好几趟信件回来。”


    “当年的事情,朱虞长老都告诉了我。但有些事情,我要亲自去验证才行。”


    自然,还有她的天下第一。


    江湖每五年就会在扬州举办一场演武大会,召集天下豪杰互相切磋,一决高下,下一次正好就在明年。


    青城离扬州不远,走水路不过小半月。魏危趁着开春之后,还能找帖子上那些大约不会来参加今年演武大会的中原高手切磋一番。


    魏危略微讲了讲她准备出儒宗之后要做的事情,陆临渊静静听着,眼前似乎变得有些模糊,只有魏危清冷无波的声音。


    陆临渊从头听到尾,从查询诗集的百越文字到挑战中原高手的次序,没有一点点和自己有关的部分。


    他并不觉得失望,从他第一晚见到魏危,就已经知道她绝对不会被任何事所挂碍了。


    陆临渊略微垂下眼,掩盖住眼底思绪。


    桌上折起来的书籍上正好停着一句,映入陆临渊眼帘。


    ——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


    但如果君王不打算“取”,儒者还有什么本事让心悦者停留目光呢?


    这些心绪变化从外表看不出,陆临渊看上去依旧温润如玉,只是笑意淡下来,温和地看着魏危。


    “……我知道了。”


    **


    转眼到了十二月。


    日月山庄院子中,乔青纨手中捧着一盏清淡微苦的茶。


    她看着面前雕刻到一半的印章,眼睛似沉沉月色下一望无际的大海。


    乔长生进门预备与乔青纨告辞。


    乔长生有些惭愧:“母亲,其实我还没有同你说过,我今年不打算在日月山庄过年了。”


    乔青纨一愣,继而摸了摸乔长生柔软的脑袋:“我就说你为什么在九月回来,原来如此。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她继而咳嗽一声:“你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宝月,我希望你能随心所欲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一见那位姑娘。”


    等到乔长生车马劳顿,再次回到儒宗,只见眼前山骨苍寒,一雪欲腊。


    就快要过年了。


    第42章 昨夜海棠初着雨


    已过冬至,阴极而阳始至,离新年越来越近。


    儒宗弟子人心浮动,三十二峰上上下下为了年末都忙得很。


    乔长生刚刚回儒宗山门,就被无类峰主抓走,预备出年末丹青的课业题目。


    乔长生掩袖咳嗽一声,眉眼温柔而和煦,被无类峰主压得一趔趄。


    他耐心地讲着自己对年末课业的意见,正讨论到《图画见闻志》做考题如何时,忽然身侧一阵风吹过。


    乔长生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抬眼正好看见魏危与自己擦肩而过。


    魏危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越过乔长生时候带起一阵冷气,乔长生只来得及看见她那双飞快掠过的眼睛。


    魏危面凝霜雪,眸如点漆,右手搭在腰上的错银刀鞘,腰际蹀躞装饰着金灿灿的黄金,一块木质腰牌随意挂在下垂小带上。


    但最让人注意的是她宛如高山云雾般冷静的气质。


    百越山水、姑句匕首、霜雪长刀,这些东西组成了魏危。她规律与始终稳定的脚步往前走着,不为任何人停留。


    乔长生没有和魏危打招呼,只是回头看了一刻,周身寒意也恍然无觉,很快魏危的身影就消失在一个拐角。


    **


    魏危一路走到了徐潜山的住所。


    小院墙壁上爬满的藤蔓常年不改的青绿。海棠果还挂在院中央的海棠树上,虽然枯萎皱缩,却依旧嫣红如血,为冬日灰白的景色添上几抹生气。


    魏危敲门而入,屋中茶炉发出水开的嘶鸣。


    徐潜山整个人的存在感并不明显,他安静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对魏危的到来并不感到讶异。


    徐潜山拎起茶壶,给魏危座上茶盏中注入开水,茶烟如青烟渺渺直上。


    魏危坐在茶案的另一边,一只腿曲着坐在榻上,一只腿垂下来,推开她这一侧的窗户。


    室外的冷气灌入了室内,桌上炭火红星一亮,如一块未经雕琢,露出一角鲜红的宝石。


    徐潜山放下铜制茶壶:“今日得闲,巫祝怎么有空到我这里坐一坐。”


    魏危唔了一声。


    她一向不喜欢废话,指尖点了点桌子,开口:“我今天来找你,是告知你两件事。”


    “第一件,有关徐安期。”


    徐潜山眸光微动,正拨着玉珠的手一停。


    魏危的傩梭往返百越与儒宗之间,一封一封信件拼凑起当年往事。


    **


    二十年前,如意四年,百越巫祝魏海棠发觉自己有孕,徐安期决心从此留在百越。


    他对魏海棠与朱虞长老说,他毕竟是儒宗弟子,儒宗教养他成人的恩情不可不忘,况且他宗牒尚在三叠峰未除,需要回一趟青城,与儒宗交割清楚。


    徐安期当年笑说,无论儒宗如何罚他都不要紧,只要留他一条命在,他爬也会爬回百越。


    朱虞长老当时皱眉,觉得不妥当。


    儒宗与百越之间相隔路远,兖州与百越自那场混战后,对百越又意见颇深。何况对她们来说,宗牒之类的琐事都是小事。徐安期若是真想交割分明,不如直接叫傩梭送信过去,等之后形势缓和再去不迟,儒宗还能打到百越不成?


    魏海棠与徐安期商议了一晚上,在如意四年冬月初六,徐安期与两个随行的百越护卫离开了百越,前往青城儒宗。


    离开那日,魏海棠与朱虞长老几人去送行。


    百越天罩四野、山峦起伏,那天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徐安期闲散骑马而行,在簌簌飘落的落叶中,他回首朝魏海棠招手,露出一个繁丽春光般映丽的笑容。


    魏海棠静静地盯着对方离开,随后转过身与朱虞长老说,我们回去吧。


    **


    徐潜山带着皱纹的手紧紧将那玉珠手串贴在他的掌心。他艰难地抬起头,像是脑中有千钧重的恍惚。


    “……可我不知道。”


    魏危喝了半口茶,声音平静。


    “是的,可你不知道。”


    从百越到中原腹*地,就算再慢,两个月之内总能到。


    但徐安期并没有到儒宗,也没有回百越。


    他在这趟路途中,和那两个百越护卫一起消失了。


    **


    彼时百越也不安稳。


    一年之前,上一任南越巫咸楚竹在生下陆临渊产后虚弱之际,被北越巫咸燕北极与东瓯巫咸澹台柳联手杀死。


    魏海棠震怒,这件事挖得越来越深,越来越令人胆战心惊,百越上上下下风声鹤唳。


    一直查到两位巫咸头上时,已是楚竹亡故半年之后了。


    此事千丝万缕,魏海棠亲自追查良久,直至真相水落石出。


    燕北极、澹台柳以百越斩首之刑被处死,魏海棠又着手扶持楚竹的义女楚凤声上位巫咸,还有当时尚年幼的燕白星与澹台月继任刚刚空缺的巫咸之位。


    如今百越四位巫咸,除了李天锋之外都是少年人,就是因为早在二十年前,上一任巫咸几乎全部被魏海棠清理干净。


    等到这些事情尘埃落定,魏海棠察觉到徐安期已经许久没有传来消息时,已来不及追查到他的踪迹。


    中原腹地不是百越,就算是百越巫祝能做的也有限。


    如意五年夏日,魏危出生。


    或许是孕中心力交瘁,又忧思徐安期,魏海棠产后虚弱无比,最终血崩离世。


    直到魏海棠离世,徐安期依旧一丝消息也无。


    朱虞长老并没有立马放弃追寻徐安期的踪迹,但直到追入中原的百越探子一个一个都杳无音讯,她才确认是有人在帮徐安期摆脱百越的追寻。


    朱虞长老在信中一声喟叹。


    “我以为,是徐安期背叛了巫祝。”


    朱虞长老跟了魏海棠整整十多年,百越巫祝与朱虞一族密不可分,正如她们之间形影不离的关系。


    此番情义,使朱虞长老在魏海棠死后行使代巫祝的权利,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照顾着她的孩子——直至魏危打败十二尸祝,正式接任巫祝之位的那天。


    直至现在,她依旧觉得百越巫祝还是当年的魏海棠。


    魏海棠死后,朱虞长老悲痛万分。


    发觉徐安期背后似乎有人作梗,加之徐潜山继任儒宗掌门之位的消息传来,她以为是徐安期回儒宗之后不愿再回百越。于是愤然下令,百越不许有人在魏危面前提起徐安期这人的名字,也不再寻找这人。


    徐安期这个名字从此尘封,直至今日,魏危忽然提起了这个名字,那些似乎早已被朱虞长老忘却的旧事才纷沓而来,让人发觉其中的阴差阳错。


    **


    茶盏中水纹晃动,倒映出徐潜山的眉眼,他与魏危漆黑的眼瞳对上又挪开。


    魏危不知道他在她脸上寻找什么。


    她在他眼睛里看见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如滚开的白水一样嘶鸣。


    他喉咙沙哑,听起来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开口:“……我该去找他的。”


    百越在那样的情况下觉得是徐安期背叛了魏海棠,并无不妥。可他作为徐安期的师兄,竟也从未找过他。


    徐潜山知道徐安期是什么样的人,一时愤怒褪去,知道他的师弟无论如何都会来一趟儒宗,于是他在儒宗等着,等了整整二十一年。


    徐潜山曾经想过,他的师弟因为愧疚不敢当面见他,于是悄悄来过儒宗一趟,在他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或许就在那棵他时常呆着的海棠树上。


    茂密的树叶遮住了故人的身影,徐安期也许那么看过他。


    徐潜山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直到故人的女儿坐在他面前,淡淡告诉他,原来二十年前,他的师弟就消失在那趟来见他的漫长旅途中。


    不得哭,潜别离。


    **


    太阳要落山了,万籁寂静。


    微风流转之间,徐潜山终于站起,从自己佩剑上解下一枚白玉吊坠。


    他望着那玉坠半晌,终是缓缓开口:“徐安期的太玄剑上挂着一枚玉珏,本来是一对的,另一半他送给了我,合起来就是一枚玉环。”


    “二十年过去,他的许多东西都已腐坏,只有这枚玉珏还在。”


    “你是他的女儿,理当给你。”


    玉珏形如弯刀,有一缺口,像是一枚悬在空中的莹白半月。


    魏危凝望着那枚玉坠,忽然开口:“听到这些,你想做的仅仅是如此么?”


    徐潜山一愣。


    两人之间静了片刻,魏危的视线顺着玉坠上移,看向徐潜山。


    窗边冷风吹来,带着冷冽的天将欲雪味道,仿佛吹过这二十年不曾跨过的沟壑。


    魏危淡漠开口:“徐潜山,那是你的故人。”


    不是我的。


    她接过徐潜山有些僵硬手中的玉坠,将它收起来。


    “如果你为此感到愧疚,那应当去找他。”


    “动用你作为儒宗掌门的人脉,去找徐安期。”


    “连我们百越都没有放弃,你作为他的师兄,为什么认命?”


    自那天得知徐安期的消息之后,百越翻箱倒柜,重新翻找出当年的记录。


    魏危不喜欢不讲清楚的半吊子话,也不喜欢掩于重重雾霾之下的真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在乎她的父亲是谁,但却一定要找到徐安期本人。


    徐潜山收回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手中玉珠又开始拨动,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一个指间把玩着白色玉坠的少年,在海棠树下幽光般飘落的花瓣中朝他微笑。


    **


    从百越到青城大致分为两条路。


    一条是陆路,从兖州起,至徐州、荥阳、清河、陈郡,最后到青城,一人独自骑行,大约需要一个月。


    还有一条是水路,从兖州出,经过徐州,而后到扬州,坐船过漳水、济河,一直到流经青城的胥河,大约需要一个半月。


    走陆路接近直线,一路快马加鞭,比水路要快。


    而要走扬州的水路,得先绕一段路,只是乘船几乎能算顺流而下,不用转途波折。


    徐潜山开口:“按照我师弟的性子,他应当走的是陆路。”


    陆路更快,都是大路,没什么不安全的。徐安期又是素冠高手,不至于被匪徒劫掠。


    徐潜山:“时间太久了,但我会尽力去查。”


    魏危点了点头:“正好,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与此事有关。”


    徐潜山看向她。


    魏危淡淡:“新年过后,我会离开儒宗。”


    徐潜山叹息一声:“我大约猜到了。”


    魏危不会永远留在儒宗。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有些突兀地开口:“那么,陆临渊呢?”


    魏危皱眉:“和陆临渊有什么关系?”


    徐潜山:“你和陆临渊说过这件事了么?”


    魏危:“早上说过了。”


    徐潜山问:“然后呢?”


    魏危蹙眉,很难得地迟钝了一下:“然后好像就没见过他了。”


    两人的视线交汇,徐潜山移开目光,眺望了一眼窗外山水。


    冷意吹进衣物与躯壳之间的缝隙。儒宗石阶上,灯笼燃烧出细碎的光芒。


    徐潜山垂下眼帘,沉吟:“魏危,你能不能去找一找他?”


    第43章 吹灯月照一天雪


    青城下起了小雨。


    这场雨漫长地好似全无尽头,漆黑的夜幕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儒宗三十二峰。


    儒宗的杂役带着雨笠,四处点起了灯。淅淅沥沥的小雨被那微茫的光芒那么一照,仿佛在檐下落下一道冰冷的水晶帘,又像是天上掉下来一颗一颗琉璃。


    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掩盖月光,坐忘峰后山的小池塘上像是覆着一块薄冰。星星在下面缓慢流动,黑色流沙中掺杂的亮片。


    岸上有人踩着枯叶树枝而来,一声一声,如同渐近的铃铛。


    脚步声最终停在小石潭边,来人提着一盏灯,朦胧的灯火像是飘浮在空中。


    被摇晃的灯火照亮,整座小石潭顿时朦胧起来。清澈见底的流水下长着青苔,宛如一池春色沉在池底,被封印了时间。


    魏危顿住脚步,微微蹙眉开口。


    “陆临渊?”


    “……”


    任何人看见眼前景象,心跳都不免漏掉一拍。


    陆临渊仰躺在冰凉透彻的水里,像是就要溺死在池子中的芙蕖。


    乌发如丝如缕漂浮在水面,纯白的衣襟大半浸湿,贴在了苍白的锁骨上,似诱惑着过客将他打捞上岸。


    听见魏危的声音,如被缝隙处漏下小雨惊动的一尾鱼,潭中传来响动的水声。


    陆临渊原本沉下的黑发随着他动作晃动,在身后荡漾,一圈一圈涟漪轻拍池壁。


    他居然朝她笑了一下:“魏危?”


    那双桃花眼颤动,充满魏危看不懂的热烈的感情,定定地凝视着她。


    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魏危提着灯,半蹲在小石潭边,伸出手浸入刺骨的水中。


    水流淌过她的指间,如一条条冰凉的银蛇穿梭而过。


    她淡淡回答:“石流玉和我说你今天没有出过坐忘峰。”


    小院到处都找不到他,除了这里,魏危想不出陆临渊还会呆在什么地方。


    好冷。


    盛夏的小石潭是极好纳凉地方,魏危经常在此冲凉。但到冬日,这里就显得过于寒凉,简直像是要沁到人骨子里,冷得厉害。


    魏危不知道陆临渊在这里泡了多久,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有一些事情没有想通。”


    陆临渊似在轻声呓语。他从前陷入幻觉时就总是这样。


    魏危闻言抬起眼睛,慢慢地打量着他。


    此时陆临渊的气质又与那个质若金玉的儒宗大弟子大不相同。


    小石潭中的陆临渊整个人都是冰冷的,一点活着的气息都没有。


    他瞳如琉璃,唇色苍白,外表温和恭顺,但看起来极不稳定,仿佛一旦有人靠近,就会被他那双手抓住,盛开的芙蕖沉入水下,与那人共同沉沦深渊。


    陆临渊没有看魏危,反而低头笑了一声:“魏危,你说孔圣当年骑牛入山观,是不是真的成了仙?”


    这雨实在太过细密,在他眉眼间缀上缠绵的痕迹。


    他轻声喃喃:“仙人在天上,会低头瞧一眼这人间么?”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魏危:“……”


    她没有回答这句痴话。


    魏危将提着灯笼放在岸边,再次伸出手,似乎想探地更深一些,身子往前倾了倾。


    就在下一瞬,她整个人滚了下来。


    陆临渊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往前接住魏危,却恍然看见了一双明亮的杏目。


    那双眸子被岸边灯火一照,如点燃未尽的火星,清凌。


    陆临渊错愕,那一瞬的安静后,咕咚一声,小石潭落进第二个人。


    陆临渊旋即被一股无可抵抗的力道狠狠抓住,他反应也快,仰头一退,错手格挡,但在水中破绽太多,被精准地点中天池穴。


    陆临渊闷哼一声,眼前错焦,水波荡开,如浪翻涌,紧接着一段无法阻挡的力道在他衣领上狠狠一拉。


    他猝不及防,被魏危拽着深深沉下潭底。


    耳旁一片寂静,安静冰冷的池水像是在此刻活了过来,陆临渊在池底呛了几口水,下一刻,他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提起,一霎破水而出,胸膛久违地感受到了清冽清新的空气。


    两人衣衫湿透,同时滚落到地上。魏危的手紧紧钳制住陆临渊冰凉的腕骨,使他半分也动不得。


    岸边的灯笼因为他们的动作晃动,已经烧了起来,光线骤然一亮,如风起云涌暴雨的预兆。


    四周声音戛然而止,满身水汽的魏危屈膝抵住陆临渊,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襟,唇齿吐出冰凉的气息。


    “现在清醒了吗,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她呼吸那样近,五官凌厉,被自燃的灯火一照,一侧落下两道影子似纠缠在一起。


    陆临渊喉结滚动,被拉着不得以抬起了头,眼睫颤着,自上而下看着魏危。


    魏危蹙着眉头,冷白鼻尖悬着一颗水珠,似翠竹滴露。


    仙人入世,惹凡人心意颤动。只是那么一点冰凉,就成了现在陆临渊最大的欲念。


    原来面前的魏危是真的。


    “……我不知道是你。”


    陆临渊竟是带着几分小心般张了张口,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以为魏危不会来找她。


    魏危闻言目光一凝,抓着陆临渊衣领的力道加重,一双漆黑湛然的眼睛逼近,似乎在确定面前之人到底是谁。


    一轮皓月高悬。此处不见三十二峰的灯火,只有一片冰雪一般的寂静,幻境与现实无声交融。


    确定了手下这个就是陆临渊本人,魏危面无表情开口:“陆临渊,你脑子让开水烫了?”


    灯笼快要烧尽了,陆临渊的侧脸覆上一层动人的华光,眉眼微弯。


    “我现在确实不太清醒。”


    他配合着魏危的力道,低着头往前凑,鼻息交融:“你早上和我说,你节后会离开儒宗。”


    大约是太冷了,陆临渊的眼角微红。


    “……你要离开我,这对我不好。”


    “?”


    魏危挑眉,似是第一回听见有人在她面前说这么荒唐如梦的话。


    她居然慢慢笑起来,眼中却不见什么笑意。


    “陆临渊,你是不是冷水泡久了,哪来的勇气和我说这样的话?”


    魏危松开他的衣襟,右手食指一下一下点着他微微敞开的胸口。


    月色落在她无波的眼眸中,如镶嵌的宝石,让人心生寒意。


    “只是看在这些天我叨扰你的情分上,与你说一声我要离开,你以为我在同你商量吗?”


    “……”


    所谓儒宗掌门弟子,灭三十二盏心灯的天才,在魏危眼里不过尔尔。


    她要走,儒宗掌门尚且拦不住她,何况一个陆临渊。


    **


    陆临渊仰头看着魏危的双眼睛潮湿又朦胧。


    他自幼作为试剑石冷眼旁观众生丑态,见惯了所谓正人君子背地里无法自抑的欲望。


    有时在无悔崖旁,陆临渊遥望千年不改的山水,觉得世人无不如蚁附膻,如涸辙之鲋般苟且偷生。


    纵然偶尔有金玉君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顺应天命,最终泯与众人矣。


    但魏危确实可以不敬天命。


    在陆临渊至今见过的所有人中,没有比魏危更加纯粹又自信的人。


    世人常常畏惧金玉之声,铿锵其鸣,过于刺耳;又可怖烈日杲杲,日中如探汤。


    但他这样常年囿于晦暗方寸之地的人便渴望着这样平等的太阳,像是游荡许久的孤魂野鬼,企望汲取到求之不得的温暖。


    陆临渊不介意魏危成为他的主宰,但魏危的一些想法很难以常理判断。


    他无端感受到一种饥渴,他原本以为魏危只要看着他就能让他心满意足,可她的视线看着他的时候,他又觉得似乎还不够。


    他要在魏危漠然离开儒宗之前,尽自己所能让她带上他。


    “魏危,我不是想阻止你离开。”


    陆临渊的话语还是这么柔和,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人其实还在发疯。


    “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做你的试剑石。”


    魏危不由一顿,俯身看着他,眼底露出几分考量。


    “我从小长在中原,对中原的风俗很了解,我知道怎么从青城走到其他地方,江湖上许多人我也认得。你的帖子上所写的高手名字,有一些我已经交过手。”


    “我的母亲是百越人,你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我一个人住在坐忘峰这些年,会做饭,会洗衣,还懂一点医术。”


    陆临渊喉结滚动,因为说得过于急切,甚至发出微弱的轻喘声。


    “你不想浪费精力在无名小卒身上,可以交给我。你不愿意对沽名钓誉之人出手,也可以交给我。我和你交过手,你知道我是什么水准,我是中原唯一一个配霜雪刀出鞘的人。”


    他好像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剖骨自陈。


    “大道三千,但天下第一只有一个,你知道我很好用的。”


    灯火彻底燃烧殆尽,小石潭的池水重回安静,只有远处微光长明,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陆临渊脖颈如仙鹤昂首,那双流转柔和光晕的桃花眼始终看着她。


    魏危淡淡一扫,倏而停住视线,舔了舔牙尖。


    “陆临渊,你是不是在装可怜?”


    陆临渊呀了一声,叹息开口:“这么明显?”


    一阵冬日的风吹来,细雨打得远处水天的边界隐隐晕开。


    魏危垂眼看着他,顿了一下开口:“你知不知道姑句匕首?”


    百越的姑句匕首天下闻名。


    明明形如钝刀,却锋利无比。只因锻造过程中需要不断翻折,加入百越特产黑色宝石,反复融合淬火,直到表面形成波浪般的纹路。


    “我不需要试剑石。”魏危这么说。


    姑句匕首成型后不需要打磨,正如熠熠生辉的宝石,没必要被粗砺的磨刀石磨砺毁坏。


    外头湿冷的气息轻拂人的面颊,陆临渊觉得自己更清醒了一些,他听见魏危缓缓开口。


    “但我可以要一个同行人。”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仿佛被春色点染,一点点亮起来。


    像很久魏危出现在院中门外那个晚上,她与那次一样,留了下来。


    魏危眨了眨眼睛:“话说起来,徐潜山会同意你下山吗?”


    陆临渊曾经是儒宗的试剑石,徐潜山不一定会放他自由。


    陆临渊无所谓:“师父若是不同意我下山,我便去撞齐物殿的柱子。”


    魏危:“……”


    他笑起来,鼻尖贴了贴魏危的肩膀,继而抬起湿润眼睛,眼中执迷不反,痴缠不休。


    他说:“魏危,你不用在意他们。”


    陆临渊这么说着,抬起手来。魏危以为他要触碰自己脸,然而他只是别开她垂下的发丝到耳后。


    “……”


    “随他们去吧,我和你走,魏危。”


    尾音像是一声餍足的叹息。


    **


    深夜,无为峰。


    陆临渊穿着木屐,冷风吹起他腰际的系带,脚步像是拖沓着一层浸了水的棉花,一路又沉重又飘忽地走到徐潜山门口。


    木屐底印出几道痕迹,如踏雪泥。


    他青色衣衫的肩头被湿润的发丝侵染,远远看去如晕染的山水。


    白梅绽放时节,月隐薄云,陆临渊敲三声门响。


    屋内的徐潜山已经猜到了是谁,他喊了一声“请进”,果然听见他徒弟的声音。


    徐潜山微微眯起眼睛,只见陆临渊一言不发,跨入门内,跪在自己面前俯身行礼。


    这座小院如一方囚笼,徐潜山视线被压缩在其中。


    他拨动手中手串,心中早有预感。


    “你要走?”


    陆临渊直起身子:“弟子不孝。”


    屋内安静了片刻,最后是徐潜山叹气打破沉默:“你要随她离开,我难道还能拦着你不成?”


    陆临渊:“多谢师父成全。”


    徐潜山:“我没有太多嘱咐的话,山高路远,你们小心为上。”


    陆临渊应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徐潜山开口,从桌上拿起一封薄薄的信件,似乎为这一天等了许久。


    “你若得空,去一趟兖州,找鹿山涯。”


    陆临渊:“……”


    似被什么东西刺中,他眼中闪烁了一下,接过那封微微泛黄的信。


    等他抬起眼时,徐潜山已垂目喝茶不语。


    陆临渊曾经想过,他的师父如果真的是走儒修温厚端正的路子的人,不会有这么一双过于清明锐利眼睛的。


    “……”


    “……”


    陆临渊的目光太过直白,徐潜山皱了皱眉,不由放下茶盏:“还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


    陆临渊却朝他微微一笑。


    “给点钱。”


    徐潜山:“……”


    **


    月色清浅,小雨也停,只有残留在枝叶上的露水不断滴落的声音,等到这些声音也逐渐安静下来,坐忘峰小院就再次陷入长久的冷清中。


    徐潜山的视线穿过沉默的时间,似乎回忆起昔日场景,一直到陆临渊已离开许久,才堪堪落到眼前一盏清茶前。


    雨前龙井在茶盏中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徐潜山用杯盖拂过茶沫,眼前忽然一点亮色一闪而过。


    “……”


    一把近五尺长的宝剑不知何时留在了他的桌上,剑身清灵漂亮,如一线幽寂的月光。


    陆临渊离开时,把君子帖留在了这里。


    ——此剑本非弟子该有,弟子厚颜,自觉有愧君子之名。君子帖原物奉回儒宗,望师父收回。


    言辞恳切,字字清明。


    徐潜山目光微凝,将那张压在剑下的纸条拿起,放在蜡烛火焰上,看着它逐渐烧为灰烬。


    陆临渊当真清醒么?


    徐潜山放下玉珠手串,只见蜡烛升起冉冉青烟。


    …………还是只是更痴了。


    第44章 别我不知何处去


    有月一轮,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东方。


    昨日下了一场雪,窗边反射的雪光幽寂,如烛火般照亮屋内。


    正值新年,乔长生给护卫们放了假。


    日月山庄前来儒宗侍奉乔长生的侍卫一年到头难得有休憩的时候,他们领了赏银,谢过恩典,皆自行散去。


    晚上只有寥寥几个侍卫守在门外灯龛灯火旁,疏疏落落说着话。


    等到夜深,连说话的动静也没有了。


    房间内的乔长生却有些坐立难安。


    他盯着檐下的料丝灯,算着现在是什么时辰。


    写好的信件摊开放在桌上,墨迹未干。


    乔长生在信中向自己的兄长告罪,希望他不要苛责他的侍卫。此番他深思熟虑,已决意要去江湖上走上一遭。


    乔长生这一晚上想了许多事情,有母亲的安慰,有日月山庄冬日山庄盛开的白梅,还有兄长殷勤的嘱托……半梦半醒时,清晨的露水落在耳畔。乔长生恍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推开房间的大门。


    已到了清早,冬日寒风迎面吹来,刮起檐下的铃铎。刻着经文的铜铃发出悠远的声响,北风呼啸着冲向了更辽远的地方。


    乔长生胸口无端涌起了一股温热的勇气。


    就在此时,墙头一个修长的身影探了出来,朝乔长生挥了挥手。


    乔长生高高地仰起头,喉结滚了滚,有些紧张地回应:“魏姑娘。”


    魏危嗯了一声,单手一撑,整个人像是没分量一般,轻巧翻墙落进乔长生的住所,外头的侍卫半点也没惊动。


    乔长生的包袱早已经收拾好,他往肩上拉了拉包裹,小声开口:“有劳魏姑娘来接我。”


    魏危挑眉。


    虽然早就知道乔长生这回是瞒着他兄长出门,但是眼瞧着这做贼一般的动静,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母亲同意你出门,你父亲也没反对,怎么这么怕贺归之?”


    乔长生踌躇道:“小时候我父亲忙于照料母亲,都是我兄长照顾我的,说句长兄如父也不为过。”


    从没有见过亲爹的魏危努力理解了一下这其中的情感曲折,决定忽略这句问话。


    **


    乔长生很是发愁地看了看面前的清水墙壁。


    儒宗给他这位琉璃君配的院子自然很好,宽敞典雅,前门后门都有护卫。只是若要人不知地出去,非得翻墙不可。


    乔长生先前已经按照魏危所说在晚上跑圈,孱弱的身子竟也锻炼得有些成效,但是到翻墙的地步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乔长生到墙边,两手比划了一下,抓住一根垂下的藤蔓,两脚试图往上缩,但是看起来成效并不大。


    他喘了一口气,两脚落地,有些难堪地抿唇:“或许要麻烦魏姑娘在墙头拉我一把。”


    魏危哦了一声,缓缓开口:“这倒不麻烦。”


    乔长生还来不及回应,忽然身后一道风吹起,紧接着自己的肩膀被人猛地抓紧,脚下腾空而起,连带着那包袱一起,直接飞起来,越过了高高的墙壁!


    乔长生:“!”


    魏危的声音融在风里:“不要乱动。”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一直隐藏在高处的风景倏而显露在乔长生面前。


    冬季的枯草已经完全被一层白雪覆盖,巍峨三十二峰顶晶莹闪耀,反射出银色光芒。


    而更远处,升起的晨光气势恢宏。


    乔长生第一次以这么利落的视角看儒宗风景,他看见三十二峰间的朝阳如大江奔流,迅速将着世上所有晦暗淹没。


    “……今日真是个好天气。”


    乔长生喃喃。


    **


    中原今年的春节很早。


    腊月廿三,儒宗课业结清,从中原各处前往儒宗求学的弟子陆陆续续预备回家。


    富贵人家的弟子家里人驱着马车来接孩子,贫苦一些的弟子背着包裹,按照归处三两成队,骑驴走大路。


    今年的儒宗有不少奇闻轶事,有的弟子屁股在马车里还没坐稳,就按捺不住开口。


    “你知道那个儒宗掌门的弟子陆临渊吗?他今年灭了三十二盏心灯!”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人提到腰佩尚贤峰腰牌,不知是何等的胆量与魄力,大手一挥赌了三十二盏,最终赚得盆满钵满的神秘女子。


    离开时节,儒宗道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彩灯,流苏彩绸飘飘荡荡如衣袖招。


    而青城人家门前摆着供台,焚天香于户外。孩童捂着耳朵点燃炮竹,守着天官地官的神像路过各家门前,扔铜钱唱喝,祈福降祥。


    一直到正月初四,新年已过,闹腾了几日的儒宗终于安生下来。


    天似穹庐,万物舒展。


    “……”


    “你说魏先生为什么不赌我啊?我也灭了很多心灯啊!”


    自台阶而下吵吵嚷嚷的正是当时在求己崖上灭心灯二十四盏的薛玉楼,一旁的姑娘面无表情捂着耳朵,是那日灭了二十五盏的薛绯衣。


    他们的剑也是一对,一个挂着鹅黄剑穗,一个挂着赤色流苏,和鸳鸯剑一般。


    两人皆是十八九岁的相貌,灭心灯那天隔着太远,细细端详才会发现这两人眉眼相似之处。


    原来是一对兄妹。


    薛绯衣今日装束依旧利落,脖颈处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看起来暖洋洋的。


    她捂着耳朵也挡不住他兄长叽叽喳喳的动静,开口给她这整日妄想的兄长泼上冷水。


    “陆师兄灭三十二盏,你才多少盏?你倒也好意思,别让先生看笑话了。”


    自持春峰上惊鸿一瞥,她兄长就和被下了降头一样整日魂不守舍,心心念念想打听这姑娘到底是谁。


    与薛绯衣切磋时薛玉楼心不在焉,避剑不及时,差点被一剑捅成串。


    薛绯衣实在受不住,将剑插回剑鞘,看着地上尚在呆滞的蠢货兄长,冷冷。


    “我替你问过了,那位先生虽然也会在持春峰指点功夫,但并不是儒宗正经老师,据说是孔先生的朋友。你若是胆子大,就到尚贤峰问孔先生去。”


    薛玉楼愣在原地,把他妹妹的话细细一嚼,才理解了意思。


    他捂住脸,想不通自己是哪里暴露了少年心思。


    然而在薛绯衣看来,她的兄长这几日浑身上下都冒着不灵光的粉色泡泡,连此刻欲盖弥彰地说“我不是”的慌张脸上都写着“啊怎么会被发现”了的愚蠢。


    薛玉楼果然还是去了尚贤峰,薛绯衣看着自家兄长鼓足勇气站在孔先生面前,从孔成玉那里知道女子原来叫魏危。


    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孔成玉还在处理尚贤峰事物,忙得笔不离纸,听薛玉楼打听魏危的事情,闻言蹙眉,放下毛笔。


    “梁祈春的弟子薛玉楼?你上回交的《论王学质疑》写得不好,我让你重写的一份呢?”


    薛玉楼仓皇而逃:“……孔先生再见。”


    跟在孔成玉身边目睹一切的薛绯衣发出无声的嘲笑。


    “……”


    在这么和妹妹闲聊下山归家的途中,后头有人说了一声借过,薛玉楼就要往旁边靠一靠,却在那两道身影掠过时怔住了,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结巴开口。


    “魏……魏先生,乔先生。”


    在此时下山的正是刚刚从无为峰“逃”出来的魏危和乔长生。魏危锦袍裹身,闻言偏过头,嗯了一声。


    乔长生步态优雅,也朝他们一笑。如果忽略他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画面会更加和谐。


    薛玉楼只是偶然碰见几次魏危,他就发现她似乎不怎么常笑,就算是打招呼也是面色淡淡,但并不让人觉得傲慢。


    薛玉楼想象了一下,若是魏危笑起来,恐怕周围冰天雪地的景色也会因为她这一笑鲜亮起来。


    可惜他无缘得见了。


    魏危不是儒宗的先生,他们两个在儒宗学成也要归家。薛玉楼知道从此天南地北,九州辽阔,他或许再也遇不到她。*


    在魏危打过招呼,继续往前时,薛玉楼忍不住开口:“我叫薛玉楼,这位是我妹妹薛绯衣,几个月前求己崖灭心灯,先生应当看见过我们两个。”


    魏危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脸庞,开口:“我记得你们。”


    只是听到短短这么一句话,薛玉楼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对魏危来说,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她竟然真的记得。


    薛玉楼不愿被魏危看出心思,只使劲揉起眼,假装是被风沙浸了眼睛。


    等到魏危与乔长生的身影走远,薛玉楼远远招手,双手拢着放在嘴边,大声喊道:“我家住清河东城,魏先生若是今后有缘路过,可以过来找我!”


    少年心思单纯,春心萌动一点,如寒灰内半星之活火,浊流中一线之清泉,掩在了未尽的言语中。


    **


    别过薛玉楼与薛绯衣,魏危与乔长生一路走至山下。


    乔长生披着一件崭新的大氅,外面用了月白色的扬缎,里面细细贴着一层雪色的狐狸毛,毛色一点杂色都没有,看起来可爱极了。


    魏危身强体壮,大冬天穿着单衣在雪地里滚几圈也不碍事,很少有见过在冬日里把自己这么团成一团的。


    她看着乔长生背后半晌,忽然开口:“我能摸摸你这件袍子么?”


    乔长生耳朵一下红了,在这冰天雪地里尤为明显,像是雪中红梅。


    他抿唇轻声:“这是我母亲给我缝的,外头……外头不大方便,等到了马车里,我脱下来给魏姑娘仔细瞧。”


    就算杀了陆临渊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因为自己内力深厚不惧寒冷而错失一个光明正大让魏危摸自己的机会。


    儒宗山脚等着一辆马车,一个身着白衣头戴斗笠的男子握着缰绳等候多时。


    他手搭在膝盖上,随性风流,眉目如画。


    车子四角挂着琉璃灯,前面点着鲛人烛,就算是在风雨中夜行也无碍。


    微风吹过叮当作响,灿烂的流霞为那人渡上一层金边。


    陆临渊拉了一把爬上马车的乔长生,声音懒懒散散:“乔先生早上好。”


    乔长生有些许羞愧:“叫我长生就好。”


    魏危也跃上马车。


    陆临渊拿出一本册子,开口:“东西前几日就收拾好了,单子都在这里。”


    徐潜山为他们三个人准备了过所,还有银票与银钱,都被陆临渊贴身保管着。


    陆临渊顿了顿,从袖口拎出一个绣着银线的袋子:“对了,还有你放在我房间里的戒指。”


    魏危自然没打算在儒宗白吃白喝,她平日闲得没事就往陆临渊被褥下藏一枚戒指,却没想到居然被他全找出来了。


    她眉毛讶异一挑:“那么厚的被褥你也能察觉到!”


    陆临渊有些好笑:“……你知道你塞了多少?十几枚叠在一块。”


    晚上躺下来直接膈到他的肩胛骨,陆临渊差点以为是谁大晚上想谋杀他。


    ……


    ……


    徐潜山站在高处,离得这么远的距离,他其实并不能听清山脚下那三个人在说些什么。


    只见三颗脑袋探着,陆临渊把什么东西给了魏危,嘀嘀咕咕的说着话,随后他看见他那徒弟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畅快笑颜。


    徐潜山看着这一幕,被感染一般勾起笑意,含笑开口:“我想起当年和徐安期与鹿山涯一块出青城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身后是眼前蒙着白色布条的玉函峰主。


    他穿着一件宽敞白色大袍,手中握着一个暖手炉,奇怪地偏过头“看”了徐潜山一眼:“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讲这种晦气话?”


    徐潜山:“……”


    徐潜山无奈:“你总是这样。”


    玉函峰主冷笑:“命只有一条,掌门希望我对不在意自己性命的人有什么好脸色。”


    暖手炉中的炭火微微烧着,将冰凉寒意彻底驱得干净。


    玉函峰主将手炉塞到了徐潜山那边,转身淡淡开口:“走吧。早上雪化风冷,我回去给你配药。”


    “魏危说你最多还能活五年,倒也说不准,你这么折腾自己下去,连五年也活不到。”


    **


    魏危看了一眼徐潜山离开的方向,只见长风裹挟着枝头的落雪,颤颤然落在三十二峰中。


    白雪融化后积成一潭清水,一滴水落下,儒宗山水倒影在其中一颤。


    她回头,忽然开口问陆临渊:“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青城?”


    陆临渊淡笑:“随你。”


    “那要是我不打算回来了呢?”


    “也随你。”


    陆临渊笑意如酒,漫天流霞里,眉目清亮。


    此去向南,天气和暖。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很快又要是桐花盛开的春日。


    双马腾跃而起,金铃鸾响,琉璃灯动,朝着大好河山直奔过去。


    ……


    ……


    时人若拟下青城,先访云中儒宗门。


    我自坐忘横剑去,为天且示不平人。


    ——第一卷拆桐花烂漫完——


    第45章 同行


    青城早晨阳光正好,街坊叫卖声的喧闹声裹挟着炭火焦香蒸腾而上,连外头冰冷的空气也热切了些许。


    然而一帘之隔的马车内,只有马蹄蹬蹬的回响,积雪随着颠簸簌簌滑落,人间万家烟火和里面半分关系也没有。


    乔长生轻轻摇了摇头,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手中那块炊饼上,可惜冬日的冷气一点一点带走炊饼的温度,连手指也僵硬起来,整个马车里安静得活像是一座冰窟。


    他不由抬眼望了一眼端坐在马车中的陆临渊。


    陆临渊自上车后就一言不发,闭目不语,动也不动。


    仿佛走了已经有一会了。


    乔长生:“……”


    是的,他和陆临渊两人坐在马车里边,在最前边驾车的正是魏危。


    **


    三人游历江湖的路线是魏危定下的。


    扬州的演武大会在今年夏季,眼下新年刚过,还有许多时间。


    她决定按照名帖上的天下前十的排名,去掉今年还会前往扬州的少年人,找剩余几位一个一个切磋之后,再前往扬州。


    按照这几位江湖高手居住的地方,起点从青城出,到陈郡、荥阳、清河,紧接着转道扬州。


    正巧,若是徐安期当年回儒宗,大概率也走过这些地方。她虽然已经叫百越重新追查当年之事,但有些事情总要亲自走一遍才心中有数。


    最后一站是兖州。


    陆临渊手上还握着徐潜山让他交给隐居此地鹿山涯的信件。


    徐潜山纵然没有明说,但这位青城三杰中如今最遁世的鹿山涯,大约就是陆临渊的父亲了。


    按照徐潜山一杆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脾气,魏危甚至怀疑鹿山涯并不知道他还有陆临渊这么大一个儿子。


    也不知此行对传闻中隐居的鹿山涯来说是惊还是喜。


    魏危将计划和陆临渊商量了一番,陆临渊自然并无不可。


    陆临渊算了算魏危阎王帖上的名姓,很是惋惜地觉得中原实在太小了,他们这些武林高手又住得过于集中了。


    如果他们零零散散,一个住北疆,一个住江南,他岂不是可以和魏危游历江湖好几年。


    事已至此,似乎尘埃落定。


    **


    腊月三十,暮色将青城山染作黛色,青城皆鼓乐笙箫,通宵达旦。


    前几日,丰隆酒楼感念一年到尾的大主顾,特意名帖相邀,道是酒楼在除夕之夜安排了雅间,大厅还有戏班名伶登台演出,主顾若不嫌弃,惠临贱地,不胜欣喜。


    陆临渊与魏危在儒宗皆无亲人,徐潜山也从不要他们守岁磕头,接到酒楼的帖子后便准备一起前去。


    魏危与陆临渊下儒宗时,在靠明鬼峰的地界偶遇正准备回住所的乔长生。


    乔长生今日披着一件内衬皮毛的月白色鹤氅,铺地如月,长发用一只素色木簪别了,眉眼微垂。


    他有些心不在焉,连看路都忘了,在转角处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魏危,被旁边的陆临渊抬手虚虚挡了一下。


    等到他猛地回神,魏危与陆临渊已到了他前面。


    三人私底下其实都有些其他两人不知道的交情,面上均客客气气地问了声好。


    魏危看了一眼乔长生空荡荡的身后,问:“你怎么一个人?”


    乔长生去哪身后都跟着几位日月山庄的护卫,在儒宗几乎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鲜少有这么形单影只的时候。


    鹤氅毛领沾着几点未化的雪籽,乔长生却是没想过魏危会问这个问题,唇边呵起一圈缥缈的雾气。


    “是我放了侍卫们的假。他们一年辛苦了,今年过年不能回扬州老家,总要让他们松快几日。”


    陆临渊道是原来如此,淡笑点了点头。


    他抬腿欲走,客气随口一问:“快入夜了,乔先生若不忙,不如下山与我们一块吃个便饭。”


    冰天雪地里,陆临渊见眼前冻得唇色发白的乔长生顿了一下,居然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实在叨扰了。”


    陆临渊:“……”


    陆临渊匪夷所思。


    丰隆酒楼的名气这么大?能让琉璃君亲自来吃饭?


    **


    除夕之夜,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等三人从山上走到山下,天已经黑了。街上行人如织,有人发间簪花,有人在粉雾一般的花树下挂上明灯。


    到了酒楼门口,八宝琉璃灯笼高高挂起,楼内喧嚣,灯火通明,照得外头雪地如明瓦。


    迎客的小厮也穿着喜庆的衣服,一见到魏危,就和见到了亲娘一样迎上去,说了许多吉祥话。


    看见后头跟着的乔长生和陆临渊,更是一迭地叫着,直道蓬荜生辉。


    酒楼不敢怠慢,通传的小厮进去,立马有环佩叮当的侍女迎上来,带他们三人去了一间精致的雅阁。


    从料峭的雪夜进入屋中,脚底的地龙烧得温暖如春,暖意扑面而来,如春风入怀。


    脚下铺着毛毯,四角点着火盆,朝着内湖一面的窗户开着。


    乔长生忍不住叹气,呵出的白气在琉璃灯下氤氲如纱。


    乔长生解开鹤氅,侍女立马接过,放到了火盆旁边的衣架上,不远不近,正好让热意慢慢暖着鹤氅上的冰霜。


    侍女小厮鱼贯而入,端来热毛巾给各位客人擦面擦手,而桌上已经摆着几道小菜。


    清炒虾仁碧绿嫩粉相间,锅贴乌鱼两片乌鱼片中夹火腿一片,文火烙成。


    配汤是用斑鱼的鱼肝入味的鲃肺汤,鸡汁煮干丝清爽可口,甜点则是一碟金黄松软的苏州梅花糕。


    陆临渊拿着菜单,陆陆续续又上了几道烤鹿肉、玫花乳酥之类,乔长生喊住小厮,让他们上一壶清酒来。


    大厅里围了一群人,平日里说书先生端坐的台面上,换做戏班吹打,配上外头不时传来的炮竹声,热闹非凡。


    最中间的花旦蝴蝶顶花凌凌夺目,粉色鬓花,白色的珍珠一晃一晃,嫣红的桃花目不笑也含情。


    这间雅间却很僻静,吵闹的喝彩声传到这间屋子也绰绰约约,正如那游丝一般的含情婉转腔调。


    “如此仙桃也是桃,碧桃也是桃。你与我都是桃之夭夭,你既知桃之夭夭,须也知其叶蓁蓁,我且和你做个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唱的正是《下山》一折。


    乔长生听得有些入神,一旁的魏危忽然开口问:“在听什么?”


    灯火似乎颤了一瞬,乔长生眨眼,恍然回神:“没什么。”


    乔长生又顿了顿,欲盖弥彰道:“我不常听戏文,一时听见,有些稀奇。”


    魏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外边:“你刚刚的脸色难看地像在出殡,台上人唱得这么难听?”


    乔长生:“……”


    陆临渊在一旁探出头,淡笑:“二位,吃饭了。”


    **


    酒是暖过的,菜式上陆临渊也安排了不少好克化的。


    只是乔长生心事重重,吃得不多。他倒了一盅酒,一点一点抿着,偶尔夹了几筷子的菜,也是慢慢嚼着。


    此酒名为浮生醉,酒香悠远,甜馥醉人,却又缠绵。酒劲冲上来,使人不自觉飘然微笑。


    另一边魏危风卷残云般吃饱饭菜,最后筷子颇有仪式感地落在了空碗旁,转而在雅间溜达起来。


    魏危驻足墙壁,抬头开口:“我瞧着这张挂着的钟馗捉鬼图很有意思,面含煞而眼慈悲。”


    陆临渊看了一眼墙上那副画作:“子不语怪力乱神。”


    乔长生手指搭着酒壶,闻言难得一笑:“不才,这是我画的。”


    他没有醉,目光清凌,像是含着一块冰,莫名衬得起醉玉颓山四个字。


    丰隆酒楼之前为了琉璃君的清酒下了许多心思,乔长生承情,为他们画了一副驱邪禳解的瑞图。


    魏危挑眉,又看了一眼画像:“我怎么听说你从不画人像?”


    谈起画作,乔长生脸上愁容浅淡了不少,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画得不好,没有人像流出,有人就牵强附会便说我有忌讳,不画这个。”


    见魏危还看着钟馗捉鬼图,乔长生贴心解释。


    “鬼怪之事子虚乌有,赐福镇宅圣君更不是凡人,不算人像。”


    “人物不似风景,禀造化之秀,可写意落笔。要将面前日日相见之人画得形神兼备,我自觉还没有那样的水准,不想污人耳目,所以不常画。”


    [客有为齐王画者,王问:画孰最难,孰最易?]


    [客对曰:犬马难,鬼魅易。]


    道理大抵如此。


    魏危被这么一说,显出几分兴味:“如此看来,刀法和画法有些相通之处。”


    大道至简,刀剑练到最后,花招越少,反而是看似平平无奇,日日练在手中的劈砍截穿更加难以琢磨。


    一下聊起江湖事,乔长生微怔,就算是魏危也意识到他满腹心事,被问起时,乔长生只苦笑为自己倒了一盅酒。


    “……魏姑娘,我其实一直想去江湖上走一走。”


    “……”


    陆临渊眉毛一挑。


    **


    乔长生自小生在日月山庄,因病常年困顿床榻,幸好还有亲人相伴。他曾经以为天地四角,就一座山庄那么大小。


    后来学艺丹青,在扬州四处采风,方觉世间精彩,阴阳晦暝,晴雨寒暑,朝昏昼夜,有无穷之趣。


    再往后,他长大成人,才名远播,决意前往儒宗。


    自扬州到青城那天,马车颠簸许久,他其实很不舒服,被人搀扶下车时已是脚步虚浮,他无意仰头,见到巍峨耸立的三十二峰。


    扬州水乡,有水无山,原先只在画中见过的风景在他眼前缓缓铺陈,峰骈仙掌出,罅拆剑门开。


    儒宗弟子三千,南来北往,相会此地。见青山如此,乔长生终于明了这天下何等辽阔,说不出的震撼令他心跳擂鼓般震响,竟让他一时手足无措。


    直至今日,初至儒宗那天的震撼依旧停留心头。


    乔长生低声:“我觉得很惭愧……我画中画尽山川百岳,实则却一直坐井观天。”


    “天下之大,远非我所居扬州能够囊括,自那之后,我便常常想着去更远的地方瞧一瞧。”


    魏危点点桌子,忽然问了一句:“扬州不好么?”


    乔长生一愣:“扬州,自然是好的。”


    “那为何想去江湖?”


    “……”


    乔长生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向往江湖。


    他翻阅过的那些书中,快意恩仇,重义轻生,或是桥影流虹,湖光映雪。


    可这些东西仅限于书中一言半句的描绘,远没有他自幼所居住的扬州来的真实。


    乔长生不由喃喃:“我不知道。”


    “我天上体弱,一年昏昏沉沉的时日居多,总觉得丢了许多时间。剩余半晌,也只能在一方之地困坐愁城,毫无建树。”


    乔长生讲至此,苦笑道。


    “我知道,魏姑娘与陆兄或许会觉得我幼稚,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文人,不拖累旁人就不错了,居然也想着游历江湖……”


    似乎是笑了一下,魏危拿起桌上的骨瓷茶盏,明明该是寡淡的茶水此时却流出几分清冽的酒香,染得她弯弯的眉眼也带上几分醉意。


    魏危笑道:“你为了这件事思索了这么久?”


    乔长生不自觉地滚了滚喉咙,只见魏危转了几下茶盏,歪过头来。


    “我觉得你既然想去江湖,那便出去好了。”


    “正好我与陆临渊也要出去,你若觉愿意,可以和我们一道。”


    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今日天气真好。


    乔长生并无目的,去哪都可以,九州中原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山水风景。既然如此,多一个也是带,少带一个也是带,正好与他们同行。


    “……”


    陆临渊的神色倏忽变的神秘莫测。


    今晚过后,此趟同行之人多了一个乔长生。


    笙歌归院落,万籁俱静,回坐忘峰路上,陆临渊的脸色一直很微妙。


    魏危就问:“你和乔长生有什么故旧?”


    陆临渊顿了一下脚步,淡笑开口:“说不准,我今后或许与他有仇。”


    第46章 下山


    三个人的旅程就此启程,但驾车这等事,肯定是指望不上乔长生。


    商量此事时,乔长生看起来羞愧难当,抬袖低头打个稽首。


    “实在是惭愧,还要劳烦两位带我。”


    “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有些许家资。路程中但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还请二位不要客气。”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陆临渊挑眉,全数抽走,欣然收下:“乔先生太客气了。”


    乔长生:“……”


    陆临渊一点也不客气。


    他等乔长生这一句话很久了。


    出门比不上在山门中,干什么事情都要花钱。


    陆临渊不知道这趟旅程要多久,但想让魏危不在银钱上受苦,显然不是一笔小数目。


    靠自己让魏危日日过成儒宗那样的日子大约有点困难,好在半路有日月山庄少公子做东。


    **


    山门前大宛马刨着蹄子低头吁气,三个人在山门前交接了东西,陆临渊挽起缰绳,魏危则俯身挪进马车里边,动作利落如燕。


    魏危一进来,乔长生手比脑子快,立马将马车窗户的竹帘掀起来。


    冷风涌进来,乔长生打了个寒战,魏危不由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乔长生有些尴尬一笑。


    陆临渊看着乔长生冻得鼻尖发红还要强撑的样子,挑眉开口:“乔先生,此行总共三个人。要么魏危和我坐一块,要么魏危和你坐一块。”


    言下之意是无论如何,一男一女总要共处一室的。


    乔长生本欲说些什么,忽然顿住,匪夷所思地看向陆临渊。


    魏姑娘是百越人不在意就算了,陆临渊他不是儒宗弟子么,怎么会说得如此坦然?


    “……”


    陆临渊忽然就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灼热了些许。


    竹帘“啪”一声落下,魏危将马车窗户关好。


    她思索一番,开口:“其实,也不一定分成一男一女。”


    竹帘被人掀起,本在一旁看戏的陆临渊忽然就被赶到了里面。


    魏危一扯缰绳,潇洒驾车去了。


    陆临渊:“……”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驾”,马车骤然疾驰,惊得道旁鸟儿扑棱棱飞起。


    马车应声而前,两人在里面均不由自主地撑了一下往后的劲道。


    陆临渊看了一眼乔长生,眼中奇异,似在说“我们两个怎么会坐在一块”。


    乔长生:“……”


    乔长生与陆临渊在马车里头,两人像是签筒里的签文,随着马车往前左右晃荡,只可惜一个大凶一个大吉,气场不太相合。


    车厢内的小几被颠得吱呀作响,陆临渊背靠马车壁,闭目养神。


    乔长生也只沉默,慢慢啃着手中的炊饼。他吃得极慢,仿佛在借此消磨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乔长生终于把炊饼吃完,到后面噎了一口气,四处去摸水囊。


    一个冰凉的东西靠了靠乔长生的手臂,乔长生望去,是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拿着水囊的陆临渊。


    乔长生愣了一下,接过水囊,道了一声多谢,仰头几次,终于将那干巴的饼咽了下去。


    陆临渊移开视线,淡淡道:“游走江湖不比在山庄和宗门,事事随人心愿,乔先生应当早日习惯。”


    大约是呛到了,乔长生抬袖咳嗽几声:“我说过,你叫我长生就可以。”


    乔长生拧着眉毛,大约是坐马车久了有些不舒服,但忍下来了。


    “我知道在外艰苦,听闻当年你曾经独自从儒宗前往百越,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车舆往前,不知哪里刮来一阵风,卷起满城霜雪,梨花一般散落。


    少年时期那一场孤注一掷的旅程,陆临渊其实都快忘了。


    乔长生旋起水囊,眉睫垂下,吸了一口气,才犹豫开口。


    “陆临渊,我知道你虽然没有打算明说,其实……其实是觉得我临时参与进你和魏姑娘的旅途中,有些累赘,是不是?”


    陆临渊转过头,挑眉看他:“怎么会。”


    陆临渊这句回答得不假思索,这让乔长生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睛。


    陆临渊笑了笑:“怎么没打算明说呢?难道自除夕那天晚上起,我这个态度显得很友善吗?”


    乔长生:“……”


    马车依旧向前,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出声过后的沉默更加令人难以忽视。


    片刻的寂静后,陆临渊别过脸去,目光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淡淡开口:“但乔先生无需在意,这是我的问题。”


    是他干的矬事,想让魏危留在儒宗更长一些。


    陆临渊知晓,就算是自己始终不能与魏危真正用全力比试,魏危也不会永远为他留在儒宗。


    魏危游历江湖的计划里没有他。在魏危那里,或许自己与她之前打败过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确认已经打过,与还不曾全力切磋的区别。


    天下第一路程中的绊脚石,谁会在乎脚底下石头的大小呢?


    小石潭那次,魏危冷冷提起着他的衣领,他浑身的冰凉的血液却跟着热涌起来。


    儒宗讲君子九思,言当思忠,见得思义。他那天晚上大约破全了戒,与魏危讲得言之凿凿,好像毫无私心,实则全是见不得人的心思。


    孔成玉那个人精一样的家伙若是看见,大约冷冷嗤笑一声,说一句“真不要脸”。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陆临渊不是圣人,情之所钟,难免会生出阴私。


    但不该针对乔长生。


    是他着相了。


    **


    “我们谈谈吧,乔长生。”


    陆临渊看向乔长生,那双桃花眼眸如点漆,深似寒潭。


    他食指挑起帘子,晨光落在他侧脸线条上,冰冷的空气吹进来,却好似更好让人呼吸一些。


    “魏危原本没打算带我走这一遭,你与我都是后来加入,并无什么先来后到之分。”


    “此行自青城出发,至兖州,绕中原几乎半圈,动辄半年往上。今后说不准要风餐露宿,不比山庄自在……”


    乔长生渐渐捏紧手中水囊:“我能吃苦。”


    陆临渊闻言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好。


    乔长生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开口问陆临渊:“若是从兖州回来呢?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陆临渊顿了一下,挑眉:“去出家?”


    乔长生:“……”


    “我其实不知道。”


    陆临渊低笑了一声。


    “乔长生,那对我太遥远了。”


    乔长生忽然觉得陆临渊此人身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萧索之意。


    明明是坐在他面前说着话,却总像是看着很辽远的地方一样。


    略过这个话题,陆临渊掖了掖自己的衣袍,淡淡:“我若现在说钦佩日月山庄少公子君子品行,那不过是表面客套话而已。”


    “你想要游历江湖,魏危想要挑战中原的高手,各有目的,三人相安无事地走完这段旅途便很好。”


    乔长生皱眉:“难道魏姑娘没有儒宗遇到足够比较的对手吗?”


    陆临渊瞧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乔长生,我是儒宗第一。”


    乔长生:“……你当我没有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轮在碎石路上碾出细碎的动静,让四周显得愈发寂静。


    魏危挑起虚掩着的竹帘,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她看了一眼陆临渊:“起来打架了。”


    陆临渊:“?”


    **


    行走江湖,难免遇见打家劫舍。


    但是刚刚出青城半天就遇见,未免有些倒霉。


    此处是通往陈郡的必经之路,山道狭窄,马车外头传来一阵阵呼喝声,前面窄路上横放着几个粗糙的路障,上头还沾着雪后融化的泥浆。


    几个看起来就穷凶极恶的大汉拿着武器,咬着几棵草,呸的一声吐掉。


    “小娘子驾车?倒是新鲜!”


    魏危嗅到了空气中飘浮的血气,蹙眉。


    乔长生头一回直面这样的事情,不由紧紧攥着手中匕首,低声在里头问:“这些人要什么?”


    “留钱上血,或者,留你们的狗命。”


    为首的头子眯起眼睛,刀尖指了一下魏危,说了一句荤话。


    四周又响起一阵哄笑声。


    魏危看都懒得看他。


    满道的软柿子,挑了一个最硬的石头啃。


    四周大约十个人嬉笑着持刀接近,大约是看一个女子驾车,就算是软脚虾都生出几分得意勇气来。


    七八把钢刀同时劈来。就在下一瞬,一道白影从马车内腾跃而出,一剑骤然切落离得最近那人的脖子,穿喉而过溅落的血液喷洒在空中。


    兔起鹘落,不过一道残影,头目的长刀被一剑劈出,只留下那人颓然软了膝盖,瞳孔骤缩,头颅落在地上,后面的人甚至没看清剑势。


    魏危挽着缰绳,漠然地看着眼前刀光剑影,目光只在陆临渊拔出黑铁剑时微动。


    盗匪毕竟太多,有两个本就是围堵在马车后面的漏网之鱼。


    “莫慌!并肩子上!”


    陆临渊在前面被七八个人围住,脱不开手,他们两个趁机接近马车,以为能看见一个柔弱公子与惊慌失措的女子,却没想到马车上那位女子握住霜雪刀鞘,甚至刀都未曾出鞘,狠狠的砸在右边试图攀上来的人胸口。


    刀尖崩开左边砍过来的兵器,听见清脆铁器碰撞的一声,下一秒是血肉撕裂的声音。


    锋利的刀锋骤然贴近,乔长生眼前溅开血迹,长剑贯穿土匪的心脏。


    干脆利落的借刀杀人,魏危一脚踹开两具互相死在对方剑刃之下的尸体。


    乔长生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手中的匕首慢慢松开:“……”


    片刻之后,地上鲜血缓缓淌出,难分彼此,面前空地就只剩下陆临渊一人还活着。


    陆临渊手腕一抖,黑铁剑尖落下一串血珠,他接过魏危抛来的黑色纱布,夹住剑身抹干净残血。


    他向前,始终快地上流淌的鲜血一步。


    等陆临渊跃至马车上,魏危问:“有没有问出什么来?”


    陆临渊道:“他们是从清河流窜至此,遇见我们是意外。”


    “清河?”


    “本朝实行卫所制,他们本是想摆脱军籍的逃兵,落草为寇,但几个月前清河来了另一伙匪盗,将他们从自己的地盘赶走。他们无处可去,只好离开,一路打家劫舍到这里。陈郡的郡守最近打算围捕他们,他们狗急跳墙,准备干一票就走。”


    魏危点头,又看了一眼他的剑鞘,皱眉:“你的君子帖呢?”


    陆临渊收剑入鞘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忘带了。”


    魏危听得一挑眉。


    陆临渊收剑入鞘,镇定:“宝剑是身外之物,用哪把剑应当都是一样的。”


    魏危点点霜雪刀柄,淡淡开口。


    “有时候觉得你们儒宗弟子挺有意思的,为了装相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咳咳咳!”


    一旁的乔长生喝水呛到了。


    陆临渊:“……”


    陆临渊败下阵来,叹了一口气:“君子帖被视作下任掌门的信物,临走那几天,我将君子帖还给了我师父。”


    “此番出来得仓促,随手拿了一把顺手的。”


    陆临渊做试剑石时,用的一直是黑铁剑。


    他用黑铁剑的时间指不定比君子帖还长一些。


    魏危伸出手:“给我看看。”


    陆临渊解开腰扣,将黑铁剑连同剑鞘一同递给她。


    魏危的指腹压上去,抚过剑脊上最深的裂痕,看剑身的表情还是毫无波澜。


    平静地就像是在看一把垃圾。


    魏危将黑铁剑扔回陆临渊手上,忽然开口:“我记得陈郡有一位铸剑师,据说是铸君子帖那位姜夫人的徒弟。”


    第47章 让尘


    从青城到陈郡主城,需要三日。


    这一路上再没有生什么波澜,陆临渊与魏危轮换驾车赶路,片刻不停,疾驰向前。


    到稍大一点的乡镇,乔长生去了一趟官府。


    他表明日月山庄少公子的身份,再讲在青城与陈郡必经之路上遇上打劫之事,又稍稍一顿,说明匪徒如今已经全部伏诛。


    本地乡丞在大冬天听得起了一阵冷汗。


    一边庆幸乔长生没有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事,一边又感激日月山庄替自己解决了这桩大麻烦。


    白麻布摁着额头一圈,乡丞擦汗:“下官无能,竟叫这群亡命之徒在眼皮子底下跑了,多谢乔公子*仗义相助。”


    日月山庄是如今江湖中第一大庄,官府也要给几分脸面。


    乔长生注视着手中茶盏,叹息一声。


    “本朝已许久不曾经历过战事,军中生活困苦,户籍又为世袭,本人及后代不能科举、不得通婚,逃兵日渐增多。若继续下去,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养痈遗患,如要治标治本,非要有人指陈时事,剖析弊端,以雷霆之势推行新法才行。”


    “……”


    周围静了片刻,乔长生恍然一瞧四周,一旁乡丞不敢议论朝政,只一味陪着笑。


    魏危眼神放空,靠在椅子软垫上,右手撑着一边太阳穴,袖子自然而然的落下去露出一截手臂,听得已神游许久。


    至于场上唯一能对这些事发表意见的陆临渊,也只坐在魏危下首,像王母娘娘后面带着的捧花仙子。


    乔长生:“……”


    **


    听说几人要前往主城寻找那位铸剑师姜夫人的弟子,乡丞忙不迭表示自己正巧与她认识,当年她从徐州一路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就在临青城门一角的地方停住脚步,最终选择留在了陈郡。


    乡丞挂着笑意:“乔公子既然从儒宗来,应当知道儒宗孔宗那位姜辞盈夫人。”


    “说来也巧,这位铸剑师名为姜让尘,姜辞盈就是她的师姐。”


    后面的魏危眨了眨眼,忽然就想起孔成玉带她去明鬼峰见姜辞盈那次。


    清水石上,满屋书香。


    姜辞盈在石室内朝她莞尔一笑,细长的手指翻着轻如鸿毛的书页,指尖却有着不合时宜的剑茧。


    **


    三人继续上路,长久受马车颠簸的乔长生终于有些撑不住。


    他伏在马车里,五脏六腑大约像是颠成一团浆糊,时不时眉毛一拧,看样子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魏危一看这还得了。


    她抽出姑句匕首切了生姜片,贴在他手腕内关穴处,乔长生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


    魏危蹙眉:“你这身子……”


    乔长生勉强一笑,似乎不愿多说:“我这病没什么好法子,早就习惯了。走水路还好些,坐马车就是这样。”


    “我当年从扬州到青城,为了护送山庄送至儒宗的珍本,一路坐着马车过来,还以为走不到青城就能过头七了。”


    这种情况下,乔长生竟苦中作乐,还能开个玩笑。


    不过他说完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几息过后,不知道是昏还是睡,阖目沉沉过去。


    “……”


    不知过来多久,在外面赶马车的陆临渊闻到了里边飘来一股渺远的、若隐若现的西府海棠香味。


    **


    三人赶在三更宵禁前,终于看见陈郡主城城门。守门的兵卒验过过所,挥手放行。


    马车车轮碾过厚重城墙落下的阴影,往外边看去,新年刚刚过,垂柳挂雪。城中灯火一簇簇亮着,鞭炮的废屑还没扫清。


    乔长生几乎是被搀着下来的,三人就近选了一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客栈,陆临渊要了两间上房。


    乔长生从未觉得土地如此亲切过,喝了一碗白粥便晕晕乎乎上床睡着了。


    他鼻子闷到了软枕之下,只露出一个脑袋和半埋的眼睛,头发有些凌乱,陆临渊给汤婆子灌了热水,塞到他被褥下边。


    乔长生和陆临渊睡在一间屋子,魏危则独自住一间,两个房间相邻。


    二更天,魏危房间外出现一道人影,来人身形颀长,轻敲三下门。


    魏危没有出声,那人已明了一样,只听见吱嘎一声,对方开门跨入门中。


    沁人的月色映照在屋内的墙壁上,波光粼粼似水。


    摇曳的烛火下,魏危擦拭着霜雪刀。


    在暖色的灯光照耀下,五尺长刀真如霜雪冰冷的反射。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陆临渊端着一碗咸粥与小菜,眼神掠过那把他无比相熟的长刀,轻声问:“怎么还不睡?”


    魏危反握刀柄,慢慢收回霜雪刀:“今日下午在马车上,我把了乔长生的脉,顺带查了日月山庄为他配的所有药方。”


    陆临渊搁下粥筷,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静静等她下一句话。


    片刻停顿后,魏危开口:“全都没有问题。”


    烛火一颤,屋内似乎黯淡了些许。


    陆临渊拿起剪刀,将那蜡烛挑起来剪了一点,原本快要湮灭在灯油中的烛火又亮堂起来。


    他半开玩笑道:“人心难测。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日月山庄一直在给他下毒。”


    魏危:“他确实被下过毒。”


    “……”


    两人皆是当世武功高手,此间除了隔壁乔长生匀长的呼吸,再没有其它更多的声音。


    陆临渊眼中不由流出一丝异样。


    “什么意思?”


    魏危道:“乔长生自胎中孱弱至今,体内一股热毒。这些年日月山庄为他配的药也确实有效。他的药丸我都看过,天南地北各种药材都有,甚至还有来自百越深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寻到的。”


    魏危看着窗外,眸中倒影仿佛波光冷凝的山峦,让人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大家,恐怕不及周岁就要夭亡。”


    贺归之的忧虑并非全然无由,乔长生是被生生拽着活下来的。


    江湖人人皆知,日月山庄的少公子身子不好。


    出生之时气息虚弱,周岁之前更是连药都灌不下,连棺材都准备好了。日月山庄广招天下名医,不知耗费多少代价,与阎王爷跟前抢下人来。


    “乔长生脉象细软而沉,不似中毒后常见的雀啄脉。我用百越方法试了一下,才发觉他多年之前被下毒的痕迹。”


    魏危拧眉算了算时间。


    “总归,是在他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乔青纨身子虚弱,是因为孕中被人下毒。


    乔长生出生起药不离身,也是因为在胞胎中就彻底坏了身子。


    但如果是日月山庄下的毒,他们何必要费心费力,这么些年不惜代价地救乔长生。


    如果不是,又有谁还有能力在天下第一山庄的眼皮底下给乔青纨下毒,乔青纨与贺知途又全然没有发现呢?


    陆临渊思索片刻,问道:“是什么毒?”


    魏危端起咸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当我是神仙?接近二十年的事情一把脉就能探出来?”


    陆临渊:“……”


    魏危喝完咸粥,将空碗摆回桌上,蹙眉:“我总觉得日月山庄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奇怪的事情千丝万缕,竟都能与这座山庄扯上联系。


    陆临渊闻言顿了顿:“这件事你要瞒着乔长生吗?”


    魏危平静反问:“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真的能瞒住的呢?”


    陆临渊一愣,浅浅笑了一下,开口道:“乔长生是个君子,这世间太多阴谋狡诈之辈,不是君子应付的来的。”


    “他未必不聪明,只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当初在儒宗他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却敢在猜出你百越身份之后,一人来找我。”


    魏危凝视烛火,竟摇头淡淡:“陆临渊,你以为乔长生当真没有察觉过不妥?”


    “就像当年朱虞长老未必没有想过徐安期的失踪有古怪,但她盛怒之下还是未深想。人情之至,可遮蔽真相,忽略不同寻常之处,自欺欺人。”


    陆临渊听明白了魏危的意思:“所以,你不是要马上告知他真相?”


    魏危:“我只是更希望他自己能知道。”


    “……”


    忽然一声长唳,魏危抬头看向窗外广阔的天空,一只巨大傩梭落下来,连月色也被遮住,倒映下一片阴影。


    傩梭落在窗边,魏危展开一页纸写着什么,大约又是传去百越的信件,陆临渊特意避开视线,没有去看。


    片刻之后,忽然传来刀刃抽出的声响。


    一阵微风吹来,屋中暗香浮动,陆临渊又嗅到了那股海棠淡淡的香气。


    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却看见魏危站在月下窗边。那一轮明月高远静谧,她掌心被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从伤口顺着垂下的指尖滴落到傩梭张开的口中,凛冽的香气分开八片顶阳骨,仿佛能沁人骨头里。


    血饲傩梭,西府海棠的香气随着不断洇出的血液,在房间内更加浓郁。


    “……”


    魏危来中原的日子太长,打扮与举止又与中原人无异,几乎都快让人忘了百越那些亦神亦鬼的传闻。


    陆临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想起魏危百越巫祝的身份。


    他僵在原地,鼻尖嗅着那股香气,按捺着自己想要上前为她包扎伤口的冲动,压抑着呼吸,好像自己变作了那只傩梭,被海棠香气蛊惑,渴求着一点唇上的温热。


    于是一夜无梦。


    **


    第二日,三人早起,按照那位乡丞所言,一路往城东边走。


    路上偶遇浣衣的妇人,她们腰间夹着木盆,三三两两前往河畔。


    乔长生上前向她们确认那位铸剑师的住所,其中一个带着靛蓝头巾的妇人遥遥一指一栋不起眼的屋子。


    “郎君是要找那位铸剑师吧,她脾气可奇怪着呢!若是她看不上的人,千金也不卖剑!”


    绝顶铸剑师多少有些脾气,乔长生了然称谢。


    顺着指路,魏危一行人来到房前,只见木栅栏歪歪扭扭开着,一角用竹片做成的占风铎被风吹动,声音悦耳,院中一口古井覆雪,看起来冷冷清清。


    此间也无招牌,也无旗子,只在屋外草草立着一块木板,上头不伦不类写着一句“来者是客,福生无量天尊”。


    三人撩起门口珠帘,走入屋内,恍然见满屋凌冽剑光。


    “……”


    “今日来了三位客人,真是稀罕啊。”


    听见珠帘响动,从后院进来的女子手腕带着一串道珠,右手拎一个普通的鱼篓子,脚上蹬着双踢踢踏踏的木屐。她的头发被剪到齐脖那么短,发尖慵懒打着卷,像是被什么东西燎过。


    她单指勾住鱼鳃,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被扔在了桌案上,漫不经心般随手取下一把离她最近的长剑,一剑分飞,开膛剖腹。


    女子一边阴握长剑刮鱼鳞,一边开口。


    “见笑了,几位请慢慢挑。我就是这些剑的主人,姜让尘。”


    乔长生张口欲言,却被姜让尘打断。


    “诸位既然能找到这里,应当也知道我的规矩——我有三不卖。”


    猪肝色的内脏被扔在桌底下的篓子里,沾着冰冷鱼血的指尖握着那尾尤在妩媚张合的鲫鱼。


    姜让尘环顾他们三人。


    “手无缚鸡之力者不卖,用刀者不卖,儒宗人更不卖。”


    乔长生:“……”


    魏危:“……”


    陆临渊:“……”


    第48章 长思


    屋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


    如果不是与姜让尘素昧平生,陆临渊都要觉得对方是在故意针对他们三个了。


    陆临渊看一眼魏危,又看一眼腰际的黑铁剑。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这把黑铁剑虽然平平无奇,容易折断,倒也干净朴质。


    魏危面无表情朝他比了一个数字。


    ——三十六。


    陆临渊:“……”


    当初陆临渊作为试剑石与魏危切磋,他手中那把黑铁剑撑了三十六招。


    人器合一,兵器是手足之延伸。绝顶剑客也会受限于手中兵器。江湖不是儒宗,不能摆得太厉害。


    陆临渊老老实实留在了原地。


    **


    乔长生闻言也神色变幻,下意识捏了捏皂绦软巾的垂带。


    这一瞬的神色被姜让尘捕捉到。她扫视在场三位,不由一挑眉。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姜让尘利落地刮完鱼鳞,在清水盆中洗干净手,擦了擦,笑道:“这位公子想必不是来我这买剑的主,那便是这两位了?可惜这位姑娘……”


    魏危看似无动于衷,只是握着霜雪刀柄的手指点了点。


    她刚刚扫过全屋,剑架上摆放的长剑如同一道银光,随着视线往前流星般时隐时现,隐隐有剑鸣声响。


    虽不如君子帖,也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宝剑了。


    魏危沉思,现在把霜雪刀给乔长生装作不会用刀还来得及吗?


    见魏危沉默,乔长生眼皮一跳,先前她借刀杀人那一段情形飞快浮现在眼前。


    他咳嗽一声,抢先开口:“姜道长!”


    屋中三人皆看向乔长生,姜让尘闻言也一挑眉。


    从进门开始那块木牌所写“福生无量天尊”,到姜让尘手腕上带着的一串降龙木刻十字天经的手串,无不昭示姜让尘坤道的身份。


    让乔长生最终确定身份的,是姜让尘腰间缝着的那两条剑形长带,名为慧剑。


    道士认为但凭慧剑威神力,可跳出轮回五苦门。这等道门装饰,不是寻常人会带的。


    姜让尘眯起眼睛:“尘缘未断,不洁不空。小公子这句道长,折煞我了。”


    话虽如此,语气却还温和。


    乔长生出身日月山庄,形形色色的人见过许多。眼见姜让尘似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踌躇了一下,便开口问道:“我等冒昧来此,不知姜道长这三条规矩有什么讲究?”


    姜让尘拎起茶壶,倒了三杯冷茶,示意三人坐在桌前。


    等魏危一行人依次坐下,她才开口道:“其一,手无缚鸡之力,就是根本不用剑的人。我不敢说我铸的剑比得上孔周三剑,却也不愿令它白白明珠蒙尘。”


    “……”


    乔长生无言以对。


    “其二,剑是君子器,刀是杀人器。用刀之人大多杀心重,就算杀心不重,也是果决冷情之人。我好歹也算半个方外之士,不想因剑惹上麻烦。”


    “……”


    魏危亦是抬眸看她一眼。


    一旁的乔长生闻言却蹙眉开口:“道长怎么知道用刀之人就是这样的?一己之言,未免有些偏颇。”


    姜让尘淡笑:“因为贫道以前就是用刀的,造了不少孽。”


    乔长生:“……”


    “至于最后一条。”


    姜让尘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陆临渊,温温笑了。


    “是因为我与儒宗有些讲不上台面的仇。”


    裹挟着冬末初春的冰凉寒意,姜让尘唇角虽挂着笑,却浅淡了许多。


    “所以,若是这位佩剑的公子是儒宗弟子,恕我今日要关门送客了。”


    屋内是意料之中的安静,姜让尘垂下眼,戴着道珠的那只手就要端起木桌上那盘杀好的鲫鱼,桌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声音清寒:“什么仇?”


    像是一时间被问住了,姜让尘有些愕然地看向出声的魏危,挂在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


    寻常人问到这里,大多心中有了计较,不会再刨根问底,何况是“有仇”这等阴私的事情。


    姜让尘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平常问她“什么仇”的人,平静地就像在问她手上这条鱼打算清蒸还是红烧。


    姜让尘不由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


    魏危今日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飞鹤袍服,其貌如冰雪,目光扫向她时,不笑不怒间就有种精致的凛冽感,人见之而心惊。


    姜让尘年过三十,也算见多识广,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物。


    她定定看魏危,却有些自嘲:“我和你说了,难道你能为我报仇么?”


    魏危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呢?”


    姜让尘眉睫一颤:“儒宗孔氏的威名,想必你也听说过。我若是说想要孔怀素的一条命,你也能为我取来?”


    “人命一人只有一条,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魏危静静,言语中似乎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只要你有足够的理由让我做这件事,无论是谁都可以杀。”


    此番言辞之下,藏着魏危对自己绝对的自信。


    “……”


    一旁的乔长生听到了不得了的话,表情霎时非常精彩。


    他又看一眼陆临渊,见陆临渊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勉强喝一口茶稳住心神。


    魏姑娘一定在循循善诱,稳住姜道长!


    **


    一桌之隔,姜让尘怔忡在原地。


    她对孔怀素恨之入骨,夜夜不能安,咬碎银牙,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如今真的有个人说愿意帮她杀人,她反倒犹豫起来了。


    默然间隙,屋檐下的占风铎被风吹动,冰冷的北风刮进来,吹散了屋中沉重的氛围。


    姜让尘最终垂眸长叹一声:“我亏欠旁人已够多了,何苦让别人再为我手染罪孽。”


    **


    十九年前,姜让尘并不姓姜。


    她出身徐州当地的名门望族,却天生离经叛道,自恨罗衣掩才情,十几岁的年纪就跟着姜夫人在外行走。


    姜夫人无门无派,只有山居一间,收养孤女教养长大,皆跟着她姓姜,姜让尘也决意改名换姓。


    家中长辈忍耐她许久,此番忘祖背宗的决定终于令他们大怒,将姜让尘强行从姜夫人处拖出,上家法受刑。


    在别人看来,姜让尘是个很聪明又很愚蠢的孩子。


    明明衣食无忧,可以安安稳稳在家族庇佑下度过一生,却偏要走那大逆之道。


    那么瘦小的一个女孩儿,以胳膊被拧断的代价,不顾一切地冲上台阶——就是为了捅她老子一刀。


    姜让尘被打得满嘴都是血腥味,四周人乱作一团,力气大的侍女扑上来,强行把她摁在地上,她却使劲抬着头,大笑:“五姓七望,关陇八家,有哪个有好下场!你们觉得我疯了,我清醒的很!”


    她虽被迫跪在地上,却开始嗤笑历数家中见不得人的私隐,她的父亲骤然变了面孔,怒喝打断。


    这等丑闻,姜让尘肯定是回不去本家了。家中对外宣称小女儿是着了魔,将她寄养在道观。


    说是寄养,实则根本没有人管姜让尘。她被打之后高烧不退,是姜辞盈偷偷摸上道观,为她清创撒药。


    姜让尘总记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有人用冰凉的勺子舀起香甜的米粥,耐心地压进她紧咬的唇缝中。


    家中彻底放弃了姜让尘,姜让尘也乐见其成,每日偷溜到姜夫人那去,她学刀,姜辞盈练剑。


    山居清凉,飘浮着醉人的花香,如此春过夏至,秋去冬往。


    等到姜让尘觉得这样过下去也很好时,血缘却如斩不断的罪孽,令她陷入绝境。


    ——家中牵连进谋逆大案,圣旨已下,家产抄没,家中成年男女一律斩首。


    但对姜让尘的处置却有待商榷。


    大家族的成年女子大多出嫁,另算他家,不在斩首之列。


    而姜让尘至今还未出嫁,对外一直寄养在道观,已有了其他名姓。但清算下来却无道牒,不是官府承认的道士,也可算作家族之列。


    姜让尘的情况可斩可不斩,下头官府懒得计较这其中区别,一笔全划了进去。


    姜让尘听到消息后反倒自嘲般笑了笑,觉得这世间的运道果然无一日落在她头上。和姜夫人与师姐磕头谢罪之后,姜让尘每日好吃好喝,安静等死。


    但她最终等来了一封千金难买的道牒。


    僧道可免徭役,本朝制天下度僧尼并令祠部给牒,严格控制僧道数量,规定有私入道及度之者杖一百。


    就算是世家大族,拿到一张空白道牒也不容易。


    有了这张道牒,姜让尘就是名正言顺的方外之士。前尘斩断,不在家族之列,连负责此事的官员也不由纳罕,夸她一句“好运道”。


    “……”


    只有姜让尘自己知道,她从来倒霉。


    她拿到道牒后,马不停蹄前往姜夫人处,连落马石都没站稳当,就跌跌撞撞推开山居大门。


    姜夫人早知道她会来问,叹息一声,道一句造孽。


    靺鞨战后,姜夫人为殉城而亡的孔氏夫妇伤怀,已宣布封炉不再铸剑的她再次开炉,铸剑六尺宝剑一把。


    姜辞盈为姜夫人送君子帖往儒宗,却与刚刚继任孔氏家主的孔怀素撞见。


    孔怀素竟对姜辞盈一见钟情,允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姜辞盈自然回绝。


    但当姜让尘即将被斩首的消息传来后,姜辞盈沉默一天一夜,最终同意嫁给孔怀素。


    只要一张空白的道牒,保住她的师妹。


    一封道牒,让姜让尘成了可笑的槛外人,姜辞盈被锁在滚滚红尘中。


    得知这件事的姜让尘提刀就想杀向儒宗,被姜夫人拦下。


    师徒两人一跪一坐,在山居小室呆了整整一天一夜。


    姜夫人叹息说她心里杀心太重,不能再用长刀,开始倾心教给她铸剑之法。


    铸剑要反复锻造,姜夫人道铸剑师以锤击剑,正如寺庙敲钟,能平心静气。


    姜让尘杀心不减,敲剑声叮叮当当响了一年多,她将自己所有的愤恨往下砸,铸剑十之八九都是坏的,剩下的几把也不堪用。


    姜夫人也不劝她,只一味叫她再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意料之外、完完整整的长剑出炉。


    炙热未冷的长剑莹莹,姜让尘眼前一片赤色跳动,她才仿佛恍然从一场大梦中醒了过来。


    她大笑,倒在地上。


    从拿到道牒那刻起,一直不觉的悲意在此刻全部涌上胸口,终于哭了出来。


    谁知闭匣长思用,三尺青蛇不肯蟠。


    **


    魏危抬起眼,双目明亮,一双眸子如沉沉水色。


    “原来是这样。”魏危点了点头,声音格外平静。


    “所以这么些年,你没有见过姜辞盈吗?”


    姜让尘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敢。”


    她自认是姜辞盈困顿一生的罪魁祸首。虽然一路从徐州追来陈郡,却近乡情更怯,不知如何面对姜辞盈,只敢守在这离青城最近的地方,不敢再进一步。


    魏危:“为什么不见一面呢?”


    显然魏危不是第一个人对她说过这句话的人,姜让尘早有所料搬笑了下。


    “你是想劝我放下?”


    魏危放下冷透的茶盏,竟道:“你是入道,不是成佛。你的师姐因为孔怀素囿于儒宗一世,我为何要劝你放下?”


    姜让尘怔愣,不由抬起眼来,魏危那平静的神情倒映在她眼底。


    “但你既然恨孔怀素,就应当去考虑如何解决了他,而不该迁怒儒宗所有人。人一生很短,怎么能全用来怀恨记仇?”


    魏危落下结论。


    “而且无论如何,你该去见姜辞盈一面。”


    姜让尘浑身一颤,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魏危见姜让尘不语,接者问:“孔成玉也是儒宗人,如果是她来了,你也会如此待她么?”


    姜让尘:“她身上流着我师姐一半的血,怎么能与孔家那群人相提并论!”


    魏危点头:“所以,你也不是一定不待见儒宗人。”


    姜让尘:“……”


    魏危继续:“你和孔家人有仇,但是陆临渊不是。”


    忽然被点到名的陆临渊朝姜让尘一笑。


    姜让尘不由多看一眼陆临渊:“原来你就是那位儒宗掌门的弟子——等等,你的君子帖呢?”


    陆临渊:“……”


    **


    姜让尘终究松口。


    “你既然用我师父铸的君子帖,就是与我有缘。我的本事不如师父,你且挑一把看得过眼的吧。”


    在魏危与姜让尘聊天时,陆临渊已将全屋的长剑尽收眼底。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桌前。


    “不知姜道长可否割爱。”


    冷血染剑,在早晨的阳光下折出一缕冷冷的锋芒。


    ——正是姜让尘刚刚顺手杀鱼的那把长剑。


    “……”


    姜让尘没想到陆临渊会挑这把,此剑还没来得及收拾,沾着鱼鳞与腥味,看上去有些埋汰。


    纵然是姜让尘,也有些尴尬。


    她咳嗽一声,捞起木桶中的葫芦瓢,冷水倾倒而下,一寸寸舔舐到剑尖,显出如月下之海的莹润。


    “此剑名为香水海。”


    第49章 自祓


    魏危闻言顿了顿:“这剑名有些意思。”


    《华严经》言:海上生佛国,华藏世界海。


    佛经记载世上有九山八海。除第八海外,其余七海湛然盈满,清净香洁,被称作香水海。


    一把杀生剑,却取了一个普度众生的名字。


    姜让尘微微一笑道:“传闻阖闾命于国中作金钩,能为善钩者赏之百金。有人杀其二子,以血衅金,成二钩,献于阖闾。”


    江湖传闻,若要成不世之剑,每一位铸剑师都有些见不得人的法子。


    “……”


    姜让尘反握剑柄,另一只手的双指缓缓划过剑身,将香水海平托起,递给陆临渊。


    “此间房中宝剑成百,只有这把杀心最浅。”


    **


    香水海是姜让尘自姜辞盈前往儒宗后锻造的第一把剑。


    宝剑锻造出炉的那天雪夜,姜让尘大喜大悲。


    铸剑室内越来越热,而她的身体越来越轻。于是这个小小的房间留不住她。


    姜让尘赤着脚,抱着五尺长剑,走到门外去。


    暮色降临,寒风入骨,天上飘起细碎的雪花。


    姜让尘穿着单衣,跌跌撞撞行走在风雪之间。


    北方冬天的寒风呼啸而过,雪越来越大,盐粒般铺天盖地掉落,她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而动。


    她跪下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长剑插入无暇白雪中。


    风声呜咽,雪落无声,长剑铮鸣,待万籁俱寂,姜让尘听到一声熄灭炙热火光一般的喑哑颤鸣。


    在暗无天日的铸剑室一下一下敲剑,对姜辞盈的愧疚,对孔怀素的仇恨——从贪嗔痴的第八海,转瞬浸入了无边无际的香水大海。


    姜让尘在漫天大雪中缓缓捂住自己的脸。


    她在想念姜辞盈。


    ——此剑终成。


    **


    香水海比君子帖稍短一点,份量也更轻,被葫芦瓢中冰凉的水一浇,寒气针砭入骨,竟像一匹光华的绸缎。


    姜让尘报价:“看在君子帖的面子上,这把剑卖你五金。”


    不算少,但也绝不多,很公道的价格。


    陆临渊不由看一眼后面两位的反应。


    乔长生是自幼富贵,从不知缺钱为何物,姜让尘就算是报价五百金,他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至于魏危,从头到尾都保持一个表情,她作为百越巫祝对金钱从没什么概念,大约只要东西好,价钱从来不是问题。


    ……这个家起码得有一个人管钱。


    陆临渊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正要拿起香水海,却有一只缀着金铃的手与他一同摁在剑鞘上。


    一旁的乔长生一愣,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头戴幂篱,将自己容貌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带着一圈铃铛的手腕。


    她另一只手撩起一层幂篱的白纱,隔着一层纱看了一眼面前三人,手腕的铃铛响得清脆。


    她从陆临渊说“割爱”时就已进门,一边走走停停挑剑一边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到他们提起君子帖时稍稍有些不解,不由看向谈话的两人,却一眼看到姜让尘手中那把香水海,眼前霎时一亮。


    ——晨光清明,狭长的剑身远望之如雪光,近看仿若银海生波。


    剑客用剑,讲究的就是缘分两字,一眼就看中的宝剑如同情人,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搞到手。


    **


    少女尝试把剑拽过来,然而被陆临渊摁住的香水海如一块巨石,纹丝不动。


    她心中有几分纳罕,不过也没多想,转头看向姜让尘,朗声道:“姜道长,久闻其名了。我从开阳赶过来,就是为了买您一把剑。”


    “我瞧着这把剑与我有缘,刚刚的报价我听到了,道长与这些人磨蹭许久,不如我出双倍,十金买这把剑!”


    陆临渊还没说什么,乔长生已皱眉出声:“做生意自然有先来后到之分,岂能如此行事?”


    “你们三人是一块的吧?你说是你们先看中,可有书契?可有旁人作证?口头讲讲,算什么契约?”


    少女却吊儿郎当,嘻嘻一笑。


    “出门在外,花花轿儿人抬人,小公子就让我一把剑又如何?他日诸位若是来开阳城,我自然好酒好菜招待。”说罢语气一凝,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笑意,“二十金!”


    乔长生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一声“你”噎在喉咙里。


    陆临渊见此情形,微微一顿,低下头看着手中香水海,叹气开口:“……我好不容易看中一把剑。”


    “陆兄!”


    乔长生闻言有些焦急,怕陆临渊被富贵所迫,放弃挑中的香水海,心中一急,手也摁在了剑上。


    “我出五十金!”


    少女眼角一抽,抓着剑的手抖了抖,却硬是没松开。


    “七十金!”


    从小在金山里长大的乔长生眼睛都不眨:“一百金!”


    一百两黄金能换六百贯钱,堆在一起能把这间屋子的四个人一块压死。


    戴幂篱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骂道:“有你这么抬价的吗?一把剑一百两金,你失心疯了!”


    完全忘了自己也喊出了七十金的天文价格。


    乔长生:“我给得起。”


    陆临渊闻言看了乔长生一眼。


    ……管钱那个人至少不能是乔长生。


    两边正拒不退让时,一直没出声的魏危抱刀淡淡:“姜道长还没说话呢。”


    乔长生和少女皆是一愣,像是这才想起来剑的主人还在这儿呢。


    乔长生摁在香水海上的手立马如触电般收回。


    姜让尘*在旁看了半天戏,到现在,终于笑眯眯朝幂篱少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位小公子说得不错,先来后到,确实是这位陆公子先看中此剑。”


    戴着幂篱的少女身形顿住。


    隔着白纱,旁人看不见底下的表情,语气却尤显出几分不甘心。


    “这人未必会比我会用剑,道长卖给他,岂不是糟蹋?”


    “不会用剑”陆临渊笑了一声,掸了掸袖子,将香水海从她手中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那就非姑娘所要关心的了。”


    “……”


    少女面色变幻,白纱后的眼睛始终紧盯着香水海,沉默半晌,视线终于从宝剑上拔回。


    她却古怪地笑了一声,腕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既然这把香水海被你们挑走,那其他宝剑我也瞧不上了。但愿你配得起这把剑。”


    **


    戴着幂篱的少女走后,姜让尘还是叫他们按照一开始五金的价格付钱,陆临渊道谢,一行人正要离开,姜让尘却叫住了他们。


    临近中午,院中的积的一层薄雪已经要化了,无暇白雪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入泥中。


    姜让尘立在门口,打个稽首:“多谢这位姑娘点醒我,我刚刚仔细想过,无论师姐如何看待我,我都该去看她一眼。”


    “明日我就准备启程,去儒宗。”


    临近中午的日光打在姜让尘的脸上,使她常年呆在铸剑室内的苍白面容多了几分暖色。


    她道:“我虽不是个正经道士,当年师父也传过我一些法门。我看诸位皆不是普通人,黄白之物这些俗物想必看不上,不如我给诸位算上一卦,了却今日因果。”


    见站在最前头的魏危面色平静,姜让尘微微一笑。


    “巫咸虽善祝不能自祓也,贫道一片心意,还请巫祝收下。”


    “……”


    不等她话音落地,魏危旁一左一右的两道视线便如弓箭一般射来!


    乔长生的目光是惊疑的,谨慎的。和他谦和的性情一样,即使是同伴不知为何暴露了身份,表面依旧镇定自若,只是往魏危背后挪了一步。


    而陆临渊正微笑着,一双桃花眼却冷冷,眼中则不带半点情绪,阎王点名一般盯着她,死寂得波澜不惊。


    “……”


    姜让尘毫不怀疑,如果中间的那位女子有一丝要动手的迹象,陆临渊会毫不犹豫拔出刚刚才易主的香水海,让自己做第一个在此剑下被普度的众生。


    福生她个无量天尊。


    姜让尘立在原地,一直到魏危点头,那股僵持窒息的气息才一下松懈下来。


    **


    头一个算卦的是陆临渊。


    安静的屋内,陆临渊朝姜让尘一笑:“不知道长可否替我算一算我的姻缘?”


    “……”


    陆临渊本就生得如高山之雪,那双如春日碧波般的眼睛注视着别人的时候,份外和煦动人,简直要让人忘了刚刚那个要杀人的活阎王是什么样子。


    姜让尘点头,问起陆临渊的生辰八字,陆临渊平静地说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哪天,具体时辰并不清楚。


    姜让尘沉吟:“既如此,也罢。”


    她叫陆临渊捞起袖口,露出完整的手相,随后拿出蓍草与几枚双龙纹样的铜币。


    汉宣帝甘露元年,汉宣帝素服三天,赐下金钱。


    传世到如今,已很少见了。


    起卦数次,姜让尘紧盯着桌上散落的铜钱,片刻过后,才缓缓开口。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无妄之疾,勿药有喜。”


    陆临渊便问:“何解?”


    姜让尘皱眉:“我不知道你生辰八字,只能算到此。公子月丘桃花线不多,但卦象所显,你迷心于情,受五蕴体,溺于爱河,中随风浪,似乎——有些过于痴心了。”


    陆临渊:“……”


    所以才叫他不乱于心,不困于情的吗?


    陆临渊指尖点了点桌子。


    陆临渊眼眸发暗,又克制地想了想,困于情又如何?若是能与魏危困在一块——


    拿孩子拴人虽然卑鄙,但说不准寻根横梁要魏危负责也不是不行,但他偏偏是男子,怀不了孩子。


    姜让尘正巧摸到了陆临渊的脉,大感意外:“一息六至,你在想什么?”


    陆临渊:“……”


    **


    第二位算卦的是乔长生。


    乔长生眉如墨画,苍白的面容让人想起外头的白雪,举手投足自有大家气度。


    他落座,露出温和的笑容:“麻烦道长了。我想算一算今后之事。”


    姜让尘问:“是为旁人,还是为自己?天机不可泄露,贫道只能算一人。”


    乔长生愣了一下,今后之事过于笼统,他脱口而出时确实想的不止一个人。


    他仔细思考了一番,最终开口:“——那便算我自己。”


    又是铜钱落地,姜让尘望着卦象沉吟许久,沉默到乔长生喝了整整一盏茶,她才缓缓启唇。


    “事皆前定,寒岁不春。”


    后面还有半句,姜让尘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她收起铜钱,直直看向乔长生有些茫然的眼睛:“公子命中注定有一劫难,虽然艰险,但并非无生门可走。”


    乔长生微微愣神:“道长可否明示?”


    “公子是聪明人,聪明人忧思多惧,慧极必伤。但只要领悟生路全在脚下,一步踏出,便前途坦阔。”


    乔长生还欲再问,姜让尘却不愿再多言。


    “卦象其实还有半句,但实在刻薄。若是公子有一日度过此劫,我再告知公子吧。”


    **


    最后进来的是魏危。


    魏危眉目如揽山河,使人一见便不由自主想到春日盛开海棠,靡丽又灼灼。


    这样的面容,即便是刚刚被戳破身份,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淡然处之。


    魏危坐下开口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姜让尘定定看着她:“其实是猜的。”


    魏危看起来并不意外。


    “巫祝大人的刀很漂亮,绝非凡品。”


    作为一位铸剑师与曾经的刀客,姜让尘熟悉各式各样的兵器。哪怕隔着刀鞘都知道魏危这把刀抽出来,必定惊艳四座,满屋宝剑也掩盖不了其光辉。


    姜让尘倒茶:“能与儒宗掌门弟子与日月山庄少公子同行的女子必然不是普通人。加上巫祝与我交谈,言语间无论是对儒宗还是孔氏,都缺些中原人常有的敬意与尊重,反而带着点平视的味道。”


    魏危的态度不是那种针砭世人,视儒宗为草木的隐世道人,而是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一视同仁。


    道德为炭,众生为铜,中原出不了这样的人物。


    而天下异族,有能力养出魏危这等气度的,只有乌桓慕容氏,靺鞨赫连氏,与百越的五大部落。


    “中原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极少有穿耳。但我从前听闻,百越有此风俗。”


    姜让尘一笑。


    “至于猜巫祝的身份,纯是我赌一把了。当年陆临渊一人战四位百越巫咸,唯有巫祝不曾出面。”


    魏危歪头,借一旁长剑的反射,瞥一眼耳垂上的琉璃耳珰,随后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姜让尘放下茶壶:“多谢巫祝先前开解,不知大人想算什么?”


    百越有自己的风俗,魏危其实对中原这些佛道的路子观感都差不多,她略微顿了顿道:“陆临渊算的什么,道长就给我算什么吧。”


    姜让尘没有多言,重新起卦。


    三枚铜钱落在桌上,姜让尘开口道。


    “花开两朵,各表一方。待月西厢,慎勿相忘。”


    魏危蹙眉:“什么意思?”


    姜让尘道:“巫祝是个果断之人,但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规矩可言。人情两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巫祝应当看得通透些。”


    魏危思索片刻,开口道:“过错就是过错,人情可看,天理难容。没有规矩要别人遵守,却反过来自己不愿遵守的道理。他们既然坏了规矩,就应当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魏危登上巫祝之位前,百越骂她不过黄口小儿的声音从没断过,但这些声音都止息在了四年前那个晚上。


    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认为自己的实力足以凌驾百越规矩之上,以武犯禁,那也应该承担失败的代价。


    魏危:“其实没有道长说得那样麻烦,无论是什么不守规矩的人,死起来都一样简单。”


    姜让尘曾经是刀客,对杀人这件事其实没有太过惊讶,但魏危这样过于平静地谈论生死之事显然跟常人不一样。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硬着头皮开口。


    “……贫道说的其实是巫祝的命中情缘。”


    魏危顿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


    “啊,原来是这样。”


    第50章 小贼


    与姜让尘告辞后,陆临渊与乔长生各怀心思,一行人回到客栈。


    陈郡临近青城,但占地并不算太大,相邻的清河与荥阳才是重镇。


    魏危拿出地图摊在桌上,荥阳被她标记了一个点。


    荥阳住着一位江湖高手,在前一次的扬州演武大赛中排行第六。


    据说他中年丧子,看破红尘,不愿再参与进江湖的打打杀杀,决意归隐山野,在外的名声很不错。


    按照顺序,这位也是魏危想挑战天下前十的名帖上第一位。


    陆临渊指腹在地图上往前划了一段:“陈郡主城到荥阳之间有一段路,当中没有什么大的集市。马车大约需要三日才能到荥阳的边镇,甚至还不是主城,我们需要在这里买齐东西。”


    乔长生蹙眉:“荥阳是重城,郊区怎么会如此荒凉?”


    陆临渊便道:“荥阳背山面水,易守难攻,泗水与长江皆在荥阳境内流过。但有时夏日降雨充沛,淮湖水位暴涨,泗水满溢,两水交汇这一段容易决堤,荥阳郊外区域就成了泄洪区,大多是圩田,住的人不多。”


    三人又商量了一阵,决定在陈郡再呆上一天。


    在儒宗为游历江湖准备的东西不算少,但临时加上了乔长生,原先两人份的东西难免显得有些不够用。


    陆临渊与乔长生去采买一些路上需要的东西,魏危则留在客栈看顾财物。


    陈郡比不上青城,但要凡是经过荥阳郊外的往来商贩都回选择在这儿歇脚,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城中集市也算热闹。


    陆临渊和乔长生挑挑拣拣选好了东西,回到客栈已近傍晚。


    两人在楼下点好饭菜,想叫魏危从客房下来吃饭,唤了小厮过来传话。小厮却赔笑,点头哈腰说恐怕不太方便。


    乔长生蹙眉:“那我去叫魏姑娘。”


    端坐的陆临渊抬眼:“一起。”


    **


    木质楼梯嘎呀,两人来到魏危屋前,一前一后停住脚步。


    陆临渊终于明白小厮刚刚为什么说不方便了。


    眼前房门紧闭,水汽从门窗缝隙透出来,氤氲着一层雾气,时不时传来一瓢水落入池中的声响。


    两人陷入沉默。


    半晌过后,乔长生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开口。


    “魏姑娘是不是在沐浴啊?”


    陆临渊:“我看见了。”


    乔长生:“你怎么能看见!”


    陆临渊莫名其妙:“我又没有瞎。”


    白雾缭绕,这么大的水汽,难不成魏危是在里头修仙吗?


    乔长生惊慌失措,试图捂住陆临渊眼睛:“君子非礼勿视!”


    陆临渊淡淡:“我也没说过我是君子。”


    乔长生:“你!”


    两人僵持中,屋内水汽越来越浓,从里头涌出来,碰撞到鼻尖,薄荷的气味也在其中飘散。


    巫祝以香熏草药沐浴,被称为衅浴。


    陆临渊顿住,嗅了一下:“夜息香啊。”


    乔长生大惊失色,拖着陆临渊往楼下走:“你还闻?!快不准闻了!给我下去。”


    **


    陆临渊被乔长生拖回到饭桌上,乔长生端坐桌前死死盯着他。


    要是乔长生有能力,陆临渊都要觉得今晚对方是打算趁他睡着暗杀他了。


    “……”


    陆临渊思索片刻,觉得为了今后三人在一块长久的路途,为自己辩解一番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顿了顿,开口:“我有一回沐浴,被人隔着窗户盯了半个时辰。”


    乔长生却长了心眼,嘴硬道:“如果是魏姑娘干的,必然也是你行为不端。”


    “?”


    这句话让陆临渊都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他在乔长生这里的形象难道就这般低劣?


    陆临渊气笑了一声:“乔先生就是这么厚此薄彼的吗?”


    乔长生眼睛都没有眨:“魏姑娘从远方来,不懂这里的习俗。她行事这样一个正直果断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来,所以是你教坏了她!”


    陆临渊:“……”


    乔长生板起脸,仿佛又回到了在儒宗当先生那段日子,肃色开口。


    “君子事思敬,行必有正,动必有道。哪怕魏姑娘自己不在意,你作为儒宗弟子,也要谨言慎行,行事怎么能如此孟浪?”


    乔长生专精丹青,陆临渊从不知道他对儒宗经典也有这么深的见解。


    桌上的茶换了两盏,陆临渊坐在乔长生对面,被迫把论语中有关君子的地方都复习了一遍。


    陆临渊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


    一直等到中途饭菜上桌,乔长生才止住话头。


    想到魏危洗浴完,下楼吃饭可能不太方便,陆临渊与乔长生将小桌子饭菜端到房中。


    魏危早就察觉到门外的动静,洗浴擦拭完,推开他们这边的房门。


    她换下了那身常穿的胡袍,难得穿起宽大的水红色衣袍,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脚踩木屐而来。


    因为是刚刚沐浴完,魏危的长发披着往下滴水,捋到耳后,一点点滴落在脖颈,靡颜腻理,气质平添几分疏懒之意。


    如画卷中白描的海棠忽然被人点上粉红的色彩,面对面靠近了才能感受到魏危面容冲击力,乔长生一时呆愣在原地。


    “……”


    陆临渊见此情形,嗤笑一声:“乔先生这样也好意思叫我做君子呢。”


    乔长生僵着的目光动了动,回过神来:“我并没有看见什么。”


    陆临渊:“刚刚脖子伸得和鸭子一样,现在和我说没看见什么。”


    乔长生觉得陆临渊和自己简直就是天生的冤家。


    “陆临渊,你不要乱说话!”


    魏危抬起清凌的眼睛,蹙眉:“刚刚你们在房间外边我就听到了,在吵什么?”


    乔长生:“……”


    陆临渊:“……”


    两个人顿时成了哑巴。


    **


    漆黑夜幕中,显出来一丝挣扎的金色。


    片刻后,云雾消散,太阳的光芒势不可挡从昏朦的天际一跃而出。


    乔长生和陆临渊自然是不能在魏危面前交代刚刚在聊什么的,两人难得心有灵犀糊弄过去。


    魏危也不太在意,吃过饭交代明日早起赶路,便回了房间。


    转眼又是一天,到陈郡主城外,三人验过过所,马车缓缓驶出,一直到郊外,中间路过几个零散的乡镇,又是一天一夜。


    到陈郡与荥阳边界处,已是两日后了。


    此后三日,几乎没什么看得过去的歇脚处,陆临渊与魏危对视一眼,魏危将缰绳递给他。


    郊外烟火微渺,陆临渊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天色,问:“不要紧么?”


    魏危:“不要紧。”


    她撩起帘子,见乔长生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神色比头几日要好很多。


    自乔长生从儒宗出来行走江湖后,每晚都跟着陆临渊与魏危练小半个时辰。


    两位都是江湖绝顶高手,教一个病恹恹的乔长生几乎算得上大材小用了。


    陆临渊按照他的体质,每天循序渐进加练。魏危从前指点过百越一些小孩,她按照十几岁孩童的标准指点乔长生,也颇有成效。


    乔长生也不妄想要成为什么江湖高手,但这样慢慢调理,总有恢复到常人体质的指望。


    乔长生见魏危进来,稍稍挪了挪位置,本想再给魏危腾一些地方,却看见她朝自己摇了摇头,食指竖起放在唇上,作了一个嘘的手势。


    周遭死寂,只有马车向前的声音,乔长生眼中有一瞬的纳罕,便停在原地没有动。


    魏危坐到了窗户的另一边,语气淡淡:“……你说,带着铃铛爬别人的车顶上会不会太过明显了点。”


    马车顶上那人闻言瞳孔紧缩,脸色剧变,当即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她也不得不离开。


    只是一瞬间的事,魏危开窗而出,手只是轻轻攀住了马车顶,身子于半空一折,整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下一秒,霜雪刀瞬间出鞘,像是忽然从黑暗中刺出,空气中杀意爆开。


    少女冷汗都下来了,当即扔出一枚暗器,紧急逃命。


    暗器没有阻挡住霜雪刀分毫,被刀刃转瞬挑落在马车顶,发出清脆的声响,


    “!”


    太快了,少女此生所见之人,只有她师兄有这么俊俏的轻功。


    刚刚如果不是对方顾及着不想破坏马车,恐怕她连跳下马车的时间都没有。


    少女身形一闪,骂了一声。


    她看错眼了!


    她以为拿走那把香水海那个男子是三人中功夫最好的,从没想过三人中持刀的女子会这样厉害!


    魏危的压迫感太强,少女连头都不敢回,朝着不远处一座小树林处一路狂奔。


    而魏危身形轻巧,甚至感觉并没用什么力,就能紧紧跟在她身后。


    草木葳蕤,火光摇晃。几缕虚弱的阳光从山的那头透过来,那是残阳之辉,也像她生命的倒计时。


    嘭、嘭、嘭。


    心脏在少女胸膛中狂跳。


    终于进了小树林,少女身形灵巧,穿越在沙沙作响的草木之间,竭尽所能借助地势与魏危周旋。但对方就和鬼魂一样可怖,总能追踪到她的藏身之处。


    少女抬袖甩出无数暗器,魏危只随手用霜雪刀拨了几下,就全部挡下,她们之间的距离依旧在以一种令人绝望的方式缩短。


    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妖怪!


    树影簌簌发抖,眼看就要避无可避,少女咬牙,想着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拼了!


    速度猛地一坠,少女蹬树转身,手腕一翻,腰间一柄软剑如挑亮的一线萤火,转身直刺魏危而去。


    魏危依旧没什么表情。


    然而在这种境地,越是平静,就越显出凛冽的气势,更不用说她那把霜雪刀,比少女的软剑更狠、更快!


    时间在这生死之间被拉得极长,仅仅一剑而已,那沛然难当的力量就像是镰刀割草一般切开了她的佩剑。


    “……”


    琴破弦断,万籁俱寂。


    那足以将少女劈成两半的长刀,就这么安静地停在少女的头顶。


    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逆流,少女面色惨白,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