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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靺鞨


    夜幕逐渐降临,天色墨蓝。


    城郊的傍晚,出行的客商寥寥,陆临渊放开了缰绳,信马由缰。


    两匹马自己闲闲往前走着,夕阳落在它们前面,拖成一道长长的影子。


    陆临渊俯身撩起后头的竹帘,原本不大的马车里,乔长生已自觉退到了魏危身后,而魏危正盘坐在当中,一下一下点着霜雪刀柄。


    车角挂着的一盏琉璃灯照亮眼前场景。


    在树林里被魏危捉到的人被反手绑起,浑身上下和螃蟹一样被捆得结结实实,此刻正在马车一角闭目装死。


    陆临渊狭长的桃花眼微弯,笑了一下:“原来是你啊。是为了香水海追来的吗?”


    听到“香水海”的名字,少女眉睫一颤,缓缓睁开眼。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头发并不长,只有后脑勺的一溜长发被编成了小辫落在后面,缀着黄金做的小圆珠。


    她的掌心与虎口均有薄茧,一看就是练家子。而双手手腕缀着一圈金铃,被随手摘下的绿叶塞紧了,发出的动静很轻,所以一直坐在马车中的乔长生一点都没察觉。


    少女的目光咬着陆临渊腰际那把香水海:“是。”


    三人皆看着她,少女鼻梁比平常人要更挺直些,有着兽一般的眼睛,被琉璃灯照着,清清楚楚显出奇异的琥珀颜色。


    难怪前几日在姜让尘那边与乔长生抬价时,少女始终带着幂篱,不肯露出一点面容。


    乔长生仔细看着少女的眼睛,心中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你不是中原人。”


    少女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看见她这双眼睛就面容失色的人,不由嗤笑了一声,挑衅道:“我自然不是中原人,只有你们中原人才会如此仗势欺人!”


    “……”


    可惜眼前三人中,两个是百越与中原的杂种,目前唯一的中原人乔长生正在沉思,也并无太大反应。


    激怒失败,少女郁闷得快着火了,想起刚刚被魏危追杀那一幕,不由抬眼看向她:“你刚刚斩断我剑的那一刀……你真的是用刀的吗?”


    那样力道,她都要以为魏危是练弓箭的了!


    说着不甘心地努了努嘴巴,示意陆临渊的方向。


    “我承认你是厉害,可若来得是他,我未必会输。”


    魏危无情戳破了她的幻想:“要说实话么?你太菜了。菜得以至于到来的是我还是他,都没什么分别。”


    都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


    魏危语气客观:“他的剑法可以顶十个你。”


    少女:“……”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女脸上憋红一片,蹦跶了几下想要站起来和陆临渊一决高下,无奈绳子捆绑的手法太过粗犷,她一个鲤鱼打挺,躺在了地上。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


    魏危修长的五指间有寒光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少女并没有看清什么,就听见她淡淡开口:“如果是为了香水海,剑客倾心一把剑,痴愚至此,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你不是剑客,而是刺客。”


    少女闻言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一般,双目圆睁,看着对面三人,大声说道:“我是个剑客!”


    魏危看了她一眼,将之前捡回的几枚暗器扔在地上,哐当一声,全数落在了少女面前。


    “袖箭,飞蝗石,金蚕丝,蝴蝶镖……这些都是暗器。”


    魏危看着她:“腰中软剑,也是刺客常用。”


    刺客用剑,要轻巧便携,隐藏气息,一招突袭。刺杀并不需与人纠缠,但凡多争斗几招,发出动静引起人注意,都可能造成任务失败。


    一剑毙命,有去无回。正如少女被魏危逼至绝境使出的那一剑,空门大露,浑不在意自己满身破绽,全然就是以命搏命的姿态,只要对方见血!


    暗器落在眼前,少女怔怔,低头去看。心头不知为什么无端酸涩起来,表情有些复杂。


    魏危开口,语气虽然平静,却像直白的拷问:“你说你是个剑客,然而在最后出的那一剑,用的却是刺客的招式。”


    “……”


    仿佛被针刺中,少女徒劳地握紧自己的手。


    她垂眼看着地上被霜雪刀崩的满是缺口的暗器,它们陪伴她许久,此刻却如同被人抛弃、无人问津的垃圾,眼睛无端一红。


    魏危垂眼看她,平静开口:“有什么可哭的呢?”


    少女浑身一颤。


    是啊,有什么可哭的呢?


    她厌恶自己作为刺客的身份,想做一个自以为堂堂正正的剑客。


    可到头来,生死一线,走投无路,她下意识用来保命却依旧是它们。


    从霜雪刀下死里逃生的恐惧,对从前温情日子的怀念,此时一齐涌上来,少女泣不成声。


    马车依旧慢慢往前,过了大约一刻钟,乔长生看她哭得实在厉害,有些不忍,想为她擦一下脸。


    少女咬着牙,咽下哽咽声,却避开那柔软的丝帕。


    她吸了吸鼻子,重新开口:“徐州铸剑的姜夫人已逝,如今天下前几的铸剑师能找得着的只有姜让尘。我从开阳来陈郡就是为了买一把剑。看中的香水海被你们买去,所以不甘心,想趁你们出城偷来,但并不想害你们性命。


    她闭上眼睛,嗓子沙哑:“事已至此,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你们随意。”


    马车内一静,一时间无人开口。


    陆临渊桃花眼眯起,温和地笑了笑:“我从不杀人。”


    亲眼看过陆临渊切瓜一般杀盗匪的乔长生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陆临渊:“姑娘说自己来自开阳城。据我所知,国都开阳对异族管理甚严,仅有少数昆仑奴与胡姬,姑娘却是一位异族的刺客。”


    少女的功夫在陆临渊与魏危眼里自然不值一提。但刚刚那几招,无论是轻功还是暗器功夫都有些火候,单论这几项,放在江湖中也够看。


    少女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我是百越人。”


    魏危淡淡扫她一眼:“撒谎。”


    魏危说得太快,语气又太平常了,少女当即就心虚得抖了一下,又瞬间反应过来。


    她知道自己露了怯,依旧死鸭子嘴硬:“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百越人?百越有五大部落,巫祝巫咸那么多人,你未必见过我。”


    魏危没有回答这句,却移目看向她手腕上的铃铛。


    似乎在思索,她伸出手,指尖拨了拨那上面塞着草的铃铛。


    魏危刚刚用霜雪刀神挡杀神鬼挡杀鬼的压迫感还在,眼见她的身子倾过来,少女就像是被撑长脖子的鸭子,努力缩在后面。


    魏危放下铃铛,平静开口:“百越有巫祝,靺鞨也有萨满。”


    “萨满认为铃铛可悦神,更能与鬼通灵,甚至能抵挡邪祟与预知命运。”


    兽骨与玉石之间的撞击会发出悦耳的声音。在靺鞨,铃铛是与火一样尊敬的存在。


    她一顿,看向少女琥珀色的眸子:“你是靺鞨人。”


    “……”


    少女很想露出几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但可惜她没这个演技,一双眸子瞪圆了看着魏危。


    **


    靺鞨两字一出,马车中的氛围瞬间变了。


    如果说百越与中原还有交好的可能,那靺鞨与中原之间就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当年清河、陈郡、荥阳三城被屠尽,孔子昕郭郡夫妇殉城,青城儒宗弟子死伤近半,泗水与长江被染红。


    史册记载,自开天辟地,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


    少女见三人沉默,大约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恼怒和羞耻使她的脸变得通红,大声开口道:“我是靺鞨人又如何?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我到底是谁的!”


    “谁说要问你是谁了?”陆临渊转头征求魏危,语气无比平静。


    “杀了吧?正好给香水海试剑。”


    魏危也点了点头:“杀了。”


    少女:“……”


    乔长生:“……”


    不是——


    少女憋了许久才憋出了一句话来:“你刚刚不是说你不杀人吗?”


    陆临渊笑了一声:“我的确是不杀人的,但我又没有说她不杀人。何况就算我杀了你,姑娘又能怎么样呢?”


    这两人竟是蛇鼠一窝!


    少女面无血色:“……”


    而且她还真的不能怎么样。


    一旁乔长生两只手掌贴着脑袋,他的理智正在挣扎,努力重塑道德观。


    最终,他拉过陆临渊的衣袖,附耳轻声开口:“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临渊一顿道:“‘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不要乱曲解圣人意啊!


    乔长生张了张口:“……那也不用杀人吧?”


    陆临渊却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似笑非笑般朝乔长生眨了眨眼,好像在这一瞬间,本性的顽劣从温润君子皮下泄露出去。


    乔长生一愣,慢慢放下心来。


    少女沉默良久,吸了吸鼻子。


    “你们都被中原人骗了。分明是中原先欠的靺鞨,靺鞨不过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而已。”


    “我一人死不足惜,但这天下格局必会因为乱世而洗牌重来。”


    魏危顿了顿,蹙起眉。


    这个言论好像在哪里听过?


    第52章 月明


    少女名叫凌月明。


    她与她的师兄一样,都是出生于中原,却在靺鞨败退撤军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他们的养父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中原人,在战场捞起了奄奄一息的两个孩子,心中不忍,将他们带回开阳养育成人。


    周围人自然是一千个的不解,养父只是叹息开口:“君子正人先正己。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师兄长大成人后,甘愿成为养父手中的刀,成了这天下顶尖的刺客,而凌月明从小就跟着师兄一块习武。


    春去秋来,两人如同抽条一般长高,而那双源自靺鞨血统的眼睛就越来越显眼。


    纵然养父有意维护,但这与他人不同的瞳色总是让他们在外饱尝冷眼。


    凌月明的师兄不在乎。


    他在开阳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把自己看做了中原人,旁人阴阳怪气骂靺鞨人在他看来和对着他骂狗差不多。


    但凌月明无法忍受,她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她明明是靺鞨人,却从小在中原长大。从小教她的道德让她不能接受靺鞨当年对中原做下的暴行,但源于心底的那一丝对血脉的渴望,又让她对这一切感到一种空洞的迷茫。


    她对靺鞨的恨意并不真实,就像心头凭空生出来的焦屑,等这么微末的一点轰轰烈烈燃烧完了,她也什么都不剩了。


    在这样的反复撕扯中,她越来越怀疑这一切是否正确。


    直到有一次,凌月明看见完成任务的师兄回来。他在黑暗中清洗着自己的兵器与染了参差血渍的衣领。


    清夜无尘,月如银冰,却依旧压不去冰凉*的水中流淌着的浓郁血腥。


    凌月明忽然就在想,其实中原这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也一样不堪。论起来,这与靺鞨的屠杀有何区别呢?


    **


    凌月明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收拾了细软,独自一人开始闯荡江湖。


    她不想像师兄一样永远在黑暗中潜行,她要成为能光明正大站在阳光底下的剑客。


    她打听到如今的铸剑师姜让尘住在陈郡,第一个目的地就定在了姜让尘的剑阁。


    为了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不被人发现,凌月明始终带着幂篱。


    路过青城,凌月明被热情的小厮招呼进热闹的丰隆酒楼,她正要一间包厢吃饭,忽然一个男子上前来攀谈。


    男子用浓重的口音开口,自称是来青城交易的胡商,中原人拿了银票给他结款。


    他不太懂中原的规矩,在中原也不认识什么人,拿着银票不知如何是好,希望她拿着银票去一趟票行,兑成关外可用黄金。


    凌月明心中起了几分警惕:“为什么要找我呢?”


    胡商笑笑,只道:“我在这里看了许久,只有你看起来是个好人。”


    “……”


    凌月明半信半疑接过银票,仔细查验上头的签字花押,确认了是正经票行所出,价值一百两黄金。


    她的疑虑打消了大半。


    各处的票行有官府做背书,规矩的很。况且银票又没有主人,若是凌月明直接拿走跑了,胡商一点办法都没有。


    凌月明忽然生出一种被陌生人无端信任的勇气来。她带着胡商成功兑换了黄金,胡商自然不住地感谢。


    两人交谈间,他听说凌月明的目的地,笑着说正巧,他们一行人正好路过,可以带上她。


    一路上风餐露宿,胡商对凌月明照顾有加,商队的其他人虽然不常说话,对她也和蔼,凌月明逐渐放下了戒备。


    荒野一夜,浑圆的月亮挂在天幕上,身后是燃烧的篝火,凌月明端着一小盅果酒,背对篝火,火光映在杯中眼底。


    胡商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个番石榴,忽然好奇般问起凌月明,为什么她总是带着帷幕,不肯见人呢?


    凌月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沉默半晌,想到胡商不是中原人,终于鼓起勇气撩起了自己的白纱,在月下露出自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胡商的眼底有一丝变化。


    听说凌月明是靺鞨人,所以不敢在外摘下幂篱,胡商闻言却似笑非笑,叹息开口:你被中原人骗了。


    **


    胡商给凌月明讲了另一个故事。


    中原腹地最开始其实是靺鞨人所居,当年的中原人不过是从北方逃来的落魄蛮子。


    靺鞨人好心接纳了他们,给他们吃穿,让他们定居,但中原人忘恩负义,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后,逐渐抢占靺鞨人的土地,最终将靺鞨族从这片土地上赶走。


    靺鞨人不得不迁徙到西北方向的荒漠中去。


    一路上冰天雪地,靺鞨人烹子充饥,杀食胞弟,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而中原却抹去了这段历史,叫全天下以为自己才是正统,反而将其他异族都称作蛮夷,何其可笑!


    二十二年前,赫连独鹿率军而下,也不过勉强还报万一。况且自古以来,哪场争斗不是你死我活,动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窃国者侯,怎么因为动手的是靺鞨,就万恶不赦了呢?


    胡商冷笑道,如今的中原,皇帝虽天性淳厚,但年老昏庸,晚年亲宠宦官佞臣。地方官员则罢软无为、浮躁不谨。大厦将倾,只不过是中原家大业大,一时间觉察不出而已。


    胡商眼中皆是讥讽的笑意,他道,如今凌月明因为自己靺鞨人的身份,就要担心受怕,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二十多年了,异族这些年忍耐的不公迟早是要报应来的。


    “……”


    金铃于风中叮叮当当,凌月明咬牙看着对面三人:“开阳有天禄阁,儒宗也有明鬼文阁。你们若不信,自己去查查看,未曾删改的《地方志》中,是否写了靺鞨居于云野?”


    “那云野,就是如今的中原腹地。”


    **


    儒宗,明鬼文阁。


    例行与母亲姜辞盈请过安,孔成玉从另一条近路往明鬼石室的出口走去,一路上芸香草的味道越来越浓,显然是有人新添用来防蛀的。


    路过一处只有寥寥几本的书柜,孔成玉的脚步停下,微微皱眉。


    “这里原先存着什么?”


    附近正好有个窄袖直襟的女子蹬梯搬运东西,她看了一眼书柜上悬挂的木牌回答道。


    “都是小国的史册,因为太少,原先是并在一起的。后来一位博士说,兴许之后有新的史料传下来,未雨绸缪,叫我们一层一层分开。”


    石室夜明珠的光亮遮住孔成玉幽深摇曳的眸子,她伸出手,碰了碰书柜某一层。


    女子只看了一眼,还没等孔成玉开口询问,便流利回答:“这层属靺鞨。靺鞨从上古时代传到现在,后迁移到西北,只知道其为泗上诸侯之一,有关它的记载都是从其他地方拼凑出来的。”


    百年古国,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孔成玉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般开口:“我先前看见荥阳地方志有写,靺鞨居于云野?”


    女子点头:“是。”


    “天禄阁的荥阳地方志抄本也出于明鬼石室,一字未改,天下人皆可抄阅。”


    **


    马车依旧往前慢慢走着,窗边的景物朝后倒放,魏危抱刀,慢慢抬起身子开口。


    “看来是有人太过娇惯你了。”


    凌月明喉咙无端有些发紧:“你想说什么?”


    魏危漆黑的眼瞳看着她:“先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再无意间透露出其它消息时,这些消息就显得尤为可信。”


    “但胡商说得有纰漏。”


    那一刻,凌月明看着魏危平静的表情,竟感到了一丝悚然。


    她张了张口:“你怎么证明这些事情是假的?”


    在旁边陆临渊开口:“中原并没有洗去这段历史。”


    凌月明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抿紧嘴唇。


    陆临渊朝她笑了一下,温润的脸上照着一层琉璃灯的光芒,使他神情冷冷,让凌月明一时之间感到一丝陌生。


    “我看过明鬼文阁里关于靺鞨的记载。”


    “当年的中原腹地和百越密林一般,都是瘴气毒虫。而北方的黄河发大水,耕田毁坏,中原先祖被迫迁徙至此,那时靺鞨人已移居至当时还水草丰茂的西北草原。”


    “靺鞨不擅长耕作,其畜多马、牛、羊,逐水草迁徙,所牧无休止,西北草原最终变为荒漠。”


    而时过境迁,中原已经变得富饶宜居。


    靺鞨等级森严,法纪严苛——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


    族中贵壮健,贱老弱,西北草原毁坏后,靺鞨赫连氏恨不了自己,那就只能将整个族群的鲜血算到中原头上,用于消弭转移这百年来的仇恨。


    一直默不作声的乔长生这才慢慢开口:“据我所知,当年靺鞨撤退时,主动抛弃了族中老弱病残,用于减缓士卒追击的脚步。”


    “……”


    嚎啕大哭的孩子脸上满是血污,他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想回到原本的怀抱,然而最终却跌落在地,被马蹄践踏成泥。


    乘胜追击的中原士兵纵然是铁石心肠,见此也有不忍之心。


    如果凌月明的养父是从战场上救下的她,那么当年凌月明到底是怎么被抛弃的,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凌月明喉咙如被钝刀搅动,她低下头来,望着地面。


    ……她忽然想起来,师兄之前开解她时对她说的话了。


    ——靺鞨抛弃了我们,不要念着他们,他们不值得。


    这句话的背后,是眼前一片艳丽的红,与无情抛下他们、远去的背影。


    **


    魏危点着霜雪刀柄。


    “二十一年前,赫连独鹿败退后,还打过百越的主意。”


    “百越与靺鞨之间隔着三千深山,他们大军到不了腹地,于是派出了精兵,用萨满的法子遮蔽瘴气,混入了百越。”


    在刻朱红“难越”二字的面壁石前,朱虞长老告诉魏危当年之事。


    靺鞨人残忍,天性习战攻以侵伐,不知礼义。他们掩盖自己身份的方法很简单。找一家不常出门的百越人家,屠杀殆尽后,剥下尚温热外皮,接者用萨满之法易改容貌。


    虽不能做到一模一样,对不熟悉这家的人来说,也算过得去了。


    当百越那家人的尸首被找到,真相大白,百越族人群情激奋,而被揭穿的靺鞨人只是麻木看着,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面壁石附近就是被处死的靺鞨人尸首所留之处——魏海棠要靺鞨人知道,冒犯百越的代价是什么。


    魏危谈起这些事,转了转手中的姑句匕首,像坐在一座尸山上般:“你听信一面之词,却忽略了本质。”


    凌月明知道了原本居住在中原的是靺鞨人,却不知道是靺鞨先厌弃了满是瘴气的暑湿之地;


    凌月明知道中原不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却未曾想到这世上各个族群都各有各的盘算;


    只将一个吊起情绪的故事奉为圭臬,却不去想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只能被欺骗。


    魏危看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我在青城遇见过一个愚笨的书生,书生对我朋友说,孔子昕与郭郡只是死在流矢下的倒霉鬼,孔圣也不过是天下贼首,他等着乱世出英雄的时候到来。”


    “我的那位朋友怀疑常人不会疯癫如此,如今看来,你与他都是被同一类人教唆洗脑。”


    尚在儒宗时,孔成玉就怀疑过那个与她辩驳的灰衫书生状态不对劲,只是一直没查出什么来。


    “一个显而易见、过于正确道理,很容易叫人生出怀疑。正如死在靺鞨人下的郭郡和孔子昕,殉城之事与君子帖过于正气浩然不可攀,于是近几年质疑诋毁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上下千馀年,从来不乏索隐吊诡之徒,趋异厌常之辈。”


    魏危眸中清明如日光云层乍破,骤然撞到凌月明心口,随着她一字一字泛起波澜。


    “如果你真的上过战场,就知道这个胡商冠冕堂皇的说辞,只不过是手握屠刀之人的狼子野心。”


    铁骑之下,苍生倒悬,皆为蝼蚁。


    寒气极盛的马车里,仿佛一切阴谋诡计都在魏危那双眼睛里显露无形。


    琉璃灯悬在凌月明头上,灯火摇摇晃晃,满地光影似流魂。


    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滚烫的,月影与灯影交界处,只有少女一人冰凉。


    凌月明喃喃开口,仿佛是最后的挣扎:“……假如,当年真的是中原人做错了呢?”


    “对我而言,我这一边就是天然重要过其他人的,所以靺鞨人在西北全部死完也和我没有关系。”


    魏危托着下巴,声音平静。


    “那些因为觉得靺鞨先定居在中原,所以对他们感到愧疚,或是希望天下战乱不休伏尸千里的中原人,为何不先抹脖子从自己做起,达成乱世夙愿呢?”


    “……”


    凌月明闻言,脑中如一道闪电劈过。


    魏危答得理所当然,好像凌月明纠结了日日夜夜的问题在她看来是如此天经地义,不值一提。


    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魏危说得不错,是她被胡商的言论一时遮蔽了眼睛。


    凌月明想起她师兄在开阳对她说的话,低着头陷入沉默,小声地在心里说,对不起,我错了,师兄。


    **


    入夜之前,魏危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一户农家,提出借宿一宿。


    农妇是个看起来朴质老实的人,听闻他们一行人是年轻的两男两女,心中警惕已减去了大半,陆临渊又适时递上银子,道明自己儒宗弟子的身份。


    农家固然不通笔墨,但对于有学问的人总有种敬重。农妇连忙推拒了银两,打开房门,喊出家中正在劈柴的丈夫,直道寒舍简陋,不值如此。


    下马车时,陆临渊已解开了凌月明的束缚,此刻跨入农妇家中,凌月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问:“难道就不怕我跑了?”


    陆临渊笑了一声:“根本就没可能发生的事情,姑娘为何要做此担忧?”


    凌月明:“……”


    农妇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人都是富贵人家,不敢怠慢,与丈夫在后头窸窸窣窣半晌,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道是家中房间实在不多,刚刚好歹收拾出两间干净的屋子来,有一间一半放着稻草柴火,有些简陋。


    魏危一行人皆不在意,乔长生又问农妇借厨房的炊具,农妇自然满口答应。


    不知何时,夜已深了,外头的霞光被黑暗彻底吞噬,漆黑的荒野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厨房漏风,涌入屋内的一阵风灌注着冷气,屋里烧着的炭生在地炉里熊熊燃着,而乔长生用勺子搅着锅中米粥,小火慢熬,防止焦底。


    他垂着眼睫,动作很规矩,安静地连铜勺碰瓦罐的声响也没有。


    凌月明在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此刻肚子饿得直叫,冲好的一海碗的糖水被咕咚咚地喝光,空气里弥漫着蜂蜜的甜香,她尤嫌不够地舔了舔嘴唇:“我想吃饭。”


    陆临渊:“没有饭,有小米粥和清水面,还有熟羊肉。”


    凌月明开始无比想念开阳城的日子:“我不要吃这些,我想吃酸梅酪、梅花包、东坡肉。”


    陆临渊:“梦里什么都有。”


    “……”


    凌月明想反抗,但是又似乎打不过,只能忍了。


    粥面煮好,羊肉也热好。凌月明最终只分到一碗粥和半碗羊肉,心心念念的清水面竟全被陆临渊捞去盛给了魏危。


    她无能狂怒,仰头喝粥喝出了夸父饮水的气势。


    吃完便饭,凌月明困得眼皮都快合不上了,也不管自己与陆临渊这一行人有什么仇怨,只想舒舒服服躺下去,却见走在前头回房的魏危拿刀柄戳了戳陆临渊的后背。


    魏危声音平静:“陪我。”


    陆临渊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好。”


    魏危点头,借着脚尖点地的力道一跃而起,越过黄土墙壁。后头凌月明拉住陆临渊的袖口,有几分紧张:“你们要做什么?”


    陆临渊看她一眼:“她要我陪她练刀。”


    凌月明心中大动,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她……她那样的刀法,还要练什么呢?”


    在她看来,魏危的刀法已臻于化境,那么凌厉锋锐的长刀,恐怕是摇光星下凡!


    陆临渊移开视线,缓缓拔出了手中的香水海,骤然看见梦中情剑,凌月明不由睁大了眼睛。


    陆临渊目光扫向水波状漂亮的纹路上,一双桃花眼清明:“天才受之天,不受之人,尚且泯于众人。比如世人总称赞李太白的才气,称他为诗仙。但他作诗是很认真的,他将《文选》从头到尾拟了好几次,练剑、练刀都是如此。”


    凌月明:“她每天练刀多久?”


    陆临渊:“至少一个半时辰。”


    凌月明喃喃:“是我疲懒了,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回去,叫师兄加练我。她既然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陆临渊望着她,不由沉吟片刻:“……你说得不错。”


    **


    第二日晴,阳光倾洒在四野之间,万物苏醒,百兽出巢。


    凌月明彻底放下心结,内心已完全为魏危倾倒。


    这晚过去,与三人郑重道歉后,留下一件九重楼的信物,凌月明挥手告辞。


    “我叫凌月明!是我养父给我取的,‘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那个月明。我就住在开阳城的九重楼!”


    三人对望一眼,陆临渊先微笑道:“是个好名字。我姓陆名居安,字临渊。居安思危的居安,临渊羡鱼的临渊。”


    一剑挑了四位巫咸的儒宗掌门的弟子。


    凌月明僵在了原地,暗骂自己一声。


    她之前抢谁不好,居然抢到儒宗头上了!


    乔长生抬手作揖:“在下姓乔,字长生,结发授长生的长生。”


    日月山庄的公子,画中国手琉璃君。


    凌月明已要翻眼闭过去了。


    魏危想了想,决定跟上队形:“魏危,危楼高百尺那个危。”


    凌月明心中一震。


    总算有个没听说过名字的了!


    荒野残留的白雪接上土黄色道路,南来北往,一条通途。


    凌月明目光来回在几人脸上转了一圈,终是抱拳,踏上了东向的归途。


    “对了。”


    临走时,凌月明忽然回头,添了一句。


    “我想起来一件事,之前那个胡商告诉我,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荥阳。”


    第53章 踏雪行


    凌月明走后的几日,天气逐渐糟糕起来。


    马车越往西边走,就越是寒冷。


    天边湿润的水汽凝聚成一团厚重棉絮般的白雪,就要像被割开的被褥一般倾倒下来。


    在外驭车的陆临渊裹上了厚实的棉衣,而乔长生双手冻得和冰块一样,卷着棉被与手炉缩在马车一角,昏昏沉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驾车的陆临渊敲了敲竹帘门,隔着门对魏危说话,声音不见平日里的轻松。


    “……魏危,好像要下大雪了。我们得找一个地方过夜。”


    魏危闻言拉开门,只见天际显出一种奇异的光亮,寒风凛冽,马车檐下的铜铃被吹得乱糟糟的。


    大宛马不耐冻,走得越来越艰难,这么下去肯定不行。


    百越不常下雪,但魏危也知晓在风雪里迷路是什么后果,她抬头看了一眼鸽灰的天色,叫陆临渊进去取暖。


    没有过多犹豫,陆临渊将缰绳交给魏危,在进入马车前顿了一下。


    他问:“你准备去哪里?”


    魏危往前摸了摸大宛马的脖颈:“你听风声,前面有一片树林。”


    陆临渊凝神听了一会,什么都没听出来。


    他有些好奇开口:“到底是怎么听见的?”


    先前在儒宗,魏危能在瞬息判断孔成玉到底是男是女,又能在崖底一片嘈杂中分辨出自己的身份。


    魏危:“沉心凝神,感受气息流转,寻找声音的脉络。”


    陆临渊:“我感受了很久,除了要下雪什么都没听出来,再听下去就要睡着了。”


    魏危想了想,最终沉吟道:“天赋确实很难讲。”


    陆临渊:“……”


    **


    等到乔长生昏昏沉沉醒来时,那一场急雪已过去。魏危赶在那场大雪来之前,将马车赶到树林中,停在了一处避风的好地方。


    等到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便是连方才他们留在地上的车轴痕迹也慢慢被风雪覆盖,一眼望去分不清来时路。


    乔长生醒来,先搓了搓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些,下车时还是忍不住一个激灵。


    他缓缓地呼着气,让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时好受一些。


    乔长生眺望过去,由远及近,天幕泛着幽幽的微光,平地树林都披着雪,像头蛰伏于地的巨兽。入夜后,万千色彩褪色,色浓如墨,像是砚台在清水里洗净。


    天上依旧在下着小雪,魏危与陆临渊捡了没有被打湿的木柴,在马车旁升起一把篝火。


    魏危站在马车前头,像一株雪地中的雾淞,正在喂两匹马。


    乔长生知道他昏沉过去的时间里他们两个人必定做了许多事情,踌躇着问有什么事情他能帮得上忙。


    魏危想了想,问:“你会做菜吗?”


    “……”


    魏危倒也不是丝毫不通庖厨,只是心思全在天下第一上,在其它方面难免有些取舍。


    而且她也很耐得住性子,丰隆酒楼精致的饭菜吃得,外头的冷馍馍野菜团子也吃得。


    但她想,此行既然带上了两个人,总有一个比她手艺好的。


    乔长生不想托大,只是说自己手艺平常。


    他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走过去,只见马车外头冻着新鲜的鱼,化开来还很新鲜。而陆临渊的香水海回归了老本行,被他拿来刮鱼鳞。


    篝火上面的锅中已煮着另一只鱼。


    陆临渊杀鱼的动作干净利落,乔长生原先准备替他打打下手便好,结果越看越吃惊,到后边看到陆临渊刚刚处理完鱼鳞与内脏就要下锅,乔长生伸手拦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准备做什么,怎么不改花刀啊?不放葱姜,后面煎鱼怎么办?”


    手中香水海顿了一下,陆临渊看向他:“你会做鱼?”


    “……”


    陆临渊不会做?


    乔长生大感不妙,连忙拿起筷子,夹起锅中正在煮着的一片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嚼了,半晌没有说话。


    他最终放下筷子:“死不瞑目。”


    陆临渊挑眉:“不至于吧。”


    乔长生:“我在说这条鱼。”


    “……”


    乔长生总算明白了,人无完人,就算陆临渊在剑道上天资聪颖,也逃不过其他地方有短板。


    乔长生又尝了一口锅中的料汁,面色有些铁青,想不通世上竟然真有做饭做得这么没有天赋的人。


    他连厨具都考虑过了都没考虑过陆临渊那双手。


    乔长生见不得人糟蹋食材,叹了一口气:“我来吧。”


    乔长生虽然瘦弱,做饭倒是很利索。


    扬州水道三千,据说每个扬州孩童都是凫水捉鱼的好手。


    “鳃一刀,鱼尾一刀,放完血,逆着刮一遍鳞才没有腥气。”


    “放一点醋不要紧,收汁吃起来是没有酸味的,和白糖一样,主要是为了提味。”


    “……”


    整鱼出锅,陆临渊拎起竹筷子尝了一口,由衷赞叹:“果真不一样。”


    乔长生没有回答这句夸赞,又看了一下剩下的食材,问:“牛肉你会做吗?”


    陆临渊难得犹豫了一下,点下头:“应当是可以的。”


    乔长生很想说服自己相信陆临渊,但是理智上做不到:“真的吗?”


    陆临渊道:“至少我的眼睛已经学会了。”


    乔长气笑了,平日温和的脸上此刻都能跑马了:“做鱼肉和做牛肉能一样吗?”


    魏姑娘作为百越巫祝,不太通鼎鼐调和之道,可以理解。


    怎么陆临渊也半点不通?


    陆临渊张口就来:“君子远……”


    乔长生解开襻膊:“陆临渊!”


    再瞎用圣人言试试!


    **


    鸡飞狗跳的一顿饭菜做完,乔长生用先前在农妇处买的食材做了三道菜,他掀开锅盖,闷好的米饭也香软。


    四面都漆黑,只有茫茫白雪中这簇火光映得人脸发烫。


    “……”


    乔长生有一种错觉,大地像是一只巨大的蜡炬,他们就在正中央的橘红灯芯中。那些阴谋争斗、江湖纷扰都离他们很远,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三人。


    围坐在篝火边开饭,魏危端着海碗吃一口,相当满足:“鱼烧得最好。”


    乔长生正捧着一碗奶白的鱼汤,本来因为在风雪中呆久了,胸口与四肢百骸一抽一抽地疼,闻言缓缓笑了。


    “扬州水路四通八达,最不缺鱼。我们那边讲究时令鲜,有时泛舟湖上,点着炉子烧水,钓上来什么鱼就按照什么鱼的路子烧。”


    “鲫鱼多刺但鲜嫩,就炖白汤;鲶鱼土腥气重,就多用浓油重酱红烧;花鲢鱼肉质嫩,清蒸最佳。尤其是一道金齑玉脍最好,要用三尺之下的四鳃鲈鱼,我母亲从前常做给我吃。”


    ……


    聊起扬州的风土人情,乔长生精神了许多,大约也是在风雪里消耗了不少,今日吃了一碗米饭。


    饭毕,几人简单洗漱。


    乔长生身体不好,他从炭火中拨出一小银壶的酒,就这烫酒吃了丸药,很快眼皮就快掀不动了。


    他上了马车,掖好被子,蜷在角落睡着。


    陆临渊用热水与白雪刷干净厨具,用最后半锅热水给乔长生重新换了一个汤婆子,躺在了乔长生旁边。


    最后端着烛台拉开竹门的魏危把车门推紧了,检查了一下马车上的炭火。


    马车底座装了活板,风能从下面灌上来,银骨炭霜白无烟,一盆子闷着可以烧一个晚上。


    荒郊野岭下着雪的晚上,睡在一个地方也是必然。


    魏危吹灭手中烛火,随着那一点熄灭的瞬间,马车里安静极了,只有乔长生匀长的呼吸声,与雪落在松软积雪上点点密密的声响。


    陆临渊胸口似乎有些发烫,魂魄做梦似飘飘荡荡,等到魏危坐在了自己旁边,他才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保持着一个平常的表情。


    在黑漆漆的夜里,魏危看见飞雪如同群星从窗边呼啸坠落,大雪浩浩而寂静。


    马车低矮,陆临渊一只手抬起,小心翼翼想要遮住魏危的眼睛。


    他的动静很小,不过魏危还是感觉到了。


    魏危看向他,说话轻声:“做什么?”


    陆临渊慢慢蜷缩起自己的手,眸中清浅流转,尚有几分倦意。


    他同样轻声开口:“不要一直盯着雪看,会奇痒流泪。”


    魏危点了点头,又好奇地眨眨眼睛:“百越不怎么下雪,我第一次见平原下雪的样子。你们中原怎么有这么平的地方,一点山峦也没有。”


    距离太近了,陆临渊很想克制自己,但心跳依旧不受控制地砰砰作响,甚至连魏危的声音都有些听不见。


    他其实一直是个不喜欢情事、对情事毫无兴趣的人,甚至他长这么大就没有过什么情欲。陆临渊原先脑子里思考的东西不多,比如他的师父,他未曾蒙面的父母……还有那些挣扎在死生界限之间折磨着他的幻听。


    而此刻陆临渊满脑子都是魏危,什么儒宗道德都扔到了一边。


    他鬼使神差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魏危来儒宗的第一天,应该听她的话,睡在一块的。


    魏危抽出地图,算了算日子,心情有些沉重。


    如果这场雪继续这么下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到达荥阳与那位天下第六切磋。


    ……所以她搞不懂躺在那里的陆临渊为什么看上去春光满面的,这件事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魏危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陆临渊,但她没想到这样的视线没有让对方收敛,陆临渊反而神色奇怪了一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垂染上一点红色。


    魏危:“……”


    有点邪门。


    等陆临渊气息匀过来,魏危已散开头发,脱去最外面一件衣服,躺下睡觉了。


    两人的睡觉习惯不同,魏危喜欢抱刀侧卧,但是马车地方实在有些小,挤挤挨挨的,她只好平躺着,霜雪刀就放在了左手边。


    陆临渊倒是无所谓,只是和魏危伸手就能碰到刀剑的习惯不同,香水海被他放在了头顶。


    过了片刻,应该睡下的时间,魏危感觉到旁边的陆临渊忽然悄悄动了起来。


    陆临渊最初只是脑袋侧过来,然后是身子也慢慢倾斜过来。他的鼻尖亲昵地碰了碰魏危的被褥,慢慢潜下去一点,嗅着魏危身上淡淡的薄荷味。


    薄荷与霜雪一样,都能让人清醒,但陆临渊此刻脑子并不清明,他呼出来的气息好似越来越热。


    “……”


    魏危看着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摸贴到自己旁边,试图靠近自己的陆临渊,觉得他的脑子是不是早在与自己切磋时砍断了,眼下这颗脑袋其实是陆临渊拿胎盘伪装的。


    陆临渊其实并不逾矩,他很有分寸地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最多也只是碰到了自己的这床被褥而已,比起百越睡得起仰八叉的那几位来说,简直不要太乖。


    但是魏危觉得这样比不分界线地睡在一块更令人烦恼,她下意识要将其推开,但是陆临渊看起来虽然很乖,却一时间没有推动。


    魏危蹙眉:“……你又做什么?”


    陆临渊就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只不过这小贼没有一丝悔过的神色,反倒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情。”


    “儒宗也会下雪,师父与我不太亲近。我小时候想过,在这样的冬日里和父母住在一间屋子,生起火炉,我们三个在一块,在炭火的灰烬里煨一颗红薯,分着吃了。”


    陆临渊一边说话,鼻尖一边闻到令人安心薄荷的香气。


    “师父把坐忘峰都给我,但我其实只想要一个小小的地方。”


    他说:“我总是一个人,当年从儒宗到百越,我也是一个人。”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瞳仁漆黑,像是被月色点染的黑曜石,让人难以忽视:“魏危,我喜欢现在这样。”


    陆临渊喜欢褊狭的角落,躲进小楼成一统。而魏危喜欢宽阔开朗的高处,喜欢手可摘星辰的阁楼,喜欢所有窗户都开着,风肆无忌惮地灌满长袖。


    魏危一时没有说话,陆临渊用被褥抵住自己下颔,望着魏危的眼神清澈:“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魏危顿了一下:“没有。”


    陆临渊又得寸进尺:“那我可以靠的更近一些吗?”


    魏危:“不可以。”


    陆临渊的神色也不见失望,仿佛是早就知道了魏危会这么回答。


    他垂下眼睫,心中的那一点点欲念已被安抚地平静。他正要开口告诉魏危自己没有在发疯,却忽然感觉到头顶似乎被人摸了一下。


    动作实在说不上温柔,那触感却又很柔软。


    陆临渊深吸一口气,抬头时,魏危正与他对视一眼,毫无察觉般和他说一句晚安,接着无情地闭上眼睛。


    “……”


    陆临*渊几乎忍不住地想叹气。


    ……魏危真能无时无刻,轻易让自己动心。


    第54章 满江红


    这夜过去,大雪终于停了。


    第二日早上,乔长生推开马车门,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万里平原上披着银灿灿的白雪,简直像是把所有光芒全部反射回去,让目可及处的天际有一种透明般的不真实感。


    风雪过去,一片晴朗。陆临渊将马儿牵过来,检查好东西,三人重新上路。


    车舆翻山越岭,到了傍晚,他们终于到了荥阳边镇。


    **


    荥阳为兵家必争之地,陈郡与它一比,说是乡镇也不为过。


    荥阳墙壁厚重高耸,依靠山势而建,青砖以糯米水垒砌,严丝合缝,城门的守卫也多了一倍不止。


    如今他们进的还不是主城,就已很有气势。马车缓缓踏入城门,等了整整一盏茶,乔长生才见到了城墙另一边的光亮。


    三人进城休息了一晚,第二日早起,到了早点铺子前寻了一张桌子坐下。


    下过雪之后,屋檐屋顶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只有荥阳街道中央的雪被人来人往地踩成泥水,慢慢渗入黄土地中。


    因为风冷的关系,四处都冒着热气,货品琳琅,热气腾腾的汤水与两边不绝的叫卖声混在一起,让人暖洋洋的。


    此时此刻,才真有点从荒郊野岭进了人间的感觉。


    乔长生汤匙舀了舀豆腐脑:“我之前看书上说,附近有一座禅寺,很是不俗。”


    跑堂的小厮很机灵,听见乔长生这么说,一边端下豆浆,一边附和着开口。


    “客官说的是天水娘娘庙吧?好多人来我们荥阳,就是为看看这座庙,景致不比隔壁青城儒宗差!”


    陆临渊挑眉:“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厮一搭手巾,侃侃而谈:“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客官也晓得,荥阳战场上死了好多人,阴气重。又不知为何,不久后发了大水,一直淹到了城外边那一大片的荒田。官府开了水陆道场,筵请地藏王,朝三清老爷——正正七天七夜。后来朝廷太史局来了一个道士,说是我们这里西北利水,又大势顺流,容易泄气,用寻常的趴蝮、铜牛都镇不住。”


    “道士说,当年先祖铸九鼎定九州,我们这里也要铸一个大鼎镇住水龙头。太史局的人受奉天家雨露,官老爷自然无不信任,翻新了东边的寺庙,费了许多劲,才铸了一尊大鼎。”


    “那道士斋醮申表,请了天水娘娘分出一瓣香火下凡来。说来也是灵验,而后我们这儿就没有再发过当年那样的大水。”


    “那大鼎本就稀奇,前来瞻仰的人不少,后来参拜天水娘娘的人多了,他们都说很是灵验,名声传出去后,不少人特意来我们这里上香呢!”


    小厮讲得顿挫有致,引人入胜,显然不是第一次与游人这样介绍。乔长生听得稀奇,打赏了铜钱:“我从前看风俗书里也讲过天水娘娘庙,只是不知道有这么一番缘由,果然有趣。”


    乔长生捧着豆浆,拿陶土碗热了热手,看了一眼对座的几人:“你们感兴趣么?”


    前几日风餐露宿的,日子过得紧绷。


    陆临渊点头:“出去逛逛也好。”


    “……”


    正在认真啃包子魏危一抬头,就见对面两人连着小厮一起看着她。


    **


    谈起天水娘娘庙到底在哪,小厮殷勤介绍。


    “不远,就在这里往东边走,几位脚程要是快,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就到了。就是要爬山,那道士说了,镇水的鼎放得越高越好,那样才压得住。”


    吃完早点结账,陆临渊去车马行租了一辆马车,一报目的地,车夫笑着说知道知道,天水娘娘庙嘛,他又一指四周行人:“这些少爷小姐都是去上香的。”


    乔长生看了看,果然有不少人穿红着绿,裹着斗篷走在路上,目的地正是东边。


    一路马匹缓缓,魏危一行人鲜少有这么惬意的时候,


    车窗开着,并不让人觉得寒冷,那一裁大小的地方,一步一景,可见红瓦覆雪,白梅点点。


    乔长生原先只见过青城的山,以为儒宗三十二峰就足够秀美壮阔,却不想荥阳就建在群山林海中。


    苍翠的山峰连绵起伏,浩渺烟波缠绵,远淡近浓,反倒是高山淡色,石街浓黑,好似一副隽永的山水画。


    乔长生兴致很高,又叹息道:“可惜未曾带纸笔来,如此雪景,有些辜负。”


    外头车夫一听便笑了:“有的,有的。公子找一找桌中抽屉,里头有笔墨纸砚。”


    乔长生一翻,果然有,抽屉里头还有棋盘投壶等,应当是特意供人打发时间的。


    乔长生捻了捻纸,选了一张较为厚实的,磨开墨条,湿笔落画。


    马车行走难免有些起伏,但乔长生凝神落笔,手腕很稳,竟丝毫不受影响。


    魏危看了一会乔长生落笔,忽然开口道:“你手腕力道很好,是不是练过?若是身子再好一点,可以试试练弓。轻弓只要拉得开,十步之内手稳,准头不会差。”


    乔长生笑了笑:“从前学字,师父以为我的身体就是比常人的差一点,没什么大事,就教我手腕绑一圈沙袋,锻炼下笔的准头。我又不好意思和师父说,一日练下来,晚上吃饭筷子都提不动,我兄长生气,这才发觉我胳膊都练伤了,差点把师父打出去。”


    “后来师父知道了我的身子实在不好,很是愧疚,又见我在丹青上有些兴趣,便将他毕生所学都教给我,我的丹青就承教于他。”


    前朝画山水多用湿笔,而乔长生的山水自成一派,自成简淡高逸之风。不少人好奇乔长生师承何人,却无一人知道名姓。


    乔长生搁下笔:“我师父是个隐士,如果不是和我祖父有故旧,恐怕也不会来出山教我。他教我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解衣盘礴,才好落笔。可惜我天生病弱,未曾得到他的真传。”


    魏危问:“后来呢?”


    乔长生叹气:“我想接师父在山庄颐养天年,可惜师父天性无拘无束,游历江湖去了,而后我再没见过他。”


    乔长生的师父和他祖父是忘年交,他腰上挂着一个酒葫芦,时常喟叹一声,向祖父坟冢方向倾倒下半壶酒。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师父后来觉得自己已无什么可教乔长生的,告辞离开。


    离开那天,穿堂风吹起桌上宣纸,连片的白宣飘散在他身后,如同突兀出现在人间,走入南柯梦里一场雪。


    纵然知道师父不会回头,乔长生依旧长跪稽首,以此还报师父万一教导之恩。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奢望的太多,师父作为祖父的友人出山教导自己,已是占了晚辈的便宜。


    那天的乔长生第一次明了什么叫分别,也第一次知道江湖是那么大,能让一个人从此杳无消息。


    他留下师父写过一页花笺,上画数枝梅花,铁画银钩写着一行字。


    “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


    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竟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


    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酲。


    ——人间过客,天地逆旅。


    “……”


    眼下乔长生画的也是画中小品,寥寥数笔,以墨写枝叶,纸上跃然出现几枝骨气过人、生意勃然的雪中梅花。


    不画雪而显雪,不显水而画水,画中国手画的画,就算是一副小品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陆临渊道:“听说日月山庄的为梅花天下一绝。乔公子的画可见风韵。”


    魏危也凑近看了看纸上梅花,不由点头:“好看,但为什么这么小?”


    乔长生咳嗽了一声:“我想后面请人裁成一把扇面,装在扇上。”


    闲着也是闲着,魏危往桌边靠了靠:“你能教我画海棠么?”


    陆临渊看了她一眼。


    乔长生自然不无不可,可惜这里没有粉红的彩墨,只好用黑墨代替。


    “墨色要前重后淡,笔尖那一点最后再蘸,而后落笔。”


    “海棠常常一团一团出现,旁边有花骨朵,花蕊的颜色要再淡一点……”


    魏危上手很快,看乔长生示范了一遍,很快就作出了一团海棠。


    乔长生唇角微弯:“魏姑娘聪慧。”


    魏危自己不太满意,又多画了几朵,一直画到乔长生预留裁成扇子的余地那儿。乔长生笑眯眯的,也没有阻止,于是右边数枝雪中白梅,左边一只春日海棠,两个不同季节的花朵开在了一块。


    等到魏危画完,乔长生揭起纸张,看了一眼地方,伸手拃了几圈:“若是裁成折扇大小,正好把这两支花一起圈进去,中间题一句,就很风雅。”


    陆临渊又看了乔长生一眼。


    不久之后,马车慢慢停下来,车夫往后一笑:“客官,地方到了。”


    **


    天水娘娘庙在山顶,背山面水,地势险峻,一眼望去阶梯冗长,确实有几分儒宗的模样。


    四周都是小商贩,有支着解签铺子的道士,有卖豌豆黄与甜汤酒酿圆子的大娘,陆临渊要了三碗甜汤酒酿圆子,大娘边笑着用竹筒打给他们,边夸赞道,她在这里卖东西这么多年,没见过他们三位这样俊俏的人。


    大娘惋惜道:“几位应当五月里过来的,我们这里的月季最好看,到夏日里能开满山,不要人打理就很漂亮。”


    乔长生闻言好奇:“听说月季很难养,容易生虫害,这里的月季怎么这么好?”


    大娘的神色变化了一瞬,笑着推搪过去:“这我也说不清,这些月季在这养了很久了,大概是风水很好吧。”


    陆临渊叫了乔长生一声,乔长生与大娘告辞离开,等到三人爬上台阶,他才淡淡开口:“月季食肉,这里是荥阳被屠城一处京观所在地。”


    古时战场,战捷陈尸,必筑京观,封土而成的高冢。


    乔长生张了张口:“……”


    顺着陆临渊所示意,乔长生眯起眼睛才努力看见,台阶栏杆之外的山中密林中,隐隐绰绰立着一个巨大的墓碑。


    这里并不是当初荥阳守城的主战场,然而屠到最后,哪里分得清什么前军后军,曝尸荒野的中原军被靺鞨人简单粗暴地拖拽到一块,在荥阳筑了好几个京观。


    荥阳守城之战。


    中原被屠之耻。


    自二十多年的那场屠杀过后,这座山上层层叠叠累积着尸体,泥中的深红血腥渗入地底,一直挖进三尺依旧不消。


    官府派专人安葬英魂后,此山寸草不生,只有月季与其他寥寥几种喜食肉肥的花种树种生存下来。


    至今二十多年,这里漫山遍野的月季花开花谢,依旧不允许人随意采摘。


    “……”


    乔长生怔住了,不住地回头看那座覆雪的沉默墓碑。


    巨大山脉是当年那些枉死亡灵的坟冢,如今这里人声喧闹鼎沸,仿佛二十多年的那场屠杀不曾发生一般。


    他沉默无言,最终将随身带着的一壶酒打开,就像他师父当年那样,朝着那个方向,将果酒尽数洒在墓前。


    **


    越往山顶去,游人就越是多,也越热闹。


    一直到山顶,游廊下只见一座系着红绸的大鼎巍然屹立在眼前,不少人围在鼎下,笑着吵闹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道观坐西朝东,依山而建,古树参天,清幽静人。一路上悬山顶、琉璃瓦等不计工钱,好不气派。


    三人过了牌楼、山门,终于到了正殿。


    莲花石坐上正是天水娘娘的金身,几个道士正跪坐打醮。


    魏危仰头看去,只见娘娘神像微合双目,手持莲花一朵,唇角似笑非笑,让人一看就有一种大善大祥的温和感。


    魏危与神像对视不语,满殿香火熏然。


    神龛上写着“上圣天水无上清灵明王净明天尊”,下供着插满了香火的香炉。


    乔长生就烛点香,用手扇灭香头,规规矩矩将三支香火插进香炉,又磕了三个头。


    来都来了,陆临渊也跟着磕了三个,显然是在儒宗齐物殿上香上习惯了,比乔长生的动作多了几分利落,少了几分虔诚。


    魏危一个头没磕,到殿外下边的大鼎处。


    比起端肃的大殿,这里显然热闹的多。


    铜鼎需要十人环抱才能堪堪围住,若离得近了,在底下仰头都看不见顶。男男女女聚在一块,正在往上使劲扔着什么东西,只见一道道红绸在空中升腾坠落。


    乔长生与陆临渊也到了此处,几人看着皆是有些好奇,旁边正好支着一个铺子,一位年纪尚小的道士见此连忙开口。


    “几位居士是初次到我们天水观吧,这叫‘抛绣球’。将自己的愿想写在纸条上,包好塞上一枚铜钱,末尾再缀上一根红带子,抛入鼎中,就算祈福成功了。天水娘娘看见,必定祈禳消灾,居士必定事事如意!”


    几句话说得流利又吉祥,乔长生被逗笑了。


    陆临渊看了一眼魏危,从袖中取出六十文钱,放进了一旁的功德箱中:“我们捐三根。”


    小道士站起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


    纸条与红绸已经系好,小道士的桌上笔墨自取。


    魏危写得最快,几个字写完,她搁下笔,用一枚铜钱卷好纸条,似乎是轻轻往上一抛,那“绣球”就稳稳当当落在了大鼎中,让旁边抛了不知道多少次都没扔进去的男子大吃一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魏危就站在鼎下,斜照的太阳更显得她长身玉立。


    她的眉眼太好看,眼中既没有敬畏,也没有不屑。纵然是身后镀金的琉璃瓦也掩不住她那让人挪不开眼的凛然神韵。


    “……”


    陆临渊看了魏危的侧脸很久,终于舍得挪开。他看一眼面前大鼎,声音轻微缱绻:“你写得很快。”


    魏危点头,并没有刻意掩饰:“我写了希望此行顺利。”


    陆临渊尾音往上“嗯”了一声,挑眉:“我以为会是天下第一?”


    魏危很奇怪地看陆临渊一眼:“天下第一是我打来的,又不是我求来的。”


    天水娘娘的道观塌了,也不影响她的天下第一。


    **


    虽然扬州也有不少庙宇,但天水娘娘观独特,可能就来这么一回。


    乔长生不常出门,便有些贪心,在窄窄的一条纸上写了三条。


    “愿母亲顺心如意,如南山之寿。”


    “愿日月山庄长盛不衰,累万代之业。”


    末尾墨笔顿了顿。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么一张小小的纸条,被他的愿望塞得满满当当。


    乔长生虔诚叠好,深吸一口气,最后发现自己并不能把它扔上去:“……”


    第55章 长相思


    乔长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尊鼎旁边怎么总是围着这么多人了。


    ……原来全是扔不上去的。


    天水娘娘正殿前的镇水鼎圜底、深鼓腹,装饰着窃曲纹,鼎高本来就到了寻常人能抛到的极限,加上中间微微凸出一块,需要斜着才能抛进去,更是难倒一群人。


    周围体弱的人尝试了几次扔不进去,纷纷找同行人中力气最大的帮个忙,讨个彩头。


    乔长生看着自己掌心那枚反反复复掉下来的“绣球”,有些难堪般自嘲笑了笑。


    踌躇片刻,他不好意思求魏危,就求到了在一旁等着的陆临渊头上。


    “绣球”被乔长生叠成一个三角形的符箓形状,钱币包裹其中,纸背透着满满当当的娟秀字迹。


    陆临渊似笑非笑看了乔长生一眼,随口打趣一句:“乔公子似乎有些贪心啊。”


    乔长生也知道自己有些取巧,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我写了三个愿望。”


    陆临渊点头,正要帮乔长生抛上去,对方却有些紧张,忽然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陆临渊不由转头看他。


    临近中午,积雪融化,天水娘娘观仿佛被泼上一盆清水,山门古树垂下的绿叶更显鲜绿。


    不远处淅淅沥沥的水落声,就像是心跳。


    “陆临渊,我在这里头求了自己的姻缘。”


    层层叠叠的衣衫裹着乔长生瘦弱的身躯,却掩不住他的坚韧与傲骨。


    他看向陆临渊:“儒道有别,你若是不方便,也是无妨的。”


    陆临渊眉毛一挑。


    “……”


    正殿上的道士正手把三清铃,倏而振动法铃,神鬼咸钦,四周安静下来。


    乔长生身体不好,也正因如此,他对事物细微的变化总是很敏感。正如丹青需要一眼抓住景物的风骨,他自然也能察觉出陆临渊对魏危的情义。


    乔长生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从魏危邀请他游历江湖以来,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向陆临渊开口。


    魏危自然是个很好的人,至于陆临渊——君子论迹不论心,他除了魏危,其他事情似乎都没有底线。但其实说到底,陆临渊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


    乔长生与他们两人相处近一个月,已足够意识到他们三人之间的分别。


    他刚刚看着那张纸条握在陆临渊手中,不由分神了一瞬。


    他想,习武之人的手,到底和自己这种画画之人的手不同。


    陆临渊与魏危两人,一个是儒宗掌门的弟子,一个是百越巫祝,两人又都是江湖绝顶的天才,其实很相配。


    一路上陆临渊与自己一直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个话题,但这件事情总归不是闭上眼睛就能忽视过去的。


    ……陆临渊喜欢魏危,自己又何尝不是对魏危心生爱慕呢?


    **


    乔长生其实有些不太好意思谈起这件事——谈起心上人,总是私隐的,对爱慕的那位姑娘总归是有些放肆轻佻。


    乔长生的声音很低,怕被人笑话。好在魏危已离开了这里,围着这道观四处晃悠去了。


    “……我与魏姑娘初次见面,是在丰隆酒楼,我误会她讲的话。她不知道日月山庄,也不知道我是谁,只是很公正地向我解释。”


    魏危身姿气韵磅礴,如乔长生从未见过的江湖。


    青城满街的桐花花瓣还没落尽,而魏危眉目凛冽如雪,霜雪刀乍破天光,突兀出现在熙熙攘攘的酒楼中。


    待她走过,乔长生才迟钝地嗅到夜息香的香味。


    金玉琳琅,截断铿锵。


    乔长生笑了笑:“我其实并不知道魏姑娘是谁,我当时说欠一个人情,但并不期冀自己还能再遇见她。”


    “后来在儒宗山门遇见,魏姑娘已是儒宗的客人。唱越人歌那次,我确实是——鬼迷心窍,觉得她很可爱。后来过去了好几天,我仔细想了想,我确实在那时动心。”


    “但与你们一起出门是意外。我原以为,我这辈子去不了除了青城与扬州之外的地方。”


    “……”


    “我以前不喜欢下雪天,无论是雪前还是雪后,我身上总是不舒服,要喝很多酒。”


    常年的身体欠佳,反而让乔长生心性更加平和。


    “与你们游历江湖,我才发现雪天也很有趣,不讨人厌。”


    少年人的喜欢说出口,总是被冠以“轻狂”二字。但陆临渊只是听着,眸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眼瞳颤了颤。


    陆临渊闻言不由想到他与魏危的初见。


    是魏危大半夜赶着找他打架。


    **


    等乔长生停下来,陆临渊朝他笑了一下,乔长生甚至来不及思考那一抹笑当中含着的意思,就见陆临渊就将那枚“绣球”抛入大鼎中。


    乔长生瞳孔微微睁大:“你……”


    陆临渊遥遥望着绣球落入镇水鼎,平静开口。


    “乔公子为什么妄自菲薄?魏危并不喜欢我。我早说过,乔公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对魏危来说,大概只是她走向天下第一的绊脚石中,比较大的那一块而已。”


    他转过眼睛,直视着乔长生略显迷茫的眸子:“魏危肯带上乔公子一起游历江湖,这难道不是你在她心中与我一样的证明么?”


    乔长生努力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


    陆临渊听了乔长生向他表明自己对魏危的心意后,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份外坦荡自若。


    “乔先生因为写了求姻缘一愿,便要好心提醒我,实在是君子,令我觉得羞愧。”


    乔长生闻言愧不敢当:“……我只是觉得不该携着自己私心叫你为我求神。”


    陆临渊抬起眼睛望向远方连绵的山脉:“乔先生不必惭愧,因为我其实写了希望我们三人游历江湖时,你忽然被一辆当街窜出的马车撞死。”


    乔长生:“…………”


    乔长生表情有几秒的空白。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他此刻搜肠刮肚,也久久无言。


    良好的教养在遇见出其不意的无赖时一点办法都没有,乔长生也骂不出什么,他、他总不能夸陆临渊纯真率直吧?


    陆临渊见乔长生的脸上白了又黑,黑了又青,一脸复杂地噎在原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开玩笑的。”陆临渊的笑意缓下来。


    “……我什么也没有写。”


    “儒宗敬鬼神而远之。假如这世上真的有神灵,世上苦求的人那么多,祂也不一定会实现我的愿望。”


    “假如我运气好,神灵真的打算实现我所愿,而我所喜欢的人又并不喜欢我,岂不是要神明拨动命盘,让那个人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了我?”


    陆临渊神情淡淡,如若光听语气,颇有些得道成仙、禅意深厚的感觉。


    乔长生看了陆临渊良久,忍不住开口问他:“如果魏姑娘哪一天回了百越,再也不回来了,你也不想争取一下么?”


    陆临渊抬起头,与正殿上天水娘娘似笑非笑的神像对视,正午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角。


    他淡淡开口:“乔长生,我希望她自由。”


    爱会拴住魏危,但她还要走很远的路。


    “……”


    乔长生从没见过陆临渊这样浑不吝的人,一眼望过去是云心鹤眼的君子气度,相处久了才会发现其实陆临渊这人从不懂敬畏,隐隐透露着一种对一切都无所谓、以至于轻慢的态度。


    ——但那并不是傲慢。


    陆临渊确实相信这世上有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只是他好像也从来没有期望自己能得到。


    他如海上的落难者,心知肚明会渴死在这无垠碧波中。


    **


    在天水娘娘观呆得太久了,魏危逛了一圈下来,见乔长生与陆临渊两人还在原地,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一块研究什么。


    乔长生是画中国手,乍见道观风景如画,一时沉醉也是有的。


    那陆临渊呢,总不能是忽然在道观大彻大悟了吧?


    魏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拍了拍陆临渊的肩膀,忽然在他耳旁开口:“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这座道观有哪里不对劲?”


    魏危的脚步轻地和猫儿一样,加上这边两人还在讨论这辈子看不到曙光的姻缘,陆临渊根本没意识到魏危来了,下意识肩膀一颤,接着看一眼魏危,默不作声。


    “……”


    乔长生在一边同样不敢吱声。


    是他们差点被发现了。


    魏姑娘再早来一点就能赶上他们倾心以告的现场。


    **


    此刻魏危只想早些下山吃午饭。


    不远处的山口,魏危抱刀侧身等着,乔长生也已走过去,朝陆临渊挥了挥手,喊了他一句,陆临渊也应了一声。


    他走过镇水鼎,在正殿正前方的香炉前驻足停下,从袖中拿出那张什么都没有写的“绣球”,扔进了盛满香火的香炉中。


    慢慢的,纸条冒出一个焦黑的黑点,火苗蹿起来,逐渐被火焰吞没。


    薄如轻纱的香烟后,天水娘娘低眉,金刚怒目,满堂金塑,皆静静看着他。


    陆临渊内心很平静,他没有怀疑过乔长生对魏危的感情,因为乔长生就是这样的人。


    假设有一天魏危身处险境,就算是蚍蜉撼树,乔长生也会挡在魏危前面。


    君子两字刻在了乔长生的骨子里,死亡绝不可能先一步落在自己心上人面前。


    相较之下,陆临渊就有些不走寻常路。


    ——他希望自己能死在魏危后头。


    如果真的有一天到了连魏危都应付不了的绝境,那陆临渊填上自己一条命也是无用的。


    他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一直活到查出全部的真相,解决掉所有麻烦,叫魏危所有仇人下了地狱——做完这一切,若有可能,再替魏危守坟。


    陆临渊朝天水娘娘笑了笑。


    纵有神明颠倒乾坤,只愿一切加之我身。


    就在陆临渊转身离开时,道观的钟声倏而响起,从听钟亭而来,穿过山门,越过戒台与灵宫殿,化为湖水般倾倒而下,涌向千年不倒的荥阳古城。


    第56章 探春慢


    下山路上,天水山树木常青,树影婆娑,倒影覆盖在青石的地砖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小道士风风火火地蹿出来,像是在人群里逆流而上的一尾鱼,匆匆忙忙追上正准备下山的魏危一行人。


    他手往前挣着,大声喊道:“乔居士!”


    “……”


    被点到名的乔长生一愣,回头心虚的很,下意识就是反思自己。


    难不成刚刚陆临渊替自己扔绣球,被道观的师父发现了?


    魏危却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摁在霜雪刀柄上,冷不丁出声:“你怎么知道他姓乔?”


    乔长生晃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这小道士怎么知道他姓乔?


    小道士眯起眼睛,还想作出一副世外高人、深不可测的样子,可惜魏危腰上那把刀给他的压力太大,他嗫嚅了一下,念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小道士在魏危与陆临渊的注视下,顶着压力将一枚铜钱塞到乔长生手上。


    铜钱五行属金,取天圆地方之意,又蕴人间香火,一路辗转到了道观,阳气极盛。


    “朱砂与铜钱都可化煞催吉。”


    小道士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接着退了半步,朝他打了个稽首。


    “天机不可泄露,还请乔居士务必随身带着。”


    乔长生一怔,摊开掌心望去,铜钱正面四字“天下太平”,翻面四字“香远益清”,不知来自何朝何代,制式形状皆失落无考。


    乔长生想了想,解开腰上佩戴的药香囊,将钱币放在里面。


    正要抬头道谢,那小道士已不知归何处。


    **


    从天水娘娘观离开,三人继续往前。


    马车上无事,乔长生裁好魏危与自己一同画的那幅梅花与海棠,买了竹扇骨回来,调好浆糊,将纸张一点点折好,黏成一把风雅的折扇。


    魏危对乔长生身上带着的这些小玩意很感兴趣。


    大道至简,习武之人身上除了刀剑,几乎什么都不带。魏危进中原时,就觉得中原许多东西稀奇,与百越一点也不一样,说话温声细语的小公子也算一个。


    乔长生道:“这个是药香囊,是兄长叫人给我缝的。里头装着锭子药,有黄连、儿茶、冰片。”


    魏危:“我能瞧一瞧么?”


    陆临渊进来时,就看见乔长生整个人贴在马车角落,抻着脖子,半张脸都是红色的。


    而魏危垂着眼睛,根本没注意到乔长生的脸色,正拨弄着他腰上的小挂件。


    陆临渊:“……”


    乔长生对陆临渊有一箩筐的圣人言教诲,但对上魏危就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责问的话来,她干什么就是什么。


    先前魏危说想看看他的香囊,乔长生正要解开,魏危却直接上手了,腰上的玉坠木牌叮叮当当一阵响动,乔长生无路可退,这样煎熬了许久,好容易见陆临渊掀帘子,抬眼一瞧正欲求救,却见陆临渊却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腰际,似笑非笑。


    似乎在惋惜受用的不是自己。


    乔长生:“……”


    **


    好在陆临渊还有些良心。


    在乔长生羞愧欲死前,他终于开口:“魏危,镇水到了,许知天就住在这里。”


    魏危抬起眼睛。


    许知天,如今的天下第六,因中年丧子,不愿再牵入江湖的打打杀杀中,归隐荥阳镇水。


    荥阳底下管辖着许多小镇,最出名的就是主城镇水城。


    镇水易守难攻,当年靺鞨攻城,这里就是主战场,郭郡与孔思瑾更在此处殉城。后人立碑建庙,以敬告英魂。


    据徐潜山所说,当年魏危的母亲魏海棠就是从战后的死人堆里找到了郭郡所写的君子帖,带回了儒宗。


    三人算起来皆与殉城的孔氏夫妇有些关联,到了镇水,他们先到郭郡与孔子昕碑前上香。


    庙中有人常年在此供着长明灯,破暗烛幽,下开泉夜。魏危合掌起身,一眼扫过,正看见了孔成玉的供灯,上书“阳世人孔山骨敬献如意六年腊月初五供奉”,摆在了中间。


    那时候孔成玉刚刚出生,应当是孔怀素替她供的。


    没想过千里之外还能在其他地*方看见儒宗熟人的名字,魏危又找了找,还找到了孔怀素与徐潜山的供灯。


    魏危问:“这些供灯若是烧完了,怎么处理?”


    陆临渊回:“供的若是长明灯,会有沙弥日日擦拭添油,若有定数,供完就会从台上撤下来。”


    乔长生出钱供了一盏灯,沙弥在供灯册上记下名姓,三人正要离开,出乎意料遇见了两个儒宗熟人。


    “魏先生?”


    一个声音喊住了魏危。


    魏危一行人皆是抬眼看去,正好瞧见从拐角来的薛玉楼与薛绯衣兄妹两人。


    两位少年换下了儒宗弟子的青衣。


    薛绯衣玉佩犀簪,裹着红色的胡袍,薛玉楼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一身素白的交领白袍。


    上一回遇见,还是乔长生与魏危下山准备离开儒宗那一回。


    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见魏危的薛玉楼此刻脸上充满了惊喜,他搓了搓手中的东西,不知该怎么接着开口。


    薛绯衣在后头拱了拱他,开口说了一句“先生们好”,薛玉楼才注意到魏危后面还有两个大活人。


    薛玉楼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作揖:“乔先生。”


    “陆师兄。”


    硬生生矮一头的陆临渊看着一见魏危就两眼发亮的薛玉楼,眉毛挑得很高。


    怎么又来一个?


    毕竟是儒宗的学生,魏危在持春峰也指点过学子的功夫,不由朝他们笑了笑。


    得到魏危一个难得笑容,竟让薛玉楼有些受宠若惊,一下就将这些天的经历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


    “……我和绯衣虽是一路骑马来的,但陈郡到荥阳那段荒路不好走,以往都是跟着别人一起抱团过的。今年是我与妹妹在儒宗的最后一年,所以在山门呆得晚了一点,到陈郡时大部队已出城了。我们等了好久,才等到一队商队愿意带上我们。”


    “到了荥阳就都是大路,我们在这里歇了几天,就想着临走前正好过来拜一拜孔家先烈,没、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先生。”


    薛玉楼眼神游离,不敢看魏危,后面的薛绯衣不忍见自家兄长蠢到挂相的样子,便往前一步,拿走他手中的东西。


    薛绯衣眉宇出落得几分锋利,比自家兄长还沉稳几分。


    “陆师兄,我们在荥阳与陈郡交界的荒路上遇见一户人家,偶尔发现了他们烧灯烛台用的此物,似乎与儒宗有些渊源,所以花钱买了下来。”


    薛绯衣在烛火隐隐绰绰的光晕中,看见了上头的字迹,心中纳罕,与借住的人家寻一个借口,买下了它。


    陆临渊接过,等看清手中物件,目光一凝,看了一眼魏危:“……”


    魏危便顺着陆临渊的目光看去。


    是一个铜碗。


    准确的说,是一盏烧完的供灯。


    上头刻着的文字被人故意锉糊,加上不知辗转几手,几乎不可见。


    然而魏危还是能分辨出上面刻着名姓。


    “阳世人徐安期敬献如意四年……”


    “……”


    薛绯衣又补充道:“这灯下面有篆印,刻着荥阳镇水,我们刚刚问了庙里的大和尚,说是这么多年供灯样式都没有变过,这盏灯大约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身为儒宗弟子,多多少少听说过如今掌门师弟徐安期的事迹。薛玉楼与薛绯衣顺手买下这个铜碗,后来又打听过,因为供灯用料扎实,有些人专门低价回收这些灯具,锉掉上面刻着的名姓,卖给寻常百姓用。


    被他们遇见,实属巧合。


    魏危目光一凝,指尖摩挲着铜碗不言。


    如果这盏供灯当真是徐安期当年供的,那这就是徐安期曾经在如意四年来过镇水的证明。


    如意四年,至今二十一年。


    据朱虞长老所说,如意四年徐安期从百越出发前往儒宗,最终不知所踪。


    如果当年的徐安期已经到了荥阳,那么再从荥阳到青城,几步之遥而已。


    **


    陆临渊朝薛绯衣笑了笑:“师父见到故人之物,必然欣慰,有劳两位。”


    说着就要掏钱,将先前他们买灯的钱补上。


    薛绯衣自然辞而不受,一旁的乔长生沉吟片刻,向她问到:“我记得你是孔先生身边的人。”


    薛绯衣笑了笑:“是的,孔先生说若我愿意,今年还可以接着跟他。”


    乔长生对这一对兄妹有印象,因为他们两个人的丹青不约而同都很难看。


    求己崖上灭心灯,叫乔长生晓得这天底下的人天赋果然各有不同,将竹子画成鸡爪的人,也能有灭二十五盏心灯的剑法。


    薛绯衣与乔长生寒暄时,薛玉楼就站在魏危身边,悄悄偷看一眼魏危的侧脸,而陆临渊在一边点着香水海剑柄,始终带着那副浅笑的表情。


    几人在荥阳重逢,寥寥几句聊完就要告辞,继续赶路,一直没有出声的薛玉楼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舌头僵了僵,忽然冒出一句,却是问的魏危:“先生之后要去清河吗?”


    魏危点头:“是。”


    隐居的天下第八就住在清河,等挑战过荥阳那位天下第六,魏危就要走一趟清河。


    薛玉楼终于鼓起勇气:“我们家住清河东城,魏先生若是有空,可以来我家转转。”


    魏危收起供灯,却是朝他点了点头:“我会的。”


    薛玉楼找到并买下了徐安期的供灯,魏危有恩报恩,自然不会拒绝这么一个小愿望。


    虽然她并不知道薛玉楼为何执着地邀请自己去他家里作客。


    陆临渊:“……”


    **


    与薛绯衣薛玉楼告别,又过了两日,魏危一行人终于找到了许知天隐居的住所。


    荥阳多山,镇水也是如此。好在许知天没有心一横,真的钻进深山老林里去,还有人来往拜谒,否则按照魏危的性格,把荥阳山搜一遍都要找他出来。


    魏危自然不打算以百越巫祝的身份上门挑战,世上如陆临渊这样听见百越首领半夜出现在自家房门请求切磋而面不改色的毕竟是少数。


    中原与百越恩怨尤在,魏危只是想要天下第一,不想搭上百越四处挑衅的名声。


    陆临渊听得挑眉:“那为什么打我就直接自报家门?”


    魏危:“你给我下了战帖。”


    陆临渊:“假如我与百越有仇,闻言直接下杀手呢?”


    魏危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那不是更好吗?”


    那她就能见识陆临渊自封中原第一的实力,再将他打败,更添天下第一的荣光。


    罪魁祸首陆临渊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再出声。


    乔长生正替魏危写拜帖,写完咳嗽了一声,盖上自己的私印。


    “借用日月山庄的名头,魏姑娘不介意么?”


    魏危一点也不介意:“不要紧。”


    百越巫祝的名头不能用,那就只能另寻其他身份了。


    陆临渊先前就打听过,这位天下第六归隐山林,常年闭门谢客,只有江湖上有些身份地位的才能通过拜谒帖传信见到他。


    用儒宗掌门弟子的名义自然能见,只不过陆临渊在中原声名斐然,到了许知天面前,对方发现真正要切磋是一位女子,实在说不过去。


    陆临渊开始出馊主意:“那些儒宗弟子与我同宗,又不是同床。我在外从未说过我是个男子,就说陆临渊是个女的,又如何?”


    魏危:“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乔长生沉吟片刻,说自己有个法子。


    日月山庄少公子乔长生,天生体弱多病,自出生起就有百八十个侍卫护卫身侧。


    不久之前,日月山庄替少公子找到了一位隐世的刀客,千金求她出山,只是刀客性子清冷,平生夙愿就是挑战天下高手,日月山庄为了让刀客留下,特意叫乔长生带刀客前往荥阳,与许知天比试。


    乔长生百转千回,给魏危捏造了一个合适的身份、合适的理由,他揭起拜帖,问另外两位,这样如何?


    陆临渊点了点香水海剑柄想,大约哄傻子是够了。


    第57章 天仙子


    大约是日月山庄的名头足够响亮,足以叫人忽视所有不合理之处。


    乔长生的拜谒帖递进去后,许知天那边很快有了反应,不过一日便回帖,请琉璃君前来一叙。


    于是第二日清晨,三人前往帖上附上的住所。


    前朝文人雅士有言,山中何事,竹床纸帐清如水,一枕松风听煮茶。


    许知天归隐的地方在镇水城郊外终南山中,踏入山峦,只见碧玉浮江,古树遮天。


    如今距过年已一月有余,二月山中已有些许绿意,满山的枝叶缓缓伸展,晨间的雾气湿漉漉,往深处走一遭,肺腑皆是水汽。


    前朝至今,无数文士名流曾在此留下诗篇,一路上有不少前来观览风景的人,一书生模样的人放声长笑,言若是可以在此处归隐一年,死亦足矣。


    陆临渊的目光从沿路雕刻上的名人诗篇上移开,语气淡淡:“天下无隐士,无遗善。”


    乔长生轻轻叹气:“何必这样刻薄。”


    倒是没有反驳。


    **


    终南山的风景与百越有几分相似,加上马上就能与天下第六比试,魏危兴致很高,与一旁神色恹恹的陆临渊形成鲜明反比。


    三人照着帖上所言七拐八拐,终于找到许知天隐居之处。


    陆临渊上前敲门,过了片刻,里头的小厮抽开活木板,露出一道缝隙,问来者是谁。


    乔长生就把帖子递上去,几息后,山居门栓活动,户牖大开。


    开门小厮不卑不亢,朝三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家主人在里头等候诸位。”


    山居小院疏辽,进门就是一块菜地,瓜果藤蔓蜿蜒着绿苗,另一边的小童侍弄着火炉中的炭火,知道有人进来,既不起身,也不行礼,只偏头看了一眼。


    四周静谧,显得有些寂寥,果然是隐居的做派。


    山居房间不多,顺着小厮的指引,几人来到正厅。


    正厅左边神龛里放着一尊大愿地藏王菩萨,前面奉着牌位。


    许知天双眼微阖,正在跪经,即使是听见了门口传来的动静,神情也不见多少变化。


    陆临渊今日兴致不高,没有等许知天过来就一屁股坐在了屋中间椅子上。


    乔长生看他一眼,只见陆临渊坐得神色自若,倒比许知天更像这座山居的主人。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许知天终于合上经卷,步履平稳朝他们走来,一双眸子深邃如夜,打量着乔长生三人。


    “琉璃君屈尊前来,在下有失远迎,反倒叫诸位久等了。”


    他行走时毫无声响,如飞鸿踏雪泥,可见内功深厚。


    乔长生连忙起身,道一声不敢。


    两人客气寒暄,谈起房中佛像,许知天叹息:“犬子早夭,所以常常为他念诵往生经文,劳琉璃君垂问。”


    许知天年过四十,江湖传言是因中年丧子,所以看破红尘,归隐山林。


    此时他一身素衫,神光内敛,一开口便叫人如闻佛偈。


    这模样,不像天下第六的侠客,更像个苦行的僧侣。


    寒暄过后,许知天看一眼乔长生,又看了一眼坐着的陆临渊,最后目光在抱刀站着的魏危面上一扫而过。


    许知天对陆临渊笑了一下:“小友就是日月山庄请来的刀客?”


    “……”


    许知天宁愿相信一个佩剑的男子是隐世的刀客,也不愿意相信魏危是前来挑战自己的高手。


    乔长生袖中的手顿了顿,因为魏危与陆临渊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也就暂时没有说话。


    陆临渊在椅子上歇了片刻,似乎是缓过劲来,把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暂且按下去,也朝许知天一笑。


    他幽幽的眼眸倒映出对方身影:“晚辈儒宗陆临渊。”


    不过一皱眉的瞬间,许知天反应过来,眉宇宽和:“我知道你。”


    谈起儒宗陆临渊,无论是谁都不免想起他三年前一把君子帖挑战四位百越巫咸的事情。


    陆临渊声名斐然,被视为徐安期过后,儒宗的又一位少年天才。


    但曾经不代表现在,就算是当年,中原也不乏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言论。


    江山代有才人出,陆临渊几乎不下儒宗,他的实力到底如何,在许知天这些成名已久、实打实凭自己取得江湖排名的高手中,还是一个未知数。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陆临渊是个剑客,而且儒宗向来不参与江湖排名,陆临渊除非被逐出师门了,否则不可能主动下帖挑战江湖排行榜上的高手。


    “……”


    陆临渊对懒得应付的人总似讥似倦,眼下他虽然觉得这位天下第六老眼昏花,但为了魏危的天下第一大业,还是耐着性子演一个儒宗掌门弟子应该有的样子。


    于是几句话下来,许知天得知三人中的女子才是前来挑战的刀客,有些吃惊。


    他转眼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魏危,魏危眸色浓郁,利如刀上雪,正不带半点情绪看向他。


    “我叫魏危。”


    “……”


    许知天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看着,心中竟无端一惊。


    世上习武的女子不算少见,但是敢于挑战天下第六的刀客就少之又少了。


    如果不是同行的两人一个是儒宗掌门弟子,一个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许知天恐怕会对魏危哂笑一声,置之不理。


    许知天确定了一下:“姑娘要挑战我?”


    魏危淡淡:“是。”


    “……”


    许知天自忖也算江湖上讲的上脸面的侠客,在他归隐江湖之前,一柄有缺剑少遇敌手,败在他手里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况且他看上去比魏危年长不少,贸然出手,实在胜之不武。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面露悲悯,笑容却一敛:“姑娘让我想起了我早逝的孩儿。想当年他也是年少轻狂,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上儒宗挑战,被人用一把黑铁剑击败,回来后道心破碎,不久于人世。”


    靠在椅子上似乎已经睡着了的陆临渊闻言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清明无比,看了许知天一眼。


    许知天:“佛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其道。姑娘执着身外之名,是心不静,看不破,倒不如放下一切,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得天下第六高手的指点,不说感激涕零、俯首受教,总要显出几分恭敬之态,然而魏危面色平静,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澄澈冰凉,如一点冰雪射向眉心,叫许知天灵台一明。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只见她摇了摇头:“我不要名,我只是要来打败你。”


    冷淡天光下,魏危缓缓拔出长刀。


    “刀名霜雪,请战有缺。”


    **


    有缺剑是重剑,而许知天是这江湖上难得用重剑的高手。


    重剑往往势大力沉,需要借腰腹带起全剑重量,凛凛生风,穿铜釜,绝铁砺,胥中决如粢米。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至于剑刃是否锋利,已无关紧要,因为哪怕只是稍稍与霸道剑气触碰,就已被其内劲所伤,经脉俱断。


    有缺剑被许知天单手拎起,在沙土地上拖动,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月有阴晴圆缺,世间本无圆满之事,过满则溢,有缺才是大智慧。


    许知天轻轻叹气,面露不忍之色,似乎想说,何必如此。


    但战帖已下,自己应约,按照江湖规矩,他这一场不得不打。


    魏危立在另一边,看起来神色平平,比观战的乔长生还要心若止水。


    乔长生站在一边,紧紧抓着腰上玉佩,嘴上虽然不说,但眼中担忧掩盖不住,已做好随时随叫停的准备。


    “你在紧张什么?”


    一只手落在了乔长生的肩膀上,乔长生偏头一看,却是不知为何从容不迫的陆临渊。


    乔长生不知道陆临渊现在怎么笑得出来的:“怎么会不紧张?”


    他自然知道魏危很强,但许知天毕竟是实打实的江湖第六,年纪与经历按道理都在魏危之上。


    陆临渊挑眉,忽然开口:“日月山庄也是江湖中人,乔公子应当知道,你若一喊停,许知天固然会看在你少公子的身份停下来,可日月山庄也就有了插手江湖切磋、仗势欺人的嫌疑。”


    乔长生不假思索:“只要对魏姑娘有利,名声不足挂齿!”


    陆临渊转过头去,轻笑声却传过来:“贺归之有你这样的弟弟,真是他的福气。”


    “……”


    这句其中到底是调笑还是真心,乔长生已无暇去分辨,因为魏危的霜雪刀已铮然出鞘!


    好快!


    这是乔长生与许知天的第一想法。


    魏危出刀时全无气息波动,电光火石间骤然一道寒光射出,许知天下意识抬头,只见刀光如千峰万仞巍然,他眼皮一跳。


    许知天打败的人中,有不少轻功上乘的高手,但这些人与眼前的女子相比,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果然有几分本事!


    许知天心中一点波澜很快归于平静,他急急往后退了三步,便后撤的这三步避开魏危先发制人的一刀,随即重剑拖地,单手猛地挥起。


    四周人感到一阵风刮过,只见那柄重剑厚实古拙,在许知天手中如臂指使,一招越步下劈,自上而下劈开面前地面三寸。


    重剑狠厉,这一招既是警告,也是劝退。许知天归隐之后修行佛法,其中达摩剑法讲究手下留情,出鞘剑招达摩送客既漂亮,又有点到为止之意。


    魏危侧身躲开这蓄力一击,一展一屈,霜雪刀换了一个手,转腕扫刀,拨开有缺剑刃。她的步履极稳,刀刃却极利,知道重剑一旦挥起,很难再近身,所以便要在未成势之前,抢先欺身!


    许知天剑势未成,边打边退,大开大合间迅疾而去,趁机撩剑而起,绕大圈周身转借势,剑气排山倒海,如狂风暴雨,密不透风。


    “……”


    自魏危出刀那一刻起,陆临渊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他便喉结微动,仿佛在忍耐什么。


    无论是魏危,还是魏危的刀法,都太漂亮了。


    陆临渊觉得自己很渴,不由自主拿起茶盏,里头的粗茶不够精致,山野炒茶苦涩的味道却让人清明。


    陆临渊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还伸舌去接最后几滴茶水,底下最深、最苦的那一点茶叶香,让他暂且清醒,蓦地笑起来。


    “乔公子知道魏危的刀法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


    以霜雪刀的长度与刀柄的设计,其实应该是双手刀,重心靠前,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在求己崖下,魏危能暂且用霜雪刀当判官笔用。


    而魏危经常单手用刀,因为单手刀往往更快,破绽更小,却对人的要求更高。这种发力很累,而且很难收住,但是魏危却能把双手刀用的如单手剑一般轻盈,这已经是当世刀客中少见的天才了。


    还有一点,许知天用重剑,所以常常借势发力,而魏危身子压得很低,长臂发力,角度刁钻,他想要劈砍,必须得防着魏危的长刀冷不丁从底下刺上来,对重剑这种难以挪动的武器来看,是很难受的。


    乔长生正紧张地盯着场上的一举一动,大冬天汗都要淌下来了,他将陆临渊所言听了个七七八八,很难细细思索底下的意思,只问了一个自己能听懂的问题:“魏危能赢么?”


    陆临渊唔了一声:“大约不难。”


    转瞬过了二十多招,许知天越打脸色越凝重,越打越心惊。


    原先她只以为魏危作为女子,只是轻功上乘,力气不足,然而一招一招以力碰力,魏危的面色并没有半分强撑的痕迹,反而越来越快,手中霜雪一路追着他的剑影,依然不见任何滞涩。


    重剑本就耗费力气,许知天心知不得不拿出真本事来,一声狮子吼,提起重剑旋风抹颈,暂且逼退魏危,紧接着旋身借力,一招白虹贯日气势汹汹而来。


    此剑在人间,百妖夜收形,胆破骨亦惊。


    他必要魏危败于有缺剑下!


    见此情形,乔长生死死捏着手中玉佩,几乎想大骂陆临渊,这叫不难?!


    陆临渊摸着下巴,眼中幽深。


    重剑下劈,内含劲力,要么闪躲避开,要么卸力后退,乔长生以为魏危会以巧破力,四两拨千斤——就连许知天也以为她会如此。


    白虹贯日下,无处可躲。剑气按理能切开路上一切杂碎,剑意汹涌,许知天势在必得,自以为尘埃落定,然而手中重剑竟然嗡鸣一声,到了魏危肩前却越来越慢,魏危脚下压出了两指深度,然而手中霜雪刀却生生接住了剑气!


    许知天瞳孔瞬间收缩,手中却下意识进一步用力,竟就要在此折断霜雪刀刃!


    魏危终于蹙眉,闷哼一声,许知天见此情形,不免嘴角勾起,然而笑意还没流露到眼角,魏危像是早等着他出这一招,在他发力的间隙,一个霜雪刀刃翻转,力破万钧挑起重剑,接着身形一折,竟似凭空消失了。


    许知天一惊,以为自己眼花,然而下一秒,刚刚空荡荡的重剑上,不知何时踩了一个人!


    许知天浑身汗毛登时倒竖,拿着重剑的手都不可知抖了一下。


    高手用轻功,身如鸿毛;侠客千斤坠,也如磐石沉重。


    有缺本就笨重,加上一个人的重量,已不能抡起。一瞬惊讶后,许知天反应也极快,高高举起重剑,一腿踩上剑身,下端强行下压,想叫魏危重心不稳跌下来。魏危顺势滚地,在重剑再一次劈下时,一个向上猛蹬踹。


    臂力如何能与腿力相较,在许知天愕然的目光中,有缺剑终于控制不住地向上飞起。


    “……”


    魏危始终专注而认真地凝视着有缺,一双眼睛如雪光凛冽,落在许知天眼里,百丈红尘,清明如镜。


    ……


    ……


    百越巫祝魏危,师承百越十二尸祝,十六岁败尸祝登巫祝之位,十七岁闭关修炼两年。


    她年纪不大,却已是百越第一的高手。


    如果说陆临渊是这天下近十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其实是不对的。


    正如天下第六,也不是人人见了,就要身心拜服。


    那只是因为魏危不曾来过中原。


    第58章 金错刀


    一刀一剑,反守为攻。


    一招之差,其实对于高手切磋来说,已有了上下之分。


    有缺剑向上飞起时,许知天空门大露,正是大好反击之时。


    然而魏危只是撑地一转,从地上一跃而起,霜雪刀挽了一个腕花,刀刃向后,刀尖向下,静静看着重剑落下,等许知天重新握稳有缺。


    许知天原本还在急急思索如何应对魏危的下一刀,见此情形脑袋不由嗡的一声,面上流露出掩盖不住的讶异。


    他胸口重重跳了一下。


    “……”


    **


    许知天有生之年所交过手的人中,有三位他不得不承认的少年天才。


    一位是儒宗素冠徐安期;


    一个是他年过十四,却少年夭折的孩子;


    最后一位便是面前的魏危。


    徐安期自不必多说,许知天这个年纪的江湖侠客,有哪个不曾听说过他的名字。当年徐安期一柄太玄剑行走江湖,与如今的儒宗掌门徐潜山、清湘客鹿山涯一起游历江湖,所遇无敌手。


    因为他,当年天下第一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


    许知天与徐安期交过一次手,因为儒宗不参与江湖排行,所以是自己主动上门挑战。


    许知天当时虽然不是天下第六,有缺重剑也已称得上是当世顶尖,可是与徐安期一比便如同萤烛之光。


    后来许知天又讶然发现,他的儿子自幼一心向武,虽然有时出手过于狠辣,但招招试试却都出自本心,毫无斧凿痕迹,天赋远超自己。就算后来不自量力去儒宗与试剑石切磋落败,也只在生死之间,领悟到了更玄妙的境界。


    若说后者的剑法与道心还能在许知天理解范围之内,兴许自己沉淀些许,也能返璞归真,达到少年人浑然天成的境界。


    那么徐安期只需要静静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人物。


    徐安期剑法仿佛不受天道约束,他二十一岁时灭心灯三十一盏,一眼望尽渺渺众生。哪怕是从儒宗出来在江湖中游历,与尘世多添了一分因果,依旧如同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山峰,令旁人高山仰止。


    好在这样的人物,却天不假年,终于还是消失在茫茫江湖中。


    时过境迁,如今早已不是徐安期昔年的光景,自己的儿子也已早亡。除了一个龟缩在儒宗不曾下山的陆临渊,许知天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天才可言。


    直到他看向面前执刀的魏危。


    魏危乌黑的发丝束起,腰间一条玄青色蹀躞,整张面孔不着粉黛,却清隽如秋日海棠,连握刀带起的冷风也要为她退避三舍。


    她本身就是一把出鞘的长刀。


    恍然间,许知天不知为何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与他比试的徐安期。


    在切磋之前,那位素冠少年才咬着一条鲜红的发带,抬手束起马尾,朝他一笑。


    太玄剑挂着半块玉珏,正在秋日的风里晃荡。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


    许知天曾经觉得徐安期是不可逾越的山峰,然而随着岁月如梭逝,加之自己实力增进,他已坐在了江湖顶尖的几席间。


    他以为哪怕徐安期并没有死,如今的自己也可以平视对方,不必望洋兴叹。然而到现在他才发现,当年与现在其实并无分别。


    他穷其一生,年近中年,也只能止步在天下第六的位置——更何况这天下到底有多少高手,如魏危与徐安期一般,不曾参加过演武大会。


    许知天死死盯着魏危,多年不曾出现过阴影此刻蔓延到心口。


    在与一个年轻女子的切磋中棋差一着,已是莫大的羞辱,加上魏危气质中隐隐约约的熟悉感,让他产生了不可置信的错乱感,几个人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底,让他有些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谁。


    ——杀气!


    这道杀气自然不是针对自己的,但陆临渊身为与魏危旗鼓相当的高手,这道强烈的杀气还是让他下意识绷起后背。


    香水海剑柄已抽出半寸,陆临渊双眸如鹰,紧盯场上一举一动,就连对武艺并不精通的乔长生也敏锐地嗅到了此时不同寻常的气息。


    许知天耳旁的声音变得遥远,像是飞鸟越过丛林隐没于繁花深处,随之而来的,是在这些年山居归隐中消磨的杀气和锐气,终于在此刻全部显露!


    重剑就是重剑,高手比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当年徐安期用的若不是太玄剑,而是一把匕首,就算功夫胜于许知天,也未必能赢。


    此刻有缺剑扯断枷锁,显出重剑真正寒意,许知天全身的血液仿佛沸腾,重剑掀起万丈狂澜。波涛之下,将对方周身所有逃路都封死,紧接着重剑枭首而来。


    岂闻悬河注火,奚有不灭!


    魏危压低身子,右脚往后退了半步,五指紧握霜雪刀柄。


    在场之人只有陆临渊看清了她的动作,有缺砍下,在这要命的一瞬,魏危身形如穿水而过的仙鹤,旋身一扭,长刀仿佛从虚无中闪现,一声金属相撞的脆响,如晨钟暮鼓,喝破许知天正混乱的心境!


    许知天魂魄飘飘荡荡,三魂七魄骤然归位,如梦初醒般大吸一口气,正撞进魏危仿佛菩提子一般明净的眸子,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一时间,许知天方寸大乱,多年前徐安期的笑意隐隐约约与魏危的面容重合,而她手上好似一朵妙莲盛开,他拼尽全部目力望去,终于看清了刀光剑影中的那把霜雪。


    到近处,魏危反倒缓下来,霜雪刀如长流细水,刀身一转,从侧面绕过。


    许知天后背一点冰凉,霜雪刀柄从夹脊关起,划过气海俞穴,乃至背后命门,几大大穴被陌生的内力打入,许知天眼前一黑,竟然连重剑都握不住,单膝跪了下去。


    咣当一声,锃亮的刀光收入剑鞘,内劲骤然收束。


    这一套动作就在一瞬之间,等乔长生看清,眼前已是半跪在地上的许知天,与垂眸揉着手腕的魏危。


    ……该说不说,重剑毕竟是重剑,兵器相撞时手臂容易发麻。


    陆临渊替一旁观战的乔长生擦了擦汗,声音从一旁幽幽传来:“这一场比下来,用力最多的居然是乔公子你。”


    乔长生:“……”


    **


    万籁俱寂,沉重的呼吸声中,许知天眼睛睁大,咬牙抬头,声音又低又哑。


    “你到底出自何门何派?!”


    魏危抬起眼睛看他一眼,只淡淡反问:“对手就是对手,我是谁很重要吗?”


    难道魏危出身儒宗,或者是某个隐世宗门的天才,能够让许知天好受一点么?


    “……”


    山居寂寥安静,如此情形下,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过了大约三息,许知天终于从地上捡起有缺剑,却笑了一声,仿佛窥破了什么一般抬起头。


    “从姑娘的水准来,你*想挑战的,应该不止是我吧?”


    魏危点了点霜雪刀柄,她从不吝啬说出自己的目标。


    “是,我想成为天下第一。”


    如果是挑战之前魏危与许知天说这句话,许知天恐怕会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是个疯子。


    但一场打下来,许知天不得不承认,魏危比起当年的徐安期锋芒更甚。徐安期毕竟无心所谓的江湖第一,而魏危心性坚韧,向此目标一往无前。


    但在许知天看来,魏危毕竟也才二十岁。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找到我,与我切磋。”


    许知天依旧在微笑,但那微笑与先前的不同,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似有千言万语在这双眼睛里,一旁的陆临渊却皱了一下眉。


    许知天最终叹息一声:“你太年轻了,以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不可战胜。我已经老了,这届扬州的演武大会也不会再参加。但时间倒推二十多年,我也曾年少轻狂过,以为这天上地下,只有自己最特别。”


    “然而人总是会变的,你到我这个年纪就应当会明白,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天赋再高也不过天地囚笼里一只鸟。我也是在此参悟佛法多年,才醍醐灌顶,潸然自悲,不觉流涕,明白从前汲汲忙忙、竞相追逐是多么荒唐。”


    “你不能因为如今的一点成就,就执着眼前一点蜗角虚名,殊不知事皆前定,世间芸芸众生,执迷虚妄,须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许知天声若洪钟,字字恳切,面孔恰似菩提慈悲。若是换一个人在这,闻此不由心神恍惚,被说得黯然无光,无地自容,觉得自己执着蜗角之争,实在是牖中窥日、坐井观天。


    但魏危有一个优点:世间因果众多,无关紧要的她从来不会理会。而假如一件事与其他人所想不同,那一定是别人的问题。


    魏危对着许知天摇了摇头,语气淡淡,却如利刃穿心:“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忽然茅塞顿开,是因为你原先的道太浅薄了?”


    “……”


    许知天含笑的唇角僵住了。


    “我想成为天下第一,只是因为天下第一就在那里。我想要,所以我去得到。”


    魏危是百越巫祝,如今辗转中原,按照名帖到处与人切磋,那也是她自己愿意去做的。


    魏危的眼睛越过许知天,看向很远的地方:“道无止境。”


    道无止境。


    许知天因为这四个字而略略一怔。


    魏危从没觉得她一个人就能稳坐天下第一的宝座,哪怕是演武大会出来的排名,也不过是这天下趋于名、前来扬州挑战的高手中的排名而已。


    武道巅峰,从不会为一位天才而独领风骚,也不会因为一人陨落而黯淡无光。


    半晌,许知天迟疑开口:“可你终究只是个少年人。”


    魏危微微歪头不解,语气淡淡,又有着舍我其谁的理所当然:“难道你在我这个年纪,就有我这样的功夫么?”


    “你既然不如我,就不要指点我。若一味以年纪说事,假如那你二十多年前遇见现在的我,应该要俯首听我教诲才是。”


    许知天眼皮一抖,那副指点迷津的面皮终于撑不住,胸膛微微发抖:“你现在年轻,一无所有,所以才得意轻狂,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处于不败之地。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到我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宽和谦逊,因为世上道理就是如此,人到了一定年纪,有了一定地位,总会惴惴不安、自保为上。如果徐安期还活着,他也不会如此轻狂,你现在狂傲如此,难道没有今后终究要登高跌重的恐惧吗?”


    魏危:“没有。”


    许知天:“……”


    乔长生本来想帮忙开口与许知天辩论,但魏危一个顶三,实在找不到插嘴的地方。


    许知天的脸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难看起来,如同一只被看破皮相的魇兽,坚硬的皮毛下包裹着连他自己都不能说出口的恐惧。


    “……”


    乔长生忽然有点明白魏危为什么武功这么高了。


    这样的性格,至今没有吃过亏,可能是因为魏危总是比对方强太多。


    半晌,许知天缓缓开口:“你总会知道恐惧是何物的。”


    魏危:“我或许会知道,但恐惧毫无意义。”


    三人告辞离开,临近门口,魏危忽然开口问道:“还有一件事,你的儿子当真是道心破碎,才早夭而亡的吗?”


    就好像什么东西被撕开,许知天的眼神一下变得阴寒入骨,与刚刚见面时跪在大愿地藏王菩萨前的神态判若两人。


    他紧紧盯着魏危,没有回答这句话。


    而魏危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离开镇水山居,近处草木葳蕤,远处山河浩荡,连绵山脉看不见尽头。


    魏危打开袖中地图,看了一眼天色:“我们该去清河了。”


    残剑断刀不得抵,污我匣中青蛇鳞。


    第59章 青杏儿


    从荥阳到清河,又是大半个月的路程。


    春日将至,天气逐渐和暖。魏危与陆临渊商量了一下,早上卯时,由陆临渊带乔长生打拳活络筋骨;晚上戌时,由魏危带着乔长生慢跑。


    照乔长生吐纳呼吸声,魏危循序渐进,气损则缓,气匀则振,而陆临渊用香水海锻炼乔长生的反应能力,虽然乔长生总觉得后者有在遛鸟的嫌疑。


    如此坚持锻炼两个月,乔长生的气色相较刚刚出儒宗已好了很多。


    魏危定下一整个锻炼计划:“虽然沉疴已久,上限有限。但只要坚持锻炼,就算打不过普通人,也肯定跑得过。”


    乔长生抿唇,有些感动:“魏姑娘这么相信我?”


    魏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是一往无前的坚定:“我很相信我自己。”


    乔长生:“……”


    但乔长生四肢协调的水平十分有限,为了不至于今后传出“天下第一带出了一个废物点心”的传闻,他努力了很久,一套太极拳打下来依旧磕磕绊绊。


    陆临渊倒是真的想夸一夸乔长生。


    这年头有钱又心甘情愿掏钱的君子不多了,一路上要不是靠着日月山庄少公子财大气粗,恐怕魏危现在就要整天啃野菜窝窝头。


    但看着乔长生一套太极拳打下来,陆临渊有点沉默,他维持着宽容的表情开口:“乔公子很用心。”


    乔长生深吸一口气,扎一个马步。


    陆临渊:“乔公子天分过人,以静为动。”


    乔长生挥出一掌,握手成拳。


    陆临渊:“乔公子动线流畅,身姿潇洒。”


    乔长生一个没站稳,晃了一下。


    陆临渊从善如流:“乔公子……”


    乔长生忍无可忍:“陆临渊,你今天想和我说什么?”


    陆临渊硬夸起来简直像在嘲讽。


    陆临渊闻言嘴角自然而然往上弯起,眼角眉梢都生动明亮起来:“乔公子,借一点钱。”


    没想过是这个展开,乔长生万语千言一时被堵在喉间:“……你说什么?”


    魏危与乔长生两个人,身份厉害,花钱也很厉害。


    两个人在路上恍然不觉,赏的是洛阳花,喝的是东京酒,一路上都是陆临渊花钱记账。陆临渊自然不介意他们住最好的地方,吃最好的东西,但是如此下来,花销就大大超出了出儒宗时的预算。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儒宗不缺钱,但那又不是陆临渊的,他还得攒一点老婆本。


    乔长生看了一眼账本,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陆临渊,倘若这路上没有我,你又没有钱了,你打算叫魏姑娘跟你出门要饭?”


    陆临渊挑了挑眉想:怎么可能呢?没有乔长生他就去取徐潜山的钱。


    隔着八百里开外,正在喂马的魏危忽然探出头:“什么叫我去要饭?”


    陆临渊:“……”


    乔长生:“……”


    被魏危的听力震惊到,乔长生不由压低声音:“你们习武之人都是这样的吗?”


    陆临渊侧看他一眼:“乔公子见过哪个习武之人能摁着许知天打的?我早说过不要背着魏危说悄悄话。”


    ……他什么时候说过?


    **


    大宛马被魏危放了出去,自己慢悠悠啃春日里刚刚钻出来的嫩芽。


    三人围在马车里,魏危坐在靠窗的位置,账本最终从乔长生手上落到了她手中。


    陆临渊本不想让魏危为这些事情烦心,但乔长生一遇见魏危就和被灌了迷魂药一样,作为队友的他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粗粗看完,魏危思索一番,点了点霜雪刀柄,做出最高指示:“要是实在没钱了,就让陆临渊去卖艺。以他的本事,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不成问题。”


    “……”


    陆临渊的回答好笑中带着一点无奈。


    “你怎么不让乔长生去卖画?”


    琉璃君一幅竹,开阳城一锭金。乔长生卖一幅画,够陆临渊把坐忘峰的石头碎完。


    乔长生忍不住要说:“其实我有钱……”


    魏危不假思索:“怎么能全用你的钱?”


    陆临渊看了看自己空的了钱袋子,一时没有说话。


    魏危又顿一顿,道:“况且,我们现在游历江湖,主要是拜一位自称中原第一,又不愿意真正出手的人所赐。”


    仿佛路过被无辜踹了一脚的陆临渊发出了个向上的音节:“嗯?”


    陆临渊想,行吧,只要魏危高兴,碎大石就碎大石,他师父的颜面也不是很重要。


    乔长生坐立难安,正不知道怎么样叫魏危接受自己的钱,魏危忽然灵机一动:“……我有一个好主意。”


    乔长生立马很配合地问:“什么?”


    魏危简洁明了开口:“我们去除暴安良。”


    陆临渊不知为何闭了闭眼。


    **


    清河与靺鞨边境之间就隔着一个陈郡。天高皇帝远,边境总是不太平,这些年逃亡的兵卒更多,荒郊野路上打家劫舍的往往成群结队,就算是商队,也要重金雇佣镖局才敢过。


    但他们遇上魏危一行人,指不定被打劫的是谁。


    乔长生总觉得这事哪里不太好,但又觉得似乎很正义。


    魏危道:“我们这叫劫富济贫,为民除害。”


    乔长生:“……”


    乔长生看向陆临渊,他以为凭借陆临渊儒宗首席、掌门徐潜山弟子的身份,绝对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


    然而陆临渊只是盲目点头:“说得对。”


    乔长生的三观还在隐隐挣扎:“我总觉得……”


    陆临渊拍了拍乔长生的肩膀,微微一笑:“去吧,乔小倩,正好检验你这些天的成果。”


    乔长生:“……”


    乔长生被陆临渊与魏危两个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是病秧子的师父带着,已经完全明了自己的使命。


    自己就是聊斋里的聂小倩,到荒郊野岭的地界,脸上抹几把泥土,“不经意”仓皇露出一点家财,引得不怀好意的土匪过来,自己再挣扎一下,引得人都过来,接着陆临渊与魏危一左一右闪现,磨刀霍霍如神兵从天而降,把他们全部收拾了。


    等土匪大吃一惊,大怒就要抓到乔长生,他已经跑得飞快,躲到魏危他们背后去了。


    土匪:“……”


    好一个仙人跳。


    可怜乔长生一个山庄少公子,不通武学,倒是被锻炼地很会逃命,灵敏度与体力都有了质的飞跃,现在已经能精准地从人群混战中钻出来,坐在地上歇息一阵。


    他这边岁月静好,那边的土匪已经被陆临渊和魏危两个人全部包围了。


    仗着人多势众的亡命之徒如何能与中原与百越的绝顶高手媲美,两人在这些土匪眼里就和鬼魅一般。这边膝窝刚刚被人狠踹一脚,重重跌倒在地,那边又被扣住手腕用力一拧,手骨脱臼,四处鬼哭狼嚎,慌乱中坚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被全部按下。


    一群人东倒西歪被捆在一起,魏危掂了掂他们的钱袋子,很失望。


    “你们怎么这么穷啊。”


    乔长生:“……”


    陆临渊:“……”


    魏危也好意思说别人。


    “娘娘,娘娘。”


    一位土匪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涕泗横流,鼻尖恨不得贴到地面上跪下。


    “不知是哪边地界的娘娘下凡,兄弟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娘娘。”


    “实不相瞒,我们这些破落户,是实在是没饭吃才到山上讨生活的。本来也不打算抢那位小少爷,在外独行的书生都不容易,我们晓得规矩。但是前不久来了一队商队,不怕丢脸,我们就想借一点钱,话还没说完,他们却直接从车铺底下抽刀杀人了!一点钱都没借到不说,兄弟们伤了不少,在山上饿了三天,头晕眼花,这才冒犯了娘娘。”


    魏危眉头忽然蹙了一下:“你们打劫的那个商队,知道从哪里来的么?”


    土匪赔笑:“我们这个地界,大多都是从荥阳来清河的,但小的也不敢下定论。”


    魏危:“他们长什么样子?”


    土匪:“哎呦,亲娘娘,我们被打得眼冒金光,哪里能看清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们不像普通商队,出刀狠得和煞星一样,一刀一个窟窿。要不是他们没追上来,恐怕现在我脑袋都搬家了!”


    土匪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乔长生看得也有些不忍心,悄悄对陆临渊开口:“我记得日月山庄在清河有一些田宅,若是这些人真的是被逼上梁山的,手上没有人命,我愿意让他们到山庄做些活计,虽说不能大富大贵,饱腹总是可以的。”


    陆临渊摩挲着腰上的香水海:“乔公子悲悯,他们却未必领情。”


    乔长生:“我知道事情总是不尽如人意,但见溺不救,闻声掩耳,那便是我的过错。”


    陆临渊提醒乔长生:“变成现在的样子,是他们一步一步走成的。这些人尝过以武犯禁的滋味,就不免觉得若能流血得到的东西之后要以流汗的方式得到,太文弱痴愚,很难安得下心来过平凡生活。”


    乔长生很轻地皱了一下眉,随后慢慢道:“天下多有不平事,世上难遇有心人。他们若生在盛世平凡人家,未必会落草为寇。世间几人经得世道揉搓,不应当对他们这么苛刻。”


    陆临渊闻言一顿,看向右边那张面容清隽的脸。


    乔长生青色长袍拂过地面,身形绷得如新春冒出来的绿芽,表面看起来温柔顺从,却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


    陆临渊有时确实不喜欢和乔长生呆在一起。他总以为自己不算君子,也庶几算个好人,可和乔长生一比,他简直愧成人形。


    陆临渊对那些鼻青脸肿脸上开花的土匪传达了乔长生的意思,有不少土匪连忙点头,恨不得膝行往前凑过来,表示愿意。


    陆临渊与乔长生安正排这些人的去处,魏危左腿盘坐,右腿屈起,沉吟思索片刻,忽然道:“我好像悟了。”


    乔长生与那些人说得口干舌燥,仰头喝水,闻言差点没喷出来:“不要乱悟啊!魏姑娘,你对着土匪悟什么?”


    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傩梭飞下来,震慑一般从那群土匪头上拂过,最终落在了魏危手臂上,叫人忍不住心神为之一凛。


    几个目不识丁的土匪看得如同天神降临,更加不敢造次。


    魏危在纸上写了什么,塞到了傩梭爪上帮着的竹筒里,单手往上一起,傩梭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扑棱着翅膀,直直窜入云霄。


    山河远阔,往南而去草木阔茂,只见傩梭飞过重峦叠嶂,很快没了踪影。


    魏危道:“先进清河城,找那位天下第八。”


    第60章 秋蕊香


    上届扬州演武大会决出的天下第八,曾经是儒宗持春峰的弟子。


    陆临渊还对她有印象。


    她叫云胧秋,年纪与陆临渊差不多大,出身将门,自小对刀剑感兴趣,而家里一贯宠溺,任由她天上地下学习各门功夫。


    她在儒宗拜师,学习刀剑,又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学长枪弓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样兵器她几乎一一尝试,后来因为儒宗弟子不能参与江湖排行的缘故,云胧秋辞别师门,去过宗牒,自己一个人天上地下潇洒而去了。


    若说魏危的目标是天下第一,那云胧秋的目标就是见到天下兵器的极致。


    **


    陆临渊上门,侍女抬眼再三确认了来者名姓,进去通报后,一行人终于被侍女带到云胧秋面前。


    云胧秋刚刚洗完头,似乎不耐烦于湿透的长发,她躺在雕漆描金的逍遥椅上,三千青丝垂下晾着,一把湘妃竹扇掩住面孔,脚尖点着地,晃来晃去。


    “儒宗掌门的徒弟,陆临渊?”


    云胧秋揭开竹扇,看见陆临渊时不由眨了眨眼。


    “居然真的是你,方才下人来报,我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来冒充你的。”


    在儒宗求学问道时,云胧秋与梁祈春和孔成玉的关系都不错。唯独陆临渊深居简出,她与这位传闻力战四位百越巫咸的弟子也只是寥寥见过几面,觉得似乎很不好亲近。


    陆临渊含笑开口:“突兀到访,打扰了。”


    陆临渊向云胧秋粗粗介绍了后头两人,一位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一位是他很好的朋友。


    三人见过说话间,云胧秋腮帮子里咔嚓一声,空气里立马有一丝很淡的山楂与糖衣的酸甜味。她嚼了嚼,吐掉核,一支檀木簪绕了三圈,把半干的头发缠好。


    云胧秋从逍遥椅上下来,整个人像春天的燕子一样,轻灵又耀眼:“原来都是来自儒宗的先生,我虽然已不是儒宗弟子,但是师门之教同门之谊不可忘。你来清河做什么,我又能帮上什么忙?虽然我很想找你,可不会觉得你是专门上门来满足我的心愿的。”


    前半句话是对魏危与乔长生说的,后半句询问的对象则是陆临渊。


    一旁的魏危唔了一声:“什么?”


    云胧秋道:“陆临渊与我差一场切磋较量。”


    陆临渊微笑,立马撇清关系:“云姑娘,我在儒宗从未应战。”


    江湖事归江湖,云胧秋的天下第八与她将门出身并无半分关系。她习百家之精妙,一杆白蜡红缨枪枪出如龙,令人闻风丧胆。


    不过在儒宗时,她还尚在摸索实践中,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她也不恼,整日追着梁祈春尝试。


    梁祈春白天要指点持春峰弟子的功夫,晚上还要被云胧秋堵在无为峰门口,实在不堪重负。


    半个月下来,梁祈春顶着一双黑眼圈对云胧秋说,自己的功夫还不是儒宗最好的,她要是想寻剑道巅峰,不如去找那位君子帖的主人。


    陆临渊就这样毫不知情地被梁祈春卖了。


    云胧秋开始堵陆临渊的门。


    但坐忘峰之大,从无悔崖到坐忘山门有无数条小道可以选择,云胧秋从未成功过。


    好在很快,云胧秋受徐潜山指点,她破除迷障,豁然开朗,最终决定选定长枪做兵器。


    当年扬州演武大会开启在即,她拜别儒宗离开后,陆临渊很快将这段插曲忘了。


    云胧秋来到武器架前,挑起一杆白蜡红缨枪:“在上次演武大会,见识过天下兵器后,我觉得很没有意思,就决意不再参加。唯一可惜的是,没见过你的君子帖。”


    陆临渊闻言淡笑:“那云姑娘的遗憾要不得圆满了,因为我此行并没有把君子帖带出来。”


    云胧秋一顿:“你这把剑叫什么?”


    陆临渊:“香水海。”


    “好。”云胧秋飞快改口,“唯一可惜的是,没见过你的香水海。”


    陆临渊:“……”


    云胧秋掂了掂长枪分量,枪头落地,大大方方开口:“陆临渊,打一场?”


    云胧秋平生所愿,就是见到兵器的极致。


    她是江湖排名前十中唯一用长枪的女子,在演武大会中被许知天重剑所克,惜败于他。


    她见识过梁祈春的刀,许知天的重剑,慕容星雨的长剑……但是从没有见过陆临渊的君子帖出鞘。


    云胧秋隐隐觉得,陆临渊的剑会比她之前遇到的所有人更加锋锐,但这一切只要看陆临渊愿不愿意出手。


    “……”


    魏危点点刀鞘:“陆临渊,上。”


    陆临渊指了指自己:“为何是我?”


    魏危点了点霜雪刀柄:“我想好了,中原只有一个第一。那个许知天我已经打过了,你既然和我同行,第六以下完全可以以你为标准。你赢了他们,我打你。”


    陆临渊挑了挑眉:“很有道理。”


    语气听不出来是“原来如此”的欣慰,还是“还是躲不过这一劫”的倒霉。


    **


    于是这一场变成了陆临渊对云胧秋,魏危与乔长生在一旁观战。


    侍女击鼓,云胧秋闻声而动,拖枪抢攻。


    云胧秋不愧是排行榜上第八的高手,年纪轻轻,手上劲头却老道,枪头抖得很软,凤点头、虎撅尾一气呵成,一杆硬如金石的长枪如游动长蛇,舞如万叠飞浪。


    而陆临渊手中执剑,虽然兵器长度落了一乘,竟也丝毫不慌。躲闪间隙脚尖一点,上一刻还离有云胧秋三尺之远,香水海抽出余音尚颤,下一刻就到了她眼前,同云胧秋近身而战,香水海与长枪撞出金铁之声。


    云胧秋从未见过这么俊俏的轻功,手上枪法略略一乱,又迅速稳住,边打边退,想要夺回长枪优势。


    魏危盯着场上动静,忽然冷不丁出声:“战线不要拉长,直接攻他上方。”


    陆临渊眉毛一挑,云胧秋闻言一吸气,下一瞬长枪枪出如龙,正是间不容发中一记回马枪扎出,陆临渊猛地后仰,红缨枪削过他下颔上方。


    在香水海挡下这一击,被迫急速后退时,云胧秋已重新找回了节奏。陆临渊还未站稳,前方长枪已经到,啪得一声抽在香水海剑身上,他又不得不退了三步。


    “不错!”


    出枪果断,下手老辣。魏危大为赞赏,听得一旁乔长生眼皮直抽。


    陆临渊稍稍一偏头,把云胧秋下一招摔枪躲过去,回眸瞥一眼魏危,无奈开口:“魏危,你哪一边的?”


    只是这语气里的亲昵太明显,怨怼的一点也不真实。


    魏危一顿道:“她功夫不如你。”


    魏危能感觉得到,陆临渊与人切磋从不用全力,自己是对手时尚且摆烂,何况是对云胧秋。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云胧秋再次提枪杀来,而陆临渊转过头去,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终于不再留手。


    云胧秋长枪险峻,但是所谓高手,就是能在刀光剑影中找出对手的破绽。


    陆临渊与云胧秋又飞快过了三招,她脚步一错,陆临渊的香水海就在这瞬间忽然抬起。


    云胧秋瞬息反应过来,拎枪格挡,但陆临渊比她更快!一剑刺出,剑意绵长,而又势不可挡。


    香水海不知何时突出长枪重围,不偏不倚停在了云胧秋眼前。


    云胧秋放下长枪,利落认输。


    **


    初春时节,天色晚得很快。


    屋子里头点着暖香,檐下灯火也被府中侍女一盏盏挂起来。


    云胧秋出身将门,脾气爽快,在魏危出声指点时已经知道自己不如陆临渊,自然明白后头的几招,都算是陆临渊陪她的。


    云胧秋不由对魏危很好奇:“你是儒宗哪峰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刚刚听了你的指点,多谢。”


    云胧秋说着说着,眸中忽然闪过奇异的光彩:“话说起来,你的刀鞘很漂亮,看起来——”


    陆临渊刚刚打完一场,看起来疲倦的很,兴致不高,正闭目歇息,闻言睁开眼睛。


    “云姑娘。”


    云胧秋不由转头看向陆临渊。


    陆临渊微笑开口:“云姑娘知不知道东城的薛玉楼与薛绯衣住在哪里?”


    **


    云胧秋与薛玉楼算起来同是师出儒宗持春峰,关系不近也不远。


    云胧秋说东城薛家以花木出名,尤擅培育菊花,凤凰振羽、红衣绿裳等都培育的极好,甚至远到扬州,也有人重金来此求购。


    只是为了种植花木,薛家住的地方很偏僻,他们一行人若是想去那儿,不如在她这里歇一晚上。


    当天晚上,清河少见的一夜风雨大作。


    到了第二天暴雨停息,三人告别云胧秋。


    路上太阳升起,空气湿湿冷冷,雾气蒸腾,连绵起伏的山脉也被雾气遮挡。


    照着云胧秋给的地址,三人驾车走上一条小路,大约是暴雨刚过,路上安静的很,连鸟叫也很少听见。


    薛家老宅大约是前朝末期建造的,看外观像是一座坞堡,那个时候战争不休,风雨欲来,有门路的乡绅为求自保,纷纷构筑坞堡营壁。


    坞堡围墙环绕,前后开门,坞内建望楼,四隅建角楼,略如城制,为的是防止外敌入侵,自成一方桃花源。


    站在老宅大门前,陆临渊皱眉,轻声开口:“魏危,我觉得不太对劲。”


    明明是一座精致花了不少心思的坞堡,却因为似乎没有人来往变得冷寂,带着几分阴森,沉默地伏在湿气沉沉的雾中,如同一只只剩皮毛的野兽。


    一只乌鸦落在屋檐。


    魏危独自上前敲门,等了很久里头才有动静。


    开门的小厮只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目中有几分不明的警惕。


    他问门口三人:“你们是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