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破晓天光(修400)
天快亮了,篝火也要熄灭。
飞蛾扑灭在火光中,一亮一暗摇曳。
陆临渊眨了眨眼睛,眼尾余红还未退去。
在魏危就要拿开手时,陆临渊忽然轻轻抓住了魏危的手腕,往前贴了过去。
他喉结滚动,眼眸勾了清浅的一层迷蒙红色,滚烫的侧脸贴着魏危因失血微微有些发冷的手,试图缓解那股难以言明的燥热。
那双桃花眼中似乎有什么热烈又浓郁的情绪无处着落,温柔又极乖顺,想要被眼前人知晓。
陆临渊还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处于幻觉之中,他以为自己刚刚说的那些疯话得到的应当是一巴掌。
但魏危并没有这么做,反而为了让自己清醒,给他喂血。
他想,魏危居然愿意为了他做到这种程度,这怎么不能算一种超越了切磋对手之上的感情呢?
魏危对病人其实很包容,她纵容了陆临渊一会,见他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就扯了扯自己的手腕:“你打算做什么?”
就这样贴到天荒地老?
陆临渊:“……”
天不知何时亮了,旭日东升,晨光如金粉洒下,远处吹来的含着水汽的风吹散了此时暧昧燥热的氛围。
陆临渊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残留在唇上的海棠香气再一次充溢喉齿间,他这次是彻底回神了。
看清面前的伤口,陆临渊原本舒展的眉头皱起来,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开口。
“……我给你上药。”
陆临渊翻出一个白色瓷瓶,那是之前贺归之在洞中给他的止血伤药,里头有香青兰与接骨木。
玉函峰主一嗅就知道是好东西,他一直没舍得用。
陆临渊一边轻轻抖着瓶子,一边低声开口:“你生我的气么?”
魏危支着脑袋,看着陆临渊洁癖发作般用水囊的水给她细细擦过手指,最后慢慢一点点撒药粉,最后一丝不苟地给她绑好绷带。
她有些好奇问:“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会生气?”
陆临渊笑了笑,他的唇上还带着一点光泽,看上去无害又温和:“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魏危想了想,觉得陆临渊或许是在儒宗被徐潜山无意识打压惯了,对自己不够自信,于是语气甚笃地开口:“你很好。如果没有你,光靠我一个人想要在这里护住乔长生很难。”
因为没有剪子,陆临渊低下头,温热的鼻息靠近魏危的手掌,用牙咬断了绷带的一端。
清脆一声,如一根棉线崩开。
陆临渊没有回答这句夸赞,他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炭火,忽然开口。
“魏危,其实我与乔长生都不重要,你可以走的。”
魏危:“什么?”
“……”
陆临渊抬眼注视着魏危,像在看着寂寥黑夜里一轮月亮。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完全可以一个人先带着儒宗和日月山庄的信物到荥阳。在你在搬来救兵之前,我和乔长生会留在这里等你。”
魏危慢慢皱起眉头:“你打算带一个昏迷不醒的乔长生怎么躲?”
陆临渊道:“我会尽量护住他。如果敌众我寡,我做不到,在我死之前,我会杀了他。乔长生还昏迷着,不会有太多痛苦。”
乔长生愿意为魏危去死,陆临渊也是。
“……”
魏危闻言认认真真打量着陆临渊的表情——他眼下是有些倦怠的浅青,头发也有些凌乱,但是眼睛很亮,嘴角是温和的笑容。
她问:“你真的清醒了吗?”
陆临渊弯了弯唇角,语气依旧很温柔。
“魏危,我总是会想着最坏的事情。”
这其实是一个坏习惯,但陆临渊早已经习惯,他借此慰藉遇见魏危之前惨淡无光的时光。
只要最终发生的事情比最坏的可能好上那么一点,他就能这反复折磨中寻取到一点难得的幸运,捱过坐忘峰上漫长无人的岁月。
魏危微抬起下巴,灌下了一大口凉水,声音淡淡:“既然我在这里,就不会让那种最坏的可能发生。”
陆临渊相信魏危,但此刻他也说得很坦然。
“可人总是会死的。”
“如果我死在你之前,我不奢求什么,你能记得我久一点最好,忘掉了也不要紧,我向来很知足。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
明明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陆临渊的语气总温柔地自然而然,仿佛任何事情都惊不起波澜——哪怕有关自己的生死。
魏危拧紧水囊,看向陆临渊:“你想要我记得你多久?”
陆临渊想了想:“不能比乔长生短。”
魏危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过了一会,似乎找到了什么确定的倚靠,她坚定地看着他:“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似乎猜到魏危刚刚在想什么,陆临渊叹了口气,声音里头多少有些无奈:“魏危,你说你记得我,是不是因为我的君子帖?”
只是因为他的剑道,所以才记住他的么?
陆临渊的语气一点也不咄咄逼人,甚至一点抱怨都听不出,但魏危闻言表情掠过一丝思索,长眉微蹙。
陆临渊垂下眼睫。
他太过悲观,以至于连魏危眼底的动摇也从来觉得不会属于自己。
**
魏危一时没有开口,而陆临渊也不想让魏危为这些无所谓的事情担忧。
在天彻底亮起之前,他将篝火的痕迹扫掉。一截烧过的树枝握在手中,在地上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
陆临渊缓缓开口:“这里离荥阳已经很近了,附近有一片大湖,四周无林,视野开阔,这些人若不想大张旗鼓,会在这里动手。”
陆临渊在图上划出一条道来。
“若是绕过大湖,继续往这个方向走,就能到荥阳的泽陵镇。先前我打听过,从镇水过的漕船会在这几日会经过泽陵,直通扬州。”
魏危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她蹙眉问:“需要几天?”
陆临渊扔下树枝:“若是没有意外,一天半足矣。”
长夜漫漫后,正是破晓天光。
这几日下来,魏危与陆临渊昼夜不歇,狼狈不堪,而追杀之人何尝不是心急焦躁,恨不得将他们揪出来剥皮抽筋。
他们暴戾恣睢,穷凶极悖,如盘踞在湖底的鬼蜮,寻找他们疲惫的间隙,企图在他们前往荥阳的最后一晚,将他们拖入无尽黑暗中。
但——这对他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反击的机会。
魏危足踏树枝,踩落一树清晨的露水。
她登高望远,确认了周围的地形,才缓缓开口:“陆临渊,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
一声清亮的鸡鸣在深林中回响碰撞,似是不甘黑夜离去,无数飞鸟扑腾着翅膀惊起,遍地狼藉。
隔着重重叠叠的树木,日光被筛得模糊,林中的日头总是不太利落。
而往前数百步,四面山林环抱着一面镜湖,湛蓝剔透,豁然开朗。银镜一般的湖上泛着迷蒙的水雾,远远望去仿佛云海飘逸。
又是新的一天。
高处,领头之人五官凌厉仿若刀削,腰身挎着一把弯刀,猎豹般灼灼的眼底有浅浅血丝。
“他妈的,这群老鼠真会藏!这已经第几天了,连根毛都没找到!”
下属递上一块刚刚烤好的肉饼,领头的男子看也不看,似肉卷一般抓起来撕咬,就像在生啖他人血肉。
其中一位带着面具的弓箭手皱眉开口。
“林中多毒虫猛兽,他们三个人看起来也没有带什么东西下来,这些天过去,或许已经……”
领头男子眉头一挑,毫不留情面地嘲笑起来:“毒虫猛兽?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连猫都是被拔去了爪牙的!”
“可是……”
男子冷笑一声,他盯着那个弓箭手,目光倨傲又冰冷,不知不觉便让人心生寒意。
“我们已折了一个射雕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什么都没有,怎么和主子交代?难不成你代替我去吗?”
“……”
弓箭手不由噤声。
与他们同为手下的夏无疆那一队在薛家折戟,二十多人死的死,被俘虏的被俘虏。
他们这些人本来是来清河灭口,但云家看管得严密,一直到云胧秋带着那个薛家的小孩走了,云家人手撤走,他们的射雕手才寻到了机会下手。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突兀出现在薛家的三个人。
夏无疆二十多人的精锐全军覆没,这么多年的栽培一朝付之流水,这场流血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但他们没有想到杀这么三人居然会如此棘手,久追不到,还折了一个射雕手,他们也不好交代。
**
说话间,林中树叶窸窸窣窣动了动,带着傩面的几位弓箭手已将箭头移开对准,忽然一道常人听不懂的低低嗓音钻出,首领眯起眼睛,抬手做了个手势,用同样的语言回应。
片刻,一个身着轻便斥候模样的人钻出,朝首领男子拱手。
首领撕了一口肉饼:“什么事?”
斥候开口,声音有些生硬:“少主听闻了这件事,正在来的路上,吩咐你不要轻举妄动。”
首领男子眯起眼睛,说了句知道了。
等斥候一走,首领男子表情便冷了下来,啐了一口唾沫:“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这里添乱。”
男子手底下明显有与斥候口中的少主亲近的,闻言眼中浮出不忿之色,只是因为带着面具,没有被人看见。
诡异的沉默中,一直盯着下方动静的弓箭手忽然出声。
“有人出来了。”
男子闻言神色一凛,众人纷纷止声。
他慢慢拨开树叶,只见那个身着青衣,一直背着病秧子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湖边,正半跪半蹲着打水。
迎面而来的湖风吹得他衣袍荡开,纵然经历了几天几夜的追杀,生死一线,他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出尘缥缈。
潺潺流水在他指尖流过,如仙鹤啜水。
陆临渊一只手握在腰上的剑刃上,似乎在观察四周,随时准备拔剑而出。
“……”
终于等到了。
首领冷笑一声,面孔因欣喜而微微扭曲。他食指勾了勾,做了一个手势,瞬间十几张弓绞紧,齐齐对准了湖边的陆临渊!
先前说话的那位弓箭手皱眉:“少主刚刚说……”
“蠢货!”领头之人骤然转过头来,一双眸子阴郁冷沉瞪着他,低声骂道。
“过了这里前面就是荥阳!他们躲得和泥鳅一样,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你是打算去荥阳城杀人灭口吗?”
话音刚落,另一边带着狰狞傩面的弓箭手已经拉满弓弦,眼中是凛冽的杀气。
“嗖!”
箭矢刺破空气,奔如雷霆。
弓箭手仿佛听见了陆临渊的心脏被利箭贯穿的血肉撕裂之声,面上已浮现出得意之色。
但是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被箭矢射中后,其实并不会立刻感觉到疼痛,只是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直到身体忽然无力地软下来,像是一股来自地狱的困意攥住,而后鲜血大片大片渗出,胸膛处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来。
面具下的肌肉只来得及牵动眼角最后一抹惊讶的表情,顺着箭矢流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冰冷的箭,滚烫的人。
箭矢的方向,一人慢慢扣上弓弦,像是从深林中缓缓聚合出现的山鬼,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相貌。
首领脊背生出一股寒意,不知为何面前闪回射雕手被近身时女子那双奇异鬼魅的眼睛。
他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一边疾疾往粗壮的树后靠去,一边暴怒开口:“先杀那个弓箭手!”
说完,他又猛地止住了口。
不对,对面那三个人,哪里来的弓箭手?!
仓促来不及思考间,底下那人如捉拿妖鬼的司命,再次将弯弓拉满,天地日月都仿佛受到弓箭的召唤,箭芒凝聚出银色的一点,又是一箭。
风破如雷响,箭矢凌冽的力道直接贯穿又一位弓箭手的胸膛,狠狠钉入背后的树干上,满树为之一震!
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下一个个死于箭下,首领男子不由暴怒:“到底是谁?!”
“……”
不远处的树上,握着硬弓的那人右手手指上有突出来的一截茧子,手背上还能看见因用力而绷起的青色经络。
似乎是嫌弃面具有些碍眼,她将狰狞的傩面往上一推,露出一双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睛。
魏危拨了拨弓弦,仿佛刚刚只是拈花提笔,试了试几天前杀了射雕手拿到手的弓箭。
第72章 疑是故人(修500)
镜湖旁,陆临渊手持一把香水海,面对不断射来的箭矢,仿佛站于漫天风雪中。
斩箭的间隙,他低下头,唇角弯起,低低震动的笑声像是冬天的冰面裂开,春天的花儿长出来。
弓箭。
魏危会弓箭。
这对陆临渊来说实在是意外,魏危好像总在绝境中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百越人生长在山林,于他们来说,用刀剑并不方便。自古以来,山林草原上只有弓箭能够瞬发,于百步之外射中猎物。
靺鞨、乌桓乃至百越都有自己的射雕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论起来他们比中原的神箭手还强一些。
就在昨日,魏危支着头,几日前所杀射雕手的弓就摆在地上,她慢慢讲明自己的计划。
——这些刺客要杀他们,却因为魏危先前杀射雕手一事,不敢分散行动。如今见到他们几人就要到达荥阳,必定焦躁狂怒。
所以魏危要陆临渊出去当诱敌的蜜罐。
镜湖宽阔,一览无余,四周又是广袤山林,很适合弓箭手伏击。
箭矢来去必定会暴露他们的方位,只要他们敢动手,魏危就有十成的把握分辨出他们躲藏的位置。
然后……
魏危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勾弦的手势,说不清是哪里,陆临渊耳旁仿佛真的传来一群鸟簌簌受惊飞起的声音。
因为魏危的霜雪刀太过惊艳,以至于没人想到她还会弓箭。
陆临渊有些好奇,便开口问了。魏危闻言眸中华光一闪。
——魏危的箭术是朱虞长老手把手教她的。
当年,魏海棠早逝,留下只有刚刚出生的魏危。百越几大部落蠢蠢欲动,对巫祝的位置虎视眈眈。
而朱虞长老护着襁褓之中的魏危,持弓立于巫祝位置之前,脚下是被她一箭精准射杀的狂徒尸体。
数十年前,魏海棠也曾这样护着她提刀逆行,力排众议赦免她弑父的罪名,让她登上朱虞长老之位。
百越有人说她杀心过重,终逢其咎,不得好死。
魏海棠却支着头,听着下面的人陈述,眯起眼睛,将手中酒盏放下来:“如此说来,她只是杀了她母亲的死生仇人而已,按照百越以牙还牙的规矩,有什么不对?”
中间似乎有人辩驳了一句,魏海棠却淡淡笑道:“这个人是她的谁又有什么要紧,长老,你这是入魔障了。”
朱虞长老始终记得魏海棠用霜雪刀砍断她身上枷锁的那一天。
魏海棠轻描淡写地将她从阴诡地狱里提了出来,她仰头见到了一缕天光,刺破迷障朝她奔来。
从此,她一路追寻着魏海棠的脚步,将她奉上了神坛。
粉红氤氲的树下,魏海棠端着一海碗的女儿红,眉眼似乎也沾上了醇厚的酒香,似笑非笑看着她。
“木槿,我把你救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影子的。”
毫无疑问,此生影响木槿最深、最刻骨的就是魏海棠。
但木槿当的是朱虞长老,不是天生欠着谁,要做谁的下属。也不是魏海棠做的是什么,她也要学什么。
魏海棠之于她,如树木生长的阳光。但她只是向着那个人,而不是要成为那个人。
明白这个道理后,木槿不再勉强学着用刀,转而按照少年的兴趣练起了弓箭。
一个人要学有所成,必须要付出无尽的汗水。木槿从跟着魏海棠的少年时期,到寻到自己出路的青年时光,无论春夏寒暑,她每日练箭到手指不能屈伸,却始终甘之若饴。
她与魏海棠一远一近,配合默契,如臂指使,曾经在千鸟崖合力杀了近百人的叛党。
……
……
直至魏海棠亡故后,木槿身为朱虞长老的时间缓下来。
日暮酒醒人已远,春去秋来,分离是如此之漫长。
不知过了多少年,箭矢射中百步之外的一枚鲜红的果子,木槿远远望着,那一刻,尾羽颤抖的铮鸣声越过漫长的时间扎入她的脑海。
层云尽染,落叶纷飞,枫叶满地,一支箭矢扎中了飘落的落叶,传来闷闷的爆破声,她似乎听见了魏海棠抿着酒,在后面赞叹的声音。
木槿回头,却只看见了缓缓放下长弓的魏危。
朱虞长老看着她,神色温柔,恍然从一场梦中醒来。
“我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魏危。”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
陆临渊听着魏危讲起她学箭的一些事情,对弓箭生出几分好奇,他掂量了一下射雕手弓箭的重量,试探拉开不知几石的弓弦。
魏危见此神情一凛:“别空放!”
陆临渊的动作一顿。
魏危从倚靠的石头上跳下来,上前握住陆临渊拉弓的手。
她的手修长有力,此刻身躯就贴在陆临渊的背上,掌心的温度包裹住他。陆临渊眼睫垂下一点,看了一眼魏危那近在咫尺的眼睛。
魏危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响起:“这是硬弓,空放容易爆弓,不仅伤弓还伤人,你别一下松开。”
陆临渊耳尖有一点点红色,却是低着头忍不住地无声笑起来,在魏危的引导下慢慢将弓弦放松。
魏危狐疑地看了一眼动作份外小心谨慎的陆临渊:“翻弓打死牛,你没有学过弓箭吗?”
“……”
陆临渊自然是练过其他兵器的,不过那也只是为了知己知彼,练个熟悉也就罢了,不至于迎敌时对对方兵器毫无了解。
但弓箭不同,目前为止,陆临渊还没有遇见过抄起长弓直接近身和他对打的。
陆临渊看一眼魏危手中的弓箭,虚心请教:“如果你教我,我可以从今天开始学。”
魏危也没听出什么来,只是低头又试了试硬弓,似乎真的在考虑教陆临渊学弓的可能性。
但是天赋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讲明白。
魏危想了想才开口:“我不怎么会教人。你若是有此目标,先前我在儒宗看见持春峰那位弓箭先生其实不错,回去了你可以找他。”
过了片刻,陆临渊移开目光:“魏危,我没什么目标。”
而且也不想回去。
**
清河与荥阳交界的密林中,魏危如同祭祀场上带着傩面的神女,在树林间来回穿梭,张弓搭箭,箭矢迅疾而射,驱邪化煞,镇守八方。
百越公认的射雕手只有一位,便是朱虞长老木槿。而魏危深得她的真传,箭术虽略逊于长老,但也绝非普通弓箭手可比。
远处的人已接连被射杀,他们不知道是魏危动的手,也不知道暗中丛林中有几人,下意识以为是对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请到了援兵。
他们是刺客,常年行走在暗中,此时难免有些慌乱,失了阵脚。
不远处,一人齐眉勒着一条银白色云纹的抹额,眉眼却深邃冷硬,衣锦夜行,一副天生富贵的模样。
他听到动静蓦地抬头望来,见湖边已经乱作一团,顿感不妙,虽表面不言,心中却已将那位首领男子骂了千百回,脚上轻点,一路用轻功至此,入目就是陆临渊那熟悉的身影。
他骤然想起什么,心跳仿佛停了一瞬,整张脸的面色都变了。
一双浅色的眸子烧起怒火,他骂了一句脏话,从混乱的十多人中找到为首的那位,直接一脚踹了上去。
首领男子本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以为是魏危他们杀上来了,弯刀出鞘一半,却直接被对方浑厚的掌风按了回去。
清亮的巴掌声响起,他一巴掌掀开了男子的面具,双目欲裂,叫他好好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谁叫你动手的?!”
左边脸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男子猛地瞪大双眸,认出了面前之人是谁,身体却跟不上反应,直到膝盖被他带来的人踢了一脚,直接跪在他面前。
“少……少主。”
被唤作少主的贺归之用冰冷的手掐住他脖颈,青筋暴起,一双眸子漆黑深沉,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谁让你动他们的。陆临渊在这里,那长生呢?”
首领男子昏头昏脑,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喃喃重复:“长生……”
贺归之又是焦灼又是震怒,不由骂道:“一群没眼睛的东西,你们追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当中还有二公子!”
说着一声怒吼:“都给我停下!”
弓箭还从下面射来,混战中,有人听到了这句命令,有人无暇顾及,还有人被一箭射杀。
贺归之深吸一口气,直接抓过一个弓箭手来,咄咄逼问这几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等到问到前一日他们还看见了那个病弱的公子被陆临渊背着,抓着那人衣领的手才松了松。
事关乔长生的性命,贺归之无暇顾及更多,一把松开弓箭手的衣襟,抬手叫跟来的人随他走。
首领男子直到现在才醒过神,从地上爬起来,一只膝盖磕在地上,拳抵地抬头:“可是主子说……”
贺归之猛地回头,那双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眸子冷冷盯着他,仿佛像在看一个死物。
“长生是我的弟弟,他要伤到一点点,你这条贱命,等不及见到你主子,就要死了。”
“……”
首领男子知道贺归之从不说假话,不由踉跄几下,心血逆流,跌坐在地。
**
还在湖边吸引箭矢的陆临渊最先察觉到不对,不由皱起眉头,远远瞧了魏危一眼。
——什么情况?
这些人怎么忽然停下了?
箭囊见底,魏危干脆扔下长弓。她一只手握上了霜雪刀柄,另一只手双指并拢,向前点了点,又比了一个抹脖的手势,最后大拇指向后一指。
——我去杀人了,你去乔长生那边。
陆临渊:“……”
**
山里风光烂漫,拂过的风卷起地上飘落的树叶,仿佛这山林变作一汪池水,泛起波澜。
魏危与陆临渊那边的动静上天入地,却丝毫不影响这里桃源般的宁静。
魏危与陆临渊将乔长生藏得很好,若不是贺归之驱使蛊虫寻到了乔长生身上带着药香囊,恐怕将整座山翻遍了,他也见不到自己弟弟一面。
贺归之找到乔长生时,他斜躺在洞中落叶上,肩后黑发垂散在脑后,眉眼如墨似画,呼吸绵长,还没有醒。
乔长生身上披着一件外袍,手炉温温的,搁在腋下暖着心脉。
关心则乱,贺归之见到乔长生的第一眼甚至先伸手探了他的鼻息,又熟稔地用手背贴上额头,另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腕把脉。
好在没有发热。
贺归之心下松了半口气,从衣襟里找到一瓶丸药,托起乔长生的后脑勺,用上了一点内力,紧紧盯着他咽下。
像是被动作惊醒,乔长生眉睫轻轻一颤,淡红的唇抿起。
贺归之再一次替乔长生把脉,确认他只是太累太困,所以睡着了,心中这才彻底舒了一口气。
心绪稍稍放松,贺归之打量四周环境,皱眉有些嫌弃这里配不上他的阿弟。
但当贺归之的目光触及乔长生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孔,眉宇还是松了松,握着薄薄皮肉裹着的那双手,无声叹息。
他想,这里远不如儒宗,陆临渊与那个女子看起来也没有好好照顾他,为何长生要吃这些苦,不愿意留在日月山庄呢?
贺归之低头凝视着许久没有见过面的乔长生,几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像是嗡鸣的钟声。
他一会想着,他要杀了那个下令追杀他们的男子。
一会又想,陆临渊与慕容家的女子为何会掺和进这件事?
“……”
思考的间隙,贺归之松开握着乔长生的手,正想帮乔长生挽起耳后垂下的碎发,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缓缓地眨了眨眼。
他转过身,后面是剑尖向下、负手而立的陆临渊。
**
何其巧合,这实在是与一年前在求己崖下的情形颠倒的一幕。
贺归之带着傩面,将自己面容遮得密密实实,洞中光线不明,照得那张狰狞冰冷的面具晦暗不明,连带着眼神也沉默下来。
而陆临渊玉冠白衣,如雪无垢的衣角被洞口风吹得猎猎作响,风骨天成,桃花眼自有一段君子风流,一扬眉便是青山挑尽。
不知为何,陆临渊并没有急着出手。
贺归之并不知道当初与自己交手的试剑石便是陆临渊,此时不愿意暴露身份,作势一掌拍向地上的乔长生。
陆临渊脚尖轻踮,如同瞬移一般出现在贺归之面前,香水海落地为屏障,贺归之去势顿止,转而收势*一掌拍向地面,在半空跃出弯月般的弧线,往洞口奔去!
陆临渊揽住乔长生的腰身,将他往里面挪了挪,接着蹬壁而起,直接飞身追来。
贺归之未料到陆临渊的轻功已臻化境,眼神一凛,只见对方纤薄的剑刃刺出,他也只能被迫抽出长刀,腾挪间与陆临渊过了十几招。
陆临渊招招飘忽轻灵,举重若轻,而贺归之出手却果断狠辣,招招犀利。
相较求己崖下,他的刀法更凌厉了不少。
陆临渊有些诧异于贺归之进步神速,贺归之也惊讶陆临渊这身诡谲的剑法。
儒宗到底是怎么养的弟子?见不得人的试剑石也罢了,陆临渊怎么也和他一般难缠!
贺归之与陆临渊两位都是江湖上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此时一个欲走,一个欲拦,双方变招极快,几十招飞快碰过,竟有些不相上下的意味。便是许知天与魏危打的那一回,同这场比起来也是逊色几分。
贺归之来不及思考,一招一式全是出自本能,香水海与长刀再一次相撞,短短一刻的僵持中,陆临渊剑后那双桃花眼微弯,倏而勾起似笑非笑的表情。
贺归之心下有异,下一秒,他听到上方传来弓弦之声,身子下意识一躲,却是一枚白羽箭钉进山壁,箭尾犹自颤抖。
他猛地抬头,却见远隔甚远的树上,那位在儒宗不显山不露水的慕容氏女子正握着一柄长弓,垂着眼睛平静看着他。
“……”
贺归之恼怒。
——那群废物!难道都死了吗?连一个女子都拦不住!
魏危轻轻跳了下来,她手中染血的长弓无声昭示着一个答案。
——是的,他们全死了。
事已至此,无论是杀陆临渊、还是带回乔长生都不可能了。贺归之不愿在这里纠缠,一双眸子发暗,屈指吹了声口哨,林后立马传来动静,又是一阵箭雨射来。
陆临渊与魏危本来也不想深追,等到霜雪刀与香水海将那些箭矢全部打落,四周树木簌簌,贺归之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陆临渊收剑入鞘,香水海发出震颤的剑鸣。
满地狼藉中,他与魏危无言对视一眼。
——贺归之。
乔长生同父异母的兄长,日月山庄的少主。
两人却是不约而同没有开口,等踏入洞中,外头这么大的动静,乔长生已经醒了。
**
乔长生脑袋钝重,一双黑眸怔怔地不知道望着哪里。
乔长生这些天并不是毫无意识,他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半梦半醒着,没有办法确定那些事是不是虚妄。
他的舌头抵了抵上颚,苦涩的药香萦绕,只觉十分茫然,心中空荡荡的。
“……”
直到半晌过去,那股熟悉的味道依旧在他唇齿间消散不去,乔长生才浑身一震。
周围寂静地一片落叶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乔长生却仿若被千言万语诘问。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发酸,垂放的双手控制不住地攥紧青衣。
陆临渊与贺归之交过手,魏危分辨得出贺归之的呼吸。
而乔长生面色惨白,他也知道是谁来过。
……唯有他的兄长,才会随身带着日月山庄为他配的、温养心脉的丸药。
第73章 竹海闻语
泽陵,漕船。
魏危醒的不算太早,船上来来往往的动静与细碎的说话声穿过木板,像是水在砂锅里闷闷地烧开,钻入耳中咕咚咚的响着。
从柔软的床榻上醒来,魏危找了一件宽松的淡青色衣袍换上。她其实睡不惯软榻,但这几日确实是太累了,难得能睡一场饱觉,也不挑剔。
此时换好衣袍,掀开床帘,推开靠边的那一面窗户。外头的阳光已亮堂堂地照亮山峦旷野,清新的水汽与人潮的喧闹扑面而来,清脆的鸟鸣化出一池春水。
“……”
已是初夏,眺望江面,泗水平静,薄雾微融。从荥阳一路向东,两岸青山起伏,一声低沉的号角声传来,上头传来帆布拉绳的动静,水面荡开一层一层的波澜,波涛回浪。
**
昨日晚上,他们三人终于赶到了泽陵。
路上大宛马循着魏危的气息追来,虽然瘦了些许,但重新遇见主人,马蹄兴奋地撅着脚底的土,鼻子喷洒出热息,来来回回不住地蹭着魏危的脖颈。
魏危贴着它,摸着它的已有些凌乱的鬃毛,低笑着夸了一句好孩子。
三人一马到码头,前往扬州的漕船正预备夜里开船,不少吃完饭看热闹的人来到江边,对着这巧夺天工的画舫漕船啧啧赞叹。
这船吃水很深,须得近百名船夫在船舱底下控制船桨,而上头一层又一层的楼宇挑着,如同博山炉,又以铁链勾连悬了满空的灯火,彻夜通明。江面一阵吹来,灯笼轻轻晃动,在夜里熠熠生辉。
江水阔远,天穹翻转,满江灯火如星河倒悬。
这艘船是慕容氏的手笔。
乌桓慕容天生富贵,未曾归顺中原之前就有不少族人经商。归顺之后,他们这些人背靠乌桓的矿山,心思又活络,南来北往的经营票号,最终成了中原排得上名号的一方富商。
因陆临渊几人看起来有些狼狈,漕船迎客的船保儿还想说现在上船恐怕没合适的位置,一直默不作声的乔长生却在船保儿开口前从怀中掏出银票来。
船保儿一摸银票,对着烛火看了一眼纹路,连忙收起,拱手叠声说自己有眼无珠,立马很有眼力见地牵走魏危手中大宛马,在暗中略眼一瞟,却是一匹俊美强壮的大宛马,更加不敢怠慢,叫人安排了三间上房。
先前在林中几天几夜,就算是大罗神仙也熬不住。上船后三人谁也没有提贺归之的事情,陆临渊更是不知为何皱着眉头,声音都低成了气音。
几人安安静静对付了几口饭,热水洗过澡,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
上了前往扬州的漕船,没有追杀、不用在林子里蜷缩着睡觉、不用换着人守夜——房里只有蓬松的像是龙须糖的棉被,桌上还摆着一叠绿豆做的玉露霜,配上薄荷加白檀末。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来,魏危给自己倒了一盏温茶,端起茶盏,看着窗外风景,慢慢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房门在此时被人敲响。
魏危打开房门,却是乔长生在外头。
他敲门的手蜷了蜷,向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魏姑娘。”
**
乔长生昨晚睡得很不踏实。
他自小身子不好,也曾在年少伤春悲秋,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觉得凭什么自己就要一碗一碗吃药,常人能做的事情他却做不得,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躺在床上。
每逢下雨落雪,乔长生浑身痛的如同针扎。如此千百回,七窍玲珑心也被绵密的针刺出血,生出不甘与无力的怨怼与茫然。
世上身子康健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他这样病弱呢?
外头下着大雪,窗外雪光照明大半间屋子。
贺归之听说了这件事,来他门前敲门,乔长生看着始终那道立在他屋外的绰约影子,还是叫人开门,让他兄长进来。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禁不住雪压的树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贺归之怕外头的寒气激着他,并没有到屏风里面,只是在外头解开大氅,慢慢烤着风雪的气息。
他开口唤他:“长生。”
因雪冷,乔长生裹着厚实的棉衣,脑袋也有些昏沉,为了刻意忽视身上的疼痛,他已经扰得无力回这声“长生”。
贺归之一边慢慢地等着,一边说起乔长生出生的时候的事情。
他的气息那么微弱,哭声也小,连接生的产婆也觉得他怕是活不下去。但贺归之不愿意放手,贺知途也不愿意放弃,早就预备叫来了全扬州的大夫,从阎王眼皮子底下挣下一条命来。
往后三岁,乔长生经常发烧,又不肯吃药,贺归之想尽办法,一会用撕开的小片馒头吸饱药汁,一会又逼着医师想法设法在药里加甘草与蜂蜜……
谈起这些事,贺归之并不觉得麻烦,反而笑了笑说,如今看到乔长生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已经是天之大幸了。
不知何时,贺归之来到他面前,递过一枝梅花。
那是日月山庄没有的双蝶绿萼梅,先前扬州一个花匠好容易才养了出来,小枝青绿,很是古朴典雅,乔长生一眼就很喜欢,可惜花匠不愿意卖,只好作罢。
但他的兄长还是设法给他折来了。
贺归之温和望着他,缓缓开口。
——长生,你想一想乔夫人,想一想父亲,你做着这些伤人又伤己的事情,他们也在你后面伤心啊。
乔长生低着头,他看着那枝梅花,愧疚淹没了他。
他这条命,是日月山庄上下小心翼翼看护着、活下来的。
所以哪怕是苟延残喘,哪怕是后来贺归之看管地过于小心,乔长生也始终努力活下去,从没怨过他的兄长。
“……魏危,我想起日月山庄的梅花。”
乔长生回忆那些与兄长点点滴滴的事情,喃喃开口。
“从前山庄里有许多虫子,有一次,一只毒虫咬了我常常入画的一只青背山雀,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被梅花掉落的花瓣淹没,我与兄长一起将它埋在了树下。”
“我那时伤心的很,兄长要给我找新的来,我不愿意。后来我的院子里再没有出现过一只虫子。”
乔长生的嗓子阻塞,心头血如刀剜,低下头控制不住的咳嗽着。
“可是——”
可是若是自己的兄长和追杀他们的刺客有关,这群刺客又和夏无疆有关联。那么,薛家那满门的人命就和贺归之有关系。
乔长生想起薛长吉临走时恭恭敬敬地喊他先生,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
乔长生这样的君子,心性坚不可摧,九死未悔,其实也很容易崩溃。
他们只会去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无论这件事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一条性命,他们也甘之如饴。
但若是发觉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对他们来说正如抽掉木塔上的主心骨,无论能战胜多少地震水淹,都抵不住这顷刻间的崩塌。
平日里的乔长生不会主动敲魏危的房门,更不会进魏危的房间。
他现在坐在这,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些猜想,他已在崩溃的边缘了。
**
乔长生低着头,自己手上快捏了一圈红印,听见对面魏危的声音。
“乔长生,若是把错处拉成一条长长的、无法窥见全貌的链子,在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环扣当中,人人都有一身过错。”
魏危的目光落在乔长生身上,她俯身按住乔长生的肩膀,好似有什么东西重新支撑起乔长生这病弱的躯壳。
魏危眼中印着江水波光,自成斑驳:“事情还没查明,就算贺归之当真和这些事有关系……”
乔长生忽然想起先前魏危安慰薛长吉的话来了,下意识接上一句:“错不在我?”
魏危抬眼看着他:“——他的错与你没有关系。”
乔长生闻言一怔,半晌,却是松开手指笑了笑。
“魏危,我真的有些羡慕你。”
魏危的身上有一些东西,正如那冲天而起的傩梭,能够飞向乔长生到不了地方。
一个浪头打过来,船晃了晃,乔长生下意识抓紧了桌角,却是脸一白,垂眸显出几分疲倦的神色来。
魏危想起先前乔长生在林子里发低烧的事情,皱着眉头站起来,想去看看船上有没有医师。
她打开门,只见陆临渊一身水气,正欲抬手敲门。
魏危:“……”
陆临渊:“……”
陆临渊应当是刚刚洗的澡,乌发被水染了似的,发尾的水珠还在往下坠,衣带松松垮垮的,连额发被打湿,眼下一片青色,说不出的可怜。
魏危扶了柔弱的陆临渊一把,问:“你怎么了?”
陆临渊手按着鼻梁,显得很无奈。
“魏危,我晕船。”
**
陆临渊这次还真不是装的。
清河山林里几天几夜没有休息好,加上这时的晕船,从来没有坐过船的他昨天半夜里吐了两回,一点觉都没睡到,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撅过去了。
原本定下要走水路,是因为乔长生身子不好,也不用魏危与陆临渊劳心劳心地驾车,能够舒坦一些。却没想到陆临渊晕船晕得厉害,寻常闻橘皮或是掐内关穴的法子都不管用。
魏危床上躺着一个头晕眼花的陆临渊,窗边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乔长生,好好一间屋子顿时成了伤兵营。
魏危问:“这能治吗?”
乔长生犹豫:“这……大约有些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魏危出身百越,乔长生出身扬州,两人坐在船上如履平地。
唯有陆临渊,此时半死不活躺着,睡又睡不着,晕又晕不过去,生鱼上岸——活受罪。
乔长生此时脸色比陆临渊还好看些,他踌躇:“要不,等下一个码头下船吧?”
陆临渊短暂地睁开眼睛:“算了,忍一忍就过……”
说着一皱眉。
他又想吐了。
**
魏危当真在船上找到了一个医师。
医师年纪不过二十,神清骨秀,后面跟着一个药童。
他背上背着一个高高的竹制背篓,腰上挎着药囊,在门槛处还撞了一下,被魏危扶了一把,医师擦了擦汗,连忙称谢。
放下竹制背篓,医师长舒一口气,朝几人长长作揖。
“我姓陆,字闻语。几位既然信任我,我自当尽力为之。”
陆闻语从桐州出来,因为年纪轻轻,遇见许多觉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人。加之陆闻语是个医痴,除了医术,别的什么都不会,有人讳疾忌医,听不得陆闻语直言自己的病症,被扫地出门也是寻常。
因此魏危在人群里瞅见一个医师模样的人,找上他时,陆闻语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欣喜。
乔长生站起回礼,陆临渊也挣扎着蠕动了一下。
陆闻语连忙叫陆临渊躺着,调息坐下来,先问乔长生病情如何。
乔长生顿了顿,在几人面前,也没有避讳。他慢慢说起胎中不足的事情,又说起这些年身子如何调理,如何服药,先前的医师又是如何说的。
其中千万般苦楚不为人道,乔长生却像是说着旁人的事情。
陆闻语接过乔长生的药方,凝神细细看了一遍,先是赞叹,接着从背篓里拿出一个手枕来,说是要把一遍脉才有把握。
搭上手腕,小片刻的时间过去,陆闻语狐疑开口:“这,公子虽然有些眩晕之症,但身子壮得像是头牛,并无任何不妥啊。”
陆临渊微笑:“大夫,你按错人了。”
“……”
陆闻语闻言汗都要下来了,连忙擦了擦额头。
“对不住对不住——”
魏危:“……”
这人真的靠谱吗?
**
陆闻语搭上乔长生的脉,慢慢皱起眉头。
他拿出银针来,揉捏着刺入乔长生的几个穴位,药童摆了个沙漏在桌子上。
他又问了乔长生一些问题。
陆闻语显然真是有几分本事,有些事情乔长生没有提起,他却分毫不差地问出来。乔长生眸中显出几分亮色,瞧见了自己恢复常人体质的希望,不由往前倾了倾,陆闻语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生怕错漏。
不一会,沙漏见底,陆闻语抽出颤巍巍银针来,对着窗外亮堂堂的光看了许久。
不知为何,乔长生居然有些紧张。
陆闻语伸手,一旁的药童递过一块帕子,他低头擦了擦。
半晌,他才开口:“公子这胎中不足,应该是有人下药导致的。”
“……”
一旁的魏危闻言抬起头。
就连陆临渊也睁开眼睛。
魏危先前用百越法子探过乔长生的脉,和陆闻语是一样的看法,只是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毒药。
陆闻语蹙眉思量许久,显然自己也不太确定。
“时间太久了,我也不好下定论,只知道这是热毒。公子的身子骨从胞胎里就毁了,实在不能大好。以我之能,也能在这方子上调整些许,让公子以后雪后雨前更松快一些。”
说着就要磨墨写药方。
但乔长生张了张口,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一张药方上。
他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身体微微有点颤抖,喘着气开口。
“药?”
陆闻语提起笔来,倒是没有太在意这些:“——或者是毒。药毒本就是一家,存乎一心而已。”
乔长生表情似乎还算平静,但衣袖下的双手却在轻轻颤抖。
“先生可知我这到底是什么毒?最有可能的那一种就可以,我知道我这身子没有调养健全的可能,只是……”
——他只是想问个明白。
陆闻语龙飞凤舞写完药方,搁下笔想了想。
“《本草纲目》有载,胎动,母欲死,子尚活。用水银、丹砂各半两,合研匀,加牛膝半两,水五大碗,煎汁。吃药时,还吃半茶匙蜂蜜。若胎死腹中。用水银二两,令产妇吞服,殆胎立出。”
“公子是热毒,加上是怀孕时被下药,依我看,倒是有些像水银。”
“……”
陆闻语将修好的药方递过去,乔长生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怔怔地看着,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
陆临渊是晕船,相比较而言就简单许多。
陆闻语收起手枕:“晕船不好根治,这位公子若是还晕的厉害,可以到外边走一走,不要吃太多东西。口中压着一片里木,会好些。”
他给陆临渊扎了几针,又揉了几个穴位,陆临渊立时松快许多。虽然还是头晕目眩,但起码能扶着床栏坐起来了。
陆闻语问:“现在感觉如何?”
陆临渊闭目,实在是倦极了:“有些头晕。”
陆闻语顿了顿,大胆开口:“其实我通读先辈著作,钻研许久,有一彻底根治的妙计。只要以利斧劈开头颅,取出其中风涎……”
陆临渊睁开眼睛:“头晕砍头?”
**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都已诊治完,药童帮着陆闻语收拾背篓。
陆闻语嘱咐:“若是还有不好,可以随时来找我,这几日我都在船上。”
乔长生还有些恍惚,破天荒地没有说话。魏危就在一旁躺尸的陆临渊钱袋里翻了翻,找出一块银锭子。
陆闻语只瞧了一眼,直说实在是太多了,只肯收下一半。
临走时,他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看几位似乎是行走江湖的侠客,又很是面善,想向几位打听一个人。”
魏危问:“谁?”
陆闻语:“陆长清。”
没听说过。
见魏危面露疑惑之色,陆闻语连忙拿出一幅画像来:“此人确实声名不显,但几位大约听说过桐州陆氏,竹海医仙陆月沉正是我家上一任家主。陆长清是他的儿子,也是我的长辈。”
“我家是杏林世家,又常年隐居桐州竹海。陆长清天资聪颖,本要继承陆家主的医术,但……唉,他后来偷偷出去,学了长剑。”
陆闻语叹气,眉目中显出一抹痛色。
“侠以武犯禁,向来为家中长辈不喜。陆家主见惯了因刀剑无眼而枉送性命之人,二十多年前,她与陆长清争执一晚,不惜家法处置,却还是不能违拗他的心意。第二天早上,陆长清带走了自己在陆家的名册,此后再没有音讯。”
人事音书漫寂寥。
陆闻语苦笑:“家主已经老了,她将家主之位传给我,不再操心家事。但我知道,她一直念着陆长清。”
竹海医仙陆月沉已年逾六十,忧愁常相半,只想再见自己的孩子一面。
陆闻语从隐居的桐州竹海出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纵然是大海捞针,纵然二十多年过去,他也要咬牙尝试一回。
**
画上之人还是少年模样,似乎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他在陆月沉的心中还是一点没变。
仔细瞧着,却和陆临渊的眉眼有三分相像。
陆临渊盯着那副画像良久,忽然低低笑起来。
他望向着陆闻语那双干净的眼睛,问他:“既然是陆长清主动抛弃的陆家,你们为何还要这样执着地找他?”
陆闻语一愣,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般喃喃开口。
“……血脉相连,如何能简单放弃呢?”
“无论他认不认,桐州的竹海还是他的家。”
“家里还有人在等他回来。”
第74章 春风十里
此后小半个月,画舫上风平浪静。
因为乔长生先前的银票,船保儿都是有眼力见的人,来房间敲门开门都是闭目不见似的,只将恭恭敬敬将饭菜放在桌上,出去时还掩了门。
只是在后厨来来往往时候,几个人凑在一块低声嚼舌根。
“天字上房先后进去了两个俊俏的男子,看上去身子都不好。后来不知为何还请了一位医师进去,不知道里头在做什么。”
“刚刚我去送饭,一个公子都累晕了,正趴在那姑娘膝头上睡觉呢!”
……
……
天字上房,临窗。
船保儿口中“累晕”的陆临渊动了动,睡眼惺忪地探出一个脑袋。
“吃饭了?”
船上的饭菜不错,今日烧的是乌梅黄花鱼、一小锅芳香浓郁老鸭汤,还有一叠清爽的野蔬,主食是肉丝鸡蛋浇的黄米饭。
魏危在桌上点平筷子,问他:“你想吃么?”
陆临渊看了一眼,倾斜着身子慢慢靠回去,头闷在软枕里,雪白宽松的衣袍也不甚在意地敞开了些许。
“让我再睡一会,魏危。”
这几日陆临渊都在这里。
纵然陆闻语妙手回春,也治不了晕船之症。陆临渊被他扎了几针下去,虽然不至于像第一天那般吐得厉害,但也着实难受。
陆闻语后来又来了一回,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只道公子不如睡一觉,梦里不晕,也就好些。
陆临渊眼冒金星,睁着眼睛看着床上头的木梁,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该咽气。
只在魏危床上,闻着柔软被褥里留下的一点点夜息香气还好一些。
再到后来,不知是怎么的,陆临渊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头枕着靠枕,过于疲惫的他昏昏沉沉靠了魏危的肩膀上。
靠近窗棂,阳光正好,吹面不寒的江风扑面而来,潮水声如梦中叮咛。
因为靠肩不方便,魏危扶着陆临渊的脑袋,让他睡在了自己的膝上
一声仿佛从灵魂深处响起的喟叹,陆临渊心脏砰砰跳动,耳畔水声缠绵不绝,而近在咫尺的夜息香如同轻柔的一双手,插入他的发间抚慰着他的灵魂。
陆临渊很满足地闭着眼睛,忍不住紧贴着魏危细微磨蹭着。下一刻,他从无尽的眩晕与困倦中摆脱出来,终于沉沉睡去。
**
一连十几日,陆临渊都在魏危这里。
魏危没什么意见,而乔长生这几天魂不守舍,一直呆在自己房间里,没看见也就没意见。
陆临渊睡相很好,一双眼睛闷在枕头里遮光,只露出高挺鼻梁,与鼻梁下微红的嘴唇。
偶尔,陆临渊也会睡梦里抱着她的腰。
刀客的腰身精干瘦削,肌肉线条流畅而不夸张,陆临渊两只手可以环着抱过来。船上遇到浪头,他在无意识间搂得越来越紧,弓着身子往魏危怀里靠,好似有什么扼住他的咽喉,他要抓住些什么才安心。
魏危有时在靠窗旁看书,有时被圈地紧了,她低下头看一眼睡梦中的陆临渊,揉一揉他的脑袋,他就会和松一口气一样,慢慢地放松肩背。
魏危眯起眼睛。
名满天下的儒宗掌门弟子就这么乖巧的睡在她的膝上,垂眸就是被白色衣襟衬的如玉般的脖颈,只要指尖从这里探下去,在第二节骨头处稍稍用力,就会死。
魏危对掌控他人生死的事情并不沉迷,但不知为何,她此时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有趣感。
陆临渊睡着了,滴水不漏面容在这个时候显出几分少年的青涩,她垂着眼睛看着,那种感觉,就像是越过许多年,透过这幅温润如玉的皮囊,看见那个尚且没有成为试剑石的陆临渊。
飘荡在江上的浮云仿佛停滞,群山连绵起伏,吹来的风卷起魏危耳旁几缕乱发。
一本书摊开,盖住脸,她也睡着了。
**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画舫靠岸,几人终于到了扬州。
重新踏上宽阔土地的感觉格外好。陆临渊料想,当年灰头土脸从北边被洪水赶来的中原先祖踏上这块土地时,或许也是这样感慨的心情。
“……”
下船时,陆闻语与他们魏危又一次遇见,便顺手告别。
见陆闻语背着那么多东西,而身边只带着一个药童。乔长生迟疑了一下,问他要去哪里,他可以叫人送他一程。
陆闻语往上掂了掂竹制背篓:“不用不用,我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演武大会那边。”
魏危歪了歪了头:“你要参加演武大会?”
陆闻语不好意思地挠头:“我的功夫自然不能与各位江湖高手比。但演武大会几乎集尽天下豪杰,这些人中说不定曾经有人见过陆长清。就算没人见过,我想借着这次机会叫他知道,陆家还在找他。”
日光煦煦,落在少年眉梢之间。陆闻语朝他们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人流中,继续找那个不知去向的人。
最后那句话吹散在风中。
“若你们有陆长清的消息,直接传到桐州竹海就好!”
**
昔年有人狂言,愿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扬州多水,水道纵横,建筑多为白墙黛瓦青石板。每逢桃花盛开的季节,扬州大大小小的巷子飘满落花,勾栏瓦肆无所不有,游人如织,春风十里。
如今桃花已谢,栀子悄然开放。每五年一次的演武大会将至,扬州更是张灯结彩,行人过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扬州,花星楼。
半窗花色半窗天,纵然是白日,这里依旧奢华靡丽地点着灯。
进了楼内,灯火通明,如入隔世仙境,穿红着绿的美人拿着轻巧的团扇遮住嘴角,如执花枝,摇着扇子传来颤颤然的娇俏声音。
从上盘旋而下木质阶梯,中间立着圆台,几个抱着琵琶的美人带着面帘低眉顺目,嘈嘈切切错杂弹,灵巧的手腕上下浮动。
酒食之欢娱,烟花之缭乱,便是铁石心肠,逢此眼角眉梢,也如春风入怀成冰释。
楼内厢房内,兽耳鎏金香炉里飘出阵阵淡淡的芳香,浸润整个房间。
房间中间是用一整块洁白如玉的云石铺就的台子,房顶系着绸缎落下来,日光的反光照在人脸上,促狭似的斑点晃来晃去。
只见一位美人手掣寒剑,云裾轻曳锦靴起,去如飞鸟来如霆。随着琵琶声身如飞燕轻巧,执剑而舞。凌波鸾靴踏在云石台上,带起一阵阵香风,环铃作响,犹如碎玉。
“春光早去,绛雪桐花争艳,明眸皓齿生研。年华如水,绿叶成荫,楼台桃花开遍,一片闲情空恋。只羡鸳鸯不羡仙,相期毋负此良缘。”
女子唱完,和音的琵琶停顿了一下,接着缓缓地勾了几个音,像是散漫的游乐,让人放下心神,几乎是瞬间,弦音又一扫,好像大门一下子敞开,寒风扑面而来,猛地让人一激灵!
一位少年让一群人簇拥着,闻声几分不羁地抬起眼睛,叫了一声好。
弹琵琶的美人按了按玉葱般的手指,笑起来:“慕容公子说好,那就是真的好了。”
慕容星雨裹在黑色衣袍下的身姿修长,眼尾懒洋洋地上扬,衬得眼尾那颗朱红色小痣灼灼,给那张少年的脸平添了几分含笑的风韵。
“琵琶不错,舞剑也不错,只是这词不好,脂粉气太重。”
说着就开始煞有其事品评这几样东西该如何修改,显然浸润勾栏已久,于此道上炉火纯青。
**
慕容星雨,如今江湖排行榜上第五的高手,手中同尘剑曾经力挫许知天的有缺重剑,在五年前的演武大会上一战成名。
乌桓慕容受过中原皇帝的封赏,贵不可言。作为慕容氏的少主,慕容星雨脾气却很好,一点都没有开阳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们会有的眼高于顶的做派。
坊间传言,比起慕容公子的剑术,更叫人赞叹的是他鉴人赏曲的本事。若得他半分指点,便能在勾栏瓦肆中脱颖而出,青云直上。
十几个漂亮的姑娘公子围拢在慕容星雨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热闹开口。
“慕容公子今日来我们花星楼,一定要指点我的本事。”
慕容星雨忙里偷闲喝了一口热茶,有些飘飘然:“都是别人抬举的,哪里那么厉害。”
说*着高高兴兴坐在软榻上,姿态慵懒,翘着腿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时不时开口指点,吹拉弹唱无一不晓,精通百家,甚至对一旁伸过来的纤纤玉指上的花卉也颇有心得。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慕容星雨下意识就觉得这是哪个急切又木讷的美人不好意思,只能以这种隐晦的方式与自己搭上话,不由眉头一松。
他抬手搭上了“美人”的手,眼神顿时有些困惑,但是很快自圆其说过去了。
“呃,这位美人的手粗糙了些,不过不要紧。美人之美,不在皮相,让我瞧瞧美人的形貌与才能……”
一个声音从上面传来,冲淡了室内的脂粉香气。
“慕容星雨,好久不见。”
“……”
慕容星雨觉得这声音有些诡异的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他下意识抬起头,却看见陆临渊垂首低眸,一双桃花眼透亮,似笑非笑瞧着他。
“咳!”
一口茶顿时被慕容星雨喷了出来。
陆临渊面如冠玉,淡然自若,若不是腰间长剑冷冷,那股不近人情的气息过于明显,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郎。
“陆……陆临渊?”
慕容星雨瞪圆双眼,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似乎绝无可能出现在花星楼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你终于还是被逐出师门了?!”
第75章 慕容星雨
时值五月,正是茉莉花盛开的时候。
花星楼暖香浓郁,慕容星雨手边就摆着一盆茉莉,花苞洁白,香气缭绕浮动。
花星楼上房内闲杂人等都离开了,桌前摆着扬州三白、松鼠鳜鱼等江鲜,还有面对面的两盏清茶。
慕容星雨此人,会围棋、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集风流之大成,声名在外。
如此富贵,四下无人时,他却摊在榻上叹气:“难啊,天天这样不务正业,也是很累人的。”
陆临渊掀起眼皮看他:“我瞧着你倒是乐在其中。”
慕容星雨呀了一声:“其中辛苦自不能为外人道也。”
乌桓慕容一族对天下大势有着相当准确的直觉。
许多年前,他们判断出自己处境尴尬,与西边的百越一衣带水,对中原成掎角之势。
百越是硬骨头,又有三千深山做屏障,中原未必会动她们,却极有可能拿他们开刀。
当年的慕容氏先祖干脆举族归顺中原,献上乌桓矿山,换得免死金牌,受封时又急流勇退,一代一代绝不沾染官场之事。
慕容星雨愁眉苦脸:“这么多年可憋死我了,族中长辈恨不得叫我装成傻子,叫我不学无术还不够,还要整日听曲插科,叫人人以为我就是个草包。若不是儒宗出了个你锋芒在外,我连这江湖第五都不能得——对了,你还没回我,你真的被逐出师门了啊?”
陆临渊忍不住挑眉:“你为何会这样想?”
慕容星雨直起脊背:“你若不是被逐出师门,为何会来扬州?”
陆临渊实在有些好奇慕容星雨的脑回路:“我为什么不能来扬州?”
慕容星雨闻言有些尴尬,眼神闪烁道:“呃,你先前不是儒宗的那个什么。徐潜山肯不肯放你出山门是一回事,再说就算你真的能出来,儒宗又不参与江湖排行,你总不是挑着演武大会这个时候来扬州欣赏风景吧?”
若干年前,慕容星雨在被告知试剑石就是陆临渊之后,在儒宗呆了整整小半年,生怕陆临渊骗自己,又生怕儒宗还会为此对他下手。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脾气虽然差了十万八千里,慕容星雨倒成了陆临渊的第一个朋友。
——陆临渊也是第一次知道,拥有一个朋友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陆临渊:“我并没有被逐出儒宗,我来扬州是来找你的。”
慕容星雨闻言顿了一下,唏嘘开口。
“……兄弟,你不用骗我,我们慕容家不至于差你一口饭吃。”
他生怕陆临渊感觉不到自己的诚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自顾自开口宽慰。
“为了我这种话我听得高兴,但实在不必。我从前以为你会在儒宗孤独终老……除非你这次出门是为了追你这辈子求而不得的姑娘,否则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出青城?”
慕容星雨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说得又妥帖又令人感动,但不知道为何,陆临渊非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有人推门进来。
屋内琉璃灯流光溢彩,照出她如竹般挺拔的身形,魏危一双睫毛浓密的眸子垂着,仿佛在暴雨中收伞,冰凉雨水从屋檐滴落,晕开满目惊艳。
魏危只是跨门槛进门而已,便已叫人不由自主将视线停驻。慕容星雨自觉也算阅尽千帆,花星楼这些美人靡丽动人,却无一人有这样深远的风韵。
他不由吃惊脱口而出:“还真有姑娘?!”
陆临渊:“……”
**
陆临渊简单介绍了名姓,魏危点头与慕容星雨见过,一撩衣摆落座。
陆临渊给她倒茶,轻声问她:“如何?”
魏危:“乔长生要回日月山庄,我刚刚把他送到山庄外头。”
陆临渊微蹙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魏危拿起茶盏:“还有一件事。”
陆临渊听着。
魏危:“几天前贺归之回来了,他已报名参加这次的演武大会。”
陆临渊顿了顿:“日月山庄不是不参与江湖排名吗?”
魏危点点桌子:“谁知道?”
被冷落的慕容星雨快活的一手一个,揽住魏危与陆临渊的肩膀,自来熟开口:“你们说什么呢?怎么不和我亲香亲香。”
陆临渊被他带地一沉,不由微笑:“慕容公子今日观赏了这么多表演,居然还有这样活泼的精力。”
慕容星雨哎呀一声:“美人即为天下珍宝,看一眼就觉得心下畅快。说来奇怪,不知为何,我见到魏姑娘的一刻,才觉得今日刚刚开始。”
“……”
陆临渊挪开慕容星雨的手。
“慕容星雨,不要逼我揍你。”
他觉得自己对这人已很宽容。
慕容星雨眼睛在陆临渊与魏危两人之间打量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放下手,倒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于是坐下一耸肩。
“我就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怕是应允了魏姑娘什么事,把我当做人情送了。不过只要我能做到,必会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前半句说的是陆临渊,后半句视线就拐到魏危脸上了。
魏危从袖中取出一封帖子,慕容星雨接过,打开三折,不自觉念出上面名姓。
“持春峰主梁祈春、儒宗掌门徐潜山、有缺剑主许知天、回马枪云胧秋……嗯?魏姑娘认识这么多江湖高手啊?”
魏危点头:“打过。”
慕容星雨一愣:“啊?”
魏危言简意赅:“差你。”
坐在一边的陆临渊按着茶盖笑出了声。
茉莉沁人心脾的香气中,魏危缓缓开口。
“久闻慕容公子的大名,此来扬州,愿与一战。”
脂粉堆里,忽然现出一线冷光。
“刀名霜雪,请战同尘剑。”
**
慕容星雨一脸懵地站在了空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忽然就要和美人打架了?
陆临渊在一旁懒散看着:“慕容公子刚刚还夸下海口,说只要自己能做到,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容星雨狐疑:“陆临渊,我听着你怎么有几分幸灾乐祸?”
陆临渊点头:“确实如此。”
慕容星雨:“……”
见对面的魏危神色平静地抽出霜雪刀,慕容星雨又看了一眼毫无阻止之意的陆临渊,难以置信开口:“这真打啊?我虽然看起来是草包,但好歹也是江湖第五啊!”
陆临渊闻言挑眉。
魏危瞧着他,没有开口,仍然维持着刀尖向下的姿态。
几息过去,风吹过树木,沙沙作响。
慕容星雨那含笑轻松的神色慢慢收敛了一些,仿佛又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露出几分风流皮囊下的落拓。
他缓缓开口:“既然是请教,那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刀剑无眼,请美人小心了。”
慕容星雨抽出同尘剑,他手中剑竟如一块琉璃,涟漪般半透明,恍若美人眼波流转,只有桐州才有的阴琉璃矿才能打造而出。
若在旁人手中,必然被怀疑此剑华而不实,但在慕容星雨手里,却是如为他贴身打造一般合适。
同尘剑为徐州姜夫人所锻,取和其光、同其尘之意,而慕容星雨所修心法,脱胎换骨于乌桓,名为“含光”。
如不是出身慕容,慕容星雨这自创心法的本事能在外头开山立宗。
慕容星雨话音刚落,骤然间,魏危霜雪刀光起,势如大江,当即就劈向慕容星雨的身影,然而手中霜雪刀却无任何阻碍,眼前残影一闪,竟是扑了一个空!
慕容星雨手持同尘,恰似折梅一支,剑身流光溢彩,仿佛美人微漾的目光,缥缈不可捉摸,眨眼间就到了魏危霜雪刀三尺之外。
魏危眸色一深,握刀的手微动,没有太多迟疑,当即提起霜雪刀,挥刀追上。
场上顿时卷起落花如雪,魏危的长刀大开大合,内力锋利如刀,而慕容星雨运起含光,凭借脚下精妙步法,与魏危见招拆招。
场上一人刀风如大江东去、磅礴汹涌,一人剑影如雪中暗香、缠绵悠长,竟然叫人分不出上下!
就连观战的陆临渊也不由眯起眼睛。
同尘剑光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实在是了不得的剑法。
**
慕容星雨如今江湖第五的排名,不是他仅能止步于此,而是他特意守在这里的。
含光心法,不求胜,只求平。
银碗盛雪,明月藏鹭。若说魏危是遇强则强,那么慕容星雨就是江湖上少见的遇弱则弱。
演武大会上那些力刚于猛的江湖高手无一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如云绵软的衣袖,拼尽全力却抓不住他分毫。
慕容星雨心中沉静,同尘剑细水长流,长臂一展,如菩提送叶,正是一招穿刺的虚招,却不妨与魏危反手一掌,手中霜雪刀骤然变招相撞,转向对方背后上三路。
慕容星雨没料到这么间不容发的间隙她都敢变招,即刻背剑错开,重逾千斤的力道顿时震得半边臂膀发麻。
“!”
这一刀差点没叫慕容星雨魂魄出窍。
慕容星雨心下泛起一丝异样,立马剑尖点地借势退后,旋身挪步蜻蜓点水,轻功显然已到已臻化境。
铮的一声,魏危一刀刺出,切金碎玉的凌厉刀气便是如天降一掌,铺天盖地而来。
慕容星雨叫这招式一惊,仰身卸力,同尘剑以极快的速度绞起成圆——然而这招能在演武大会上拦住许知天的有缺重剑,竟然没法阻拦魏危的霜雪刀。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长剑微荡,心知此番不能硬碰硬,又是一招长亭折柳,一臂舒展,同尘剑点在霜雪刀尖,弯成一轮新月,而自己借力一跃而起,长袍被灌注磅礴内力,迎风招展,如仙人俯身指路!
然而慕容星雨潇洒的身姿还没来得及维持两息,忽然觉得自己身一沉,有一道力道抓住了他,他不可置信,却连看向下方的时间都没有,整个人正如池中水藻缠紧,被猛地拉向池底!
咚的一声,重物落地。是魏危单手拽住慕容星雨的脚踝,将仙人从天上拽了下来!
陆临渊见此忍不住一挑眉:“嚯。”
慕容星雨听见这动静,扫向一旁看热闹的陆临渊:“你嚯什么???”
陆临渊笑了:“觉得你运气格外好。”
事已至此,其实慕容星雨已输了魏危一招,何况近身与长刀作战并非他所长,一时间捉襟见肘,含光心破,剑法已出了破绽。
霜雪刀奔如雷霆,十几招过,又是一招力压泰山,气势逼人,慕容星雨下意识选择了后退。
然而他已退无可退。
刀剑相撞,内力顺着同尘剑刺入,慕容星雨只觉得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道传来,握剑的手指半晌无法弯曲,同尘剑几乎就要脱手而出。
慕容星雨倒退三步,同尘剑在地面上一撑,稳住身形。
失去了内力支撑的同尘剑光芒黯淡下来。
他抬起另一只手,很是丢脸地低下头。
“魏姑娘,我输了。”
**
因为切磋的动静太大,花星楼先前叫人清场,又因为切磋毁坏了一些东西,此时魏危去下边付账。
在室内调息的慕容星雨受到了陆临渊的无情嘲笑:“这就是江湖第五的本事,被打成狗屎了。”
“……”
慕容星雨发现陆临渊多年不见,这张嘴是越来越刻薄了。
难怪这么厉害,但凡功夫差一点,早被人蒙着麻袋拖到巷子里打死了。
慕容星雨生生忍下这一口气,忍气吞声开口。
“陆临渊,你从哪里找来的神仙?……你能不能和她说一说,打个商量?”
陆临渊看着他。
慕容星雨:“就说我的同尘剑闲雅潇洒,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裙屐风流之态。而魏姑娘雍容徘徊,隽朗都丽,俨如蜻蜓掠水,彩蝶穿花,让人眼前斗然一亮,然后我们——”
在陆临渊的眼神质疑下,慕容星雨越说越心虚:“然后我们就……就……呃,打了一个平手!”
陆临渊凉凉:“你能打成平手?”
慕容星雨嘴硬:“不可能吗?”
陆临渊微笑:“有些菜。”
慕容星雨:“……”
他默默抱紧了自己的同尘剑。
第76章 不在山水(修600)
几句插科打诨后,慕容星雨神色一敛,展扇遮住自己的脸,靠近压低了声音问陆临渊。
“你出山到底为了什么,儒宗难道出事了?”
瞧瞧这独属于慕容氏天生机敏的直觉。
——遇事有疑,儒宗出事。
陆临渊看他一眼,又移开眼睛,垂目淡淡开口。
“我出山是因为我有心上人了。”
慕容星雨捂住自己的额头,惊呼:“陆临渊,快送我去医馆。我好像被魏姑娘打出幻觉了,我居然听见你说你有心上人了!”
陆临渊:“……”
他现在觉得慕容星雨这人脑子可能真的有点毛病。
陆临渊顿了顿,似乎觉得和傻子讲话太累人,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面前茶盏上飘着的一枚绿芽。
茶叶在温水中打旋,徒劳地展开注定浸染的身躯,在浅绿的茶水中随波逐流。
陆临渊看着它,就像是像是看着这天下在红尘滚滚中挣扎的苦厄众生。
顷刻,红尘没顶,沉沦凡间。
过了片刻,四面安静,慕容星雨唇边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他张了张口。
“真的?”
陆临渊还是没有回答他。
慕容星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会让陆临渊动心,也不明白到底怎样的求而不得会让多年前所见那个死气沉沉的儒宗试剑石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甚至脑补出了一个妖孽魔头形象。
想象里,那女子拉着陆临渊的衣领,唇瓣贴在他的唇前,轻轻笑起来,却不肯真的吻他。
于是他这好兄弟就心甘情愿地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
兄弟情场受挫,落寞至极,慕容星雨决议不计前嫌,为他出谋划策。
略略问了几句这女子性格脾性,慕容星雨心中已有了这姑娘的大概形象。
他又问:“这女子对你如何?”
陆临渊淡淡:“六道众生,她对谁都一视同仁。”
慕容星雨仔细看了看陆临渊这张脸,有些唏嘘:“你、你这不太应该啊。罢了,万事开头难,她平日里喜欢什么?”
陆临渊便说了:“武艺。”
慕容星雨闻言精神一振,合起折扇在掌心一敲。
“以你的功夫,难道这还不是手拿把掐?”
他当即开始出馊主意,以扇做剑比划起来。
“你就借此机会贴身教学,使一套情意绵绵剑。她进你退,她攻你防,错身间,用你缠绵深情的眼睛看她……”
陆临渊面无表情:“她比我厉害。”
慕容星雨:“……”
一位能打过陆临渊的奇女子?
联想到先前的问题,所以陆临渊慕恋的那位女子,不仅性情刚烈、气势磅礡,还身材魁梧、武功奇高。
慕容星雨又惊又疑,舌根都硬了,问:“你说的真的是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吗??”
“……”
陆临渊懒得计较慕容星雨这不靠谱的脑子又想到了什么。
他没有看他,修长的手指从擦过茶盏,只是平静开口。
“是魏危。”
在烂漫的茉莉花香气中,他身后的楼宇显得那么遥远。
慕容星雨怔了下。
思路顿时开阔,慕容星雨想起了刚刚被魏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情状,几乎生出了钦佩的感慨。
“魏姑娘确实不是平常人。你求而不得,倒也正常。”
陆临渊手中的茶已经凉了,他掀起眼皮看了慕容星雨一眼。
慕容星雨其实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毕竟能看陆临渊破防的时候不多,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憋住了。
半晌之后,他搭着陆临渊的肩膀,神色若飞地安慰一句:“情爱而已,呃,须知万法皆空……”
魏危正在此时跨入门槛。
陆临渊的空与劫回来了。
**
慕容星雨止住话头,瞧着魏危坐下,先前他并没有过多看魏危的相貌,现在不由仔细打量着这让陆临渊变成痴男怨男的女子,心中啧啧称奇。
魏危挺鼻薄唇,神清骨秀,浑身上下有一种出奇的干净与利落,好个仙人之姿。
慕容星雨的好奇心太旺盛,这样长久盯着一个人几乎可以算作是无礼了。魏危还没表现出什么,陆临渊就拎起茶壶,抬手无情挡住了他的视线。
慕容星雨仰头一迭声开口:“哎哎哎,干什么呢?恼羞成怒了啊,你有本事自己追魏姑娘去,迁怒我一个柔弱的江湖第五算什么本事?”
“……”
陆临渊觉得自己对慕容星雨已足够有礼貌。
魏危解下霜雪刀搁在案上,慕容星雨连忙倾过身子给她倒茶,开始赞叹起刚刚那场比试的精妙之处。
慕容星雨口若悬河:“魏姑娘不晓得,上一届我也是打败过那位有缺重剑的!可恨今年他退隐江湖了,有些人总以为许知天是收了我慕容家的银子,最后一场送我成名……”
魏危一顿,问:“我听陆临渊说,上一届演武大会中你打到了第五的名次就不打了,为何?”
提起这件事,慕容星雨挑起细长的眉。
“姑娘有所不知,自古以来,单数比双数好听,还潇洒。江湖第五这名次,不出挑,又不叫人小觑。”
陆临渊放下茶壶,觑他一眼:“第九也是个吉利的数字。”
“诶,陆兄这就不懂了吧。”
慕容星雨展扇,言笑晏晏。
“末尾几个人压力太大,江湖第十那人三天两头地被人挑战。毕竟只要打败他就能摸上天下前十的门槛,谁不心动呢?”
“我不心动。”
魏危两指捻着转了转桌上的杯盏。
“我要打天下第一。”
势在必得,理所当然。
慕容星雨:“……”
他看了一眼他的好兄弟,陆临渊正以一种极其没有道理的眼神注视着魏危,好像并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完了,他兄弟这么些年被徐潜山试剑试成傻子了。
慕容星雨心中已为陆临渊点上三柱香,魏危似乎思考了什么,开口:“其实我有一事想与慕容公子相商。”
慕容星雨哎呀一声,心直口快:“不打不相识,朋友之间客气什么,魏姑娘请说。”
魏危抬眼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进那双始终含笑的眸子。
“法不传六耳,还望慕容公子叫人暂且离开。”
折扇一合,慕容星雨眸子微眯。
他虽是乌桓异族血统,却自小在中原长大,生得一副沾花惹草、为佳人一掷千金的世家纨绔皮相。只有唇角的笑意淡下来,眼尾那一颗朱红的小痣惑人,才显出一丝亦正亦邪的异域风情来。
片刻思索后,他抬起手,好似有什么影子退去,如暗潮悄然无声。
四周更加寂静,只有魏危那双眼睛始终平静无波。
“……”
慕容星雨不自觉挺了挺腰背,有一种见到族中长辈的错觉。
刚刚退下的人都是慕容氏暗中的影子,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魏姑娘却能片刻间就觉察到他们,大有当年素冠徐安期的水准了。
慕容星雨的折扇慢慢摇着,几乎是立马想到几个可能的人物,比如九重楼那个传闻中的楼主,或是儒宗掌门徐潜山他暗中生养的女儿,再不济,是开阳那边——
陆临渊像是听见了他在想什么,开口道:“魏危是百越巫祝。”
偌大的花星楼,安静得有些窒息。
慕容星雨的动作僵住了。
他坐在原地,内心哦豁一声。
慕容星雨望着面前两位活阎王,暗中叫苦,恨不得他妈没有给他生过这么一双机灵的耳朵。
他试探着开口:“……我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成吗?”
显然是不行的。
慕容星雨的手被陆临渊按在了桌上,半分也逃不开。
他觉得自己额角在跳。
陆临渊已入魏危彀中矣。此时花星楼中他以一对二,只怕凶多吉少。
慕容星雨警惕:“魏姑娘,我真的是个很脆弱的人。不必百越那些巫咸出手,你只要一碰我,就要跪在地上求着我不死了。”
魏危挑眉。
**
雕花窗户敞开,外头浮动着潮气,屋子里茶香氤氲。
桌上的茶炉中烧着金炭,壶中沸水发出嘶鸣,慕容星雨无言提起,为对面的魏危添满茶水。
两杯茶正飘着水汽,杯中茶叶聚散不定,青涩甘冽。
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唉。”
说实话,此时此刻,有些尴尬。
同为异族,乌桓慕容当年一声不吭转头投了中原,平心而论,他要是当年的百越巫祝,非得扎慕容先祖的小人不可。
他们与百越算不上仇人,但经此一事,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朋友。
“我以为魏姑娘是陆临渊的朋友,没想到你们给我挖了这么一个大坑。”
慕容星雨想至此,扇骨抵向额头,自我安慰了一番。
“大约是我与百越天生有缘……一年前,我回桐州家,却被银环蛇咬了一口,性命垂危,多亏了百越的草药才捡回来一条性命。族中始终找不到那位叛徒,长辈叫我就呆在扬州暂且回去。”
说着认认真真打量了魏危一番,喃喃:“真是奇了,百越首领这么长时间都不在住处,百越居然不会叛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临渊闻言眼睫一垂。
他不受控制地想到,魏危离开百越快一年多了,大约也到该回去的日子了。
魏危:“百越与乌桓不同,况且慕容公子远在扬州,桐州的生意依旧打理地明明白白,并不比百越差什么。”
慕容星雨苦笑自嘲道:“我年轻,虽为少主,但是能做主的事情远不如巫祝多。巫祝既然远道而来,不妨有话直说。”
屋内三人想的事情各不相同,只有鸟木静默,茉莉花香气随风而来,伴着魏危与慕容星雨的交谈声。
等一盏茶吃完,慕容星雨微微叹气,累得好像是仿佛在面对那些不威自怒的长辈。
他结束思考,下意识就要靠在椅背上,又想起魏危的身份,猛地一个挺直腰背。
陆临渊轻笑了一声。
慕容星雨:“……”
慕容星雨咳嗽几声才开口:“靺鞨一事事关重大,而我们慕容氏向来是墙头草随风倒,纵然巫祝大人这样与我交心,恐怕我作为少主也是有心而无力。”
魏危暂时没有开口,他略微有些紧张,正要说一些转圜妥帖的话,但对方在此时开口问他:“你呢?”
慕容星雨一愣。
魏危抬眸看他:“你是如何想的?”
慕容星雨一双狐狸眼因错愕而睁大,继而皱起眉。
“和光同尘,与世无争。可你并不认同,是么?”
魏危坐在清透的风前,微风拂起她鬓角的发丝。
她的眼神中没有不屑,也没有教诲,只是一种很自然的平静。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慕容星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明哲保身,臣奉于君’,向来是慕容氏的智慧。但对昔年的乌桓来说,归顺中原却是一场豪赌。”
“你修的含光心法,不求胜,只求平。可你若是不争胜,就没有平的可能。所谓胜负,只挂在他人一念之间。”
“你只要退一步,就会被逼到再退一步,最后到退无可退。就如你刚刚与我切磋的这一场,你的武功很不错,剑法本该锋锐无匹,却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与我争胜,所以只能败给我。”
江湖第五,含光平平。
慕容星雨在暗中日积月累,付出无数汗水,才有今日同尘剑主的名声,却因为明哲保身,用晦藏拙,被有些江湖人月旦品评,说他不过是靠着慕容一族的大山,收买江湖高手得来的名次。
他真的甘心吗?
他是如何想的呢?
族中长辈说他天资卓绝、七窍玲珑,所行所为都要为了大局,外人评论他风流浪子就风流浪子,草包就草包,那都是小人中伤,不值一提。
慕容星雨对这些恶意揣测早已习惯,但如今握着茶盏的指尖逐渐用力到发白。
……他原本觉得自己早已习惯。
魏危道:“百越当年虽然不免有些怨怼你们归顺中原的决定,但也赞叹于你们乌桓的胆量。”
“开阳昏庸,皇帝疑心。到今时今日,与你慕容先祖面临的选择并无太多分别,况且你们乌桓从来不是真无野心。”
花星楼下边云石铺就的台子上,正有几人吊嗓对戏。
“登台拜帅是韩信,那未央宫斩的是何人?”
“未央宫斩的是韩信,难道说文官他就不丧生?”
慕容星雨蹙着眉头,那风流公子的模样不见半分,隐于纨绔皮囊下的清隽沉静的气质终于真切起来。
他知道魏危没有说错。
乌桓并非没有野心,似慕容一族这样的存在,历代朝堂上有几个皇帝不忌惮。自古削藩释兵权的事情不少见,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君王,都会想着敲打的归顺异族。
有异族血脉这么一天在,他们不想做任人宰割的羔羊,就只能暗中维持自己的势力,而君王就等着名正言顺处置他们的一天。
阳谋如此,乌桓不得不入。
最终,慕容星雨缓缓吐气,神色显出几分真诚的歉意。
“魏姑娘,乌桓并非不知道开阳如今的情势,但这事太大了,我做不了主,需要与家中长辈商议。”
“但我可以以慕容少主的身份向巫祝许诺,若当真有这么一天,我会尽全力说服慕容一族。”
魏危也没想过三言两句就能获得乌桓的支持,倒也没有太过失望。为表诚意,慕容星雨与魏危交换了乌桓与百越的信物。慕容星雨端起茶盏,以茶代酒,与魏危碰了一杯。
此事暂定,慕容星雨心下稍定,却不妨魏危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有关我自己与慕容氏族。”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慕容星雨又绷住了:“……”
魏危缓缓开口:“我与日月山庄的贺归之有些过节,所以之后想借慕容氏的身份与他见面,不知慕容公子介不介意?”
在儒宗那回,魏危曾以慕容族人的身份试探过贺归之,贺归之一直以为她是乌桓前来儒宗求学的弟子。
慕容星雨如闻天籁之音,长舒一口气:“魏姑娘早说呢,小事一桩。放心,巫祝在中原之内都能以我慕容氏的名义活动,只要不是杀了皇帝,出什么事乌桓都能担着。”
**
魏危与陆临渊离开了花星楼。
扬州多雨,不知何时飘起了缠绵细雨,足底靴履踩上一片积水,水波荡开一圈涟漪。
魏危忽然想起,在百越密林的雨季中,也是这样的场景。
高楼之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折扇拢起,扇骨抵着慕容星雨的下颔。窗外树影摇晃,将他半个身子都遮掩住了。
日已西斜,他坐在滚滚红尘中,唱着词调。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第77章 江湖第一(修500)
雨晴风暖烟淡,小桃灼灼柳鬖鬖。
扬州昨夜下过一阵雨,今日风清日明,晴空如洗,行人如织。江湖上备受瞩目的演武大会终于开始了。
演武大会操办的地点就在扬州街上、鼓楼下方,一座聚水环台就是擂台。
四周占地虽然广,但能容纳的人不过百来人。除了要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部分前来观战的人只能挤在长街中,充*街塞陌,鸣鼓聒天。
因为挂着慕容氏的名号,魏危与陆临渊坐的都是上座,正下方对着比武的环台。
乔长生自然也来了。
自他回了日月山庄后,这还是他第一回出门。
他与魏危和陆临渊坐在一块,却是身形消瘦,骨节白青,捏着一壶西凤酒,时不时仰头喝一口,整个人像是一块将要熄灭的微弱炭火。
虽然只有几日的功夫,乍见人声喧闹,他神色恍惚,好像已过了好久。
放眼望去,下边的台面上放着一面大鼓,足足有一人多高。
魏危靠在鼓楼临街的栏杆上,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陆临渊与乔长生循声望去,拎着酒壶的乔长生先开口。
“那是花鼓。”
“扬州戏出名,其中最有名气一出叫‘彩云记’。戏文讲了一户富庶人家被府中觊觎家财的管家暗害,阖府被推入扬水中。家人在江中拼死托起女儿彩云,天上的天水娘娘见了于心不忍,折断一枝荷叶抛入水中搭救。”
“彩云逃出生天,而管家为避免事情败露,又见彩云貌美,生出了强娶的心思。彩云假意同意管家的要求,在大婚之日逃出,敲响鸣冤鼓。”
“正好钦差来此地,见事情蹊跷,免了杀威棒,开堂主审此案。彩云在堂上与管家一家舌战群儒、铿锵顿挫,词藻华丽,精彩万分。最后事情明了,管家被处死,家财归还彩云。”
“彩云记里最精彩的这一折就叫‘鸣冤’,开场就是彩云敲响鸣冤鼓。”
——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
青衣唱腔婉转,在台上泪涟涟。
——顷刻间父母兄弟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因为这出戏热闹又解气,每年扬州都会在年末集会请戏班开场一次。这花鼓一敲,便是和现在演武大会的场景差不多,全扬州人都挤到这里看戏。
**
大约是大鼓放在这不用白不用,演武大会敲鼓开场,后又有人系上红绸,而后摆了张香案,由扬州本地与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分别上香,再有一人高声念着“点到为止”“落水即败”之类的规矩。
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整整半个时辰,魏危支着头,垂眸看着下边,有些倦怠。
她为了观战,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却不想中原人做事向来叽叽歪歪,一个开场居然这般漫长。
乔长生神思恍惚,魏危紧盯擂台,三人中陆临渊最轻松,闲暇之余还下楼一趟,拎着食篮上来。
他问:“要不要尝一尝扬州的云吞?我问了,孙娘子家的最好吃。”
孙娘子家的云吞是扬州一绝。
面汤是提前一夜熬的骨头高汤,馅料加上了特制的卤汁。出锅时,先舀一大勺汤底倒入海碗打底,再倒入煮熟的云吞,加上芫荽或是葱花,最后浇上一勺热汤,鲜的很。
陆临渊拎了三碗上来,在四周一群同样起了个大早、睁着眼睛正襟危坐的人中,三人面不改色吃起了云吞。
乔长生舀了舀云吞,唇角漫上一点笑意:“你们若起得早,可以去三元楼吃早茶,他们家的灌汤包最好吃,从前我……”
像是忽然暂停,乔长生所有动作都顿住了。
就连那没有说完的半截话,也好似被截断般,消失在了风里。
乔长生唇角逐渐抿起,低头咽下云吞。
**
按照规矩,前来演武大会报名的人按照前一次江湖排名高低依次比试,若无名次,就要从第一天打起。
一连三日,扬州街上都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被挤得水泄不通。
第一天慕容星雨还声势浩大来了一回,听闻魏危在鼓楼上吃云吞,打了个响指,大张旗鼓叫人送了全扬州街上所有的小吃上来。
陆临渊:“……”
慕容星雨毫无察觉地揽住他的肩膀。
“坐在巫祝对面的小公子是日月山庄的乔长生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他也心悦魏姑娘!强龙不压地头蛇,好兄弟你放心,我给你壮声势,我的本事就是你的本事,比钱我慕容家就没输过谁!”
陆临渊觉得自己先前担心慕容星雨的状态实在是多虑。
他精神头简直好得过分了。
鼓楼上,魏危皱眉看着满桌子的菜,问:“你这个朋友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陆临渊微笑:“确实。但是有时太过离谱,反而生气不起来。”
一旁的乔长生闻声被逗笑了。
魏危与陆临渊都望向他。
乔长生触及两人转来的目光,眼里略显茫然之色。
陆临渊顿了顿,才开口:“乔长生,这几日你都没有笑过。”
乔长生一怔。
远处檐上有一只飞鸟簌簌飞起。
魏危与陆临渊的目光好似一汪泉水注视着他。乔长生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太沉重,不好言明,只能微微低着头。
他抚摸着手中的酒壶。
酒暖回肠,乔长生那双从来清澈晶亮的眼睛,此刻却多了几分晕染着浮红的复杂。
他连声音都低下来,咳嗽了一声,大约是在斟酌用词,最终只怅然开口。
“魏危、陆临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回日月山庄,本想询问自己的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贺归之自从报名了演武大会之后,就没有再回过山庄。
他的母亲乔青纨看出了他心中焦躁,轻轻拍着他埋入她膝上的脑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乔长生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又该怎么说出口呢?
他去问他的父亲贺知途,去找他的兄长贺归之,去翻阅这些年日月山庄往来的账本与记录……却可悲地发现山庄私底下确实有事情瞒着他,连父亲也不愿意讲明,只拍着他的肩膀,像是俯视着孱弱的鸟雀,叫他不要想太多。
乔长生把情字看得很重,但他没有办法蒙住自己的眼睛,违拗自己的本性,让自己忘记薛家的事,忘记清河的追杀。
他再不能做那个无忧无虑的日月山庄少公子。
乔长生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胸口,呛得他双眼湿润,日夜难安。
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贺归之这件事是你痛苦的原因,你得不到真相,所以始终不安。但贺归之就在扬州,他不可能一辈子不回日月山庄,他总有直面你的一天。”
魏危拉住他的手腕,声音缓缓,似山中冰雪,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那是你必然要知道的事情、得到的真相,所以你没有必要要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夜夜辗转不能眠。”
魏危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贺归之不愿意说,她会上门找他打到他开口为止。
“而且我们在这里。”
陆临渊站在魏危身后,五指并拢按住乔长生的肩膀。
有一种温热的力量从肩膀处传来,乔长生的眼眶里又热又冷。
半晌,他开口:“等这次演武大会结束,兄长一定会回日月山庄。”
“无论如何,我会去问明白。”
**
演武大会的第四天,比试到了最精彩的部分。
就在今日,擂台之上会决出这五年一次盛会的江湖前十。
魏危坐在鼓楼上,放眼望去,观战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场上大开大合,广袖注满内力,翩如云霞,在场之人皆是当世一流水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一不晓,着实令人惊叹。
有风吹来,铺面而来人群中隐隐躁动的气息与窃窃私语。
“你们猜今年谁会是江湖第一?”
“日月山庄那位贺公子势头很猛……慕容氏的少公子今年也没有守着第五的位置不动,似乎都有可能。”
“……”
街坊旁,一位年近六十的货郎老头抽了一口水烟,闻言磕了磕烟管,摇头叹气。
“这些人都是小儿科,你们是没见过几十年前的演武大会,那时候我第一次来扬州。”
“当年鹿山涯横空出世,在演武大会上一鸣惊人。与他同期成名的还有素冠徐安期、日月山庄贺知途,甚至百越那妖女巫祝也来了中原。如今的儒宗掌门徐潜山在这些人光芒下,不过是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你们现在若是去扬水边的观鹤楼,还能看到徐安期留在悬崖上的剑痕,至今再无一人能在同样的位置复刻出他的剑意。当年多少人惊叹于他的太玄剑,连当时演武大会的江湖第一也败在他手下。”
魏危听力过人,那些关于“命运”的惋惜与惊艳,都分毫不差的传入她的耳朵里。她抬眼望向那位老者,最终听见了一句“可惜了”。
世人爱听传奇故事,譬如徐安期,比如陆临渊。
如徐潜山那样大器晚成、厚积薄发的高手,在这些江湖人心中的地位就远不如天赋异禀、无出其右的少年。
徐安期太过耀眼,哪怕是生死不明,却始终有人念念不忘他当年的风采。
魏危忽然想起了那盏差点隐没在乡野中的供灯。
若按徐潜山与朱虞长老所言,当年的徐安期只是想隐居百越,与魏海棠相守,与自己的师弟告别。但他却终究以素冠的名声留于三叠峰名册、留于茫茫江湖。
这是中原江湖的荣幸,也是他的悲哀。
**
又过去半日,前十后边几位已决出,剩下几位无一不是江湖上本就有名的人物。
魏危立在窗边,抬眸望远,看着正在呼和与赞叹声中上台的贺归之。
缎地麒麟纹曳撒富丽堂皇,一根抹额勒于眉上,衬得他鼻梁高挺,薄唇锐而凉薄。
贺归之虽十分俊美,但除了周身与生俱来的贵气之外,他的气质也太冷峻凌厉了些。
场下有几位先生检查兵器,贺归之抽出长刀,双手奉上。
这把日月刀是新打的,以山庄为名。长约三尺,刀身三指来宽,刀柄以金饰嵌刻着日月交错的图案,望之凛凛生寒。
先生屈指在剑身上敲敲打打的间隙,立在台下的贺归之感受到了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抬眼看了一眼鼓楼,却没有分辨出到底出自哪里。
贺归之略微一皱眉,这几天没见到乔长生,心中总觉得有些隐隐不安。
不过眼下演武大会要紧,他很快回过神来,足尖一点,身姿轻盈,落在擂台之上,对着慕容星雨抱拳启唇。
“日月山庄贺归之。”
慕容星雨眉毛略微上扬,眼角红痣灼灼,笑盈盈抱拳见过。
他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开口:“贺公子,论起来我们还是第一回交手。我好奇问一问,听闻日月山庄不参与江湖排名,为何今年贺公子参加了呢?”
贺归之眉目微动,平静开口:“从前日月山庄避世,是因为从前山庄先祖训,不该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如今这世道混浊,慕容公子身为乌桓少主尚且不能置身事外,何况我们日月山庄呢?”
慕容星雨笑意不变,瞳孔却微微一缩。
待敲锣声响起,贺归之的日月刀迅疾如风,那刀尖流淌的寒光与同尘剑碰撞到一起,劈砍穿刺,无一招不暗藏杀机!
慕容星雨神色凝重,指尖一点同尘剑,月白光辉注到极致。刀光剑影中,观战的众人只觉眼前眼花缭乱,宛如一场疾风暴雨,什么都没看清。
贺归之内力深厚,显然并非一日两日之功,而他的性情又让他的打法凶狠诡谲,左盘右蹙如惊电。
身为对手的慕容星雨轻易便觉出,贺归之不仅气势刚猛,还时刻窥伺着自己的破绽,如巨蟒寻机吞噬。
慕容星雨此时此刻居然有些想笑。
他想起魏危“退无可退”的话来,在刀剑僵持的那一瞬息垂下眼睫。
魏危说的对,他若是只是想平,只会一步一步让出本来能够争胜的可能,自断双臂。
再抬眼时,他脸上再不见半点笑意,周身气势徒然一拔,催起全身内力,同尘煞白剑光如寒光映火,与日月刀毫不怜惜地一下一下相撞!
……
……
魏危微微抬着下巴,黑而深邃的眸子盯着场上刀剑。
陆临渊望着台上,目光略略一顿,问她:“这么些天看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魏危点着腰际的霜雪刀,面无表情。
“你们中原的高手死绝了,贺归之也能江湖第一?”
第78章 管领奇书八万卷
演武大会还在继续。
魏危百无聊赖地抛着一个橘子,靠着鼓楼窗边坐着,陆临渊站在她后边。
临近夕阳西下,魏危的碎发被风吹动,她眯了眯眼睛,飞扬的发丝都在亮金色的阳光里莹莹发光。
那一刻,风轻柔地吻过她的面颊,她的眸子里流淌着动人华光。
她像是看着这天底下最普通人一般,垂眸看着擂台上的刀光剑影。
那是陆临渊见过无数次,最为熟悉、也最令他迷恋的眼神。
在最后的角逐中,场上日月刀身明如秋水,贺归之挥袖如巍巍山云,内力震荡,咄咄不可直视。魏危看过五个回合,停下了抛果子的动作。
她收回视线,转而垂眸剥橘子的顶盖:“不必看了。”
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魏危离开了鼓楼。
她一离开,旁边挤着的的那些人立马围了上去,鼓楼临窗瞧不见一点儿空隙。
鼓楼木质的楼梯上响起魏危与陆临渊两人踩过吱呀吱呀的声音。
最后几瓣橘子魏危不想吃了,她抬起开花的橘子皮送到一旁的陆临渊唇边,陆临渊唇缝微微张开,抿住了橘子。
空气中弥漫着贡橘的香气,两人无言。
身后传来喧闹的动静,一连串的锣鼓声响起,那是演武大会有人拔得头筹的声音。
陆临渊听到了贺归之的名字。
江边的观鹤楼就在此时传来报时的钟声。魏危抬首望去,目力勉强能看到那伫立与扬水边层层叠叠的楼宇顶端的几片金色琉璃瓦。
——却看不见徐安期当年留在江壁悬崖上的剑痕。
贺归之少年天才,肖其父贺知途,演武大会的第一终于尘埃落地。
陆临渊对贺归之本人并无太多感觉,对江湖第一也没什么想法。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赶到扬州发现拿下江湖第一居然是个在儒宗就见过面的人,若是换个有些脾气的人,今晚就得气急败坏去日月山庄暗杀贺归之。
陆临渊眸中闪烁了一下,问:“魏危,你失望么?”
魏危想了想:“说没有失落是假的。但中原有你,倒也没有太糟糕。”
陆临渊不知为何就笑了:“你脾气真好。”
“……”
魏危觉得陆临渊有时候就和朱虞长老上身了一样,特别慈祥。
魏危看他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
两人走在扬州的街上,临近黄昏,悬起的灯网如织,车马飒沓来去。
陆临渊不知道魏危打算去哪,所以慢了一步。
日暮楼头,两个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是一对亲密伴侣。
陆临渊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亲密叠交在一起的影子,右手食指跳了跳,看上去就像在勾着魏危的手指。
空气中浮动着扬州独有的潮气,魏危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山山水水。
“今晚我要去一趟日月山庄,你在山庄门口等我。”
**
扬州,花星楼。
被七八个美人伺候着擦药油的慕容星雨不可思议:“……这日月山庄我非去不吗?”
陆临渊朝他笑了笑,香水海出鞘半寸。
慕容星雨:“……”
于是刚刚下午被贺归之打得生无可恋的慕容星雨被陆临渊拖着前往日月山庄庆贺贺归之夺得演武大会魁首。
一路上慕容星雨忍不住感慨:百越果然是不得了啊,巫祝离开一年多底下的几大巫咸还是安安稳稳的,甚至陆临渊也心甘情愿当她的……呃,随从。
再瞧瞧他这个少主当的,挨完打还要赶着去祝贺人家江湖第一,简直像一头四处耕地的牛。
坐在马车里,慕容星雨忍不住展扇凑近魏危,问:“魏姑娘,我能不能问一问,你到底是如何和陆临渊相识的?”
魏危:“与你一样。”
慕容星雨:“与我一样?”
魏危点头。
慕容星雨听到魏危是如何大半夜把澡盆里的陆临渊提起来揍一顿的,内心大为震撼。
他合起折扇,心下思索。
……莫不是陆临渊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特殊癖好?
**
入夜。
日月山庄张灯结彩,来往庆贺之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不少扬州本地的官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贺归之今日成亲了。
贺归之这一次演武大会出尽了风头,经此一夜,贺归之乃至整个日月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都会提升一大截。
山庄门口,乌云踏雪,一架豪奢的慕容马车停在日月山庄门口。
一把洒金象骨折扇挑起车帘,慕容公子银冠高马尾,眼角小痣殷红,眉间尽是风流。
慕容星雨下车,洒金折扇抬起,搭着折扇下来的是一位女子。
似乎是因为夜晚风凉,她披了一件盘着层层的金色绣线的外袍,一呼一吸间,流光溢彩。
下车时,她伸手掀开了兜帽,发间装饰着一枚铜穿碧玺的簪子,貌若冰雪,灯下光芒里隐约一双不染红尘的眼睛。
“……”
贺归之在看见魏危的一刹那,那张来往迎客含笑的眼睛里多了几分锋锐的试探。
——是那个在山林中用弓的女子。
慕容星雨就当做自己是瞎子,什么眼神都看不见,主动上前赞叹开口。
“贺公子,今日下午那一场我实在是心服口服。日月山庄有贺公子这样的天才,如何不能长盛不衰!”
贺归之的目光从魏危的脸上移开,与慕容星雨含笑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望向在后不言的魏危。
他挑了挑眉:“不知这位是——”
慕容星雨面不改色:“这位是我表姑母的堂姐妹的三女儿,慕容危。”
“哦,慕容姑娘。”
贺归之凝视着魏危,似乎也没有太过在意慕容星雨说了什么,只是笑着开口。
“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慕容姑娘难道忘记了?”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招呼,其中暗流涌动,有一种难言的诡谲。
这位慕容姑娘抬起眼来,如墨刀裁的长眉微微一挑:“去年儒宗一别,我以为贺公子日理万机,不会记得尚贤峰一位无名小卒。”
尚贤峰。
贺归之被这么提醒才记起,她当时确实佩戴着尚贤峰的腰牌。
他暗中思量,难道孔家那群沽名钓誉之人与乌桓慕容还有暗中联系?
“……”
慕容星雨忽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扣在了他脑袋上,扇骨一拍掌心,连忙开口。
“贺公子,慕容姑娘长年在外,是尚贤峰的客卿。今日来是受儒宗明鬼峰所托,拜访乔夫人。”
贺归之打量魏危片刻,眯起眼睛。
“母亲身子不好,不知儒宗有何时需要叨扰她静养?”
魏危外袍下的手动了动,平静开口:“开化纸印书,墨黑纯净,前朝殿版书几乎均用此纸来印刷,后逐渐失传,姜峰主大为惋惜。听闻乔庄主深谙此道,叫我过来询问乔庄主日月山庄当中是否有此纸留存或是记载。”
贺归之眉目微动,缓缓开口:“……原来是这样,儒宗有心了。”
贺归之对这些书书道道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其实听得云里雾里,压根没听明白魏危在讲什么。
当然他决想不到,面前看上去颇为有中原文化的魏危只是复述了一遍孔成玉先前同她说过的藏书细节。
贺归之看一眼一旁的老管事,管事朝他点了点头,他挥手叫一个提灯侍女过来。
“送这位慕容姑娘去见母亲,不要太过打扰母亲休息,尽快回来。”
**
日月山庄负责点灯的下人搬着梯子,挂上最后一盏用羊角煎熬成透明液、凝而压成片的羊角灯。
日月山庄灯火通明。
魏危闲庭信步一般随着侍女走在长廊下,放眼望去,此间微茫,檐下的灯火连成一线,仿佛一条道金色游龙。
昏黄的灯火透过半透明的灯壁,显出早就刻在其中的字。
第一盏,平安喜乐。
第二盏,百邪不侵。
第三盏,长命百岁。
……
……
长廊每一盏灯中都写了类似的祝福。
提灯的引路的侍女见魏危目光停顿,不由笑了笑:“这些灯上的文字都是乔夫人自己写的,为乔公子祈福。”
魏危点点头,又问:“乔庄主住这么远的院子?”
“地方确实有些偏僻,但夫人体弱,先前请了青城的大夫来看,说夫人‘每至一恶,痛来逼心,气余如綖。恒闭帷避风日,昼夜愍懵’,需要静养。”
侍女笑了笑:“不过贺庄主常常去看望,为夫人的病遍请名医,不离不弃,真真是一对伉俪夫妻。”
到了小院前,侍女拿着信物给守院的人看过,魏危才得以跨入院门。
她扫了一眼四周布置,发觉这么一间院子却至少有二十多人内外把守。
院中不知何处燃了香,空气中有股宝篆香的味道,对于一般人家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静、且昏昏欲睡了些。
魏危往前看去,一人坐在院中的梅花树下,背对着一众侍立的侍女。
皎皎月光映在枯枝之上,她如徐潜山一般捻着手中玉珠,抬头看着月亮。
明鬼峰主姜辞盈曾经提过的“八岁作赋,神思逸飞”的才女,与贺知途平分庄主之名的日月山庄主人。
乔青纨。
魏危看到乔青纨的第一眼,似乎嗅到了同宝篆香一样清苦的味道。
乔青纨整个人像是扬水上蒸腾的云气,衣袂飘飘,温柔如水,就连听到有人通禀有慕容氏的贵客来了,也不过淡淡点了点头,仿佛不为人间悲喜牵动心神。
但细细看去,她的一颦一蹙间又氤氲着百折千回的愁绪。
明明是日月山庄是如此的富贵气象,可在乔青纨这里只有静夜漫长,若不系之舟,随波摇晃。
侍女在她耳边说了一遍魏危的来意,乔青纨似乎有些诧异,她转过头看见来人的一瞬眼中一怔,手中捻着的玉珠微微紧了些。
风吹的指尖微凉,乔青纨平静如死水的眼中泛起波澜,而且这波澜并没有止歇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剧烈,似有千万坚冰在这一刹融化。
她的眼中是魏危并不明白的惶然与难以置信。
月下一阵风吹过,仿佛二十多年的岁月像冰川融化的潮水,从乔青纨的心头漫过。
魏危看见乔青纨淡红的唇张开一个缝隙,那是一个轻微的气音。
最深最浓的月色下,只有魏危听清了那个字。
徐。
第79章 偶开天眼觑红尘
灯影微晃,月涌大江。
魏危立于风中,风吹起她的外袍翻飞搅动,她伸手拉了拉,开口:“乔庄主。”
这一声叫回了乔青纨的思绪,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温柔地朝魏危笑了笑。
“慕容姑娘。”
然而乔青纨手中的玉串却被大拇指掐入、绷紧,最终断裂,散落满地。
其中一颗滚到了魏危的脚边。
随侍的几位侍女见此情状,对视一眼,纷纷蹲下去捡起玉珠,然而乔青纨只是抬起手,垂眸淡淡开口。
“这手串的绳子时间久了,断了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在客人面前收拾。春蕊,给慕容姑娘上茶。”
**
魏危跟着乔青纨进入屋子,入目就是几排顶格的书架,乍一看像是来到了明鬼文阁。
而转过去书架的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石头余料与朱砂印泥。
乔青纨与魏危坐在靠近窗子坐垫上,窗外檐下挂着的羊角灯光芒落进来,显现出接近于晨曦的明亮。
名为春蕊的侍女跟着进来,拿起茶壶添茶,乔青纨的指腹擦了擦沾了灰尘的茶杯,蹙眉叫她去换一套茶具。
侍女并未多说什么,领命而去。这短暂的间隙,乔青纨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魏危的眉目,确认那隐约的熟悉感不是她在月下产生的妄想。
岁月在她们两人之间飘然而下,乔青纨看着魏危,就像在直面自己的前半生。
乔青纨目光清邃,似乎有许多话想讲,但最终问出口的只是:“姑娘是尚贤峰的人?”
魏危一顿:“也常常会去明鬼峰。”
倒也没有说假话。
乔青纨有些恍然:“那你一定见过姜辞盈……我年轻时与她见过一面,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可惜我身子不好,一直不能出门。”
“姜峰主也曾提起过乔庄主。”
魏危端起茶盏,金骏眉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略微一顿。
“乔庄主捐给明鬼峰的那批书,她很喜欢,特意让我来这里感谢乔庄主。”
乔青纨容色苍白如雪,听到魏危这么说,唇边缓缓带着笑,轻声开口:“是吗?我还以为明鬼峰那些嗜书如命的博士,会觉得我挑的书不够完满。”
魏危一顿:“庄主苦心,那些博士岂能明白。”
乔青纨闻言抿了抿唇,轻轻叹了一口气:“……”
寥寥几句,对乔青纨与魏危来说就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
——乔长生带去儒宗的那一批藏书上的单字印章,就是乔青纨盖上去的。
而明鬼峰并没有解开其中的谜底。
蓬窗夜启,月白于霜,外头有风吹了进来。四周一时安静,万顷茫然。
身旁的侍女皆垂目不语,她们没有多看这里的动静,但始终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
魏危放下茶盏,平静地谈论起先前拿来做借口开化纸的事来。
气氛一时松快了些。
乔青纨心似已灰之木,语气却始终很温和,不论说什么样的话,总是温和款款。察觉到魏危本人对书道上并不精通后,她不动声色地替她圆话。
听起来似乎真的是两位醉心诗书的文人。
月上枝头,话讲得多了,乔青纨有些干渴,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微微笑了笑。
“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聊得如此投缘,还不知姑娘名字?”
魏危顿了顿,便道:“我单名一个危字,‘危楼高百尺’那个危。”
“……”
乔青纨的身体忽然震颤了一下,她缓缓地合拢手指。
察觉到这一瞬的变化,魏危抬眼,望向乔青纨那张与乔长生相似的面孔。
乔长生也是温吞柔和的性子,他孱弱的身子底下是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纵然艰难,却一直在努力好好活下去。若是有一天身体好了,乔长生说不定也能拿起长剑,做一回路见不平的侠客。
但乔青纨不一样,她的身子就像是被一点一点折损的器皿,逐渐被掏空了,只在外表努力支撑起温柔如水的样子,她实在没有太多力气表达热烈的感情。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眼角竟是微微泛了红,看着魏危那张与故友相似的脸。
“原来是你啊。”
乔青纨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的眼眶似有湿意,抬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喃喃。
“宝月之前和我提过你的名字。原来是你啊……这实在是……实在是……”
乔青纨情绪忽然起伏得有些剧烈,一旁的侍女对视一眼,眼中有些许不解。
她们就要开口请魏危出去,却不想乔青纨抬手止住了她们,她怔怔注视着魏危。
“你的名字很好听。”
乔青纨眨了眨眼,似乎在控制着什么情绪。她慈悲的手掌落在了她的侧脸前,似乎觉得初次见面这样有些冒昧,始终没有触碰到她的面颊,最后转而握住了魏危的手。
乔青纨缓缓开口。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才会这么用心地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乔青纨的手冰凉,魏危微微抬头,满山庄的灯火仿佛融化在乔青纨的眼里,在她眼前灼烧。
徐潜山曾经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
……
大约只有几息的时间,侍女屈膝,平静开口。
“夫人,您该休息了。”
外头风清月明,魏危告辞就要跨出门槛离开时,隐没在屋内黑暗中的乔青纨轻声开口。
“慕容姑娘,我其实很高兴,宝月离开这里后,终于有朋友了。”
乔青纨的喉咙一阵痉挛,她嗓音低哑,控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不去看魏危。
“但是你问的这纸失传已久,没有帮到你……”
——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飘散在风中,那是魏危彼时还没有明了的遥远悲伤。
魏危走出小院,路过那株在夏日里枝叶繁茂的梅花树,略微顿了一下。
烛火燃尽,蜡泪凝固。她踏过满地并不存在的落花。
**
正厅热闹依旧。
如今的开阳,官僚与商贾之间攀比不停,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更不用提扬州这个临近开阳的富庶之地,夜月楼台,万盏华灯,钿头银篦击节碎,公子王孙荡金鞭*。扬州绣娘费尽心力编织的扬锻,权当做抹布随意丢弃。
喧闹的人群中,魏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她清晰地记得,乔青纨如何握住她的手,如何用那微凉的指尖,在侍女的眼皮子底下写下两个字。
——“剑室”。
慕容星雨在她落座的一刻,已起身去找贺知途,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到极致,大约能拖住那位传闻沉稳而有礼貌的贺庄主几天几夜——直到贺知途实在忍不住一刀劈下去为止。
那对魏危来说,需要在意的就只剩一个人。
没过多久,有护院模样的人悄悄到首座的贺归之旁边。贺归之听完他的禀告,眉心微蹙,一扫宴席,确认了魏危的位置,略微一思索,还是走了过来。
魏危坐在末尾,两指捻着一杯酒,显出疏离的气质。
她似乎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旁边觥筹交错都与她无关。
贺归之的步子很快,宴席末尾的空气似乎都比中心的空气低上些许,不过这倒是让他更好思考。
此人虽出身慕容,又与儒宗有渊源。但凭着她与陆临渊两人,居然能让薛家的事毁于一旦,护住乔长生经历几天几夜的追杀,乃至乔青纨见到她神色似乎也有异常。
……他从不觉得这样一二再而三出现“碰巧”是意外。
贺归之眼前的人越来越少,离魏危越来越近,直到能够看清她发间的铜簪,但就在临门一脚的地方,旁边却忽然传来了他无比熟悉又略显疲倦的声音:“……兄长。”
贺归之顿住了。
他缓缓回头。
乔长生身材瘦削,微抬着头看他,眉目如一笔勾勒的水墨丹青。
似乎有呼啸的风涌了他们兄弟二人当中,月夜薄凉的光在乔长生的酒杯里轻轻摇晃。
**
今日日月山庄的宴席是为了庆祝贺归之夺得江湖第一,贺归之不可能不来,乔长生也不可能找不到他。
乔长生自小身子孱弱,小时几乎没有跨出过山庄的门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他抚摸过。贺归之就算是武功盖世,也绝无把握在山庄里头躲乔长生一天。
无人的屋内,贺归之点起一盏灯,小小一团火光映在两人中间,似是一种徒劳的信号。
他浅色的眸子动了动,有一丝微妙的情绪。
贺归之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刻,但似乎还是没有做好这么面对乔长生的准备。
而乔长生从没有想过自己与兄长有一天会这样说话。
乔长生一直走在被家中安排好的路上,直到他的人生出了在贺归之看来是意外的改变。
他开始跟着师父学丹青,开始离开日月山庄,去儒宗当一位先生……和魏危与陆临渊一起游历江湖。
乔长生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他原本以为,无论他走得多远,日月山庄与他兄长都始终在背后,然而如今走着走着,他只才发觉自己其实从来不了解他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乔长生抓着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咳嗽一声,分不清是晚上风寒,还是被酒呛到:“兄长,你到底与我说过多少真话?”
贺归之的眸子比幽夜更为深邃,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长生,不要任性。”
乔长生却是似凄苦笑了一声:“兄长,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任性。既然如此,我做什么事情在你眼里又有什么分别?”
“……”
贺归之一噎,他没法回答乔长生的这句话。
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样的态度,是沉默、也是拒绝。
乔长生喉结微动,眼睛里闪着不肯低头的固执,他想要看清贺归之眼中那些晦暗。
“兄长,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如果这件事与你无关,那么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当做不知道。”
贺归之眉心一跳,他隐约猜到了乔长生想问什么。
乔长生紧盯着贺归之的每一个表情。
“清河薛家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
薛家灭门早已成为乔长生与贺归之之间的一根怎么都避不开的刺。如果没有搞明白这件事,这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永远不可能愈合。
乔长生只想要一个否定,他很想看见贺归之摇头。
但是等了很久,贺归之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一声,长生。
屋内变得一片死寂,这句话里包含的隐藏意思让乔长生踉跄几步,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乔长生倏而红了眼眶,胸膛传来锥心刺痛。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这句长生,外头人语嘈杂、灯火如星,却让他感受不到一点点的热意,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
贺归之沉默了一会,十指交叉坐着,尝试心平气和地开口解释:“你既然明白了一些事,那应当也知道,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乔长生喉咙口一口腥甜涌上来:“所以薛家的事情,你知情。”
贺归之直接痛快承认了:“是。”
乔长生:“夏无疆与你早有勾结。”
贺归之:“是。”
乔长生:“你背后还有谁?”
问到这,贺归之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沉凝皱起眉。
乔长生喉结艰涩地滚了滚:“贺归之,你已是江湖第一,日月山庄已是江湖上除了儒宗之外的第一山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是乔长生第一次直呼贺归之的名字。
贺归之攥起拳,无端地烦躁起来,凌冽的眉毛一挑,却是怒极反笑。
“长生,从小到大,我没让你参与过山庄里的一件事。那些为你和乔夫人请来的名医、配的丸药、价值千金的药材……全都是看在日月山庄的名声与金银的面子上求来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当真以为山庄可以永远这样兴旺下去?”
“从古至今,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若无铁血手段,日月山庄如何在这江湖中站稳脚跟?就连你所憧憬所向往的儒宗,暗地里到底做了多少龌龊事,天真的你不过也只是不知道而已!”
乔长生摇了摇头。
他觉得格外荒谬。
他问:“当真如此吗?”
“我从来没有要你以屠杀无辜之人为代价得到金银,我的母亲也绝不会逼迫你以这样的方式维持山庄的名声。即使现在还没有搞懂你到底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你下令屠杀薛家满门,与夏无疆勾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断膨胀的野心。以至于现在事情败露,还要恼羞成怒,推卸责任。儒宗有没有做过那些事,与你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贺归之,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与母亲,为了日月山庄。如果我与母亲死在了我出生的那一天,你的所有借口都不成立了,你难道真的会安心做一个平常人?”
乔长生怆然一笑。
“不,你不会的。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就算没有我,你也会这么做。”
贺归之握着日月刀的手紧了紧,厉声喝道:“长生!”
夜幕沉沉,风雨欲来。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屋内一阵死寂。
乔长生看着贺归之,他的眉眼依旧可见许多东西。
有曾经为日月山庄少公子的率真,有果真如此的自嘲,有痛彻心扉的伤怀。
——唯独没有一丝对亲情的留念。
片刻过后,贺归之来到乔长生面前,就像是过去二十多年一样,熟稔拿起衣架上挂着的披风,给乔长生披上。
他眯起眼睛,话语中没有带着任何感情:“……那位慕容姑娘似乎就在今晚的宴席中。”
乔长生豁然抓住贺归之的手腕,瞳孔缩起:“不许动她!”
贺归之见此,如鲠在喉,两腮肌肉微微抽动起来。这样的怒气不在乔长生居然敢忤逆他,而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的弟弟居然心向一位外人。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披好表面羊皮,话语发凉。
“长生,你在外边太久了,父亲和乔夫人都很担心你。从今天开始,你还是留在日月山庄吧。”
“……”
半晌,乔长生最终失望地看了贺归之一眼,他再没有力气说出更多的质问。
他低下头,解开那件贺归之为他披上的披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的灯熄灭了,贺归之的影子逐渐和黑暗融为一体。
“……乔长生!”
贺归之从没有以这样的语气连名带姓叫过他。他看见乔长生离开的身影停下来,不由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语气,但听起来依旧咬牙切齿。
“你为了这些外人,不惜与你的兄长决裂,与日月山庄翻脸。你当真以为陆临渊与慕容危是什么好人,他们看中在意的不过是你日月山庄少公子的身份!”
风越来越大,檐下的灯笼不断晃动,如同逝去的流魂。
乔长生立在明暗交界线处,侧身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那是一个透明般虚幻的笑。
“无论我是谁,他们都会是我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第80章 犀渠玉剑良家子
贺归之与乔长生离开宴席后,魏危放下酒杯,等了片刻,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到角落无人处,魏危展开今日带来的那件披风,衣袍灌风扬起,那金色绣线的里层还夹着一件衣服,只要利落系紧,就成了一件方便夜行的黑衣。
魏危套好衣服,以常人绝不会有的轻功蹬着接近垂直的墙壁。
她右手一攀,如一头穿行在百越山林中的猎豹,身形矫捷,腾空跃起,到了墙壁顶头。
踩在砖瓦之上,举目望去,冷夜,长风。
山庄更远的地方,明月高悬,落在地上似白露蒹葭,壮美阔丽。
乔长生先前画过的日月山庄方位图早已牢牢记在她心底,贺归之与贺知途此时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正是绝好试探山庄的时机。
魏危借着月色眯起眼睛,判断剑室到底离这里有多远。确认了方位,她俯身轻巧奔行在墙壁之上。
底下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檐下的灯火被风吹起相撞,发出悦耳的、近似于琉璃玉碎的声音。
有日月山庄的护卫闻声抬起头,只见皎洁的月色下,墙壁上洒落着一层莹白蜿蜒的光,如元宵佳节河面飘荡的一条灯火。
**
日月山庄的剑室靠近贺知途的居所。
今日宴会,客人大多都在前边,而后边把守护卫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书房和寝室处。
再珍贵的剑室说到底也不过是存放死物的一间仓库,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据乔长生所说,剑室存放的是贺知途和贺归之这些年收藏的上等兵器,从不示人。
兵器对习武之人来说如同亲密伴侣,楚凤声当年得到一柄掺了冰蚕丝的金鞭,尚且爱不释手。对于日月山庄这等规模的江湖门派,有一些私藏把玩的兵器,实在算不上奇怪。
但乔青纨特意留下这几个字,显然这剑室当中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魏危从墙壁上跳下来。
黑漆漆的冷夜里,只有一轮月亮挂在枝头,此处静谧幽静,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
魏危拔下发间那枚铜穿碧玺的簪子,捻着插入门口的铜锁中。
机巧锁扣拨动,魏危缓缓转动,听着锁芯细微的动静,试了几圈,只听得铜锁咔嚓一声,解开了。
吱嘎一声,她推门踏入阴冷的剑室。
镂满莲纹的雕窗照入月色的光影,地面尘埃飞起,魏危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内外光线变化。
今夜月色虽谈不上明亮,也绝不昏暗,整个剑室布置一览无余。
屋子里摆满了黄花梨木架,上头收纳的刀剑藏品格局井然,谨严不乱。
魏危走在这林林丛丛的黄花梨木架中,手掌贴在架上一路行云流水划过去,感受着其中细微的震颤。
月色在刀剑反射出眩星一般的光晕,透过架子明明灭灭,如万花丛中过。
因为贺知途与贺归之用的都是长刀,所以摆在日月山庄剑室内的兵器也以刀居多。弯刀、短刀、双刀……偶尔夹杂着几把长弓与宝剑,都是上乘兵器。
整个剑室能一眼望到头。魏危进来之前,以为这屋中大约还有什么暗室之类的地方,但如今扫过一圈,还抬头看了看,却没瞧出什么来。
越往里头走,存放着的刀剑就越好,剑格之下大多刻着兵器名字,每一把各有千秋,有些甚至能与姜夫人所铸的传世宝剑一较高下。
若无暗室,那就只有这些刀剑了。魏危弯腰,一柄一柄仔细打量。
漆黑夜色中,只有窗户上透出小院几株梅花树的剪影。
忽然,一道温润的玉色划破黑暗,魏危低垂的视线一顿。
眼前长剑如托举一般,横在鹿角剑架上,青质剑鞘,银色剑柄。
因为未曾出鞘,这剑看起来平平无常,古朴严肃,给人一种沉默的幽寂之感。
但它的剑柄上挂着一枚玉坠。
玉珏形如悬在空中的莹白半月,挂着它的编绳已经断裂,分不清是血浸过的褐红黯淡,还是因为跨越了漫长岁月,在无人问津之地腐坏。
四周的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瞬,只有灯火静谧无声地被风吹动。
魏乌若鸦羽的长睫无端一颤,从衣襟里面找出那枚徐潜山在下山时交给她的那枚剑坠。
这枚剑坠被魏危一直贴身存放着,此时在指尖微烫。她似有预感般抬手,与剑上那半块冰凉拼在了一起。
——两枚玉珏合二为一,落在她眼里,成为一枚泛着幽光的玉环。
檐下灯火发出微弱的光芒,夜风翻滚、奔腾,将周遭层叠亭台楼阁的轮廓模糊掩埋。
跨过漫长的岁月,晦暗剑室内,魏危重新缓缓抽出这把尘封多年的长剑。剑身宛若从天际倾泻而出的白练,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照亮满屋晦暗。
无论过去多少年,宝剑出鞘之时,依旧会夺目凛冽,令蛰虫昭苏萌草出。
魏危垂眸,纤薄的剑身距离她的瞳孔不过寸许,长剑锋锐的光芒落在她双眼一线,她清晰地在剑格下看见那刻着的两个字。
——太玄。
这把剑的主人曾经在在求己崖上灭心灯三十一盏,曾打马过草原,曾行过中原九州大陆,被世人冠以素冠之名,中原至今口口相传他当年盛景。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这是徐安期的佩剑。
江湖有二十多年未见此剑出鞘。
……
……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若说国都开阳政潮起伏、祸福无常,是朝代兴亡仕途升降的代表,那么扬州则春风和婉、青山秀水,则是文人墨客偏爱的天堂。
乌沉沉的天幕下,不远处的宴席依旧觥筹交错。魏危走在回正厅的路上,灯火长明,葱郁的树木与花草像是无端燃烧了起来。
山庄中到处都是梅树,从乔长生祖父母那一代开始,日月山庄就以梅花出名。
现在还没有到梅花绽放的季节,树叶的影子又浓又稠,落在魏危脸上,成了阴翳。
“……”
魏危的脚步一顿,几乎同时,背后传来中年男子含笑的声音。
“慕容姑娘,你刚刚进的屋子有趣吗?”
一道人影从檐下灯笼照不到的地方走出,来人负手而立,剑眉星目,腰间清音摇荡,一步一响。
他的眉眼与贺归之并不全然相似,但气质十分相像,只是年近半百,更加收敛,仿佛被岁月打磨了许久,也让人摸不着底。
日月山庄的主人,贺归之与乔长生的父亲,贺知途。
魏危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贺知途,表情沉着近乎冷淡,一颔首开口。
“贺庄主难道喝醉了?”
“……”
贺知途那双眼睛盯着人的时候,常年身居上位者的凌冽气质会让人觉得有冷意从后背慢慢爬上来,极少有人能在这样的眼神稳定住心神。
他眯着眼睛看了魏危片刻,唇角又轻轻一挑,好似春风回暖,语调轻松,有种亲切的错觉。
“我以为慕容姑娘是觉得宴席无聊,到这里的屋子里转了转……我这双眼睛晚上看东西不算清楚,大约是看错了人,在此告罪了。”
贺知途年轻时也一柄长刀行走江湖,令日月山庄名声大噪。据说时是后来与人切磋时被刀剑伤到了眼睛,一直没有治好,就算是白日出来见人,贺知途也常年带着遮光的白纱,叫人惋惜。
大约是到了晚上,光线晦暗,贺知途并没有带着遮光的东西。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在挺拔的眉骨下深邃悠长,却又显得冰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韵。
贺知途慢慢走过来,看清魏危的脸,不动声色地皱一下眉头,竟是沉吟片刻,试探着开口。
“我从前与姑娘是不是见过?”
魏危淡淡:“贺庄主若想和我攀谈,直说就是了。”
贺知途:“……”
身为日月山庄的主人,贺知途已很少遇见这么直白且理所当然的语气,他的思绪一打岔,竟是笑了起来,也就不做他想。
“冒昧了,我确实注意慕容姑娘有一段时间。”
贺知途一顿,竟像是有些像虚心的请教开口。
“……我想知道,在犬子拔得演武大会头筹的那一天,姑娘为何提前走呢?”
贺归之参加演武大会,作为父亲,贺知途当然也在现场。当周围所有人都在恭贺日月山庄代有才人出,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话时,只有魏危与陆临渊提前离开了鼓楼。
贺知途自负于自己的功夫,对贺归之的刀法也很有信心。他为了这次的演武大会,广寻铸剑师,为贺归之打造出一把独一无二的日月宝刀,就是为了尽可能完满。
魏危一连在鼓楼几天,贺知途自然一早就注意到她。他原先以为魏危不过是江湖中一位醉心武艺的女子,不想在最后决出胜负的关头,她却转身离开了鼓楼。
这位姑娘出身慕容,贺知途为此想了许多个理由,在询问之前他也做好了回应的准备,但最终只听见对面魏危平静的回答。
“因为他不如我。”
“……”
贺知途闻言一愣。
“贺归之的功夫初窥门径,天赋不算绝佳,刚烈有余,心性不足。纵然游历江湖,见识百家功夫,只能算是急功近利,终逢其咎。”
“你的儿子若是亡羊补牢,摒弃杂念,再沉下心多练几年,或许能在我手底下走过五十招,不至于输得太惨,但贺庄主看样子并不打算让他潜心钻研武艺。”
魏危的语气始终平缓淡漠,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贺知途甚至能在那双如镜般的平静瞳孔里寻到自己错愕的影子。
“有所妄求,有所顾虑。本就天赋不如人,这些无用之物又牵绊了他。久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他的功夫也就到头了。”
尽管觉得魏危气势不比寻常人,但贺知途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轻狂地当面评价“终逢其咎”“心性不足”之类的话来。
以至于听到后面几句,贺知途闻声笑了出来,觉得太过于荒谬,反而不放在心上。
他眉眼微微舒展,含笑开口:“姑娘倒是很自信。”
魏危懒得理这句客套话。
半晌过去,贺知途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他开口:“我听贺归之说,姑娘与儒宗的陆小友这些天一直照拂我家小儿长生。姑娘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日月山庄若有什么能为两位做的,自然在所不辞。”
在贺知途眼里,有所为自然是为了有所求,纵然相交为至友,也抵不过人之贪婪欲壑。所以在魏危奇异地看他一眼,说没有的时候,他下意识开口:“不可能。”
魏危闻言眯起眼睛,她没有回应这句质疑,两人之间的氛围一直到静静尴尬,静静可笑。
贺知途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着急,他压下强烈的思绪,缓和了一下才开口。
“……我的意思是,姑娘可以再想一想,日月山庄一诺千金,必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他本以为他这么说,面前的女子表情应当会有些变化,然而魏危只是拉了一下被风吹起的外袍,眼神淡漠地看着他。
贺知途忽然觉得魏危这样的眼神很熟悉,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
这样的人拥有太多东西,所以对很多东西既不在意、也不感兴趣。旁人费尽心思蝇营狗苟,在他们眼里却如腐鼠之争。
一盏羊角灯被突兀的风吹起,剧烈地摇晃起来。
魏危移开视线,看向日月山庄之外的方向。
“看起来贺庄主是觉得这世上所有人就该对山庄有所图谋,全然没想过自己配不配。”
“……”
贺知途的面容上已毫无笑意,缓缓开口。
“姑娘这已不叫自信,该叫狂妄了。”
“力所不能及,才叫狂妄。贺庄主自己没有能力,为何要由此及彼?”
魏危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甚至连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本该带有的讥讽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点明贺知途隐藏在深处的尖锐却矛盾的地方。
“会算计情义的人从来不相信情义,你大可以这么想别人,毕竟这确实能为自己开脱,让自己感到宽慰。”
“贺庄主,天色不早了,我告辞了。”
……
……
丝竹声渐弱,宴席已近结束。
魏危跨出门槛,山庄放起了牡丹形状烟火,大如玉碗,被夜风一吹,满空火星溅落如碎金,黑夜里金光通明。
有人一身白衣,手中提着的灯火斜映过来,拉长他颀长的影子,为他那双桃花眼添上人间烟火气的颜色。
见到魏危,陆临渊的眼睛好像被刹那烟火点亮,朝她温柔一笑。
乔青纨、徐安期、太玄剑……无数人与物在魏危的思索中翻滚。但就在此刻,她眼前只有这双灼灼无法忽视的眼睛。
灯火阑珊,陆临渊一直在提灯等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