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命压人头不奈何
此后,扬州一连下了三日的雨。
梅雨季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到第二天,一场罕见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敲击着客栈的窗户,吧嗒吧嗒响个不停。
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风吹着烛火摇曳,魏危刚刚沐浴过,头发是湿的,墨发发梢还在滴水,空气里散着夜息香清凉的味道。
见此情状,陆临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房间找到一条干净的手巾,将魏危湿透的头发捋顺后搁置在靠枕后头,五指轻轻揉搓,先将发根擦干,再用小手炉耐心烘干头发。
天色已然暗了,外头行人零星,遥遥地往开阳方向去。几个带着雨笠的更夫提着一盏昏黄的灯走在街上,小巷里传来打悠长的梆子声,幽幽茫茫,越来越远,最后被苍茫的雨声吞没。
扬州多雨,近似百越,魏危望着窗外细密如银竹的雨水,好似回到了在百越的时日。
等日光拨开雾气弥漫的江面,水溅兰桡,芦侵罗袍,就有百越女子撑船泛舟江上,船动而萍开。
淅沥的雨声与四野融为一体,陆临渊低着头,仔细地拢了拢手中魏危冰凉的长发。
**
因为连日下雨,魏危与陆临渊一直呆在房间里,哪里也去不了。
雨声从早响到晚,云窑子在木质棋盘中落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如同檐下的风铃。
魏危在下棋时与陆临渊讲了日月山庄的所见所闻,陆临渊越听越皱眉,沉吟开口。
“太玄剑?”
一枚白子在手指缝中翻折,片刻思索过后,魏危落子。
“我觉得很奇怪。”
“徐安期当年要回儒宗,一共有两条路选择。一条陆路,一条水路。先前薛家兄妹寻到的供灯不似作假,所以徐安期当年大概率选择了走陆路。既然已经到了镇水,离青城一步之遥,根本没有必要转道扬州来。”
“徐安期在如意四年年末前往儒宗,而贺知途在这一年年初带着贺归之入赘乔家。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百越的巫咸楚竹被谋害,又与兖州起了冲突,与中原断交……而中原这里靺鞨战事刚刚过去不满一年,百废待兴。”
“据说贺知途是因靺鞨战乱从荥阳而逃入扬州的,入赘乔家后,他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并没有与人交恶。而当年的贺归之还不满五岁,他们与徐安期并无深仇大恨——不,应当说从未有过关系。”
陆临渊:“可你还是怀疑贺知途。”
魏危支着脑袋:“因为他与贺归之本就很奇怪。但任何事情都有缘由,徐安期太玄剑就在剑室,如果他的失踪真的与他们有关联,我想不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陆临渊垂眸看着面前纵横十九道棋盘上黑白绞杀的棋子,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已显颓势的棋局上了。
他问:“倘若贺知途当真与这些事情有关呢?”
窗外水汽扑面而来,魏危眯起眼睛,平静无波落下白子。
“若徐安期因他而死,以百越的规矩,我会亲自杀了他。”
——一子收官。
陆临渊这局又输了。
棋风如人,一个人的性格什么样子,在对弈中很难装出另一种模样。骄纵者轻敌,怯懦者谨慎,年轻气盛的人将自己装饰地再老成,总会有一手轻狂的棋。
如果说魏危的棋风肃杀,从中能一窥她果决的性格,那么陆临渊的棋风就显得他心态就很好。
这几日陆临渊不知输了多少盘,他倒也不恼,神色淡淡一颗一颗捡起棋子,大约怕魏危厌烦,很是自然地开口问:“要不要打棋谱?我先前在明鬼文阁那边读过顾氏棋谱,有几盘很有趣。”
“……”
在亮堂的烛火中,魏危忽然倾过身子,她的指尖碰了碰陆临渊的眉心,微微用力,似乎要压下去什么,陆临渊不由顿住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口重重一跳。
印堂穴算半个命门,不是关系亲近的人不会随便触碰。
陆临渊下意识单手扶了一下窗边的桌子,让自己坐得端正些,好片刻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魏危看着他,问:“你为什么在皱眉?”
“……”
陆临渊一怔。
雨势渐小,丝丝缕缕的细线落在小池塘中,一圈圈的涟漪打开,碰撞到石壁,淅淅沥沥,缭绕于远处江面上的云雾也显得更加缥缈。
他支起窗子,轻轻抬头,眸子似乎沾着些外面的湿气,陆临渊望着从南边乘风而来的鸟雀,轻声开口。
“魏危,这雨是不是快停了?”
**
到了第四天,扬州的雨终于停了,破天荒是个晴朗的白日。
扬州家家户户晾起了这些天积攒的衣服,街上五颜六色的衣袖飘荡着,行人鱼贯而出,草木蓬勃生长。
客栈的房间内,乔长生也终于从山庄里出来了,找到了这里。
他向来明亮清澈的眸子里满是血丝,不知是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乔长生低着头沉默良久,最终开口。
“魏危,陆临渊,我想过了,我要留在扬州。”
三人之间静默了片刻,魏危只是问他。
“这是你的想法么?就算你是山庄的受益者,但你没有决定权,他们纵使有罪孽,也不该由你承担。”
“我不知道兄长做了些什么,但我不能将母亲一个人留在山庄里。”
乔长生喉结痉挛般微微抽搐,下意识握紧桌上茶盏。
“你们不用担心我,山庄里有母亲的人,我也实在不能做什么,不会有事。”
乔长生这么说,又从袖中掏出一本书册来。
“这些是我能够查到的,山庄这些年账册里的不合理之处。孔……孔长史精通此道,你们或许可以去问问他。”
陆临渊沉默着收下书册,连他也说不出更多妥帖的话来。
魏危看着乔长生片刻,知道他心意已定。她想了想,从袖中找出一柄匕首,递给乔长生。
“这把姑句匕首出自百越,在我们那里,见此物如见我亲临。”
魏危许下属于百越巫祝的诺言。
“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百越永远会为你敞开大门。”
乔长生一怔,他慢慢摸上这把银色匕首,在掌心收紧,好像这把匕首有什么东西安定了他此刻惶然的魂魄。
他的眼眶慢慢红了起来,弥漫起水雾,收起匕首,仓促开口:“……多谢。”
……
……
乔长生想起他们刚刚下儒宗山门时,巍峨的三十二峰顶晶莹,朝阳如大江奔流过山峦;想起路过陈郡到荥阳的那一场大雪,堆积到马腿的积雪,他们三人依偎在一块,在雪停时喝热气腾腾的鱼汤。
他想起荥阳的山水,天水娘娘庙里,镇水鼎是何等的气派,那些丢起又下落的红绸如同流星;想起泗水河上,两岸青山起伏,河水推动船只,他们枕着江河悠长的水声睡去。
从儒宗到扬州,乔长生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可是事到如今,又觉得只不过是一瞬而已。
乔长生垂下眼睛,他不愿叫人读懂他现在的表情。
这场梦总归是要醒的。他想。
画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
雨已停,长街上南来北往,檐下有淅沥的余水滴答落下。
送别魏危与陆临渊,乔长生如一道轻烟般回到了日月山庄,门前一直等*着他回来的依旧是贺归之。
就好像很多年前,乔长生跟着师父出去作画,他的兄长也是这样在门口等他。
然而这一次乔长生没有看他,直直跨进门槛,贺归之叫了一声长生,两人的身形在门前交错顿住。
贺归之垂眸,没有去看他,只是缓缓开口。
“长生,我保证,你之后会有机会再出门的。”
乔长生闻言很是觉得荒谬地笑了一声,这声笑在近乎凝滞的沉默中显得尤为突兀。片刻,他平静下来,眼中满是悲哀:“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会走到兄弟反目的地步,兄长。”
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在他身后,贺归之的声音慢慢响起。
“长生,无论如何,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快乐。”
对其他人来说,这句或许只是寒暄客套之言。但乔长生却很清楚,自己对贺归之来说并没有被算计的价值,所以他就更加不能理解。
——他有时候就会想,如果贺归之与贺知途只想要日月山庄,那为什么要留着自己,为什么要叫医师拼尽全力救下自己的母亲,如果当年自己死在了出生的那天,对他们的谋划到底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
……
乔长生走入山庄后,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去年到扬州的场景,那时的扬州正值秋季,桂花生长得细密繁盛,落满大街小巷。
而如今,日月山庄的大门在他背后缓缓合上。
乔长生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最后一线之间,是门缝里透出的一缕清风。
去往兖州的大道上,朗日高悬于空,风吹绿无涯,水天一线,骏马奔驰。
第82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
半个月后,魏危与陆临渊来到鹿山涯所隐居的兖州。
昔年孔圣骑牛入山观,传闻中曾经与孔圣同行六国的纯阳子在此骑鹤回苍海。
青崖之上,依稀可听仙人歌声。
“别却蓬壶,坦然独步,尘寰去。回首仙居,兀良在缥缈云深处。”
“仙凡有路,全凭着足底一双凫,翱翔天地,放浪江湖。”
一眨眼已过百年,仙人已去,箭似走乏玉兔,梭似飞困金乌。
魏危眯起眼睛,放眼望去,只见气势磅礴的日光浸透了天际的流云,与巍峨漆黑肃穆矗立的山体碰撞。
兖州靠近百越,魏危对这里倒比陆临渊更熟悉一些。
她回头,正巧与陆临渊的视线撞到一起。
“……”
陆临渊眸光微动,似乎没料到魏危会在此时回头,好在魏危只是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淡淡开口:“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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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兖州的客栈修整了一晚,第二天清早,陆临渊与魏危一同前往徐潜山信上所写的鹿山涯隐居的地方。
鹿山涯隐居的寺院名为浮屠,住持是大比丘尼九镜法师。
浮屠仁祠卧伏于高山之上,山门在半山腰,周围翠色欲流,绿荫如云,错落层叠间,依稀可见持梵律殿的黄琉璃瓦。
万籁俱寂,曲径通幽。从山底往上看,只见一条长长的、逶迤的山道,仿佛能通往无垢宝光明的神佛世界。
“……”
陆临渊站在山脚,仰头望着这座高山,微风吹动,时而见他袖中那封书信。
鹿山涯是陆临渊从未谋面过的父亲。
中原盛传,当年鹿山涯与楚竹相恋,却因为中原与百越水火不容的战事,鹿山涯毅然与楚竹割袍断情。
鹿山涯知晓自己于心爱之人有愧,从此隐居兖州终生不娶,坊间至今仍然唱着楚竹唱给鹿山涯的拥楫歌。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似乎都是这么讲,中原人也喜欢听这样确切的故事。故事中无非是英俊的少侠与痴情的女子,再掺杂一些儿女情长,家国大义,求不得、放不下。
他们闲谈江湖风云、痴儿怨女,把那些往事当茶余饭后的闲事听。
一盏茶时间从来没有办法讲清一段往事,它只能讲一个砍去前因后果的故事。
傩梭传来的信件里,朱虞长老如此写道。
——楚竹去往中原,是为了想要一个传承她巫咸血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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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巫祝与巫咸之位向来以血脉继承。
陆临渊的母亲楚竹,在二十岁的年纪继承她母亲的巫咸之位,与木槿一同辅佐巫祝魏海棠。
楚竹的容貌与木槿的箭术在百越同样出名,她面容深邃,有着微扬的长眉,桃花眼眸光流转间动人心魄,像是山林里走出来一只狐狸,似怒而含情。
木槿与楚竹同为魏海棠的手下,但性格南辕北辙。
楚竹常常笑着,腰缠一把赭鞭,百越跪倒她衣角下的人不计其数,她的巫儿多如百越春日里的雨水。有时她折起长鞭,用粗糙的鞭子轻轻地摩挲着巫儿的脸,或是在巫儿的脖颈留下深深的印记。
鲜血般的柔情和寒凉的锐气在楚竹身上巧妙地融为一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被她鞭挞也甘之若饴。
而木槿几乎每时每刻都与魏海棠在一起,魏海棠若是在处理百越政务,她就跟在一旁记录整理;魏海棠若是去巡视百越领土,她就走在旁边报告每一处的消息。
她是魏海棠身边最亲近的长老,是朱虞一族实际上的首领——百越每一个人都知道,魏海棠在哪个地方,朱虞长老就在哪个地方。
所以楚竹觉得木槿年纪轻轻却成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木槿觉得楚竹行事轻薄浮浪,不可信任。
直到有一回,她们两人被千鸟崖不知为何暴动的兽群围攻,木槿拉弓搭箭,羽箭发出尖锐的啸声,射穿了一只又一只扑面而来的凶兽。但纵然三箭连发,以她一人之力,也抵挡不住汹涌的兽潮。
一只被箭矢漏下的猛兽从树上一跃而下,树枝晃动,木槿猛地抬头,仓促拉弓。此时此刻,她甚至能闻见自己舌尖的血腥气,神经紧绷到极限时,忽然听到一声清锐的鞭声。
楚竹的赭鞭抡起一圈,像蛇一样从她右侧飞卷而去,一下勒断了狂兽的脖子。
鞭声震慑百兽,正好补上木槿弓箭所缺。那也是木槿第一回知道,原来好似游戏人间的楚竹,却有一手炽热的、刚烈的、见血封喉的鞭法。
最终是魏海棠赶到,以巫祝的鲜血安抚了暴动的猛兽。后面怎么追查的木槿没有参与,她只记得那一天,她与楚竹满身是血,狼狈不堪,一个搭着对方的腰,一个搭着对方的肩膀,一步一步搀扶着走出了千鸟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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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一年,魏海棠决定前往中原,木槿替她看管百越。
这也是第一回,木槿不能长时间跟着魏海棠。
楚竹脚踝戴着脚铃,懒懒地搭上桌上,像一只雌雄莫辩、勾人魂魄的狐狸。
她好奇开口:“我跟着巫祝去中原,你居然没有什么叮嘱我的。”
“……”
木槿指腹贴在纸上,对着账本上的数字,没有理会这句话。
不知何时,楚竹低下头,坏心眼地吹了吹木槿的耳朵,呵气如兰:“木槿,我其实想要一个孩子。”
木槿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账本也不看了,匪夷所思地看向她:“……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楚竹见到木槿警惕的表情,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自千鸟崖的事情过后,木槿与楚竹的关系就亲近了许多。木槿知道楚竹顽劣,乐于见到自己露出任何窘迫与不自在的神色,但若是木槿当做无事发生,楚竹就会觉得无趣,自己把想要说的说出来。
果然,过了片刻,楚竹百无聊赖地开口,说她此行随着巫祝去中原,实际上还想去中原瞧瞧,有没有俊俏且有趣一些的男子。百越这些人她都见识过,厌倦之后,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她虽然需要一个孩子继承她的巫咸之位,但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木槿闻言忍不住开口:“中原与百越不一样,他们讲究许多东西,百越你可以找许多个巫儿,但在中原却恰好相反。男子三妻六妾,薄情寡义被视作自然,何必与他们牵扯上关联?”
楚竹不以为然。
“天下男子都是一样的,所谓情爱,是人在情浓之时都会粉饰几句。中原那样的大,我只想要一个孩子,又不要他们与我白首偕老,有什么要紧?”
楚竹漫不经心地说这些的时候,她那双桃花眼惑人又漂亮,如亭亭舒展的竹。木槿想,她若是有心,这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会爱上她。
魏海棠前往中原,整整一年的时间,木槿只能通过魏海棠的傩梭得知她们的消息。春去秋来,一封一封叠起来的信件中,越来越多木槿不熟悉的中原名姓被提及,萍水相逢之后,只有少数几个名字留在她们之间的交谈中。
比如徐安期,比如鹿山涯。
一年后,楚竹回到了百越。
讲起腹中孩子的生父,楚竹笑了笑,与木槿讲起信中未曾提及的,和鹿山涯相处时发生的趣事,木槿担忧地望着她,问:“你骗了他?”
楚竹古怪地笑了起来:“各取所需,我明明白白告诉了他我需要什么,他也知晓这一点,怎么能叫骗?”
楚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有些惋惜:“不过他确实很合我的心意。他若是追到百越,我还当他有些气性,可以留他下来,可惜了……”
——天下男子都是一样的,所谓情爱,是人在情浓之时都会粉饰几句。
楚竹依旧是那个木槿记忆中的楚竹,一年的中原之行并没有改变她。情爱不会成为她的枷锁,她确实为鹿山涯心动过,但她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巫咸的地位,在鹿山涯选择留在中原的那一刻,她与他之间的感情也就断开了。
木槿看着她,岁月在楚竹眼角雕刻出的细纹无法掩饰,但她仍旧是那个多情且美丽的女子,那双桃花眼永远灵动。
直到她的孩子出生,百越那年破天荒地下了一场小雪。
细雪像是盐粒,被翠绿的树叶拢成浅浅的一穴。木槿跪在那个曾经鲜活的友人墓碑前。
她舀起一捧雪掩住自己的面孔,在冰冷里月光中慢慢融化。
在木槿的记忆里,百越最后一场雪化于二十一年前,此后的岁月再没有下过雪。
一直到最后,木槿都没有见过鹿山涯一面。
**
来到兖州的第一天,从魏危这里得知当年的实情。
陆临渊听了并无太多的表情,过了片刻他偏过头,望着客栈外的山水。
徐潜山曾经与她说过,楚竹从一开始不是真心对鹿山涯,只是鹿山涯自己情深一往,最终被抛弃。
陆临渊原以为自己会惊讶,会觉得悲凉,可时间太过漫长,他实在挤不出再多的感情去伤怀。
“江湖人人知道清湘客鹿山涯与百越的楚竹有一段情谊,后来他们之间分离,大多觉得是鹿山涯改邪归正,认清了百越与中原不可能在一起,才与她割袍断情。而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陆临渊抵住额头,居然笑了一声。
“一个难以家国两全却正直守诺的侠客,比期期艾艾、被抛弃男子的形象好得多。他不敢去找楚竹,也不愿为世人做出解释。”
魏危望着陆临渊的表情:“你好像不在意他。”
“……”
陆临渊扯了扯嘴角,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沉默片刻,他眼角眉梢有些难以言说的倦怠:“因为我最想要他出现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窗外的风声沉重长久,陆临渊语气平缓淡漠:“我早已经不需要他了。”
陆临渊的相貌像楚竹,性格也十足像她。正如楚竹对清湘客的情谊只在中原缠绵的数月之间,陆临渊对父亲的濡慕之情也停留在刚刚记事的幼年时期。
陆临渊的师父或许是爱着他的,但他更在意儒宗,更在意徐安期与鹿山涯,所以对于陆临渊,总是退而求其次。
陆临渊对父亲的所有期盼,都逐渐消磨在徐潜山的铜尺、与求己崖那段晦暗的时光里了。
**
此时此刻,魏危点了点霜雪刀柄,侧过头问他:“陆临渊,你想去见他吗?”
只要陆临渊说一个不字,魏危会带着他离开这里。
过了片刻,陆临渊抬起头来,眸色清明,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伤感。
“走吧,我总要与他见一面。”
陆临渊踏上台阶,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还对“父亲”这个人抱有期待的时候。
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其实陆临渊已经记不清了。也正因如此,他的恨意与痛苦都显得太过缥缈。
香水海在剑鞘中震颤,他之曾经,不过苦海沉浮,不能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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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崖倚天立,覆石如覆屋。
青色山崖之上,白鹤悠悠下山崖,一扫红尘靡靡风气。
浮屠仁祠的山门旁栽着一棵高大遒劲的银杏树,四壁峰山,一树擎天,还有一壁碑文,上刻“回头是岸”四个字。
此碑在此风吹雨淋,到处都是被侵蚀的痕迹。
浮屠仁祠立寺已近百年,住持九镜法师德高望重,是净检法师的高徒,山门清静,或许这也是鹿山涯选择在这隐居的原因。
陆临渊踏入寺庙内,寺内整肃严谨,一位扫地的比丘尼合掌作揖,询问陆临渊与魏危前来的有何事。
陆临渊掏出徐潜山的书信,讲明来意,那比丘尼却一脸狐疑。
片刻过后,她合掌念一句佛号,问:“施主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们这里并无一位叫鹿山涯的居士。”
第83章 欲上青天揽明月
比丘尼与陆临渊四目相对。
一阵风吹过,扫过开阔的大雄宝殿,数只仙鹤惊动飞起,飞向兖州山水之中。
比丘尼迷茫的神色不似作假,陆临渊喉结微动,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声温和又沉静的的声音:“善妙。”
陆临渊抬起头来,见到一个发染微霜、眉目慈祥的僧人缓步走来,被唤作“善妙”的比丘尼见人合掌低头,朝那人喊了一句住持。
九镜法师年逾六十,拨着佛珠的手指却很稳当,迦南香珠的念珠缠绕几圈,落在她虎口,与陆临渊掌印见过。
一甲子的岁月过去,无论是什么样的容貌都会沧桑折损。
然而九镜法师气质幽沉,就如被滔滔江水磨平棱角依旧伫于江畔的一块顽石,或是夜雨佛院中静静燃烧的一盏明灯。
陆临渊向九镜法师提起,多年前鹿山涯曾经在这里给自己的师父寄去一封信。
信中提及如果徐潜山要寻他,就到浮屠仁祠来。然而这么些年,徐潜山一直不曾赴约,如今他年事已高,于是让他的弟子代访友人。
九镜法师闻言先是有些疑惑,紧接着微微蹙眉,在提及“儒宗友人”的字眼之后,她捻珠的手一顿,眉目微微舒展,眸光一动。
她似乎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
当年游历江湖的三杰中,素冠徐安期与如今的儒宗掌门徐潜山都来自青城,只有鹿山涯的来历如雾,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位少年侠客。
抛去与巫咸楚竹那一段风流故事,论起身后名气,鹿山涯远不如其他两位。到现在,其实江湖中有许多人不记得这个人了。
九镜法师问起陆临渊的名姓,得到答案之后,她抬起眼,目光掠过陆临渊的下颔、鼻子、最后在他的眉眼处顿住。
她的表情竟不知是息是叹,片刻过后,九镜法师慢慢念了一句佛号,声音如山岚轻拂,缓缓荡开。
“我寺不曾收留过一位名为鹿山涯的居士。”
“但二十一年前,我确实按照一人遗愿,将一封信寄往他在青城儒宗的友人。”
“此人名为陆长清,他写完信之后,就在我寺云水堂往生。”
云雾蒸腾,寺院钟声长鸣。
“……”
陆临渊的动作竟一时停滞。
好似曾经那柄悬在他头颅之上,悬吊折磨、让他无法安眠的长剑终于落下,却让人发觉,那不过是一道多年前的幻影。
梦中倏忽,若度一世。
二十多年的时光过去,梦中人的幻影朝这里投过一瞥,局外人恍然梦醒。
**
桐州竹海医仙之子,陆长清。
青城清湘客,鹿山涯。
他们原来是一个人。
原来他早已经去世了。
许多问题在这一瞬就得到了答案,但更多的疑问就此冒出。这些问题像是藤蔓一般生长,不给悲伤留下任何一点空隙。
仿佛是天长地久的沉默后,陆临渊眨了眨眼睛,像是一下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死亡总能让这世上所有的爱恨情仇变得不值一提。
无论多么情深义重的感情,多么锥心刺骨的伤痕,随着一方逝去,那些理应如此的爱、恨与遗憾,都会戛然而止,最终在漫长的余生中反复想起那些昨日因今日果,直至这些感情被遗忘,或是更加浓烈。
他该恨陆长清吗?
他该惋惜陆长清吗?
陆临渊的心居然奇怪地平静下来,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手肘碰到了香水海的剑柄,近乎冰冷生硬的触感拉回了他的一丝思绪,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
“……原来是这样啊。”
九镜法师垂眸,念了一句佛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位施主远道而来,请到云水堂一坐。”
**
浮屠仁祠,内奉浮屠观音像,右手持九级浮屠佛塔,左手作虚空指。
云水堂在山间高楼之上,往下看去,林间清雾,草木葱郁。屋内摆设简单,桌上只随意搁着几卷经书,砚台上的墨色不知干涸了多久,隐隐约约有开裂的痕迹。
二十一年前,那年净检法师还未坐化,而九镜法师还不是浮屠仁祠的住持。
当年,她虽已受十戒,熟读经法,百尺竿头,但却未悟得生死长夜,始终不能更进一步。
那一日的清晨,有人敲响了浮屠仁祠的大门。
那是一位青年男子,广袖青衣,眉如墨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哪怕是以九镜法师当时的年纪来看,他也是年轻的。
他黑色的长发以一根青色的发带束起,轻盈的发带在半山腰的风中被卷起,一会缠在鼻前,一会落在苍白的脖颈间。
他的唇角带着一丝弧度,瞧着是一幅谦谦君子的样子,周身却始终有说不出的倦意如山中云岚般缭绕着,如一卷翻开却被人放置的经文。
他开口,声音温柔缱绻:“先前听九镜法师讲过,能至浮屠仁祠回头是岸碑者,就是寺中有缘人。”
“我俗名陆长清。家在桐州,友人在青城。”
“我就要死了,能否劳烦法师看在先前一点薄面上,为我送一封信?”
他一边说着这些话,鲜血一边从他的唇畔涌出。
陆长清的眼睛有一些虚焦,或许是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却依旧凭着本能,用袖子擦去鲜血的红痕,不让一滴落在浮屠仁祠的地面之上。
陆长清立在万顷青山之前,江河剪影在他身后。
三界九地,人如一沧海一粟,如此渺小。
净检法师立下寺规,无论是谁来到“回头是岸”碑前,寺中都该以礼相迎。哪怕此人身负十恶,哪怕此人命不久矣。
九镜让开一步的距离,面不改色朝他合掌作揖。
“阿弥陀佛,施主请进。”
**
浮屠仁祠,云水堂。
九镜修的是大自在,心法讲究生自在、死自在、命自在,常自在处泰山而不崩,视生死不过极乐往生,不悲不喜,一点也不像一个心怀慈悲心肠的比丘尼。
不过面前的陆长清似乎也没有一个将死之人的样子,他在窗边提笔写信,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殷红的血珠流淌而下,被他不在意地擦掉,不知过了多久,陆长清的目光偶尔触及那半袖触目惊心鲜血,他才后知后觉地凝住目光,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
似乎是想为自己此番狼狈的面容解释一二,陆长清勉强咽下鲜血,很是抱歉地开口。
“我大约要弄脏这片佛门净土了。”
九镜法师见此场景只是叹息一声,念一句佛号。
“我虽不知道陆施主为何会如此,但本寺住持净检法师曾经修行过藏传医术,或许……”
陆长清一愣,半晌,眼皮压下去,自嘲笑一声。
“多谢法师。但我并非沉疴难救,而是中毒了。”
**
数月之前的元宵节,陆长清曾与楚竹来此上香。
兖州的道观佛院数不胜数,浮屠仁祠并不出名,所以来此游人并不多。九镜照常在浮屠观音像前朝暮课诵,却不知何时,殿前进来两道长长的影子。
两人中的男子如普通香客一般上香跪拜,而女子始终不曾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等着他。
上香捐过香火,九镜听到那女子问:“你求了什么?”
男子回答:“我们之间的缘分。”
女子:“你们中原人讲究因果,你如何不悟?我们之间的缘分你已在其中了,还要求什么?”
男子闻言顿了顿,很温柔地替她将散落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这般亲密之举,却无半点狎昵之感。
“你先前和我说过,你不喜欢中原的正人君子。我姑且不算个坏人,我们之间的缘分我不能求己,便只好求佛,好让你不要嫌弃我。”
“……”
陆长清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在百越人眼里,这种温柔简直到了有些软弱的地步。
但如果是在百越遇到这么一个小白脸,楚竹大概连多看一眼的心情也没有。
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在被陆长清这样的温柔牵绊住。
陆长清那双因握剑而有茧子的手是暖的,他的眼睛总是执拗地望着她,他的唇落下的吻有一种奇异的温吞感。
楚竹喜欢陆长清,愿意与他亲近,甚至愿意在床笫之间更温柔一些。
楚竹这么想着,也是这样开口的。
她碰了碰陆长清的脸颊:“你跟着我回百越吧,我以巫祝的名义起誓,我会对你很好的。”
陆长清望着她,语气依旧温柔如水:“我愿意和你走,但我在中原还有家人,我不能随意弃他们不顾。”
楚竹收回手,被陆长清轻轻抓住,两人的视线再一次交汇,陆长清看上去似乎是有些无奈。
楚竹淡淡开口:“我可以理解你,但我必须回百越。”
“所以,要么你放弃巫咸之位,留在中原,要么我与家人告别,与你回百越。”
这些如鲠在喉的字眼不会因为温柔的语气而变得平缓,陆长清蹙眉,喃喃自语。
“……难道没有两全的法子么?”
陆长清低头,鼻尖亲昵地往前抵了抵,但并没有碰到对方。
他轻声叹气:“楚竹,让我再想一想吧。”
**
自那次过后,陆长清又来过浮屠仁祠好几次,只是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大约是寺中清静,有时他一待就是一整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闲暇时,陆长清会与九镜辩论经文,大多是陆长清在说,有时心不在焉,片刻回过神来,朝她表达歉意,九镜也全然不在意。
清佛法自然,浄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红尘男女之事,九镜本没有太多在意陆长清。
直至现在,临窗云影摇曳,陆长清在她面前缓缓折起信纸。
“我中的毒名为‘美人泪’,服下之后半炷香之内,内力尽消,一炷香之内,七窍流血,无药可救。”
“我能撑到现在,是因为我出身于杏林世家,虽在医道上并无太多建树,却天生耐药,暂且压制了美人泪的毒性。”
说着说着,陆长清竟然低下头,轻笑起来。
“法师,我年少轻狂,与家人决裂,行走江湖,到如今飘零久,平生万事,不堪回首。”
“……”
九镜法师捻着一百零八颗佛珠,静静听着陆长清讲起自己的故事,最终化为一声自嘲。
此生多憾,亏欠良多。
**
高山别院,云水成雾。
“……”
“麻烦法师将这封信寄到青城儒宗,等那人来了,再将这第二封信给他。”
陆长清低笑,不知是自嘲还是其他。
“我的朋友收到信过来,却只能看到我的尸骨,说起来还是他更倒霉一些。”
滚滚奔逝的江河之水,春生夏荣的草木,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平常的东西终究会往复重重来。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九镜天生冷心冷情,遁入空门之后,净检法师告诉她,无论她内心如何平静,如何不动□□,也不过是见山是山的第一重境界。
但纵然是九镜,也是第一回遇见陆长清这样的人,此时似乎有什么她一直不能够看破的东西隐隐出现碎裂的痕迹。
她停下拨动念珠的动作,沉吟开口问:“居士既然一直想弥补与家人的缺憾,为何最后一封信不是寄给他们的?”
窗外的寒风风似乎能刮痛陆长清那虚弱的眉眼,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口鼻涌出来,陆长清苦笑着,似乎再怎么徒劳地擦拭,也擦不干净了。
“……太远了。”
陆长清喃喃,眼前渐渐失焦,神色怔然,不知道在望向什么方向。
“我回不去桐州了。”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不如就让他们以为他还在一直游历江湖。
鲜血自喉间涌出,融入长袖之间,陆长清叹息一声,一如初见。
“麻烦法师了。”
佛珠一粒一粒地转动,许久过后,四周死寂,九镜法师合掌垂眸。
“阿弥陀佛。”
第84章 人攀明月不可得
第一缕晨光自江面上缓缓升起,数十只白鹤振翅而飞,那滔滔不绝的江水无声迎来了许多人,也无言送走无数人。
多年之前,孔圣骑牛入山观,纯阳子乘鹤回苍海,徒留凡夫俗子在这世间,再不能一睹仙人风姿。
陆长清在决意踏上江湖的那一天,就对自己的死亡就有了觉悟。但当年他写下这封信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
他死之后,中原战起。
荥阳城破,靺鞨屠城,孔子昕郭郡夫妇死守殉城,楚竹被北越东瓯两位巫咸联手暗害,百越与中原断交……
那段时间,仿佛被什么应召一般,中原与百越忽然出了许多少年天才,但乱世来得太快,那些驰骋的少年就像是一阵风吹过,最后只留下当年的一点只言片语。
陆长清的信到了徐潜山的手上时,他的好友徐安期失踪,徐潜山已接任儒宗掌门之位。
阴差阳错,世上无人知道鹿山涯已死,还活着的、唯一知道陆长清真实姓名的徐潜山,也再没有来过兖州。
直到二十多年后,陆临渊终于来到了这里,在陆长清的坟前扫墓祭奠。
**
兖州的客栈里,陆临渊临窗而坐,那封一直被九镜法师悉心保存的第二封信此时就在他手中。
——陆长清死于美人泪。
此毒服下之后半炷香之内,内力尽消,一炷香之内,七窍流血,神仙难救。中原没有这样的毒,就连陆长清也是第一回见。
但巧的是,陆临渊见过这种毒。
屠戮薛家满门的夏无疆手中有红白两瓶毒药,一瓶是断肠散,还有一瓶,魏危喂给了夏无疆的手下,效用与陆长清所种之毒一模一样,云胧秋后来去查过,却始终没有查到此毒从何而来,叫什么名字。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太多疑问。
据九镜法师所说,陆长清临死之前说,许多事情他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但因身中美人泪,已没有时间查清更多,所以寄希望于徐潜山过来,将第二封信给他,让他接着查下去。
兖州多雨,不知道九镜是如何悉心保存这封信件二十年不腐朽的。
透过薄薄的信纸,可见陆长清当年工整的墨迹,陆临渊垂眸收起信件,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他神色恹恹地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听力就在此刻变得敏锐起来,他听见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动,被雨打湿,簌簌沙沙,纷纷乱乱。
雨打芭蕉,有人踩到青石板上,裤腿被水淋溅了一身,有人在推着小车在雨中奔跑,车轱辘声由远及近,又很快跑远。
不一会,雨水滴落至油纸伞上,来人晃了晃伞面,如收枪一般抖落一串雨珠,收起伞,从客栈大堂一路走到门口。
“……”
自来兖州之后,魏危也忙了不少,陆临渊以为魏危这回出门是处理百越事情去的,他慢慢睁开眼睛,唇角自然而然地绽开浅淡的笑意,望向她。
魏危将伞搁在门口,打开手中拎着的油纸包装,却是一包糖。
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糖,不似青城的那样精致,用料却很下成本。上好的白糖熬得晶莹透亮,有的缠丝,有的裹壳,一口下去,糖衣又甜又脆。
魏危将糖往陆临渊那边推*了推,没去看陆临渊的表情:“自从浮屠仁祠回来后,你好像一直不高兴。”
魏危似乎能一眼看出他表情下的模样,陆临渊唇角的笑慢慢消失。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我觉得很可惜,他们当年本能好好见上一面的。”
楚竹以为陆长清不愿意离开中原,自己先回了百越。
木槿以为鹿山涯忘恩负义,间接导致了之后不愿意寻找失踪的徐安期。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但到底谁对谁错,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江湖太大,太多遗憾,陆临渊不喜欢错过。
雨还在下,陆临渊吃了一颗糖,糖果与牙齿碰撞出悦耳的轻响。
按道理是很甜的,但此时此刻的陆临渊似乎尝不出来,他垂下眼,定定地看着桌面半天,才开口。
“魏危,我要离开兖州了。”
就在今天早上,陆临渊收到了来自青城的一封急信。
——儒宗掌门病重,望弟子陆居安速回山门。
徐潜山的身子骨本就不好,魏危是知道的。但她看完那封来自儒宗的信件,却不自觉皱了皱眉。
信上只写了徐潜山病重,希望作为他弟子的陆临渊回山,其余什么信息也没有。既没有说徐潜山病症如何,也没有说要陆临渊回来做什么。
徐潜山曾经说过不希望陆临渊当儒宗掌门,但在魏危看来,儒宗现在多少有些青黄不接,连年轻一辈的翘楚孔成玉也离开了儒宗。
难道是徐潜山这么些天心意改变,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只有陆临渊能担当掌门大位?
魏危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陆临渊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师父病重,自然是越早越好,我打算今日下午启程。”
他一件一件安排好自己将要做的事情。
“在这之前,我会写一封信到桐州,叫陆家知道陆长清的下落,还有香水海……”
魏危看着他:“你似乎总想着别人。”
陆临渊微微一顿,半晌过后,语气不知是叹息还是其他:“因为我的旅程要结束了。”
发烫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好似无论陆临渊与魏危的距离再怎么近,都无法再亲近一分。
自乔长生留在扬州之后,陆临渊就知道这段行程要到头了。
魏危在日月山庄找到了徐安期的太玄剑,而他也在兖州找到了陆长清的第二封信。
就连当年的楚竹与陆长清都无法为了情爱抛去各自的责任,何况如今的百越巫祝与儒宗掌门弟子。
沉默中,一只傩梭从远处展翅而来,从空中盘旋两圈,慢慢落下。
傩梭有着一身灰褐色的羽毛,黄色的瞳孔如同燃烧的金子,在魏危面前亲昵地蹭了蹭。
魏危摸了摸傩梭的脑袋,它也带回来一封来自百越的消息。
——南越北越作乱,盼巫祝速归。
见此,魏危眉头皱了一瞬。
天地边缘耸立兖州的高山,与不远处的百越相连,那是傩梭总是要回去的故乡。
她收回眼神时,撞见陆临渊注视着她的目光,对方的眼底浮起很淡的笑意。
他轻声开口:“魏危,你也要回百越了,是不是?”
**
陆临渊原本以为,魏危留在儒宗一段时日他就会心满意足,但魏危果真留在了儒宗大半年,他却更加贪心,还想要跟着魏危一起游历江湖。
后来他又觉得自己只要和魏危一起走过中原这么多地方,也算了无遗憾,但等到这天真的到来,他才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愚蠢。
他永远不得满足。
江湖之大,百越之远,始终没有魏危一个眼神更让他心甘情愿。
这场路程正如一场漫长的绞刑,离儒宗原来越远,陆临渊脖颈上的绳索就越来越紧,直到现在,他已经要喘不过气来。
陆临渊一颗心悬在呼吸之间,他从魏危的掌心处反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帖紧脉搏,扣紧她的手指。
魏危不曾抽走自己的手,这勉强安慰了陆临渊些许。他垂着眸子,轻轻挨着魏危,漫无目的地谈起他们之间的初见,谈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似乎要把这些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重复一遍,好让自己永远不会忘记。
最后,他喉结滚了滚,握着魏危的手紧了些,轻声开口问。
“魏危,你喜欢孔成玉吗?”
魏危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了:“喜欢。”
“乔长生呢?”
“也喜欢。”
“薛长吉?”
“喜欢。”
陆临渊一路问到了慕容星雨,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莫名笑出了声。
“——那我呢?”
陆临渊抬起眼,一张脸毫无血色,接近绝望、又像是带着希望地望着魏危。
外头的雨打落到窗边,溅出一朵冰凉的水花。
“……”
不知为何,魏危眉心一蹙,竟然没有回答这句话。
陆临渊对这样的回应早有预感,他整个人像是被外头的雨打湿浇透,如惴惴不安,终于被判处死刑的囚犯。
他的眼睛冰冷而灰暗,慢慢垂下了眼睫。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恨可以分辨,生死可以追随,只有分离,对陆临渊来说太过无望。
若徐潜山去世,陆临渊继任儒宗掌门之位,他便如自己的师父一般,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离开青城一步。
陆临渊本想装得更加从容一些,起码不这样狼狈,不能等以后魏危想起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自己居然像是一个没尝过爱情的痴人一样,这般的可怜又好笑。
但陆临渊控制不了自己,悲凉与绝望在他心头缓缓流淌,他就像一个毫无筹码的过客,只能在心爱之人前恳求地讨价还价。
“我知你要回百越,我们之后或许不会再见面,就让我有一点点念想。”
陆临渊那双桃花眼无法抑制翻涌的情绪,注视着她,慢慢地乞求,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你不要忘了我。”
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
求你不要忘了我。
陆临渊与魏危,就像多年前的楚竹与陆长清。
黄泉地狱,菩提用垂下的蛛丝折磨期待却不甘的灵魂。无论魏危的记得是爱也好,恨也好,天下第一也好……陆临渊只能这样悬着自己。
只要魏危还记得,那就是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感情,他就能这么捱过四季轮回。
那还能怎么办呢?
陆临渊想。
**
兖州山峰被夕阳染红,浮屠仁祠在高山之巅传来钟声,似乎所有苦痛烦恼悉数消解成空。
满空仙鹤惊飞,穿过天际线,飞向遥远的南方。
陆临渊在兖州寄出了三样东西。
一封信给桐州竹海陆月沉,讲明陆长清所葬之处与那些年青城三杰之间的阴差阳错。
一件是香水海,在陈郡时凌月明为了此剑铤而走险,陆临渊现在也不需要这把剑了,不如给爱剑的有缘人。
最后一封信寄给儒宗,告知自己将在一个月之内赶回青城。
停下笔时,房内安静得一片死寂。陆临渊只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梦中,眉睫微颤,脑海中各种情绪交织,缠绕成乱麻一团。
但无论他回想起什么事情,都能想起魏危。
压抑满心的悲凉,陆临渊推开门走出客栈,就像是许久之前,他推开坐忘峰的房门,外头料峭春寒,桐花正盛,他遇见了魏危。
但此时此刻,门外空无一人。
陆临渊无悲无喜地抬头望了眼天空,马匹疾驰在官道上,这条南来北往的大路在他眼里越来越长,越来越寂寞,只留下故人离去的几阵香风,像是刀一样切开他的躯体。
“……”
陆临渊一时不由想到,这样的场景,当年陆长清也曾看过一次。
只是如今,魂兮焉在,寂寞无音。
**
陆临渊又背起了他从儒宗出来时,带来的那把黑铁剑。
从青城到兖州,这段旅途实在太长,陆临渊向来不喜欢寂寞,但他却好像总是与寂寞为伍。
……太安静了。
陆临渊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这段三人的旅程是如何落寞下去的。
人之一生,如蜉蝣转瞬即逝。似乎江湖侠客总是这样,到最后,从热闹中来,自萧索中去。
太阳在落山的最后投下大片余晖,陆临渊看了片刻,带上一面斗笠,掩住自己的面容,收紧缰绳。
——我不会忘了你。
他抱着魏危离开时向他许下的诺言,一人一马,离开了兖州。
……
……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西园何限相思树,辛苦梅花候海棠。
—第二卷桃花流水窅然去完—
第85章 百越
千鸟崖是进入百越最近的关隘。
但对于百越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里是禁忌之地。
千鸟崖还保留百越最为神秘野性的一面,这里是“难越”碑往前的最高峰,也是百越与中原阻绝的天堑。
从崖下经过,两边山壁巍峨耸立,遮天蔽日。只要不是正午,这里总是黑漆漆的一片,密林中缭绕的雾气充溢着不知名野兽的嚎叫与蛇虫爬过的响动。
误入其中的中原人往往被这样的景象和动静吓退,下意识会觉得生活在其中的就是茹毛饮血、身形怪异的野人。
有一段时间燕白星对外头添油加醋的评论颇为感兴趣,轮到他巡守千鸟崖外围,遇见误入此处的中原人,扔出去之前,他会好奇问一问如今中原对百越的印象。
于是燕白星就知道了,外头传闻言之凿凿,大概就是百越人连鸡蛋都不曾尝过,每日就是披着兽皮在密林里狩猎,饿一顿饱一顿,兼之半夜对月嚎叫,把楚凤声笑得半死。
燕白星恼羞成怒:“我就说中原人脑子都不是很好。如果不是巫祝的命令,扔他们出去之前我肯定把他们打一顿。”
楚凤声这人其实不那么正派,听到这些言论只觉得好笑。她拍了拍燕白星的肩膀,安慰了一句:“脑子好的中原人也不会进千鸟崖。”
百越有自己的大道,这么多年来,只有陆临渊这个半点不了解百越愣头青在朱虞长老的庇佑下活着穿过千鸟崖。
除他之外,敢从这里进出的,只剩下天生能安抚兽群的百越巫祝魏危。
**
大宛马上,满崖呼啸的风似乎吹不动魏危的衣袂,被生人气味惊扰的猛禽发出警告鸣叫声,尖锐的仿佛能刮破人的耳膜。
在魏危头上盘旋的傩梭异常兴奋,它羽冠低垂,仿佛借了山势一个俯冲破空而下,锐利的爪子扎入一只藏在暗处窥伺的山雕身上,利爪如镔铁,头钩喙似鹰,一声凄厉的鸟鸣后,山雕鹫羽如雪花飘散。
凌乱的羽毛四散飞舞,仿佛悬停在空中。漫天飞羽中,一枚沾着鲜血的羽毛停在了霜雪刀锋之上。
傩梭抓起山雕的尸体,振翅飞起,直上高空,仰天长唳,四周猛禽被傩梭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傩梭巨大的翅膀仿佛能将千鸟崖上边的一线白日遮蔽,周围的一切都在震动。那声音就像是古老历史长河中敲响的钟鸣,千鸟崖倒退了数千年的时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魏危抬起眼睛。
**
在百越的传说里,上古时期的巫祝曾经是神鬼的化身。
绝地天通之前,人类弱小,被那些魑魅魍魉诛剥生灵过朝夕时候,以血脉传承的巫祝就已经拥有可沟通神鬼的力量。
专职狩猎的傩巫,能禳除与安抚的掌梦,驱除厉鬼的方相,游走世间的巫觋,控制风雨的巫尪……
她们被统称为巫祝。
带领族人来到这片领地的巫祝一路斩杀非人的妖鬼,此后,她一代又一代的血脉延续着她的足迹开拓百越深林。
百越文字中记载,当年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侲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
直到最后一只妖鬼倒下,凶猛的兽群被驱赶至千鸟崖。绝地天通后,巫祝也失去了传说里可以鞭山赶海的能力,但百越部落从此在此生生不息。
百越古老的记载中,巫祝一开始又被称为尸祝,因为巫祝死后的尸体被摆在祭台前,以火焚烧,最后一次以自己血肉通鬼神,为活着的人指引方向。
百越五大部落的巫咸自愿献出自己死后的头颅,为巫祝的宝座增添荣光。她们发誓只要她们的血脉依旧,自己的部落与族人将对巫祝保持绝对的忠诚,朱虞部更是自愿为巫祝驱使。
直至今日,巫祝的鲜血依旧能安百兽、避蛇虫、解百毒,当年立下誓言巫咸的五颗头骨依旧镶嵌在巫祝座椅上,仿佛能从此一窥传说中那血腥壮阔、白骨皑皑的时代。
但人的寿命太短,很容易就忘记自己从何地而来,靺鞨、中原都是如此。百越虽然依旧尊巫祝为尊,却已经有很多人忘记了百越是如何兴盛的。
传说里那些前赴后继以鲜血为牺牲的巫祝,被漫长的时间掩去了姓名与身形,成为古老的传说,随着誓言一起被遗忘。
楚竹之死是一个警告。
就算每一任的巫祝都为百越流尽最后一滴血,但凭着恩情与功劳并不能守住百越首领的位置。以血缘为传承的巫祝之位是一块悬在头顶上的大肉,其余的四位巫咸也有勃勃野心。
若是不能以汗,那就以血。
当年魏海棠雷厉风行,杀的百越四位巫咸只剩下西瓯李天锋一位,是想警告之后的人不要为了巫祝之位不择手段。
——她能杀他们一回,也能杀第二回,一切只看她想不想。
魏海棠此举确实换来了百越长达二十多年的和平。
但这所谓的和平,也不过是有些人的暂无胜算。
**
傩梭扑腾着翅膀,扇出的气流让魏危的衣袖翻飞。
魏危望着悬在不远处不肯过来的傩梭,忽然笑起来,伸出霜雪刀柄。傩梭的眼睛咕噜噜地转,试探着停在上头,刀柄被压得一沉,紧接着小心翼翼往魏危这边挪了挪。
魏危摸了摸它,指尖蹭去它喙上的鲜血,夸赞:“好乖。”
百越巫祝与她的傩梭心意相通,魏危的这只傩梭按照鸟的年纪来算还很年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如今回了百越,傩梭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魏危安抚它的时候,它还兴奋得微微发抖,怕自己的爪子伤到魏危。
魏危低着头,与傩梭的脑袋靠在一起,低声开口。
“这里的人我会解决。”
“你先回去,替我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
傩梭有些不舍地蹭了蹭魏危的掌心,展开羽翼,扇起翅膀,那巨大的响动叫暗中藏着的弓箭手一个机灵,下意识就要举弓去射,被旁边的人猛地摁住右手,缓缓放下来。
百越流传下来的壁画里,有这么一副场景。
厉鬼涌潮,青面獠牙,山海一般的鬼怪呼啸着朝巫祝涌来,仿佛是一壁令人窒息的黑潮。
而巫祝修长的手指抵剑划破流淌出鲜血,顺着血槽注满,银白的光辉仿佛亘古不灭的恒星。
魏危看着傩梭飞远,才收回视线,唇角挂着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她拔出那柄霜雪刀。
清寒的刀光凌厉一闪,像是是这昏暗的千鸟崖下唯一灯火。
好似壁上所画一般,巫祝一人一刀,以身为界,独自面对万千鬼怪,浑身煞气,邪祟不侵。
**
百越朱虞领地,喜气洋洋,大白天各处都点着灯。
“这个、这个、这个……都给我挂上去!”
燕白星双手叉腰,吆喝着:“都给我仔细一点,不要毁坏了东西,巫祝扒我的皮之前,我肯定先一步把你们送走!”
信中提起的正在“叛变作乱”北越巫咸燕白星正在指挥着手下人装点着巫祝议事的祈禳堂。另一位“叛变同党”南越巫咸楚凤声觉得没眼看,与朱虞长老木槿坐在了一块。
几日前,傩梭飞回,众人从信中得知魏危已到了兖州。
燕白星大喜过望,高高兴兴忍了一天。等到第二天来到祈禳堂,抬头一看,巫祝椅子上坐着的依旧是朱虞长老木槿那张和苦瓜一样万年不变的脸。
燕白星:“……”
燕白星等啊等,从去年春天等到去年夏天,再从夏天等到过年。眼看着一年过去了,但魏危好像半点不记得还有个百越等着她。
中原据说达摩有面壁成影的说法,燕白星觉得自己整日面壁都快成鬼了。
从送来的信来看,魏危没说打算什么时候回百越。燕白星有些搞不懂,这都到兖州了,走一步到百越难道很远吗?为什么一连三天过去还是没有回来。
还是说魏危只是打算路过一下兖州,接着继续打遍中原?
他焦躁地在祈禳堂打转,木槿端坐高堂沉默不语,楚凤声看着燕白星在堂内转的和陀螺似的,没忍住笑了一声。
燕白星猛地停下脚步,瞪了楚凤声一眼。
“你笑什么?”
楚凤声哎呀一声,豆蔻染过的指甲抚摸着腰上的鞭子,笑着眯了眯眼睛。
“你一定是听错了什么,我只不过在笑一条可怜的狗。”
燕白星大怒:“你当我傻子是不是?!”
楚凤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半分紧张也没有。
“那你能怎么办呢?难不成你现在从百越跑出去,跪在巫祝面前嗑三个响头,求她回来?法子就算可行,你有这个胆量么?”
燕白星气得面色扭曲:“……”
楚凤声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因为燕白星他确实不敢。
燕白星的脸色由红转得更红,看样子就快能起锅烧开水了,但是片刻过后,他居然奇异地镇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抓住了负责来往送信的那位驯鹰人的肩膀,咬牙切齿。
“我要叛乱,听见没,我要叛乱了!快写信,说我叛乱了,快叫巫祝回来。”
驯鹰人:“……”
驯鹰人大气不敢出,左右看了一眼,手提笔墨却不敢下笔。燕白星啧了一声,咕哝了一句起开,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木槿长老旁边驯鹰人的位置。
楚凤声眸子微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长老木槿神色,随即放心嘲笑起来。
“你们北越叛乱?巫祝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不可能,你那叛乱的旗子一举起来,朱虞长老连人带旗射成一串。”
燕白星本就烦躁不已,闻言更是冷笑一声,恶狠狠落笔:“那就连你一块叛!”
意识到燕白星想写什么,楚凤声脸色终于微变。
“你!”
腰间金鞭下意识抽出,金铁之声呼啸而来,眼看着就要抽到燕白星的笔上。就在此时,一直不为所动的木槿忽然抬头,连句话都没说,随手抽出一块墨台掷去,却用上十成十拉弓的力道。
一旁澹台月放在膝上的手一紧,霍得看向楚凤声,然而楚凤声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楚凤声功夫远不如魏危,但这么些年却也练就了闻知危险的敏锐本事,瞳孔一缩,连忙收起长鞭,只见墨台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溅起数块碎石。
楚凤声一个激灵,来到堂前单膝跪下。
“我一时失态,忘了祈禳堂不得动兵器的规矩……”
四周一时安静,就连向来装聋作哑的李天锋也忍不住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澹台月吸了一口气,膝上的手松了些许,正欲说些什么,正听见一声欢欣的语气。
“哈!写完了!”
半分没注意到堂内风起云涌的燕白星高高兴兴放下笔墨,吹了吹自己的墨宝,拍到驯鹰人肩膀上。
“快寄,快寄。”
“……”
半点事没干的楚凤声忽然就成了犯上作乱的同党。
楚凤声攥着鞭子,指骨嘎嘣嘎嘣响。
……燕白星这个蠢货!
驯鹰人欲言又止,楚凤声也有些忐忑地观察着木槿的脸色。
木槿手中捏着一对珊瑚耳珰,在百越这样远离大海的地方,珊瑚砗磲这类东西最为珍贵。很久之前,百越只有巫祝才有此殊荣佩戴。
木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笑。
她已经不算年轻了,这么一笑,眼角的细纹如被吹皱的湖面。但那双眼睛却依旧英气,看上去坚如磐石,多了几分青年没有的沉稳。
“无妨。”
木槿收起耳珰,抬起眼朝驯鹰人点了点头,接着示意楚凤声起来。
她唇边挂着笑意,看向不远处兖州的方向:“巫祝也是该回来了。”
第86章 背叛
百越一连“叛”了两个部落,就算知道是假的,魏危也要回百越处理这件事。
信就在当天来回,魏危在信中讲明自己将会在明日回祈禳堂。
燕白星得偿所愿,终于一吐浊气,全然将“魏危预备赶回来把叛乱的自己打一顿”这件事抛之脑后。
他将魏危的这封回信收藏起来,看了又看,确认了又确认,当天晚上就开始张罗着如何给魏危接风洗尘。
“跨火盆,要大火盆!巫祝这次回来,就再也不会去中原了,那些外头的脏东西别想跟着进我们百越的大门!”
说着说着,燕白星咬牙切齿,不知道想到什么,猛捶了一下桌子。
“——就比如陆临渊那个小白脸!”
燕白星自从得知先前挑战过百越的那个持剑小白脸不知为何和魏危厮混在一块,就大为光火,认定魏危一定是被人以武功秘法为诱饵诓骗,否则按照她的性格,陆临渊此时的坟头草应该三丈高了。
楚凤声幽幽叹息:“巫祝似乎并不是这样狠绝的人。”
燕白星瞪大了眼睛:“你难道没有被她揍过吗?”
楚凤声耸了耸肩膀:“没有。”
燕白星:“……”
燕白星当天晚上就去做法扎陆临渊的小人。
四位巫咸此时都在祈禳堂,听到燕白星提到陆临渊这个名字,联想到多年前那场可以算得上扫去百越脸面的比试,几人皆是神色各异,当初偷袭不成的东瓯巫咸澹台月更是面无表情一顿,喝了一口茶。
只有一旁从始至终面色肃肃的朱虞长老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神色有些陌生恍惚。
三年前,巡守千鸟崖的木槿遇见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子,自称为儒宗掌门徐潜山的弟子。
他似乎对百越一无所知,一人一剑就敢挑战四位巫咸。木槿难得分出不多的一点良心提醒他此举的后果,结果被他婉拒。
狂妄、胆大、游走在危墙之下,对一切提醒都是听之放之的态度。
在试炼台上,陆临渊全胜四位巫咸,重伤离去,木槿也不曾阻拦。她以为是陆临渊的所作所为让她想起了同样想要挑战天下第一的魏危,却不曾想过他原来是楚竹的孩子。
木槿的目光落在百越密林的方向,似乎有谁会在耳边吹了一口气,等她转过头去,就能看到一双笑吟吟的桃花眼。
**
不知为何,楚凤声今日也是异常的沉默。
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有种不安感。
自然,所谓的叛乱是无稽之谈,魏危本就不会太信,加上还有朱虞长老做背书,就算魏危回来,这把火也烧不到她身上。
但是……
楚凤声右手搭着鞭子,缓缓摩挲,联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狭长的眉头蹙起。
燕白星今日没有听到楚凤声阴阳怪气,竟有些不习惯,神色古怪地探过头去:“楚凤声,你怎么一直不说话,难道是怕巫祝回来怪罪你许下诺言那件事?”
燕白星倒是还和从前一模一样,楚凤声神色一松,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看在他们有那么一丁点儿廉价的同僚情谊上,提醒他:“巫祝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要是想处罚我,何必等她回来?你倒是要好好想想怎么解释自己叛乱的事。”
燕白星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杀要剐,我都能接受,但我忠心耿耿,巫祝一定舍不得这样做。”
澹台月闻言冷笑一声:“攀扯了他人下水,你的脸皮倒是厚。”
三位年纪相仿的巫咸坐在一块就是拌嘴,西瓯巫咸李天锋与朱虞长老木槿对视一眼,颇有些看小辈吵闹一般笑了笑。
一道清越的鸟鸣传来,燕白星也顾不得其他,欣喜抬头,只见一只傩梭遮天蔽日地从祈禳堂上头飞过,带起的气流一下掀飞了好几盏灯火。
燕白星急得跳脚。
“你一飞回来就坏我的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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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巫祝在十几岁的年纪就会深入千鸟崖,从鸟群中用新鲜的鹿肉勾引年轻的傩梭独自出来。
傩梭性格暴烈,发觉被骗后攻击性很强,巫祝时常要赤手空拳不眠不休傲鹰几天几夜,死死抓着傩梭的喉咙,软硬兼施,以自己的鲜血安抚它,直到傩梭心甘情愿停留在自己的手臂上。
当年魏海棠驯服那只傩梭花了一天一夜,出来时右臂鲜血直流,手肘还滴着血,衣衫上到处都是傩梭挣扎划破的伤口,场面说不出的野性与惨烈。
木槿有些紧张地看向魏海棠,只见魏海棠唇色苍白,却是眉毛一挑,摁住了傩梭的蠢蠢欲动的背部,笑着骂一句畜生。
傩梭天生高傲,一旦认主,一生只侍奉一位主人,同生同死。魏海棠的那只傩梭,陪伴了魏海棠十多年的时光,最终在自己主人下葬的那天在空中盘旋三圈,凄厉长鸣,冲进了大火里殉主。
十五岁时,魏危独自前往千鸟崖驯服自己的傩梭。想起前尘往事,木槿担忧不已,叮嘱魏危要是熬鹰过了一天一夜,那傩梭还没有低头的意思,就撤回来,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但魏危驯服傩梭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木槿与百越其他人都觉得又是一场漫长的熬鹰,然而两个时辰过去,魏危居然毫发无伤地从千鸟崖出来了,肩上停着一只不安地踩着爪子的年轻傩梭。
魏危手上提着一桶鹿肉还没用完,傩梭不肯离开魏危的肩膀,又想吃,伸长了鸟脖子去够,带的魏危一踉跄,被顺手扇了一巴掌。
傩梭讪讪低头蹭了蹭翅羽,当做无事发生。
“……”
同样守在千鸟崖外头的燕白星居然从傩梭那张鸟脸上看出了谄媚。
问起经过,魏危一脸莫名:“不知道,我还没用肉勾它,它自己就冲过来了。”
一时就连木槿也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那只仰头吞肉的傩梭,眼中有些许怀念之色:“大约是这只还小,看爪子才一岁多,性子特别一些。”
傩梭体型巨大,平日里一般不会飞,只在地上走,燕白星年少无知拉着澹台月去逗过,澹台月被挠了一爪子燕白星更是两爪子,差点破相。
燕白星从此与傩梭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眼见着天生的冤家飞回来,燕白星气急败坏地将灯火归回原位,接着盯着门口半天,还是什么人也没看见,忍不住磨刀霍霍向傩梭:“怎么就回来了你这只小畜生?是不是巫祝在外边乐不思蜀……”
百越草木丰茂,密林广阔,远处青色的高山似乎和遥远的青天融在一起。天似穹庐,笼罩四野,有人慢慢走在平整的青石砖上,踏碎一层日光。
“燕白星。”
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有人按住了燕白星的肩膀,燕白星这才惊觉背后有个人,下意识就要呵斥:“谁在——”
看见来人的一瞬间,后面的几个音节被燕白星自己生吞了下去。
背后是一张熟悉的脸。
来人随身携带着的长刀冷若寒冰,锋芒璀璨到有些扎眼,仿佛转瞬能夺人生死。
但哪怕是霜雪刀都抵不过它主人的那双眼睛,仿若是镶嵌在金器上的宝石,摄人的沉静,黑得深不见底。
燕白星一下子浑身僵硬,眸子倏然瞪大。
魏危淡淡开口:“一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燕白星:“……”
熟悉的音色,杂糅着淡漠与凌厉,在燕白星睡梦里响起过无数次。
四年之前,也是在这里,魏危邀请了所有反对自己当巫祝的百越长老,等几大部落得知消息赶到时,满墙刀痕血迹,魏危立于血泊之中,她的声音与掷下的一枚木牌一同响起,是一个“杀”字。
魏危的年纪不大,但行事却颇有魏海棠的风格,而且比起她的母亲,魏危的杀戮显得更加高效简洁。
一方面,魏危不为几大部落之间的任何东西所威胁,公平地几近冷酷,另一方面,她以牙还牙,以杀止杀,就如山间野兽般自得又不通人情。
那张始终端坐在祈禳堂首座的身影和她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声音一起,深深刻入觊觎巫祝宝座的人心头。随着一个又一个妄想垂死挣扎的人被枭首示众,他们不得不向百越年轻的主人低下高傲的头颅。
八灵为之震慴,况鬾蛊与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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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祈禳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那位刚刚风尘仆仆回来的人。
阳光像是在熔炉中流淌的液体,魏危身后披着霞光,她瞥过一*眼,燕白星竟然有些望而却步。
魏危十六岁登百越巫祝之位,十二尸祝是她的师父,乌桓慕容少主是她的手下败将,青城儒宗掌门在她手中走不过五十招,日月山庄的少主在她眼中不过尔尔。
除去一个不曾正式打败的陆临渊,算上百越、中原与乌桓,她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绯红的衣袖在穿堂风中翻飞,魏危的面容清冷,抓着霜雪刀柄的手青筋凸起,像百越山川的脉络,隐隐透出一股威压。
心中不安的楚凤声,内有打算的澹台月,不干己事不开口的李天锋,还有一时震惊的燕白星纷纷站在了原地,看着那个离去一年多的首领重新走到最前面的席座。
他们多久没见过魏危了?
就在无声的惊讶中,楚凤声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皱了皱眉。
魏危走过的地方,飘来淡淡的血腥味,就连澹台月都四下看了一圈,与楚凤声探寻的目光撞到一起。
澹台月怔了怔,有些不明白楚凤声为何会看向自己。
慢慢的,没人能忽视的海棠香气慢慢浸染整间祈禳堂,木槿目光一凝。
巫祝受伤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楚凤声心中咯噔一声,从今早开始的不安感就在此刻到了极致。她霍地抬起眼,正好听见魏危冰冷的命令传来。
“关门。”
楚凤声低头,听着守门的人将祈禳堂的大门关上,眼前昏暗些许,她心头如冰水浇灌而下,一片寒凉。
百越五大部落之间的关系松散也铁血,看着几位巫咸私底下好像没什么大冲突,但这一切的和平都建立在巫祝的意愿上。魏海棠当年清洗百越,他们从没忘过那样深刻又令人胆寒的教训。
魏危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但这也代表着什么事在她这里都要付出代价。
在一片死寂中,魏危坐在那张镶嵌了五颗巫咸头骨的座椅上,木槿站在了她的背后。
“正好几位巫咸都在,不如就在今天谈谈吧。”
她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霜雪刀柄,语气还算平静,杀意却沛然。
“是谁在千鸟崖设伏,打算杀掉我的?”
第87章 往事
百越共有四位巫咸。
南越巫咸楚凤声是楚竹的义女。当年楚竹早逝,魏海棠力压族内质疑楚凤声并非巫咸之女的声音,一手扶持她上位。
楚凤声自知自己本无登上巫咸位置的可能,一身全靠魏海棠的恩情与朱虞长老的帮扶,私下虽然游走于几大部落之间,但也算对魏危忠心耿耿。
北越燕白星与东瓯澹台月巫咸的位置来的就有些尴尬。
上一任巫咸燕北极与澹台柳当年趁楚竹生产后虚弱,暗杀楚竹。魏海棠亲自追查到最后,最终揪出了两位身居高位的巫咸。
在狱中,燕北极交代,自己觉得杀死楚竹有利可图,不希望看见巫祝手握两大部落独大。而另一边的澹台柳则痛快承认,自己不愿见一个与中原男子有孩子的女子稳坐巫咸的位置。
百越与中原之间的纠纷由来已久,归根到底不过一句“非我族类”。
魏海棠曾经想过推动百越与中原消弭成见,归整千鸟崖,与中原互通文字语言。百越族内始终有对此不满的人,觉得中原不过一群衣冠禽兽。
魏海棠对这些阻碍早有预料,却不曾想到他们不惜对同为巫咸的楚竹下手。
查清事情经过,燕北极与澹台柳最终被枭首示众。
百越很多人对当年魏海棠有所误解。
当然,以世俗常人的眼光来看,魏海棠所作所为相当然配得起巫祝的身份,自己最亲密的友人楚竹因两位巫咸死亡,但她依旧秉公持法,并未让自己的私怨干扰到刑法一分,可堪表率。
但实则魏海棠继承巫祝之位,乃至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为百越审判事务,其实就是单纯的觉得,既然只有自己这条血脉能完成这件事,那就理应该完成这件事。
责任因能力而生,这对她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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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极与澹台柳各自的的孩子当时还是襁褓中的年纪,强推楚凤声继任巫咸之位在向来以血缘传承的百越中已属例外。
魏海棠思索已久,终于还是在祈禳堂下令,由两部落的长老暂代巫咸之责,直到燕白星与澹台月年满十五,再让他们继任巫咸的位置。
燕白星从小与魏危在一块玩,北越长老都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骨气,被魏危打了一顿后突然就转了性子,天天凑到魏危面前,天天被魏危打,乐此不疲。
不过百越每一任巫咸都名声在外,无论是谁都要高看他们的血脉的一眼,哪怕是看起来大愚若愚的燕白星。
北越长老将一切事情往好处想,中原那个说何不食肉糜的傻子都会对仆役说“忠臣血勿去”,说不定燕白星这是在韬光养晦,降低朱虞长老的防备心。
然而燕白星被族中长老告知那一段往事时,只是有些莫名地看着长老,神色古怪地开口。
“照长老所说,是燕北极做错了事情。他杀了一个巫咸,最终赔了自己一条命,这很公平。”
北越长老微怔:“可那是你的父亲。”
燕白星急着去找魏危,有些不耐烦:“就算是我爹,那也是做错了事情。”
北越长老一时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你给我过来!”
燕白星灵活地躲避着自家长老的长刀,抽空指了指一旁的澹台月:“长老不是平日里嫌弃我不如他聪慧,正好,你现在去问问他,愿不愿意与长老同仇敌忾,要是他愿意,我的巫咸位置可以一块让给他。”
“……”
正在下棋的澹台月破天荒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澹台月是五位巫咸中年纪最小的,却远比燕白星沉稳,心思深沉。
百越还流行着下六博棋的风气,六博棋共有黑白共十二颗棋子。每一方有一颗棋子为“枭”,另五颗为“散”,博者贵枭,胜者必杀枭。
比起围棋,六博棋更加古老,掷骰子决定先后,棋局以枭棋的存活或是散棋的全部存活为胜负标准,只有胜负,没有平局。
在燕白星追着魏危四处乱跑,把北越长老气的半死的年纪,澹台月已与木槿一块在祈禳堂下常人玩起来乏味的军棋或是六博棋,经常一下就是一整个下午。
澹台月很早就发觉了澹台柳的真相,十五岁那年东瓯长老向他托盘而出时,他也不过静静坐在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澹台月掀起眼皮,淡淡瞧着那位看起来声泪俱下的长老:“长老这时候与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东瓯长老咬牙:“当年巫咸不过是差了一些运气!若不是李天锋那根墙头草两面三刀,我们何至于……”
澹台月任由杯中的茶水流淌而出,一直洒落到长老的腿上才微微抬起茶壶。
他冷冷放下茶壶:“运气不好,就是实力不足。当年我母亲联合燕北极都不曾做到,难道你要我为了当年之事填命进去?”
澹台月的脸上除了冷漠,看不出更多的表情,他淡淡开口:“长老,我敬重你,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这一切都被李天锋看在眼里。
西瓯巫咸李天锋与长老木槿是同龄人。
当年的老人活下来的不多,或是英年早逝,或是在那场叛乱中被处死,如今能与木槿聊一聊往昔的,也只有李天锋。
李天锋功夫不出众,相貌也不出众,他能继任巫咸的位置,全因为他是上任西瓯巫咸唯一的孩子。所以他行事谨慎,是难得的老好人,虽然有时被诟病过于圆滑,但至今也不曾出过什么错。
燕北极与澹台柳决意与魏海棠鱼死网破的那次,自然也拉拢了同为巫咸的李天锋。
然而李天锋最终却站在了魏海棠这边。
朱虞与南越一向同进退,加上西瓯骤然倒戈,一切都结束得太快。
澹台柳颤抖着抓着长刀抵地,十指之间全是溢满的鲜血,而她面前站着同样浑身是血的魏海棠。
她败得仓促,败得不甘。
世间最令人痛恨之事,莫过于明明可以做到,却输在最后一刻。
澹台柳不甘地抬起头,举起长刀质问那个站在魏海棠背后的男子。
李天锋似乎看见了什么他并不想见到的画面,微微皱起眉,叹息开口:“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何必多造杀孽。”
澹台柳闻言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其荒唐的事情,一边咳嗽,一边放声大笑起来。
她的眼角甚至笑出了泪光。
木槿立在魏海棠一旁,见情状正要上前压制,澹台柳却倏而抿住唇角,冷冷叱喝。
“你算什么东西?我就算要死,也应当是巫祝亲自杀我。”
走入属于自己的终途之前,澹台柳高高扬起自己的下巴,抬起手背擦去唇角渗出的鲜血,依旧如平日一般盛气凌人,高高在上,好似现下狼狈落败的人不是她。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她看着李天锋,如诅咒一般开口。
“李天锋,是我棋差一着。但你记着,我只是败了,而你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不曾赢过。”
她一字一顿:“你且等着。”
李天锋的面色有一瞬的怔然。
**
祈禳堂内,在场的巫咸几乎立马想起了一些往事,其中暗流涌动,有人对视,有人皱眉,各自都有自己的算计。
从魏危一进门,木槿的目光就落在了她滴血的伤口上。
眼见魏危落座,木槿立马叫人送来清理伤口的东西。
魏危手臂上的伤口不深,像是被树枝之类的东西划到了,清理干净后包扎好了也就没什么大碍。
若不是魏危想要抓活口,又是在千鸟崖那样密集可以躲藏的地方遇见弓箭手,就算是如今的这点擦伤也不会受。
确认过伤口无毒,木槿细致地用剪刀剪好纱布,随后取出红地对雁绶鸟纹样的巫祝常服给魏危换上。
百越的的衣袍还保留着上古遗风,色彩艳丽,当中绣着的金线由真丝线捻制而成,看上去流光溢彩,气势非凡。
木槿低着头,轻轻取下魏危在中原一直带着的银质耳钉,换上珊瑚石的耳珰。
魏危倚腮坐着,两只耳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燕白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目光不由被那鲜红的耳坠锁吸引,绿松石流苏轻轻打在魏危的侧脸上,令人无端心动。
燕白星喉结滚了滚,然而还没看清鲜红坠子的形状,一根冰冷的鸦杖就压在他肩头。
整根手杖三尺长,由白银打造,杖头一只乌鸦蹲伏其上,脚下踩着山云、鹰隼、鹿兔之类的雕刻,错以金银。
百越的文字被称为鸟篆,五大部落的图腾都与鸟相关,象征着秉承天道法理的手杖也雕刻着代表祥瑞的乌鸦。
如果不是按照祈禳堂的规矩,魏危卸下了兵器,此刻压在燕白星脖颈旁边的就该是霜雪刀。
魏危斜着歪了歪头,鸦杖没有动,平静的目光望进燕白星的眼睛里。
“你在看什么?”
燕白星眼睛有些飘忽,随即低下头去,不敢和魏危对视。
祈禳堂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令人心头一惊。
进来的是朱虞族另一位年轻长老,苍术。她面戴傩面,看不出容貌,束袖黑衣,身形干练,眼神不分给他人分毫,煞得很。
苍术单膝跪下,垂眸简洁开口。
“崖下的尸体被拖出来了,一共十人,三名弓箭手,七个刺客。其中六个被一刀毙命,其余四人服毒自尽……”
木槿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魏危的包扎好的伤口。
而燕白星听得一时火起,骂道。
“好生歹毒,十个暗算一个!巫祝还没留后呢,要是成功了我们百越的血脉就断了,真是做人没屁股的东西!”
楚凤声:“……”
澹台月:“……”
刺杀巫祝这样令人紧张的大事被燕白星这么一说,反而松快了些。
魏危自己动手杀的人,对人数自然没什么疑问。
她眯起眼睛,右手缓缓握紧鸦杖,听着下一句。
苍术略略一顿,接着开口:“他们的牙囊藏着鸩毒,见血封喉,属下赶到时,气息已全无。他们的形貌已经张贴了公示,叫族中人辨认,暂且还没有结果。”
“弓箭手身上带着羽箭十支,柘木长弓一把,刺客每人携长刀一柄。在搜身时,我们在头领模样的人身上找到了鸱鸺图样的令牌。”
“……”
一时间,祈禳堂内四位巫咸的神色都有些微妙,目光不约而同看着一人。
百越四大部落都有各自的族徽,鸱鸺就是西瓯的图腾。
处在视线中央的李天锋面色有些皲裂,看样子是勉强笑了笑开口。
“长老,你可看清楚了?”
苍术没有回答他,只朝魏危低头,等候命令。
第88章 鬼胎(增500)
四个月前。
东瓯领地。
澹台月跪坐在小榻上,翻看着族中长老呈上来的东瓯账务,目光深沉,眉头微微蹙着。
今年魏危不在百越过年,百越似乎冷清了许多,一些过年要巫祝住持的仪式皆由木槿与苍术代办。
守岁那天,燕白星在祈禳堂喝得耍起酒疯,要传信给魏危叫她回来,楚凤声一边嘲笑一边按着他,不让他在祈禳堂太过放肆。
木槿与李天锋在前头下棋,两人唇角含笑,看起来面色松快,似乎是聊了一些从前的趣事。
满座喧嚣,只有澹台月格格不入,就连向来会在席上与他说两句的楚凤声也不知为何与他疏远了。
澹台月向木槿告辞离席,跨出门槛,月涌大江流,他的身后是酩酊大醉的燕白星,与在旁与苍术笑谈的楚凤声。
瞧见澹台月离去的背影,楚凤声目光一凝,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交谈起来。
与木槿对弈的李天锋捻着一枚白子,两指慢慢敲着棋盘,唇角渐深。
**
年后的第七天,东瓯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西瓯巫咸李天锋登门拜访。
澹台月与李天锋不算熟悉,李天锋也并无表明来意。澹台月其实不大喜欢不请自来的外人,接到通传时还皱了皱眉。
他收起账本,叫人上茶。
照年纪来看,李天锋年长,两人坐在一块时候,澹台月的态度应当更周全一些,然而澹台月只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沉默。
李天锋也不介意澹台月有些冷淡的态度,只是有些感慨般环顾四周,叹息开口:“这么些年,这里还和你母亲在时一样。”
“……”
提到澹台柳,澹台月的眉毛一挑。
澹台月的容貌近似他的母亲,凤目薄唇,是很锐利的长相。因为时常面无表情,所以气质就显得尤为淡漠疏离,仿佛沾着冬日的冷意,不好亲近。
当年李天锋倒戈魏海棠这件事不算秘闻,百越人人皆知,李天锋现在在她儿子面前提起她,未免有些讽刺。
李天锋却很温和地笑了笑:“这么些年你从未主动来过西瓯,是不是因为你母亲的事情,对我依旧心怀芥蒂?”
被人提起自己母亲的死亡,澹台月的一双眼也并未显出太过动摇的神色,只是一顿,随后淡淡开口。
“没有。”
“杀魏海棠是我母亲的选择,选择投靠魏海棠也是你的选择。你们自己做出了选择,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澹台月垂眸。
“虽然很可惜,但这就是她该付出的代价。”
“……”
澹台月这番回答无疑让李天锋惊讶,他没有开口询问,但那双眼睛里传达的意思却很明显。
……你当真没有责怪过我?
澹台月移开目光:“若论起来,我这么些年不仅没有主动去过西瓯,其他部族一样如此。我天生不喜欢热闹,巫咸若是想与我回忆往昔,怕是没这个必要。”
半晌,李天锋笑了笑:“你却很认命。”
澹台月语气淡漠:“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变化,这不叫认命,不过是承认现实。我连巫祝都不曾怪罪,为何会与你斤斤计较这些。”
这句话其实是有些带刺的,李天锋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他注视着澹台柳的面容,表情有些怀念:“其实你真的和澹台柳很像。”
当年未曾反叛的澹台柳就已是百越的刺头,东瓯部落手握百越的矿山,姑句匕首、霜雪刀都由东瓯的铸剑师铸造,与朱虞平分秋色。仗着这层倚靠,澹台柳在祈禳堂时常不听魏海棠的调令,拍案反对也是常事。
不过澹台月倒是与澹台柳截然相反,他在祈禳堂几乎从不第一时间发表意见,轮到自己时,也大多从众。就连楚凤声私底下也委婉说过,魏危与木槿并不是那样小气的人,所以他不必这样谨慎。
澹台月闻言凝视着她,接着偏过自己的目光,缓缓开口:“澹台柳能和魏海棠拍案叫板,因为她手中有百越大部分的矿山,如今我有什么?”
楚凤声哑然。
成王败寇,澹台柳死后,魏海棠不曾牵连东瓯,但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她将东瓯的大部分矿山一分为二,拆并入南越与朱虞,东瓯的实力自此一落千丈。
澹台月再听不出来李天锋的话题想往哪里引就当真成燕白星了。
他皱眉:“你总提我母亲做什么?”
李天锋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将从前你母亲有的那些东西,拿回来一部分?”
“……”
话题的发展出乎预料,澹台月抬起眼睛看李天锋。
李天锋却笑了:“别一幅我要叛变百越的样子,你难道不曾想过这件事?燕白星的脑袋不及你十分之一的聪明,楚凤声与她母亲一样风流,两人无大用,你却因为那些前尘往事避嫌,始终不肯与他们争锋。”
他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真的很惋惜。
“你本该是巫祝最得力的手下。”
澹台月眼睛动了动,那双如澹台柳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李天锋,这让李天锋联想到了一些不怎么好的回忆。
澹台月拿起一旁的万安罗盘,缓缓开口:“我不知道西瓯这么些年藏头露尾、明哲保身,蜗居在魏海棠手下二十多年都没能有什么作为,原来是有一颗做百越执棋手的心。”
这句话说得上是羞辱了,明摆着的嘲讽。
不过李天锋不愧这么多年一直稳坐西瓯巫咸的位置,闻言并未动怒,唇角笑意反而更深。
“谈不上执棋手,我这个年纪的人还能强求什么?如今世道不稳,巫祝又年轻,她信任南越北越超过你我,我不过是希望能在自己卸任之前,给小女婉儿留一条更好的路。”
李天锋膝下有好几个孩子,却只有一个女儿李婉儿。照百越的规矩,下一任巫咸位置应当由他女儿继承。
但李婉儿据说性子天生柔弱了些,李天锋不常带她出来见人,就连澹台月也未曾见过她几回。
李天锋指了指澹台月与自己:“你我在百越的地位差不了多少,若想搏更多,就得冒更多的风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你我并非要叛乱,为何不能试一试呢?”
澹台月:“……”
李天锋记得,当时的澹台月确实露出了心动的神色。
澹台月微微抬起下巴:“你打算怎么做?”
南越与朱虞与巫祝同气连枝,要动她们难度有些高,能拖下水的只有北越燕白星。
他们两人立下约定,在巫祝回百越的那天,由两人分别安排五名族中死士在千鸟崖设伏刺杀。
自然不是真杀,区区十数人,想要杀魏危有些痴人做梦,李天锋要将这刺杀的脏水泼到燕白星头上。
东瓯靠近千鸟崖,只有澹台月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设伏。
澹台月眯了眯眼睛:“你要如何把这祸水转到他头上?燕白星纵然好对付,可他手底下的长老却不是蠢货。你要我全程安排这件事,我也不愿平白为别人火中取栗。”
“平白诬陷自然太蠢,但若是北越自己心怀异心,构陷楚凤声,再被巫祝找出破绽,这件事就可信的多。”
李天锋闻言微微一笑,拿出了一枚仓庚图腾的令牌。
“燕白星一心想当巫祝的狗,他手底下的长老却不和他一条心,木槿长老早就对北越有成见了。”
澹台月看见这枚应当属于楚凤声的令牌,目光不由一凝。
令牌是巫咸印信,一人一共三枚,凭令牌就可调动族中任意人手,绝不可能轻易给别人。就算是不小心丢失了,巫咸也要立即上报巫祝,重新铸造新样式的令牌,将原先的全部销毁。
南越近日并没有上报令牌丢失的消息,所以这令牌到底是如何到李天锋手上的,就很值得揣摩。
澹台月微微握紧仓庚令牌,语气淡漠:“拔萝卜带出泥,我不管你是如何拿到这枚令牌的,但刺杀巫祝这么大的事情,你不怕楚凤声把你拖出来?”
李天锋笑得隐秘又很自信。
“女人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你放心,你只要将这枚令牌放到刺客的身上,余下的我自有安排。”
澹台月冷笑:“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安排?空口无凭,你叫我动手,总要给我一些保证。”
李天锋忖量片刻,沉吟:“你要我如何?”
澹台月抬眼看他,声音冷淡:“东瓯离千鸟崖最近,又与巫祝有旧怨,事发之后我的嫌疑自然最大,我要你的一枚令牌做保证,若你事后将这件事推到我身上,我也能做分辨。”
李天锋指尖慢慢点着桌子,似乎是思量了什么,最终点头同意,将鸱鸺图腾的令牌交给了他。
**
处于祈禳堂所有探寻的目光中,李天锋能清晰地分辨出那道属于澹台月淡漠的视线。
如今在刺客身上搜到的就是李天锋先前给澹台月的那一枚。
澹台月没有放楚凤声的令牌,反倒放了自己的!
李天锋捏着拳,带着的皮质手套发出挤压的刺耳声响,他面色阴沉,几乎想冷笑一声。
他不会看错,澹台月身上果然流着是澹台柳那个疯子的血。
不过几息的功夫,李天锋环顾在场的所有巫咸:“巫祝回来的消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不止我有这个下手的机会。何况我就算真的要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会这么愚蠢,叫刺客带着我族内西瓯的令牌?”
他朝魏危抱拳低头,语气听起来份外诚恳:“巫祝,我请求将那些大逆不道之人的尸首与令牌一块带上来,让诸位巫咸先分辨一番再做定夺。”
“……”
澹台月微微一顿。
苍术看向魏危,魏危慢慢转着手中的鸦杖,点了一下头。
祈禳堂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十具尸首被抬了进来。
百越的文化并不把死亡视为禁忌,楚凤声攥紧了腰上的鞭子,瞧着面前一张一张失去生机的鸽灰色面孔,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几位巫咸也不避污秽,上前分辨着死去刺客的形貌。楚凤声伸出手指,掀起其中一具尸首的眼皮,那双失去神色的眼球瘫在眼眶里,仿佛望着头顶的无尽深渊。
燕白星忽然冷不丁指着其中一个人开口:“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长老手底下的人。”
楚凤声正擦着自己的手指,闻言转头看向他:“……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燕白星理直气壮:“是我的人就是我的人,我现在装作不知道不是嫌疑更大吗?反正我又不曾做过这件事。”
楚凤声目光一凝,扔下手帕,慢慢笑起来:“燕白星,有时候竟不知道你是真蠢还是装的。”
燕白星说完那句话后,魏危手中鸦杖点了点,苍术上前。
苍术从魏危手里拿走一块巫祝的乌鸦令牌,被吩咐将北越的长老带过来,而燕白星也暂且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另一边,那枚刺客身上的鸱鸺令牌被交到了魏危手中,魏危拿起令牌,看了李天锋一眼。
木槿同样看向李天锋:“这的确是西瓯的令牌,西瓯这些日子并没有上报丢失令牌的事情,巫咸打算如何解释?”
李天锋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似是正在思索。待魏危那边说完命令,苍术领命退下,李天锋才似乎决定了什么似的,缓缓吐气。
一旁的楚凤声隐隐有了预感,攥了攥掌心,修长的指甲留下月牙一般的红痕。
李天锋拿出两枚剩余的鸱鸺令牌,加上魏危手中的那一枚,正正好是三枚的数目。
澹台月好似明白了什么,倏而抬眼看向楚凤声,后者面色有些僵硬。
李天锋缓缓开口:“两年前,楚凤声曾与我交换了一枚令牌,要借道西瓯。我原先不肯,但楚凤声说只是借道去中原做一些生意,加上允诺我财帛,我一时鬼迷心窍,便答应了她。”
“刺客身上这枚令牌,正是我当初给楚凤声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些逆徒身上,我实在不知。”
西瓯与东瓯靠近中原,若想从百越到中原,要么经过靠近东瓯的千鸟崖,要么经过靠近西瓯的大路。
寻常人要过大道,自然没有什么。但楚凤声既然是私底下与李天锋说这件事,那就说明她要去中原做的这件事不大见得人。
祈禳堂内,众人看向楚凤声。
“……”
被点到的楚凤声暗骂一声,立即抱拳单膝跪下,脑中飞速转着。
她就知道今天的心神不宁不是空穴来风!
第89章 私心
自如意四年百越与中原断交之后,两者明面上似乎再无往来,但货无大小,缺者便贵,边境兖州与百越私底下的交易从没有断过。
百越的金线莲、蟾酥、血见愁在外头都是有市无价的东西,就是寻常的草药,出自百越的在中原市上也贵上一截。
中原贵族间流行的云窑子、都出自百越,同样,百越也需要中原的布匹、香料等。百越与中原之间有不少人以此为生计。
魏危与木槿对这些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有闹到明面上,都当做看不见。
**
两年前。
从楚凤声的居所往下看,霞光自天际而来,草波如浪,江水铺陈,像是不染尘埃的世外仙境。
这是中原绝不会有的景象。
窗边的待客的小榻上,挣出一只汗淋淋的雪白胳膊,上头挂着银质臂钏,显出明润的肌肤。
楚凤声拿起小桌上新鲜摘下的青色橄榄泡酒,仰头喝下,微甘回齿颊,一解燥热之气。
“中原那边人说,山栗、橄榄薄切,同拌加盐少许,有梅花风韵,名‘梅花脯’,但我们百越人大多盐渍或是泡酒。”
银质的小叉子拨了拨,楚凤声低声笑了笑,把小盅里的橄榄挑出来,送到一旁神色隐忍的澹台月唇边。
“……”
澹台月的脸清冷精致,两只手撑在后面,灰蒙蒙的眼眸蒙着一层雾气。
一个喘息过后,他垂眸看了一眼橄榄,张口咬下。
橄榄的青涩、白酒的苦辣一齐冲到鼻子里,澹台月皱起眉,没有直接咽下去,神思倒是清爽不少。
楚凤声见状有些莞尔,她放下叉子,与澹台月分离开来。
她意有所指:“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物离乡贵。同样出自百越的果子,只要能到中原,价格就能翻两倍不止。”
窗外的风吹进来,浸着汗水黏着的发丝渐渐冷却。
澹台月长吐一口气,喉结滚动:“你想说什么?”
楚凤声支着脑袋,缓缓开口:“我这些日子在想,我们南越加上你们东瓯的东西,若是能运到中原转手卖出,一年三十万两不在话下,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三十万两”的字眼一出,澹台月的眼皮立马跳了一下。
外头的太阳炙烤地人头脑发晕,但他的内心却无比平静。
这个数目太令人眼热,他几乎立马开始考虑这些钱到手又不被木槿发现的可能性。
这是在赌。
若是有一天百越与中原真的彻底放开交易,占据先手的人必然赚得盆满钵满,但贪心不足,现在就很有可能被百越那些老顽固扣上叛徒的帽子。
不知为何,澹台月忽然有些说不清的恼怒:“你叫我过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楚凤声拨开垂下的细碎头发到耳后,凑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不过是顺口的事情。”
阳光自窗外透进来,楚凤声懒懒散散从胸口抽出一张纸,点在了澹台月的衣衫凌乱的胸口。
纸上上面写着粗货与细货若干,都是中原要的东西,譬如象牙骨雕、茶叶香料、草药矿石等等,显然是早有准备。
楚凤声在兖州有自己的销路。
楚竹当年随着魏海棠去往中原,是抱着与中原互通的目的去的,那些兖州店铺的管家有些就是从百越出去的,多少货都吃得下。
“……”
澹台月合上纸,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在心头飞快地计算,半晌过后,开口:“数目太大,瞒不住的。”
楚凤声似乎早料到他的想法,笑望着他:“这要看你想瞒着谁了,你现在跟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放心,我有把握做这件事,你那边的利润我只抽五成。”
澹台月脸色黑了黑:“不成,我最多给你三成。”
楚凤声咬着一根细长的烟,眯起眼睛:“我去走路子,替你担风险,就连五成我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开的价格,你还要杀价?”
澹台月避开视线不语,却不松口:“……”
时值夏天,蝉鸣声急,屋中摆着的冰块融化了一半。
片刻过去,楚凤声幽幽叹气,呵气如兰,轻声开口:“不是我胃口大,这抽成我还要给别人一些,不占了你的。”
澹台月虽然不信,但闻言还是转过脸看她:“东西我可以全权交给你,但这不是小数目,你打算怎么运出百越?”
东瓯附近的千鸟崖太陡峭危险,每次能运的货物太少,但靠近大道是西瓯,进出的,难免会被李天锋察觉。
一根卷烟燃尽,楚凤声靠在小榻上,等到最后一点火点熄灭。
“我自然有办法。”
**
祈禳堂内。
楚凤声面色苍白,将这些年在中原与百越之间往来交易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倒了出来,包括这些货物出往何处,又因为数目庞大,之后如何与李天锋商量借道,与他分成。
出乎澹台月意料的是,楚凤声将东瓯的事情一带而过,几乎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因为说得过于急切,楚凤声的嘴唇有些发干。
她不敢抬头看魏危的眼睛,握着的掌心里全是汗水。
魏危一顿,问她:“你卖铁矿?”
楚凤声一震,立马开口解释:“巫祝明鉴,我卖的大多是镜铁矿与赤铁矿,数目不多,大多用于颜料、首饰或是摆件,绝无大批倒卖的事。”
“……”
澹台月有些奇怪,眸子微动。
楚凤声并没有说谎,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巫祝并不是迂腐的人,说到底魏危与木槿与魏海棠一样,希望见到百越与中原互通。楚凤声此举谈不上触及底线,况且——
西瓯长老正在此时进来,呈上一枚仓庚图腾的令牌,交给了魏危。
看见那枚令牌,澹台月的表情微微凝固。
按道理来说,楚凤声与李天锋交换的令牌还在他手中。
如果楚凤声只给了李天锋一枚令牌,那这枚交还给魏危的令牌从何而来?
澹台月的目光猝然看向了自从魏危回来之后就不曾发表过什么意见的木槿。
“……”
巫咸的令牌之所以极难仿造,其一是用到的银镔石出自百越矿山,其二是上面压花了巫祝的印章。
朱虞与南越都有银镔石,而魏危这一年都不在百越,巫祝的印章一直由木槿保管。
李天锋也曾经和他说过,木槿对北越早有成见。
澹台月微微攥紧了掌心。
若是木槿与李天锋在这件事上目的一致,那这件事就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了。
**
魏危看了一眼南越呈上来的托盘,上面摆着另一枚仓庚令牌。
她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捻着那枚份量并不轻的令牌,仿佛在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三块令牌,还有一块在哪?”
楚凤声不敢隐瞒:“一年前,兖州忽然急要一批七叶一枝花与蟾酥等药材。我刚刚卖了一批香山子出去,原本不想多生事端,但兖州那边传信过来,说是桐州慕容氏急着要这批药材。若能尽快运出去,能与乌桓慕容结一个善缘。”
魏危眸光微动。
这件事慕容星雨与她讲过,是因为他回桐州时被族中叛徒暗算,身中银环蛇毒。
楚凤声:“……我想着慕容一族的人情,就算是百越也是用得上的。虽然不是这些药材生产的时节,还是尽力找了一些好的出来。大约是动静有些大,运这批药材时,北越长老正好撞见。”
百越如今还有不少保守派,譬如北越长老,从不用中原来的一点东西。
撞见族人穿着中原织造的衣袍,他急起来会把那人骂得狗血喷头,燕白星有时候在旁边劝解几句,北越长老就连着他一块骂。
先骂族人骄奢淫逸。
再骂燕白星数典忘祖。
最后骂着骂着,想起上一任巫咸燕北极,开始刷啦啦抹眼泪。
燕白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逼急了直接抽出刀来:“长老要是看我实在不如我爹,不如一刀杀了我算了。”
北越长老不哭了,直接气得跳起来:“你就这点出息!一辈子当巫祝的狗去吧!”
**
祈禳堂内,燕白星闻言探出头来,竟是有些同情:“我就说有段时间长老的脾气那么阴晴不定,却不骂我,原来是撞见了你这件事。”
想起当时自家长老鬼见愁般的脸,燕白星颇为感慨:“他当时一定骂你骂得很厉害。”
楚凤声:“……”
楚凤声吸了一口气,继续开口:“北越长老那时确实言辞激烈,不过他也并无我交易的证据,我咬死了与中原并无什么太大的往来,他自然不信。我那时心急,想要将药材尽快运出去,问长老想要如何,他便道,他要我南越一枚令牌,否则当即就扣下这批药材,让朱虞长老处置。”
所以照楚凤声所说,最后一枚仓庚应当在北越长老手里。
苍术已去请北越长老过来,这些事一问便知。
木槿看了她一眼:“这件事按下不谈,先前你说你与西瓯交换了令牌。既然是交换,那么你那边的西瓯令牌在哪里?”
喉咙像是过了一阵烈酒,楚凤声心头陡然沉下来。
她僵直在原地,像钉在地面一般,低头开口:“……丢了。”
祈禳堂内哗然。
燕白星向来没心没肺,闻言都诧异开口:“这你都能丢?”
李天锋同样冷冷看向她:“丢了?你为何从未向我提及这件事?”
各家的令牌不是没有出过意外,就算是巫祝用的,在两年前也曾丢过一回。
那时候魏危还在闭关,外头为了这枚巫祝令牌闹得人仰马翻,那枚令牌本来是传往北越的,可是送令牌的那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从朱虞查到北越,从北越再查回来,不见人也不见令牌,最后只能将现有的乌鸦令牌作废,重新赶制了一批新的。为了这件事,木槿还向正在闭关的魏危请过罪。
令牌至关重要,百越众所周知,更别提楚凤声弄丢的还不是自己的,她却闭口不谈。
**
燕白星先前点的灯火已经烧到尾端,屋内黯淡了些许,在屋中那十具尸首的颌骨投下一片阴影。
楚凤声牙齿咬着下唇内侧,硬着头皮想要接着说下去。
魏危坐在祈禳堂的最上头,秀美的黑眸眯起,金色丝线从下袍一直勾到领口。
巫祝的服饰穿在魏危身上反而显出非常人所能及的气势,有些凌厉。
她抬了下眼,将那枚令牌扔到了木质托盘上。
咚的一声,楚凤声仿佛听见了自己人头落地的声音。
“……”
魏危淡淡开口:“我不喜欢听谎话,楚凤声,你最好好好想一想。”
她的耳畔垂着鲜血般的珊瑚石,整个人就像是已经出鞘的一柄精致长刀。
只是她手中拿的不是霜雪刀,而是一根修长的鸦杖。
心跳声犹如擂鼓,楚凤声的后颈一片湿意。
她很清楚,木槿看在楚竹的面子上或许不会对她如何。
……但魏危真的会动手。
第90章 尸首
魏危的质疑一出,祈禳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凤声身上。
楚凤声生生被盯出了一身冷汗。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在这里说清楚,但她所隐瞒的事情太大,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已不能回头,后悔也来不及,只能死扛。
不知沉默了多久,祈禳堂的大门被人推开,苍术去而复返,几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转移了些许,楚凤声低下头胸膛起伏,咽了一口唾沫。
苍术进来时气压有些沉,澹台月见她后面没有跟着本该被传来的北越长老,不知为何心头微微一跳,觉出几分不妙。
果然,苍术双手捧回乌鸦令牌,语气凝重:“巫祝,北越长老死了。”
一时间,祈禳堂内惊讶的声音起此彼伏,四位巫咸面上都浮现出惊愕之色。
若不是每个人的演技都到了毫无破绽的地步,看模样都是全然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燕白星更是直接跳了起来,几乎是三步并一步来到苍术面前,按上她的肩膀,双目对上她带着的冰冷傩面:“你说什么?”
“……”
单膝跪在原地的楚凤声闻言眼底有一瞬的恍惚,面上浮现出茫然之色。
片刻沉默后,她抬眼却看见魏危的一双眼冰冷地打量着她,楚凤声身躯猛地一震,冷汗后知后觉地落下来。
“这件事与我无关,巫祝明鉴,我是有一些私心,但绝无可能对百越长老下手!”
燕白星与北越长老虽然这些年为了燕北极之死争论不休,但这么多年过去,两人的关系便连父子也差不了多少。
燕白星眼眶泛红,鼻尖一酸,撇过头一下,浑身上下都在发酸,呼吸都打着颤。
“楚凤声,我刚刚就觉得有些奇怪,卖点草药怎么会让你心甘情愿交出一块令牌,你是不是被长老抓住了更加要命的把柄,这才杀人灭口?”
燕白星真是不该聪明的地方瞎聪明!
楚凤声恨铁不成钢般咬牙侧头看他,开口为自己辩驳:“我没有必要杀人!我根本不知道长老会死,要是就是我做的,我何至于刚刚说我把令牌给了他,平白无故惹人怀疑?”
李天锋显出几分动容,在旁长长叹了一口气,上前劝解燕白星。
“苍术长老并没有说北越长老是如何死的,或是有一些其他状况为未可知。事情还没查明,若真的有人谋害,待巫祝查明,再报仇不迟。”
燕白星抓着桌角,压住了颤抖的哭腔,微微颤抖。
他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这么多年北越长老与燕白星之间的关系众人也是一路看过来的。楚凤声见此微微张口想要安慰几句,但如今真相未明,她身上嫌疑未除,也不好说什么。
至于澹台月,听闻北越长老死讯,他愕然过后便皱起眉头,面色有些凝重,转着手中罗盘,没有开口。
冰冷的鸦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敲,魏危面如冰雪,随手将那根鸦杖扔给后面的木槿,抬手拿起霜雪刀。
这是她要离开祈禳堂亲自去看北越长老尸首的意思。
木槿眼中有一丝哀恻。
北越长老与她的年纪差不多,骤闻死讯,就算是平日里不对付,这时不免也有些物伤其类。
她在后面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燕北极的死,北越长老心中始终对巫祝有介怀。但我虽然不喜欢他,但我从没想过他会死。”
“我会查清楚这件事的。”
魏危颔首,面容上已毫无笑意,连声音也冷冽起来。
“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能离开这里。”
自然无人敢提出异议,魏危带着苍术离开祈禳堂,木槿受令留在此处,众人面面相觑,神态各异,一潭死水。
虽是盛夏,但却有几丝冷意悄然而至。
**
北越领地。
魏危耳旁两枚耳珰轻轻晃动,红地对雁绶鸟纹样的巫祝服被风吹起,金线滚起,露出长袍下修长矫健的腿,修长凌厉。
从苍术发现北越长老死亡后,这里就被朱虞的亲兵团团围了起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魏危身量很高,走路也很快,苍术一边跟着她的步伐,一边将自己带着令牌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魏危偶尔开口问几个问题,苍术简洁精准地回答她,两人言谈寥寥,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苍术是木槿近三年来提拔上的年轻长老,与魏危共事的时间不长。三年前魏危闭关,她对魏危的印象还停留在血洗祈禳堂与打败十二尸祝这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上。
魏危的行事风格与木槿不同,木槿的执行力很高,她对很多事情都有精准的判断,但并不会主动做什么。魏危离开百越的这些年,她一直按照章程办事,就连百越最挑剔的尸祝出山,怕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魏危不是,她从来不关注一些细枝末节,或者说她其实能看到,但并不在意,她的命令和她的刀法一样简洁高效,所以有时候行事就会显得过于冷酷。
但就算被人诟病如此,魏危在百越的声望依旧很高。苍术未被提拔到长老的那天就知道,巫祝所到之处,巫咸俯首,长老跪拜,无人敢横路当前。
在百越,魏危若是与巫咸有了不同的意见,那最后必然是巫咸退让。
魏危的处置若与百越从前的例子不同,那需要改的必定是那些迂腐的条陈。
苍术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百越有些人对魏危的崇拜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譬如当年陆临渊打败四位巫咸的那一次,百越虽然哗然,但并未太多震动,因为魏危当年不曾出手。
“若是魏危当年接下战帖,百越如今就会悬挂着陆临渊的头颅。”
他们无比相信这件事。
苍术与木槿共事两年后,曾经大胆询问过木槿她心中的疑问。
——山高欲塌,过刚易折,魏危的威望固然如此惊人,但若有一天她力有不逮,或是哪件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这些原本被压制的怨声会因此沸腾,原本盲目崇拜的浪潮或许也会将她吞噬。
木槿回答她:“若真有一天走到这一步,那也绝不是巫祝的问题,朱虞一族只要思考如何跟着魏危就好。”
“那些人总说魏危酷烈,怀念上任巫祝魏海棠,可当年他们也是这么举起反旗,逼迫魏海棠交出自己的位置。”
世上总有这种人,觉得今不如昨,人不如故。
中原有陆临渊,那些江湖侠客总说他不如徐安期。百越如今的巫祝魏危,他们也总觉得不如当年的魏海棠。
针砭世人,愤恨而死,怀念过去的那些人与事都是借口,徐安期也好,魏海棠也好,他们的目的是借着不会重生的死者抨击眼前人。
木槿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有与巫祝面对面见过?”
苍术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带着的傩面,摇了摇头。
木槿笑了笑,眼角延展出一条细细的皱纹:“她快回来了,你与她接触片刻就知道了,你会喜欢上她的。”
**
到了发现北越长老尸首的门前,层层把手的朱虞亲兵让开一条道来。
天气炎热,虽然房内已被苍术吩咐搬来满满一筐冰块,但难免有些异味。
门外烧着皂角去除晦气,魏危换下巫祝常服,蒙上熏醋的白麻布,苍术正欲隔着傩面带上,魏危侧脸过去看她。
“为什么不摘面具,不方便吗?”
苍术怔忡,似乎也意识到了她从与魏危见面以来,她还没有摘过傩面。
她的食指扣在面具上,往下摸了摸,露出一截粉肉结痂的伤疤,从颧骨一直延伸到脖子,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的脸在小时候被烧伤,贴着仿人皮的东西不透气,不一会就会流汗发痒。如果不带面具,她们总是很在意我的这道伤疤。”
苍术两指轻轻碰上那结痂的肉:“我其实已经不在意这道伤疤了,但我不想每一次向别人解释这伤从何而来,也不想看见他们怜悯的眼神,所以一直带着面具。”
说着说着,苍术迟疑问道:“巫祝会觉得我不戴面具,坦坦荡荡示人更好吗?”
苍术看着魏危。
她会觉得这样的自己懦弱吗?
魏危看着那道伤疤,移开视线平静开口:“不,展露伤口给旁人看是没有必要的,你很有勇气。”
苍术一愣:“……”
魏危已跨入屋内,屋子中有些冷。
北越长老的尸首侧伏在地上,一把长刀穿心而过,鲜血大多被地上的毯子吸透,可以想见动手时是如何决绝惨烈。
苍术跟上去:“我到时,北越长老尸首时已经冰凉,肌肉僵硬。北越侍卫说北越巫咸与长老对巫祝回来这件事上态度不一致,所以并没有找长老一块去祈禳堂。”
魏危嗯了一声蹲下去,指腹擦了擦刀上的血渍,血迹已干涸,呈现出赤黑颜色。刀刃有崩出的数道豁口,如砂砾般的粗粝,刀身深深刻出数道引血槽,是杀人刀。
北越长老双手握着刀柄,看起来是自尽。
苍术见状问:“需不需要发出告示,询问这把刀的主人?”
魏危淡淡开口:“不必,这把刀就是北越长老的。”
魏危自己就是绝顶刀客,苍术自然相信她的判断,没有再多言。
看过长刀本身,魏危弯腰凑近,仔细观察刀创口,偏向左侧,花纹交出,起手重,收手轻。
思索了片刻,魏危伸手探了探尸首腋下的温度,苍术没想到魏危这般敢直接上手,有些震惊,还来不及说什么,又见她微微用力拉了拉刀柄,因为死后僵硬,没有拉开。
魏危皱眉半跪了下去,按了按北越长老的胸口,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细微的动静。
下一瞬,她直接伸手探进尸首的衣襟中一寸一寸找着什么,就连苍术的脸色也禁不住微微变化,连忙跪下去想拦着魏危:“让我来……”
“……”
这句阻拦没有说完,因为魏危的双指从北越长老衣襟的夹层处慢慢夹出了一封信。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