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连环(增700)
苍术打开门,外头等候着的蒙面医毉带了薄荷叶与醋水进来。
魏危站起来,抓起一把薄荷叶揉搓片刻,指尖水滴落,干涸的血迹无声融入醋水中。她拿起一旁棉布正反压着擦了擦,正要丢开,忽然想起什么,又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手指。
她一边擦一边问:“有没有查到谁最后见了北越长老?”
苍术微微颔首:“北越长老处理族中繁多事务,最近三天见过不下十人,东瓯与西瓯的巫咸在昨日都与长老见过面。”
澹台月与李天锋。
魏危略略一顿。
北越诸事由北越长老揽下大半,巫咸会去见长老实属平常事,他们要是找上燕白星才叫奇怪。
进来的医毉已收拾好北越长老的尸首,为首的那位向魏危汇报:“北越长老大约是今日早上自尽的,巫祝若要细致的结论,要等到验尸过后。”
她们将北越长老的尸首抬下去后,会用百越特有的白梅肉酱擦过,验证伤痕,确认死去的时辰。
百越的医毉比中原的仵作还要细致。中原将死亡视作禁忌,根深蒂固的风俗与规矩要求对亡者给予生者一般的尊重,棺殡椁葬,以至于视仵作为视为卑贱,工食亦极微薄。
而百越崇奉灵肉分离,人死之后,往事尽消,火焚水沉,遇见有疑问的,验尸动刀是常事,并不忌讳。
等到医毉离开,魏危才拆开那封信。
信中盖着北越的印章,开头一句“北越长老敬巫祝尊前”,墨滴成点,字迹蜿蜒,可见执笔人写下这份信时是何等心绪。
视线往下,北越长老在信中自言自己因燕北极之死一直对魏海棠及魏危心生怨恨,而就在两年前,靺鞨人主动上门找他。
靺鞨人突兀上门,就连北越长老也不觉愕然,交谈之后得知,当年赫连独鹿在中原败退后,意图攻占百越。
此事在百越人尽皆知,但当年穿过难越碑而来的靺鞨人并未全部被魏海棠找出,还有一部分用萨满之法剥下人皮改变自己容貌,在百越安扎定居,隐瞒至今。
“……”
魏危蹙眉。
信中接着写道,上门的靺鞨人不似魏海棠那个时期那般野蛮,所谓“天性习战攻以侵伐”,不知礼义,反而彬彬有礼,对百越中原一些典故礼仪头头是道。若不是天生眼睛异于常人,北越长老恐怕会以为他们在胡言乱语。
他们说,靺鞨从未放弃过吞并中原,同为异族,他们视百越为一大助力,只是当年魏海棠手段强硬,不肯合作,他们才出了剥皮潜伏的下策,间接让靺鞨与百越生了嫌隙。
潜龙勿用,靺鞨修整了这么多年,此时时机已然成熟。他们找上北越长老,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提出希望与他合作,一同除去巫祝魏危,而靺鞨会一力扶持北越统领百越。
北越长老被他们所蒙蔽,一时鬼迷心窍,同意与靺鞨合作。当年那枚送往北越的巫祝令牌也并非丢失,是北越长老杀了木槿派来的使者,以此向靺鞨人表达诚意。
令牌现在还放在自己床底下,可做这封信的证据。
最后一段,他写明与靺鞨一手策划了刺杀巫祝之事,他拿走楚凤声的令牌更是为了栽赃陷害。北越巫咸燕白星天性自然,百越众所周知,对此毫不知情。
北越长老不擅言辞,一路写下来皆是平铺直叙,写到这里才流露出些许感情,墨迹凝滞成点。
他在信中写明,如今幡然悔悟,自知罪孽深重,以死谢罪,望巫祝与木槿长老看在这些年燕白星忠心耿耿与燕北极血脉稀薄的情面上,不要迁怒北越。
“……”
“我自知所行所为大错特错,九死不可赦,如今悔之晚矣。生难死易,我今怯懦赴死,巫祝可将我枭首示众,身躯被傩梭啄食,为百越诸人示警。靺鞨身披人皮,生性狡诈,不可信任,万望百越族人不要步我后尘。”
北越长老的尸首旁,苍术平静将信读完收起,呈给魏危。
医毉验过尸,四位巫咸与长老被请到了冰室。得知北越长老留有遗书一封,其中居然牵扯到靺鞨的事情,几位巫咸脸上均浮现出不知真假的惊愕之色。
冰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北越长老不擅富丽文章,但信中行至末路的悲怆感染着祈禳堂中的人。虽然他承认了他做过这么多错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冰座上已无生机的那张面孔,此时竟无人出声指责。
人实在是奇怪又复杂,谁能想到平日里被燕白星气得火冒三丈的北越长老在暗中与靺鞨合作,意图谋害百越巫祝,又有谁会想到在最后关头,他忽然醒悟,在信中提及自己愿被枭首示众,被傩梭分食以谢罪。
空旷冰凉的冰室内,北越长老面容被幽暗灯火照亮,沉默坚硬如一樽石像。
燕白星半蹲着,半晌他伸出手,碰上北越长老冰凉湿滑的脸庞,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哽咽。
他问:“什么时候能下葬?”
木槿垂眸,似乎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公事公办开口:“医毉已经验过,北越长老确实是自尽而亡,在千鸟崖中埋伏的也的确有他的手下,加上这份书信与巫祝令牌。千鸟崖谋害巫祝之事,证据确凿。”
与靺鞨谋逆,按律应曝尸荒野,被千鸟崖野兽啃食。但毕竟事情未查清,魏危还是叫人将北越长老的尸首存放在冰室,全了他最后的颜面。
燕白星嘴唇一颤,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过去,豆大的泪水滚下来,泣不成声。
“可他、可他是我的……”
北越长老是养了他二十多年的人啊。
燕白星小时候养在朱虞,忽然发烧不止,几天几夜不见好,烧得满脸通红,不省人事。
北越长老得知此事火急火燎赶到,一边大骂魏海棠连小孩子都看不好,就是想要见燕北极最后一条血脉断了才甘心,一边求了南越那边最好的草药过来,衣不解带地照看燕白星。
燕白星那时候在白日里昏睡,一直睡到晚上才有一些精神。北越长老怕燕白星醒了自己却不知道,就在他床边绑了一个铃铛,只要听见铃铛声响,长老就连忙起来,也不端烛火,怕晃着燕白星的眼睛,在黑暗中借着月色一点一点摸着燕白星的脸。
大约是小孩子身体耐得住折腾,多日高烧扛下来,燕白星后面就有些精神。他大晚上恹恹地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晃着铃铛,没过多久就见北越长老摸索着过来,伸手摸上他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摸到额头,不厌其烦地探着温度,问他想不想吃一点东西。
燕白星问他,每一回听见铃铛声就要过来,难道不会烦吗?
北越长老低着头回答,他听见铃铛声音会很高兴,因为燕白星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病终于要好了。
一时间,与北越长老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燕白星脑中闪过,恍惚时,脑中声音定格在信中那句“九死不可赦”上。
燕白星把北越长老当做亲人,他想要求魏危一个恩典,让长老不至于那样毫无尊严地被丢在千鸟崖任野兽啃食,可是这样的话如何对魏危说得出口?
如果在千鸟崖刺杀成功,如今躺在这里的就该是魏危,在这跪地哭泣的就该是守着魏危二十多年的木槿。
燕白星嘴唇颤动,终究什么话都没说。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哭泣一般不停掉落眼泪,如银索一滴一滴地溅落到冰床上。
似乎过了很久,有人越过他肩头,伸手揽住他脊背,拍了拍他的背部。
触及到切实的温度,燕白星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好像小时候的北越长老也曾经这样抱过他。
燕白星有些不舍得松开自己的手,泪水被抹开,紧紧地抱住,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掉,直到很久之后才松开。
燕白星抹了把脸,这才发现方才抱着自己的是魏危。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什么转头看去,楚凤声与澹台月心有灵犀地偏过头,其余几位有的低声商议事情,有的闭目不言,都当做没看见。
魏危的拥抱简直像一个错觉,只是刚刚被触碰到的地方渐渐热起来,燕白星低下头去,用掌心抹了把脸,伏下身来,努力维持一位巫咸该有的礼节。
“长老虽然一力澄清我不知内情,这件事我作为巫咸也有嫌疑。我自请入獬豸牢狱,等巫祝查明真相。”
獬豸狱,关押了百越重犯,当年的澹台柳与燕北极也曾在此牢狱中。
“……”
燕白星被苍术带了下去,错身而过时,楚凤声抬眼看他,面色有些复杂。
明眼人皆能看出,无论真相如何,北越都免不了牵涉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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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祈禳堂,先前刺客的尸首已被全部抬走,加上燕白星不在,此时堂内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冷清。
日近黄昏,今天的天空难得阴沉。事情发展出乎意料,怕是还有的查。年纪较大的长老面上已浮现疲惫之色,但仍然强打精神。
木槿为魏危准备了一盏温热的金线莲茶,几位巫咸手边也换上了新茶,但每个人都沉默着。
从魏危回来,到得知北越长老死亡,到燕白星入獬豸狱,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到现在才歇了一口气。但祈禳堂的氛围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更添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凝重。
楚凤声拎起茶壶为自己倒茶,却一时发呆,连茶水溢出杯口都没有察觉,等到一旁的侍人提醒,她才恍然抬起壶嘴,挤出一丝笑意,擦了擦桌子。
澹台月转着万安罗盘,视线移向别处,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冷笑了一声。
气氛说不清的诡异,魏危神情淡淡地重新拿起鸦杖,问起几位巫咸的看法。
一时间竟是无人敢说话。
魏危唇角的弧度早已拉平,神色看不出喜怒。
她拿鸦杖敲了敲桌子,语气中是百越那些长老最熟悉的审判,又添了几分讽刺:“千鸟崖刺杀,北越长老自尽,靺鞨与百越勾连,你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剩下的巫咸与长老面面相觑,却是李天锋沉吟片刻,抱拳先开口:“我与北越长老同事多年,我知晓他虽然性情有些急躁,但很在乎北越族人。这么多年过去,燕白星长大成人,足以担当一面。事到如今与靺鞨合作铤而走险,不太像他的作风,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李天锋说到此处顿了顿,望了一眼楚凤声才开口:“北越长老是自尽而亡,却不一定是心甘情愿。若是有人以什么事情为威胁,长老为了保全北越,也会做出这样的事……”
魏危听出其中的未尽之意,停下点着鸦杖的动作,抬眼看向他:“有什么话直接说。”
李天锋是个人精,向来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废话,可就在此事上居然一反常态,主动开口,不知是因北越长老之死有所触动,还是一开始他的令牌出现在刺客身上这顶帽子还没除,有些急切。
李天锋先是告罪了一声,随后沉声开口:“巫祝明鉴,故去北越长老信中明明说了自己拿走楚凤声的令牌是为了栽赃,但最终出现在刺客身上的却是我西瓯的令牌。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我自然不得而知。只是楚凤声,你到底怎么丢的我的那块令*牌,事到如今难道还要隐瞒吗?!”
李天锋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楚凤声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听见有人念自己的名字,她来不及分辨是被魏危还是其他人点名,起身从座位上半跪下去。
楚凤声面色苍白,大夏天额角时冷时热,缀着薄汗。
她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是了,李天锋问出的不过是他们本该就有的疑虑。
李天锋的令牌在她手中丢失,又突兀地出现在刺客身上,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丢失的原因。
若是放在平时,她一口咬死,或许还能蒙混过关,但如今北越长老突兀自尽,唯一的突破口就在她身上。
楚凤声心念电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魏危,眸光一点一点冷静下去。
“请巫祝罪,我曾经在百越境内见过靺鞨人。”
北越巫咸与长老一死一入狱,元气大伤,还坐在祈禳堂的另一位长老脸色一变,看样子大概没什么好话可说,只是顾及魏危在场,才勉强憋住骂人的话,拍桌而起:“这么大的事情,你方才为何不说?楚凤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楚凤声闻言怒极反笑,转头看他,又环顾自周:“形势既变,有些话自然到现在才不得不说。难道你们北越不是如此?不仅是我,在座的谁敢说自己坦坦荡荡!”
澹台月本在沉默,闻言缓缓抬头,看向了楚凤声。
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从他脑中冒了出来。
他想起了两年前那次,他问楚凤声为什么都做到这一步了,总是不愿意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
“情是孽根,我们总会争的。”
楚凤声笑了,懒懒散散地咬一口他的肩膀,她那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臂上:“澹台月,你很清楚,身为巫咸,我们谁也不会让步,你是这样的人,我也是。”
澹台月显然有什么话想讲,但楚凤声不愿意听,她抬头,蹭过他的嘴唇。
澹台月握住楚凤声的手,指尖仿佛在着火。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他只能盯着她的眼睛。
他最后问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真的到了这一步。你会选谁?”
妖异的眼睛微眯,楚凤声红唇轻吐,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笑。
“我会放弃你。”
第92章 孽根
临近夜晚,天边闷雷咆哮,厚重的云层骤然明亮。山野间落叶被风卷起,映在窗上,好似被撕扯开的影子。
楚凤声开口:“此事要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楚凤声得到乌桓慕容想要草药的消息,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接下这一单生意。
那时楚凤声才卖了一批香山子出去,这回又大费周折去找合适的七叶一枝花与蟾酥,来来往往动静太大,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交易顺利完成。
楚凤声回到南越,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忽然下人来通传,东瓯派人过来,有事商议。
楚凤声原本以为是澹台月觉得最近几日她进进出出太过引人注目,叫人来提醒,倒也没有多想,便传他们进来。
带着东瓯印信的人踏门而入,进门便摘下傩面,露出那代表着靺鞨那双标志的淡色眼睛。
那人朝楚凤声微微一笑:“南越巫咸,靺鞨久仰。”
楚凤声先是震惊,随后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慢慢握紧手中长鞭:“你们胆子倒是大,这样就敢来见我。”
自称为靺鞨的使者站在楚凤声面前,旁边骤然爆起的烛火落在他眼中,愈发笼罩着一种不真实的神秘。
这位靺鞨人态度与北越长老信中所写一般,先是说明当年之事是魏海棠手段过于强硬,他们才不得不出此萨满剥皮之下策,以至被百越族人误解。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同为异族,他们一直希望与百越互通有无。可惜魏危与木槿对靺鞨的态度与其母魏海棠一般油盐不进,他们不得法,只好来找楚凤声。
为首的男子显然对百越的情况很熟悉,侃侃而谈:“我主听闻巫咸名声许久,知南越巫咸为女中豪杰,昔年受魏海棠恩情登上巫咸之位,这么多年忠心可鉴日月,很是钦佩。所以欲与巫咸交好,共谋大事。”
楚凤声打量着他,眉毛一挑:“畏畏缩缩,你们靺鞨只派小喽啰与我商谈,有什么诚意可言?你们主子是谁,叫他来见我。”
男子沉吟片刻,才带着一丝歉意开口:“我们来得确实仓促,但请巫咸放心,我主乃靺鞨王族,我是她在百越的行走,我所言就是她所言,对您绝无半分怠慢之心。”
靺鞨王族。
楚凤声表面不动声色,稍稍换了个姿势,握紧腰际鞭子,冷笑:“靺鞨王族?我听闻靺鞨王族‘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吃人不吐骨头,你们王族能有什么好意?”
靺鞨男子依旧文质彬彬,没有一丝恼怒的迹象:“请巫咸放心,靺鞨与百越虽然风俗不同,但同样以实力为尊。我主身为女子,在靺鞨地位尊崇,无人不服不敬。而且巫咸今日已然知道,百越已有巫咸与我们结交……”
祈禳堂内,楚凤声的声音与彼时靺鞨男子的声音重合。
“——东瓯巫咸,澹台月。”
**
澹台月抬起眼睛。
澹台月这张脸生得清冷,私下笑起来也是带着倨傲的。此时处在视线中央,他的眸色幽暗,仿佛一口望不尽的深井。
祈禳堂内因为楚凤声这句话,周围的人不自觉离澹台月远了一些,四周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坐在堂上的魏危没有发话,堂内谁也不敢先动一下,几个为首的长老互相隐秘对视,不约而同生出几分思索来。
东瓯巫咸澹台月其母澹台柳是何等能人,当年差一点就能推翻魏海棠。身为其子,澹台月这些年虽然伏低做小,但心思深沉,楚凤声所言不无可能。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澹台月,等着他或是反驳或是承认,但澹台月那双眼睛平静凝视着楚凤声。
烛火燃到了尽头,落成阴翳,那抹影子淹没了他。
楚凤声始终没有回头。
**
靺鞨使者开出的条件足以让任何一位百越巫咸心动。
有靺鞨王族的允诺,有金银财宝,甚至还有今后在百越指挥靺鞨的权力……
而他们要楚凤声做的仅仅是不再完全俯首听朱虞的教令。
楚凤声冷笑一声,不自觉往后靠了靠椅背:“听起来我似乎没什么大用,只要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我主深知巫咸对巫祝的感情深厚,绝不会叫您做出与巫祝兵刃相见的事情。”
讲至此,靺鞨使者似乎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况且其实我主一直视如今的巫祝为知己,只是立场不同,憾不能为友,若是有一日能够见面,说不定能化干戈为玉帛,解除彼此的误会。”
“自然,百越仍旧是百越人的天下,我们靺鞨不会侵染毫分。只是乱世迟早要来,若是无一点准备,谁又能说自己能安然度过风雨?”
“……”
楚凤声没有回答这句话。
靺鞨使者见楚凤声似乎有些心动,便不再多言。
他起身告辞,留下一句“静候巫咸的消息”,就要推门离开。
就在木门就要推开的那一瞬间,背后传来长刀拔出的声响。
楚凤声时间卡的很准,他们之间对话已经结束,双方能算宾主相宜。靺鞨人以为楚凤声已经动摇,所以对她毫无防备。
一股森冷从胸口绽放,惊痛如骇浪贯穿四肢百骸。
一柄长刀洞穿了靺鞨使者的胸口,鲜血顺着血槽缓缓流淌而出。
“……”
靺鞨使者瞪大眼睛,在惊骇中转过头来,望着身后那个他以为绝无可能动手的那个人。
“北蛮野人。”
那张肖像楚竹的面容近在咫尺,楚凤声的笑意仿佛带了一分柔情。
她勾起唇角,唇边笑意渐渐变冷。
“你怎么有胆子一个人来我的地盘,还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的?”
**
楚凤声没有和靺鞨人合作。
相反,她杀了那个妖言惑众的靺鞨使者。
这番说辞听不出真假,但看在南越与朱虞的关系情面上,谁也不曾开口质疑,倒是北越还在场的那位长老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开口。
“既然没有和靺鞨合作,那为何当时不报知巫祝?”
大约是北越遭遇这样的变故,长老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问起话来半分情面也不给。
楚凤声沉默片刻,开口:“因为澹台月。”
四周传来或轻或重的抽气声。
撞破了一位巫咸如此隐秘的事情,北越那位出声的长老不可思议地看向澹台月,澹台月正好望向他,冷冷瞪了他一眼。
楚凤声低头:“我与澹台月私下有交情,不愿意让巫祝彻查这件事。所以原本想私下瞒下靺鞨使者来过南越的事情,劝说澹台月收手,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在此之前,我怕引火烧身,预备将靺鞨使者的尸首埋在南越与北越的交界处。但或许因为那些天去中原去得太过频繁,北越长本就对我起了疑心,我刚刚处理好尸首不久,他就与我迎面撞上。”
见到北越长老的那一面,楚凤声当即就知道,她已蹚入这场浑水,无法脱身了。
楚凤声接着说,她当时急中生智,怕北越长老察觉到什么,主动说了与西瓯的交易,在中原往来贩卖的事情。
北越长老那时神情有些古怪,她也心乱如麻,一时无法分辨更多,生怕北越长老脾气上来,揪着她到木槿面前,所以主动示弱,将一枚南越令牌给了他。
楚凤声:“至于那枚鸱鸺令牌,是四个月前北越长老忽然又提起这件事,要暂借我手中的鸱鸺令牌,还写了借条。我以为只是借用,不会如何,直到看见刺客身上的令牌才发觉不妙,只好咬死说丢失。”
楚凤声指出当初掩埋靺鞨使者尸首的地方,苍术带着医毉前去把尸骨挖出来验尸。
魏危从楚凤声开口以来就不曾开口,这绝不是信任的态度。
祈禳堂流动着几分微妙的情绪,几位长老面面相觑,西瓯长老沉吟,大胆发表意见:“这……所以是因为北越长老本就和靺鞨合作,发现南越巫咸杀了使者后,怕这件事捅到巫祝跟前牵连自己,所以演了一出贼喊捉贼?”
东瓯长老反对:“北越叛徒已死,她楚凤声说什么就是什么。或许是她与那死人合谋,把罪过推到东瓯头上,把我们当傻子诓骗。”
魏危不曾给北越长老开口定罪,竟有人开口闭口“叛徒”“死人”,北越余下的人忍无可忍,当即拍桌子:“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祈禳堂内顿时吵成一团。
魏危背靠在座椅上,微微抬起眼,注视着底下吵闹的景象。
至今十三条人命,四位巫咸全被牵扯其中,谁也算不上清清白白。
楚凤声低头不语,李天锋轻轻叹气,澹台月握着杯子,谁也没有阻拦手下的长老开口辩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因为疲倦,或许是因为早知道这样不会有任何结果,祈禳堂如冰霜覆盖一般慢慢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望向堂上。
如几年前一样,所有人都在下意识等着魏危的定夺。
象征着公正鸦杖被握在手中,魏危看向澹台月,终于开口。
“你有什么话说?”
澹台月的眼睛微微朝下看,有些失神地望着手中的万安罗盘。
百越几位巫咸中,他的功夫最寻常,但就凭借着他当年得知其母死亡的真相后依旧对魏危俯首称臣的态度,无人敢小瞧他的心性。
“……”
澹台月静默片刻,像是突然松了心绪,笑出了声来,弯起的薄唇带着几分自嘲。
“楚凤声说的不错,是我。”
魏危身后的木槿看向了他。
四周哗然,澹台月环顾四周那些或是惊讶或是愤怒的面孔,一字一句开口。
“是我与靺鞨合作,是我与北越长老一块安排的千鸟崖刺杀,是我将鸱鸺的令牌放在了刺客身上——但我不曾想到北越长老会自尽。”
北越那位长老没有料到澹台月居然就这么承认了,竟然微微怔住。
“真的是你?”
澹台月淡淡:“楚凤声的仓庚令牌还在我这里,是我从北越长老那边拿过来的。你们若是不信,自己去东瓯去搜。”
魏危看着他,顿了一下才开口:“就算你手上有仓庚令牌,其实也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你干了这些事。”
澹台月站起,案上的茶盏被他的衣袖拂落,带着种眼中无人的傲气:“撕龙袍是死,杀太子也是死。夺人令牌,诬陷巫咸,我敢做一件,就敢做第二件。”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少年独有的青涩与身居巫咸高位的冷傲糅合起来,澹台月竟是笑了笑,眼角是平静的讥诮,接着与魏危对视。
“靺鞨早就与我见过,他们允诺我巫祝之位。千鸟崖的刺客也由我一手安排,三名弓箭手都出自我们东瓯。巫祝应该查到了,北越长老死前曾见过我,可惜了……”
“澹台月!”
北越那位长老的暴怒在顷刻间到达了顶点,他猛地推开面前的桌子,从怀中抽出一柄长刀,暴起发难,高高抡起,转眼就朝澹台月砍过来!
祈禳堂的主角在瞬间更迭,霎时间,外传来刀剑拔出的声响。东瓯众人跟随澹台月多年,情形如此,竟无人生出怯懦退缩之意,东瓯长老更是不管魏危如何,当机立断,抽出袖中暗中带着的匕首,护在了澹台月面前,厉声喝道:“护住巫咸!”
东瓯因为澹台柳之死落寞多年,澹台月是她唯一的儿子。
血缘的传承就是如此神奇,正如朱虞对历代巫祝忠心耿耿,东瓯所有人也愿意为巫咸肝脑涂地。
“当!”
一切发生的太快,有一道凌厉劲风从身后袭来。澹台月倒退几步,已来不及闪避,脸色微变,忽然眼前传来哐当一声,兵器交接。
一道红色衣袍闪过。
北越那位长老的长刀就悬在澹台月眼前不过一寸的位置,却被一柄银质的权杖生生截住。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外头的雨水如瀑布般浇下。
“在等什么?”
魏危拦住了北越长老,下一刻却是迎着光线望向后边,冷冷开口。
木槿在魏危出手的瞬间就压住了澹台月,防止他吞毒自尽,一手掐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摁到地上。
东瓯的族人还要再救,却见澹台月的手指痉挛了一下,朝他们摇了摇头。
窗外暴雨,气压极低,雨气湿润,让人喘不上气。
北越违悖祈禳堂不得动兵器的规矩,不过念在也是一时至情至性,魏危暂且饶过他。
澹台月承认与靺鞨勾结,承认千鸟崖刺客巫祝的事情,被押入獬豸狱。
楚凤声先前隐瞒靺鞨之事,两年间在中原与百越之间私下贩卖货物,但后面将实情和盘托出,暂被圈禁南越不得出。
接着是李天锋、北越长老、刺客的尸首、隐藏在百越中的靺鞨人……
烛火摇曳,火光通明,魏危坐在那张镶嵌着头骨的椅子上,一件一件下达命令。
一如三年前,公正、冷酷、不可违逆。
等到最后一笔落下,澹台月沉默着被苍术押走,近在咫尺擦身而过,魏危忽然开口。
“一个问题。”魏危问他。
“你说拿走楚凤声的令牌是为了栽赃,那为什么最后刺客身上放的是李天锋的令牌?”
押送的苍术停下脚步,澹台月的下颌微微后缩,一团小小的烛火映在他眼瞳里。
澹台月沉默许久,魏危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闭了闭眼睛,轻声开口。
“……情是孽根。”
第93章 被囚
入夏之后,青城一阵热过一阵,蝉鸣如潮如浪,吵得人心烦。
身居高山之上的儒宗倒是清幽。
山水静谧,风声萧萧,有人端着食盒拾阶而上,抬起头看向远方。
桐树枝叶繁茂,被风吹动的影子覆在青石地砖上,连绵起伏的山脉被云气遮挡,山涧幽深的潭水折射出粼粼的波光。
往上看去,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像是从峰上掉落下的一根细线,人行走其上,如一颗微不足道的墨点。
这条路这一月来走了起码不下五十次,那人微微叹息,想起三叠峰的石流玉之前所展望的“在三十二峰间架个溜索”,此刻实在不能更点头同意。
他低头,只见端着的食盒中摆着一道凉拌雪藕、一道八宝冬瓜盅、一道南瓜羹、一碗鲜鱼汤。
菜式看上去不错,但菜的分量对儒宗这些需要上山下山的弟子来说,实在是少了一些。
负责送菜的弟子想,也罢,如今那被关押在思齐峰的那位应当也不怎么吃得下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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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青城儒宗来说,这两个月来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从前的尚贤峰主孔成玉扶摇直上,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从正五品青城长史一路擢升至三品太原府尹,加受户部侍郎衔,辅佐掌管六部二十四司。
如今孔成玉圣眷正隆,开阳有些人甚至觉得圣人是不是被孔家这位年轻家主下了迷药,否则她怎能这般一路青云直上。
就在几个月前,青城文人中还有对孔成玉汲汲营营的讥讽声,说他如此贪恋权势,必定是保位贪荣、揣摩以逢圣意、祸乱朝纲的大奸臣!
到现在大权在握,眼瞧着孔府尹掌管青城在内的都督府大大小小所有事,这些声音居然也就渐渐消停了。
第二件事,儒宗掌门徐潜山在两个月前晨会时忽然昏迷不醒,脉象虚弱,大有油尽灯枯之态。
徐潜山那时不过是站起撑着身子片刻,忽然踉跄几步,人就倒在地上,儒宗诸位峰主惊慌失措,一时群龙无首。玉函峰主诊脉后判断徐潜山是情志郁结,郁于少阳所致,需要静养。
问起徐潜山病情如何,玉函峰主眼睛蒙在三指宽的布条后,一律不答,只冷笑几声,说了一句要醒时自然会醒,就打着为徐潜山配药的名义闭门谢客了。
玉函峰主脾气古怪,儒宗诸人早就领教过,倒是没有太过在意。但考虑到徐潜山如今病情危急,他们不得不传信急召徐潜山的弟子陆临渊回山门,以防不测。
至于这第三件事,是一个多月之前,陆临渊还没赶回青城,儒宗上上下下忽然得知了一个令人愕然的消息。
——儒宗首席弟子,他们视作楷模表率光风霁月的师兄陆临渊,他的母亲原来是百越巫咸。
儒宗从上到下所有弟子得知这个消息都是一副被雷劈的样子。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徐潜山唯一的徒弟,公认的下一任儒宗掌门,求己崖上灭三十二盏心灯的天才陆临渊……居然是半个百越人?
实在是荒谬。
有人言之凿凿:“常言多智近妖,陆师兄的剑法神鬼莫测,远非常人所有,说不准是借了什么百越的妖术。”
又有人道:“陆临渊从不来持春峰练剑,掌门又划了一峰之地给他,这里面有什么机巧,我们也不得而知。”
有人反驳:“无稽之谈!陆师兄所行所为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是百越人?”
有人敲扇:“君子听其言而观其行,陆师兄就算真的有百越血统,那又如何?”
各种说法众说纷纭,有因为这件事太过荒唐所以不信的,也有因为过于荒谬所以反而信的。
这件事正巧撞到徐潜山昏迷不醒的档口,三十二峰原本就忙得脚不点地,等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这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如一阵风在弟子堆里掀起惊涛骇浪,便是遏制也来不及了。
**
关于陆临渊的身世,徐潜山在先前早有解释,是在兖州战乱中丧失父母的孤儿。
父母亲友均丧命在兖州那场瘟疫中,徐潜山只来得及救下陆临渊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娃,又因心中不忍,所以带回了儒宗。
这番说辞一听就知道是在蒙傻子,但无凭无据,陆临渊又确实是个担得起掌门弟子的天才,这么多年也就这么搪塞过去了。
儒宗三十二位峰主中,不乏有觊觎掌门之位的,想在陆临渊的身世上做文章,比如说陆临渊是徐潜山的私生子也好,是什么徐安期流落烟花之地的孩子也罢……但这一切的猜疑都在陆临渊十八岁那年前往百越一战后湮然。
当年那场守城之战,儒宗元气大伤,又有孔思瑾投敌这一污点,差点一蹶不振。如今难得出了一个锋利如剑的天才,为了儒宗的名誉,陆临渊这样的金玉人物自当是众望所归的。
这些人不由暗中咬牙切齿。
徐潜山当真是捡漏的好手!
当年孔氏退位,徐安期失踪,他白得了一个掌门之位,如今又大概是一窝天才集体转世投胎,正好叫他在兖州捡回一个剑道上的天才,坐稳掌门下一代,真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本来他们已接受了这一现实,如今忽然有不知真假、却足以叫陆临渊无缘掌门之位的消息传来,儒宗这些人竟有些懵了,罕见地迟疑起来。
陆临渊……百越人?
无为峰主本不抱有什么希望,这年头民间说什么话的都有。譬如见孔成玉年纪轻轻身居三品,便嚼舌根说着孔氏家主其实是个女子,奴颜媚骨才取得了圣上青睐。
还有说徐潜山这么多年不娶妻,是因为他与鹿山涯一样心悦一位百越女子……甚至还有说先前出现在儒宗的那位“孔氏友人”是百越巫祝的!
然而这传闻愈演愈烈,有鼻子有眼的,牵扯到一些不知真假的前尘往事,不似无稽之谈,无为峰主也跟着半信半疑起来。
事关重大,他又有私心,等到陆临渊风尘仆仆赶到儒宗那天,他叫人打开仁义峰齐物殿的大门,在正殿摆着儒宗所有仁义之士的牌位之前,在诸多峰主的见证之下,叫陆临渊以这些先辈的名义发誓,坦白自己的身世。
幽幽暗暗的烛火中,透过敞开的殿门,隐约能看见有许多身影在外,等待着一个答案。
陆临渊一时没有开口:“……”
无为峰主盯着陆临渊,似有预感,喉结滚动,居然比对方还要紧张。
陆临渊微微抬头,望着儒宗七百来圣贤的牌位,眼中像是被消磨了什么,只让人觉得疲惫,流露出寡淡无味的寂灭来。
外头山岚轻拂,无为峰主看见陆临渊点头,一双桃花眼寂然。
——如传言所说的一样,他的母亲确实就是百越人。
无为峰主缓缓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
陆临渊承认了。
陆临渊居然承认了!
一瞬的寂静后,议论与喧哗如群鸟一般扑向跪在齐物殿上的人,阴影落在陆临渊的身上。
那些声音到陆临渊的耳朵里,就成了风声沙沙,一切视若无物,他仿佛置身在寂静佛堂之中。
陆临渊垂下眼睫,目光极轻极淡。
在交织的人影里,就如之前徐潜山唤他来齐物殿的无数次一样,他为殿内先贤上了三支香。
**
徐潜山至今昏迷不醒,惊愕过后,无为峰主反应过来,当机立断,叫人将陆临渊押了下去。
各种纷纷乱乱的声音中,陆临渊未曾反抗,他平静地伸出手,甚至轻笑了一声,问需不需要将自己绑起来。
“……”
一人一剑挑战四位巫咸的天之骄子陆临渊,因为一半血统的身份,就这样转瞬被关押进了儒宗思齐峰的牢狱内。
三十二峰主中不少人是看着陆临渊长大,觉得这件事有待商榷,提出异议,无为峰主却是冷笑一声,态度强硬。
“他陆临渊若是个普通儒宗弟子,我也就放他一马,不予追究。可他是儒宗掌门的下一任人选,却有一半的百越血统。莫论陆临渊,就是掌门徐潜山明知此事,却隐瞒至今,也是其心可诛!诸位难道愿意看见一位身怀百越血统的人登上儒宗掌门之位吗?”
众人静默。
持春峰主梁祈春是个武人,当即一拍桌子:“狗屁的掌门之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儒宗哪一条规矩说了异族血统就该被关着?”
无为峰主不为所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也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梁峰主,你也是参加过守城之战的,你可别忘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儒宗死了多少人!”
梁祈春噎住,当即气得和玉函峰一般闭门谢客。
这件事在徐潜山苏醒之前似乎就没了转圜的余地,儒宗有不少弟子想要求情,都被堵了回来。
不过陆临渊虽然被押入了思齐峰,但好在掌门弟子的身份还在,说破天也要等掌门徐潜山醒来再进一步处置。
于是陆临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关在思齐峰中,就连每日吃食都是由三叠峰做好了送上去的。
负责送菜的弟子好容易走到了思齐峰,纵然山间风清爽,背后也不由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思齐峰主掌儒宗刑法之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让人觉得这地界山木围绕,密不透风,阴沉沉的。
送饭菜的弟子揭开食盒,佩戴着义牌的思齐峰大弟子拿起银针试毒,等了片刻,见银针没有变色,才挑了挑眉毛,合起食盒,预备给陆临渊送去。
送菜的弟子眼睁睁看着饭盒如往常一般被拿走,不知起了什么勇气,忽然开口。
“等等!”
思齐峰大弟子顿了顿,看了一眼他身上挂着的礼牌,目光移开,淡淡开口:“什么事?”
送菜的弟子讪讪开口,被对方的视线盯着背部有些发紧,下意识搓了搓手:“这些天除了三十二峰主,谁也没有见过陆师兄。我们三叠峰有些担心,我想,能不能让我远远看那么一眼……”
思齐峰大弟子定定看着那越说越小声的弟子,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听不出是什么感情。
“他一位掌门弟子,你是觉得我思齐峰会苛待不成?”
**
折脚铛边,敲石无火。
思齐峰密牢是关押儒宗暂定有罪之人的地方,地上铺着一层严丝合缝的木板,里头放着一张硬板床,一张桌子,一张凳子。
密牢昏暗,手臂粗的铁栏杆将外头的光线分成一块块,有些森冷。
密牢外头点了香,不知是什么香料,闻了便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思齐峰大弟子掩袖放下食盒,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的动作一顿,没有像平日里一样离去,反而看向了身处密牢之中的那人。
陆临渊的身形被外头暗淡的光照亮。
那位儒宗的天之骄子,即使被关押了一月有余,其气度沐如清风,依旧超然,如青山遥遥,眉目隐于雾中,给人朦胧之感。
惨淡的光线下,陆临渊的眼睛闭着,挺鼻薄唇,一身青宽袖衫袍裹着线条流畅的修长身躯。
他在求己崖上见识过陆临渊的身手,所以哪怕是被关押着,他也不敢小觑,向来只隔着铁栏杆给他送饭。
如今,他想起方才三叠峰弟子因为无措而紧抿的神情,不由薄唇抿起,锋锐凉薄。
他慢慢挺直后背,无不恶意地冷笑一声,开口。
“陆临渊,你也有今天。”
密牢中,陆临渊眉睫一颤,缓缓睁开那双如月清明的桃花眼。
“……”
第94章 嫉妒(修400)
思齐峰大弟子自小在夸赞中长大。
他出身士族,由开阳的大儒一手开蒙教导,颖悟绝伦,骑射俱佳,一路顺风顺水。
就算来到儒宗这等群英荟萃的地方,他也足够优秀,能被思齐峰主看中,收为关门弟子,协助掌管儒宗赏罚之事。
儒宗传承的道义、晚辈弟子的敬仰、大儒师父的教导……他从小到大不曾遇见过一点挫折,摆在他面前从来是一览无余的繁盛,通天的大道坦途。
至于“陆临渊”,层层叠叠的传闻与过于令人惊艳的成绩让这个人的形象变得缥缈虚幻,加上此人独居坐忘峰,极少在人前出面,不免叫人怀疑那样的夸赞是否真实,还是只是儒宗为了造势,打造出的一个“天才”。
世上天赋异禀之人似乎多见高官皇族之中。高祖登位后,屠狗之辈,也生出了盘龙斩蛇的传说;据说当今圣上早夭的太子,刚刚出生就有红光漫天,香气满屋的异象,民间因此对这位太子极为推崇。这不过都是些笼络人心的手段。
未曾见过陆临渊之前,他不觉得自己比陆临渊差了什么,顶多不过是一个掌门弟子的身份罢了。
他明了自己的优秀,也自负于自己的优秀。
直到六年前,他受石流玉的邀请赴陆临渊的闭关宴。思齐峰跟着他随宴弟子上前与陆临渊攀谈,却不知两人之间说了什么,回来时那弟子的面色不怎么好看。
他问起,弟子却说,没想到陆临渊是那样狂傲的人物,名不副实。
他心里想着从前听到*的那些关于陆临渊的赞誉,耳边满是随宴弟子嘀嘀咕咕的声音,不由更加坚信了自己从前的判断。
他有些轻视地转过头去,只看见陆临渊坐在窗边,身如玉山,他的旁边是出身孔氏,被誉为儒宗双壁之一的孔成玉,可他的气度比她却不差分毫,自成一派风流。
微风正在此时拂过,陆临渊的碎发被风吹起,一双眼睛浸润在光色里,仿佛是哪个世家出身金尊玉贵的公子。
“……”
再后来,百越一剑败四位巫咸的战绩,求己崖上一盏盏熄灭的心灯……这些做不得假的事迹将他与这位儒宗大弟子的距离拉的越来越远。
求己崖下,他不得不抬头仰望那个人。
陆临渊就在那里,衣袍雪白,宽袖微荡,俯视众生,让人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确实有如此天才,让人自愧繁星比皓月,寒鸦比凤凰。
他抬头遥遥,心头仿佛金石猛地相撞,巨大的回响让他耳鸣,浑浑不知时间,直到一旁弟子的惊呼声传来,他才发觉自己的手被自己所点的烛火舔舐,钻心的痛苦从掌心传来。
他扼住自己的手腕,五指狰狞屈伸。
烛火倒映在瞳孔中,那沸腾的、翻搅的、刺骨的疼痛肆意在皮肉之下钻行,就如此时此刻他对陆临渊的嫉妒。
……实在是令人怨恨的天才。
**
一直以来的妒忌不断在胸口冲撞,此时此刻,他近乎憎恨地看着如今沦为阶下囚的陆临渊,只觉得心中十分痛快。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他在明,陆临渊在暗,他光辉,陆临渊落魄。他能处于上位者的姿态,再也不顾及什么大弟子的身份,对着陆临渊肆无忌惮地发泄恶意。
他问,凭什么陆临渊如此傲慢,从不在意旁人?凭什么陆临渊能轻易地得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又毫不在意?凭什么他天赋异禀,生来就理所当然站在高处?
他做思齐峰大弟子以来,十余载辛苦,兢兢业业,不曾出过一次差错,不曾冤枉过一次弟子,他通宵背下那些佶屈聱牙的法典,赢得师长峰主交口称赞,但他们一次、一次都不曾将他与陆临渊做比较过!
他一口气讲了许多话,一直到房间中重归寂静,他胸膛起伏,恶意在其中依旧疯狂地滋长。
风带起一缕烟气,陆临渊眼皮压下去,长睫微颤。
面对旁人的欺辱,陆临渊的脸上没有难堪,也没有被激怒的愤懑。
他听见对面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陆临渊抬起眼睛望着他。
“你说了这么多,为什么一次都没有看我呢?”
“……”
他脑子轰鸣一声,浑身僵硬,陆临渊寥寥几字,却如利剑刺穿了他。
是了,他不敢去看陆临渊的眼睛。
多可笑——哪怕现在陆临渊落魄如阶下囚,他还是像当初在求己崖仰望他一样,不敢直视那个耀耀夺目的天才。
真是又荒谬,又可怜。
大约是香料的原因,陆临渊抬手扶了扶自己有些晕眩的额头,声音又轻又缓:“而且我也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个天才。”
仿佛遭到什么惊吓,他倒退几步,骨骼紧绷:“胡言乱语!”
乌黑的一缕发滑落,陆临渊垂下眼睫,淡淡:“是天赋异禀,却非一步登天。闭关之后,我一直在苦行当中,只是你们不曾看见。”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做试剑石那三年,是陆临渊此生最黯淡的时光。
“……”
他闻言握紧了手,指甲在掌心刺出一个弯月形的印记。看着眼前神色惨淡的那个人,与他记忆中光风霁月的陆临渊大相径庭。
他好像今天才看清了陆临渊的模样。
他想,他被迫遥遥仰望了陆临渊这么多年,应该是恨他入骨的。
他又想,原来他潜意识中的陆临渊一直是天人之姿,从不会潦倒困顿。
此时此刻,喧嚣的只有外面刮来的微风,吹淡密牢中浓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浓香。
**
思齐峰大弟子出门时不曾关门,光线斜照进来,映出密牢烟气中的浮尘。
从密牢里面能隐约看见外头暗香浮动的树影,陆临渊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一袭素袍惊起轻尘,踏入屋内。
来人面孔透着疏离的冷淡,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拔开一个精致的水壶塞,将燃烧的香料以清流浇灭。
屋内缠绵的香气总算是消停了些许,能让人呼吸。
来人穿着蚕丝纱衣袍,外头罩着一层醒骨纱,衣摆随着她的步履微荡,一看就是官府才有的做派。
更不用提醒骨纱难得,价格倒还是其次,绝大多数都作为贡品运往了开阳,只有圣上赏赐才有那么几匹,其中大多赏赐给了近臣。
背负阳光,一年多不见的孔成玉身披宫绣仙鹤,腰挂银质牙牌,一尘不染地站在密牢前,神色不明:“陆临渊,你也有今天。”
陆临渊闻言眼睫细微颤动,他有些懒得抬头:“孔成玉,你也是来落井下石的?”
孔成玉眯起眼睛,短促地“哈”了一声:“本来不是的,但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实在是有些高兴,没有忍住。”
陆临渊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孔成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已关了一月有余的陆临渊,双手拢起,拨动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是欣赏了一会陆临渊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牢狱的大门。
陆临渊并不惊讶,只是问:“怎么拿到的?”
孔成玉抬了抬下巴:“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他们看来不算好,何况我又是太原府尹。我对他们说,我来看看陆临渊今时今日混成了什么狗样子,他们一下就相信了。”
对思齐峰主所言的感情真情实意,没有一点技巧。
孔成玉推开门,走进牢内。
陆临渊靠在墙壁上,面容有些苍白,却是笑了一声:“太原府尹亲至,是我招待不周了。”
孔成玉不会武功,但隐隐约约也有察觉:“你起不来?”
陆临渊神情倦怠,眼底浅青,带着惺忪睡意:“那倒不至于,但那香料能暂时压制内力,让人困倦,从前在儒宗没听说过还有这种香料。”
孔成玉眉毛一挑,提取到关键点:“你现在没有内力?”
陆临渊:“……”
孔成玉现在当真是慢慢笑起来了。
她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往前,陆临渊的颈间立马多了一份被扼住的触感,是孔成玉筋骨漂亮的一只手掐住了他。
陆临渊抬头,正对上孔成玉那双漆黑的眸子。
她问他:“你记不记得,在持春峰那次,你就是这么掐住我的?”
感觉到脖颈上的力道渐渐收紧,陆临渊呼吸逐渐不畅,耳鸣刺痛耳膜,总算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竟然笑起来,勉强开口:“孔山骨……你这么记仇?”
孔成玉垂下眼睛看着他,声线低靡,有一种雌雄莫辩的美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几个字在陆临渊耳旁如墨入池,眩晕中一切都变得模糊,陆临渊下意识抓住了怀里的东西,耳旁传来纸袋的声响。
孔成玉眉毛一松,松开了掐住陆临渊脖子的手,淡淡开口。
“我向来恩怨分明,今天过后,我们仇怨两消。”
新鲜的空气重新被吸入,陆临渊咳嗽了几声:“我们什么时候……”
我们什么时候有过仇怨了?
“我观那人嫉妒你如此,面目可憎,不由想到我从前的样子。”孔成玉静默片刻,才重新开口,瞥他一眼,冷笑。
“现在想想我是昏了头,眼界如此狭隘,就你陆临渊也值得我嫉妒。”
陆临渊稍稍蜷起来,抱着胸口藏着的纸袋,根本不在意孔成玉在说什么。
密牢简陋,但孔成玉不在意。她坐在房间内那张唯一的凳子上,捋了捋衣袖:“聊正事吧。你给我的日月山庄账本我已经看了,确实有不少可奇怪的地方。从如意四年起,似乎是换了一批人,与之前的支出大相径庭。”
孔成玉问:“你怎么突然对日月山庄感兴趣了?先说好,我的人自有用处,云胧秋说边疆陈郡有异动,为了这件事我才回的儒宗,我分不出精力查一个远在扬州的日月山庄。”
“我知道,日月山庄的事情你不用烦心。”陆临渊眼帘微垂,问,“我师父如何?”
孔成玉道:“徐潜山身子确实不好,这点那些峰主倒是不算骗你。不过这些天已经稳定下来了,只是不曾告诉太多人。”
“玉函峰主和我说至多保他半年,这还要看天时地利。”孔成玉瞧他一眼,语调不免有些赞叹,“你们这对师徒倒是有趣,不曾通过气,却不约而同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来吊儒宗山门中的叛徒。”
陆临渊有些无言地睁开眼。
“……”
不是,他只是单纯的不想活了,所以才不抵抗地被抓进来了。
过了片刻,密牢内并不明亮的光线里遮掩了陆临渊的表情,他有些疲倦般开口:“孔成玉,劳烦你告诉我师父,事关徐安期的下落,让他去查日月山庄的贺知途。”
孔成玉也不问更多,点头表示知晓。
在这里待久了,她不适地嗅了嗅鼻子,皱了皱眉才继续开口:“这些天我见他们上蹿下跳,私底下查出了一些东西。无为峰主看似咄咄逼人,实则是被推出来的一个靶子。你有百越血统这件事只有当年一齐去兖州襄助的人才会知晓,而当年那些人中,如今正有一个稳坐峰主之位的,你猜猜是谁?”
陆临渊神游天外,一言不发:“……”
孔成玉半天等不到动静,皱眉:“你这是什么态度?”
陆临渊叹气,看样子有些昏昏欲睡:“孔府尹,我还没吃饭。”
孔成玉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冷笑:“我一个三品大员为了儒宗的这些事情奔前走后,你若这般敷衍我,我能让你七天吃不上饭。”
陆临渊侧过脸抬眼一瞥,依旧没什么动静,看来七天吃不上饭对他来说威胁不大。
孔成玉想起刚刚听到的动静,伸手向陆临渊胸口探去。
陆临渊反应极快,在孔成玉的手指尚未触碰到胸口那个纸袋的瞬间,下意识扼住她的手腕往外边一掰,极强的力道仿佛能捏碎骨头,孔成玉整个胳膊麻了,吃痛一声。
下一瞬,陆临渊反应过来,右手立刻松开孔成玉的手腕,左手则托住滑落的纸袋。
孔成玉揉着手腕看去,原来是一包再普通不过的糖。
她似乎察觉到什么,皱了皱眉,看向那个早已熄灭的香炉。
“……”
陆临渊乌发垂落了几缕在鬓边,他垂眸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了纸袋的一角,不自觉的颤抖。
一月以来,那香料腻人的香味一直侵浸着陆临渊的口鼻,闻久了,总是让他深陷不知今是何夕的幻觉。
陆临渊被无休无止的香气勾起幻觉旧症,清醒时昏昏欲睡,睡梦时又仿佛被溺死在香海中,不得呼吸。长久这样下来,他时常混乱呕吐、头痛欲裂,在这狭小的密牢中很慢很慢地往外呼气,像是一尾濒死的鱼。
他极为艰难地维持着清醒的意志,被香气折磨的有时记忆都有些不全,但无论何时,他总能记得那双剔透清亮眼睛。
魏危把这包糖递给他,然后对他说——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第95章 最害相思
那折磨人的香气已被孔成玉浇灭,但陆临渊的状态并没有好多少。
从兖州离开之后,他一路赶回儒宗,一刻不曾停歇。饿了就吃干粮,困了就就近找客栈,不曾在路上多流连半步,仿佛要将自己压榨到极限,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更多,陷入到被抛弃混乱和惶然中去。
夜深风露重的夜晚,怪石嶙峋而峻峭,陆临渊疲倦至极地睡去,睡梦中好像魏危还在身边,就像在那场大雪中睡在一起的那次,他试着伸手,轻声唤她的名字。
然而一直到他清醒,也没有等到一声回应。
与魏危同行的每一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最狼狈的时候,他们带着发烧的乔长生在林子中躲避追杀,全身上下两个饼都凑不出来。
陆临渊把最后一块饼给了魏危,魏危又分给了他一半。
但就算是那时候,也没有现在更令人难以忍受。陆临渊在昏沉中想,或许自己应该死在那个时候。
在离开魏危的那一刻起,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他不甘心。
他其实一点都不甘心。
因为最想要的陆临渊得不到,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才想要魏危一直记得他。
就算他还能和魏危一起游历江湖,最后的结果或许不过是魏危会给自己和乔长生一样的许诺,或许会给更多的戒指。
但陆临渊太过贪心,他不会满足,魏危就算记住他一辈子他其实还是不会满足。
他有些卑劣地想,既然魏危允诺了会一直记得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更多?
他想要魏危割肉喂鹰,救一救自己。
为了什么都好,只要魏危来可怜他,来亲他,来解救他。
百越与中原没有任何一条规矩去约束陆临渊喜欢谁,更何况他还有一半的百越血统,为什么魏危不能来带他走?
……
……
不知过了多久,陆临渊喉结滚动了一下,呼吸趋于平缓。
屋内静悄悄的,陆临渊长睫微垂,轻声开口:“这是魏危给的。”
魏危在兖州买下这包糖的时候,绝对想不到陆临渊会这样放在身边保留这么久。
孔成玉蹙眉:“……”
她隐约察觉陆临渊此时此刻神情中寡淡了无生趣,她虽不能明了这种感情从何而来,却也感到了某种隐痛。
孔成玉就问:“魏姑娘呢?”
陆临渊指尖颤了颤:“回百越了。”
孔成玉愣了愣,再看向那包糖果。
她是何等聪慧,怎么会猜不到陆临渊为何如此颓然。
她不由想,情爱一事,实在是不得了,能让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大。
昏暗的光线之中,孔成玉完全想不起来当年的陆临渊在儒宗是如何侧帽风流,如今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囿于情爱、消沉颓唐的凡人。
孔成玉从未想过陆临渊这人居然还会钦慕她人,思酌片刻,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颔首开口。
“魏姑娘既然回了百越,说明对你无意。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既然如此,一别两宽也是理所当然。”
陆临渊听着听着就闭上眼睛:“孔先生,你安慰得我有些难受。”
孔成玉:“……”
孔成玉抿了一下唇,终究也没说什么,她用簪子挑了一些没有烧完的香料出来,装到随身的香囊中收好。
“这香的来路我会去查,我也会叫他们不再用。”
“思齐峰主当年随徐潜山一起去过兖州,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但你的身世极有可能就是他传出去的,你在他这里要小心。”
该说的都已说完,再待下去就要惹人怀疑了。
孔成玉走出密牢,重新锁好牢门,淡淡开口。
“还有,不止我,儒宗有许多人都很担心你。”
得知陆临渊入密牢的那天,孔成玉目光一凝,并不觉得畅快,反而觉得有些恍然。
正如在宴上的她不曾明了自己对陆临渊的感情是嫉妒,等到传信的仆人下去,听见烛火中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孔成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叫寂寞。
儒宗双壁之中没了陆临渊的寂寞。
“陆临渊。”
孔成玉青丝高束,垂下一尾。
她侧身回头,双唇翕动。
“你可别死在我前面。”
“……”
陆临渊垂着眼睛,睫毛被风吹动,如同犹如清晨隐没在烟气中的儒宗远峰。
“对了。”
孔成玉半只脚已踏出了这件屋子,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忽然添了一句。
“关于你的传言有些太过离谱了,我听人说,无为峰主试图证明与你同行的魏姑娘是百越巫祝,还找了人证来。有一位是归隐镇水的许知天,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孔成玉这些天忙得脚不点地,一时得知这样的消息,也是觉得荒谬。
她手指抵了抵眉心,摇头:“你到底是得罪了多少人,为了把你拉下来,这么离谱的说辞也编的出来?”
一瞬的寂静后,身后的陆临渊低着头,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
“孔成玉,你怎么知道魏危不是百越巫祝呢?”
孔成玉背影猛地停住,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陆临渊,眉心跳了一下。
“……?”
**
远山苍翠,云雾半遮。
祈禳堂内一片冷清。魏危身边连木槿与苍术也不在,只有几个朱虞服侍的亲信来往,安静又沉默。
四周安静,被风吹动的树叶沙沙作响。
一个月前,一场闹剧在此地结束。
千鸟崖刺杀巫祝的事情拔萝卜带泥出,最终牵扯到与靺鞨勾结这等叛逆大事。最终的结果是楚凤声被圈禁在南越,澹台月与燕白星被关押进獬豸狱不得出。
四位巫咸中,只有李天锋在其中勉强算得上清白,不过是大约觉得自己一人太过出众,他也自请回西瓯清理门户,美其名曰防止出现勾连靺鞨的事,不再出现在人前。
转眼一个月过去,魏危还是没有什么处置的命令下来。东瓯与北越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面的焦躁不安,直到现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不知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巫祝怎么这样将这件事放置,不给个说法。
魏危的命令迟迟不下,他们的心就和吊在高空之上似的,不得安宁。
獬豸牢狱关押的或是位高权重的贵人,或是罪行罄竹难书的重犯。当年澹台月与燕北极被枭首之前都曾在牢中待过,如今他们的孩子也逃不开犯上作乱的大案,不得不令人唏嘘。
百越民间不知详情,却也大约知道东瓯与北越此番不刮掉层肉是不可能的。有的说是这次牵扯太多,巫祝不好决断,也有说巫祝是想借此机会一块捋掉两个巫咸的性命,还在筹谋着如何下手。
这其中最按捺不住的是北越。
他们本就没了一个长老,若是燕白星也没了,那可真就是灭顶之灾了。
祈禳堂不开,魏危不见客,他们没有其他法子,一直等的心慌,难免生乱。
“……”
屋内静悄悄,魏危看着面前前往北越镇压乱党的木槿呈上来的报告,一双漆黑的眸子淡淡。
她回来时,所谓的北越叛乱是虚言,而如今一语成谶,北越当真决意为了他们的巫咸拼死一搏了。
魏危放下报告,伸手想拿起茶盏,手背却忽然被碰了一下,她抬起眼,却见一个清秀的少年正好预备给她的茶盏中添茶。
少年一双桃花眼怔忪,有些懵然无措地捏着刚刚拿起来的茶盏,睁大眼睛看着她。
“巫、巫祝,你是要喝茶吗?”
这话刚刚说出口他就咬了舌头。
……这不是废话吗?
最近几天木槿与苍术都被派出去处理北越的事情,他们这些人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巫祝。
魏危黑色眼眸仿佛雪天里清澈的雨水,耳垂上色泽浓艳的红色珊瑚耳珰摇晃,就算是冷清的模样,也隽秀漂亮地叫人一眼心动。
少年看着魏危,越说越小声,双颊显出仿佛醉酒后的酡红。
巫祝长得好看又强大,喜欢她简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想,以自己的容貌,自荐枕席,纵然当个一夜巫儿也是可以的。
少年张了张口,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几乎想就在此刻把自己的心思全数倒出来给魏危瞧。
他却听见魏危问:“你是南越的人?你和楚竹有关系么?”
骤然听见南越上任巫咸的名字,他微微愣住,下意识顺着魏危所问,绞尽脑汁地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好似真的有楚竹有几分出了三服稀薄的血缘联系。
他不知魏危为何作此一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希翼于巫祝忽然兴起,或许能收下他做巫儿。
魏危移开眼睛。
“……”
屋内一簇闪烁的烛火在少年那双桃花眼中灼烧融化,魏危想,皮囊瞬变,其实这双眼睛并不是很像他。
但她还是想起了陆临渊。
第96章 幕后黑手(修500)
祈禳堂最近不见外客,李天锋来到祈禳堂门前,道有要事与巫祝商谈,希望能与魏危面谈。
等到通传的人进去,祈禳堂的大门重新被关上。
李天锋负手而立,目光缓缓上移,看向眼前琉璃碧瓦高檐下的匾额,上面镌刻的是百越文字,虽历经风雨侵蚀,却依旧透出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
祈禳堂。
祈禳二字,取自销祸兴福之意,也是历代巫祝处理政务,审判罪人的地方。
在魏危回来之前,木槿本来全权代理这里。但她毕竟不是巫祝,许多魏危在时不好做的事情在她代理百越时就有了可乘之机。
一年多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以让李天锋布下层层密网。
在魏危回来之前,李天锋一直平静地注视着木槿的方向。
他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那张据说是用百越五大部落巫咸的头颅建造的巫祝宝座。
白骨宝座,代表百越至高无上的权力。
白银鸦杖,代表巫祝公正无私的审判。
若是可以再等一等。
李天锋想。
只要再等一等,无论是古老巫祝的传闻,还是百越人对血脉狂热的信仰都会被人所遗忘。或许再等一代人的时间,等到战火将百越拖入深渊,那道虚幻的血脉信仰将会被耗尽,无论是巫祝的权柄,还是百越的敬畏,最终都会落入他人手中。
……
……
“咔嚓。”
在李天锋精心的算计中,忽然听到一声不可忽视的长刀出鞘的声音,他猛地转头,那是阔别一年之久的魏危以一种毫不讲理、不可违逆的姿态重新接管了百越。
正如许多年前,那些反对魏危的声音在一日之内被尽数斩断。
尽管大局仍在掌控之中,但局势已不再完全由他主导。
魏危的存在,如同一把悬在李天锋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斩断他费尽心力精心编织的网。
来不及了。
李天锋有些惋惜。
魏危太年轻,而他又太老了。如果他和燕白星一样的年纪,此时此刻还能冷眼做壁上观,静候更好的时机。
**
没过多久,一位少年推门而出,不知为何脸上有些落寞的神色。
他朝李天锋勉强笑了笑,恭敬让开一条路来:“巫咸请进。”
李天锋闻言收敛思绪,颔首踏入祈禳堂内。他环顾四周,侍从寥寥,无一不神情肃穆。
他不免在心中冷笑。百越有些人对于巫祝崇拜实在是连中原所谓的孔圣都无法比拟的——盲目的狂热就是愚蠢,这样的崇拜终究会为百越带来灭顶之灾。
察觉到有人过来,对于百越来说过于年轻的首领抬头看他一眼,垂目淡淡开口:“找我什么事?”
李天锋拱手开口:“我今日来叨扰巫祝,是有一事请求。”
因为祈禳堂内最近无人来往,魏危只穿着一身常服,红底银线交织,繁复中带着神秘。珊瑚石的耳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如同两滴凝固的血珠。
李天锋开口时,魏危正好丢开一本北越那边呈上来的折子,眉头蹙了蹙:“说。”
不用多猜,也知道这些雪花般来自北越的折子都是为燕白星求情的,或许还有几个胆大的直接在里头骂巫祝“揽权怙势”“排斥异己”,一律被魏危打了回去。
李天锋不做声地看着那些折子片刻,目光才移开:“百越如今经不起太多风雨。澹台月确实罪无可赦,我不敢置喙,但燕白星情有可原。北越人心动荡不安,也是全牵挂巫咸的缘故,我胆敢请求巫祝饶燕白星一命。”
魏危闻言轻抬起一双漆黑清亮的眸子,蹀躞带收束着她精瘦的腰身,闪烁的烛火恰好映出瞳中两点金色,淡淡开口:“背叛百越、与靺鞨勾连者罪无可赦,你知道我向来不会因为一句劝诫而心软。这件事本与你无关,你如今为了燕白星来求我?”
李天锋为人行事被一些人诟病太过圆滑,因为他不愿崭露头角露破绽。如今却肯为了燕白星出言,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
李天锋缓缓开口:“我虽然向来独善其身,但眼见着共事多年的人深陷牢狱,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魏危:“燕白星或许是无心之失,但北越长老确实心怀叵测。身为巫咸,他免不了监管不当的罪名。”
李天锋:“无心之失,虽有失字,到底是无心。巫祝铁石手段,但人心易变,燕白星这些年对巫祝忠心耿耿,可鉴日月,若是此番斩首,恐怕有失人心。”
“……”
魏危没有回应,只是慢慢直起了脊背,静静看着他。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
李天锋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为难:“……巫祝可还记得当年的澹台柳与燕北极之乱?”
魏危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天锋上前来。
李天锋踏上台阶,黑袍翻卷如乌云坠地。
他几乎不可察地扫了一眼魏危的右手边,空空荡荡,霜雪刀并没有放在她身边。
魏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想说什么?”
李天锋垂首,一只手在袖中缓缓收紧:“魏海棠急于推行与中原交好的政令,态度强硬,澹台柳与燕北极才联手毒杀楚竹。退一步讲,若是当年魏海棠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他们未必会拼到鱼死网破,举起反旗。”
“如今的北越一如当年的北越,我忝居巫咸之位,只有这次请求……”
李天锋一边说着早就想好的说辞,一边慢慢靠近魏危的方向。
灯火缠绵,他的影子几乎就要碰到魏危。
魏危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冷冷响起:“如果你真要来求我,就应该在我面前跪下,而不是手中握着一把刀。”
“!”
李天锋的脸色骤然阴沉。
知道魏危已经察觉,他阴鸷的脸变色,手指微屈,掌心攥住暗中藏着的长刀,一脚踢开木案,长桌掷地的声音使的祈禳堂内的烛火一颤。
“还不动手!”
李天锋厉声喝道,声音如雷霆般在祈禳堂内炸响。
气氛骤然紧绷,外头潜伏了不知多久的人闻声而动,纷纷拔出长刀踢开大门,与祈禳堂内的侍从砍杀成一片,紧接着外边更多的脚步声逼近,窗户上映出人影绰绰,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围了过来。
刀光剑影间,李天锋精神紧绷,手中刀光如电,杀意如潮,直指魏危。
只要能杀掉魏危……木槿那个一心只认巫祝血脉的女人也不足为惧!
那把刀眨眼已至魏危面门,南越少年回头的间隙,见此情形瞳孔不由一缩,传出一声惊呼。
纵然魏危武功超绝,但赤手空拳,距离又太近,离得最近的侍卫就算是现在扑上去也来不及相救。
“快护住巫祝!”
少年眼泪都要急出来了,慌乱就要冲上来。然而就在刀锋即将触及魏危的刹那,一道银光骤然闪过。
距离太近,毫无防备的李天锋察觉到不对时已来不及避开。
那道银光结结实实落在他的右手关节,李天锋甚至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臂骨发出了断裂的声响,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脑子里立刻嗡嗡作响。
少年的泪水顿时凝固在脸颊。
魏危似乎就是顺手抓起了一件细长无锋的东西,挡住了李天锋的致命一刀。她手腕翻转,仿佛一支海棠在手,然而以它对刀,却不输分毫。
不到十招过后,魏危一脚踢向李天锋的膝盖骨,对方脸色一白,踉跄倒地,手中的长刀也脱手而出,落到地上。
在李天锋起身之前,魏危上前一步,踩住他的肩膀,手中重重一压,那东西透体而入,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发闷。
李天锋如同被钉在地上的一只鸟,手指因剧痛而蜷缩起来。
他这才看清,魏危手中的那东西是那根鸦杖。
鸦杖不是刀剑,底部并不锋利,然而魏危却用它轻飘飘捅穿了李天锋的肩膀。
这需要何等惊人的力量。
魏危的目光掠过他颓然的脸,嗓音如冰霜般刺骨:“你的刀在出手时就在抖。”
她微微俯身,语气淡漠:“这说明你本来就在怀疑自己的刀。”
“……”
李天锋浑身一颤。
几乎是下意识,他看向了祈禳堂门口。
他胆敢今日动手,自然是算好了时机,就算他杀魏危不成,也有后手。
木槿与苍术都不在这里,北越骚乱,朱虞的人马分身乏术,大多被派往了其他地方,这本是天赐良机。
然而门口不知何时已接近尾声,只有陈尸数十,他的人都被擒住。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墙上斑驳的血迹格外刺目,李天锋仿佛*又想起了四年之前死去的数十位反对魏危继任的长老,也是这般倒在血泊之中。
李天锋不可置信,咬牙切齿开口:“不可能,你的长老都不在朱虞,你哪来的人?”
魏危回答他:“是楚凤声和澹台月。”
话音刚落,祈禳堂的大门口逆光走进两道身影,走在前边的楚凤声已脱去艳丽的巫咸服饰,穿着一身银线玄衣,古朴沉静。
她缓缓收起镶嵌着饱满宝石的金鞭,几滴鲜血落到地上,眸色有些复杂。
李天锋死死盯着魏危的表情,似乎想看出什么来:“就算有破绽,可他们实实在在有背叛你的行为,你怎么敢放他们出来?”
魏危语气平静得令他心惊:“我为什么不敢?”
“……”
澹台月跟在楚凤声之后,步履从容,似乎是有些洁癖,他蹙眉避开地上漫延的血泊。
他进门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瘫倒在地的李天锋身上,视线略微顿了顿,漠然出声:“李天锋。”
李天锋闻声抬头,双目血红看向他:“是你……楚凤声倒也罢了,她从来是魏危的狗,可你竟然……!你母亲因谁死的,你是全然忘了,澹台月!”
澹台月淡淡扫了他一眼,倏而笑了:“我早说我已经不计较这件事了,看来你是半点不信。”
他缓缓开口:“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值得我放弃任何事情,更何况是我并不记得的母亲?”
“……”
李天锋冷笑,眼中闪过讥讽与厌恶。
真是和他母亲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自私自利的疯子。
魏危从侍从手中拿过一块素白的绢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鸦杖,语气淡漠却锋利如刃:“忘恩负义之人,却总是奢望他人对他们情深义重。”
“既要得了谋算别人的好处,又要别人为你背黑锅,这天底下的好事就该你李天锋一个人占着。”
魏危的话向来不留情面,李天锋肩头一颤,捂住自己的伤口,颤动着站起来,恍悟了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半个月之前?还是一个月之前?我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不。”
魏危开口打断了他,李天锋浑身一颤,看向魏危,双目因为惊疑与疼痛而充满了血丝。
魏危道:“是我从中原回百越之前。”
李天锋喘息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什么?”
魏危开口:“二十二年前,曾经有一个名为陆长清的男子来过百越。”
“他当年来百越,是为了南越巫咸楚竹。然而他并没有见到她,因为他中了美人泪之毒。内有毒药,外有追杀,他不得不重回中原,最终死在浮屠仁祠。”
魏危的目光仿佛能生生剖开漫长的岁月,她问:“李天锋,当初给陆长清下毒的,是不是你?”
“……”
李天锋嘴唇微微颤动,失语般看向魏危,心中骇然更甚。
他恍惚记得,当年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
他一身雪白的衣袍,双眸如星,竹叶与草药糅杂的冷香淡淡,孤身一人从大道而来,想要见楚竹。
那时他还不知道楚竹已有了身孕。
片刻后,李天锋似乎想到了什么,倏地笑起来:“所以他原来是……原来是……哈哈……哈哈……当年我就该连着那个孩子一起杀了!呃……!”
魏危低下头,捏住李天锋的下巴。李天锋的笑声被迫终止,不得不仰头看着魏危,与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睛对视,狼狈地吞咽着喉间涌出的鲜血。
“希望你在獬豸狱里将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吐得干干净净,这样我会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魏危的声音清晰无比,似乎对这一套令人胆寒的流程非常熟练。
“……”
侍卫上前反扣住李天锋的胳膊,摁下他的头颅。
李天锋呛出一口血,缓缓闭上眼。
第97章 獬豸牢狱
一个月前,獬豸牢狱。
百越的清晨总是带着刺骨的寒意,远山被浓重的寒雾笼罩,清新的泥土气息钻入鼻腔。
昏暗的牢狱内,烛灯点了好几盏,迸开的火星噼啪作响。
澹台月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谁。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百越潮湿的雾气中凝结而出,空无一人的黑暗中悄然出现一道身影。
来人腰间佩着一柄三尺长刀,刀鞘错银,上面精雕细琢着乌鸦振翅的图案,宛然如生,仿佛就要冲破束缚,带着冷冽寒意钻入观者眼底。
借着刀光,映照出一双冷冽的眼睛。
魏危捏着收到的那封信,目光扫过澹台月略微有些狼狈的面容,站在了他面前。
“……”
隔着冰冷的牢狱栏杆,澹台月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虽然并不意外,但是还是很高兴巫祝还愿意来见我。”
魏危勾起一枚钥匙,影子斜斜地落在两人之间:“李天锋的令牌在你的住处找到,千鸟崖的刺杀也与你有关。证据确凿,你却还有勇气找人送信给我,似乎笃定我对你还有信任。”
闻言澹台月竟是笑了一声,反问魏危:“既然铁证如山,巫祝又为何没有杀我?”
魏危眯了眯眼睛:“你要我说实话?”
“……”
澹台月略微一怔,看着她。
魏危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因为你一向聪明又谨慎地过头,应该干不出这样的傻事。”
澹台月:“……”
冰冷的钥匙擦着金属锁扣缓缓插入,魏危手腕一转,吱嘎一声,牢狱的大门应声而开。
钥匙就那么随手挂在锁扣上,魏危踏入牢中。
“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与我有杀母之仇,但比起澹台柳,你更在乎如今的东瓯。你带着族人走到现在,与靺鞨勾连这样自绝后路的事,你不敢做。”
澹台月心中一震,竟生出一种被对手彻底看穿的荒谬感。
魏危用的是“不敢”。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一时间,澹台月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捂住额头,肩膀微微颤抖,随后竟畅快地笑了起来。
他垂着眼半晌,这才深呼一口气,纤长的眼睫微微抖动,看向魏危。
“听起来巫祝心中早已有了怀疑的那个人,不知这个人与我所要说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个?”
魏危:“西瓯巫咸,李天锋。”
澹台月哂笑,摇了摇头:“原来如此。这么看来,我今日叫巫祝过来竟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澹台月不由问:“祈禳堂那天,你从哪里开始怀疑他的?”
魏危答:“北越长老因为燕北极的事情恨我母亲,但与靺鞨勾结这种事,他绝不会做的。”
“千鸟崖的刺杀也未必只有一人安排,至于楚凤声,她也没有全说实话。北越长老的事大有蹊跷,她也不是受人胁迫的性格。”
“最有可能的是,你与李天锋合作,她与北越长老合作。我想,李天锋真正想要拖下去的是你与楚凤声,但是因为北越长老的死,反倒牵扯到了燕白星。”
澹台月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北越长老重情重义,却粗心大意。楚凤声聪明机慧,却耽于财权。至于我……往往自作聪明。李天锋自以为算无遗策,将我们几个巫咸的心性揣摩的分毫不差。”
他顿了顿。
“但他太傲慢。”
傲慢是所有聪明人的本能。
澹台月一下抬头,直视着魏危:“就算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所安排的走,但唯独巫祝你不会信他。”
见澹台月说的如此笃定,魏危不由有些好奇。
她问:“为什么?”
澹台月定定看着魏危:“因为你并不在乎我们。”
“……”
“无论是谁,燕白星也好,楚凤声也好,他们背叛或是忠诚,对你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您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巫祝,永远冷眼旁观一切。就算那一天木槿背叛了巫祝你,你恐怕也不会皱一下眉。”
“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有没有人让你动摇?有没有人能让你放在眼里?”
百越的风是湿冷的,狱中烛火摇曳,两人的影子忽明忽暗,火光差一点湮灭在灯油中。
魏危淡淡瞥他一眼:“你的脾气这这些年来倒是半点没变,一如既往的思前想后,优柔寡断。你这样想得太多,当心早死。”
澹台月:“……”
一年多没有见到魏危,听到这熟悉的言辞,澹台月一噎,竟生出了一丝诡异的亲切感:“巫祝讲话还是这么不客气。”
魏危觉得奇怪,微微侧过头看他:“你是谁?我需要和你客气什么?”
澹台月:“……”
他不由想,比起这样的实话,还是虚伪的言辞更动听一些。
与魏危交谈的几个回合后,澹台月终于重新学会了如何尊重他的顶头上司。
他老老实实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将这一年来他所有知道的事情与猜测托盘而出,不知讲了多久,提到北越,澹台月顿了顿:“北越中肯定有李天锋的人,我与其他两位巫咸或是困在属地,或是在獬豸牢狱,无论他原先想要做什么,如今也不得不依仗这条线了。”
澹台月见魏危慢慢皱起眉头,不自觉代入了百越如今的形势,同样皱起眉来,问:“这件事很棘手吗?”
魏危下意识哦一声开口:“不是,是我有点饿了。”
澹台月:“……”
澹台月捂住额头,叹气:“巫祝到中原一趟,倒是比从前在百越更加任性了。”
魏危:“一年没有见我,你倒是越来越笃定我不会杀你所以在这找死了。”
魏危忽然想起什么:“我还记得之前你冷脸对我伏低做小的样子呢,你从前不是觉得木槿和我对你虚与委蛇,迟早有一天会对你动手……”
骤然提起许多年前的事情,澹台月面红耳赤:“魏危!”
魏危一顿:“直呼巫祝名姓是砍头的大罪。”
澹台月有些无语,这都什么老黄历了,他就不信魏危到中原也让别人喊她巫祝。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连喊了三句魏危,闭上眼睛。
“你干脆把我吊死在罪台。”
魏危:“……”
烛火已快要燃烧至尽头,微弱的火苗淹没在近日中的阳光中,魏危起身,垂眸随意咬开随身带着的水壶木塞,仰头喝了一口。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至于之后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魏危的皮肤偏白,手指修长,但并不显得纤细。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仰头时,脖颈下方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也只有这样平常的时候,澹台月才会意识到,魏危与他所遇见的其他人一样,只有一具血肉之躯。
魏危的衣角已掠过门槛,就要离开獬豸牢狱的那一瞬,背后的澹台月忽然开口。
“魏危,在千鸟崖,我是真的想杀你的。”
“……”
魏危闻言停住脚步。
清风卷起阶前的灰尘,悄然拂过她的身侧。
澹台月望着那人的背影,缓缓攥成拳,声音却异常平稳。
“与李天锋无关,我安排的弓箭手是东瓯的精锐,箭镞淬的毒见血封喉。我确实不会为了澹台柳豁出一切,但有这样的机会,我也绝不会放弃。”
千鸟崖的刺杀是李天锋精心编织网中的一缕丝线,专为引诱澹台月入局。但这虚情假意中,澹台月也真实地考虑过刺杀成功的可能性。
他确实不记得澹台柳,但他身上流淌的始终是这位“疯女人”的血。
“……”
魏危微微侧过头看他。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掩饰,表情一如往常坦然。
“就算你们双方都想杀我,与我而言也没有任何差别。”
……
……
长安六年夏,前西瓯巫咸李天锋和靺鞨勾结,挑拨百越巫咸,利用北越长老……最终在祈禳堂被南越与东瓯巫咸联手制服。
李天锋狼子野心,种种罪行证据确凿,不过半月之后,被判枭首示众,当月执行。
北越长老虽然有错处,但毕竟被欺骗胁迫在先,还是允许火焚入墓。至于剩下三位巫咸,燕白星毫不知情,楚凤声与澹台月都以戴罪之身立功,而身为巫祝的魏危似乎也不想追究什么,罚了财帛就算大惩小戒了。
这场以千鸟崖刺杀为起始的事情折腾到如今接近两个月,终于尘埃落定。
今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百鸟争鸣,远处的白云犹如一匹匹巨大的披帛。近处,青色的山楂挂满枝头,一路蔓延而去。
木槿跟在魏危后边,茂盛的青草已长到小腿那么高,从山间刮起的风扬起她们的长发,草香簌簌冲入鼻腔,整座山谷都在细微的颤动。
楚凤声抱胸倚靠在后面粗壮的大树上,澹台月同样垂目不语,任凭山岚浸透衣袍。
今日是燕白星去祭奠北越长老的日子,毕竟是罪人,墓碑不能留姓名,只有北越一些人才知道此处长眠的是何人。
见魏危的巫祝衣袍被风吹乱,木槿下意识抓住那缕清风,想要为她整理衣襟。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魏危回头看她,只见木槿低着头,面色平静,却透着近似于清水一般淡淡的倦意。
她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二十多年前,燕北极与澹台柳叛乱,李天锋也参与其中。两部联手叛乱,可谓险之又险,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了魏海棠这边。为了这件事,这么些年我不曾怀疑过他。”
木槿怔怔看向魏危,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不明白,他若是想要巫祝这个位置,当年总该比现在容易的多。”
“他为何选择现在才动手?”
魏危目光颤了颤,片刻之后,说出了一个木槿不曾想到过的名字。
“因为楚竹。”
獬豸牢狱中,李天锋已沦为阶下囚,往日的骄傲被彻底碾碎,早不复从容。他的长发凌乱,如同枯草一般垂落在肩头,发梢沾着黯淡的血迹,铁锈味在鼻尖萦绕。
但在魏危问起这个问题时,他还是猛地捶了一下面前的桌子,空气都为之一颤。
——因为他们杀了楚竹!
少年时期的李天锋也曾经心悦过一个女子。
她的眉目朝气,眼尾一抹张扬又热烈的红色,唇色艳艳,赭鞭梢缀着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含笑漫不经心地看过来,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站在祈禳堂下的李天锋心中轰雷掣电,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但楚竹太有趣了,也太风流了。
她的鞭子挑过无数美人的下颌,她的目光永远不会停留在一个人身上太久。她与巫儿聊她走过的百越山水,聊典籍中记载的广袤中原,聊那些各色各样的男人与女人,仿佛这世上所有有趣的事情都是竹林间的一阵清风,载着楚竹永无止尽地向前。
楚竹是李天锋除了成为巫祝之外,唯一的渴望。
然而她如风一般自由,也如风一样从不曾为谁回头。
李天锋想,他能忍受楚竹对谁都漫不经心,能忍受她的目光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甚至能忍受她将风流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消遣。可他唯独无法忍受她对某个人有过一丝不自知的心动。
原来楚竹这样的人,也会为人心动。
微妙的情愫像一根细小的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扭曲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甘。
李天锋的野心与不甘如野火遇风一般滋长,他与靺鞨合作,他激化澹台柳与魏海棠之间的矛盾,他撺掇无法忍受中原的燕北极……他曾经以为他只要冷眼旁观这些人走向自我毁灭,接着——
接着,楚竹死了。
澹台柳根本不是李天锋手中的棋子,在她的棋盘中,李天锋才是她不屑一顾的变数。她比李天锋想象的更加疯狂,她对权势的渴望无可比拟,甚至不惜背负上毒杀巫咸的罪名。
百越变得一片死寂,仿佛李天锋想象的那些兵戈相互接、爱恨情仇不过是一场梦魇。
李天锋做了一场梦,在梦中,竹林中的风湿漉漉的,楚竹倚靠在一棵海棠树下,就如初次见面那样,朝他轻轻一瞥。
……
……
木槿张了张口,一时间无法将当年那个沉默的青年与如今那个一身戾气的阶下囚联系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毒杀了前来百越的陆长清?”
美人泪之毒,无药可解。
这是李天锋从靺鞨人手中拿到的一种奇毒,本是为了尝试毒杀传闻中有着“百毒不侵”“蛇虫退避”巫祝血脉的魏海棠。
但陆长清来到了百越。
李天锋一眼就知道,这人实在是一个很温柔,足以让楚竹心动的男子。
那时陆长清已决定来到百越,与楚竹相守一生,却在兖州与百越相接的大道上,偶然遇上了一位对中原了解甚多、热情好客的西瓯巫咸。
李天锋诓骗陆长清喝了一盏茶。
相爱之人就此错过。
**
从北越长老的墓地回来,燕白星面上已无悲戚之色。
远远地看见众人一直在等他,燕白星朝魏危的方向招手,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轻。
直到他大步流星穿过淹没到小腿的草地,衣袂沾着的最后一点纸钱灰烬被草茎上的露水带走。
燕白星瞧不出楚凤声与澹台月之间微妙的尴尬,也看不出木槿长老此时的伤情感怀,一如往常,吵吵嚷嚷说这回魏危把他关了一个多月,出来了要陪他练刀。
“……”
魏危握着霜雪刀鞘的手顿了顿。
她的思绪有些飘远,她去中原一趟,见过更好的长刀,见过更好的身法,见过无悔崖上琼花树下的那柄君子帖。
温润如玉,清亮如雪。
魏危想,她或许有些想念陆临渊的君子帖。
她指尖摩挲着霜雪刀柄,又想,或许不是“有些”。
**
眼见着魏危的心思全然不在燕白星身上,而燕白星依旧什么都看不出来,死性不改追着要练刀,楚凤声忍不住抱胸轻声嗤笑:“燕白星就这出息,喜欢魏危天天找她揍一顿?人家还以为他天生喜欢被揍呢?”
后面一直默不作声的澹台月忽然出声问她:“那我天天找你上床,你在祈禳堂为何不信我会保你?”
楚凤声:“……”
一年不见燕白星缠人的功力见长,魏危停下脚步,瞧了喋喋不休的他一眼:“——你可别后悔。”
燕白星:“……”
下一刻,霜雪拔出刀鞘。
“铮——”
同一时刻,百越罪台上,长刀斩断阳光。
五月初十,芒种,万物生长。
前西瓯巫咸李天锋于今日被枭首示众。
第98章 赫连天鸦(增1500)
李天锋虽然身死,但对百越来说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位在位多年的巫咸倒台,如同巨石投湖,激起千堆雪,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其他三位巫咸。
这些天,清理靺鞨的眼线,重看李天锋这些年留下的烂账,排查他曾经亲密接触过的人……楚凤声与澹台月被押着在祈禳堂整整三天三夜,睁眼闭眼都是“靺鞨”“西瓯”“奸细”。
两人从一开始戴罪立功、临危受命的肃色,到现在案牍劳形、满脸疲惫,一脸菜色。
不知过了多久,楚凤声从堆成小山的折子里抬起头起来,头晕眼花喃喃。
“这样还不如把我关进獬豸牢里呢……”
澹台月看她一眼,无情地把她刚刚悄悄挪过去的折子扔回给她。
“你想得美。”
楚凤声:“……”
楚凤声托了托下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金鞭,思量着要如何哄好澹台月,为自己白打工,忽然听见“吱嘎”一声,祈禳堂的大门被人推开,多日未见的阳光倾泻而入,晃得人眼睛泛酸。
燕白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清晰洪亮。
“巫祝,西瓯李婉儿求见。”
燕白星精力充沛,和猴子一样坐不住,魏危不指望他能坐在祈禳堂做事情,故而派去给木槿打下手。这些天虽然忙碌,但好歹能自由出入祈禳堂。
“……”
楚凤声揉着如被针扎太阳穴,忍不住想,没想到有一天没脑子也能成为一件好事。
“难受?”
澹台月的声音几乎贴着楚凤声的耳畔响起,楚凤声正要回头,却感到身下的凳子一晃,是澹台月单膝抵住了凳子一侧。
他一只手拧开药膏的银盖,中指轻轻蘸取了一些药膏,食指轻轻挑开楚凤声垂下的发丝。
澹台月垂下眼睫,指尖打着圈揉着太阳穴,原本冰凉的药膏逐渐融入肌肤,带来一丝黏腻的触感。
从獬豸牢狱中出来之后,澹台月一改平时隐忍冷淡的样子,言语间带着令人惊讶的直白,有时连楚凤声都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楚凤声原本是想着毕竟是为了保全自己扣了一口黑锅给他,心中多少有些心虚,就由着他去,却未曾料到,他竟在魏危面前也毫不避讳地与她这样亲密。
楚凤声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澹台月的动作顿住,抬眼与她对视,目光深邃。
楚凤声低问他:“你到底想如何?”
澹台月重新垂下眼,缓缓蜷起手指,开口:“我这一个月在牢里想得很明白,我要你以后只找我。”
不要再找别人。
楚凤声微微一怔:“……”
木槿在前面咳嗽一声,堂外的阳光如碎金般洒入,映照在来人纤细的身影上。
传闻李婉儿天生不足,性子柔弱,鲜少在人前露面。这些年李天锋为了她花了不少心血,拉拢澹台月时,他也曾用过“想为李婉儿扫除障碍”为借口。虽然未必真心实意,但对女儿的宠爱可见一斑。
魏危的目光投向门口,只见一道纤弱的人影披发跣足,双手捧剑,款款而来。
“罪人李天锋之女李婉儿,拜见巫祝。”
李婉儿在白骨座椅前跪下,双手高高捧起长剑,俯下额头,以面贴地。
因为长剑的分量,她双臂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但仍旧保持着一位巫咸继任者应该有的礼节。
坐在一旁的楚凤声不由眯了眯眼睛。
“……”
此等心性,不可小觑。
坐在最前方的魏危拿起白银鸦杖,抵住长剑的下方,李婉儿顿时感到手上的重量一轻。
李婉儿低垂的视野中出现一道绯色的袍角,她听见那位雷厉风行,比起当年的魏海棠还要手腕强硬的巫祝开口,音色出乎意料的好听,如寒泉击石。
“起来。”
李婉儿直起身子,单膝支撑着起来,站在了魏危面前。
身后的木槿不由打量起这位深居简出的西瓯继任者。
李婉儿今年刚刚年满十八,乌浓的发丝垂下,隽秀白皙的透着疏离的冷感,眉眼间又透露着一股不折不挠的倔劲。
这不是负荆请罪者该有的神色,倒有些像来讨债的冤主。
魏危手中的鸦杖纹丝未动,木槿却已悄然扣紧了袖中的箭矢。
“……”
李婉儿抬起脸,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魏危,像是在注视镜子中并不相像的一个人影。鸦杖的银光在她的瞳孔中游动,过了片刻,她才启唇开口。
“我向巫祝请罪,是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父亲。我与他血脉相连,恩泽难断,就不可避免地为他对巫祝与百越犯下的错误道歉。”
“但归根究底,那是他的罪孽,不是我的。”
李婉儿仰起头,鸦杖的银光在她眸中流转,恍若月下寒潭泛起涟漪。
“我知道李天锋这些年做过的一些事情,我也愿意配合巫祝将这些事情托盘而出,甚至于西瓯巫咸的位置,我也可以舍弃。”
魏危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淡淡开口:“但你并不是为了替他赎罪。”
李婉儿竟然微微笑了笑:“不错,我是想用这些条件,当面问巫祝几个问题。”
魏危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还是那般平静地看着她,说:“你问。”
李婉儿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李天锋曾经对我说……巫祝是中原的杂种。”
“……”
“……”
祈禳堂内所有的烛火都在此刻一暗,烛烟仿佛停滞在半空。木槿眼中晦色压在一片阴翳中,指尖一跳,已是准备钩上弓弦,就是楚凤声与澹台月也是神色一顿,捏上了武器。
魏危却只是轻轻转动手中的鸦杖,神色如常:“我不认为杂种这个词是羞辱,我的父亲徐安期确实是儒宗的人。”
“……”
李婉儿看着一脸平静承认自己血统的魏危:“你有一半的中原血统这件事被百越其他人知道,他们会不服你。”
魏危微微偏了偏头,看着她。
“我的父亲是中原人,可我的母亲是魏海棠,我身上流淌的依旧是上古巫祝传承至今的血脉。”
“而且我是中原人还是百越人这件事,并不看我的父亲是谁,也不看我的母亲是谁,而是要看我想要成为哪一边。”
魏危浓密的睫毛微抬,烛光重新跃动,投下细碎的阴影。
“李天锋不喜我,是因为他畏惧我。就像世人畏惧金玉之坚、刀剑之利,他无法控制,最好将我贬的一无是处,他才心安理得。”
烛影在青砖地上拉长,祈禳堂内静默无声。李婉儿低着头思索了很久,才接着问第二个问题。
“你是不是恨李天锋?”
“……”
魏危有些奇怪地看了李婉儿一眼,李婉儿从这样的眼神中得出了答案,或是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荒谬,她勾了勾唇角,又抿起来,面色恢复了平静。
她问:“既然不恨,为何非要杀他?”
魏危平静答:“因为他想要杀了我。”
“他无论如何也活不了,正如他的谋划中,我也必死无疑。”
“并非我要杀他,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结局。”
李婉儿垂眸点了点头:“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巫祝若是从今日开始,我为了报杀父之仇,想要杀你,你会如何?”
魏危淡淡:“这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很多,你就算想杀,也得踏着这些人才能上来找我。”
“……”
祈禳堂外的树影被风吹动,隐约洒堂内人的肩头,李婉儿恍然注视着魏危很久,这才轻声开口。
“其实巫祝说的每一个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曾经想过,百越巫祝就如李天锋所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杂种,排除异己的暴君。我也曾经不解过,为何他口口声声称我为西瓯的继承人,却将我禁锢在西瓯高墙之内,寸步难离。”
她的目光在魏危脸上停留:“原来是因为站在这里,才能看清真正的百越首领。”
**
李婉儿曾经在小时候见过魏危。
那时候的魏危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在众人的注视下独自进入千鸟崖驯服傩梭。
她抓着李天锋的袖子,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自己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人群中传来的惊呼声。
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巨大的傩梭在空中飞过,在地面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
傩是图腾崇拜时代的最后一个图腾。
百越对巫傩的信仰常被中原贬为无教义、无经典、无科仪的巫术。然而它终会展开足以遮蔽日月的羽翼,翱翔九天之上,令凶猛的野兽臣服。
李婉儿抬起手中长剑,作为西瓯巫咸的身份象征,此刻被她递到了魏危的手底。
“李天锋曾经与我说过,是他在二十一年挑唆澹台柳与魏海棠之间的关系,在其中煽风点火,最终酿成惨案。”
“他取得前北越长老的信任,杀掉巫祝使者胁迫北越长老与自己合作,令长老诓骗楚凤声,自己又与澹台月合谋刺杀巫祝,设下连环计,挑拨离间,试图拉澹台月与楚凤声两位巫咸下马。”
“当年魏海棠将混入百越的靺鞨探子杀于难越碑前,剩下的靺鞨探子身份也即将暴露,是李天锋暗中庇护了余党。”
李婉儿从袖中拿出十枚带着鸱鸺图腾的令牌。
“这是往来信物,每一枚对应掩藏在百越境内的一处小据点。不过我并不全都知道这些人藏在哪里,还需巫祝派人逐一查明。”
魏危接过那些令牌,目光微凝,李婉儿又道:“据我所知,靺鞨通过两个渠道与李天锋往来。*”
“其一是中原。靺鞨在中原有暗桩,只是因为距离太远,往来并不密切,我也不曾见过几次,只知道他们的的形态举止与中原人无异,半点靺鞨口音也没有。若非知情,根本无从察觉。”
“其二是这些潜伏在百越境内的探子,为首的行走主子是靺鞨王族。当年赫连独鹿身患毒疽死后,长子赫连风虎继承可汗之位,胞妹辅佐其兄长,掌管族内情报与联络拉拢异族之事。”
“不仅中原与百越,就连当年乌桓少主慕容星雨身中蛇毒,也是她手底的探子所为。不过因为靺鞨风俗,她在靺鞨很是低调。”
魏危鬓边一缕黑发被风吹动,她凝视着令牌上目光如炬的鸱鸺图腾,仿佛看见潜伏在百越暗处的猛禽,正用同样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里。
这对百越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魏危合起令牌:“这位可汗的妹妹,你了解多少?”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面。”
李婉儿摇头,随即停顿片刻,开口:“不过,我知道她的名字。”
祈禳堂内的烛火忽明忽暗,魏危看向她。
“……”
“她叫赫连天鸦。”
**
千里之外,靺鞨草原,河道蜿蜒如蛇,落日将平原染成血色。
夏季的草原,水草丰茂,牛羊肥硕。贵族穹帐外拴着饮人乳长大的雪白羊羔,象牙笼中的孔雀翎羽浸着醇香的美酒,微弱地翕动着翅膀。
王庭中宴会不熄,通宵达旦,嬉闹声直冲天穹。
而幽暗的内院深处,青石灯龛映着中原样式的雕花窗棂,四处都是中原的风格。若是有人进来,恍然会觉得这里是青城儒宗。
青铜烛台上,烛泪堆积,正在镜前读密信的少年眉目清淡婉约,隽秀眉舒展着,只是没什么笑意。
仆从不敢抬头,只怔怔地看那双踩在柔软毛皮中的赤足,那脚裸处的萨满铜铃铛随着动作轻晃,却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枭首示众?”
一枚镂刻着乌鹊双飞的簪子在发间轻轻颤动,它的主人却语气温柔,甚至带着几分赞许。
“这样的惩罚,倒是配得上李天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是我也会如此。”
“好个百越巫祝,如此英雌,当浮一大白以敬。”
镜面折射出一线莹白的光,恰好落在她的眉目间,她端起一杯凉酒,缓缓倾洒在地,亦叹亦慨。
“这般人物若生于靺鞨……可惜她必不会到我们这边来。”
草原的夜晚寒凉,不知过了多久,赫连天鸦脚边成堆的纸片被一阵穿堂风吹起,她的目光顺势望去。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草原,天幕低垂,星光稀疏。
“快到秋天了。”
赫连天鸦轻笑了笑,声音轻缓。
“中原的稻子是不是要熟了?”
第99章 知慕少艾(增1000)
祈禳堂内,烛火将堆积如山的案牍映得忽明忽暗。
这些天案牍劳形,楚凤声一边与澹台月翻阅着平日里他们接触不到的内幕,一边不时看向木槿长老的脸色——生怕自己被迫知道了什么巫祝的私隐,被长老一箭射穿了。
楚凤声正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苦中作乐般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堂内,最终落在最前边的燕白星身上。
整个祈禳堂内最不用动脑子的人此时正磨蹭在魏危旁边,小声开口。
“魏危,你去不去天贶节晚上的宴会玩?”
魏危:“不去。”
燕白星倏地直起身,语气亲昵地继续开口:“那你陪我练刀也可以,我的刀最近让南越那边的工匠淬火过了,很好用。”
魏危铺开一张纸,提笔落字:“没空。”
燕白星蔫头耷脑地“哦”了一声,又忍不住开口:“你在写什么?”
魏危:“我在写信给陆临渊。”
燕白星炸毛:“怎么又是儒宗那个小白脸?你写信给他干什么?”
魏危平静看他一眼:“因为他是楚竹的孩子。”
燕白星睁大眼睛,瞬间熄火:“哦……哦。”
“陆长清之死与李天锋有关,楚竹的死亡也有李天锋的手笔。杀父杀母之仇,本来应当让他来百越一趟,就算不能,起码也要写一封信告诉他前因后果。”
“陆临渊的父亲不是中原人吗?既然不肯在儒宗承认自己的血统,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事?”
魏危觉得燕白星对陆临渊的敌意来的莫名其妙,搁下笔,眉毛挑起:“你就这么喜欢在我面前找打?”
燕白星:“……”
将全程尽收眼底的楚凤声忍不住和澹台月咬耳朵:“我要是巫祝,真希望全百越都是燕白星这样的傻子。”
澹台月睨她:“这就是你找了那么多巫儿却没有找过燕白星的原因?”
楚凤声不在意地打了个哈切:“睡他?一个弟弟有什么意思?”
忽然想起来其实自己的年龄比楚凤声小的澹台月:“……”
**
“魏危。”
燕白星扒着魏危的桌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声音却很轻,带着难以遮掩的嫉妒。
“你这些天提到了陆临渊好几次。”
能与霜雪刀战成平手的陆临渊,与她游历中原的陆临渊,有着一半百越血统的陆临渊……
燕白星一想到这些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当初一见面他就觉得陆临渊那个小白脸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想你提他。”
燕白星怔怔地看着魏危,几乎是喃喃般开口。
瞳孔中倒映出眼前之人的脸庞,燕白星伸出手便要去触碰魏危松散的一缕鬓发,然而被魏危迅速捏住了他的手腕,那极强的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燕白星不由吃痛,回过神来抬头,对上魏危沉静的眸子。
燕白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声音微微发颤。
“魏危,我听你的话,在獬豸牢里呆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没有见到你,我发现我很想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去中原一年多,都没有单独给我过一封信。我那么想你,等了你那么久你才回来,但是你回来就有这么多事情,甚至不愿意理我。”
“我本来想着,如果你去天贶节上玩,就问你一件事。但你没有时间,那我只能现在问你。”
燕白星低下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近乎执拗地开口。
“我……发现我其实很喜欢你。魏危,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祈禳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轻轻跳动的声音。
“……”
楚凤声慢慢直起上半身,放下了笔。
**
燕白星接任北越巫咸之位时,还是个懵懂的小孩。
他父亲燕北极因为犯上作乱被魏海棠处死,他在不记事的年纪就成为了下一任巫咸的继位者,身份又高贵又尴尬。
不过燕白星这人可能天生有点缺心眼,什么仇恨也不在乎,在朱虞过得高高兴兴,直到光着屁股被北越长老收拾了一顿,拎着后颈拖到祈禳堂,这才认清一直被木槿长老看护地死死的未来巫祝长什么样子。
魏危。
魏海棠的魏,危楼百尺的危。
燕白星现在想想,眼缘这种事确实是很重要的。他见到魏危的第一眼,就没见识一样跑了过去,北越长老根本拽不住他,事后恨铁不成钢地说他简直就像是一只留着口水跑到别人饭堂里的狗。
魏危长得真漂亮。
燕白星的鼻尖几乎贴上她圆润的脸颊,要去数她纤长的睫毛。
然后因为凑得太近、太放肆,被魏危直勾勾打了一拳。
燕白星:“……”
北越长老趁机大骂木槿教唆魏危谋害巫咸后裔。
好在无论长老间之间如何剑拔弩张,魏危与燕白星澹台月三人的关系都还不错。他们年纪相仿,从小到大都在一块,在朱虞躺过同一张床,吃过一个锅的饭。
那些属于前代的恩怨情仇都与他们无关,魏危与燕白星一块摸索着用刀,澹台月抱着剑看着靶场中缠斗的两人,春去秋来,追逐嬉闹,三人的影子在尘土地上融作一团,而目之所及,不过明月星辰,朝阳晚霞。
但那些恩怨就如同斩不断的血脉,他们三人中,澹台月最先离开了朱虞,一个人回到了他的属地。
燕白星拖了许久,还是继承了巫咸的位置,随着长老来到了北越。
离开那天,他跟着北越长老,回头茫然地望着魏危的方向,直到她的身影渐没入一片阴影之中。
他问北越长老:“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在一块?”
北越长老紧绷着下巴:“因为她是百越的首领。”
巫祝者,螭魅罔两,莫能逢之。
巫咸者,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巫咸天生就该辅佐巫祝,就如巫祝天生就肩负着带领百越的责任。
燕白星咀嚼着长老的这句话,直到魏危继承巫祝位置那天。
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叶般的光泽,百越的高山巍峨似天宫玉宇,带着傩面的巫傩打起火花,溅起的火星如一簇散开的烟火。
百越语的歌谣低沉,如同风吹山岗,他看见木槿把鸦杖交给魏危,轻轻对她说了什么,而魏危点了点头。
巫咸俯首,长老跪拜。燕白星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微微抬起下巴的人,不知为何,他始终挪不开眼,直到一旁的澹台月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失神地低下头。
魏危就像是魏海棠给百越的最后一份礼物。
她是天生的首领,祈禳堂的鲜血震慑着鼠雀之辈,而燕白星是天生的朽木,面对这样的魏危,居然满心茫然,手足无措。
他在那天的晚上夤夜辗转反侧,心跳与手中的长刀共振,还是不曾明了自己的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启齿的情感。
中原的典籍告诉他,这叫“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时候的燕白星仿佛被一道雷劈中,他抓着那本中原的书,茫然地想,原来这叫喜欢。
楚凤声拍了拍燕白星的肩膀:“所以你就大半夜的找魏危给她唱歌,到底是谁这么教你追人的?我甚至怀疑过当年巫祝闭关是因为你太吵了。”
燕白星面红耳赤:“我……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啊,我又不知道魏危喜欢什么,再说后来知道了,我就开始努力练刀了。”
虽然还是没成功。
刚刚被魏危踢出来的燕白星捂着脸坐在祈禳堂门口,腕骨犹在刺痛,旁边是跟着出来的楚凤声。
楚凤声安慰他:“其实你没有必要太在意陆临渊,在魏危眼里你们其实都是磨刀的桩子,只不过他比你更强一些而已。”
燕白星:“……”
楚凤声绞尽脑汁:“虽然魏危回来后提起陆临渊的次数确实超出了平常,但她要是真的对陆临渊心动了,怎么会就这样回到百越?你比陆临渊可强多了。”
“楚凤声。”
楚凤声费尽心力劝了半天,忽然听到燕白星有些低沉的哽咽声。
她止住口,只见燕白星坐在台阶上,抱着自己的刀,将脸埋进臂弯,茫然开口。
“我真的很喜欢魏危,但我好像追不上她了。”
**
祈禳堂内,枝叶浓荫里漏下一片光影。
魏危微微皱起眉,忽然转过头来,目光与身后的木槿长老相接。
“长老。”她似乎是思考了一阵,才开口。
“我这些日子真的提了很多次陆临渊吗?”
木槿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我以为你会问我燕白星的事情。”
魏危摇头:“我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他,所以不会问我关于他的喜欢。”
木槿眸中含着笑意,声音温和。
“那么你问我陆临渊,是因为你发现对他犹豫了吗?”
四周寂寂一片,唯有烛火摇曳,魏危沉默了片刻,最终点头。
“是。”
“……”
木槿终于笑了起来。
魏危觉得自己隐约触及到了什么,但她并不明白情爱之事,所以无法分辨。
魏危想了想,开口为这件事解释:“我总是提到他,因为我们分别时,我答应了会一直记得他。”
“你记得他,是因为你愿意,而非许诺。”
“所以我是愿意记住陆临渊的?这有什么分别?”
木槿坐在了她面前,她注视着魏危,就像是望着遥远记忆中的一个模糊人影。
她问:“魏危,你素来心思聪慧,为什么不想一想,陆临渊与燕白星在你心中有什么分别?”
魏危拧眉,还是不太明白。
她的感情太模糊,分辨不出来。
木槿慢慢开口:“当年楚竹和我说,她没有爱上陆长清,但我看出来她并不是。她希望陆长清跟着她回百越,因为她对所爱之人有所求,如果她不喜欢陆长清,甚至不会告诉他百越巫咸的身份。”
“燕白星喜欢你,所以希望你也喜欢他。那陆临渊为什么希望你一直记得他,你又为什么答应了他?”
木槿问她,你为什么会一直记得陆临渊?
魏危怔然。
身为百越巫祝,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没得到的地位,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天赋,她却从来不放在眼里。
但即使是她也没法做到所有事情。
她没有救下薛玉楼与薛绯衣,也阻止不了乔长生的离开,直到现在也没有窥破迷雾中全部的真相。
但魏危从来不觉得这是她的过错。
她至今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为了百越繁荣昌盛。
……
……
除此之外,那我呢?
如果我不能做你的对手,你是不是会从此忘记我?
……
……
有道声音像是从心头来,温柔又绝望地问她。
“我知你要回百越,我们之后或许不会再见面,就让我有一点点念想。”
“你不要忘了我。”
魏危想,如果让她说在中原这趟旅程中有什么人能一直让人记住,她只能想到陆临渊。
**
夕阳西下,燕白星抬手擦了擦脸,指尖触到一片湿冷。
“楚凤声,我问你一个问题。”
楚凤声看他:“你问。”
燕白星低下头,刀鞘尖碰上青石砖上发出摩擦声。
“你说,魏危是不是一点点都没有喜欢过我?连陆临渊那样的……也不曾有过?”
“……”
“……”
一息
两息。
燕白星把自己埋了起来。
“好了,你不用说了。”
楚凤声:“……”
一股酸涩直冲鼻尖,燕白星把自己蜷进渐浓的暮色里,紧紧攥住刀鞘,恍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
这种疼痛仿佛从胸膛处扎根,埋得很深,就连呼吸都会抖。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深呼了一口气,声音闷闷开口。
“魏危不喜欢我,其实我能接受。”
燕白星接着开口:“但陆临渊……不行。”
楚凤声挑眉。
“巫祝既然回了百越,她便不会再长久地去中原。陆临渊是徐潜山的弟子,他一定会继承儒宗掌门的位置,更不可能来百越。”
燕白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若陆临渊只是个普通的中原人,我便是绑也要把他绑来。可他是儒宗掌门的弟子……我不知道巫祝如今对陆临渊的在意有几分,但哪怕只有一点点,对巫祝来说也是隐患。”
楚凤声便问:“你待如何?”
燕白星抿了抿唇:“为今之计,只有我潜入儒宗,杀了陆临渊。”
“……”
楚凤声大为震撼,简直要为燕白星的奇思妙想鼓起掌来。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她看燕白星不像是为情所困,倒像是要失心疯了。
燕白星顿了顿,沉默了半天才咬着牙道:“但我打不过陆临渊。”
不知何时,一道脚步声停在他们身后,魏危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你们在说什么?”
“……”
燕白星整个人僵在原地。
楚凤声和讲笑话一样转过头去,挑眉开口:“燕白星刚刚说他要杀了陆临渊。”
燕白星急得想去捂楚凤声的嘴:“——楚凤声!”
魏危的目光落在燕白星的身上,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注视,整个人顿住了,也不敢回头,闭嘴不语。
但魏危闻言居然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从他们旁边,一块坐在了台阶上,燕白星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拨动着手指。
背后是跟着出来的澹台月,他悄无声息站在楚凤声的后边。傍晚微醺的风吹过,斜阳将四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楚凤声托腮,似乎看出了什么,眼中笑意更深。
暮色逐渐浸染天际一角,鎏金残阳落在衣袍上,恍惚与他们三人还在朱虞时的黄昏重叠,魏危也曾这样坐在自己身边。
燕白星原本已经死掉的心忽然再次砰砰地跳动了起来,他忍不住想,做人总是要有希望的,说不定刚刚是魏危想了想觉得自己还不错,所以才……
魏危开口:“三日之后的辰时,你与楚凤声到这里来等我。”
“巫祝要做什么?”
“去中原。”
魏危起身,最后一缕夕阳落入她眼眸,惊起万千金色。
“我要去见陆临渊。”
第100章 重往中原
太阳升起的光亮骤然盖过所有晦暗,山间的积水被疾驰而来的马蹄踩碎成一地鎏金。
三匹大宛马踏破晨露,马蹄声惊飞了枝头栖息的雀鸟,扑棱棱的翅膀搅动山间雾气,簌簌飞起。
大宛马膘肥健壮,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人家。
而马背上的三人皆带幂笠,腰身绷紧,压低身形。
为首的女子一马当先,垂下的轻纱被疾风掀起,露出白皙的下颌。
他们这样奔行已近半月,纵然是身强体健的人,此刻也接近力竭的边缘。
燕白星迎着风,头晕眼花,声音被风撕扯的支离破碎。
“楚凤声!”
旁边女子的掌心也被粗糙的缰绳磨出血痕,闻声一顿,转过头看他。
燕白星只觉得喉咙似有血腥气在往上冒:“我们这样跟着巫祝赶了半个月的路了,就为了见陆临渊?”
“就算是我们这样奔波受得住,但万一巫祝为此劳碌生病了呢?回去木槿长老能把我皮扒了。”
“……”
楚凤声眼见着前面那道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已是追不上了,这才无奈勒住缰绳。
马儿喘着粗气停下,蹄声渐缓。她勒马回身,摘下幂笠,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面容。
“天高皇帝远,木槿长老哪里管得到你。”
与一年前魏危独自一人来中原不同,此行魏危带上了近百名亲兵。
不过此刻随行在侧的只有燕白星与楚凤声两人,其余的人已被远远落在身后,只跟着傩梭走。
楚凤声精疲力尽,有气无力地拿起马鞍旁挂着的水囊喝了一口,觉得自己脑袋都要被长时间的奔行晃晕了。
“算了,追不上了。”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里离荥阳主城不远了,巫祝必定会在那边歇一歇,我们过去还能赶得上。”
**
镇水城内,人声鼎沸,街市热闹非凡。
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楚凤声与燕白星借用的慕容家的过所与身份,总算顺利进了城。
楚凤声与燕白星怕魏危即刻就要走,饭都来不及吃,匆匆在路边商贩处买了牛肉卷饼。
焦香的烤饼配上被大块烤地油光亮的牛肉,铺了层翠生的绿菜,香料又极舍得放,打开包好的油纸,香气扑鼻。燕白星本来就饿得不行,此刻也顾不上烫,一边交换着烫得有些拿不住的手,一边大口啃着卷饼。
楚凤声就显得从容许多,她慢条斯理地咬着卷饼,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寻找魏危为他们留下的百越记号。
两人就这么跟着标记走了小半天,忽然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标记断了。
楚凤声一愣,下意识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乌压压的一群人围在一起,喧闹声此起彼伏,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魏危。
不知何时就到这里的魏危站在人群中,身姿挺拔如松,玄色劲装勾勒出她修长的身形,如一把出鞘的苗刀。
她的幂笠已摘下,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面容。
燕白星悄声问:“这是在干什么?”
楚凤声眯起眼睛:“似乎是有什么新消息。看见那个穿着皂袍的人没?那一看就是中原官府的差役。”
不多时,人群中分开一队,一人展开一份文书,朗声开口。
“钦差大臣、太原府尹、兼户部侍郎,为晓谕事——”
燕白星瞪大眼睛,试图和正在听着差役读文书的魏危达到灵魂上的共鸣,但失败了:“……”
“怎么会这样?”
燕白星百思不得其解。
“我又不是文盲,为什么这个人说的话我一个字没读懂?”
“中原的文书就是这样,骈四俪六锦心绣口,一句实话都没有。”
楚凤声也皱起眉头,仔细听着。
“我听说中原最近有一位在皇帝面前很得脸的人,叫孔成玉,听文书应当是他下的通缉令。”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谈论的声音,好在有一人及时出来解释。
“百越妖女魏危,不日前祸乱江湖,一人独自掩藏身份,前往中原挑战高手,何其狂妄!儒宗差点被蒙在鼓中,幸得有缺剑主许知天亲上儒宗,表明妖女的身份踪迹。”
“如今儒宗公布了妖女容貌,通缉于世。诸位若是有见过妖女,提供妖女行踪的,赏金百两,若是能生擒妖女,更是赏金千两!”
随着差役将“百越妖女”的画像贴在墙壁上,人群中的议论声顿时此起彼伏。有人提起无人知道这百越妖女为何而来,又有人聊起儒宗又是如何被蒙骗,或是如今儒宗闭山门的一些内情。
但这些讨论声已进入不了他们两人的耳朵,燕白星面色徒然一变,楚凤声心中警钟敲响。
他们各自攥住了腰间兵器,对视一眼做下决断,不动声色随着人流往前,抬眼定睛一看——
画像上那人满面恶疮,面目丑陋,腰似粗蛇,肋生双翼。
楚凤声:“……”
燕白星:“……”
三人悄然退出人群,拐入一条僻静的小路。
魏危早有所料:“这画的还不如乔长生那副钟馗捉鬼图,中原靠画像真的能抓到人吗?”
满大街的通缉犯和牛头马面长着同一张脸。
燕白星咬牙切齿,磨刀霍霍:“我要杀了那个画师……”
楚凤声却是皱眉思索了片刻,开口时语速很缓,带着几分试探:“巫祝身份暴露的时机很是蹊跷,能在荥阳被通缉,起码半月前就已经暴露。我听说孔成玉与陆临渊被称作儒宗双壁,应该有些私交。如此,是不是陆临渊他——”
“不会的。”
碎金般的光影落在魏危半垂的眼睫中,她的声音平淡而肯定。
“他不会这样做。”
楚凤声望着魏危怔了片刻,继而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是让巫祝笑话了,我与澹台月虚情假意多了,这才以己度人,妄自揣测。”
她声音一转,轻飘飘开口,似是幽幽叹息。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巫祝。”
“……”
“楚凤声。”魏危停住脚步,转头看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信任陆临渊。”
普通的信任合乎道理,但魏危这样的信任却建在感情之上。
楚凤声唇角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巫祝,一入中原如进龙潭虎穴,何况我们要去的是青城儒宗。我确实对儒宗没有多少了解,对此一点信任也无。”
“我与燕白星既敢跟巫祝,自然置生死于度外,一切听从巫祝派遣。但此番若您的身份被人认出,强龙不压地头蛇,恐怕……”
楚凤声说这些话的时候,手一直按着腰间金鞭。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言已足够清晰。她跟着魏危来中原,不比没心没肺的燕白星,神经一直紧绷着,生怕出什么纰漏。
魏危低头看了一眼楚凤声按在金鞭上的手,目光平静如水:“你应该猜到,我来中原不止是为了陆临渊。”
楚凤声垂眸:“是。”
半月前,燕白星因为魏危那句“我要见陆临渊”瞪大了眼睛,而一旁的楚凤声却敏锐意识到此番魏危此行除了那位儒宗弟子之外恐怕另有打算,立刻躬身回应。
魏危:“若无把握,我不会叫你们跟着我冒险。何况我去儒宗,第一个要见的也不是陆临渊。”
楚凤声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听见魏危接着开口。
“儒宗恐怕出事了,到了青城,你与燕白星在儒宗山门之外等我。”
楚凤声连忙问:“巫祝要见谁……”
魏危的目光越过楚凤声,望向远处那熙攘的人群。
“孔成玉。”
**
儒宗,无悔崖。
崖壁湿滑,颤颤巍巍的枝叶在夜风中颤动,远远望如弯曲扭动的蛇影,鳞片般的叶片折射着最后一线天光。
若有人从无悔崖下仰望儒宗山门,壁立千仞无依倚,尽头只有浓郁鸭青色的天际,一只失群的倦鸟飞过。
儒宗三十二峰,从前陆临渊所居住的就是其中的坐忘一峰,正连着青城山的无悔崖。
欲叩儒道门,先登圣贤梯。儒宗已封闭山门一月多,走正门而不惊扰儒宗弟子自然是绝无可能的。对魏危来说,此情此景,居然与一年多前的时候重合。
她看向山门,手掌贴在了冰冷的石壁上。
是夜,重登无悔崖。
外面天色已暗下,暮色如墨汁浸透儒宗,夜影浮动中只有几簇灯火飘忽。
眼前烛火已燃至末端,石流玉坐在无悔崖边的八角凉亭中。他双眸低垂,擦拭着一把秀气的长剑,长剑在月色中流转着华光,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庞。
去年盛夏,桐树绿荫如云,魏危与陆临渊曾经坐在这里遥望青城山水,喝着冰凉的牛乳茶。阳光燥热,偶有微风袭来,带来儒宗弟子的欢声笑语。
然而此时此刻,无悔崖上只有石流玉一人孤零零的身影,蝉鸣悲鸣。
蓦地,他听清一声响动,不是风动,不是叶落。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
“……”
“你听见了有人过来,却没有跑。”
从浓深的夜色中走出一位少年。
不知何时出现的魏危在石流玉面前站定,淡淡开口。
“你应当知道我是百越的巫祝。”
石流玉听见魏危的声音,竟然微微一愣,望向声音的来源。
夜色萧萧,魏危腰际地蹀躞被月色映照,闪烁的光却是冷的,身姿颀长挺拔,衣袂翻涌,恍如梦中。
“……”
小仙鹤石流玉张了张口,星子在他身后闪烁,竟是不知道该讲什么。
从陆临渊被关思齐峰,孔成玉回儒宗,与日月山庄的随从一起来到儒宗的许知天指认当初与陆临渊同行人巫祝的身份,一直到陆临渊被关在思齐峰。
这两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为陆临渊暗中奔走,却始终不见成效,连见一面都不得,就连孔先生都曾私下劝他放弃。
他虽然是三叠峰大弟子,但比起三十二峰主来说人微言轻,况且儒宗上下人人都知道他与陆临渊的关系很好,他再怎么说也被当做私情过甚,惘然无用。
他能做的只有在陆临渊被关押的这段日子里接管坐忘峰,不至于让这里荒废。
石流玉滚了滚喉咙,明亮的杏目似有星子落入其中,然而一张口却哑然:“……我从知道魏姑娘是巫祝起,就猜到您还会回来,我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魏危眉梢微挑。
石流玉缓缓开口:“得知巫祝的身份后,我特意去查了儒宗那些日子所有的进出记录。然而找到的第一条,却是巫祝下山的记录。”
“那时候我就知道,巫祝并不是从山门而来,那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陆师兄所居坐忘峰的无悔崖。”
他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虚无缥缈的“百越巫祝”身上。
魏危便问:“你与我仅有几面之缘,你等我做什么?”
“我与巫祝却是素不相识,但陆师兄与巫祝关系甚笃。陆师兄交好的人,我也信得过。”
石流玉收起那把自己并不常用的宝剑,凄惶看向魏危。
“所以看在陆师兄深陷牢狱却不曾吐露半点关于您的消息份上,求您救一救陆师兄。”
“……”
石流玉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看起来就要哭了,魏危皱起眉头,上前摁住他的肩头:“陆临渊怎么了?”
石流玉深吸一口气。
“掌门从两月前就昏迷不醒,在此期间不知道是谁传出陆师兄母亲是百越人的事情,加上许知天指认巫祝曾与他同行,无为峰主说陆师兄非我族类、背弃儒宗、大逆不道。”
“师兄被关押了两个多月,那些峰主要将陆师兄剥去掌门弟子的身份,革去宗牒,逐出儒宗——清理门户。”
**
儒宗,尚贤峰。
孔成玉身为三品太原府尹,加受户部侍郎衔,职责所在,辅佐尚书掌全国户口、赋役。上至漕运与军储,下至田赋与税收,都在她掌管范围之内。
书房花梨木的书案长约一丈,数不清的边防城图与账目税册堆积其中。
尚贤峰的灯火从孔成玉回儒宗的那天起就未曾熄灭过。
孔成玉还穿着早晨关于青城那些官员商议时穿着的绯色*官服,长长的睫毛垂落着,被烛火拉长的阴影盖住垂眸翻阅书卷的眼睛,掩住几分疲倦之色。
书案上摆着一封她将要递给开阳皇帝的折子,写到末尾“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恭进以闻”,她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污渍。
孔成玉无端生出几分烦躁,摔下手中的笔,长长呼了一口气。
靺鞨蠢蠢欲动,云胧秋呈过来的军报一日比一日严峻,然而开阳那群蠢货还在周旋获笑,颠倒逢嘻,写这些浪费口舌的东西。
烛火微颤,不知过了多久,孔成玉目光移向门口,忽而冷冷开口:“为你改了通缉的画像已是我还了在茶馆的人情。魏危,你真是疯子,竟然敢在中原知道你身份的情况下还来儒宗。”
魏危跨过门槛,后面跟着的是惴惴不安的石流玉。
石流玉此番也是豁出去了,在魏危后头小声开口:“这些天只有孔先生见过陆师兄,而且他有思齐峰的钥匙。”
他又顿了顿,咬牙:“我功夫一般,但是要我拖住孔先生,应该不难。”
书房里无一人随侍,这话再小也足以被人听清,孔成玉淡淡看了一眼攥着长剑的石流玉,轻嗤一声,对方的肩膀不由一抖。
魏危拨了拨石流玉的脑袋:“用不着你,到我身后去。”
孔成玉双手合起放在小腹,靠在太师椅上,眯起眼睛打量着此时此刻出现在尚贤峰的魏危。
“陆临渊也是个疯子,他竟然敢让你这个百越首领进儒宗。巫祝,我可提醒你,这里可不是百越,纵然你武功盖世,又如何抵得过军中千人百人!”
石流玉闻言已是脊背绷紧,然而近乎一年不见,魏危在此见到这位从前的尚贤峰主——如今的三品大员,却好像是根本没听进去这些言语中的震慑之意,开门见山:“我想见陆临渊。”
孔成玉闻言下意识坐直,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十分荒谬。
她不由得冷笑起来:“虽然当年为你作保的是他,但是给你的木牌终究出自我孔氏,我们尚贤峰平白惹一身泥。”
“如今陆临渊母亲是百越人的事情暴露出来,他被囚禁,你身为百越巫祝就这样漏夜前来见我,居然觉得我会帮你?”
魏危只道:“你会帮我的。”
孔成玉噎住:“……”
孔成玉深吸一口气,摁了摁这些天跳动不止的太阳穴,觉得自己迟早被陆临渊和魏危这两人搞的折寿。
过了半晌,寂静中传来叮当声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其中混着孔成玉咬牙切齿的声音。
“……是,我会帮你的。”
“你随我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