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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出征


    “王爷, 王府到了……”


    马车外侍从低声道, 对于刚刚的动静都眼观鼻鼻观心巍然不动,饶是如此仍然挨了高孝瓘劈头盖脸的一顿怒喝。


    “拿套干净衣服进来,都滚远点!”


    茯苓掏了掏耳根子, 脸色也有些红,嘀咕着: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果真是没错的。


    折磨了郑子歆倒便宜了高孝瓘,反正两人的关系一直没什么大的进展, 王妃是爱在心头口难开, 这下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而王爷恐怕更会对她死心塌地一往情深了。


    不过听了这么久的活春宫,倒是真的有些想念白芷了, 那软玉温香让她缠绵一辈子都是不够的。


    “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高孝瓘匆匆扔下一句话就大步流星地进了府邸,她怀里抱着的人被大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绯红的脸蛋贴在她胸口,裸露在外的足踝小巧玲珑,白玉无瑕, 因着寒风的刺激略略蜷缩了起来,被人一把托到了掌心里。


    “刚刚已经……已经纾解过一次了, 为什么还会这样?”高孝瓘几乎要揪住大夫的衣领诘问了。


    年过半百的大夫被吓的够呛,止不住地哆嗦,“这……这可能是余毒未消……必须要彻底排解出来才能……才能……”


    “混账!”她几乎是一拳击在了几案上, 木屑纷飞其中一枚正好划过了大夫的脸颊,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叩头。


    “草民……草民……”


    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寒光出鞘,顿时大惊失色, 扑上去大喊饶命的时候,高孝瓘已杀气腾腾地提了剑绕过他径直往门外冲去。


    “王爷,叶国师送来此物说是可解您燃眉之急”


    前来送药的道童也被一并押解了进来,高孝瓘冷冷瞥了一眼,毫不掩饰眸中杀意。


    “哦?本王不找他麻烦他倒是送上门了”


    打开瓷瓶一股清香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她倒在掌心里端详了片刻才命人拿下去给大夫查验。


    “待会儿若是王妃的毒解了就放他回去,若是解不了就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她正有滔天怒火无处发泄呢,险些就想这么提着剑冲进宫去问个清楚明白,但是,她不能。


    她是臣子而高洋是君,就算不论君臣他也是她的长辈,更是幼年时期呵护她长大的二叔,她今日此举已是触了高洋的逆鳞,若是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扣下来整个兰陵王府都危在旦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当年齐王府的事情又要再重演吗?


    她咬了咬牙,当然不,她绝不会连累子歆跟她一起颠沛流离,如今之计唯有放手一搏了。


    “来人,去请杨大人郑大人进宫,就说本王随后就来”


    “传令骁骑营回防兰陵王府,来往进出严加盘查,府内加强巡逻,若有可疑人员一并杀无赦”


    “再拿上本王的令牌去齐家军大营找斛律羡,本王修书一封,他见了自会明白怎么做”


    她匆匆回了书房笔走龙蛇了两封信,一封给斛律羡,另一封寄往了边关段将军。


    这些事吩咐下去才觉得稍稍定了定心,高孝瓘又回了涤剑阁,大夫正在替她诊脉,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轻松之意。


    “回王爷,是解药无疑”


    高孝瓘坐在了榻边,指尖将她散乱的鬓发理了理,眼神柔和下来,刚刚的那种肃杀之气仿佛并不曾存在过。


    这样温柔的兰陵王简直百年难得一见,大夫迅速低下了头,啧啧称奇。


    “嗯,她什么时候能醒?”


    “王妃娘娘向来体虚,又劳累的狠了,昏睡一段时间是正常的,只不过……”大夫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斟酌着用词。


    “只不过醒来后还需好生将养着,万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哪怕是小病小灾也可积郁沉珂,最后一病不起药石无灵”


    高孝瓘并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同样的话在豫章的时候她就已经听过一遍了,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在大夫离开后默默攥紧了她的手,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


    “子歆啊”


    她唇角溢出一声叹息,“快点好起来吧,从前我觉得人活一辈子遥遥无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认识了你之后才明白不过倏忽数十载而已,在你的每一次垂眸浅笑里,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王爷,马备好了”


    陈将军牵来追风,有些忧心忡忡的,“此去……”


    “此去刀山火海我也得去”高孝瓘翻身上马,身后骁骑营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也照亮了她冷峻的脸庞。


    “守好王府,就是你们的任务”


    她最精锐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孤注一掷,也只为了保护她最重要的人。


    “誓与王府共存亡!”


    “誓与王府共存亡!”


    “誓与王府共存亡!”


    三军呐喊声震天,令人热血沸腾,心底也多了一份安心,她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迎着朝阳快马加鞭飞驰过朱雀大街,逐渐变成一个小圆点消失不见。


    “你回来了,王妃怎么样了?”见她进门白芷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茯苓抬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意。


    “睡下了,已无大碍”


    “那你呢?”


    光是待在府里听着外面动静就足够惊心动魄了,迎上那人担忧的眼神,茯苓心底一热,将人揽进怀里。


    “我也没事,你放心”


    “那就好”


    白芷不知为何眼眶一热,又往人怀里钻了钻,借她的衣襟蹭掉眼角的泪意,也紧紧回抱住了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白芷分外脆弱些,茯苓觉得好笑又怜惜她,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轻柔道。


    “让你久等了”


    两个人缠绵了许久才分开,窗外已经天光大亮,隐隐的喊杀声也销声匿迹了,困意终于一点点席卷了上来,快要趴在那人肩头睡着的时候听见她道。


    “陆英还是没下落么?”


    “已经派人去找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茯苓迷迷糊糊的道。


    白芷心里咯噔了一下,替她掖好被角。


    “嗯,睡吧”


    再次醒过来是黄昏时候,室内燃了宁神的熏香,其实她不知道是黄昏,只是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和煦光线,黑暗的视野里隐约有一抹橘红。


    她稍稍动了动头,就难受的四肢发酸,嗓子眼里也似落了一把灰尘,干痒的厉害。


    “歆儿,你可算是醒了”郑夫人一把老泪纵横,示意白芷端来一盏温水喂她慢慢服下。


    “娘”


    郑子歆弯了弯唇角,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高孝瓘去哪了?


    似是察觉了她心中疑惑,郑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呀,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体,待过些日子开春了,就搬到郑府里去,离的近些我们也好放心”


    她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大脑一片混沌,身体也如坠千斤,她不知道是因为那药的缘故还是……


    郑子歆闭上眼,那些痴缠的片段浮光掠影般的闪过脑海,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好了,把药喝了再睡会儿吧”


    郑夫人的声音传来,同时一碗药递到了唇边,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郑子歆低头自己扶着碗喝的连汁儿都不剩。


    自己这么个身体倒真的是残废也不如了。


    她复又躺下,唇边扯出一丝苦笑,意识陷入黑暗之前,轻轻问了一句。


    “娘,我没事,王爷她……怎么样了?”


    郑夫人眼眶一热,缓缓攥住了她的手。


    “好,好,都没事……”


    搬到郑府的第二天,她正在窗边托腮摆弄一株四季海棠,手指顺着纤长的根茎摸上去,骤然摸到一片菲薄的花瓣,凑近了隐约嗅到一缕芬芳。


    原来从冬天到春天也不过一个开花的时节。


    正在发着愣,窗棂边传来一声轻扣,她皱了皱眉。


    “谁?”


    “是我”


    元钦翻窗翻的一脸正气,抖了抖被弄皱的衣襟,“我来向你辞行”


    “要回西魏了?为何不走正门”


    元钦点了点头,目光胶着在她身上,比之前消瘦了些,脸颊陷落下去,下巴尖了出来,宽大的罩衣裹着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他心里一疼,有些话险些就脱口而出了,然而出口的却带了三分调笑。


    “嗯,时间紧急,使团就在城门口等我,因此不得不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郑子歆失笑,唇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


    “谢谢你,元钦”


    “这个给你”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一枚玉坠放在了她面前,“一点小礼物,一定要收下,不然就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那玉坠晶莹剔透,质地润泽,不仅不是凡品还是他娘留给她的遗物,当然这些他是不会告诉她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至少要在他能战胜高孝瓘之前。


    即将离去之时,郑子歆又叫住了他。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这些日子她被精心照料,但身边所有人都对高孝瓘的去向讳莫如深,就连茯苓白芷也是欲言又止。


    她不由得有一种猜测,心底的惶恐越大越大,迫切地想要去证实。


    “她……”元钦停顿了一下才道:“出征了”


    郑子歆舒展了眉头,她以为自己已经够不动声色了,实际落在别人眼里却是破绽百出。


    “那……我走了?”


    “保重”


    第62章 病逝


    十日前, 他去天牢探望重伤的高孝瓘, 那个人一身囚服躺在稻草堆里,从上方天窗射进来的光线有些耀眼,她微微抬起手遮住眸子, 就听见牢门锁被人啪嗒一声打了开。


    “你来干什么?”


    她奋力支起身子,一身血污仍然遮挡不住锐利的眼神。


    “来探望王爷”元钦缓缓道。


    “哦”高孝瓘淡淡应了一声, 复又躺了下去。


    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她讨厌他看子歆的眼神, 那种掩饰不住的恋慕和她同出一辙。


    “王爷就不想知道子歆怎么样了么?”


    高孝瓘顿了一下, 揪起一根稻草放进嘴里衔着,有些漫不经心的。


    “她很好”


    只要她在一天, 高洋就不会对子歆怎么样,这是她放弃荣华富贵甚至宗室身份争取来的结果,况且现在的她应该在郑府,比留在兰陵王府安全的多。


    经过她此次带兵围城大闹金銮殿后,宫中也有流言散播出去, 那些本就被高洋狎戏过妻女的大臣自然站在了她这边,在百姓眼中高洋是个昏庸无道残暴不仁□□好色的君王, 而她则成了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王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显然是高洋不愿意看到的,但他不得不顾及一下民心所向, 一连罢了数日早朝,甚至在郑羲杨愔的极力主张下将她秋后问斩的旨意改成了关押候审。


    “王爷如此笃定?”


    想到那一日的凶险他就心有余悸,若是自己再晚去一刻……


    他不敢再想, 但当他抱住子歆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希望时光能停止流转在那一刻,可是这个人凭什么就能轻而易举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明明是他先遇到子歆的啊,上天真是太不公平。


    “我不光笃定这个,我还笃定子歆不会喜欢你的”


    这个二皇子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笑面狐狸,她可不像子歆那么心软善良,当下就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元钦反唇相讥:“那你又怎么笃定她会喜欢你?”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高孝瓘微微眯上眼,似在回忆那一幕幕活色生香,轻飘飘吐出的一句话却让元钦眼里欲喷出火来,缓缓攥紧了拳头。


    “北齐与西魏终有一战,你我之间也是”


    “随时恭候”


    元钦冷哼了一声:“你能不能从天牢活着出去还不一定呢”


    哼,走着瞧吧。


    高孝瓘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既然敢做那么她一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公元560年,梁孝元帝去世,其四子萧绎继位,建都江陵,一改孝元帝休养生息的政治策略,穷兵黩武,远交近攻。


    公元561年,西魏权臣宇文泰拥立二皇子元钦为帝,改国号北周,建都长安,为推崇胡化运动复姓拓拔,是为北周元年。


    江山风云变幻,朝堂跌宕起伏,三国鼎立之势已经形成,在夹缝中风雨飘摇的北齐内忧外患,在这种局势下,高孝瓘终于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她从阴暗的天牢迈出来的那一刻还有些许不习惯,拿手遮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有宫人半是恭敬半是惧怕的请她去更衣。


    她本想扯出一个笑意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宫人微微发着抖,低下头不敢看她。


    “将军这边请”


    被削了爵位从宗室中除名,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还是段韶杨愔等人极力争取来的结果,当日写信给段韶请他伪造军情柔然进攻幽州没想到真的变成了现实。


    只不过对象从柔然变成了南梁与北周。


    “明日就出征了,你不回家看看么?”


    斛律羡与她坐在城楼上喝酒,一轮明月撒下清辉,远处灯火通明,近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唯一的光明来自瞭望塔上的火把。


    一片霜雪落在了她肩头,高孝瓘轻轻拂去。


    “不去了”


    “怎么不去,她可是还在等你”斛律羡仰头灌下一口酒,凛冽的酒液顺着喉结滚动滑了下来。


    他擦了擦唇角,侧眸看着她也灌了一口烈酒没回话,眼神似透过这浮华人间灯火阑珊处,看到了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微微弯起唇角。


    “国将倾覆,何以为家,待我打一个太平盛世给她看”


    “呵”斛律羡冷笑一声,“你又来了,冠冕堂皇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死多,明明就是不敢回去见人家”


    “哎我说你这个人……”她抬脚欲踹,那人已经轻飘飘离地三丈远,夜空中传来他略带了一丝笑意的声音。


    “多谢将军款待,这壮行酒末将就收下了!”


    她和斛律羡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没有永远的敌人,眼下柔然未灭北周未除他们可以携手抗敌,而等到天下大势已定,就是她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高孝瓘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唇角呼出一口气迅速消散在夜空中,她回眸最后望了一眼这处处笙歌的邺城,一轮明月里映照出那人一颦一笑来,她微微弯起唇角。


    “等我回来”


    这是高孝瓘走后的第一个春节,除夕夜的时候下了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耳旁是丫鬟下人的欢声笑语,父母也都健在,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不由得想起成亲第一年的除夕夜,那时候她还不是位高权重的兰陵王,府中也还没有别人,她也还不曾对她暗生情愫,只是以一种朋友的身份在相处。


    从宫中夜宴出来后,那人趁着酒兴带着她策马扬鞭飞驰过大街,她被人用大氅裹着揽在怀中,耳旁狂风呼啸,有霜雪纷纷覆上眉目,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她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犹如擂鼓。


    “到了,子歆”她将人从马上扶下来,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她上了城楼。


    节日气氛浓郁,今夜的邺城不宵禁,彻夜通明,已经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华灯流光溢彩,人声鼎沸。


    可是她都看不见,未免有些唏嘘了。


    正在失落间,牵着的衣角猛然一松,高孝瓘不知何处去了,她有些茫然地转过身,就听见头顶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


    心脏有些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她想勉力压下去这股悸动,肩头上轻轻放了一双手。


    “看不见没有关系,我可以带着你听潮起潮落,人声鼎沸,焰火绚烂”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唇角就浮起一个笑意。


    “嗯,谢谢你”


    “你应该多笑笑”


    她琥珀色的瞳仁里除了漫天盛放的烟火外只有她垂眸浅笑的模样,白衣乌发,不染纤尘,这一笑犹如枝头梨花初绽,初春河水破冰般让人心旷神怡,目眩神迷。


    “你应该多笑笑”


    郑子歆忽地皱了眉头,回忆牵扯出心口一丝钝痛,她想着她平时喝酒的模样,叫了茯苓:“拿酒来!”


    “夫人……”


    高孝瓘的爵位既已被削那么断没有喊王妃的道理了,茯苓还改回了旧时称呼。


    “让你去就去!”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冷冷打断,郑子歆的眼角有点红,尾音微微发着颤,茯苓知道她心里难受,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拿酒了。


    春节刚过,宫里就传来噩耗,文宣帝病危,太医束手无策,连夜召集了群臣进宫。


    以杨愔郑羲等人为首的文武百官跪在了金銮殿外,两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眼底都有沉重的神色。


    “嘎吱——”厚重的宫门被人推了开来,徐公公红着眼出来宣旨。


    “宣丞相杨愔,大司马郑羲,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宋钦道进殿”


    迈入宫门里一股苦涩的药味夹杂着呕吐物的难闻气息扑面而来,郑羲偷偷抬眼去看榻上的皇帝已经病入膏肓,面如土色,躺在那连眼皮也不动一下,被衾一直盖到了胸口之上,如果不是还有一点起伏恐怕都会认为陛下已经驾崩了。


    听闻有动静他才缓缓睁了眼,浑浊的目光一一扫过跪在地下的众人,在郑羲身上停留的最久。


    “朕……朕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叫你们来是有一些事要交代……”


    长期耽于酒色早就掏空了他的身体,更何况还经常服食壮阳丹药更加剧了他的衰老,他最后一次宠幸后妃是在三天前,因为兴奋一下子服用了三粒丹药导致纵欲过度,一泻千里瘫软在了女人的肚皮上一病不起了。


    “郑爱卿……是朕对不住你……”因为痛苦他眼角淌出了些液体,说话都有些吃力,又是一连串急促的喘咳,徐公公急忙端来痰盂让他吐个干净。


    腥味让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羲低下头眼神却是波澜不惊的。


    “陛下洪福齐天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高洋呵呵笑了起来,嗓音粗砺难听,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坐了起来,眼神一下子锐利逼人。


    “朕知道你和阿瓘都恨我!”


    “陛下言重了”


    他呼呼喘着气,胸腔里犹如在扯风箱一般,吐出的句子也是破碎不堪。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朕希望你能辅佐殷儿当一个好皇帝……他还年幼……他的叔叔们又都位高权重……朕不得不……”


    他说着说着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脸色憋的青紫,“不得不……削了阿瓘的爵位将她逐出宗室,这是为我大齐江山着想!”


    郑羲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目光,年过半百的他鬓角也有了银丝,看着比他还衰老些的高洋,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悲悯。


    “陛下真是杞人忧天,您从小看着兰陵王长大的您还不清楚她的为人吗?”


    “朕清楚……但人心易变……连朕都抵挡不住这皇位的诱惑……更何况……是别人……你能保证她从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郑羲沉默了,他还记得青年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与他彻夜长谈治国经略,两个人一拍即合引为知己,那样胸怀天下的青年终究是在登上皇位后渐行渐远了。


    他能保证吗?他不能。


    因为就连他也动过这个念头,辅佐明君青史留名是每个贤臣的毕生所愿,他也不能例外。


    他有错吗?没有。


    兰陵王有错吗?没有。


    而高洋错就错在动了□□的念头,将主意打到了子歆的身上,他不能忍自己的掌上明珠受此奇耻大辱,而兰陵王更不能忍自己爱妻被人肆意□□,于是就有了当年金銮殿上那两军对垒,血溅五步的那一幕,而他义无反顾地站在了高孝瓘那边。


    “郑羲,你答应朕!”见他沉默良久,高洋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咳嗽的时候胸前溅落了点点红梅,最后越涌越多,止都止不住,人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只剩目光还紧紧锁定着他,又恢复了往常一般的清澈,带着渴求的目光望着他,犹如多年前他深夜造访郑府时求他助他扫平叛党登基为帝时的殷切。


    郑羲缓缓阖上眼。


    “微臣遵旨”


    第63章 开解


    “陛下, 陛下”


    “少废话, 免礼”一路行来逢人便对他行礼,元钦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原还有些青涩的脸庞已添了些上位者的威严, 径直掀了中军帐迈入大营里。


    又是呼啦啦跪了一地,他头也未抬径直走到了沙盘前, 双手撑在了几案上。


    “起来吧,说说军情”


    这位少年天子虽然刚登基不久, 但背后有权臣宇文泰支持, 手段又是出了名的果决狠辣,军中为首的大将不由得擦了擦汗, 因为紧张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这……什么风把陛下吹来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


    元钦啪地一下猛击在了几案上,茶盏跳了几跳,水渍溢出来泅湿了一大片文书,随侍的小太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收拾干净了。


    “什么风?你说什么风!朕给你十万雄兵你连个绥州都收不住!不如趁早脱下这身官服回家种田得了!”


    也难怪他震怒不已,自联合柔然一起向齐用兵以来无往不利, 连下了北齐七城,直逼中原咽喉晋阳城, 若能攻下晋阳城那么便可长驱直入邺城,占据中原指日可待,可偏偏这个时候从北斜插入一队骑兵, 神出鬼没般地攻克了北周重镇五原郡,接着指道银川,连下三城, 这些都是边防重镇但大部分兵力都耗在了中原战场上,于是被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干干净净。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在中原战场上耗时已久,无法迅速回援,元钦勃然大怒之下派遣了十万京畿护卫军北上迎敌却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未见到就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绥州。


    而就在两日前绥州刚刚失守。


    前往延州的古道上,一匹快马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驰而过,马蹄溅起的泥水已将黑甲弄的一片泥泞,那人冒着瓢泼大雨又是狠狠一甩马缰,胸口露出来一封火漆封好的信笺被雨水迅速打湿,他抬手又往盔甲里塞了塞。


    眼角余光瞥见路旁的草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未等细想跨下畜生已一个长嘶将人掀翻了下来摔在了泥泞里,早已守候多时的齐兵一拥而上一刀捅进胸口,结果了他。


    “斛律将军,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军情”


    接过小将递过来的信笺,他大致扫了一眼就收进怀里,淡淡嗯了一声。


    “处理干净别留下马脚,走,回去复命”


    高孝瓘正趴在草垭里闭目养神,不时有雨水顺着树叶滴落下来,天地间万籁俱寂,只余了风声雨声水滴声,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控制在了一个极低的频率。


    突然,这万籁俱寂中似乎多了一种声音,像是蛇虫的窸窣声,又像是枯枝轻响,她猛地睁开了双眼,一跃而起,手也握上了放在身旁的□□上。


    “咕咕——”


    鹧鸪夜鸣,在阴暗的丛林间有几分渗人,她却流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色,复又坐了下来,与此同时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她身边。


    “今天这个可不好等,费了好大的功夫”


    “斛律将军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高孝瓘笑笑,从他指缝间抽出一封信笺,一拿出来就被雨水打湿了,她皱了皱眉头。


    “拿火折子来”


    火折子还未吹燃起了一阵火星就被风雨浇灭了,今夜也无明月,行军数月头一次遇上如此糟糕的天气也让她有些懊恼。


    不然的话此时应该早就在延州城外了。


    “依我看,不如找个地方避避雨,弟兄们也都累了”


    从绥州到延州还有一半的路要走,又都是山路崎岖,冒雨行了四个时辰连她都有些困乏,更何况是别人,但军情紧急,若不能趁热打铁一鼓作气一而再再而三衰而竭的道理她比谁都明白,好在已经杀了绥州往延州传递军情的探子,也能争取一些时间。


    “嗯,把这军情直接给算盘吧,让他照着临摹一个送去夏州”


    皇上驾崩新帝登基对于百姓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除了家家门口挂白事天下同缟之外并没有什么差别,日子还得照样过,而少了高洋定下的繁重税赋,他们甚至还觉得日子轻快了些,当然这些都是敢怒不敢言的,至少在明处不敢,可也总有意外。


    “要我说啊这上头死了比活着好!不仅减免了赋税去除了徭役,还大赦天下!罪不至死的囚犯都放了出来,前阵子我二哥刚刚回家!”


    不大的酒馆里用帘帐隔开,那边说的唾沫横飞,这边却独僻了一方奚静。


    茯苓懒懒倚在柜台上,微挑了眉头,酒馆的老板立刻识相地凑了上来。


    “要不小的去将那帮人赶走?”


    这酒馆本就是郑家的产业,她时常来拿酒喝,又因跟着郑子歆做事的缘故,虽然只是个丫鬟,但老板少不得得赔笑脸。


    “不用,你去忙吧,我打好酒就走”


    “是是是,那小的去催后堂快点”老板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飞快地跑进后堂,同时唤来一个伙计。


    “去,让三号桌客人小点声,别打搅了贵客安宁!”


    “要我说呀,之前上头身体不是还好好的嘛,还有人亲眼所见朔九寒天里赤身裸体在大街上手舞足蹈呢,怎么突然就病逝了?”


    “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概三个月前,深夜我刚从醉梦楼出来,还未醒过神来差点被卷进马蹄底下,你猜怎么着!兰陵王带兵围了皇宫!”


    “是是是,我表妹家的二舅在城门口当值也看见了,据说兰陵王还当场斩杀了几个御林军呢!”那人说的兴起,又猛地灌了一口酒,指了指天上。


    “可不就是在跟那位示威,据宫里流传出的小道消息说,兰陵王上了金銮殿还跟那位好一顿争执,连剑都拔了,可不就是要……”


    那人又抹了抹脖子,意味深长。


    茯苓往柜台上放了一锭银子,拎着酒囊转身离开接了一句。


    “就是要什么?”


    “弑君!”那人喝的脸红脖子粗,也不管什么三长两短只顾吐个痛快,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对,后悔不已,本想圆回来却又遭了茯苓一句讥讽。


    “你怎知道兰陵王要弑君?你是她的亲信还是她肚里的蛔虫,不过是胡乱猜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被好一通抢白,男子有些下不来台,又听是个女子,更有几分不屑。


    “那你说怎么陛下自那之后就一病不起最后呜呼哀哉了?”


    一旁的店小二早被这对话惊的目瞪口呆,双腿抖如筛糠。


    “不过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罪有应得罢了”


    茯苓扫那店小二一眼示意他下去,拎着酒就进了包厢,对方一见是个貌美女子更有几分轻视。


    “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只看见了兰陵王的英明神武,哪里知晓她的狼子野心?!”


    “你说什么?!”茯苓勃然大怒,几欲拔剑被冲进来的老板死死拉住了。


    “各位爷,各位爷,姑奶奶,都少说几句吧,让上头听见了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腰间挂着的一柄长剑出了半截鞘就已经寒气逼人,那几个酒鬼见她来者不善,更连酒馆老板都礼让三分,心里也打起了鼓。


    “不用去见官,本姑娘现在就……”茯苓说着就要冲上去。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这时有人醉醺醺地从角落里站起来道:“我看呀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上头那位确实是咎由自取,不过这位确实也艳福不浅,听说兰陵王带兵围皇宫是为了救她的爱妃,活着的时候骄奢淫逸,死了也要艳福齐天,这不就叫了他二百多位妃子陪葬,其中好像还有一个南梁和亲来的公主,啧啧啧”


    茯苓将剑合拢入鞘,“什么时候的事?”


    那男人又打了一个酒嗝道:“好像……就是今早的事”


    茯苓也顾不上跟人理论了,拿着酒转身就走,心里想的却是:南梁来和亲的公主,还能有哪个公主,自然是萧含贞呗,这个萧含贞似友非敌,究竟是救还是不救?


    不如回去请示一下夫人,唉,还是算了,照夫人的性子肯定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


    她咬了咬牙,罢了,看在这个萧含贞长的不错人也不差的份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小妹,该你了”郑道昭又落了一子,而她却还在出神,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出声提醒道。


    这样魂不守舍的状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一家人都忧心忡忡的,不然爹娘也不会大老远让他回来陪子歆散心了。


    郑子歆回过神来,白子已经在指尖摩挲的温热,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丝歉意。


    “大哥下到哪儿了?”


    “右边星”


    郑子歆将棋子放回棋瓮里,轻声道:“技不如人,是我输了”


    郑道昭摇了摇头,收拾桌上的残局,“你哪里是技不如人,分明是……心不在焉”


    郑子歆没否认也没反驳,憋在郑府里久了,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前好歹还处理个王府杂事和那些丫鬟小妾斗个一二,现在纯粹是混吃等死,可吃也吃不下反倒比从前消瘦了,全凭一口汤药吊着。


    “我和爹娘都很担心你”郑道昭一边捡着散落的棋子一边低声道,斟酌着用词。


    “你从小到大是没受过什么委屈的,哪怕只是皱皱眉头娘都担心的不得了了,但你一直都很懂事,六岁那年从假山上摔下来足足躺了三个月也没见你哭过”


    六岁之前的事她已经模糊不清了,或者说是根本不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只因为她是陆沉,是一个因为一场意外而来到了这个世界里占据了郑子歆的身体,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而因为有了父母亲人甚至有了那个人才慢慢变得鲜活起来。


    “让你们担心了……”她有些歉疚,而话音未落,额头上就覆上了一只宽厚的大手,像小时候那样又揉了揉。


    “你这样故作坚强我们才担心,若能哭出来倒也好了”


    郑道昭少年时离家远游求学,后又先后任职平、凉刺史,一年有多半时间都在外体察民情因此也没顾得上娶亲,但他想能让向来聪颖机敏的妹妹如此消沉的也只有儿女情长了吧。


    “你告诉大哥,是不是王爷不辞而别让你……”


    “不是”郑子歆打断了他的话,微微别过脸,指尖攥紧了衣摆。


    “你若是想她我就派人捎封家书去边关也不是什么难事……”郑道昭放慢了语速,故意引她的话。


    “还是不要了,战事吃紧,她不该拘泥于小情小爱”郑子歆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是流芳百世的兰陵王不应该困于这权谋斗争里,她应该是搏击长空的雄鹰,沙场才是她最好的舞台。


    郑道昭露出促狭的笑意,看着那人腾地一下红了脸,想必也回过味来了。


    “这下承认是情爱了?”


    郑子歆咬着唇,“大哥欺负人!”


    “别别别,兰陵王妃我可不敢欺负”郑道昭急忙摆手,故意逗她开心,话到最后又有些语重心长。


    “子歆啊,有些事爹娘选择不告诉你一来是王爷的嘱咐,二来是为了你好,他们的一片苦心你可都不要辜负,这场仗虽然打的辛苦了些,但不论胜负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她终究是要回来的”


    这番循循善诱的开解让郑子歆眼眶微湿,“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和她……终究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你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郑道昭颇有不解。


    总不能说因为她是个女子吧,而她不想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里,因而想要退避三舍。


    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郑道昭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万物皆有情,人非草木更不能例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哥我明白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而擦肩而过的多如过江之鲫,真正有缘能走到一起的寥寥无几,甚至有些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自己中意的人”


    这也是他至今不娶的原因,好在父母都开明,也并未强迫于他。


    郑子歆猛地抬起头,犹如醍醐灌顶,指尖将自己的衣摆揉捏的不成样子。


    收拾好棋盘上散落的最后一枚棋子,郑道昭想自己的目的应该完成了,正欲起身离去的时候,茯苓闯进门来。


    “夫人,我去了一趟皇陵,萧含贞的尸首不见了!”


    第64章 追查


    “怎么回事?说具体点儿”郑子歆微拧起眉头, 脸色凝重起来。


    “我去街上买酒, 听闻今天是封皇陵妃嫔殉葬的日子,其中便有萧含贞,于是便去了一趟皇陵, 翻了个底朝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其他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茯苓一口气说完,才对郑道昭行了个礼, “公子也在啊”


    郑道昭含笑点头, “茯苓姑娘”说罢又看向了郑子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出乎意料的, 郑子歆却摇了摇头,“她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出城的路上了”


    郑子歆猜的没错,萧含贞确实是在出城的路上, 而且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原本花容月貌的一张脸被涂的乌漆墨黑, 头发也乱蓬蓬的草草梳了一个妇人髫,身上穿的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粗布衫,活脱脱的像一个以乞讨为生的老妪。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 等待出城的人们却还在排着长队,她佝偻着身子也不敢踮起脚尖,只透过人群的间隙里看见在挨个盘查, 因此行进的极慢。


    她不由得紧了紧怀中揣着的一串琉璃珠,这可是她冒死才从宫里带出来的,以后安家立业就全靠它了,北齐没有她的容身之所,而南梁她也无颜再回去了,想她堂堂一国公主居然沦落至此,可真是世事无常。


    正在出神间,前面守城的官兵一声吆喝吓醒了她:“都回去吧,今夜宵禁,城门关闭,要想出城明儿个赶早!”


    大伙儿都是排了一天的队又累又渴的,自然就有不满的声音反对:“官爷行行好吧,我是进城来替我娘抓药的,我娘还在等着我抓药回去救命呢!”


    “就是,大伙儿都排了一天的队了,要宵禁怎么也不提前说,有什么事都让你们给耽误了!”


    “整天查来查去的是把我们这些好人当奸细吗?!”


    “住口!不想死就赶紧退后!”守城的官兵被激的面红耳赤,挺了挺□□示威却又被激愤的群众一拥而上非要讨个说法。


    于是又有一小队官兵围了上来推搡,针锋相对,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退后,都退后!”


    “哎你们怎么可以打人呢?!”


    “跟他们拼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萧含贞被挤在人堆里搡了几个来回,跌跌撞撞站立不稳的时候又被人撞了一下,怀里一空,她伸手一摸,揣着的琉璃珠不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有贼,抓贼啊!”


    然而她声嘶力竭的呐喊早就湮灭在了熙攘的人群里,犹如一叶轻舟一般被人推来挤去。


    “呀!”她脚下一滑,脚踝一阵剧痛,摔倒在地,慢慢红了眼眶,想要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猛地被人捂住了口鼻。


    “什么人?!唔……”


    她挣扎了几下,被人从身后一个手刀劈晕了。


    “我要求大哥的是另外一件事”郑子歆端了茶盏慢慢啜着,眼底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神色。


    “你说”郑道昭已经有几分预感了,这几天他正想着手处理此事。


    “追查陆英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子歆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当日发生的一切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过了一遍,早就觉察到了端倪,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意志消沉,并没有功夫来处理这些事。


    “你放心,若是活着一定抓回来给你个交代,若是死了那倒是便宜她了”


    郑道昭放下茶盏起身,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她吃了一记定心丸,这个文弱的青年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毫无城府,于是唇角露出一个笑意。


    “谢谢大哥”


    “陛下,军情送到了”


    元钦接过来,端详了片刻,眉头皱的死紧,“叫传令的骑兵过来”


    等着人来的间隙,他又命人铺开了地图,视线凝固在了地图上某一点,眼神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这封军情是谁送过来的?”


    “是夏州刺史命人送来的,说是前方斥候探查到有大队骑兵正往夏州进发,因此马不停蹄赶来求援”


    “那斥候人呢?”


    元钦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传令的骑兵额上冷汗津津,抱拳道。


    “应该还在营外侯着,末将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将人拿下严刑拷打,务必问出他的底细来”


    元钦说着,一边拿笔在延州上画了个圈,鲜红的墨色尤为刺眼,他唇角溢出一丝冷笑。


    “你也下去领二十大板”


    军中二十大板可不是牢狱中那样意思意思,而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上包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来,别说二十大板,就是十大板下去也是血肉模糊,非死即残了。


    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陛下……陛下……求陛下饶命啊……”


    元钦熟视无睹,任由那人被拖下去,从一开始的拼命求饶到最后的了无生息,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只是仔细端详着地图。


    一室的噤若寒蝉里,他却突然打破了沉寂,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口中的老夏,只见是立在他身后的一个黑衣人,长袍从头遮到尾,身形骨瘦如柴,仅露出的一双眼睛也是阴冷可怖,此人不知道在此站了多久了,却无一人觉察到他的存在,而又能被元钦如此称呼,显然非同小可。


    “老夏,你来说说,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啊?”


    “微臣不知,陛下想必自有高见”嗓音也是粗砺难听,犹如在砂纸上摩擦,让人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元钦却似不在意般地笑了笑,“老夏太过谦虚,侯景之乱时,夏兄镇守的豫章城可是固若金汤,实为南梁的中流砥柱呢,可惜……”


    他摇了摇头,又道:“来朕帐下当一个幕僚实在是屈才了”


    “良禽择木而栖,陛下无需在意”恭维的话在此人说来也是干巴巴的,然而他话锋一转,就将矛头指向了别人。


    “陛下可听说过齐家军的威名?”


    “自然,当年六镇之乱后,高欢原与我宇文叔叔同为尔朱荣麾下大将,率领齐家军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朔北一战中以少胜多三千玄甲军对阵起义军一万人马,一战成名,尔朱荣死后后北魏政权割据,他二人政见上也有了分歧,高欢拥立元善见为帝,建都邺城,是为东魏,而我宇文叔叔则拥立元宝炬为帝,建都长安,是为西魏,只不过早在十几年前高欢之子高澄被刺身亡后,曾经威名赫赫的齐家军早就消声匿迹了”


    那黑衣人冷呵了一声:“齐家军是销声匿迹了,可高家还有后人”


    元钦浑身一震,满目震惊,“你是说……不!不可能!”


    他先前在北齐时从未听闻过此事,而据他所知,高孝瓘虽然上了战场但却是跟随段韶去了南方迎击南梁,怎么可能出现在中原战场?


    虽然朝廷的调令上是白纸黑字这么写的没错,但高孝瓘岂是个守规矩的人?


    只是派人去段韶那儿报了个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三千齐家军奔赴了中原。


    这是元钦万万没有料到的,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


    “齐家军作战一向讲究神出鬼没,化整为零,兵贵神速,此刻说不定早就到了延州城外就等着陛下一声令下回援夏州好杀个措手不及呢!”


    元钦额上一滴冷汗悄悄滑落,脸色沉的能滴下水来。


    “传令三军,三更造饭四更出发,驰援延州,务必守住这块中原咽喉!”


    “且慢——”


    他虽对这位夏老礼让有加,但并不代表一国之君的威严允许人践踏,被人打断了话心里难免有几分恼怒。


    “夏老有什么话留着回来再说”


    “草民只是想提醒陛下,估计延州是要守不住了,不如……”


    他压低了声音,也不知用了什么传音妙法,元钦听后眉头一松,脸色缓和了下来,众将领却都是一头雾水。


    “众爱卿都回去好好休息吧,不必起早了,通知伙头营给大家炖肉吃,养精蓄锐几天,不急着出兵”


    接连几天阴雨连绵,行军速度大不如前,眼看着延州就在眼前了,天公却不作美,又是一阵倾盆大雨,已经有好几个人因为风寒倒下了,就连高孝瓘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一个时辰”


    殿后的斛律羡见行军队伍停了,不由得大感疑惑,追上前来质问她:“怎么不走了,延州就在眼前,一鼓作气杀进去再休整啊!”


    高孝瓘叹了一口气,回眸看去,“军心不稳,士气受挫,战,没有必胜的把握”


    只见林中士兵三三两两围坐在了一起,都是有气无力的,手边武器随意放在了身侧,连续几个月的高强度作战是个人都受不了,更何况遇上这么糟糕的天气,深入敌军腹地也不敢生火造饭,更何况扎营避雨了。


    斛律羡的眉头也拧了起来,更糟糕的是伙头营的保长来报告说存粮不多了,只能够维持三天的,而照这个速度的话,起码得五天才能到延州城下。


    “去把地图拿来”高孝瓘虽然心里着急,但面上却没显出半分来。


    “这里,这里,有几个村庄,派人去查探一下,若是安全,便采购一些粮食来,以番薯玉米土豆这类易携带又能饱腹的为主,米面什么的就不要带了”


    斛律羡点了点头,“行,我去吧”


    “让斥候营去吧,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随口问了一句,“算盘回来了没有?”


    斥候营的将领摇了摇头道:“还没呢,此去夏州甚远,天气又不好,估计还得几天”


    高孝瓘皱了皱眉,心底有不好的预感,以手在打湿的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斛律将军你带人在这条官道上设伏,务必全歼敌军一个不留”


    第65章 末路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嘴上的封条被人撕开, 萧含贞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随即眼前一亮,蒙眼的布条也被人摘了下来,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男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公主恕罪,微臣救驾来迟, 让公主受苦了”


    萧含贞一边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一边仔细端详着他, “是湘东王让你来的?”


    男子低下头道:“是, 皇上让我来接您回宫”


    “你告诉他,南梁我是不会回去了, 萧含贞已经死了,世上再无宜昌公主”


    原来已经是皇帝了啊,萧含贞心里到底有一丝欣慰,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神色淡然。


    “让他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万不可耽于酒色”


    “微臣不敢”男子膝行至她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


    “微臣此来北齐就是要接回公主, 臣已经立下了军令状,皇上也下了死命令,还说您不管经历过什么, 永远都是南梁的宜昌公主!”


    男子说着,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焦急,将额头深深抵在了地板上。


    “求公主回宫!”


    呵, 还学会威胁了?这些手段他学的倒是挺快。


    萧含贞唇角溢出一丝冷笑,“你以为区区一个臣子的性命我会放在眼里?我倒是要看看,本公主执意要走,你敢拦我?!”


    “微臣自然是不敢的,不过要杀要剐也得等公主回宫之后再行发落,眼下若公主执意不从,就休怪微臣不讲礼数了”


    男子缓缓抬起头,鹰钩一般的眸子让人不寒而栗,萧含贞往后退了一步,在心底盘算着如果硬碰硬的胜算有多大,但很明显对方五大三粗的,又身怀武艺,半分胜算也无,只能与之周旋,再寻个机会离开了。


    “就算我跟你走,眼下连邺城都出不去”


    “这个公主放心,邺城里也有我们的人,明日午时扮做商队,浑水摸鱼便可出城”


    还有他们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萧含贞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不等她回答,男子又道。


    “这家客栈老板也是我们的人,微臣已为公主备好了换洗衣物,请公主早点休息吧”


    男子说完就退出了房间,门口啪嗒一声落了锁,闪过两个人影分列在了两边,显然是被监视了。


    萧含贞不认命地去推了推窗棂,发现也被锁死了,根本打不开,不由得有些丧气,一屁股在榻上坐了下来。


    难道真的要乖乖跟着他回南梁么?又过那种金丝雀一般的生活,虽然锦衣玉食但却没有一点意思,更重要的是萧方矩对她的畸恋,恐怕也会受到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她自己亦是无法接受的,此生再不想踏入宫廷半步,前半生为南梁为父亲而活,后半生只想为自己而活,哪怕有一线生机也要努力去试一试。


    “求夫人救我!”女子跪在地上,爬到了她的脚边,紧紧抱住她的大腿哀求着她,被人厌恶地一脚踢开。


    “银子已经给你了,还跑来做什么,还不赶紧滚,让人看见了怎么办!”柳如是一边瞅着四下无人,眼底有一丝紧张,压低了声音道。


    “如今奴婢已被通缉,满城搜捕,实在是无处可去了,求夫人给一条活路吧”陆英涕泪满脸,又蹭了过去止不住地磕头。


    “奴婢一定当牛做马,肝脑涂地也要报答您”


    柳如是气不打一处来,也有堆积了许久的怨气一股脑地发了出来,“也不看看我柳府如今是个什么样子,父亲早已被免官,就等着大理寺的调查结果出来指不定要下狱!王爷……不……早就被削了爵位,什么劳什子王爷!若是早知当初还不如随便嫁给一个王公贵族来的强!如今我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自求多福吧!”


    嫁给高孝瓘之前她是满怀憧憬的,年轻有为又长相俊美的王爷是每个女子心目中的意中人,她也不例外,除此之外更看中的是她的家世,皇亲国戚,天之骄子,府中又只有一位正妃,若是能成功上位,她就是这未来兰陵王府的女主人,过够了在这柳府里低眉顺眼处处低人一等的庶女生活,她早就盼着攀上枝头变凤凰的那一天,因此用尽心机手段,也要把郑子歆拉下台,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莫不过是清誉,偶尔从嫡母那里听说了高洋对郑子歆有意之后,她便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让陆英跟着一起进宫,然后再让她杀掉车夫,如此就算她觉察到了不妥派茯苓去向高孝瓘求援也能拖延一下时间,等高孝瓘从演武场回来别说黄花菜都凉了,可能一道封妃的圣旨都下了。


    可她万万没料到她竟被人暗地里救出,更没料到的是高孝瓘对她一往情深,不惜舍掉身家性命也要护她周全,更没料到是树倒猢狲散,兰陵王府一朝覆灭,她只能狼狈地又回到了柳府,而紧接着就是高洋驾崩,年幼的太子登基,郑羲等人把持朝政,一道免官抄家的诏书下来,偌大个柳府顷刻间也就没了。


    什么都没了……父亲的官位,柳家的荣华富贵,她的指望她的念想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怎能不叫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


    她如今的样子已和那些市井泼妇相差无几,披头散发,身上穿的是旧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裳,双目泛红,看起来倒有几分骇人。


    “求夫人看在我为夫人做过事的份上再帮奴婢一次吧,奴婢知道夫人的苦处,可夫人好歹还有个家族可以依靠,老爷不是还未定罪吗?说不定……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放出来了,可奴婢……奴婢是真的无依无靠了啊!”


    陆英将头抵在地上磕的震天响,柳如是摇了摇头,视若无睹,一屁股塌在了落满灰尘的椅子上。


    “晚了……不中用了……你走吧,念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不去向官府举报你”


    柳如是面上有一丝绝望,下了逐客令。


    “夫人……”陆英颤颤巍巍地起身,抽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敢回家怕连累父母家人,更无颜面见郑子歆,想必郑府更容不下她,不然就不会全城通缉了。


    陆英一步一回头,看着她最后一点希望也逐渐熄灭了,柳如是在黑暗中静坐着,像一尊不知死活的雕像,而她则咬了咬牙,一头扎进了雨帘里。


    次日清早萧含贞起了个大早,推说去茅房也被人跟进跟出,实在没找到机会溜走只得作罢。


    先前威胁她那男子名唤戚丹,是萧方炬手下的一等近卫,等她从茅房出来的时候商队已经到客栈门口等候了。


    “请公主委屈一下换上下人的衣服,待出了城再做打算”


    萧含贞无奈接过来,虽是粗布麻衣但干干净净,比她前几日打扮成叫花子强的多,于是便没再挑三拣四了。


    “让让,让让,排队,都别挤,往后站!”


    “你,抬起头来!”守城的官兵瞅了一眼手中的画像,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挥了挥手。


    “过去吧,下一个”


    “这在查什么呢?这么严”


    “据说是个女钦犯,抓了好几天了都没抓到”


    萧含贞竖着耳朵听着前面之人的小声嘀咕,不由得心里打起了鼓,钦犯?还是女的,会不会是在抓她?


    她是买通了下葬的太监才得以逃出生天,消息不应该传的这么快才对啊。


    正在寻思着,身子猛然被人一撞,一个神色慌张的女子从她身边掠过,连句道歉都没有的就插进了她前面的队伍里,硬生生将她和戚丹的商队隔开了一睹人墙。


    戚丹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一眼,径直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们的商队,姑娘还请去别的地方”


    陆英咬着唇不说话也不敢抬头,她亲眼所见这支商队跟城门口的官兵串通过一二,说不定能蒙混过关。


    眼看着通关的队伍就要到他们了,戚丹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拉她,岂料陆英也是个身怀武艺的,一拉之下竟然纹丝不动,戚丹大惊,正欲动手的时候,守城的官兵已经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哎那边的,你们干什么呢?!还过不过关了,不出城就让别人先走”


    那将领说完,又对身前一靛蓝长衫的青年拱了拱手,“大人,微臣过去看看”


    “去吧”


    郑道昭近日刚领了京兆尹的职务,今天本不在任上,却还是习惯性地到处走走看看,溜达到了城门口本想转转就回的,却还是牵挂子歆交代给他的事,陆英一日不抓捕归案,子歆就一日无法放下心结。


    “是是是,将军教训的是,草民这就走,这就走”


    戚丹忙不迭赔礼道歉,也顾不上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纠缠了,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牵着自己的马转身就走。


    “哎等一下,把你们的批文拿出来看一下”


    “将军,将军,我们是兴和商会的呀,您忘了?上次还帮您从漠北带回来了一匹上好的貂皮呢,这次也是去行商,还望将军通融一二,通融一二啊”


    商会的总管见势不妙,急忙从队伍前头奔到了后面,又往他手里塞了几锭沉甸甸的银子,赔着笑脸。


    郑道昭的余光瞥过去,有些意味深长,这银子拿在手里就是个烫手山芋,更何况怎敢当着上级的面受贿,于是一把甩了开来。


    “少废话,拿不出批文来休想出城,来人,给我仔细的查,尤其是女眷!”


    “将军,将军请息怒,这批文就在此,还请将军查验,只不过如此大动干戈要查的究竟是何人啊?”


    商会总管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将手里的批文递了上去,同时与戚丹交换了一个眼色,戚丹的手悄悄摸进了身侧马车上的麻袋里。


    “哼,这是朝廷机密,岂能跟你说?”那将领查了批文确认无误,放松了些警惕,又看了看车后跟着的那几个女眷道。


    “你们几个拿着画像去对比一下,你们几个去搜查一下马车上都装了什么东西,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人”


    “是,将军!”


    “你抬起头来!”


    “不是,过去吧”负责搜查的小将将画像阖上,把人推走又去检查下一个。


    终于渐渐轮到了萧含贞,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掌心直冒汗,正准备上前的时候,那负责检查的官兵一声怒喝:“你,就是你,往后面躲什么?!”


    陆英头也不回地径直撞开萧含贞往回走,脚步匆匆,几个官兵追了上去,郑道昭也觉察到了动静,皱了皱眉头。


    “拿下她!”


    一声令下的同时几个官兵同时扑了上去,被陆英左躲右挡甩开,又三拳两脚打倒几个,城门口人数众多乱成了一锅粥,郑道昭不得不下令封锁城门。


    戚丹刷地一下从马车里抽出了利剑,一道寒光闪过站在他身前的官兵已经人头落地,一手抓了萧含贞一边往外冲杀出去。


    “杀,弟兄们冲出去,保护公主!”


    “大人,大人,小心!”人群互相践踏推搡,不断有平民百姓被误伤,有几个官兵上前来护住了他,被郑道昭冷冷拂开。


    “结阵,弓箭手准备,务必将所有人拿下听候发落!”


    第66章 闺梦


    箭如雨下难免有普通百姓死伤, 郑道昭眉头皱的死紧, 城门口守军不过数百人,那伙匪徒明显训练有素,久战之下已经渐渐取得了上风, 这样下去只会平添死伤。


    “去,拿着我的腰牌去城防营调兵, 让他们一刻钟之内务必赶到城门口来!”


    戚丹使了一个眼色,几个护卫立马围着萧含贞往城门口边杀边走, 而他的目标则是那个靛蓝长衫的年轻人, 所谓擒贼先擒王。


    “大人,大人, 还是先避避锋芒吧!”一个小将斩落了直冲着他而来的长刀,大声喝道。


    “不用管我,你们全力擒贼”郑道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儿厮杀还不放过眼里,虽毫无武艺傍身, 但胜在气度不凡,让人不可逼视。


    眼下不逃还得等到什么时候, 萧含贞眼珠子转了几转,趁着戚丹在对敌,紧紧攀住了一个护卫的胳膊, 装作花容失色。


    “那边,那边,有人要杀我!”


    “哪儿, 公主莫怕!微臣这就来救驾!”


    那呆头鹅一般的护卫朝她随意一指的方向杀了过去,恰好碰上一个齐兵缠斗在了一起,萧含贞唇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意,拍了拍手正欲转身离开,一柄冰冷的长剑架在了脖颈上。


    “别动,让你的人都住手”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几分低沉,那剑分寸拿捏的正好,不会伤了她也能威慑到众人。


    “他们可不会听我的”萧含贞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是吗?本应该殉葬而死的萧贵人居然出现在此,倒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你!”


    萧含贞气恼,那剑却又逼近了三分,郑道昭俯首帖耳道:“知晓萧贵人殉葬的消息后,我舍妹曾派人寻找过你的下落却一无所获,贵人与我们郑家有恩,道昭不会害你,这场戏还得贵人配合”


    男子的气息吐露在耳畔,她何曾被人这么大庭广众轻近过,菲薄的面皮上起了一层热意,不过知道这人是郑子歆的大哥后,她心底又浮上一计。


    “行,我帮你,不过你也得帮我”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痛快!”


    “住手,都住手”萧含贞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眼里含了泪花,面上甚至还有几分惊惧。


    “放下武器,不然我就杀了她!”郑道昭一手挟持着她,一手将剑逼近了她的脖颈,雪白的颈段从剑刃处溢出一丝红痕。


    戚丹咬了咬牙,若是公主出个差池,他就算能逃出生天回国也是死路一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先假意投降,救公主之事再徐徐图之。


    他咣地一声扔下了长刀,立刻被一拥而上捆了起来,恰逢城防营也赶到,收拾了残局。


    “末将来迟,让大人受惊了”


    城防营总兵正要上前行礼被一把托住了,“将军哪里话,来的正好,那个女钦犯抓到了没有?”


    “抓到了,带上来!”


    陆英跑的倒快,不过正好撞上了赶来驰援的城防营,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任他英雄好汉,也抵不过一拥而上,不过多时便身中两箭,被抓了个结结实实。


    “把这个钦犯带上,还有那个……”他指了指萧含贞,停顿了一下,话风一转,似有几分深意。


    “萧姑娘也带上,一起回京兆尹衙门,本大人要亲自拷问”


    “你的忙我已经帮了,你什么时候帮我的忙?”


    萧含贞揉了揉被推搡痛的肩膀道。


    郑道昭在衙门公堂上坐下,招呼人替她搬来一把椅子,“姑娘莫急”


    她皱了皱眉头刚想发火,只听见那人又道:“去替萧姑娘请个大夫来”


    看他神色一片坦荡也不似会欺瞒她的伪君子,萧含贞将话又咽了回去,“谢啦,不过未免夜长梦多,我还是赶紧离开吧”


    “姑娘留步,姑娘就不想再见见故人吗?我还以为你们会有些话要讲”


    “故人?”萧含贞一怔,头一个跃入脑海的居然是高孝瓘,片刻后她摇了摇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不必了,请大人转告舍妹,豫章一战她夫君救我一命,我不过是偿还了恩情,无需挂怀,日后还请多保重,另外,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郑道昭笔锋在摊开的公文上顿了顿,抬眸望了她一眼,恰逢她唇边绽出一个半是明媚半是寂寥的笑靥,如羽毛般轻轻拂过心头。


    漆黑的墨汁滴落在绢布上,泅开一大片涟漪,他居然开口留人了。


    “既然来了不妨避避风头再走,眼下齐与北周与南梁正打的热火朝天,下官也不好在这个风口浪尖公然送南梁的公主出城,总得避避嫌,姑娘意下如何?”


    “就这点粮食?”伙头营的保长拎了拎那装番薯的袋子,不过几十个歪瓜裂枣,其中还掺进了不少土豆烂白菜,不由得有些嫌弃。


    “这喂牲口都不够啊”


    斥候营的将领挠了挠头,也颇为无奈,“附近的几个村庄都去遍了就这么点粮食,将军又不让劫掠,凑合着吃吧”


    “这么点粮食够谁吃的,一人一口汤都不够,还有你们那战马比人都吃的多,不行我得找将军去!”保长急了,放下麻袋转身就走。


    正对上高孝瓘大踏步过来发号施令:“传令,留下五百匹战马备用,其余的全都杀了吃肉,今夜造饭,明早一举攻进延州再好好犒劳兄弟们!”


    “怎么样啊?”天色渐晚,落日的余晖洒在了他们身上,也把这座城池照耀的和平而安详,殊不知在黎明之前会变成怎样的炼狱。


    高孝瓘观察了片刻,背过身来靠在树根上歇气,“没什么动静,不过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斛律羡将一套北周的军服递给她,正是劫粮草的时候缴获的,“换上吧,明早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进了延州,到时候那些守吏还不是如砍瓜切菜般容易,至于延州守备之前早就调查过,不过区区三千人马”


    “若不是延州地势易守难攻,哪里用得着穿这身皮?”高孝瓘接过来嗤笑了一声,“我有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明日你带五百骑兵去寻,我带剩余的人马混进延州”


    “为何?”斛律羡紧皱起了眉头。


    “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你去向晋州太守求援,请他带五万大军百里加急前来驰援,记住,不可少于五万”


    高孝瓘把玩着枪头上那一缕红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鼻头上沁出了细汗,斛律羡从她的眼底看出了一股忧色。


    “你是主帅,哪有将主帅置之死地自己却当逃兵的,我们漠北人没有这样的规矩!”


    被拒绝也在情理之中,高孝瓘并没有多意外,“既然知道我是主帅,那么便该明白军令如山,除非你现在缴了武器,卸下官印走人,否则只要你还在齐家军一天便生是我齐家军的人,死是我齐家军的魂!”


    入夜,微风吹散涟漪,小池送来荷香,还未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时节,却早有小荷耐不住寂寞,偷偷在这清风明月湖光山色里亮了相,犹如粉墨登场。


    花是极香,月是极圆,风光是甚好,琴音也如高山流水般悦耳,这人儿嘛,自然也是极美。


    郑子歆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便将双手置于了琴弦上,一切归寂于无声。


    “来者何人?”


    萧含贞不禁鼓起了掌,“想不到夫人不仅色艺双绝,还如此敏锐”


    “过奖了,你若是失明个十来年也能做到的,白芷,给萧姑娘看茶”


    袅袅的茶香弥漫开来,混合着这浅淡荷香甚是沁人心脾,萧含贞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好茶,好景色”


    郑子歆不以为然,也抿了一口茶水又放下,“以姑娘的性子不应该立刻出城吗?”


    “别提了,还不是你那个大哥拼命挽留,说什么要避嫌什么的,盛情难却,他衙门里还关着我南梁十几个人呢,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个笑意,这个大哥什么时候也会算计人了。


    心里盘算着,说出口的话却是:“萧姑娘应当明白,家父身居高位,连带着整个郑府上下整日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生怕哪一步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了,大哥小心谨慎也是应该的”


    “你们一家人当然是向着自己人说话咯”萧含贞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她,“也不知你除了这幅好皮囊外,心思深沉如海,她究竟喜欢你什么?”


    “那你又可曾知,阿瓘除了古道热肠,待人一片赤诚外,还有骄傲自负,霸道无理,你又钟情她什么?”


    萧含贞被噎住了,心思头一次被人戳穿,闹了个大红脸,“我没有……我只是看不惯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甚至赔上性命去厮杀,而你却坐在这里对月拂琴,一点都不担心她吗?”


    “感情的事,如果真的计较个对错,谁为谁付出了多少,那么也就不必开始了,就像你喜欢她一样,这都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出自本能罢了”


    郑子歆说完,微微阖上了眸子,“有些乏了,萧姑娘请回吧,白芷,送客”


    她虽然极力保持镇定,却仍是被她一句话戳中了痛处,她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不辞而别,征战沙场,前世看过太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故事,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都在下意识地呼唤她的名字,可前线半分消息也无,让她心急如焚,若是死别倒还真的是干净了,她可以用余生来怀念她,偏偏这样牵肠挂肚的反而不是个滋味儿,令人难免心酸。


    第67章 穷途


    “子歆……”


    “是我……你怎么不过来?”


    “让我抱抱好不好?”


    “我真的好想你……”


    她茫然地在原地打转,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让她无所适从, 视线里一片黑暗,她跌跌撞撞地在奔走,想要寻到那个声音的源头, 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歆儿……好疼……救我……”


    郑子歆猛地顿住了脚步,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般气若游丝, 那声歆儿更像是百转千回,一股热意涌上眼眶。


    “你怎么了?告诉我哪里受伤了?!高孝瓘你出来!你在哪儿?!”


    “我……咳咳……我没事……”冰冷的身子落入一具温热的躯体里, 郑子歆心里悄悄安定了一点, 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摸索她的脸,却摸到了满手粘腻, 越涌越多,围绕着她的温暖也消散了。


    “高孝瓘!”她有些惊慌失措,站起来却扑了个空,身子似有千斤重,直直地往下坠去, 而那个人却再无回音。


    “夫人,夫人, 又做噩梦了?”


    郑子歆猛然惊醒,心悸的厉害,出了一身冷汗, 嗓子干痒难耐,微微喘着气,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没事。


    白芷拿过干净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冷汗,有些心疼,“夫人成日里睡不安稳,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前线可有什么消息?”


    白芷又去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夫人安心,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郑子歆接过来捧在手心里暖着,因这温度稍稍觉得安神了一点,但那梦实在不详,容不得她不牵肠挂肚。


    “去派人告诉大哥,请他给高孝瓘送封信吧,务必要亲自送到本人手里”


    “好,奴婢这就去,天色还早,夫人乘热喝了再睡会儿”


    当冰冷的利刃穿透身体的时候,高孝瓘眼前一黑,浮现的竟然是那张如花笑靥,肩膀的剧痛让她喘不过气来,银甲被染成了血色,她唇角溢出些血沫子,拼着最后一口气,用腰力抵住摇摇欲坠的城门,咬牙切齿。


    “关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她的面前缓缓阖上,锋利的刀剑被阻挡在了外面,高孝瓘刚松了一口气,外头的震天木就已将城门怼开了一条缝,她以背抵住城门,右手摸索着将橼木别好,满是血污的手颤颤巍巍,努力了许久后来在几个士兵的帮助下才完成了,高孝瓘松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延州果然有埋伏,刚一入城她就觉得不对劲,拍马回转的时候一声长啸,数十队骑兵冲杀而来,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所幸斛律羡也已经离开求援了,让她大松了一口气。


    “去……去城头上……把城门守好……城里的敌人清理干净……”高孝瓘咬着牙站了起来,□□在地上划出深深的一道痕,她拖着长长的血迹一步步往外挪。


    “将军,将军,您的伤势还是赶紧处理一下吧!”


    “不碍事,让军医把纱布绷带拿来,本将军自己处置”她咬着牙,自己先点了周身两处大穴止血,然后在几个官兵的扶持下上了城楼。


    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城门外十万大军一字排列开来,黑云压城城欲摧,被围的水泄不通,犹如铁桶一般,想她区区二千五百人马,居然要劳烦上万人来清剿,不由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北齐一别,不过数月,高将军,又见面了啊”


    元钦纵马而出,看着城楼上那个人浑身浴血,眼底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得意之色。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拿箭来!”


    弓弦被拉开了一个满月型,箭簇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直冲着他,城外的人马有些骚动。


    “陛下,陛下快退后!”


    高孝瓘微眯了眼,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松了弦,箭簇携裹着风声穿云逐日而去,直刺向了他的面门,元钦的战马有些惊惶地在地上跺着步,额前的发丝被劲风扬起来的时候,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不过是个眨眼的功夫就已捏住了那箭尾,然后轻轻一捻,就断成了两截。


    有意思,高孝瓘看着那个人不显山露水的打扮,也认不出是江湖上哪位高人,但刚刚伤她那一箭想必是出自这人之手了,元钦显然没有这样深厚的内力能破了她的外功。


    她眼底的神色俞发深邃起来,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又从箭袋里抽出了一支羽箭,这次的目标,她在虚空划了个来回。


    元钦的脸上惊疑不定,战马不安地踱来踱去,“她不是受伤了吗?怎么会……”


    夏枯草右手的指尖微微缩了缩,虎口被震的发麻,“她的功力比之前在豫章与我交手时更为精进了,臣已尽力”


    “传令,退兵!后撤三十里扎营休息”元钦咬了咬牙,脸色沉的能拧出水来,掉转了马头,身后大军也如潮水般退去。


    城楼上一片欢欣鼓舞,高孝瓘也松了掌中羽箭,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接下来恐怕才是真的背水一战了,偌大的延州城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而援军起码得十天才能到,这十天就是真正的生死考验了,她从戎数十载,这还是头一遭如此憋屈,高孝瓘摇了摇头,背靠着城垛坐了下来。


    “去看看城中还有多少粮草,派人去安抚百姓,城门口加强巡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篝火彻夜不息,十至二十人一个编队,以烽火传军情,听明白了吗?!”


    “是,末将领命!”


    “统计一下伤亡人数,报给斛律……不……给陈将军吧,能找到尸体的先妥善安葬,找不到的……”她微微睁眼,脸色有些苍白,看着陈将军。


    “陈将军看着安排吧,一定要记下名字,抚恤好他们的家人”


    “末将明白,将军还是赶快去包扎一下伤口吧”


    陈将军是从戍边时候起就跟着她的老将了,此刻眼里含着热泪,看着那个人浑身浴血。


    “将军可是我们的主心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这军心……可就散了!”


    “我明白……来……你扶我起来……”半边肩膀已没了知觉,高孝瓘喘着粗气起身,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面如土色。


    “你去命人去城中的军械库搜搜,将滚石枕木什么的全都挪上城楼,还有向百姓家征收一批油与酒,明日必有一场苦战!”


    “是,末将领命!”


    饱含了墨汁的毛锋在绢布上走笔疾快,郑子歆一手握着狼毫,一手捻着衣袖,写字的神情很认真,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破釜沉舟。


    郑道昭叹了一口气,“写的什么,可否告诉大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一定要送到她本人手上”郑子歆放下笔,将墨迹吹干,示意茯苓折好递给他。


    “你呀你呀,这送信事小,恐怕是想确认她的安全吧,大哥还不了解你”郑道昭收好缩进袖袍里,摇了摇头。


    “你放心,大哥一定替你把信送到”


    郑子歆脸上浮起一丝羞缅,“有劳大哥了”


    “如今乱世,在下还是觉得姑娘要是无处可去还是回南梁的好,到处都不太平,独身在外行走未免太不安全”


    萧含贞从车厢里探出头来,“谁说无处可去了,这大好河山还未一一看遍,才不要呆在那皇宫里坐井观天”


    郑道昭笑了,又是一甩马鞭颇有些豪放之气,“想不到萧姑娘还有此志气,不瞒姑娘说,我年轻时也做过同样的梦,后来外出游学,去的地方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触了”


    “日升月落,山川湖泊,这些哪都有,就算风光不同,但最重要的还是得一知己一起且行且歌,痛快饮酒,如此旅途才算得上难以忘记”


    郑道昭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姑娘言之有理,是在下拘泥了”


    见他虽然是个文人,但却没有一点酸腐之气,又肯借着这次北上的机会送她离开,萧含贞心里多少有些感激,于是便在车辕上坐了下来。


    “你也别一口一个姑娘的叫了,我有名字,叫萧含贞”


    “好,含贞,在下荥阳郑道昭,字僖伯,你与子歆年纪相仿,不如也唤我一声大哥吧?”


    萧含贞嗤笑了一声,但眼底却有了笑意,“郑兄好志向,我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做了南梁皇帝,不知郑兄是想……”


    “不敢不敢,如何能与令弟相比”郑道昭也笑起来,头一次觉得如此枯燥无味的旅程似乎变得有哪里不一样了,是因为她和别人都不一样的鲜活明媚吗?


    明明经历过那么沉重的往事,有理由消沉堕落下去的,她却像一颗破土发芽的种子,志在凌云,也让他刮目相看,甚至有一丝想探究的欲望,除了学识,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看来,这应该是一段不错的旅程。


    “陛下,陛下您可别乱跑了……这可是郑府!”


    “嘘……阿翁莫吵……朕去去就来”眼看着圣上如一尾滑鱼般溜出了他的掌心,直窜进了假山里,徐公公捶胸顿足,一脸无可奈何。


    此时朝露未晞,满园荷风清雅,郑子歆闲来置了五弦琴,随意拨了一曲,不过寥寥几个音,便听得有人叫好。


    “这是广陵散,朕……我曾听宫中的乐师提起过,曲谱残缺不全,没想到姐姐竟能弹的如此动听!”


    听声音年岁不大,如此冒冒失失闯进来怕也是稚气未脱,只不过郑府也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这孩子年纪不大见识却不少,恐怕也是非富则贵呀。


    “白芷,去请教一下是哪家的公子,请上坐吧”


    郑子歆将琴置于膝上,淡淡道。


    “不必了,路过此地,听见姐姐琴音动听,特来一探究竟,如果打扰到了姐姐,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小的孩子作起揖来还是有模有样的,又见这孩子粉雕玉琢的可爱,足踏穿云履,头带白玉冠,腰间别了一条云纹带,以为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小辈跟着长辈来做客,白芷掩唇笑道。


    “我家夫人请问公子如何称呼?如果迷路奴婢派人送您回去,不然家人该担心了”


    夫人?


    少年的心头微微一动,抬眸看着那个沐浴在晨光里的洁白身影,犹豫着叫姐姐是否叫错了?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徐公公喘着粗气一溜小跑过来,“哎哟我的爷呀,您可让奴才好找,郑大人都等您半天了”


    正说着,郑羲也带着人从长廊里转了过来,遥遥地便是一拜,并不因主上年少而怠慢了礼数。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白芷的脸色有些僵,谁曾想到这个冒失的小鬼居然是当朝天子,扶着郑子歆的手有些抖,被她一把握住了,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起身的时候又冲着郑羲福了福身子。


    “女儿见过父亲”


    郑羲淡淡扫她一眼,“还不快向陛下赔罪”


    “哪里哪里,是朕失礼了,不该一时兴起搅了……夫人安宁,太傅不是还有话要对朕讲吗?快走吧,上次太傅教导的朕七略方才讲了一半,朕可还意犹未尽呢”


    “是,臣领旨,陛下这边请,与臣去书房定与陛下讲个明白”


    白芷舒了一口气,待他们走远后郑子歆才复又坐了下来,却再也没了弹琴的兴致。


    “大哥有消息了吗?”


    “还不曾”


    “把琴收起来吧,我们回房”


    第68章 不治


    夜里含章殿上, 高殷还在挑灯夜读, 烛火又爆了一个灯花,徐公公来送了一碗莲子羹。


    “陛下,歇歇眼睛吧”


    “阿翁, 朕不饿”高殷从堆积如山的竹简里抬起头来,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问了一句。


    “太傅的女儿是不是许配给了朕的叔叔, 兰……”


    “嘘……”徐公公赶紧噤声,“陛下还是趁热喝吧, 明早还得上早朝呢”


    高殷自幼生在深宫里, 性子本就聪慧,便也没再追问下去, “朕记得藏经阁里应该还有半本失传了的广陵散,你派人去找找,替朕送给……送给朕的婶婶,就说四叔现下出征在外,请婶婶保重身体, 静待四叔凯旋归来”


    徐公公心里一惊,但看少年天子面上却是一片波澜不惊, 点了点头。


    “是,奴才知道了”


    “等过了平城咱们就分道扬镳吧,你走你的阳光道去边关找高孝瓘, 我要也去寻个地方……”萧含贞一手撑着伞,雨势不小,不太方便将马栓在廊下, 早有一只手过来替她系好了绳结。


    郑道昭看了看周遭来往的行人,压低了声音道:“小点声儿,兴许有耳目”


    待她栓好马,两人一起并肩入了客栈,郑道昭稍微落后她半步,走至柜台边的时候,她已付了账,甩了甩手上的两串钥匙。


    “走,天字一号房,和天字二号房”


    郑道昭摇了摇头,唇角有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


    “等等,你住这间房”


    郑道昭将她手里一号房的钥匙拿过来,把自己的钥匙递给她,多留了个心眼。


    萧含贞一怔,心底涌上一丝暖意,刚欲致谢的时候,那人已经推门而入了,她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嘀咕着:这郑家一家人心眼都忒多,好在心眼都不坏。


    一夜无话,萧含贞睡得却极为不踏实,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着自己,起来了数次,反复锁了门窗又躺下,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开了门。


    恰逢那人也端了油灯出来,两个人在狭小的走廊之上打了个照面,有穿堂风过,郑道昭伸手护住了火苗。


    “怎么还不睡?”


    同时出口,彼此都笑了一下。


    “睡不着,起来走走”


    “更深露重,快回去吧”郑道昭将那一盏油灯递给她,光线明灭的时候,眼角隐约瞥见一道黑影在廊角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轻笑道。


    “记住,锁好门,别出来了”


    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不过是清早,看着却像是要入夜了,或者说自从被围城以来,这天就没亮过。


    今日是被围的第五日了,有细心的将士发现,往常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出现在城楼的高将军,今日却不见了踪影,联系到她那日所受的伤,总让人有不好的预感。


    然而还没能等他思索良久,过了半盏茶功夫,那个人就已经一袭白袍银甲,穿戴整齐,站在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扶着她的陈将军。


    “什么时辰了?”她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掩去了几声低咳。


    “回将军,辰时了”


    “约摸不多时,北周就该攻城了,去把本将军的马牵来”


    延州易守难攻,城门都是用了青铜加石灰锻造而成,城楼也用大理石加固过,因此才得以苟延残喘了数日,如果出城只有死路一条啊!


    “将军不可!”


    高孝瓘笑了,看着远处一片旌旗烈烈,唇角挑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手里握着的长枪紧了紧。


    “去下战书,就问问元钦可还记得当日一诺,若是男子汉大丈夫便与我一战,分个高下立见!”


    她在赌元钦的自尊心禁不起打击,元钦又何尝不是利用了她的骄傲自负,提笔冷冷在战帖上回了个“战!”,然后大大方方挂了出来,同时命令大军后撤三十里。


    见目的已经达到,高孝瓘露出个笑意,抬眼望向了虚空,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了,斛律羡你可千万得赶紧带着大军前来支援啊。


    “人呢?你们见着了么?”


    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来往寻视,腰间别着的长剑虎视眈眈,郑道昭一把捂住了她的唇将人拖到了巷口堆积如山的杂物后蹲下。


    “嘘——”


    “去那边找找”


    待人走远后,萧含贞挣脱开来,连呸了数下,“呸呸呸,你洗手了没啊?一股菜包子味儿,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们被人跟踪了?”


    郑道昭疑惑地闻了闻自己的掌心,是有一股菜包子味儿,拿袖袍擦了擦手。


    “还没来得及净手,感觉而已”


    “事不宜迟,那还不快走?”萧含贞说着就要回客栈门口去牵马,被人一把拉住了。


    “慢着,那马不能要了,咱们得出城走小路”


    “夫人,人带到了”


    茯苓将人拖进来,陆英一下子软瘫在了地上,这些日子在天牢里也没少受苦,遍体鳞伤看着都触目惊心,白芷微微别过脸。


    蒙眼的布条被人扯了开来,惨白的光线让她微微眯起了眼,待到适应了后,就隔着珠帘对上了一抹月白的身影,身姿清丽,气度不凡,她再熟悉不过了。


    “夫人……夫人……求夫人饶命……”陆英蜷缩着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头磕的震天响。


    “我原是觉得,我身边的人即使不能做到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应该有视死如归的风骨”


    郑子歆轻飘飘一句话就叫她浑身发抖,数十载相伴,她知这个人心思如海,知她看似冷清无情,实则温厚善良,也知她从不轻易杀人,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她的人。


    “事到如今……奴婢只求夫人一件事……求夫人放过奴婢的家人……就当是奴婢这么多年来伺候夫人的情分……”


    “好”郑子歆应下了,微微阖了下眸子,“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


    “因为……”陆英忽地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看向了侍立一旁的茯苓白芷,“夫人不该宠信这样一对淫乱后院的……”


    她话音未落,就已被人一剑穿了肠,是茯苓的剑,但却不是她出的手,白芷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满掌温热,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


    “夫人恕罪……奴婢……”


    “夫人!”茯苓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看着那人脸色苍白心中酸痛难忍。


    “收拾干净,好好抚恤陆英的家人”


    空气中还是有浅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她微微皱了眉头,“你们两个下去领罚,伺候的活儿暂且交给连翘吧”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郑子歆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周遭光线里漂浮着细碎的尘埃,她闭上眼,心里想的却是那个人。


    淫乱后院么?


    高孝瓘,若是你在,会怎么处理呢?


    “噗嗤——”利刃刺入肌肤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元钦仰头喷出一口浓血,身子在马上摇摇欲坠,三军有一瞬间的骚乱,高孝瓘匹马提枪还来不及高兴片刻,就被一道黑影打的倒飞出了数丈,摔落在了城门口,神志不清了。


    “快,开城门,救高将军回城!”


    “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战鼓也擂了三遍,敌军如潮水般褪去,元钦一路血流如注地被抬了回去。


    “快,快去叫军医,军医何在?!”


    这厢亦是一阵兵荒马乱,高孝瓘看着毫发无损,实则内耗颇多,五脏六腑多有损伤,被那黑衣人一掌震断了肩胛骨,箭伤更是雪上加霜。


    “第……第几天了?”她吐出一口血沫子,气若游丝。


    “第九天了……”陈将军一个铁血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守城不易,齐军死伤众多,而高将军更是每日出城与元钦对敌,获得片刻的安歇,怎能不叫人感动。


    “好,老陈,你……附耳过来”高孝瓘勉力说着,将自己的身子凑近了他的耳边,奄奄一息。


    “我估摸着……明天可能援军不会到了……你……你带人从北门突围……我……我来断后……”


    “将军不可!要断后也是末将来断后!”


    “呵——”高孝瓘笑了一下,红黑色黏稠的血液从唇边溢出来,“你……你听我说……”


    “嘶——这个高孝瓘下手可真是狠,朕还想着……”


    元钦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只不过腹部被缠满了绷带,夏枯草在为他做最后的包扎。


    “陛下少言,近日也不要下床走动了”


    “去,派人查查高孝瓘伤的如何了?”


    夏枯草在盆中净了净手,血迹在水中弥漫开来,露出一双形容枯槁的骨节,他冷哼了一声,眼里有些恨意。


    “不死也是个残废了”


    “哦?何以见得?”元钦来了兴致,他这伤虽然看着严重,但终究是皮外伤比不得高孝瓘五脏皆损。


    “她先前受了臣一箭已然伤了心脉,又被臣一掌开山劈石震碎了肋骨,想必五脏六腑也多有损伤,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夏枯草说的阴冷,元钦却有些跃跃欲试,“传令下去,严密监视延州城内动静,一有消息马上禀报”


    “陛下,好消息,兰陵王重伤不治了!”


    守至半夜的时候,探子来报,元钦蹭地一下从榻上弹了起来,又嘶地一声坐了回去。


    “再探!”


    今夜的延州城内士气一派低迷,守城的官兵也大多都带着伤,一瘸一拐地往来巡视,或者三五个聚在一起叹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聚在了城下的大营里。


    那里的灯火彻夜不息,比城楼上的冷冷清清热闹多了,可这样的热闹绝不是所有人都乐见的,起码绝不是齐家军乐见的。


    一连请了数位医官都摇了摇头,送走延州城内最后一位肯来救治的大夫后,陈将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将军……臣无能!”


    身子似浮沉在天际,意识也浑浑噩噩的,高孝瓘微闭上眼,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然而却还是有一抹亮色跃入眼帘,那个人容颜清冷,微偏了头跟她说话,极冷淡的语气,此刻听来却有三分温柔在。


    “你袍甲内侧我绣了一个暗袋,里面有三粒药,可助你一臂之力”


    第69章 城破


    寅时。


    天边泛出第一抹鱼肚白。


    城楼上斗大的高字旗轰然倒地, 随即被数万铁蹄践踏的体无完肤。


    延州, 城破。主将,身死。


    一小队骑兵从北门夺路而逃,身后是如潮水般涌来的北周铁骑, 如影随形,乌云一般黑压压的倾巢而出。


    陈将军死命挥着马鞭, 鼓动□□战马快一点再快一点,耳边回响着的是高孝瓘交代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出城后别回头……往北走……进入岷山……有个峡谷……进去……斛律将军会在那儿接应……务必破贼……以报我……全军上下血海深仇……”


    “驾驾驾——吁”


    左边是一条平坦大道天堑通途, 右边则奇石林立, 弥漫着瘴气,战马打了个响鼻驻足不前了。


    “将军, 走哪边儿?!”


    眼看着北周军队追击而至,拼死杀出来的将士都红了眼,陈将军从后赶来,犹如利剑一般毫不犹豫地插入了峡谷里,没人质疑他的命令, 马蹄雷动,纷纷跟上。


    夏枯草擒住她的脖颈, 还没等用力,脑袋就已经歪向了另一边,他唇角露出个冷笑, 将人摔在地上。


    “不中用的东西,还以为你有多能打”


    躺在地上的高孝瓘四肢冰凉,气息全无, 身下溢出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又来了几个医官详细查验过后去跟元钦复命。


    “陛下,死亡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元钦又惊又疑,还是不敢断定,缓步踱到了她身边仔细观察着,忽然迸发了一阵大笑。


    “好,你也有今天,朕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跟我争天下争子歆!此战夏老功不可没,待班师回朝后重重有赏!”


    “报——陛下,北齐残部已经逃入岷山了!”


    元钦翻身上马,“追,务必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陛下,那此人——如何处置?”


    “扔到岷山去喂狼!”


    不过一卷破草席就裹了英魂,郑子歆从那个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色还未亮,这个梦真实的太过厉害,让她心有余悸。


    “连翘,快,为我梳妆,我要去见父亲大人”


    然而当她匆匆忙忙赶到书房的时候却扑了个空,郑羲彻夜未归,留在宫里议事了。


    “备马,我要进宫”


    “歆儿,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干嘛去?擅闯宫门可是死罪!母亲知道你忧心阿瓘,但还是耐心等等吧”郑夫人听闻消息赶来,拉住她的手苦劝。


    郑子歆一下子就红了眼,“母亲想想,若是父亲生死不明,您还会如此劝我吗?”


    郑夫人怔住了,“你……”


    不等她回过神来,郑子歆已挣脱了她的手,扶着连翘上了马车。


    岷山一战,惊天地泣鬼神,齐以区区五万之数,诱敌深入,全歼北周十万大军,北周元帝下落不明,收复中原五大重镇,驱敌千里,黄河以北收入囊中,然,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齐主将高孝瓘,尽忠职守,以身殉……国,举国上下哀恸不已。


    据说尚书令郑羲听到这封军情的时候,站都站不稳了,而直接晕过去的那个就是他的女儿,原兰陵王王妃。


    三日后,延州,边关。


    郑道昭风尘仆仆地从马车上下来,径直一头扎进了城主府,如今是齐军大营的驻扎地,也是主将处理日常事务的官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叫你们的那个斛律将军出来!”


    他一路甩开前来阻挡的士兵,身后跟着的萧含贞也是凶神恶煞的,仔细看,眼角还有点儿红。


    斛律羡的头疼自岷山一战后就没好过,蹭地一下就从主位上弹了起来,拿起佩刀就往外冲去。


    “将军,将军息怒,来人是尚书令家的大公子,也是朝廷命官,使不得使不得啊!”


    随从一路跟着他呱噪,他蹭地一声拔刀出了鞘,“传令下去,继续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你们也跟着来吧”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斛律羡顿住了脚步,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寻找她的下落,让这个年轻人面容饱含了沧桑,眼底满是红血丝,头发蓬乱,毫无一点主将气质。


    犹如一拳击在了绵软的棉花上,郑道昭心口堵的慌,更堵的是子歆的那封书信,如鲠在喉。


    还没来得及送出手,就……


    天人永隔了么?


    岷山多沼泽丛林,毒虫密布,那些悬崖底下更是深不见底,素来有鬼门关之称。


    虽然人迹罕至,但却是动物们的天堂,尤其是傍晚的溪流湖泊处,一不留神就是杀机四伏。


    高孝瓘一个人在这静静地躺了三天,直到第四天的傍晚才迎来了第一只不速之客,这是一只小心谨慎的花豹,四处嗅了嗅没有危险才敢慢慢靠近它的美食。


    用粗糙的舌头试探了一下猎物毫无动静,它扑了上去,张大了獠牙,腥臭的黏液滴落在了那人满是血污的脸庞上,忽地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哀嚎。


    后腿似是被什么咬了一般疼痛难忍,它警惕地回头,草丛一片宁静,似乎潜伏着什么它看不见的危险,花豹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从猎物身上退了下来,一头窜进草丛里不见了。


    明明无风,却有草纹一波一波荡漾开来,绵延至天边。


    高孝瓘仰面躺在冰冷的溪流里,四肢早就僵掉了,却忽然觉得有一股暖意蔓延至五脏六腑,凝固很久的意识逐渐在暖意中瓦解了。


    子歆……是你吗?


    她想要努力睁开眼,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只隐约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来了,又不见了,意识再次沉入黑暗里。


    “吃一口吧”


    郑道昭递过去半块冷掉的馒头,萧含贞摇了摇头推拒掉了,拿起脚边的火把起身,往密林里走去。


    “我再去找找”


    “我和你一起”郑道昭拍了拍手也站了起来,远处隐隐绰绰一片火光,都是趁夜来寻人的队伍。


    这样大规模的搜寻,从高孝瓘失踪那天开始就没间断过,他确实是错怪斛律羡了。


    可岷山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大概所求的也只是一点心理安慰罢了,他是为了子歆,萧含贞是为了什么呢?


    本来可以自在江湖的人,听闻她出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边关,真的只是想见她最后一面么?


    “若是找不到……”


    萧含贞拿剑拨开草丛的动作凝滞了片刻,抿紧了唇角,“郑大人能不能想点吉利的?”


    “我自是希望她平安无恙,不仅是为了我的妹妹,还因为……”


    他顿住了,萧含贞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什么?”


    “因为这个天下需要她”


    萧含贞笑了,含着一点儿凄苦,“冠冕堂皇,我可没有这么多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找她是为了自己”


    原来说出口的感觉是这么轻松,整个人为之一轻,好似卸下了背负许久的包袱,而倾诉的对象她也不讨厌,那些纠结隐秘的小心思独自蛰伏了太久,天光乍现的时候又甜蜜又心酸。


    郑道昭是个很好的听众,不吵不闹,也不会冒昧提问,他胸怀坦荡因此听来并不觉得她存心挑拨妹妹与高孝瓘的关系,只是听到她那一句时:


    “缘分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晚了片刻或者早了片刻,相遇的时候不同,那么结局也不同”


    有那么一丁点儿他不知何处而来的感同身受。


    一边走一边说话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已经月上中天了,再往前就进入整个岷山腹地了,对于两个没有武功的人来说太危险了,郑道昭摇了摇头,驻足了。


    “明天再来吧,火把也要不够了”


    萧含贞抹了抹额上的汗,叹了一口气,刚想转身的时候,余光瞥见月色下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反光,她拿着火把凑过去。


    是个矮坡,底下有条河。


    “还有水吗?”


    郑道昭拿起水囊晃了晃,“没了”


    “渴了,过去弄点水喝”


    “小心,这坡太滑——”他二人攀着树根一点点往下挪,萧含贞在他下面,他话音还未落,那个人就已撒了手,一团黑影径直滚落了下去,消失在了草丛里。


    将近两米的陡坡,郑道昭咬了咬牙,一闭眼也撒了手,脚腕上一阵剧痛,他一瘸一拐地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拨开半人高的密林,就看见那个人怀里抱着个人又哭又笑,“高孝瓘,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你又欠我一条命”


    十日后,延州城外。


    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从黄沙莽莽里疾驰而来,车身未见装饰,赶车的是个风尘仆仆的姑娘,卷起的黄沙迷了守城官兵满脸。


    于是理所当然被拦下了。


    “大胆,军事重地,谁敢纵马驰骋,速速报上通关文牒,否则军法处置”


    “大胆!郑家的马车都敢拦,活的不耐烦了吧?!”连翘也怒了,马车晃了晃,从车厢内伸出一只洁白如葱段的手,手的主人声音也极是清冷动听。


    “荥阳郑氏女,有令牌在此,放行”


    “末将不知是尚书令大人家的小姐驾临,还请恕罪,开门——”


    城门刚开了一条缝,连翘就已驾着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进去,直到此时,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赶路,郑子歆才敢放松自己靠在车壁上微憩片刻。


    然而一闭上眼,那人的声音就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你既如此聪明,便知道什么是该要的,什么是不该要的”


    “比如?”


    “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一生衣食无忧,别的……”


    “别的,就不用了”


    高孝瓘,如今我想求一求别的,你可还会给?


    第70章 相见


    郑子歆是一路咬着牙走进来的, 她害怕自己松了那一口气就会立马倒了下去, 也害怕见着她的第一面就会泣不成声,然而等真的近前了,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 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是让她悸动不已,又喜悦又辛酸, 唇角泛起笑意,眼底却含了泪花。


    事到如今, 她已经无法再回避自己的心意了。


    活了二十八年, 何曾见过自家妹妹这个样子,郑道昭心中也有酸楚, 拍了拍她的肩头。


    “一路披星戴月而来,总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郑子歆吸了吸鼻子,示意自己无事,“她昏迷多久了?”


    “救回来已经有五天了”回答的是萧含贞,自她来很识趣地把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去备一桶热水来, 纱布,烈酒, 匕首,剪刀”


    郑子歆将手搭上了她的脉门,眉头紧锁, 又连珠炮般地吐出了一堆药名,郑道昭一一记下,吩咐人去办。


    “你……可以吗?”


    萧含贞问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她看起来憔悴的多,脸色倒是比高孝瓘还白上几分。


    没人留意到她拿着银针的手有些抖,郑子歆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你留下来帮我,其他人都出去吧”


    “她的脉象浅而快,伤口应该是感染了”


    “感染?”萧含贞疑惑道。


    郑子歆苦笑了一下,还是习惯拿前世的医学术语来说,粗略解释了一下,“就是说,不把她伤口的烂肉清理掉的话,会死,我看不见,这个部分你来替我做”


    “我???”萧含贞拿着匕首的手抖了抖。


    “没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下手,你只需照做就行了”


    郑子歆特意燃了一盏油灯在床头计时,手边银针从粗到细一字排开,“这盏灯会燃两个时辰,我们要在两个时辰之内结束,抓紧时间吧”


    一层一层繁复的衣衫被粗暴地拿剪刀直接剪了开来,当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映入眼帘的时候,萧含贞手里的匕首咣当落了地,她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数步,满脸不可置信,然后又下意识地回眸去看门窗是否关好了。


    “你……你早知道……她……她是……”捅破了惊天秘密的她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郑子歆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将一根银针扎入了她的百会穴。


    “她是什么身份,什么性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死”


    萧含贞咬紧了牙关,眼里迸出冷意,“她骗了我,你利用我对她的喜欢,你们都该死!”


    “如果你的喜欢只肤浅到接受不了她是个女子的事实的话,那么也没有必要喜欢下去了,至于利用,我是信任你,如果你做不到我也不强求,我会自己尽力一试,如果输……”


    她唇角溢出个淡若清风明月的笑意。


    “我陪她一起死”


    两个时辰后,油灯灭,室内归于静寂。


    一阵窸窸窣窣后,萧含贞摸黑又挑亮了灯花,转身的时候那个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萧姑娘替她保守秘密”


    原本高不可攀的人儿如今放低了身段,卑微了脖颈来求她,萧含贞却感受不到一丝高兴,一颗心自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起就坠入了冰窟窿。


    她摇摇头,往后退,想要逃离这残忍的真相,然而却又被她的话绊住了脚步。


    “子歆一生从未求过别人,只这一件事,如若姑娘应允……”她顿了顿,眼底浮现一抹决绝。


    “子歆可以从此消失,再不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拱手相让的意思了,萧含贞被气笑了,又有些感动她可以为高孝瓘做到这个份上,心中五味杂陈。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们?”


    郑子歆一怔,缓缓摸到了手边的银针,然后拿起来抵上了自己的脖颈,微微阖了眸子,正当使力的时候,手腕一松,被人卸了力道从地上扶起来。


    “你待她如此,想必她会很感动,我是很喜欢她,可是和你比起来微不足道罢了,我会替她保守秘密你放心,而且我萧含贞喜欢的,会自己去争取,不需要你让来让去”


    她说完就飞快撒了手,即将退出房门的时候,只听见那人低低地道了一声谢。


    房门嘎吱一下被人打开来,守候多时的郑道昭立马迎了上去,“怎么样了?”


    萧含贞摇摇头,一言不发绕开他往外走。


    郑道昭急了,赶紧抬腿追上,“你说话呀,这摇头是什么意思?人到底是活了没有啊?!”


    “夫人,您去休息吧,这儿连翘看着就行了”


    室内烛火摇曳,那人眉眼冷疏,倚在高孝瓘榻边,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


    “药好了么?”


    “好了”


    “扶她起来喝药吧,小心一点”她腾出半边位置,让连翘把人微扶了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一碗汤药见了底,虽然人还未醒但脸色已经比将死之人强太多了,呼吸也顺畅了些,连翘面有喜色。


    “看样子王爷不多时就能醒过来了”


    虽然被削了爵位,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改不过来口,便就这么叫着了。


    “比我想象的伤的轻些”郑子歆也有些疑惑,本以为会有内伤,五脏六腑损伤才是棘手,她总不可能开膛破肚替她缝合吧,但她所受的伤竟然是外伤严重些,不过倒也不难治,主要是清创缝合以及消炎罢了。


    最严重的便是肋骨的断裂,不过也已经固定吻合了,等炎症下去,人也应该能醒了。


    “夫人呐,不是奴婢说您,您这眼睛都快赶上兔子眼睛了,通红通红的,若是王爷醒了看着还不得多心疼呢”


    “是吗?”郑子歆轻笑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真有这么红?”


    “哎哟,您就别揉了,赶紧去休息会儿吧”连翘简直要跳脚了,这一揉不仅红,还像被人打了一样,十分的颜值都要打个折扣。


    郑子歆从前觉得女为悦己者容是一句很扯淡的话,一来工作忙每天都是白大褂顾不上打理自己,二来她的悦己者眼里没有她自己,如今倒是生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紧张羞涩的心思。


    “那我去睡半个时辰,要是有什么动静,一定要喊我”


    “奴婢知道了”连翘好说歹说才把人劝走,别说是夫人那样柔弱的身子,就连她这样做惯粗活的人,十余日来餐风露宿的赶路都有些吃不消。


    这一睡就错过了她醒来的时候,实在是累的狠了,惦念着只睡半个时辰,但到底人已脱离了危险,这一觉没有噩梦,安安稳稳地睡到了次日清晨。


    她在下人的服侍下迅速穿戴齐整,然后缓步出了中庭去看她,还未叩响房门,就听见熟悉的一阵低笑,夹杂着几声咳嗽。


    “让……让大哥费心了……”


    “哪里的话,自家人不必见外,现在信已带到,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展开绢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郑子歆从《留别妻》这首诗中摘抄了两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汉代苏武即将出使西域时留给妻子的赠别诗,联想到这诗的意境,以及字里行间的情意,她胸腔里蔓出一股暖意,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眼眶也红了红。


    总算是……有了一丝回应。


    然后她仓促抬眸,就看见了门上的那半边剪影,今天阳光正好,将她的身形勾勒的极美,她几乎一眼认出,那就是她无疑!


    “砰砰——砰砰——”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她的心跳乱了频率,郑子歆手叩在门扉上,迟迟下不了手。


    该以何种面目去见她呢?在她残忍拒绝过她那么多次之后,突然接受会不会显得她太轻浮不够慎重?


    连翘说黑眼圈太重了,应该回去抹个粉的,还有是不是也应该涂点儿朱红在唇上,显得比较有气色?


    千百种思绪在脑海中浮现,最终汇成一句。


    她……还喜欢我吗?


    在她伤了她那么多次后,想到这里,她几乎要立刻拔腿而逃了。


    房门嘎吱一声打了开来,郑道昭把人推进去,然后啪嗒一声上了锁,拍了拍手远去了。


    嗯,希望妹夫把握机会,好好表现,早日让爹娘抱上外孙,不过以她现在的身子骨,啧啧啧,可能有点悬。


    踉跄着被自己的亲哥哥推进来可不算是一个完美的出场仪式,郑子歆面上浮起一丝粉白来,摸索着去开门,早就被人锁了个严严实实,怔在原地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了。


    向来淡定的人儿,头一次露出手足无措的表情,高孝瓘憋笑憋的有点辛苦,一不小心就牵动了伤口,疼的撕心裂肺。


    “嘶……”


    “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佯装又咳了几声,咳到最后倒是真的在咳了,“咳咳……你再不过来……我就……就过去了……咳咳咳……”


    听出她不似在作伪,而是真的难受,到底还是担心胜过一切,郑子歆摸索着探了过去,还未到榻边,就被人一把拥在了怀里。


    “我好想你啊,歆儿”


    除了父母外,尚无人这么亲密又温情地唤过她,她低低的嗓音响在耳畔,也让郑子歆心头一热,滚烫的感觉涌上眼眶,鼻腔酸了酸。


    “你混蛋,居然不辞而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