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一念永恒(81)
晨光穿透浓云,在琉璃瓦上跳跃。
洛明冉缓缓睁开双眼,眸底深处似有星河流转,又瞬息归于沉静无波的深潭。
身旁人已经留下字条,出门办事,
与此同时,温以珩的身影出现在藏书楼,他手中托着“无字天书”。
书页在晨光下流淌着暗金色的光泽,光晕流转不定,男人的指尖在天书的空白页轻轻一点,书上墨字瞬间褪色、虚化,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被无形的力量轻柔卷起,投向无字的书页。
光点融入书页,如同水滴汇入大海,书页表面如水波般微微一荡,再归于平静。
温以珩步履不停,身影在不同地域穿行,这个位面的知识便如细流长流,无声无息地汇入“无字天书”。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帝夏云峥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映着他沉静的面容。
太子夏榆桑侍立一旁,脊背挺直如松,倾听父皇的嘱托。
夏云峥握着朱笔,在折子上留下凌厉的批注,笔锋转折间隐约可见纵横捭阖。
当玉玺落在绢帛上时,夏云峥抬头望向窗外。
一朵梨花打着旋儿落下,被他隔空摄入掌心,露出怀念的眼神,想起与江晏清的朝朝暮暮。
终于能去见他了……
“桑儿。”皇帝的声音比往常轻快了不少,“接下来的三个月,夏朝就交给你了。”
夏榆桑单膝跪地,玄色太子服上的金线蛟龙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儿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午后,夏云峥把息尘上仙压到洛明冉面前,洛明冉将两人的魂魄封入灵魂书签,到时交给他的乖宝江晏清。
“师尊,灵兽园午饲的时辰到了。”夏榆桑望着洛明冉,眉眼不自觉地满含笑意。
洛明冉点了点头。
皇家灵兽保护区位于东海之滨,距离皇城约五里。
车驾行至,眼前豁然开朗。
蔚蓝的海水拍打着金色的沙滩,漫长的海岸线被一层结界笼罩着。
结界之外,碧波万顷,浩瀚无垠;结界之内,竟是另一番生机盎然的景象。
昔日嗜血凶恶的护海妖兽,竟温顺得如同家养的大型犬。
它们体型庞大,形似巨蜥与海豹的结合,覆盖着光滑的深蓝色鳞片,幼兽在浅滩处嬉戏翻滚,溅起晶莹的水花,发出如同幼鸟般稚嫩的“呦呦”声。
老年的护海兽慵懒地趴在沙滩上晒太阳,看着孩子慢悠悠地在浅水中巡游,他们眼神温和,全然不见过去的暴戾之气。
洛明冉踏着柔软的细沙,走向海边。
一只体型庞大的护海兽正闭目养神,察觉到洛明冉的气息,立刻抬起头,巨大的头颅转向他,深蓝色的眼珠里流露出清晰的亲近与喜悦。
它挪动身躯,亲昵地凑上前,用带着海水凉意的侧脸,蹭了蹭洛明冉垂在身侧的手臂。
触感冰凉而坚实,带着海水的咸腥。
洛明冉的手顺势抚上它光滑冰凉的额头,指尖传来细微的灵力脉动。
他先前抹去了妖兽的妖性,用天道规则限制了妖兽的繁殖数量,并设立灵兽保护区,由朝廷统一管辖,并开放付费参观。
洛明冉的声音很轻,却能传入每一只护海兽的耳中:“你们安心住着。此后,无人再敢侵犯夏朝的海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只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小兽,“你们的后代也不必再如从前那般,离群索居,骨肉分离。”
护海兽成年后,需要离开父母,前往祖辈的海域接替他们的护海工作,以后,再也不需要了……
“呜——呦呦——”
护海兽听懂了这句郑重的承诺,整个海滩瞬间沸腾起来。
大大小小的护海兽发出高低不同的欢快鸣叫。
几只小兽更是兴奋地冲过来,用它们圆滚滚、湿漉漉的脑袋蹭着洛明冉的袍角,
洛明冉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诺诺。”
他抬手,一道绚烂的金光自袖中飞出,盘旋升空,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叫。
神鸟迦楼罗展开金翼,在低空优雅地盘旋,与护海兽嬉戏打闹。
结界之外,沿着风景绝佳的海岸线,分布着一栋栋雅致的度假屋。
许多游人凭栏远眺,被结界内的景象吸引,发出惊喜的低呼。
“快看!那只在蹭仙师的手!”
“他们玩得好开心呀!跟爸爸说的凶兽完全不一样!”
“妖兽真可爱!掌柜的,我要再续住三日!写一篇游记。”
夏榆桑站在洛明冉身后半步,看着眼前这些由洛明冉一手创造的奇异和谐,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崇敬。
他低声道:“师尊,此地已步入正轨,收益颇丰,足以维持日常运转。度假村的木屋已经住满,礼部正在规划二期工程。”
洛明冉的目光从嬉戏的幼兽身上收回,投向远处海天一色的苍茫。
“很好。”
他们离开充满欢愉生机的海滨,向着内陆一处被森严阵法笼罩的山谷行去。
气氛随着不断深入,变得凝重粘稠,连阳光都透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
山谷入口处,巨大的玄铁门紧闭,门楣上镌刻着三个笔力千钧、透着肃杀寒意的暗红大字——戒瘾所。
守卫皆是眼神锐利的死侍,验过夏榆桑的令牌,沉重的铁门才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
门内是一条光线昏暗的甬道,两侧是排列整齐的厚重铁门。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苦涩药味,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那是无数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所散发出的麻木。
压抑的呻吟、野兽般痛苦的嘶吼、癫狂的呓语,透过厚重的铁门缝隙,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洛明冉的耳中。
“戒瘾所分为生理脱毒区、教育适应区、康复巩固区和回归指导区,目前收治八十七人……”
夏榆桑介绍着,在编号为“甲字柒”的铁门前停下,示意守卫开门。
沉重的门栓抽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铁门向内打开。
监舍狭小简陋,一张硬板石床,一张固定在地上的木桌,仅此而已。
一个穿着灰白色道袍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冰冷的石床上。
听到开门声,那个身影猛地一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僵硬,转过头来。
是沈容尘。
洛明冉差点认不出……
曾经那张清俊儒雅、令无数女修倾慕的脸,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枯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是两个巨大的阴影窟窿,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苍白松弛,透着一层将死之人般的灰败。
唯有一双眼睛,在看清门口的人时,倏地燃起蜡烛般的光。
这个光芒逐渐灼热、疯狂,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生命力燃尽。
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小……小冉?是你……你来看我了!”
他想要站起,却因虚弱和镣铐的牵绊踉跄了一下。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一道身影带着凛冽的寒意,横亘在洛明冉身前。
夏榆桑面沉如水,眼神如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锁住沈容尘,声音冷硬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退回去站好!谁准你靠这么近?”
强大的威压如有实质,狠狠砸在男人摇摇欲坠的身体上。
他浑身剧颤,本就虚浮的脚步彻底乱了,跌靠在石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镣铐哗啦作响。
沈容尘贴着墙壁,艰难地喘息着,胸口起伏。
那双眼睛,越过夏榆桑的肩膀,牢牢钉在洛明冉的脸上,里面翻涌着悔恨、哀求、痛苦和一丝摇摇欲坠、可悲的期盼。
洛明冉站在原地,眼神从始至终,都未曾因沈容尘的狼狈晃动分毫。
目光平静地落在沈容尘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有关的旧物,确切来说,是一件落满灰尘的摆设。
监舍内浑浊的空气,沈容尘身上痛苦的气息,灼热得令人不适的目光……这一切都无法在他眼中激起丝毫波澜。
没有厌恶,没有怜悯,更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那是一种彻底冰冷的漠然,比任何愤怒或鄙夷都令人心寒。
原来,他的无情道只针对温以珩之外的人……
洛明冉省略了所有无意义的寒暄与客套,如同在公堂上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直指核心:“沈容尘。”
名字被念出,沈容尘身体又是一颤,眼中爆发出更强烈的光,嘴唇翕动着。
洛明冉声音平稳,“你熟悉各大宗门,待你戒瘾期满,离开此地后,景舆司交给你管理。”
洛明冉在将各大宗门改头换面,变为朝廷直辖、供人游览的“旅游胜地”后,设立景舆司统筹管理。
沈容尘愣了一瞬,似乎没反应过来。
一息之后,憔悴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红晕,沙哑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献祭感。
“好!小冉!只要你开口,你要师兄做什么,师兄都去!只要你……”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声淹没。
只要你能再看我一眼,只要你能开心……
这卑微到尘埃里的后半句,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无声地翻滚、燃烧。
夏榆桑站在洛明冉身侧,听到了沈容尘那近乎乞怜的誓言。
他几不可闻地撇了下嘴角,翻了一个鄙夷的白眼,心中冷嗤:呵,好像就你会摇尾巴似的?
这份差事,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一种物尽其用的处置,也只有沈容尘这种被彻底碾碎了尊严的人,才会把这种施舍当作恩典。
洛明冉对沈容尘那炽烈到扭曲的表态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感觉不到。
他淡漠地点了下头,转身向监舍外走去。
动作没有丝毫留恋,仿佛身后那个枯槁绝望的身影,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就像曾经的“洛明冉”对他一样。
脚步声在甬道中渐行渐远。
永远走出沈容尘的世界。
监舍内,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源随着铁门的关闭彻底消失,只剩下那方狭小的气窗透入的惨淡天光。
沈容尘维持着紧贴墙壁的姿势,就像一尊被抽走所有支撑的泥塑。
脸上那抹回光返照般的红晕急速褪去,只余下死人般的灰白。
眼中燃烧的光芒,仿佛被冷水浇灭的炭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漂浮的灰烬。
无边的酸涩和尖锐的痛楚,如同无数冰锥,狠狠扎进心脏,再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每一根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他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尝到浓郁的铁锈味。
如果他当初没有纵容师弟师妹欺凌洛明冉,把洛明冉推入绝望的深渊,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夏榆桑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沈容尘,本宫要为明冉炼制一盏幻彩琉璃灯,现在就差你我的灵根。”
他的音量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居高临下的宣告意味。
沈容尘脑中一片空白。
幻彩琉璃灯……
这件法器华而不实,除了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唯一的作用便是承载一些虚无缥缈的祈愿。
为这样一盏灯……抽灵根?
还要抽自己的灵根?这简直是——
荒谬绝伦!疯子!
然而,对上夏榆桑冰冷的眼睛,沈容尘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所有质问和惊骇都被目光中的残酷冻住了。
他懂了。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是惩罚,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为了洛明冉?
还是为了别的?
沈容尘已经无力思考。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颤抖着,最终,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饱含苦涩的自嘲。
“……好。”
“大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地……通情达理。”夏榆桑好笑。
就是这样的通情达理,在夏榆桑利用“洛明冉”的时候,沈容尘选择了理解和包容。
杀气来得太快,沈容尘甚至没能看清夏榆桑是如何出手,只觉一股阴寒霸道的力量如利爪抓来,无视空间距离,猛地刺入他的丹田气海!
那力量蛮横无比,仿佛能撕裂一切!
“呃啊!”
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打碎戒瘾所的寂静,让周围的“监友”瑟瑟发抖。
沈容尘的身体仿佛被撕成两半,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脱眶而出。
前所未有的剧痛袭来,远远超过了肉身的极限。
他的灵根被硬生生地剥离,整个生命存在的根基都像被连根拔起,每一丝灵脉的断裂,都伴随着灵魂被寸寸凌迟的尖锐痛感。
沈容尘已经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四肢百骸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汗水浸透了道袍,额角和脖颈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皮肤因极致的痛苦呈现出可怕的紫红色,他想逃离,身体却被恐怖的力量死死钉在地上,只能徒劳地承受着抽筋剥髓般的酷刑。
惨叫声被扼在喉咙深处,化作野兽濒死的吸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撕扯的力量才消失。
沈容尘就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死尸,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剧痛并未消失,反而像燎原的野火,在空荡的丹田疯狂灼烧。
沈容尘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视线一片模糊,血和汗糊住了眼睛。
朦胧中,他看到夏榆桑的身影越来越近。
尊贵的太子殿下,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如同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夏榆桑的目光扫过这具残破的身体,落在沈容尘的纳戒上。
他的眼神陡然一厉,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他根本不需要沈容尘的同意,甚至懒得去破解纳戒上的微弱禁制。
只见他五指凌空一抓,一股霸道绝伦的吸力凭空而生。
“噗!”
一声轻响,沈容尘指骨上的纳戒应声脱落,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稳稳落入夏榆桑摊开的掌心。
夏榆桑将洛明冉答应送给他的灵傀儡取出。
“不!”沈容尘目眦欲裂,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沾满血污的手指徒劳地向前抓挠,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绝望。
“那是小冉……是……我的……你不能……”
那是他仅存的念想!
虽然只是傀儡,却承载着他无法言说的妄念。
“你的?”夏榆桑捏着那枚失去光泽的纳戒,仿佛在掂量一件有趣的玩具。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笑容冰冷刺骨,带着报复得逞的快意。
“沈容尘,别痴心妄想了,”夏榆桑讥讽地反问,看着男人的眸光彻底灰暗,“你嫉妒洛明冉的天赋,对他怀恨在心,可你不知道,他的天赋不如你我,他的修炼速度比我们快,仅仅是因为……他每天只睡一个时辰。”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在濒死者耳边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碾碎灵魂的重量。
“所以啊,别再装可怜了。你以为,时至今日,洛明冉还会在意你吗?你的痛苦,你的悔恨,你的存在本身……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拂过衣角的一粒尘埃罢了,就和你的名字一样。”
夏榆桑直起身,不再多看一眼。
他拂了拂衣袖,掸去沾染上的污秽与晦气,冷漠地离去。
沉重的铁门再次发出刺耳的声音,将这间绝望的囚牢彻底隔绝。
“哐当!”
铁门闭合的声音,如同丧钟一般,在沈容尘的世界里轰然敲响。
监舍沉入死寂。
丹田处被生生剜去灵根的空洞,持续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就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每一次呼吸都是毁灭性的折磨。
但肉身的痛苦,比起夏榆桑最后那句将他打入无底深渊的话语,竟显得微不足道。
你以为,时至今日,洛明冉还会在意你吗?
你对他来说,不过是拂过衣角的一粒尘埃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反复凿穿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击碎了最后一丝可悲的幻想。
他错了……
错得彻头彻尾,错得万劫不复!
悔恨,如同最浓稠、最污秽的泥沼,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起,洛明冉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眼底映出的全是自己的影子。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被野心蒙蔽,将淬毒的匕首一次次伸向唯一真心待他之人。
他以为凭借旧情,总能换得一次回眸,一次心软。
他以为戒瘾所的苦熬,是赎罪的开始,是重新靠近的机会。
他以为交出灵根,献出一切,至少能证明一点残存的价值……
原来,都是妄想。
在洛明冉的眼中,他早已连尘埃都不是。
他的痛苦与挣扎,他那卑微到骨子里的乞怜和献祭,落在对方眼里,只会徒增厌烦吧。
夏榆桑的话,撕开了他自欺欺人的薄纱,将血淋淋的真相,残忍地摊在他眼前。
“嗯……啊……”
不成调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混合着鲜血的泡沫,他蜷缩在冰凉的地面,逐渐感觉不到疼痛。
有些错,一旦铸成,便是永恒的深渊。
深渊之下,再无救赎。
第502章 一念永恒(82)
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将晚霞映成流动的绛紫色。
洛明冉踏着玉阶回到寝宫,一缕甜腻的幽香混着晚风钻入鼻尖,他脚步微顿,指尖在广袖中掐了个清心诀。
殿内没有点灯。
月光透过苏绣屏风,在地面上铺开细碎的银斑。
洛明冉的目光落在床榻上。
雪色纱帐半垂,隐约可见一道斜卧的人影。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头,发间竟有一对雪白的狐耳。
帐内传来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纱帐落下,云吟萧探出身来,素日打理整齐的长发散在肩头,松垮的里衣露出大片锁骨,雪白的狐耳在发间颤动,肩头还沾着故意蹭到的香粉。
“小冉回来了?”云吟萧的声音就像浸了蜜的羽毛,尾音带着钩子似的颤音。
云吟萧慢条斯理地支起身子,里衣的领口滑到肩头,露出锁骨下的一枚朱砂痣,九条蓬松的狐尾在身后舒展,如同绽开的昙花。
他勾起腿,足踝上的金铃叮咚作响,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甜香,像是百花园里开到糜烂的夜合欢。
洛明冉站在三丈外。
灯影将他挺拔的身形拉长,投在墙上,与狐尾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怎么不过来?”
狐仙的瞳孔泛起魅惑的红光。
殿内幽香突然变得蛊惑,洛明冉恍惚了一瞬,袖中掐诀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洛明冉垂下眼帘,眸光变得涣散。
他摸不准对方要整什么幺蛾子,索性将计就计,配合云吟萧的演出。
云吟萧曾是端坐莲台的清冷上神,如今没了灵根,倒把狐仙的本性展露无遗。
洛明冉眼底闪过一丝寒光,随即又归于混沌,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傀儡,僵直地走向床榻。
云吟萧满意地勾起唇角,狐尾缠上对方劲瘦的腰身,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青年后颈的命门。
“真乖。”
妖媚的狐仙贴着洛明冉的耳垂呢喃,犬齿刮过颈侧淡青的血管。
“今晚月色这么好,我们……”云吟萧的指尖抚上洛明冉的喉结,吐息带着桃花酿的芬芳。
夜风卷着花瓣飘入寝宫,云吟萧温热的手指已经攀上青年的腰封,狐尾缠上他的小腿。
洛明冉瞳孔紧缩,条件反射地掐住云吟萧的脖颈。
那双本该空洞的眼睛顿时清明如溪,倒映着云吟萧错愕的表情。
“云吟萧。”洛明冉的声音比雪水还冷,“清醒一点,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云吟萧是这个世界的支柱,跟陆泽渊、埃斯蒂安和贺津南一样,即便是天道也不能轻易处置。
洛明冉拧起眉,手指骤然收紧。
云吟萧被掐得仰起脖颈,露出颈后脆弱的线条,喉结在他的拇指下艰难滚动,像条离水的鱼。
“我很清醒。”
云吟萧抓住洛明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单薄的里衣下传来急促的心跳。
“小冉,师尊什么都不要了。”狐仙声音哽咽,眼眶泛起潮红,“天下苍生都没有你重要。”
洛明冉皱眉,抽手,身体却被狐尾缠得更紧。
云吟萧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烫得惊人,妖纹沿着脖颈蔓延到他的脸颊。
洛明冉面露不耐之色,甩袖震开纠缠的狐尾,床幔被气浪掀起,露出云吟萧泛红的眼尾。
云吟萧突然笑起来,支起身子凑近,狐耳擦过洛明冉紧绷的下颌,染血的唇勾起一抹凄艳的弧度。
“我知道你会拒绝……就当给我一场美梦吧。”
[禁术·魂火造梦]
云吟萧的眉心迸发出刺目的红光,将洛明冉的意识拽入燃烧灵魂造就的幻境。
洛明冉卸下心防,刚好趁温以珩不在,借云吟萧之手渡过情劫。
青年很快陷入昏迷,最后一眼是云吟萧迅速灰白的长发和眼睛下方晶莹的泪滴。
晨钟惊起满林雀鸟,洛明冉倒在地上,被一桶冰水浇得透心凉。
他抹开眼前水渍,看见几个蓝袍弟子,他们嬉笑着踢翻木桶。
“没了灵根就是废物,装什么勤奋!”其中一位外门弟子说。
远处传来熟悉的清冷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雪色衣袂扫过沾露的草丛,云吟萧执剑而立,逆着晨光,宛如玉雕的神像。
梦境开始扭曲重组。
欺辱他的弟子们被罚去思过崖,而他则被带入温泉。
蒸腾的雾气中,玉虚上仙用绢帕沾着药膏,小心翼翼擦拭他手臂的伤口。
“还疼吗?”
云吟萧低头呵气的模样让洛明冉无比陌生,温热的吐息拂过伤口,洛明冉下意识地避开。
这个看似害羞的动作似乎取悦了对方,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眸子竟弯成月牙。
往后的日子像被按下快进的皮影戏。
云吟萧亲自为他束发戴冠,握着他的手教他写符。
深秋的练武场上,师尊的白裘大氅总会裹住他单薄的身躯,每逢寒冬腊月,那人也会提前用法术为他烘烤被褥。
最诡异的是某个雪夜,他起夜时竟然看见云吟在小屋洗衣。
洛明冉:……
云吟萧的手揉搓着他的中衣,狐耳和尾巴都沾着皂角的泡沫,听到动静时,他慌乱地把狐耳变没,却藏不住身后那条湿漉漉的尾巴。
洛明冉吃惊,“师尊怎可做这些杂役活计!”
这些都是他该做的,怎么能让清冷高贵的师尊做这些?
“为师喜欢。”云吟萧的睫毛凝着霜花,颤了颤,“小冉穿过的衣裳,染着你的气息。”
洛明冉后退半步,这种病态的呵护让他毛骨悚然。
失忆的躯壳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不对,玉虚上仙本该是冷心冷情的模样,会在练剑时用戒尺打他手心,会因为他背错口诀罚抄百遍。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春分那日,假装闭关的云吟萧系着粗布围裙,对着灶台手忙脚乱。
锅里焦黑的鱼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案板上的蔬菜被剁得稀烂。
见他进来,男人赶忙用身体挡住惨状,尾巴却不小心扫到了酱油瓶。
洛明冉的意识再次模糊,檀香混着甘甜的药味钻入鼻腔。
“小冉醒了?”云纹屏风后转出雪色身影。
云吟萧端着药碗走来,发间的玉簪映着晨光,哪有半分狐妖模样,分明是一位温婉贤淑的狐仙。
他自然地坐到榻边,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今日的安神汤加了蜜饯。”
洛明冉怔愣地望着他,机械地张口咽下汤药,舌尖尝到熟悉的清甜。
云吟萧竟用仙果替换了苦药,一点苦都舍不得让他吃……
“师兄师姐呢?”
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云吟萧笑意微僵,白玉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送他们去北境历练,生死由命。”云吟萧眼神冰冷,“敢诬陷你,就要付出代价。”
他放下药碗,手指拂过洛明冉散开的衣领,在锁骨处的旧伤上停留。
这不对。
洛明冉模糊地想。
应该是自己被罚去思过崖……
未及深思,云吟萧已执起他的手,眼含笑意:“今日教你剑法可好?你不是喜欢那招’雪满苍穹‘吗?”
练武场上的云吟萧确实好看。
白衣翻飞如鹤翔九天,剑尖挑起的霜花凝成凤凰形状。
洛明冉抱着剑站在廊下,心头突然刺痛——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却好像……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发什么呆?”云吟萧收剑走来,用袖子擦去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袖中暗香浮动,是洛明冉从前最爱的味道,此刻却只闻到令人窒息的甜腻,就像被蜂蜜包裹的刀锋。
日子如流云般飘远,云吟萧的爱护越发偏执。
洛明冉常常觉得胸闷、排斥。
这不是师徒该有的相处,更不是云吟萧应有的做派。
隔日用膳,洛明冉恭敬地行礼:“师尊,弟子想明日下山历练。”
云吟萧的表情突然凝固,执筷的手悬在半空,笋片掉进汤里,溅起水花。
“为什么?”
玉筷在云吟萧的指间折断。
“是早膳不合口味?还是新裁的衣裳不合心意?”
他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眼底却翻涌着暗潮,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
洛明冉看着近在咫尺的血眸,一时错愕,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红绸缠住手腕拽向床榻。
云吟萧的眼底泛着妖异的金芒,九条狐尾在身后若隐若现。
“为什么要离开我?”
红绸越缠越紧,勒出绯色的痕迹。
云吟萧跪在榻边捧着他的脸,拇指按在唇上重重摩擦。
“师尊对你还不够好吗?”
洛明冉看着这双哀伤的眼睛,一时失语。
某种违和感愈发强烈。
印象里的师尊永远从容优雅,何曾有过这般失态。
云吟萧靠在洛明冉的肩头,“你休想离开我的身边。”
当晚,洛明冉被浓烈的熏香呛醒。
睁开眼便看见云吟萧立在床前,他穿着女子的嫁衣,金线绣制的凤凰栩栩如生,清冷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中翻涌着洛明冉从未见过的欲念。
嫁衣的领口开得极低,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在红绸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诱人。
云吟萧用喜秤挑起洛明冉的下巴,冰凉的金属激得他浑身一颤。
“为师想与小冉结为道侣,”云吟萧笑着俯身,抬手抚上洛明冉的脸颊,指尖冰凉,“小冉不愿意吗?”
洛明冉绷紧身体,偏头躲开,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声音发颤:“师尊,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您是长辈,我是弟子,这有违伦常。”
“有什么不可以?道德伦常,世俗偏见,我连灵根都能剜给你,这些算什么?”
云吟萧的呼吸喷在洛明冉耳畔。
“我只要你。”
云吟萧扯开衣领,露出精致的锁骨,那里纹着洛明冉的名字。
“你躺着就好,师尊疼你……”
洛明冉大惊失色,双手抵在云吟萧的胸前,触手是滑凉的绸缎和底下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师尊,我对您的喜欢是敬爱,这种……这种亲密的事,不能跟——”
“温以珩可以,我就不行吗?”云吟萧冷声质问,脸色骤然阴沉如墨。
他一把攥住洛明冉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
“同样是师尊,为什么他能亲你,抱你,抚摸你,我不可以?”
洛明冉突然僵住,温以珩这个名字像一把尖刀刺入脑海。
剧烈的疼痛从太阳穴炸开,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
“温以珩……是谁?”洛明冉喃喃自语,一口鲜血喷在云吟萧的嫁衣上,将凤凰染得妖冶。
云吟萧脸色大变:“小冉!”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烛火齐齐熄灭。
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窗户砰然洞开,夜风呼啸而入,卷着枯叶和尘土。
“云、吟、萧。”一字一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床边,赤红的双目在黑暗中如同两滴鲜血。
杀气在温以珩的周身翻涌,将房间内的摆设震得粉碎。
男人伸手掐住云吟萧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人提起,狠狠甩向墙壁。
云吟萧的后背撞上石墙,发出一声闷响。
洛明冉恍惚地向后倒去,感觉到有人接住了他的身体,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
男人赤红的双眸近在眼前。
温以珩单手抱着洛明冉,另一只手凝出焚天业火。
“别……”洛明冉用沾血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他是……此界的支柱……”
温以珩眸光闪烁,最终收起业火,掌心贴上洛明冉的后背,渡去灵力。
洛明冉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就像指间沙,无论如何都握不住。
“为什么这么傻.……”男人低头抵着洛明冉的额头,声音发颤,冷眸中泛起水光。
明冉没有情根,无法对他产生感情,怎么会……怎么会为了想起他,强行突破云吟萧的灵魂封印?
现实中的寝宫渐渐清晰,洛明冉艰难地睁开眼睛,手指抚上对方的侧脸,声音虚弱:“因为……你是我不想忘记的人.……”
洛明冉心里清楚:温以珩让他修炼无情道,就是为了确保洛明冉不会爱上任何人,安稳地渡过情劫。
可惜事与愿违。
无情道也好,无情根也罢,都挡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欢。
只要他的心还在跳动,就会为了温以珩心跳加快。
温以珩浑身一颤,眼中痛苦更甚。
他本该高兴,可看到洛明冉这副模样,只觉内心痛楚万分,生不如死。
男人用指腹擦去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心痛难忍,哽咽地问:“很疼吧……”
“有点。”洛明冉疲惫地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快要被风吹散似的。
温以珩收紧手臂,想要把人揉进骨血,磁性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
“睡一觉,等你醒来,就能见到我了。”
洛明冉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他的身体逐渐透明,点点蓝光从皮肤下渗出,化作一只只灵蝶。
温以珩徒劳地抓住那些光点,却只能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溜走。
最后一只灵蝶从温以珩的手心飞出,轻轻碰了碰温以珩的鼻尖,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温以珩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怀中空空如也。
寝宫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苍天仿佛也在恸哭。
云吟萧挣扎着爬起,手颤颤地发抖。
他看着洛明冉消失的地方,如坠冰窟,喉咙发出狐狸的哀鸣。
身后的一条尾巴,断了。
断尾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都不及胸腔里一颗心脏被生生捏碎的绝望。
雨滴打在琉璃瓦上,像无数个小徒弟练剑归来的黄昏。
云吟萧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曾为小徒弟绾发煮茶的手,如今连他的一片衣角都留不住。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第503章 一念永恒(83)
暴雨倾盆,一道森白的闪电劈开夜幕,惊雷在皇城上空炸响。
瞬间的强光,照亮了飞檐斗拱上狰狞的狻猊,也照亮了宫中一人苍白的脸。
他盘坐在冰冷的玉髓地面,殿内未点灯烛,唯有窗外间歇的雷光映出他额角滚落的汗珠。
夏榆桑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将自己的灵根剥离,就像在用烧红的钝刀在神魂深处反复切割,这种痛,远超剔骨削肉、抽筋拔髓的酷刑。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在他的周围悬浮着另外六枚灵根,加上夏榆桑的这一枚,便可炼制幻彩琉璃灯。
此灯华美无双,流光溢彩,堪称修仙界最极致的美学造物,亦是公认的无用之物,除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华,再无半分神通。
炼制它需以不同属性的灵根为基,且成功率低得令人绝望,才成了传说中最为珍贵、也最显痴情的礼物。
它唯一的价值,便是承载一份至死不渝的祝福与真心。
许多年前,夏榆桑那位以铁血君王著称的父皇,为博国师一笑,曾做过更疯狂的事。
他派出暗卫,擒回四十九位金丹期修士,生生抽出他们的灵根。
在毁掉了四十二枚灵根,炼废了六次之后,幻彩琉璃灯才终于现世。
据说,那盏灯的光芒能让整座皇城黯然失色。
夏云峥捧着心血与罪孽铸成的绝世珍宝,献给江晏清,眼中是帝王从未有过的期待。
然而。
那位心性纯善的少年国师,看着那盏光华流转的宫灯,脸上没有欣喜,只有难以承受的悲悯。
他仿佛看到了四十九位修士被抽离灵根时痛苦扭曲的脸,看到了他们修为尽废、道途断绝的绝望。
江晏清闭了闭眼,声音轻得像叹息:“陛下,此物太沉,清,不敢受。”
骄傲的帝王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拒绝的滋味。
男人笑声凄厉,随即将幻彩琉璃灯毁去,绝世珍宝化作满地冰冷的碎屑,如同一颗碎裂的心。
夏榆桑的灵根从体内抽离,灭顶的剧痛几乎将他吞噬,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险些倒下。
他艰难地催动余下的灵力,将灵根融合锻造。
夏榆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盏灯对洛明冉而言,或许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洛明冉拥有他无法企及的修为,坐拥天下奇珍,心性通透如璃,世间万物在他的眼中宛如过眼云烟。
夏榆桑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拿出什么,能讨得他片刻欢心。
但,他想让洛明冉知道——
知道在这污浊的世间,在他被权力与算计浸透的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颗纯粹的真心。他想让洛明冉看见这份真心,哪怕换来的只是对方了然却疏离的一瞥。
他曾对洛明冉心怀恶意,伤了世上唯一给予他庇护与温暖的人。
悔青了肠子有何用?
辜负真心的人,不配得到原谅。
洛明冉收他为徒,或许是基于那点微薄的旧情,又或许,只是对他残存的一点怜悯。
原谅?
重新接纳?
夏榆桑连想都不敢想。
这份迟来的以自残为代价的真心,不过是徒劳的自我感动,是苍白无力的赎罪。
又一道狂暴的雷声炸响,夏榆桑身体剧震,口中鲜血狂涌。
就在惊雷的顶点,七道流光爆发出无法形容的璀璨光芒,七种颜色交织轮转,仿佛将九天之上的虹霓尽数揉碎,再以星辰为引,重新熔铸。
光芒充斥了昏暗的寝殿,连窗外惨白的闪电都相形失色。
待流光渐渐停歇,一盏手掌大小的灯盏,悬浮在夏榆桑的身前。
它通体剔透,似冰晶,又似纯净的水玉,却散发出比水玉更温润、比冰晶更璀璨的七色虹光,
灯身没有一丝雕琢的痕迹,浑然天成,光华在内部缓缓流淌,变幻出无穷无尽的瑰丽图案,时而如烟霞蒸腾,时而如星河流转,时而如繁花绽放。
它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似凡尘之物,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关于“美好”的想象。
成了!
夏榆桑几乎虚脱,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意志强撑着。
他伸出一双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幻彩琉璃灯。
灯身冰凉,光华却带着奇异的暖意,透过掌心,微弱地熨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
他低头凝视着灯盏中流淌不息的梦幻光影,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眶被滚烫的液体充满,视线模糊一片。
这灯……真美啊。
就像那个人一样。
只需静静地看着,心头那些沉重的、冰冷的、尖锐的东西,都会被柔和的光芒融化,生出虚幻的幸福。
就像洛明冉给予他的感觉一样,在他犯下大错之后,洛明冉那静水深流般的包容,是他在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看着这灯,就像看着洛明冉的眼睛,明知自己不配,也要贪恋他的目光。
“明冉……”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在殿外轰隆的雨声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奢望洛明冉能原谅他,他这样的人,连祈求原谅都是一种亵渎。
他只想……只想让洛明冉看到这盏灯,哪怕只换来对方一丝极淡的笑意,哪怕笑意里没有丝毫暖意,也足够了。
只要能让那人开心一点点,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他夏榆桑抽筋拔髓、修为尽毁,亦是无悔!
夏榆桑挣扎着站起,丹田处空空荡荡,剥离灵根后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一呼吸便牵扯到脏腑,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紧紧抱着幻彩琉璃灯,仿佛抱着唯一的救赎,踉跄着冲出寝殿。
七色霞光穿透雨幕,所及之处,湿漉漉的朱红廊柱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彩釉,雨珠也染上梦幻的色泽,如同坠落的七彩星辰。
“天啊!那是什么光?”宫女无意间抬头,失声惊呼。
“神迹……是神迹降临了吗?”旁边值守的侍卫也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那团越来越近的光源。
光芒纯净温暖、变幻莫测,有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慰藉,驱散了暴雨带来的阴郁寒意。
“太美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宝物!”
“是陛下,是陛下捧着它!”
各种敬畏与惊艳的感叹,飘入夏榆桑的耳中,让他满心欢喜。
他们都说美,师尊会不会也觉得美?会不会也有一点点喜欢?
微弱得近乎卑微的希冀,竟像一剂强心针,压过身体的阵痛。
夏榆桑抱紧怀中的灯,脚步又加快了几分,跌跌撞撞地冲向洛明冉的寝宫。
近了,更近了。
那扇熟悉的大门,就在长廊的尽头。
然而,一股莫名的不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夏榆桑的心脏,让他奔跑的脚步猛地一滞。
那扇门……竟然大开着!
沉重的殿门敞开,就像一张无声嘶吼的巨口,将殿内深沉的黑暗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疯狂地灌入殿内,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道狰狞的闪电再次撕裂天空,亮白的光涌入殿门,将殿内的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地狱的浮世绘在眼前展开。
在刺目的电光中,温以珩的周身萦绕着神祇般不可逼视的威压,一只手死死扼住云吟萧的脖颈,将人整个提起,狠狠地掼在冰冷的殿墙上。
云吟萧脸色青紫,嘴角淌着暗红的血,九条蓬松的狐尾无力地垂落在地,其中一条的根部已经断裂,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连,断口处血肉模糊,涌出黑色的血。
温以珩向来冷漠如神像的脸上,是夏榆桑从未见过的冰冷与暴怒。
男人的眼中燃烧着焚毁万物的怒焰,空着的另一只手,五指张开,掌心对着云吟萧的胸口,将充满生机的翠绿色灵泉灌进云吟萧的身体。
“啊——”云吟萧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在温以珩的钳制下剧烈地抽搐。
温以珩的声音比寒冰更冷,化作冰刃狠狠扎入云吟萧的心脏。
“从今往后,绝望地活着吧……”
用你余下的万年生命,日日夜夜,承受炼狱之苦。
这就是你对他动用禁术、害他身死道消的下场!
话音落下,温以珩的身影寸寸消散,化作细碎的光尘,湮灭于虚空,再无一丝痕迹,唯有空气中残留的神威余韵,震荡着夏榆桑的心。
温以珩……消散了?
“轰隆!”
又一道巨雷在头顶炸开,震得天地颤抖,夏榆桑脑中的弦骤然崩断。
夏榆桑手脚冰凉,血液倒流,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怀中的幻彩琉璃灯再也抱不住,从他僵硬的双臂间滑落。
“啪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灯,碎了。
晶莹剔透的碎片飞溅开来,散落一地。
如同一场短暂而凄美的梦。
“不……不!”
夏榆桑踉跄着,手脚并用地扑向殿内,一把抓住云吟萧的衣襟,将他从地上狠狠提起。
双目赤红如血,声音嘶哑,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咆哮:“洛明冉呢!他在哪?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说啊——”
云吟萧的头无力地垂着,长发凌乱地粘在脸上。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双空洞死寂的眼睛。
眼中,缓缓淌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他翕动着开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我对他用了禁术……魂火造梦。”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
夏榆桑脑中“嗡”的一声巨响,整个天灵盖都仿佛被强行掀开。
他恍惚地晃了晃,抓着云吟萧的手松开,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魂火造梦……
这是狐妖一脉最为惨烈的秘术。
此法需要燃烧施术者的灵魂本源,化作魂火,强行将心上人的魂魄拖入其中,为其编织一场真实到无法分辨的梦境囚笼。
一旦入梦,除非施术者主动解除,或者受术者强大到能彻底碾碎整个梦境,否则……永世沉沦。
受术者如果强行破开梦境,整个灵魂都会被狂暴的魂火烧成灰烬,永世不得超生!
绝望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夏榆桑淹没。
夏榆桑两眼一黑,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揉碎。
他脚步飘忽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梦境困不住他的师尊。
所以,
洛明冉,魂飞魄散了……
“啊——”一声凄厉的嘶吼从夏榆桑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疯狂。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帝王威仪,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俯下身,抓起地上最锋利的碎片,锋锐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淋漓,染红了依旧闪烁着微光的琉璃。
他像一头失控的凶兽,双目赤红地扑向云吟萧,手中的琉璃碎片朝着云吟萧的脖颈划去。
“云吟萧!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琉璃碎片毫无阻碍地切开皮肉,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夏榆桑满脸满手。
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云吟萧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而带了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还有一丝诡异的满足。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气若游丝,祈求最后的恩典。
“杀了我吧……”
云吟萧的身后,又一条蓬松美丽的狐尾断裂。
这一幕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夏榆桑僵在原地。
云吟萧颈间深可见骨的伤口,在断尾落地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肉痕迹。
他想死。
他想结束痛苦,结束煎熬。
一股更加暴戾的恨意,在夏榆桑的体内疯狂滋生。
杀了云吟萧?
太便宜他了!
第504章 一念永恒(84)
“你想死?做梦!”夏榆桑抬手,一巴掌扇在云吟萧的脸上,将他半边脸都打得变形。
夏榆桑的眼中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刻骨的怨毒与仇恨。
他一把揪住云吟萧被血浸透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杀我至爱,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要让云吟萧活着,用剩下的七条命,在人间地狱里承受无尽的煎熬!
一日后。
在阴冷潮湿的刑房深处,玄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轰然关闭。
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暗黑色的血渍,角落里堆放着锈迹斑斑、形状可怖的刑具,铁链拖曳的声音偶尔响起,如同毒蛇在黑暗中爬行。
夏榆桑亲手将云吟萧锁在刑架上。
冰冷的铁链缠绕着狐妖伤痕累累的四肢,勒进皮肉。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丢弃一件秽物,大步离开刑房,回到满地狼藉的寝殿。
夏榆桑跪在地上,颤抖地伸出手,一片一片地捡起地上的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手掌,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
他执拗地将它们拼凑在一起,泪水从脸颊上不断滚落。
“师尊……你在哪……”
“你不要我了吗?”
“你看……我把它拼好……我把它拼好了……”
夏榆桑语无伦次,神情病态。
仿佛只要将这盏无用的灯能复原,消失的人就能回来。
五指连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不及心上的万分之一。
他固执地拼接着,血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琉璃灯的碎片。
这盏灯终究是碎了,就像他们的过往,再也无法恢复如初,无论他如何努力,失去的都不会再回来。
琉璃碎片躺在伤痕累累的掌心,映着绝望的泪眼,嘲笑他的痴妄。
半年光阴,足以让戒瘾所的沈容尘脱胎换骨。
现在的沈容尘,已经是景舆司人人称道、风光霁月的沈大人。
男人的官袍一丝不苟,眉目清朗如画,处理公务条理分明,待人和煦有礼。
唯有眼眸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空茫。
他在景舆司任职已有数月。
每一次踏入熟悉的大门,每一次在案牍间抬起头,每一次走过回廊转角……
沈容尘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宫门,带着隐秘的期待,望向任何一个洛明冉可能出现的方向。
但是他没有来。
一次也没有。
他处理好了积压的卷宗,梳理了紊乱的案牍流程,甚至接下了几件棘手的方案,每项都办得滴水不漏。
同僚们的赞许声不绝于耳,上司也对他青眼有加。
可这些,都填补不了心底的空洞。
为什么……还不来?
是他做得还不够吗?
是他不够好,不足以让那人多看一眼吗?
还是……那人早已将他忘在脑后,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失落仿若藤蔓,在心上缠绕收紧。
每一次等待落空,每一次希望燃起又熄灭,藤蔓便又收紧一分,勒得他喘不过气。
可他不敢贸然打扰。
洛明冉那平静下的疏离,让他心生怯意。
他只能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在日复一日的公务中,任凭名为“失望”的钝刀,一点点凌迟自己的心。
终于,在回到景舆司整整一年后,沈容尘坐不住了。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他必须知道,必须问清楚!
洛明冉到底怎么了?
那个人即使讨厌他,不想看到他,也不会整整一年不来景舆司视察一次。
沈容尘开始不动声色地打探,向平日里关系尚可的同僚,向负责传递消息的司吏,向宫门值守的侍卫……旁敲侧击,询问国舅爷洛明冉的近况。
起初,对方只是面露难色,含糊其辞。
直到他问得急了,一个与他私交不错的司吏才将他拉到无人角落,脸上带着复杂神色,压低声音,就像在讲述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
“沈大人……您、您就别再问了!那位提不得!”
沈容尘只觉一阵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温润的眼眸骤然紧缩。
一股不祥的预感,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他顾不得什么仪态规矩,转身冲出景舆司,穿过重重宫门,不顾侍卫的阻拦,运转最后一缕灵力,直奔御书房。
御书房内,夏榆桑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
他穿着一身素白无纹的常服,尚存几分少年意气的脸,如今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眉宇间积压着化不开的阴郁。
他周身散发的气场冰冷骇人,宛如蛰伏在深渊边缘的凶兽,让人不敢大声呼吸。
沈容尘冒然闯入,夏榆桑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笔锋沉稳地在奏章上移动。
“只许谈公事。”
沈容尘看着不似故人的新帝,颤声问:“明冉呢?他在哪?”
笔尖一顿,夏榆桑终于抬起头。
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枯井,幽幽地看向沈容尘。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夏榆桑的唇边溢出。
“你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放下笔,身体后靠,倚在冰冷的靠背上,“我还以为,你有多在乎他呢。”
夏榆桑看着沈容尘瞬间惨白的脸,才用最平静也是最残忍的语气,撕开即将结痂的伤疤。
“云吟萧对他用了魂火造梦,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魂火,造梦?”
沈容尘重复念着,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血液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顺着四肢百骸倒流回去,留下彻骨的冰寒。
他恍惚地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涣散地喃喃自语:“不可能……那天,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怎么会?怎么可能!
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之后,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怨恨。
他倏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疯狂,嘶吼出声:“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夏榆桑!你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让他在你的眼皮底下出事!”
这一声声泣血的质问,狠狠捅进夏榆桑用冰冷外壳强行封住的心脏。
是啊,为什么?
当时,他满心欢喜,沉浸在炼制幻彩琉璃灯的期待里。
他剥离了自己的灵根,忍受着抽筋拔髓的剧痛,心里却像揣着一团微弱的火苗,想象着洛明冉看到这盏灯时,眼中能掠过转瞬即逝的暖意。
带着卑微的期待,他熬过了非人的痛苦,结果呢?
他捧着灯,往回跑,一头撞进了绝望的地狱。
迎接他的,不是心心念念的师尊,而是洛明冉身陷魂火造梦的噩耗!
空欢喜?
不!这哪里是空欢喜!
这分明是人世间最绝望的白事!
一场他亲手为自己捧上的盛大的葬礼!
一股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攥住了夏榆桑的心脏,痛得生不如死。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手指按住扶手,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
为什么?
他也在问自己!
为什么老天要如此残忍?
他什么都不要了!
权势、修为、尊严……他统统都可以抛弃!
他什么都不求!不求原谅!不求回应!只求能远远地看着那人,只求能用自己这条贱命,换那人一丝微不足道的愉悦……
为什么……连这点愿望都要夺走!
“你有什么资格怪我?”夏榆桑惨然一笑,“你是洛明冉最依赖的师兄,你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好好守护他?他被人算计、被人利用、被人一步步推入深渊的时候,你在哪里?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夏榆桑的质问如同九天惊雷,重重劈在沈容尘的天灵盖上,将他的怨恨击得粉碎。
是啊……
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
他才是那个,在洛明冉最需要庇护时,因为自己的嫉妒与自私,一次次缺席的人。
是他先一步,弄丢了他的小师弟。
“呃……”沈容尘痛苦地闷哼一声,扶住冰冷的墙壁,身体佝偻下去,五脏六腑仿佛被掏空,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剧痛,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窒息。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地面上。
过了许久,他才从灭顶的绝望中找回声音,“云吟萧,在哪?”
声音里再无半分温润,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恨意。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猩红一片,压抑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夏榆桑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
他重新拿起朱笔,视线落回奏章上的墨痕,声音平淡无波:“在刑房,最多给你杀一次。”
他顿了顿,笔锋悬停,“我要他活着。”
“活着?”沈容尘气急攻心,“他凭什么活着?凭什么!”
凭什么在害死洛明冉之后,还能苟延残喘!
夏榆桑抬起头,目光穿透厚重的宫墙,投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我的寿命远不如他,如果明冉有一天能回来……我要留一双眼睛,最后见他一面。”
所以,云吟萧不能死。
至少,在夏榆桑活着的时候,云吟萧不能死。
他要留着云吟萧的命,留着这具躯壳。
在他夏榆桑油尽灯枯、行将就木的那一天,他会亲手剜出自己的眼睛,移植到云吟萧的身上。
也许那样,他还能有机会,隔着生死的界限,隔着无尽的时光,最后再看那人一眼。
即使这个愿望渺茫如尘,虚幻如影,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萤火。
这点近乎自欺欺人的执念,支撑着他没有在洛明冉消失的那一刻彻底疯掉,支撑着他继续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躯壳,日复一日地坐在龙椅上,批阅着永远处理不完的奏章,成为一位冷酷无情却不得不英明的帝王。
他要成为一个好皇帝,替洛明冉守住他曾守护的江山,就像他的父王为江晏清做的那样,哪怕那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沈容尘离开了御书房,一步一步,走向那间连阳光都吝于光顾的刑房。
傍晚,沈容尘从刑房走出来,身上的官袍被暗红粘稠的血液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在身后蜿蜒出一条血路。
那张让无数闺秀倾慕的俊脸上,溅满了血污,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不再是风光霁月的景舆司沈大人。
他成了一个刚刚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活修罗。
刑房深处,云吟萧如同一摊失去生机的烂泥,匍匐在冰冷污秽的石地上,身上那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囚服,被新旧交叠的鲜血染了又染,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
身后仅存的七条尾巴,又少了一条,身下的血泊慢慢扩大。
他的意识早已麻木,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肿胀不堪的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断断续续音节,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温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祈求着早已不可能得到的垂怜。
“小冉……疼疼师尊……”
师尊喜欢你,爱你,可你再也不需要了。
第505章 拂雪成春(1)
虚无吞没了一切。
没有光,没有声,只有纯粹到令人窒息的空。
洛明冉的意识漂浮其中,如同沉船后被打捞起的碎片,在混沌的洋流中艰难聚合,每一次聚拢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模糊的面孔、破碎的琉璃灯盏、撕心裂肺的呼喊、暴雨中的奔跑身影……刚一触及,便引发更狂暴的撕裂感。
【角色:洛明冉,本世界任务完成】
机械声突兀地响起。
【开始结算】
【结算失败——】
提示音顿了一下,仿佛遇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阻塞。
【世界关闭】
【世界关闭失败——】
提示音毫无波澜。
【开始进行资产转换】
【所有资产归宿主所有,无需转换。】
【开始封印出逃灵魂】
【出逃灵魂处于破碎状态,无需封印。】
一连串的播报如同冰冷的流水线作业,宣告着上一世的落幕。
过往的人与事都被轻描淡写地带过,封存在记忆的角落。
“唔……”洛明冉蜷缩在意识深处,发出痛苦的闷哼。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剜走了,留下一个空洞的伤口,每每回想,都像在往伤口上撒盐,疼得他冷汗直冒。
“主人!您别再回忆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意识边缘响起,“睡一会儿,就一会!我马上送您回家!求您了……”
小迦楼罗的眼睛里全是担忧,看着洛明冉痛苦的模样,恨不得能替他分担这份折磨。
洛明冉强忍着快将头颅炸开的剧痛,强行凝聚起一丝精神力,逼迫自己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系统空间。
他捂着头,缓慢调息。
“诺诺……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记忆?”
诺诺沉默,将小脑袋贴在他的身侧,撒娇似地蹭了蹭。
【检测到小世界滞留的记忆严重超标,存在干扰宿主原世界认知逻辑的风险。】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依据《跨维度体验安全协议》第17条,为保障宿主核心人格完整性及现实社会适应性,系统将强制启动记忆封印程序。】
【封印范围:本次任务相关的人物交互数据、事件进程记录、情感关联信息】
【封印完成后,您的原世界生活将恢复预期状态,请宿主配合。】
洛明冉若有所思。
他的精神海不稳,等他恢复状态,再冲破封印也不迟,不必急于一时。
“回去吧,我累了。”
洛明冉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疲惫如潮水将他淹没,系统的声音被海浪推远。
【检测到当前任务已全部完成,位面坐标锁定中……】
【时空隧道构建完毕,正在为您启动跨世界返回程序。】
【位面坐标校准:3、2、1——传送启动。】
【请您保持稳定状态,返回过程预计60分钟,期间可能出现轻微的时空波动,属于正常现象。】
【即将抵达原世界,感谢您的参与,祝您路途愉快】
同一时间,宇宙深渊。
温以珩悬浮在流淌的星河之间,神袍残破,残存的神辉犹如风中残烛,明明灭灭。
男人脸色惨白,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磐石般的执念。
他缓缓抬手,黯淡无光的“无字天书”浮现在掌心。
书页灰败,边缘微弱的金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凝聚起最后一缕残存的神力,点向天书,将灵魂书签全部释放。
嗡——
天书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书页疯狂翻卷!
十三枚闪烁着璀璨魂光的书签如同被点燃的星火,瞬间挣脱束缚,化作十三支离弦的金箭,带着脱落的书页,朝着洛明冉消失的方向飞去,为温以珩铺开一条金色的归途。
光路延伸,映亮温以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嘴角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
无字天书彻底黯淡,化作微光没入眉心,陷入死寂,温以珩的身影剧烈晃动,化成金色流光,追随而去。
医院内,消毒水的味道久违了,竟然有那么一点清新怡人。
身体的感觉一点一点回归,意识从深海中上浮,沉重感压着四肢。
洛明冉艰难地掀开眼帘,视野模糊,只有一片柔和的白光。
适应片刻,洁白的天花板和顶灯清晰起来,空气里是医院特有的气味。
他微微偏头。
四周摆放着各种续命的医疗仪器,屏幕上跳动着规律的绿色线条和数字,视线收拢,看到手臂上缠绕着固定用的软布,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手背的留置针,胸口还贴着几枚圆形的电极片,连接着旁边的心电监护仪。
“醒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温柔的声音与他冷漠禁欲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
洛明冉艰难地扭动脖颈,视线聚焦在那个模糊的人影上。
是一个……没有见过的男人。
他安静地坐在陪护椅上,背脊挺直,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他。
男人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内里是熨帖的深色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的侧脸线条极为优越,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凌厉,薄唇紧抿着,透着刻板的冷峻和疏离。黑色短发打理得干净利落,更衬得眉目深邃,气质冷硬。
洛明冉心脏一紧,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床单,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立刻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他皱起眉头,脑海中闪过碎片般的画面。
这些画面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越想要抓住,越是飘远。
“别怕。”
男人站起身,阴影笼罩下来,挡住刺眼的光。
他的声音就像是浸了蜜的温水,缓缓流入洛明冉的心田,让他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很奇怪,明明对这个声音毫无记忆,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男人伸手调整输液管的速度,指尖擦过洛明冉的手背时,一阵电流从接触的地方炸开,顺着血管流窜至全身。
洛明冉轻颤了一下,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
不只是声音……
随着男人的靠近,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萦绕过来。
男人的气息很干净,带着清冽的雪后松林的味道,又混合着令人心悸的暖意,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被遗忘的锁扣,让洛明冉的身体叫嚣着舒适和……依赖?
怎么会?
洛明冉惊疑不定。
他的性格向来疏冷,对陌生人有着天然的防备和距离感。
可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仅仅是声音和气息,就能让他卸下防备?
太反常了。
在他思绪纷乱之时,男人又靠近了不少,动作自然地解开洛明冉的衣扣,将他身上的电极片取下来。
微凉的指尖掀开衣襟,擦过敏感的皮肤。
又是一阵电流窜起,顺着胸口蔓延,洛明冉顿时心跳失序,屏住呼吸,他强忍着没有出声,上翘的睫毛不停颤动。
洛明冉惊疑不定,又紧张得不行。
他在小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身体会变得这么敏感?
“我能坐起来吗?”洛明冉喉头发干,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在对方的身下,被男人的气息完全笼罩,空气都变得稀薄滚烫。
太让人难为情了。
男人点头,整理好洛明冉的衣襟,将柔软的被子盖到他的胸口,随后一手扶住他后背,一手调整病床的角度。
床头缓缓升起,洛明冉被轻柔地托起成半坐姿态。
“你昏迷了一个月,身体需要调理一段时间,暂时不能离开……”
男人柔声解释,语气里带着职业的严谨,却透出远超医患关系的细致。
洛明冉垂眸,避开对方炙热的视线,脸上绯红未褪,他攥紧腿上被子,指尖用力到发白。
沉默几秒,他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你是谁?”
男人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
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道清晰的痛楚,随即又被近乎卑微的忍耐所覆盖。
他坐在床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我叫温以珩”。
温以珩?
三个字如同投入枯井的石子,很陌生,却又带着令人心颤的回响。
温以珩看着青年平静的表情,心口那些被强行压制的伤口再次被狠狠撕开。
又一次……
他又一次被洛明冉彻底遗忘了。
为了让洛明冉在回归神位前,安稳地度过这一世,他不得不封印两人共同经历的痕迹。
那些相伴的岁月,那些生死与共的瞬间,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恋……都是他强求而来的缘分。
在充满危机的任务世界里,洛明冉对他的依赖、信任、乃至模糊的好感,有多少是源于吊桥效应?
又有多少是出于对他的恩情?
温以珩不敢深想。
他不能如此卑劣,不能利用特殊环境下催生的情感,去绑架洛明冉在现实世界的人生选择。
在最后一个世界,他已经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但洛明冉的在意,把他从自愿牺牲的边缘拉了回来,让他舍不得放下,单靠执念束缚濒临崩溃的神魂。
洛明冉借云吟萧的手渡情劫,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了剧情,在温以珩消散之前历劫成功,保下温以珩的命。
粗略算来,他们已经两不相欠了。
他会给对方重新选择的机会,然后抢在情敌之前,用尽一切办法,把他失而复得的爱人,重新追回来。
洛明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目光里一半审视一半困惑。
男人一身齐整的白大褂,明明禁欲得要命,却让洛明冉有一种错觉:这副驱壳之下,蛰伏着一头充满雄性荷尔蒙的野兽。
野兽的利爪随时都会撕碎他的衣服,舔舐他的脖颈……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是单纯的医患关系呢?
第506章 拂雪成春(2)
洛明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青色的血管在白皙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脑中画面一闪。
这双手,好像……曾包裹在另一个人的手中。
“我是不是在任务世界见过你?”洛明冉迟疑了一会,抬头直视温以珩的眼睛,“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本来想问“我们很熟悉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身体的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
温以珩靠近时加速的心跳,被触碰时皮肤的轻颤,还有那种莫名的安心感……
这些都不是对一个陌生人应该有的反应。
温以珩的脸色微微一变,心跳陡然加快,极力按捺住亲吻对方的冲动。
不行。
温以珩在心底对自己说。
说好了,要重新开始,要像陌生人一样,给洛明冉选择的空间。
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回来。
想到那些虎视眈眈的情敌,温以珩的心情更加复杂。
陆泽渊他们,由主神的分魂所化,在小世界与洛明冉有着深刻的羁绊。
这些家伙忍着不见洛明冉,默默疗养灵魂,还吸收了仙侠世界的灵力,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将积攒的力量注入温以珩即将溃散的神魂,助他催动无字天书,铺就那条通往洛明冉的路。
如今,无字天书因为能量耗尽,进入休眠状态,系统诺诺也因为给洛明冉温养神魂,耗尽了神力,变成一只小小的迦楼罗,蜷缩在系统空间。
这份沉甸甸的“成全”,让温以珩那份独占的私欲显得更加卑劣。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洛明冉探寻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真诚。
“明冉。”
他唤着心上人的名字,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那些经历,无论是好是坏,都已经过去了。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
温以珩顿了顿,眼神专注而认真,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就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
“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好吗?”温以珩的声音放得更柔,似有恳求的意味在里面。
洛明冉沉默了。
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也看不出丝毫情绪。
温以珩的心随着对方沉默的每一秒,不断地下沉。
不安和慌乱就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心沁出了一层薄汗,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去转移话题,去避开自己害怕听到的答案。
就在温以珩的心沉到谷底时,洛明冉终于开口。
“可是,我不想跟你重新认识。”
他的声音很淡,很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温以珩精心构筑的伪装和自欺欺人。
温以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尖锐的剧痛从心脏传来,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被人抽走所有的生气。
他怔怔地看着洛明冉,深邃的眼眸里,映出破碎的细光。
这么讨厌我吗?
没有那些小世界的相遇,我这个人本身,其实……是让你连认识都觉得多余的存在,是不是?
洛明冉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就像你说的,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们之间没必要有什么交集,你回到自己的轨迹不好吗?”
温以珩手指拢紧,无边的苦涩从心脏上涨到口腔。
巨大的失落和自厌突然涨潮,将他淹没。
洛明冉看着男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残忍的话。
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你看,你明明有私心,为什么要逼迫自己当圣人呢?”
“我……”温以珩垂下眼帘,默认了。
是的,他有私心,丑陋不堪的私心。
他想独占洛明冉,想将他牢牢锁在身边,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禁止外人觊觎。
这份独占欲是如此强烈,如此黑暗,与他努力维持的“放手”姿态形成尖锐的矛盾。
他越是逼迫自己大度,心底那股黑暗的占有欲就越是汹涌。
他不敢让洛明冉看到自己卑劣丑陋的一面。
洛明冉知道他的真面目,还能接受他吗?
“找个合适的时机,把我的记忆解封吧,”洛明冉神情微舒,“我虽然没有记忆,但我想,失忆前的我,应该很珍惜你,那么现在的我也一样,无论哪个我,都不希望你压抑自己。”
重新认识,有这个必要吗?
他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怎么可能认不出跟自己关系亲密的人?
既然认出来了,又怎么舍得让对方受委屈?
温以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有一条巨鲸在心海里翻腾,把心口堵得满满涨涨,感情几乎要溢出来。
“真的可以吗?”温以珩俯身靠近,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男人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爱人的眼睛,像是在寻求最后的确认和许可。
洛明冉笑意盈盈,轻轻点了点头,“可以。”
他性格疏冷,平时又是个工作狂,几乎没有朋友,没想到能在小世界里交到朋友,那个人还愿意跨越时空,来到他的世界……真好。
下一秒,温以珩伸手托住他的后颈,吻了上去,含着爱人的唇瓣,舔吻了几下,忍不住撬开洛明冉的牙关,卷着小舌缠绵吮吸,另一只手环住他的后腰。
洛明冉的眼睛倏地睁大,眼中满是惊讶。
他们,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男人吻得克制,或许是顾忌到洛明冉的身体,这个吻温柔得如同春日里的细雨,轻轻洒落,倾注了满满的爱意,仿佛要将他的灵魂融化。
他的吻情意绵绵,却没有情欲的意味,只有辗转而深情的爱意。
嘴唇相贴的感觉熟悉又陌生,洛明冉沦陷其中,只觉浑身发软,手指都泛起酥酥麻麻的感觉,尾椎骨更是酥软无比。
温以珩意犹未尽地松开对方,两人都有点微喘。
洛明冉的脑子里乱乱的,有些缺氧的晕眩,被吮吸过的舌头还发着麻。
他抬起眼,对上温以珩眼中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深情,心里的震惊和抵触消融了大半。
接受起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心底某些柔软的触角,仿佛被这个吻唤醒,涌起久违的悸动。
洛明冉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后悔了吗?”温以珩看着他微微蹙眉的样子,心头一慌,“还是……不喜欢这样?”
刚刚被填满的心房又变得空落落的,悬在半空,被一缕缕冷风穿过。
洛明冉被他紧张的样子弄得有些好笑,抿了抿还残留着对方气息的唇瓣,声音带着接吻后的微哑:“没有。”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跟爸妈说。”
突然带回去一个男朋友,他的爸爸妈妈能不能接受?
温以珩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看着洛明冉那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觉得可爱得不像话,浓浓的幸福感冲垮了所有的顾虑,
“我来说,都交给我。”男人俯身,温柔缱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再睡一会。”
“嗯。”洛明冉点点头,重新躺好。
温以珩将病床调平,仔细替他掖好被角。
灯光熄灭,洛明冉透过黑暗望着男人的身影,模糊的轮廓让他觉得熟悉又安定。
他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第507章 拂雪成春(3)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这些天,洛明冉被温医生养得很好,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半点没有工作狂的影子,灵魂归位的后遗症也在一天天减轻。
医院的窗帘松松拢着半边,晚阳顺着缝隙淌进来,像精灵伸来的手指,在洛明冉的病床轻轻一划,勾出一道暖融融的金线,线这边是沉在阴影里的床单,线那边,光粒子落在他的被角上,明明灭灭地跳着。
洛明冉的手指摩挲着被单,手臂上的皮肤因为长期卧床,显出异样的苍白。
房门打开,洛明冉的睫毛颤了颤。
不用看,他都知道是谁。
温以珩的脚步声和他的人一样,沉稳而克制,还有就是……这家私人医院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走了进来,一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衬得身形挺拔冷峭。
男人手里拿着记录板,步伐沉稳,目光落在洛明冉的身上,近乎严苛的冷静之下,翻涌着只有他自己可见的暗潮。
“今天感觉怎么样?”温以珩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弦在震动。
他站在床边,白大褂下是一件熨烫平整的衬衫,领口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喉结随着说话轻轻滑动。
“比昨天好一点。”洛明冉浅浅一笑,视线落在温以珩扣得严实的衣领。
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禁欲的外表内,压抑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这种矛盾感在温以珩靠近时尤为明显,像无形的磁石吸引着他,让他本能地绷紧神经。
温以珩放下记录板,“今晚需要做个全面检查,可能会有一些不适,放松就好。”
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旖旎,眼睛可不是这么说的,洛明冉在心里腹诽。
温以珩从口袋里取出听诊器,在接触到洛明冉的病号服时,停顿了一秒。
“可以脱掉上衣吗?”温以珩声音平静,面部和脖颈却紧绷着。
“不想抬手,你帮我脱。”洛明冉懒洋洋地躺着,他被男人惯坏了,现在动都不想动。
躺平不好,但是舒服。
“好……”温以珩熟练地解开纽扣,手指擦过洛明冉的皮肤,像羽毛轻拂,带来一阵阵酥麻的颤栗。
最后一颗纽扣解开,衣襟往两边滑落,青年白皙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
温以珩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沉,
他很快调整好状态,将听诊器贴在洛明冉的心口,金属的冰凉让洛明冉瑟缩了一下。
“冷吗?”温以珩问,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度。
不等回答,他的手已经覆上洛明冉的肋骨,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洛明冉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呼吸。”温以珩开始听诊,先是心口偏左的位置,然后游移,覆盖整个前胸,仔细分辨洛明冉在呼吸时,肺部深处是否传来危险的湿啰(积痰或感染的征兆),或是干涩的哮鸣(气道尚未完全畅通),确保肺叶没有因长期卧床而萎陷,或积聚不该有的液体。
男人的手指在洛明冉的肋骨间流连,从胸骨到肋弓,听诊器的金属头随着呼吸在皮肤上滑动,然后放下听诊器。
当检查进行到下腹部时,温以珩的手停顿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下颌线绷得更紧。
“这里疼吗?”男人的声音已经沙哑,手指轻轻按压着洛明冉的腹部。
洛明冉摇头,在触摸下屏住了呼吸。
温以珩的手掌太热了,仿佛能穿透皮肤直达体内。
那只手滑向腰侧时,洛明冉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一声轻喘从唇间溢出。
温以珩的动作突然停滞,抬头看向洛明冉的眼睛,眼中压抑着濒临决堤的热意。
“这里……有感觉吗?”温以珩的声音依旧平稳,询问腰椎附近的区域。
洛明冉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有。”
陌生的电流感窜过全身,温以珩的手指仿佛带着魔力,所过之处,沉睡的细胞被强行唤醒,发出无声的尖叫。
温以珩的目光落在青年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的皮肤因为他的触碰,浮起一层薄薄的粉色。
他继续向下,手指滑过腰侧。
温以珩的指腹带着薄茧,在细腻的腰侧皮肤上按压,评估肌肉的状态。
洛明冉像被烫到一样,咬住了下唇,脸上瞬间飞起红霞,慌乱地避开温以珩的视线,像一只从捕获中逃跑的小兽,“嗯……”
微弱的嘤咛,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
温以珩揉捏着腰侧的手指突然一紧,竭力维持的绅士外壳瞬间被爱人动情的模样击得粉碎。
他缓缓抬起头。
洛明冉侧着脸,一直不敢看他,没有抗拒便是默许。
浓密的睫毛颤抖起来,脸颊绯红,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和线条优美的颈项,紧咬的下唇泛着诱人的水意,胸口急起伏时,牵动起精致的锁骨,从外到里透出不自知的诱惑,像一朵被晨露打湿的玫瑰。
温以珩的眸色骤然变深,所有的理智、克制都在那双盈满水汽的眼眸下土崩瓦解。
高大的身躯倾覆而下,带着灼人的热意和强大的压迫感,将洛明冉牢牢钉在床上。
“啊!”洛明冉短促地惊呼一声,眼前一花,温以珩放大的俊脸已近在咫尺。
男人深邃的眼睛里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侵略与渴望,就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似的。
下一秒,滚烫的唇压了下来,不再是浅尝辄止的亲吻,而是霸道的攻城略地。
男人强势撬开洛明冉的齿关,长驱直入,近乎疯狂地汲取着爱人口中的甜蜜,唇舌激烈地交缠、吮吸、噬咬,带着要将对方灵魂都吸走的凶狠。
温以珩的吻一路向下,带着燎原的火势。
滚烫的唇烙在洛明冉敏感的颈侧,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湿热的痕迹,还有细密红艳的啃咬。
洛明冉的大脑一片空白,氧气被疯狂掠夺,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承受着暴风雨般的侵袭。
细碎的呻吟再也压抑不住,断断续续地从唇齿间溢出,像小猫的爪子,一下下挠在温以珩濒临崩溃的神经。
“嗯……温……温医生……不……”洛明冉的声音破碎不堪,他想推拒,双手却被温以珩一只大手轻易地扣在头顶,动弹不得。
力量的悬殊让他只能无助地承受,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温以珩对他的抗拒充耳不闻,或者说,那微弱的挣扎更像是一种变相的邀请。
他空出的那只手,早已不再满足,带着灼人的温度,顺着洛明冉敞开的衣襟滑入……
“啊——”洛明冉身体一颤,从未有过的刺激让他瞬间失声,瞳孔放大,整个人像离水的鱼一样喘息起来。
“以珩……”他喘息着呼唤,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甜腻。
音调柔软妩媚,把男人的骨头都叫酥了,温以珩的动作更加激烈,吻也变得贪婪。
滚烫的手顺着洛明冉腰线滑下,探入宽松的裤腰边缘……
“呜……”洛明冉羞赧地紧闭双眼。
“放松,不会让你难受。”温以珩的嗓音低得要命,不知是哄还是惑。
吻再次落回洛明冉的唇上,舔舐着他的唇瓣,温柔地安抚,手上的动作更加放肆,一步步诱他沉沦。
呼吸在寂静中交织,化作潮汐,漫过月光浸透的沙岸。
第508章 拂雪成春(4)
月色如水,流淌在静谧的二人世界。
夜风带着微醺的暖意轻轻拂过,阳台上,一簇球兰安静地绽放。
未开时,它们像一枚枚精巧的折纸五角星,扁扁地簇拥着,带着釉质般的微光,风过后,便矜持地摇晃。
此刻,酝酿已久的花苞终于挣脱束缚,一颗颗饱满的“五角星”倏然爆开,露出绒嘟嘟的花心,色泽与质感像极了葡萄味的透明软糖糖,晶莹诱人。
小花密密匝匝地紧挨在一起,形成一个完美的花球,悬垂在柔韧的枝条上,在月色中散发着清甜幽香,如同一件月光雕琢的艺术品,精致得不似凡物。
传说,看到球兰花盛开的人会得到幸运的垂青。
温以珩埋在怀中人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球兰的清甜混合着爱人身上独有的气息,比月色更醉人。
男人的上身不着寸缕,月光勾勒出精悍的肌肉线条,也照亮他眼底的餍足。
幸运?
他收紧环在洛明冉腰间的手臂,感受着肌肤相亲的熨帖与温热。
能失而复得,将这轮清冷的明月拥入怀中,他已经足够幸运……
洛明冉的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丝质外袍,大片细腻的肌肤裸露在微凉的夜风里,皮肤上布满了暧昧的痕迹,从颈侧蔓延至锁骨的吮痕,因反复啃咬而红肿的唇瓣……
温以珩的吻又落在他敏感的耳尖,带着滚烫的余韵,激起一阵细微的轻颤。
“宝宝,还要吗?”温以珩的声音低沉沙哑,含着尚未散尽的热潮,唇瓣厮磨着柔软的耳垂。
男人身体里残留的欲念,重新点燃空气里未散的黏腻氛围。
予兮读家
洛明冉的呼吸陡然一窒,指尖下意识地蜷缩,攥紧了胸前摇摇欲坠的衣襟,将丝滑的袍子揪得更紧。
青年垂眸,抚摸着蜷缩在怀中的小小迦楼罗。
诺诺如今只有鹦鹉大小,一身灿金绒羽在月色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它用小巧的鸟喙,一下一下,将一张金色的薄纸撕扯成长长的细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懵懂又认真,再将细条插进自己的羽毛中,臭美地翘起小屁屁。
“小朋友在呢。”洛明冉点了点诺诺的小脑袋,声音里带着慵懒的沙哑。
温以珩低笑,胸腔的震动传递到洛明冉的背脊。
“我把它带出去,小家伙能照顾好自己。”他作势要去拎起那团金色的小绒球。
诺诺似乎听懂了,抬起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懵懂地看向温以珩,歪了歪头,发出一声细微的“啾?”,带着纯然的无辜。
洛明冉扭过头,睨了他一眼。
那双被情欲浸润过的眼眸,越发清亮如水,眼尾还残留着未褪尽的薄红,这一瞥更是带上了不自知的嗔意,看得温以珩的下腹又热了。
“神交不宜频繁,”洛明冉声音放轻,羞赧地侧头,“你也需要时间‘消化’不是吗?”
神交……
是最深层次的灵魂交融。
他的魂力如甘泉,滋养温以珩几近破碎的神魂,而温以珩强大的本源,亦如暖阳,温养着他曾经散落的灵魂碎片,过程中带着蚀骨销魂的欢愉,让他们的精神海合二为一、春和景明。
每一次深度的交融,都让彼此的神魂本源更加稳固,恢复到鼎盛时期指日可待。
洛明冉灵魂残缺时,极度嗜睡,甚至有些起床气。
如今神魂渐复,他不再需要充足的睡眠,但……总被温以珩拉着通宵“疗养”,也实在是……太纵欲了!
一股热气猝不及防地冲上脸颊,耳根到脖颈泛起一片桃花色。
温以珩看着他骤然绯红的脸颊,低低地笑了一声。
“好吧,宝宝说了算。”温以珩爱极了他这模样,低头吻了吻爱人泛红的眼尾,“明天要见家长,今晚不贪了。”
“明天?!”
洛明冉惊得从他怀里微微直起身,眸光慌乱地闪烁。
“我,我还没想好怎么跟爸妈说。”
“都交给我。”温以珩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他顿了顿,“我隐约记得……我好像,认识你的父母。”
“嗯?”洛明冉彻底懵了,仰头看他,“什么时候的事?”
他对此毫无印象。
“太久远了。”温以珩的眼神有些悠远,环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久到我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个时候的明冉……”
男人笑起来,眼里带着怀念,“还是一个软乎乎、香喷喷的小团子。”
那年,他将这个位面的末日浩劫处理干净,替洛明冉的父母解决所有潜在的隐患。
温以珩倾尽所能,确保洛明冉的本源神魂能在这个世界里一生无忧,然后前往小位面,收集爱人散落在茫茫宇宙中的灵魂碎片。
这一去,便是沧海桑田,千年风霜。
久远到,他遗忘了与洛明冉父母相识的微末尘缘。
温以珩没想到,他留下来守护洛明冉的系统诺诺,被洛明冉的心愿召唤,傻乎乎地跟洛明冉绑定,带他前往时空停滞、濒临崩溃的小世界,通过完成剧情任务,获取改变本世界命运的力量。
温以珩怎么可能放心?
他循着诺诺留下的微弱坐标,追了上去。
“这么小啊……”洛明冉想象着那个画面,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
“嗯,很小。”温以珩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下巴轻轻搁在洛明冉的发顶,“那个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把你抱在怀里,给你讲故事。”
回忆让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柔软。
“我的宝宝可爱善良,聪明得不行,总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怅惘,“我真舍不得走,甚至想过,要不要把你偷偷带走。”
洛明冉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胀。
他喉咙发紧:“那你为什么没有?”
把他变小了揣在口袋不好吗?
“我舍不得。”温以珩回答简洁,却重逾千斤。
他低下头,深深埋进洛明冉的颈窝,贪婪地嗅着爱人的气息,“舍不得让你跟着我,在无尽的时空漂泊。舍不得让你离开安稳的家,离开父母的怀抱。我的明冉,应该在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平平安安地长大。”
即使那意味着漫长的分离。
洛明冉眼眶发热,靠在男人坚实温暖的胸膛上,感受着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怀里抱着熟睡的小诺诺。
“为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么多?”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心疼和不忍。
“因为……”温以珩抬起头,俊美的面容褪去了惯常的冷峻,眼底是化不开的深情,“我们的天道大人,明明内心很柔软,却总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
男人的指尖描摹着洛明冉微红的脸颊,“碰一下就红了,那么可爱,那么……”
他寻找着词汇,最终化为一声满足的喟叹,“那么让我着迷……我控制不住喜欢你,想时时刻刻黏着你,把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温以珩将藏在心里的话,全部告诉他,这些话已经迟了上千年,他不愿再有遗憾。
“我知道这样不正常,一直藏得很好。我的明月,应该永远高悬在九天之上,不为任何人沾染尘埃,包括我。”
“后来呢?”洛明冉依偎着他,轻声问。
“后来……”
温以珩的眼神暗沉下去,如同被浓墨浸染,翻涌起深切的痛楚,声音也沙哑了几分。
“后来你献祭神魂,碎片飞散到宇宙的各个角落。”他的手臂突然收紧,仿佛在确认洛明冉的存在。
“我快疯了……”
“我害怕穷尽宇宙也找不到你,更害怕无法将你复原如初。”
“那时我就想,如果让我把你找回来,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明明爱人就在怀中,回想起那段绝望的岁月,温以珩的心脏依旧被尖锐的疼痛折磨,痛得无法呼吸。
洛明冉被男人压抑的气息笼罩,身体微微一颤。
温以珩的力道松了些,依然将人牢牢地圈在怀里。
“不过,我很幸运,我找到了你的本源,只要将散落的碎片一一寻回、拼合,就有机会将你复活。”
温以珩忽然惆怅。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你身为天道其实并不快乐,你看遍人间疾苦,却只能冷眼旁观,与生灵共存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进入过你的精神海,那里一片死寂……我的心都凉透了。如果你不快乐,将你带回天道的位置便是错误。”
“所以,你在第四个位面历劫时,我不给外人在你面前装可怜的机会,免得你心软。”
“心中无爱的神明无法成为天道,如果你一直冷酷无情,很可能历劫失败,而我会拯救世人,接替天道的位置,让你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神明。天塌下来,我替你扛着。”
洛明冉的呼吸微微一滞。
温以珩无奈地笑了笑,“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即使修了无情道,即使在最艰难的境地,你的眼底深处,依然藏着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与温柔,你从未真正放弃过‘爱’。在浩瀚的宇宙里,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天道这个位置,”
“我永远做不到像你这样。”他抿唇一笑,目光里镌刻着爱慕,“我的私心是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温以珩说着,不知何时,空闲的手已经伸到洛明冉怀里,捏住诺诺的后颈,丢回系统空间。
“嗯?唔……以珩……”洛明冉还沉浸在对方剖白心迹的动容中,刚回神,他的身体又被男人按回床上。
“不神交,单纯做可以吗?”男人的吻匆匆落下,手掌探入松散的外袍,抚上细腻温热的肌肤。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指尖在洛明冉敏感的腰侧流连,促狭道:“宝宝明明很享受……每次都很多……让我里里外外都是……”
洛明冉的肌肤泛起情动的粉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精致的锁骨,再向下隐没。
清澈如水的眸子很快被朦胧的雾气覆盖,眼尾晕开更深的红,盛满了迷离的水光,看得男人燥热饥渴,
托神力恢复的福,两人的精神饱满充沛,凡人的缠绵便格外长久、激烈。
直至天边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房间里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洛明冉浑身酥软,如同抽去了骨头,连指尖都懒得动弹一下,像只被彻底捋顺了毛、餍足慵懒的猫儿,任由温以珩为他换上干净柔软的新衣。
温以珩看着爱人眼睫低垂,昏昏欲睡,仍身心依赖的模样,男人心底的野兽才堪堪满足。
他低头吻了吻爱人汗湿的额角,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与占有。
洛明冉望着贤惠的男人,觉得自己完蛋了,无奈地自嘲一句:“理解昏君,成为昏君……”
昏君?
温以珩无声地笑了笑。
他是昏庸的主神。
若能换得心上人长久的笑颜,便是倾尽所有,万劫不复,又有何妨?
他甘之如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