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杏树 开花结果。
气氛高涨的院中霎时如被一瓢冷水当头泼下, 鸦雀无声。
沉浸在兴奋中的村民一滞,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惊疑。
牵扯到命案, 这便不是一桩小事,若为真, 那可是要杀头的。
田老二抬腿想跑, 被反应过来的村民按倒在地。
“她放屁!”
他呸呸两声,直呼冤枉:“她就一小丫头片子, 方柔那臭娘们儿跑得时候她才三岁,都不记事呢,知道个屁,你们别听她胡说八道!”
接着又是一番痛骂, 骂跟人跑了的方柔, 骂姐妹俩狼心狗肺, 满嘴污秽听得人疾首蹙额。
田老二脖子青筋凸起, 眼睛瞪得好似要喷出火来,神情凶恶, 但仔细瞧去,瞳孔正不自然的颤动,腮帮紧咬鼻翼扩张, 分明是心虚的表现。
严弋去年冬才来河田村, 对村民家事了解不多, 也无心打探, 自然不能妄下结论。
他来此不久,得知田家姐妹遭遇,他也曾出手,于村外无人处将田老二拦下, 打得他直呼不敢再犯。
只是他也无法能时时护在田家姐妹周身,观察一段时间后,见姐妹俩身上并未出现新伤,问起时两人也皆摇头否认,便也放下心来。
谁知是田老二有意控制伤痕,让其皆落于躯干,田家姐妹无法向外男掀起衣摆,自然无人知晓。
那次,他下了重手,险些将田老二四肢打断,没曾想他仍不长记性,又趁自己近日分神,再度对姐妹二人动起手脚。
且观他这般反应,想必他娘子就算不是被施暴而亡,她的消失,也跟这人脱不了干系。
该死。
指尖弹动,一粒碎石射入正滔滔不绝怒骂着的田老二口中,严弋沉声:“嘴巴放干净。”
田老二舌头一麻,鲜血比疼痛更快喷涌而出,他咕咚咽了几口带着血和腥臭的唾沫,忍痛讪讪闭了嘴,没过几息,又不甘心地含糊道:“就以前经常来村里那个卖货郎,叫张什么的,你们还记得吧。”
有印象之人点头附和。
“好像是有这么一人,叫张什么,对,张森。”
“咦,他好像是有两年没来河田村了,我以前还在他那儿买过针呢。”
“说不定就是跟他跑了,害,我就说,这田老二胆子再大,也不至于杀人吧。”
李东生紧紧盯着田老二。
他对田家媳妇了解不多,印象中是个怕生的,不善言辞,也不常跟村人走动。
要是真跑了,倒是脱离苦海,只是苦了两个孩子,但要是真如田小枝所言……
那可真是河田村的一件大事,是要移送官府的!
李东生转头追问:“小枝啊,你刚刚是说,是田老二杀了你娘?”
被这么多大人一起盯着,田小枝不免瑟瑟发起抖来,忍不住回头,去看被她当作主心骨的姐姐。
田小花却依然双眼无神,仿佛真如老者所言,魂被那一棍子打散了。
没了依靠,田小枝绞着手指,神色惊惶,结结巴巴道:“我,我……”
“小枝,你快说吧。”
“我觉得不太可信,她就一小孩儿懂什么,别是听人胡扯的呢。”
“哎呀我都要急死了……”
谢瑾宁一怔,想起田小花的确如此说过,但当时情况过于紧急,他便将此事忘于脑后了。
既然有所言论,那就一定不是无的放矢。
田小枝呜咽几声,被逼得快要崩溃,愈发难言,谢瑾宁连忙上前,蹲下身擦去她面上尘土,整理好她凌乱的发丝。
他轻声道:“小枝,我相信你说的,别急,也别怕,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好不好?”
在他的安抚下,田小枝颤抖的身躯慢慢恢复,她点点头,又摇头,咬着唇嗫嚅:“我,我就是听刚才,姐姐说的,其他的,我不知道了,呜……”
“唉。”
失望叹息不绝于耳。
官府断案,凭的是铁证,空口无凭和断言拒不做数,真相恐怕只有田小花知晓,而如今……
李东生看着村妇怀里仍然没有半分反应的田小花,缓缓摇了摇头。
闻言,田老二松了一大口气,他劫后余生地哈哈大笑起来:“看吧,我就说这兔崽子撒谎,我怎么可能杀人,证据呢,尸体呢,什么都没有那还说个屁,还不把老子放了,老子自己出去!”
被他拔高的声音吓得一抖,田小枝像只被雨淋湿的瘦弱幼兽,钻入谢瑾宁的怀中寻求暖慰,又想起娘亲。
她对娘亲的印象并不太多,模模糊糊的,只记得怀抱也很温暖,比谢哥哥的暖和得多。
田小枝记事后,总缠着姐姐提,想听她讲,但每次只要一提起娘亲,田小花就冷下脸,说那个女人丢下她们,去过好日子了。
时间久了,她不想惹姐姐生气,也就不问了,还跟着她一起骂过娘亲。
她不知为何要骂,只知道这样就是跟姐姐站在统一战线,她们会更加亲密
后来,后来姐姐倒是主动提起,说娘亲叫方柔,说娘亲很喜欢绣花,说她从镇上做工回来后,会偷偷给她俩带糖……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田小枝实在想不起来,急得眼泪直流,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等把人赶出去就散了吧,今天可真闹腾,起起落落的。”
“不过也好,有学堂能上咯,也不知道我家那小子坐不坐得住。”
“唉,回去可得跟我那老头子好好讲讲……”
外围的村民已散了一半,押人的村民也将田老二往门外拉。
路过一边安慰田小枝,一边怒视自己的谢瑾宁时,田老二咧嘴,对着他那被自己扯开,还未拉严的衣襟间露出的小片嫩白肌肤伸舌舔唇,仿佛隔空舔在其间。
又在严弋上前之时迅速收回,口角中风似的,滑稽地抽搐。
看他刚刚心疼得那个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护着的是自家媳妇呢。田老二暗忖,不过那谢什么,长得一副娘们儿唧唧的模样,不会真是个兔儿爷吧?
那可好,他也有一段时间没开荤了,找个机会等严弋离了村,他定要溜进来,好好跟他玩玩儿。
他动不了严弋,还动不了他身边的人吗?
将他压在身下,抚摸那白腻肌肤,看他哭喊、挣扎,最后无力任他鱼肉……
邓悯鸿敛下眼底嫌恶,将肩头落叶拂去,仰头看天,笑眯眯地捋着胡须,忽地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来了。”
话刚落,就是一股狂风席卷而入,将院中那颗杏树吹得扑簌作响,院中沙石被尽数卷起,灰尘满天。
还未撤离之人脚步暂停,齐齐抬手掩面以遮挡,凉意顺势从袖口颈后窜入,激得人打起寒颤。
风声幽怨如泣,还真如鬼嚎一般,令人心里发毛。
“诶,小花你醒了?”
田小花从村妇怀中缓缓起身,走到院中。
长发散乱,衣料纷飞,弱小身躯在风中摇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散的蒲草,却依旧安稳站在原地。
印着红肿掌印的苍白小脸上无半分表情,眼瞳黝黑如墨,更添几分诡谲,她缓缓抬起青紫纵横的手臂,嗓音空灵而飘渺。
“我知道在哪儿了。”
田老二眼球进了沙,生疼,手臂又被束着无法擦拭,只得猛眨眼让眼泪将沙冲出去。
耳边是呼呼风声,他什么都听不清,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窜入,将他因邪欲而燥热的身体冻住,田小花的声音直直扎入耳膜。
“就在这。”
他眼皮狠狠一抖,僵硬转头。
田小花正指着院里那棵杏树,抬眼跟他对视,唇角扬起的弧度,竟跟死去的方柔别无二致。
全身血液凝固,冷汗不停从额头冒出,田老二控制不住大叫出声,双股战战,“鬼,有鬼啊!”
李东生眼神一凝,立刻严声下令,“那棵树下,快挖。”
“不,不是,我没有,她骗人!”
田老二拼了命地挣扎,刚拖住他的村民差点被带倒,还未来得及用力,一时不察真让他脱了手。
“快拦住他!”
生死危机下,田老二爆发出更为惊人的力量,他扯松麻绳,跑得飞快,直奔院门方向。
眼见胜利在握,身后一块碎陶不偏不倚打中他膝窝。
“扑通”。
田老二磕在门槛,痛嚎着吐出两颗带血门牙,竟是齐跟而断。
再度被压制在地,这次,田老二直接被捆成了粽子。
逃跑无望,他凶相毕露,三角眼狠狠盯着姐妹二人:“我今天就该把你们俩小杂种都掐死,送你俩一起去见那贱货!”
又蓦地变脸,痛骂道:“我对她这么好,不就是打了几巴掌吗,她为什么要跑?若不是她先跟别人勾勾搭搭,商量着要离开我,我怎么会失手打死她?”
又满脸痛苦,涕泗横流:“小花小枝,是爹错了,爹以后再也不敢打你们了,爹发誓,发誓会对你们好的,不然就天打……”
“轰隆。”
天色骤然阴沉,乌云密布,紫龙穿梭其间,发出阵阵怒吼,似也在为方柔不平。
田老二的话被这么一劈卡在喉咙,腥臊之气蔓延,竟是被雷吓得尿了裤子。
谢瑾宁嫌恶地别过眼,替姐妹二人挡住视线。
是个人都能看出,田老二并非真心悔过,不过是真相毕露的垂死挣扎。
谢瑾宁抚了抚胸口,嗓音轻哑而有力:“你再怨再悔,也是亡羊补牢,无济于事,等到官府,到阎王爷面前,再向方婶求得原谅吧。”
“嗬!”
树下传来惊呼。
“挖…挖到了。”
“不过我想,”
谢瑾宁冷下脸:“你这般杀妻虐子之徒,也定会堕入无间炼狱,受刀山火海油锅剐刑,叫你在无尽痛苦中,为你犯下的恶孽赎罪!”
他浑身紧绷,身形挺直掷地有声,只有扶着他的手臂的严弋能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又铺平熨开,除了怜惜,还有钦佩与欣赏。
是他当初看走眼了。
原来他娇气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颗极其善良坚韧的心。
这叫人如何不倾心?
*
村民从树下掘出一副完整白骨。
奇异的是,尸骨见天日的一霎,田小花眼中的灰蒙迅速褪去,恢复清醒。
在看到尸骨手臂间拴着的那根腐断发褐的红绳时,两姐妹齐齐跪倒在地,痛哭不止。
那是田小花和田小枝一起送给娘亲的生辰礼物。
田老二当即被堵住嘴,扔进上锁的柴房,路途遥远,李东生只得差人去镇上报官,待翌日官差前来逮捕。
而等待着他的,只会是死路一条。
……
田小花也曾以为娘是跟人跑了。
某天清晨,她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以为是几日未见的娘亲回来了。
她揉着眼呼唤,却只见方柔穿着那套压在箱底两年未穿的新衣,背着包裹推门而去,任她如何呼喊,追逐,狼狈摔倒在地,遍体擦伤,也从未回头。
田小花起初也是开心的,想着娘亲走了,就不会被打了,也不用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从田老二的榻上下来,抱着睡不着的姐妹俩温柔轻哄,自己却只能偷偷在深夜闷头哭泣。
直到田老二的拳头朝她和妹妹挥来。
她开始怨,怨娘亲不带她们一起,甚至带走了家中财物,自己去过好日子。也恨,恨她不检点,让田老二以“她和妹妹多半是奸夫的孩子”的名义,将她们打得更狠。
田小花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
当妹妹田小枝也在她面前表现出对方柔的憎恶时,小小心脏被乌黑毒液侵蚀,升起了微妙快意。
你当初那么爱我们,可曾想过某天,你的孩子在提起你时,都是无尽的怨恨?
田小花恨了方柔整整一载,恨得都快忘记了她的模样,直至某夜被饿醒,想喝水饱腹,却听到发誓戒酒一年后再度喝酒,将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的田老二呓语。
“敢,敢跟别人,嗝,说话,还想…跑,贱货,我打死你。”
从那夜起,每当田老二醉酒回家,在姐妹俩身上发泄完怒意后,她都会拖着疼痛的身子,于深夜悄悄站在他床前,一点点拼凑出真相。
原来那个清晨她看到的根本不是娘亲方柔,而是个被田老二带回家云雨的窑姐,嫌他粗暴又不给钱,这才抓了套方柔的衣衫,卷走家中仅剩无几的财物走人。
而她们的娘亲,早已死在某个深夜,被掩埋至院中。
她死之前,手中还攥着那颗,同乡张森带来的,说是要让姐妹俩尝尝的方柔家乡的杏子。
直到断气,也没能松手。
果核破土出芽,长成一颗小苗,又被惊喜的姐妹俩精心浇灌照料,茁壮成长。
于两年后,开花结果。
以血肉孕育,又以血肉喂饱她们的。
都是方柔。
第42章 立誓 并非无意
暮色四合, 笼罩在头顶的沉灰云层散去,霞光为院内披上一层暖黄纱帐。
刚刚的阴暗诡谲仿佛只是人们的幻觉,杏树枝繁叶茂, 枝头果实饱满杏黄,竟有几分丰饶, 但一想其下掩埋着方柔的尸体, 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在不断树根的前提下,村民小心掘出尸骨放入屋内, 又忍着惊惧,帮田家姐妹整理了凌乱的屋子,这才陆续离开。
谢瑾宁并不放心姐妹俩留在田家,姐妹俩却依旧态度坚定,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 被严弋带着出了田家大门。
严弋揽住少年肩膀, 目光描绘过玉白面庞上的浓黑羽睫, 顺着弧度秀挺的鼻头向下,来到被咬得齿印斑驳、微微充血的唇心。
他道:“还是不放心?”
怎么可能放心, 方柔就死在田家,田老二还被关在院里的柴房呢,即使有人看守, 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心田老二会跑出来。
“当然了, 田老二伤成那样, 都能几次险些逃脱, 还是多亏你在,才将其彻底制服。”
忆起被扯住腰带时那难以挣脱的力度,谢瑾宁眉间的忧色更深,“恐怕村民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姐妹俩毕竟年幼, 没个长辈照顾安慰着能行吗?
“有安婶陪着她们。”严弋道,“晚上我也会去看着。”
男人语调低沉平淡,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谢瑾宁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好。”
谁料严弋话锋一转,“不过,你今日……”
双手不自觉抓紧衣摆。
是要说他莽撞吗?
也是,虽提前做了准备让孙小石去找村长,但他孤身前去仍是无力,若非严弋及时赶到,他怕真要眼睁睁看着田小花沦为棍下亡魂。
是他冲动了,骂就骂吧。
谢瑾宁停下脚步,一脸黯然,垂着脑袋乖乖等批,怎料头顶一暖,接着,遮挡视线的凌乱碎发被捋至耳后,耳垂也被捏了捏。
“很勇敢。”
“我……啊?”
谢瑾宁错愕仰头,撞入一双泛着疼惜与欣赏的眼眸。
眸中浓烈情绪如暖泉,密匝匝将他包裹,鼻间倏地涌上一股酸涩,如决堤之水,他唇瓣发颤,再也控制不住,转身扑了上去。
“呜……”
如乳燕投怀,谢瑾宁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埋头抽泣:“我都怕死了,呜呜,他打人,抢我荷包,居然还杀过人,怎么,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呢?”
满满哭腔如潮湿的雾,委屈,害怕,将严弋揉碎。
手掌按在谢瑾宁脑后,轻而缓地,从后脑一直抚至纤韧腰身,严弋嗅着发香,感受掌下躯体的颤抖,除心疼之外,无半分旖旎绮思。
世间恶徒无数,窃人钱财者,恃强凌弱者,夺人性命者……比比皆是。
人性本恶,不加约束者,更为恶极。
而谢瑾宁养在富贵人家,并不沾腌臢,这样一池被精心蕴养得清澈见底的月池,如今陡然移至黄土,又直面这等秽物……
那双脉络清晰,青筋凸起的大掌攥起,明明有着极为惊人的力量,再次展开拢住轻瘦肩头时,却很轻,像是捧着片羽。
后怕一涌而上,严弋收拢手臂,身体亲密贴合,压低的眉目间却满是沉郁。
“阿宁。”他轻声唤,“别怕,从今往后,我都会好好护着你,不会再让你陷入如此险境。”
震颤从相贴的胸膛传入,谢瑾宁耳根发热,攥住他的衣襟小声吸着鼻子,头顶男人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发誓,若我做不到,那就让严弋不得……”
“!”
语气郑重而诚挚,谢瑾宁却越听越不对劲,连忙从他怀中挣脱,抬手去捂他嘴:“你,别瞎说。”
连哭都吓回去了,带着水汽的漂亮瞳孔睁圆,眸光潋滟,眼尾和鼻头都红成一片,似花了脸的狸奴。
挺直的脖颈皙白,几缕发丝黏在其间,是被工笔描绘花纹的净瓷,衣领间那颗朱红小痣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惹人生怜之时,又引人遐思。
掌心被细密胡茬扎得有些痒,呼吸洒在嫩肉,又湿又热,后颈被拂过处也随之爬上酥麻,谢瑾宁情不自禁瑟缩一下。
“刚刚那王八蛋起誓时还打了雷呢,神仙定是听到了,这会儿说不定还没走呢,要是你这句也被他听到怎么办?”
心脏砰砰直跳,他不敢抬头看男人的表情,掌心的热意又好似长了腿,顺着手腕往脸上涌去。
仍未听到回应,谢瑾宁着急道:“不准乱发誓,你听到没?”
不知不觉间,哀意从他眉眼间消散,蕴着薄怒的小脸是色如春花,鲜妍秾丽,比这世间万物都更为鲜活。
严弋帮他擦净泪痕,整理好凌乱的衣袍,这才点头应下,“嗯。”
谢瑾宁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那我们走吧。”
他刚放下手。
“若真神仍在,我严弋便于此立誓,从此刻开始,我定会护谢瑾宁周全,若他蒙伤,我愿以百倍伤痛代之。”
“你!”
男人说得飞快,谢瑾宁想阻止已是来不及,顿时瞠目结舌,“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来。
他拧着眉头,气呼呼地将人一推,也不等严弋,自己往前走:“谁要你保护啊。”
还什么愿意代替他受伤,真是的,一天天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像是刚从蜜池中起身,甜暖水滴随着心脏搏动流经四肢百骸,热度不断攀升,弥漫,霞光悄悄爬至颊边,耳廓艳色始终未散。
“你俩等等我这个老头子啊,哎哟,你——”
邓悯鸿不过是在屋内多坐了会儿,一转头,两人就不见了踪迹,急匆匆赶到,见这一幕,顿时了然。
原来并非无意,只是看到底是这小公子先开窍,还是那臭小子忍不住戳破这层窗户纸咯。
他嘿嘿笑了两声。
第43章 剑鞘 当真可怖
没走几步, 谢瑾宁就脚步趔趄,走不动了,被严弋背起。
男人脊背宽厚, 托着他的手臂有力,步伐迈得极稳。
还在“生气”的谢瑾宁起初直着腰, 离他的背远远的, 又坚持不住,渐渐趴了下去。
半晌, 他想起严弋的伤,问:“你手…不痛吗,需不需要让邓老重新包一下?”
“没事。”严弋将他往上抬抬,手掌贴合更为紧密, 隔着布料, 也能感受那处丰腴的软嫩。
“阿宁包扎得太好, 我都快忘了手上还有伤口。”
谢瑾宁赶紧捶他一拳:“胡说什么啊……”
邓悯鸿清清嗓, 只当没听到。
小腿晃晃悠悠,谢瑾宁趴在严弋肩上, 侧头跟邓悯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邓悯鸿,也就是老者,说他是来山中采药, 不慎跌落险些丧命, 被严弋所救, 又说自己无处可去, 见河田村风景秀美,想多留些时日。
严弋并不愿,但谢瑾宁想村中恰好没有大夫,邓悯鸿来刚好填补了这一空缺, 他的话一出,严弋怎会不同意,也就点头应下了。
“唔……”
下巴在男人肩头磨了磨,谢瑾宁打了个哈欠,眸中泪光闪烁。
严弋微微侧头,看他被压的嘟起的颊肉,低声道:“困了就睡吧,等睡醒刚好用饭。”
“嗯。”谢瑾宁又蹭蹭脸,“严哥……”
半睡不睡的鼻音绵软而慵懒,尾音拖长,似是在撒娇,又像是梦呓。
“怎么了?”
“谢谢你。”含糊不清的嘟囔在空气中悠悠散开,随即他脑袋一歪,又被早有准备的大手扶住,让其靠在肩窝。
轻缓而均匀的呼吸如羽毛般轻柔,喷洒在男人脖颈,耳后,带着丝丝温热。
严弋唇角上扬,这一刻,竟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长到他能一直背着谢瑾宁。
一个时辰、一天、一月……一辈子也好。
这亲密无间的氛围看得跟在两人身后的邓悯鸿一阵牙酸,他捋着胡须,又抬手掐了两下。
“破军降于西南,遇天德则生。”
摇头晃脑,“有意思,有意……”
五步之外的严弋回望:“噤声。”
“……”
邓悯鸿吹胡子瞪眼:“嘁!”
到谢家时,谢农还未回,严弋轻车熟路推开房门,先换了个姿势,将背后睡得正香的少年抱入怀中,似摆弄布偶一般,帮他褪去外袍与鞋袜,散发,这才将人塞入被窝。
他动作极轻,但放平瞬间,谢瑾宁却仍似被惊扰的雏鸟,秀眉轻蹙,抬手捂住胸口,轻咳几声。
目光顺势落在那被扯开的里衣领口间。
少年皮肤极白,似月光下的雪川,细腻纯净,又嫩如凝脂,只消稍稍用力,就会烙下印记。
锁骨间的朱红随着呼吸起伏。
严弋见过其蒙上水光时的诱人模样,也屡次在幻梦中,将其连同其余两处淡粉一同,舔吻至糜烂肿红。
喉结悄然滚动,他正欲为谢瑾宁盖上棉被,搭在胸口处的玉白指尖无力下滑,领口被勾散,赫然蜿蜒出一道触目淤痕。
宛若山水画间一滴不慎坠落的浓墨,在洁白画纸间晕染开,边缘墨色浅淡,中央深沉紫红交织,好不惹眼。
也显得下方的淡粉更为小巧可怜。
严弋闪身提来邓悯鸿时,正收拾着屋子的老者手中扫帚还未来得及放下。
谢瑾宁累极,睡得香沉,连邓悯鸿按压确认伤势之时,也只是低低哼鸣两声,并未清醒。
“轻些。”
邓悯鸿一收手,严弋立刻将谢瑾宁盖得严严实实,一刻也不愿让他多看,给他气得不轻。
“我是医者,我有分寸,你个臭小子别在这指手画脚的,懂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
“……”
按下紊乱吐息,严弋道:“是我心急,态度不佳,抱歉。”
邓悯鸿倒也没真放心上:“害,真不严重,撞击之下形成的淤痕,没伤到骨头,这小家伙体质就是这般,细皮嫩肉的,一按一个印,你又不是不了解,这只是看着骇人罢了。”
“撞击?”严弋拧眉,“可是木棍?”
“像,也不像。”邓悯鸿道:“不过若是木棍,怕是只有直戳,才能形成如此伤痕。”
田老二的木棍多用于挥打,但若是戳,又是在胸口这般暧昧部位……
联想到初见谢瑾宁时他凌乱的衣袍、被扯松的腰带,田老二的淫意不言而喻。
眸中陡然爆发凛冽冰寒,森冷杀气如刃,如有实质,凝出一片冰天雪地。
邓悯鸿手一僵,险些以为冬日骤临,忙道:“也不一定是,你等小家伙睡醒问问不就行了。”
“好。”
从紧咬牙关挤出的一句,似刀刃狠狠挫过砺石。
邓悯鸿毫不怀疑,若真如预料所言,严弋定会立刻赶回田家,让田老二双手也如他被击裂的木棍一般,彻底废掉。
怕还不止。
床榻间的少年似也被这寒气侵袭,呜咽响起,屋内飞雪骤化。
严弋剥开湿黏额发,用温热布巾轻轻拭过脸颊,“阿宁乖,睡吧。”
昏睡中的谢瑾宁本能亲近热源,颊肉蹭蹭掌心,再度陷入酣眠。
门外,邓悯鸿望着天边那轮半掩晕日,掐指,朝轻掩上房门的男人道:“年轻人,还是戒骄戒躁为好。”
“你阳炽过盛本算不得好事,又血戾深重,若是心神不定,恐遭反噬,沦为一柄只知杀戮的剑刃。”
血戾深重。
昨日脑中的场景闪回,又急驰而去,脑中钝痛,严弋抚着额头,咬牙将痛呼吞入腹中。
避开想为他把脉的邓悯鸿,他道:“我晓得。”
“但,不会有那么一日的。”
严弋转身回望,视线透过门板,落在屋内的少年身上。
只有谢瑾宁才会牵动他的情绪。
“他是我的剑鞘。”
白须间的唇角抽动,邓悯鸿打了个哆嗦。
我嘞个
太肉麻了。
情字当头,当真可怖。
第44章 新生 不必邀功。
当天边最后一丝晕黄也被吞没, 谢瑾宁才从梦中醒来。
起身时,胸口传来不适,谢瑾宁低头一看, 果不其然,右胸被田小枝肩头砸中之处形成了淤痕。
自己的身子骨有多脆, 他也是知道的, 以往每次想锻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知若是按照严弋的法子, 他能坚持几日。
只是细看,伤痕处较其余肌肤更为光泽,右侧朱果色泽略深,也层蒙上油光, 鼻头微动, 淡淡药香弥漫。
梦中那阵恼人而持续的钝麻, 原是在为他上药。
也是如后臀那处一样, 揉……吗?
谢瑾宁连忙掀开被子,披上放在床头的外衫, 挪到窗边降温。等面上热度回落,他转身回望,才发现屋中好像有些不同。
屋子小, 东西也少, 多出来的就格外显眼。
正对着床前的木桌上放着一方砚台, 几打厚厚的草纸, 桌角还摆着个毽子模样的物什。
好似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没在床头找到发带,谢瑾宁将乌发拢至胸前,正欲下床,瞅见袖口云纹, 这才发觉他身上的衣服也不一样了。
如今身上披着的不是他去田家时穿那件素衣,也不是柜中那些洗得褪色、略微宽大的旧衫,而是件正贴合身形的,绣着云纹的雅白棉袍。
新的,料子摸着也软,虽比不得谢瑾宁以前穿过的那些绫罗绸缎,但在这小山村,也算是件相当不错的衣服了。
昨日才将布送去,怎么想也不会这么快做好,谢瑾宁理了理衣领,指尖摩挲过领口暗纹。
“什么时候买的啊?”
唇角轻轻勾起,谢瑾宁将碎发别至耳后,低眸找鞋,又看到一双登云履。
脚尖一晃,他还是穿上了旧鞋,谢瑾宁起身来到桌前,果然看到砚台边还多出了两支新笔。
笔身纤细毛尖柔顺,擦过掌心时微微有些刺痒,但比那自制的粗笔,还是好上许多。
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谢瑾宁推开房门,扬声喊道:“爹。”
“诶!”谢农从伙房内走出,带着一身烟火气,他拍拍袖口灰尘,还未抬头,“醒啦,饿了没,饭马上好。”
“不饿,爹你快看。”谢瑾宁伸展双臂晃了晃,又原地转了个圈。
少年身形修长,腰身纤细,衣袂翩跹时,衣摆间的云纹若隐若现,随着他的动作流转,挺拔而灵动。
少年面上每处都生得极好,如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眉如细柳眼若秋水,氲满笑意时更是盈盈,胜过璀璨星空。
乌发如瀑,衣白胜雪,似一幅活过来的水墨画,瞬间点亮暗沉的院中。
谢农也是眼前一亮:“这衣服真好看,衬你,哪儿……”
“很合身,我很喜欢,还有屋子里的东西也是。”谢瑾宁上前轻轻抱了他一下,“谢谢爹。”
“……买的?”谢农一怔,还没来得及解释,谢瑾宁已经转身回房去了。
他挠挠头,“我没买啊。”
家中仅剩的些钱,今日等谢瑾宁出门后,他也出发去隔壁村交了打井的定金,如今更是一毛不剩,他就等明日将其余麦子尽数收割脱粒后,拿去镇上换钱呢。
“不过是真挺好看的。”
隔壁。
严弋收回目光。
邓悯鸿靠在门前:“你看看你,费心费力送点东西,也不知道当面送,非要趁人睡着放。现在好了吧,人根本不知道。”
那当面送还能得小家伙一句谢呢,也不知道咋想的。
“他喜欢就好。”严弋道,“至于是谁送的,并不重要。”
都敢当众搂搂抱抱了,还怕私下送个东西不成?有他这么追人的吗?
“嘁。”邓悯鸿不解,白眼一翻,“还好,那小家伙只以为是他爹买的,要是其他男男女女,我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冷静。”
攥住木盒的手指一紧,又松缓,严弋轻轻摩挲光滑表面,似将其当作那皙白细腻的面颊。
“他不会缺人喜欢。”严弋平静道,“况且,这些都还不够好。”
不够好,所以,他不会,也没有必要拿到少年面前邀功。
……
深夜。
乌云悄然掩盖明月,一片死寂。
姐妹俩将擦净尘土的骸骨放在身侧,蜷缩着躺在木床上,让自己仍处于娘亲的怀抱中。
受了伤,又几乎流了一日的泪,两张小脸都疲颓不已。眼皮红肿的田小枝呼吸绵长,俨然陷入酣睡,而田小花的眼皮也是一搭一搭。
但她伸手戳伤口,掐大腿,让疼痛刺激意识,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直到听见一声鸟鸣。
她骤然清醒,小心避开妹妹下床,出了门。
手骨被她衣角带起,又缓缓垂落,似是在无声挽留。
院中立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面容被掩藏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只听一道低沉男声。
“决定好了吗?”
田小花点头,神色坚定,“嗯,决定好了。”
垂在身侧的细瘦手臂微动,寒芒一闪而过。
“好,进去吧。”
“轰隆——”
关上门的一霎,雷声乍响,暴雨倾盆而至。
掩盖住一切声响。
……
翌日,当村民带着捕快入村时,已是午后。
推开柴房门,一股夹杂着恶臭的腥风扑面而来,开门的两人猝不及防吸入,顿时面色扭曲,几欲作呕。
屋内的情形更是诡异,只见满地猩红,田老二半死不活地躺在其中,四肢伤痕遍布,躯干衣袍也被割破,似只浑身血液都被放尽的死猪。
村民驻足不前,捕快只得屏住呼吸,缓缓踏入,走进才发现,捱了千刀万剐的人,竟还活着。
田老二眼角生生瞪裂,血泪斑斑,呆滞瞳孔虚虚望着屋顶,焦距尽失,干涸开裂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张地说着什么。
捕快忍住污秽带来的恶臭,凑近,只听见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语。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捕头仔细查探一番,田老二身上大致有百多道血口,看着骇人,却都是些不致命的皮外伤。有些刀口被反复切割,看得出下刀之人力气小,还是个生手,但又熟稔地避开了易出血之处。
稚嫩与老练同时出现,他一时无法得出结论,只得先将田老二拖出房。
而这一提,又有了新发现。
此人双手关节看似完好无损,内里筋骨却俱被废,脊柱也有损,即使侥幸能治好,下半辈子怕也只能做个废人。
在来的路上,几名捕快就听村民口述田老二的恶行,自然对其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也应交由官衙处置。
环视一圈窃窃私语的村民,为首的捕头许桉冷声:“你们这是动用私刑,是要蹲大牢的!”
捕快齐齐握住刀把。
趁着院中人被寒芒镇住,他继续道:“若能自首,还可从轻发落。”
田老二如此遭遇,属实大快人心,而村民眼观鼻鼻观心,心中莫名有了答案,但都不愿开口。
死寂之时,一道稚嫩童声打破沉默。
“是我做的。”
田小花推门而出,她左手牵着妹妹田小枝,右手中还提着那把镰刀,刀身被红褐包裹,熟悉之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正是斑驳干透的血渍。
女孩的右臂仍在轻微颤抖。
“这……”
捕头们面面相觑,许桉亦是拧眉深思。
一个瘦弱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如何能够做出如此行径,怕不是被人哄着顶罪?
凶手当真可恶。
而田小花,不,现在是方忍冬了,抬头与许桉对视,面对他腰间挂着的腰牌,却半点不畏。
“就是我做的,”她道,神色坚定,“他打过我们多少拳,踢过多少次,我就亲手还了他多少刀。”
原来手颤并非出于害怕,而是大仇得报的兴奋。
而她身侧,盯着她的方青檀也双眼发光,满脸都写着“姐姐好厉害”,若非被牵着,怕是要立刻鼓起掌来了。
许桉哑然。
最后,他也只得先让其余捕快拉着不成人形的田老二上车,自己站在院中等待。
*
早在晨间,田小花便敲响了谢家大门,来找谢瑾宁帮忙写一封信。
她不想再留在河田村了,等官府来人带走田老二时,她也要跟着一起,带妹妹去娘亲的故乡找外公一家。
按照她的叙述,谢瑾宁如实写下田家情况,等墨干,又将荷包一同递去。
“拿着吧,若是路上不够花,你就寻个当铺当了去,应该能当个五十两,足够你与小枝花一段时间,但若是低于这个价,那就定是老板见你年幼欺客,你……”
“我不能拿你的东西。”田小花只抽出信纸,小心折好放入怀中,“瑾宁哥哥,谢谢你昨天来救我。”
她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男人,朝他眨眨眼,“还有严哥哥,也谢谢你。”
田小花将提着的小篮中放在桌上,还未打开,便有酸味从布料缝隙中溢出。
是一大包杏干。
“这是小枝和我的回礼,严哥哥说你爱吃,我就将晒的都带来了。”
还未入口,酸涩便从舌尖侵袭开来,鼻腔,喉咙,回甘却并未如期而至,只剩无尽苦涩。
谢瑾宁无法再笑着回应,水汽漫上眼眶,他喉间哽塞,尽力保持平静,“真的要走吗?要不再等些时日,等伤好些再考虑?”
但他也明白,田小花如今做出的选择,才是最好的。
生父弑母,姐妹俩又年幼,家中无长辈,即使再多村民帮扶,独居在此也是不易。
严弋道:“你和小枝年少,又从未出过村,不知外界险恶,我送你们去吧。”
却被田小花摇头拒绝。
明明只有九岁,她却显得比桌边眼圈湿红的谢瑾宁更为稳重:“村长爷爷说了,只要我一起去县衙,县太爷会派人护送我和妹妹的。”
“还有……”
她咧唇露出一口小白牙,总算是有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与童真,“严哥哥,你得在村里好好保护谢哥哥呀。”
此话一出,谢瑾宁顿时被自己呛到,捂着唇呛咳不已。
严弋倒了杯水递去,轻拍脊背:“我会的。”
待谢瑾宁平复呼吸,田小花紧紧盯着他面上的每一处,似要将他的轮廓牢记于心,她道:“瑾宁哥哥,我和妹妹不能跟你学读书认字了。”
语气中满是不舍与遗憾。
她和妹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长得好看,又温温柔柔的哥哥,只可惜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等到了那儿,若有私塾就去吧。”谢瑾宁再度将荷包塞入她掌中,“这就当作我给你和妹妹的束脩,要好好读书识字,学些本领立足自身,才不会受人欺负。”
田小花最终还是收下了。
田小枝还在家中等着她收拾行李,在临走之际,她抿抿唇,有些难以启齿,“谢哥哥,你能不能再送我一份礼物?”
“当然可以。”
“帮我和妹妹起一个新名字吧,我们说好了,要跟娘亲姓。”
“……好。”
*
方忍冬小心抱着方柔的骨灰,在村民的目光中,踏上了官府的马车。
马车里装着不少东西,除了行李以外,都是村民们自发送的,不算值钱,但都是满满心意。
马车即将出发之际,方忍冬掀开车帘,朝着谢瑾宁的方向用力挥手大喊:“哥哥,谢谢你们!”
视线逐渐模糊,那一袭白衫的俊秀身影越来越远,最后缩小成为一道白点,深深烙在方忍冬的心头。
她坐回车内,手中紧攥的荷包中,除了银钱,玉佩,以及写着她和妹妹名字的字条以外,还装着枚叶片状的硬物,乃是邓悯鸿给她的信物。
“若不知去处,就拿着这东西,去赣州仁合堂找柳苠,她会帮忙安置。”
“青檀。”
看着为自己擦去泪水的妹妹,方忍冬哑声道,“还记得谢哥哥和严哥哥的名字吗?”
“记得的。”方青檀点头,字正腔圆道:“谢瑾宁和严弋。”
“要记得一辈子。”
第45章 心疾 了不起啊!
待马车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 身旁村民渐散,谢瑾宁才怔怔收回视线。
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抿抿唇,垂下的长睫凝滞, 似是被琥珀封印, 静止片刻,才又恢复生动。
舍得吗?
当然不舍过, 毕竟那是他仅有的,与谢家之间的联系了,刚来的那几日,他几乎每晚都得将其贴在心口, 才得以安然入睡。
但这也是他自己决定送出的, 无人左右。
说起来, 那块玉佩属实经历不少, 几日前还被他虚抬高价格用以收买王致和,让他不要将自己送来河田村。最后又被他主动报低, 以换得出村的方忍冬接受。
“……”
不过,他还是希望此物能物尽其用,给姐妹俩换得一个更好的生活。
希望她们一路平安, 朝着幸福安定的未来而去吧。
呼出一口浊气, 压下心头闷郁, 谢瑾宁扯扯站在他身侧, 为他挡住凉风的男人的袖口,道:“我们走吧。”
刚转身,拉扯到的酸胀筋肉发出叫嚣,一抽一抽钝痛, 他咬住下唇,一时迈不开步子,僵在原地。
昨夜,接受的信息量和冲击实在过大,情绪跌宕起伏,强撑着精神回应李奶奶和谢农关切后,更是身心俱疲,连饭也是随口用了些。
腰腿软得不行,想让严弋帮他按按,却没心情开口,草草洗漱后便爬上床准备入睡,又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颗被风吹得扑簌作响的杏树。
话本看得太多,谢瑾宁极善脑补,即使并未亲眼目睹尸骨,也能想象出那掩埋入土、被树根缠绕的白骨,再往前,女人的哀鸣,溅开一地的血液……
知道方柔是无辜被害,但直面凶案现场,与尸骨近距接触也是初次,让他如何安眠?
厚实新棉被严密覆裹,热水带来的暖意却依旧散去,脚心冷得像是一块冰,谢瑾宁只能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仍觉浑身发凉。
被团轻颤,披散在枕头间的墨发如荡开的波纹,小小一池,渴望着被捧在掌心,让灼暖蒸出热雾。
温暖的,宽厚的,手掌,怀抱。
好想被抱住。
谢瑾宁捂着唇,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喊,将自己小半张脸也埋入被中,清液顺着眼尾滑落,在枕上洇出斑斑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迷雾被耀日驱散,幻想中的暖意竟真的降临,密匝匝将他包裹,紧蹙的眉心松缓,谢瑾宁才渐渐陷入沉睡。
晨起时发觉自己竟是平躺,但大抵是入睡姿势不当,醒来后的腰背虽不比昨日酸软,但也涩胀难耐,下床时撑在床沿缓了半晌才恢复。
再接着,就是方忍冬来。
如今能走到村口,撑到送人离开已是极致,站在原地太久未动,竟然抽筋了。
“阿宁?”
背对姐妹离开的方向,钝痛挑拨,谢瑾宁艰难抑住的泪意失了衡,水雾迅速弥漫,又因垂眸姿态更难束缚,啪嗒直坠,滴在地面溅开。
“严哥……”
强装的坚强一旦裂开口子,就有如决堤之水,他哽咽道,“我腿抽筋了。”
腰身一紧,已被人打横抱起,熟悉的暖意将他半裹,抬眼是男人锋利下颌,蜜色肌肤间的凸起微动。
“抱紧了,我们回家。”
顺从地将手臂搭在严弋脖颈,不愿沐浴村民目光,谢瑾宁掩耳盗铃般将头靠在他胸膛,以袖遮脸。
颊肉时不时摩擦过粗麻衣领,丝丝痒痛,心底的难受却被另一种声音压过。
咚咚,咚咚,像是一把小锤,直接敲在他耳膜。
情绪都叫这声音锤散了。
谢瑾宁胡乱擦了把脸,眉心微蹙,抬头,伸手戳在扰人处,试图让其停歇。
“好吵啊,能不能小声些。”
少年眼下泪痕还未擦净,侧颊晕粉,掀起粘湿羽睫上望时,被洗净的琥珀瞳眸清澈透亮,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一人身影。
只一眼,严弋就深陷其间,喉结滚动,心跳再度失衡,像是关着只不受控制的野兽,叫嚣着要破开骨肉,与那纤白指尖亲密贴合。
亲吻,包裹,用湿黏血肉,让那凝霜般的指节染上艳色。
“抱歉……”
除去致歉以外,他竟连半分借口都想不出。
心悦之人在怀,又是这般全然依赖的亲密姿态,悸动该如何平歇?
谢瑾宁也同样赧然。
说了句无厘头的幼稚话,竟也换来男人歉言,他抿抿唇,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理取闹。
指尖被急促而有力的心跳震得发麻,浓密鸦羽微颤,忽地想起什么,眼眸微微瞪大,谢瑾宁将手掌贴合而上,仔细感受,又收回放在自己心口。
几次试探,他神色略显迟疑,缓缓开口,“为何你心跳总如此急促?
严弋呼吸一紧。
“难道是……”
谢瑾宁忽地想起幼时玩伴杜丛筠,是丞相府三公子,庶母所出,天生心疾。
两人幼时身子都不好,只能坐在亭中看其他人蹴鞠玩闹。谢瑾宁算是半个药罐子,那杜丛筠就是一整个药罐子,连吃食都得精心照看着,忌口颇多。
有时,谢瑾宁还会故意拿着杜丛筠吃不了的糕点到人面前晃,然后嗷呜一口吃掉,得意地摇摇脑袋。
他还记得某次,杜丛筠突然发病,面色瞬间惨白,捂着心口呼吸急促,而后缓缓倒地,任谢瑾宁如何呼唤都起不来,给幼小的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只可惜后来杜丛筠去山上清修,两人也就再没了联系。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有心疾在身?”
心疾者不可多思,更不可劳累,谢瑾宁是晓得的。将严弋那次田间的状况对应上一半,他心脏高高悬起,扭腰挣动着,想要从他怀中起身。
“那你快放我下来。”他道,“容我休息会儿,便能走了。”
严弋步伐却丝毫未乱,还将他往上托了托,抱得更稳,“无事。”
挣扎不成,没从他面上看到吃力,谢瑾宁也怕自己不小心摔出去,便乖巧地窝进他怀里,“这可不是小事,回去让邓伯好好帮你看看,千万不能拖。”
严弋暗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但清润关切飘入耳中,心脏泵出的血液也带上些甜。
“不是心疾。”他道,“阿宁,我嫌少生病,且较其余男子更为孔武有力,足……”
他本意是想让谢瑾宁知晓他身体康健能干,足以帮他完成一切他欲做之事,话还没说完,就见怀中人唇瓣嘟起,朝他投去似嗔似怨的一眼。
那眼尾残存的红似抹了层胭脂,勾得他剩下之言皆断在喉里,险些不受控地低下头,吻住湿漉皮肉。
谢瑾宁却是心有愤愤。
身体好力气大就了不起啊!
……
“这是咋了?”
在院外等候的谢农见此,还以为谢瑾宁又出了什么事,当即着急上前,就要将人从严弋手中接过,被邓悯鸿手快拦下。
“放心吧,我看那小家伙面色红润得很,准没事儿。”
邓悯鸿哥俩好地揽着谢农肩头,自觉将人往隔壁带,“来来来,我帮你松松肩颈,你看老弟你活儿做多了,这肌肉僵得……”
卧房。
一回生二回熟,对于严弋蹲在地上帮他脱鞋,谢瑾宁也没那么不自在了,很自觉地抬起小腿。
温热手掌覆上,“放松。”
痉挛肌肉被揉开,谢瑾宁垂眸,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男人宽阔的肩膀和专注的侧脸,喉结轻轻动了下。
他想问,胸口处的伤是不是严弋上的药,昨夜他便忘了问,一时却又难以言表。
浑然不知身下正揉着他小腿的男人,脑中也是那平坦滑腻的雪川,和那被掌沿不小心蹭过,便颤颤巍巍探出的细果。
无意地蹭弄,便会激起小声呜咽。
呼吸乱了。
腿间酸胀已然褪去,化作酥麻,谢瑾宁咬着唇,将喉音溢住,任凭他握着脚踝来回捏揉。
严弋的力度很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侵略感,每一次按压至膝窝时,都会停滞半息,在谢瑾宁以为他要继续向上时,又回到腿肚。
他手心很烫,烫得他以为布料化作无物。
“那个……”
“还好吗?”
两道声音同时打破沉默,严弋停下手上动作,抬眸,深邃瞳孔中似有暗流涌动,要将眼前这艘玉白弯月拉下,沉入潭中。
谢瑾宁后脑一酥,双手无意识地攥住衣角,扣弄上面的云纹,“好,好些了。”
出口之时,声音都在发颤,似初生羔羊。
抽筋已然缓解,可他并未收回腿,任由男人的手掌握住,停留,无声的默许。
两人一坐一跪,一如那日,却又截然不同。
窗外清风拂过,屋内却似升起一层薄薄热雾,蔓延开来,将他们包裹其中。
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凝结成网,细细密密,将谢瑾宁兜住,一如钻进被中。温暖的,但随着气息吞./吐,逐渐变得湿闷。
好奇怪。
只是按腿而已,他的心脏,为何也开始越跳越快?
胭云爬上侧颊,淡粉指尖用力到泛白,谢瑾宁唇瓣开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那灼热如火舌的目光中,慌乱垂下眼睫。
少年长睫宛如鸦黑蝶翼,在瓷白肌肤间投下淡淡阴影,掩住了那汪润盈秋水,随着呼吸轻颤,扇动间带起的气流细微,却足以激起层层涟漪。
洒入的阳光化作薄纱,轻轻披在头顶,若是傍晚霞光,定会衬得他更似安静坐在床上,等待相公入房来掀起红盖头的新嫁妇。
共饮合卺酒,解开衣盘扣。
随后,红浪翻涌,幻梦成真。
如花似蜜的香气沁入鼻腔,一路烧灼至肺腑,又向下燃去,手背间的青筋鼓起,甚至能听到血液汩汩奔涌的声音。
握在腿肚的手掌下滑,隔袜圈住纤巧踝骨,轻轻摩挲。
“阿宁……”
男人的嗓子哑得更厉害了,带着某种未餍足的渴望,谢瑾宁咽了口唾沫,只觉自己也口干起来。
“我好了。”他道,“你别摸了,好痒啊。”
痒的好像也不仅是脚踝。
趁着圈住他的骨节松缓,谢瑾宁连忙收回腿,脚蹬进鞋里,起身时还因腿软趔趄一步,绕过严弋径直往门外走。
“我还有事,要和爹出门一趟,严哥你自己回吧。”
“阿宁。”
谢瑾宁脚步微顿。
“今晚我来给你上药。”
“……”
淡粉指尖羞赧地蜷起,谢瑾宁咬住下唇,轻轻嗯了声。
小半个时辰后,严弋才推门而出。邓悯鸿正在院中处理药材——
村里原先的老大夫是去镇上了,但临走前,他将常见的药材都留在了村里,让村长自行处理。而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有赤脚大夫前来诊治,好在河田村这大半年里,也没经历过什么大病大灾。
在见识过邓悯鸿的医者身份后,李东生便自发将药材和一些器具都带来了严家。
他也不懂如何处理药材,只能放在屋中,有些受了潮,还有的失了药性,邓悯鸿正在一一清理晾晒。
见严弋来,他本想喊人帮他把竹筛往架子上放,抬头便是一顿,白眉高高扬起。
“嚯,好大的火气。”
邓悯鸿捋了捋胡须:“要不要我给你煮个黄连汤?”
这儿恰好有黄连和黄岑,泻火解毒,只是缺了味黄柏,清不了下焦之火咯。
严弋没理他,自顾自往卧房走去。
“嘿你个臭小……”
他话还没说完,严弋便又背着弓箭出来,到了水桶边。
似是热极,他猛地抄起瓢,仰头便灌,喉结疯狂滚动,急促吞咽,来不及入喉的水顺着绷紧的下颌,淌过脖颈,在起伏的胸膛处晕开一片深色。
潮湿热意蒸腾,不像在喝水,更像是在浇火。
啧啧,邓悯鸿摇摇头。
这要是两情相悦了,小家伙那体格,怕是要遭老罪了。
他轻咳,“你又要去打猎?”
“嗯。”
“那你顺便去帮我找找药箱呗。”邓悯鸿皱着眉一脸肉疼,“我那里面可装着不少好东西呢,要是真丢了,那简直暴殄天物啊。”
进山之路寥寥几条,河田村处便是最为安全的一条,能直往半山腰,平日村民也多在山脚山腰处的林间徘徊猎物。再往深处,则有浓雾猛兽出没,曾几次伤人,故鲜有人探。
也是严弋艺高人胆大,才屡次深入,也正是在断枝边救下的邓悯鸿。
严弋也不知这人从何而来,但窥不见恶意,也就放任他跟着自己回村。
救下姓名,让出住所已是足够,还想差遣他?
“不找。”
严弋放下水瓢,在他报出的一连串药名中转身欲离,临近门边,只听他道:“还有各类祛疤除痕的药膏,他肌肤细嫩,正好用得上。”
严弋脚步一滞。
“不仅可外用,内里也成。”
这下总能改变主意了吧,邓悯鸿得意地捋捋胡须,暗道。
谁知不过一瞬,严弋便再度动身,竟是毫不在意。
邓悯鸿赶紧又道:“还有本医书!我观那小家伙对医术有些兴趣,又颇有天赋,那本医书恰好是入门所用,我可以教他。”
“……”
严弋转头,“何处?”
第46章 墓碑 为何如此?
周芳安葬之处离河田村并不远, 位于山背下一寂静林地。
踏入林中,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层叠枝叶将日光阻绝, 空气中的冷意附着而上,在裸露的肌肤间流连。
沿途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堆, 插着被风雨腐朽过的木牌、系着红绳的木枝, 石块,高低不一。
想起每个下面都掩埋着具尸骨, 谢瑾宁后背因走动积蓄起的热度渐褪,打了个寒颤。
幼时他身子骨弱,易受冲撞,每年祭祖他都未有参与, 等大些了, 也不过是在祠堂上几柱香。
他曾嫌过于沉闷森严的祠堂, 比起此处, 竟然也要好上不少。
谢瑾宁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目不斜视, 紧紧跟着谢农的步伐。
“到了。”
父子俩在一座立着石碑的小土堆前停下脚步。
比起周围被落叶层层堆积的,此处要干净不少,谢瑾宁的视线轻拂过坟包, 落在灰石上。
有些浮灰, 刻痕也不那么清晰, 在风雨的侵蚀下发白, 但足以认出。
先妣周氏芳女之墓,夫谢农、男谢竹泣立。
是谢竹的字迹。
“瑾宁,你先去旁边休息吧,爹打扫完叫你。”
背对着他的谢农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下, 弯腰取出清扫工具,发觉并未听见回应。
他转头,只见少年静立于坟前,正一眨不眨盯着墓碑。
谢瑾宁嘴唇紧抿,眼尾红得似天边被烧透的晚霞,往日那两颗澄澈得像是泡在水中的眸子,此时笼上一层朦胧雾气。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谢农心口咯噔一下。
他不识字,这么多年都快忘了,这块石碑是小竹刻的了,如今瑾宁主动提出想来看看阿芳,他,他怎么就……
他讷讷张口:“瑾宁啊,这,你要是,不……”
谢农想说他去把石碑换掉,却实在说不出口,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一截,一句话磕磕绊绊的,怎也说不完。
谢瑾宁摇摇头,蹲下身,将搭在木桶把上的布巾放入水中。
“我来擦吧。”
沁了水的指尖很冷,触及到的石料却意外的温和,谢瑾宁心尖一颤,开始擦拭起这块小小的墓碑。
浮尘被拭去,刻痕愈发明晰,一笔一划,小心端正,但过了这么些年,即使认真呵护着,也在风雨的侵蚀下生出了丝丝裂纹。
周芳。
这是给予他生命的人,也是做出换子之事,亲生将他的命运、将谢竹的命运调换之人。
在来之前,谢瑾宁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却一句都想不起来。
有四个大字渐渐浮现,霸占住他的脑海,将一切都驱散。
生离死别。
两个家庭,孩子与亲生父母的生离,与死别。
过于复杂的心绪如同一块浸了水的棉,沉甸甸坠在胸腔,不知是否这几日哭得太多,谢瑾宁起身,用力眨眨酸涩眼眶,却始终只有一层浅浅水汽。
“阿芳,我来看你了。”
谢农将落叶扫置一旁,把准备好的玉米窝头,麦饼和一束野花摆在坟前,歉道:“没来得及买香,就准备了这些,你别见怪。”
他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当着瑾宁的面,我慢慢跟你说。”
“哦对。”谢农回头朝谢瑾宁笑了下,“刚才给你擦墓碑的孩子,就是瑾宁,是我们的亲生骨肉。”
谢瑾宁上前一步,张了张唇:“……娘,我是瑾宁。”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大,但事实上,他只吐出了些微弱的气流,就被风声吞没,落叶的扑簌声反倒更像是回应。
静谧林里,一时之间,只有谢农的絮絮低语。
他夸谢瑾宁,夸他长得好,心地也善良,还办了所学堂,要当夫子了。
谢农将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夸了个遍,把他夸得天上地下无人能及,听得站在他身侧的谢瑾宁脸热不止,忍不住伸手戳他的肩膀。
“爹,行了吧……”
他哪儿有那么好啊。
谢农看出他不好意思,顺势换了话题,开始讲最近发生之事。
男人低声讲述的语气熟稔而亲昵,黝黑的面庞隐隐透出柔情,是不同于在谢瑾宁面前时的可靠父亲形象。
此时的谢农,是一名来见娘子的夫君。
在林锦华面前的谢擎也时常是这般模样,两张面庞在脑海中渐渐隐去,不知怎的,另一人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眉眼深邃锐利,冷面寡言,望向自己时,那双森寒黑漆的眸子又会变得柔和,但偶尔,也会浮现一些谢瑾宁看不懂,又本能想要避开的晦涩情绪。
夫君……
二字在舌尖转了一圈,竟有些缱绻,发现自己无意识又咀嚼了一次时,谢瑾宁轰地一下,双颊泛起大团霞云。
脑中像是有人丢了根燃柴,他被烧得晕晕乎乎。视线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像是隔了层膜,直到湿凉清风拂过滚烫面颊,他才恍若初醒。
伸手在大腿处掐了一把,谢瑾宁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敛下的眼睫却遮不住那潋滟的湖波。
小巧耳垂依然红得快要滴出血,似枝头饱满欲坠的熟果。
为何会想到他呢,还是在娘面前……
“咳,咳咳,我,咳……”
呛咳声打断思忖,谢瑾宁连忙将水囊递去,轻拍谢农后背。
“爹,你慢些说,别急。”
谢农喝过水,又缓了会儿,才哑着嗓子,“爹不急,就是太高兴了。”
他拍拍谢瑾宁的手,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笑着轻叹一声,“瑾宁,谢谢你。”
“嗯?”
谢瑾宁不觉明厉,谢他什么?
谢农却并未回答,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灰,视线却一直落在石碑上,仿佛透过其,看到了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终生难忘的女子。
“我们走吧。”
走出一段距离,谢瑾宁回头,视线中的坟包愈来愈小,几乎要消失在视野中时,他倏地停下脚步,小跑上前。
他站定,低低唤了声,“娘。我是瑾宁,谢瑾宁。”
嗓音因紊乱吐息有些不稳,比起刚刚,却是响亮不少。谢瑾宁舔舔干涩的唇,指节蜷起,又松开,默然片刻,他吐出一口浊气。
“我回来了。”
周芳是做了错事,但归根结底,她也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作为切切实实享受了十六年荣华富贵的既得利益者,谢瑾宁无法批判她的行为,更不会对她产生诸如怨恨一类的情绪。
只是有些遗憾和感伤罢了。
“娘。”他轻声道,“没有见过你的样子,但我想,你一定也长得好看。”
谢瑾宁飞快转头瞥了眼远方静立等待的谢农,澄澈杏眸弯起,恰似一弯新月。
纤长羽睫勾出一抹俏皮弧度,如春日枝头翩跹的蝶,灵动而活泼。
他吐吐舌:“我能生得这么好,看来也都是你的功劳呢。”
眼前忽地一闪,谢瑾宁下意识偏头,碎金般的阳光穿过头顶繁密枝叶,照在他侧颊。
脸上还残存着羞赧的红,细小绒毛在日光下纤毫毕现,似一颗鲜嫩饱满、挂上晶莹露珠的蜜桃,娇俏软甜。
暖烘烘的日光驱散阴冷,谢瑾宁唇角上扬,眸中荡开盈盈波光。
“你也这么觉得吧。”
……
田家一事暂时告一段落,目前村中讨论得如火如荼之事,就成了学堂。
还有他这个谢夫子。
这不,谢瑾宁才刚回到家,就有人上门来了。
其实离正式开设学堂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原先村内修起的,充作学堂的屋子早已被愤怒的村民拆除,夷为平地,这会儿还没开始重建,桌椅、课本、教学工具等也还未准备完全,就等农忙过去,再逐一筹备。
这些昨日谢瑾宁也在院中跟村民们提到过,但抵不住有脑子活络,想抢先一步,给谢瑾宁留个好印象之人,先行来到。
李泳带着李虎剩上门感谢,还提着一篮子鸡蛋,说见他受了惊吓,又受了伤,便拿点东西给他补补。
谢瑾宁连束脩都没打算要,更别说鸡蛋这类“贵重”之物了,自然是推拒,让他们自己留着换钱。
但李泳表示,只有几颗是他家里的鸡下的,其他都是他从偶然淘到的野鸡窝里摸的,不值钱,李虎剩也抱住谢瑾宁的大腿,眨巴着眼让他收,不然就耍赖不松手。
没办法,谢瑾宁只好收下。
李虎剩在院中左看右看,从柴堆边撅了根小树枝,噔噔噔跑到谢瑾宁跟前,给他写字。
看得出是下了功夫,写得比昨日更好,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有模有样。
李泳看不出个名堂,也不妨碍他为自己儿子捧场:“写得好!”
李虎剩也仰着脸,期待地看向谢瑾宁。
谢瑾宁赞道:“写得真不错。”
李虎剩顿时欢呼一声:“美人哥哥,昨日你教了我这几个字后,我回家又写了二三十遍,今早也是,树枝都写断了好几根呢。”
他摊开手,让谢瑾宁看他掌心被木刺扎过的痕迹。
回想自己初学写字时,可没他这般毅力,随便动几笔就喊手累,还是被人哄着,才苦着张脸继续写。
价值百两的墨、工艺繁复的纸、出身名门大家的师长,却比不上这沙地与寻常树枝。
“怪不得写这么好。”谢瑾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学得又快,写得又好,虎剩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美人哥哥身上香香的,抱起来软软的,还被他夸了,李虎剩像是泡在温水里,高兴地小脸通红,觉得晕乎乎的。
他仰着脸朝谢瑾宁傻笑,完全没了刚刚聚精会神写字时的聪慧模样。
看着院中的一大一小,李泳用胳膊肘戳戳身边的人:“瞧见没,夸虎剩聪明呢。”
他满脸自豪:“不愧是我李泳的儿子,跟我一样,也汇聚了老李家的精髓,啧啧,我看说不定,我家虎剩还真能考个秀才回来,那可是给我们老李家长脸咯!”
“诶你说,我要不要去给他换个名儿,虎剩听着一点不像个读书的呢,你说换成啥好,李大地?李老天?不行不行……”
没有回应,李泳兀自也说得起劲,并未注意,身旁男人的目光也一直落在他儿子——牵住谢瑾宁不住摇晃的手上,舌尖抵住后牙槽,腮侧肌肉绷紧一瞬,又松缓。
“若能持之以恒,相信有朝一日,你定会有所建树。”
“我一定会好好学的!”李虎剩握住拳头,“我要读书,要当官,要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
“好。”谢瑾宁眉眼弯弯,“我也相信你可以做到。”
日头西斜,谢瑾宁轻咳几声,牵动胸口,他不着痕迹地按了按,眉心微蹙。
没想到个好名字的李泳正想上前,让谢瑾宁帮忙想想,一直站在旁充当背景的严弋动了。
“谢夫子……”
“时候不早了,两位请回吧。”
“嘿!”李泳话还没说完就被挡了回去,他看了眼天色,“这不还早着吗,小严你咋回事,还赶上人了?”
谢瑾宁是有些疲惫,但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便道:“我没事,李叔,还有何不懂的来问便是。”
严弋仍是坚持。
“谢夫子他伤势未愈,需静养。”他道,冷硬语气在余光瞥见少年欲言又止时和缓,“李叔,左右学堂建成还需些时日,不妨先让夫子养好伤,早日彻底痊愈,也好专心教授。”
“是啊。”李泳一拍脑门,“瞧我,都没想到这儿,谢夫子莫怪,莫怪。”
“无事。”
踏出谢家大门前,李虎剩依依不舍地回头:“美人哥哥,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我也想早点上学。”
被李泳一巴掌拍在头顶,“还乱叫什么,没大没小,该叫谢夫子。”
李虎剩朝他爹做了个鬼脸,“美人夫子再见。”
“嘿,你个臭小子!”
“哎哟爹别打头,给我打笨了咋整,我还得读书呢……”
父子俩闹腾的动静被合上的木门阻隔,谢瑾宁喝了口严弋递上的温水,挺直的脊背稍稍弯下。
要想当好谢夫子,他就得时刻端着一副可靠模样,可累死他了。
这还没正式开始上课呢。
“累了就回屋休息吧。”
谢瑾宁一怔,还以为自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眨眨眼,沾了水的唇湿润软红,如沁出蜜露的花瓣。
微张唇缝间,被保护在贝齿后的艳红舌尖探出,卷走将从唇心滴下的水珠,带起旖旎的湿漉微闪。
像极引诱,偏偏他眼神清澈纯净,还带着满溢的,对面前人的信任与依赖。
严弋几乎瞬间忆起这处的甜美滋味,喉结滚动,血管迸发的岩浆一路灼烧,漆黑瞳底燃起炽热焰火。
咕咚。
目光相接,谢瑾宁被他看着,只觉脸上又要热起来了,先一步移开视线。
“仍不适吗?”
谢瑾宁指尖一蜷,缓缓点头。
“我找邓老过来看看。”
“瘀血还未排净。”邓悯鸿道,“小家伙,你风寒还未好全,体内本就有些淤堵,昨日那一掌只是帮你排出了大半,仍有些残留在体内,才导致你胸口时有憋闷。”
“那……要喝药吗?”
问完,谢瑾宁便皱起脸,十足的抗拒模样。
喝祛风寒的药汤已经够难受了,若还要再加一碗,那他一天光喝药都饱了。
好在邓悯鸿晃晃手指,“不用。”
谢瑾宁眸光骤亮。
“针灸即可。”
“不要!”他唰一下站起身,“邓老,我没事了,我现在好得很呢,麻烦您跑一趟了。”
扎针,还是扎胸口,这得多疼啊!
还不如喝药呢。
邓悯鸿就当听不懂他赶人的话,笑着捋捋胡须:“无需担心,老夫针术好得很,保管几针下去,便能彻底清除。”
他从怀中摸出布包展开,大小粗细不一的银针赫然排列于眼前,他取出一根中等粗细的,在谢瑾宁面前晃了晃,“你伤在胸口,用这等大小的正合适。”
米粒般的针尖在空气中闪过凛凛寒芒,谢瑾宁肩头一缩,头摇成拨浪鼓,“真不用了,邓老,我真大好了。”
邓悯鸿也顺势起身,“只是有些痛罢了,年轻人,切莫讳疾忌医啊。”
语罢,他举着银针逐步朝谢瑾宁走去,面上神情丝毫未变,只是那笑容,越看越不怀好意。
步伐加快,几乎瞬间逼近谢瑾宁身前。
瞳中银光陡然放大,谢瑾宁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后退时被桌脚绊住,重心失控向后倒去。
“唔!”
他后臀的伤也还未好全,带着自身重量结结实实的这一下,直接砸得谢瑾宁大脑空白,眼冒泪花,整个人都懵了。
直到腰上多出一截手臂,他才后知后觉,臀下的硬./热之物,不是地面,也不是木凳。
是严弋的大腿。
第47章 欺负 “谁担心了。”
被馥郁秾香劈头盖脸砸下, 严弋也有片刻怔愣。
养了几日,少年的体重依旧未见涨,落于他膝上, 就像一朵云降落,轻飘飘的, 带着绵软轻柔的触感。
纤细薄韧的腰身下, 是他皮肉最丰盈之处。
本应饱满挺翘,却在挤压之下变了形状, 向外溢去,又被压住的衣摆绷紧,勾勒出肉感的轮廓。
墨黑发丝晃摇,心旌也随之摇曳。
回过神来, 谢瑾宁面色发红, 连耳尖都泛起艳色, 玉雪可爱似池间嫩荷, 颈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烟粉。
还不只是此处。
眼里蒙了一层水雾,他看不清, 也不敢抬头看邓悯鸿的表情,谢瑾宁慌慌张张地想要起身,却又双腿发软。像被抽去了筋骨, 他刚直起身子, 便又坐了回去。
这一次, 他膝骨大开, 压得更重了。
身后陡然传来低沉闷哼,以为将人伤到,谢瑾宁下意识扭动身子,想要查看严弋的情况。
“……别动。”
挤压, 摩擦,相贴之处的肌肉抽动一瞬,又愈发坚硬。
似坐着块烧烫了的铁板,灼热吐息喷洒在后颈,独属于对方的热度和气息将他包裹,不知怎的,腰也隐隐作软。
“很痛吗?砸到哪儿了?”
谢瑾宁梗着脖子,嗓音开始发颤,一动不敢动,“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眼前单薄的脊背,严弋缓缓将头靠了上去,“我知道。”
谢瑾宁敏感地一抖,又要起身,却被腰上的手臂圈住,身后的男人如大型犬一般,脑袋在他背上轻轻蹭了蹭。
“有些痛。”
谢瑾宁顿时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邓老,你快给他看看。”
“不用邓老费心,阿宁,让我靠会儿缓缓就好了。”
邓悯鸿举着的针早在谢瑾宁要摔之时就放下了,他是吓谢瑾宁的没错,而如今看到严弋这幅作态,接收到他言语中隐含着的名为“多余”的情绪,倒是恨不得把那一包针全扎他身上。
还痛,痛个屁。
这小子心里都快爽得冒泡了吧,净会占人便宜。
坐在严弋大腿,还是在屋内有外人的情况下,羞耻感充斥全身,谢瑾宁脑袋一团浆糊,眼眶都红透了,完全没想过被刀划手都不吭不响的男人,又怎会因被他坐了下而感到疼痛。
脚趾蜷缩,他垂着脑袋,手指也绞紧了,嗫嚅道:“那…你靠吧。”
好乖。
见状,邓悯鸿牙都快被腻掉了。
他恨铁不成钢擤了几下气,夸张“哎哟”一声,“有这么严重?怕不是在糊……”
从谢瑾宁肩头探出一双幽深黑瞳,严弋挑起眉,张唇无声。
“药,箱。”
邓悯鸿话锋一转,“忽忽然想起了个别的法子排出你体内残淤,不用喝药,也不用针灸。”
“那是什么?”
谢瑾宁抬头,红扑扑的脸蛋期待地看向他,眼里亮晶晶的,含着汪粼粼池水。
邓悯鸿仅存的良心冒了出来,又在想起药箱里的好东西时被他按下,他眯起眼睛不忍再看。
“按摩。”他道,“让这小子帮你揉揉就行。”
说完,本以为谢瑾宁会更难为情,邓悯鸿还做好了帮着劝两句的准备,谁知,他竟眉头一松。
“这样啊。”
谢瑾宁撇嘴:“那您怎的不早说,还故意用针吓我,害得我压到严哥。”
语气软乎乎的,像在撒娇,但仔细一听,嗬,是在抱怨他呢。
邓悯鸿嘴角抽搐几下。
他就多余掺和!
……
门吱呀一声关上,狭小空间内只剩下相贴的二人。
已是日暮,透过纸窗,隐隐可见如绸晚霞,却是无心欣赏。
某种奇异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缠绕,肆意弥漫,昏暗而静谧的空间内,一时间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咚咚,咚咚。
悄然重叠。
谢瑾宁脸上的热晕丝毫未褪,他僵着身子,咬着唇一言不发。
明明是坐在严弋身上,恍然间他却觉得,身后的好像是一只猛兽。每次吐息拂过,都会让他生出种下一瞬就会被咬住脖颈,吞吃入腹的错觉。
惹得他如惊弓之鸟般,每一寸肌肤都因紧张而紧绷,忍不住颤栗。
脖子好凉,身体却开始发热,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叫谢瑾宁难受极了,眸中水雾又开始氤氲,视线里熟悉的屋子变得模糊。
五感仿佛都被占据。
谢瑾宁吸了吸鼻子,良久,才鼓足勇气,声如蚊蚋般小心翼翼地问:“你…好些了吗?还痛吗?”
回应他的,是从鼻腔里轻轻逸出的一声“嗯”。
“那就好。”
似是而非的回答,谢瑾宁却顿感如释重负,迫不及待要从严弋身上起来。
他悄悄并紧的双腿用力,刚抬起屁股,想逃离这令人面红耳赤的境地,可腰间那只手臂却丝毫未动,有如铁钳一般,紧紧将他禁锢。
被迫保持着似坐非坐的姿势,衣物间细微的摩擦带起的酥痒让谢瑾宁差点喊出声来,他用力吸了口变得粘稠的空气,颤声道:“放开,我要起来。”
男人却不为所动,只是低低呢喃:“不想放。”
话音刚落,手臂猛地发力,将谢瑾宁往后一拉,脊背重重贴上男人滚烫的胸膛。
严丝合缝,天造地设般契合,如同一体。
滚烫温度源源不断从后背传来,有力的麦色手臂紧扣住他的腰,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肉之中。
太近了。
谢瑾宁瞳孔震颤。
上次在麦田,也是如此,男人将他禁锢在怀中无法移动,接着,接着便是那个每每回想起来都面红耳赤的吻。
但那次是严弋失去意识,以为是在做梦才会如此。
而这次……他是清醒的呀。
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谢瑾宁忙不迭去掰他的手:“严哥,你,你想做什么,你说便是,这个姿势…太奇怪了,你快放开我。”
下巴在少年肩头轻轻蹭动,鼻尖嗅着他的发香,严弋眼中的渴望却丝毫未减,反而愈发浓烈,难以抑制,浑身上下都在叫嚣,想要寻求更多慰藉。
“谢瑾宁。”
忽然被叫到本名,谢瑾宁挣扎的动作一滞,“嗯?”
“宁宁。”
“怎么了?”
“阿宁。”
背后之人尾音缱绻,似石子落入春水,激起的阵阵涟漪带着千言万语,却又在这一声呼唤后戛然而止。
谢瑾宁抓着男人手腕的指尖收紧,他转头。
“有话你倒是说——”
唇上陡然传来温热触感。
杏眸瞬间瞪圆,谢瑾宁还来不及拉开距离,就直直撞进男人翻涌如潮的深邃眸底。
浓烈的,无法掩饰的,喷薄而出的情绪几乎将他溺毙。
而这样的眼神,他曾见过不止一次。
却是头一次意识到,这样看他的,是严弋。
碰在男人鼻尖的唇动了动,而后猛地撤离,谢瑾宁转了回去,“我,我……”
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屈起手肘,正欲用力隔开两人的距离,身后却是一凉。
严弋先一步将他放开,还撑着他的腰,让他稳稳地站了起来。
谢瑾宁错愕转身。
男人支起腿,仰头与他对视,冷硬锋利的五官彻底柔和下来后,显出几分丰神俊朗。
他唇角微弯,道:“我知阿宁并非故意吻我。”
故意?
吻他?
被这么一打岔,谢瑾宁刚想的东西也抛之脑后了,他移开视线,鼓起脸,“什么吻啊,你又乱说话,明明是你靠太近,非要把下巴搁我肩膀上,才不小心碰到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还加重语气强调,长睫羞恼地轻颤,却始终敛着。
“好,不是吻。”严弋轻笑,“是我嘴笨,又说错话了。”
“你也知道。”谢瑾宁哼了声,“还有,你脑袋重死了,硌得我肩膀疼。”
“抱歉。”
严弋起身:“那容在下先去准备准备,待会儿提着这颗笨重头颅,再来请罪。”
还真想提头来见?
想到那血腥而诡异的场面,谢瑾宁打了个哆嗦,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当真是杏眼桃腮,眼波盈盈,春日开得最艳的花丛,也不比他潋滟的眉目动人。
看着严弋大步离开的背影,谢瑾宁抚着胸口,抿唇深思。
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难道是他最近看字太多,眼花又弄错了吗?
……
出了门,垂眸看向自己下袍间略有濡湿的弧度,严弋用力掐了一把,面上闪过丝痛色,但好在,是将其压了下去。
按摩需得辅以药油,上次揉腿的那瓶阿宁本就嫌味道过于刺鼻,用在胸口怕更是不愿,邓悯鸿的药箱中定然有更为名贵,效果更好之药。
午后并未寻到,他得去往另一侧,快去快回才是。
谁知这一寻,便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入夜,严弋也没回。
谢瑾宁望了眼枝头弯月,送了筷米饭入口,嚼了几下,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咋净吃饭呢。”谢农用公筷夹了一大筷肉,放进谢瑾宁碗中,“你身子还没好全呢,得多补补,这是你李婶送来的新鲜鸡肉,来,多吃些。”
“邓老哥,你也吃。”
“谢谢爹。”
谢瑾宁伤势未愈,需饮食清谈,咀嚼着口中淡得出奇的肉块,等咽下后,他问,“爹,严哥的饭你留了吗?”
“留了留了,在锅里温着呢,他啥时候回来都能吃上口热乎的。”谢农道,“对了,小严哪儿去了这是?”
邓悯鸿忙着吃饭,头都未抬,含糊道:“山上去了。”
等用完饭,邓悯鸿挪到谢瑾宁身边,揶揄道:“还担心呢?”
“谁担心了,严哥他这么厉害,定能满载而归。”
下意识反驳完,谢瑾宁又给自己找补,“我就是想着,灶下一直燃着火,这多不安全啊。”
邓悯鸿笑着捋捋胡须,意味深长道:“我可没说我指的是那臭小子。”
“您!”
谢瑾宁气呼呼地怨他一眼,“怎的又捉弄我。”
逗小孩儿真有趣,尤其是这种长得好的,可比他那些成天泡在药坛子里,一脸苦大仇深的师侄们好玩多了。
被瞪了,邓悯鸿也依旧乐呵呵的,他勾勾手指让谢瑾宁靠近,以袖掩唇小声问:“我走后,那臭小子没欺负你吧?”
坐腿上不让走,不算是欺负吧。
况且,除去初见那次被摁着打了屁股以外,严弋都对他挺好的,有几次甚至还算是他在“欺负”严弋呢。
“没有呀。”
脸上又热了起来,谢瑾宁摇摇脑袋,“严哥对我挺好的。”
邓悯鸿眯着的眼睁大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第48章 拜师 “瑾宁想学。”
门口传来窸窣响动, 男人迎着银白清辉推门而入。
那结实有力的身躯仿若一座巍峨小山,肌肉暴起的肩臂处,还扛着只半人高的猎物。
他身上的粗布麻衣沾了不少尘土与血渍, 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有几道棕痕,掀起眼帘时, 还未掩藏完全的凶性与煞气扑面而来。
有一瞬, 谢瑾宁只觉自己好似看到了威风凛凛、战胜归来的将军。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在说我坏话?”
严弋单手扛着猎物,另一只手还拎着邓悯鸿心心念念的药箱。
他长臂一扬, 作势要其扔过去,“接住了。”
“别别别扔——”邓悯鸿吓得嗓子都劈了,连忙上前接过,嘀咕着抱起宝贝药箱走到一旁。
严弋弓身, 将扛着的猎物放下。
伴随着“扑通”一声, 刹那间, 更为浓郁的血腥气在院中弥漫开来。
“回来啦。”
脚步带着不自觉的雀跃, 谢瑾宁走近,才瞧见他脸上的不是泥土, 是干涸的血痕。
他蹙起眉头:“严哥,你受伤了!”
仰起时的脖颈纤细似一截脆藕,巴掌大的小脸似霜雪月华凝成, 在流泻的银瀑下更显莹白无暇。
眼尾因担忧微微泛红, 鸦羽轻轻扑簌, 眼睑下方的深色阴影也随之扇动, 激起心海层层波澜。
挺翘鼻尖下,艳红舌尖在贝齿间一闪而过,水润姣好的唇微抿着,唇心拉出一道适合亲吻的湿红弧度, 开合间,散发出可口的沁甜幽香。
明明是在关切,却更惹人怜惜。
散发出的凶戾与压迫顿时烟消云散,垂在身侧的掌心抬起,又在看到指间污渍时落下。
顺着谢瑾宁的视线,严弋低眸,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把脸。
“并未受伤。”他道,“这不是我的血。”
谢瑾宁仍是放心不下,绕着男人左看右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又让他挥动胳膊踢踢腿,确认他只是身上脏了些,并无大碍,才长舒一口气。
他小跑去将手帕打湿,踮起脚给严弋擦脸上的血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饿不饿?”
“还好。”
严弋垂头俯身,用脚踢踢地上的兽尸,“追这东西,花了些时间。”
他一提,谢瑾宁才有空注意脚边的东西。
甫一低眸,就跟那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的兽尸来了个对视,他吓了一大跳,将手帕一扔,砸在严弋胸口。
兽尸被扛在肩上时看着并不大,放下后的分量却不小,窄脸圆肚,四趾卷尾,杂乱无章的毛发间,小而尖锐的牙狰狞地裸露在外。
侧颈处有一道血窟窿,深可见骨,显然是被利器插入所致。
暗红色的血早已凝固,干涸血块糊在周围粗糙的鬃毛上,铁锈与体味一同,汇聚成一股更为浓烈的腥臭。
风一吹,恶臭扑面而来,谢瑾宁忽地一阵反胃,他捂着口鼻,往旁边挪了挪,又退了几步,尽可能让自己远离。
“这是野猪?唔……好臭。”
这血肉模糊的一幕不由得让他联想到些更不好的画面,谢瑾宁脸色发白,“快点把它弄走,我,呕——”
“小严回来了。”
谢农掀开帘子从伙房走了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东西,他惊喜道:“嚯,又猎到东西了,厉害啊。”
严弋顿住脚步,将手帕塞入衣襟之中。
“野猪?看这大小,是之前那头畜牲的崽吧。”谢农蹲下身摸了摸,“这才几月,都长这么大了,啧啧,也不知道在这山上又吃了多少好东西。”
谢农提到的畜牲则是一头罪行累累的野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山上下来,进田里拱庄稼刨新种,酿成不少损失,甚至还伤到过人。
敏捷,神出鬼没,偏偏又皮糙肉厚,河田村本就缺少青壮年力量,更是将它无可奈何。
围起的栅栏被撞翻,放在田间的稻草人也被野猪硬生生从土里顶出来撕碎,即使有人拿着钉耙棍棒驱赶,野猪也毫不畏惧,咧这獠牙直直冲撞过去,逼得人只能溃散而逃。
而如此凶兽,最后仍是被严弋制服,成了村人碗中的几块肉。
“多半是了。”
看了眼不远处被邓悯鸿塞了颗杏干,酸得五官皱成一团的谢瑾宁,眸中浮起笑意,“谢叔,我先弄将这畜牲弄回房中,明日处理好了再拿来。”
准备好回伙房取刀盆的谢农一愣:“咋还要放一晚呢,就在这儿收拾得了。”
野猪肉质紧实,骨骼坚硬,钝刀劈砍时定会血肉横飞,异味缭绕,说不定还会将阿宁吓到,严弋暗道,况且,他今晚还有更要紧之事未做。
“温度尚可,放一晚再处理也并无大碍。”严弋摇头拒绝,“谢叔,你也忙了一日了,早些休息吧。”
“也行,那你明日弄的时候喊我,我来帮你刮毛。”
谢农也没闲着,井还没打好,他就又提着水桶,去村口挑水去了。
这会儿不弄就行,谢瑾宁长舒一口气。
他好奇过肉食在炒炙上桌之前的模样,见过处理过的生肉,也见过活物,却无法将活物直接与其挂上钩。
只要想到活蹦乱跳的生物被剥皮肢解为冰冷肉块这一过程,他就忍不住烦恶心。
可偏偏菜端上桌后,他又会吃得极香。
真是矛盾。
喉间蔓延的清甜将恶心感压下,谢瑾宁抿抿唇。
罢了,既然都是这个家的一员了,那他明日也得出来帮着处理才是,总不能还是跟从前那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况且,说不定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内心宽慰几番,眉心却还是蹙着的。
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叫人将他心里所想之事看得一清二楚,邓悯鸿捋着胡须的手动作放缓。
这两日他也在默默观察,这小家伙善良、骄矜却不造作,甚至比他想象中更为坚韧,是个好孩子。
况且,他对生命仍寻有敬畏与怜悯之心,在面对尸体与血腥时,会本能地排斥与回避。
对于一个医者来说,不好,却又极好。
“小家伙。”他突然开口,“你想学医么?”
谢瑾宁眼眸微微瞪大,“啊?”
“老夫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一手针灸和处理外伤的功夫,却还算看得过去。”
声名赫赫又神出鬼没的药谷二长老正色道:“你的天赋还未被磨灭,若是有心学,饶是比不上幼时便浸染此道之辈,也足以立身。”
眼前忽地闪过许多场景,谢瑾宁微怔。
因着孱弱多病,幼时外出并不多,多数时就窝在锦苑中,玩从各地带回的稀奇古怪的奇珍顽具。
四岁时,某次在院中意外撞见一只从枝头跌落,摔断腿奄奄一息的小雀,好奇,怜惜,便将它用手帕小心捧起,带回了屋。
大夫前来为他把脉时,谢瑾宁便将那只小雀捧出,想要让他帮忙医治,大夫却摇头拒绝,道他只能为人医治,虫兽一类却无能为力。
年幼的他并不懂得大夫在看到小雀时,眼中敛下的名为冷漠与轻蔑的情绪,只知大夫救不了它,他就只能凭借直觉,自己来救。
于是他将自己每日喝的药匀出半碗,倒入玉碟中,想尽办法让小雀喝下,又将发带裁成细条,用木棍小心固定住小雀断掉的那只腿。
饶是如此小心照料,小雀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终于在一个午后,断了生机。
掌中温热的身躯一寸寸冰冷,那是谢瑾宁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在眼前逝去,他痛哭一场后,发起热来,数日未褪,险些也随小雀一同去了。
再睁开眼时,面对爹娘大哥带着泪光的急切面容,幼童仍旧虚弱,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他想学医。
来不及看三人反应,又在药力侵袭之下昏沉睡去。
彻底大好已是半月后,谢瑾宁再度重提,没曾想,在任何事上都会满足他的谢家人,对于此事却一致反对。
他闹了几日脾气,又被哄好,年幼不记事,最终抛之脑后。
邓悯鸿不提,连谢瑾宁自己都忘了还有这样一段记忆。
他倏地又想起杜丛筠,若是当时他再坚定些,或许后来当杜丛筠在他面前发病之际,他也能够帮助一二,缓解他的痛苦。
“如何?”
但现在,或许也并不迟。
“瑾宁想学。”
谢瑾宁转身与之对视,忽地撩起衣摆,再度重复道:“邓老,不,师父,瑾宁想向您学习医术。”
“诶诶诶!”邓悯鸿赶紧扶住他的手肘将人拦住,“学就学嘛,下跪做甚,老夫从不讲究这劳什子繁文缛节。”
等人站直,他继续道:“不过老夫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医者一道,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此道枯燥无趣,而你半路出家,无疑是难上加难。”
邓悯鸿直言不讳,“你可要想好,若是中途嫌苦嫌累甩手不干,那我们的师徒关系便断绝于此,永不再续。”
白眉下一双亮眸紧紧盯着谢瑾宁,目光并不凌厉,却仍似要将其洞穿。
他面上时常挂着的闲散笑意褪去后,超尘拔俗之气再度萦绕周身。
似医,似道,玄妙莫测。
“瑾宁省得的。”
谢瑾宁神色坚定不移,他抬手作揖,朝着邓悯鸿深深鞠躬。
“师父在上,请受瑾宁三拜。”
躬身时胸口略有郁胀,他咬牙咽下闷哼,极近诚恳地拜了三拜。起身时,那眸中闪着的光甚至比镶嵌在夜幕间的闪烁星辰更为璀璨夺目。
“好,好啊。”
邓悯鸿哈哈大笑,“老夫也有徒弟咯。”
若谢瑾宁能坚持下去,寻个合适时机,他定要将其带回药谷,跟那些个糟老头子好好显摆一番。
放好野猪,净完手的严弋无声走入,从伙房端出杯温水递于谢瑾宁,又悄然静立于一旁。
喝过代茶清水,邓悯鸿从药箱深处取出一本三指厚的书册。
“此籍前篇汇集涵盖《太阴经》《脉经》等诸多医术典籍精窍,穴道,经络,五脏六腑,用于定基立根最合适不过。后半册则是各类伤创以及处理方式等等,你且先不用看。”
谢瑾宁恭敬双手接过,却仍低估了重量,皓白手腕却被带着往下坠了一截,险些脱手而出。
此籍封皮显然是用某种上好皮料制成,却边角磨损,暗沉粗糙,在岁月摩挲下褪去了最初的光泽。
封皮间“疡科治要”四个墨字已有些模糊,被时光晕染成青灰。书脊处褐黄棉线与米白交织,或是断裂后重新修补,或是添页,满是补订痕迹。
谢瑾宁屏住呼吸,缓缓翻开书页,泛黄纸张上的每一页都工整记录着躯干四肢、穴道、筋脉、脏腑等相关知识,辅以细致手绘。
朱笔标注穴道,朱砂勾勒筋脉走向,密密麻麻的小楷在暗沉暮色间化为无序蝇虫,需得凝神凑近方可识别,但谢瑾宁仍看得认真,绷紧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出几分庄重与神圣。
屋内箱中有《黄帝内经》残本,谢瑾宁无事时便翻阅了些,此时再看这《疡科治要》,惊觉其言语之简明扼要。
不仅汇聚邓悯鸿半生心血,更是承载精炼先辈毕生所学,此岂乃珍贵二字能道尽?
谢瑾宁的胸口因激动而起伏,背脊发热,接过书的双手甚至在颤。他轻抚着书页,仿佛能触摸到历代医者的智慧与心血。
“师父,瑾宁定会用心研读,打下坚实根基,日后治病救人,不辜负您的期望。”
“漂亮话就不必多说了,老夫听着累得慌。”邓悯鸿颔首,语重心长道:“该说的话也已说尽,接下来,靠的就是你自身的悟性与勤勉。”
谢瑾宁重重点头,澄澈秋水眸中盈满敬畏与虔诚。
他会好好学的。
“你如今还有学堂一事要忙,老夫就暂且先放宽期限。”
邓悯鸿道,“五日之后,第一次考核,前二十五页,阴阳五行、肺腑经络、四诊法等理论知识的背诵掌握,可明白?”
谢瑾宁将其合上,紧紧抱在怀中,“瑾宁明白!”
见此,邓悯鸿满意点头。
少年面上每处都写满认真,又因眉目鼻唇过于玉雪精致显得十分乖巧,让人忍不住心生逗弄之意。
再看看一旁站着的严弋,邓悯鸿忽地笑了笑,朝谢瑾宁伸出双手,捧住那张紧绷的脸,开始揉面团似地搓弄。
他故意竖起眉头:“行了,不就是个小事儿,这么严肃做甚,还以为哪儿来的泥胎木塑,把你这小家伙换走了呢,半点少年气都没了。”
“唔…湿糊?”
谢瑾宁被迫仰起脸,两颊被揉弄拉扯着,唇也跟着变了形状,口齿不清。
梳理齐整的乌发垂落几缕,碎发轻飘飘落在额间,扫过琥珀色眼瞳里跳动的微光,激起阵阵痒意。
鸦黑睫毛簌簌颤动,似被风掠过的墨色蝶翼,他眨眨眼,并未挣扎,反倒还松了口气。
虽说如今是师徒了,但瞧着师父的样子,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嘛。
瞧着指缝间变形的面颊,邓悯鸿乐不可支,知晓自己这新收的徒弟皮薄肉嫩,倒也没用多大力气。
余光瞥见严弋眉头蹙起却不敢上前打扰的模样,更是心头爽利。
狠狠过了一番手瘾,他再度打开药箱,在一大堆瓷瓶瓷罐中挑挑拣拣,选出几样塞进谢瑾宁怀里。
“这是玉肌凝萃膏,可使肌肤光滑。这是丹参祛痕膏,可活血化瘀、祛瑕除疤。凝脂润面膏,滋润美化。乳香精油……”
他一边塞一边解释功效,谢瑾宁却越听越疑惑。
明明都是些有着滋润修复肌肤功效的药膏,为何还可内用?难道吞服后也可修复脏腑吗?
他坦然道出疑问,邓悯鸿却但笑不语,揶揄地挑着眉头,视线在谢瑾宁和从他怀中接过厚重书册的严弋身上来回打转。
谢瑾宁一呆,下意识侧眸,对上严弋目光,只觉指尖灼烫,倏地又移开了。
怎么一直在看我啊?
瓷釉般莹白的面颊因刚刚的揉弄浮起淡淡血色,如桃瓣在雪原间缓缓绽放,也似赧然酡红。
几个时辰前还说自己绝不再掺合的邓悯鸿清清嗓子,解释道:“此内用,非彼内用也。皆为药材所制,但若是直接吞服,不但不易入口,也无法发挥原本药效,实在是暴殄天物。”
谢瑾宁继续问:“那要如何内用?”
“害,说简单些,就是……”
“邓老。”严弋蓦地出声,“您也该歇息了。”
他语调平淡,在谢瑾宁目光未及之处,眸底隐含的警告却冰冷如凛刃。
邓悯鸿脖子一缩,抚着胡须干巴巴笑了几声。
乖乖也,凶死个人了。
再说下去,他怕是要长睡不醒了。
谢瑾宁仍是一头雾水,看着自己的便宜师父火烧屁股般扔下句“你以后便知晓了”后,提起药箱就跑,还被门槛绊了下,险些摔倒在地,风度尽失。
他还抱着数十枚药罐,就算有心去扶,也没多余的手了。
谢瑾宁站在原地,茫然抬眸:“他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跟见了老鹰的兔子一样?
“许是药箱失而复得,又收了个好徒弟,一时兴奋过了头吧。”
一枚便占据谢瑾宁半掌大小的瓷罐,严弋只需单手便能轻松握住三枚。将他怀中药罐接过大半,严弋道:“夜风寒凉,先回屋吧。”
“嗯。”
“还有!”
邓悯鸿去而复返。
他跑得太急,胡子甩得都快成结,气喘吁吁将几个瓷瓶塞入谢瑾宁刚得了空的怀中。
“这里还有些,你也通通拿去。”他道,“对了,可得悠着点用啊,这可都是些名贵药材,用光了这一时半会儿可没处补去。”
太多了,加上怀里这些,大大小小都有近二十瓶了,哪里用得完?
况且这些瓷瓶瓷罐品质尚好,比起在谢府时的装药之物也不逞多让,内里定然更为珍贵。
暖流充盈肺腑,谢瑾宁笑眼弯弯:“多谢师父。”
“还谢什么。”邓悯鸿道,“除此之外老夫也给不了你什么,这就当拜师礼了。”
临走之际,他又恢复些身为医者的正经,道:“要调节气血,按摩穴道依次为膻中,期门,幽门,章门,肾俞,气海,关元几处,辅以药油更佳。”
等谢瑾宁记住,他道:“忍着点啊。”
也不知是朝着谁说的。
第49章 穴位 “那我来了。”
屋内。
邓悯鸿正仔细清点着药箱内其余物什, 将碎裂瓷片小心取出,用布巾擦去箱中粘腻。
还好碎的都是些不打紧的,没那么心疼。
不消片刻, 只听门外传来细微动静,随后是阵阵水声。
不是吧, 咋这么快?
邓悯鸿推开条门缝小心往外探, 只见严弋正赤着上身,握住水瓢将桶中水一勺勺往身上浇, 一边大力擦拭。
那恨不得将皮都搓掉一层的架势,看得邓悯鸿呲牙咧嘴。
他啧啧两声,再抬眸,却精准对上了那双黑夜中仍发着光的寒眸, 顿时打了个激灵。
刚想将门关严实, 忽地传来唤声。
“邓老。”
严弋难得如此唤他, 但在此刻的邓悯鸿耳中, 却犹如索魂幽冥。
完了,这是要算账来了?
叫你口无遮拦, 便要说些有的没的!
“……”
邓悯鸿咽了口唾沫,推门而出时,已然换上一副和蔼笑容。
“诶, 小严啊, 你洗你的, 叫老夫做甚?”还不等严弋开口, 他捶捶肩膀,握着后脖子哎哟几声:“老夫年纪大咯,身子骨弱,脑子也跟不上你们这些个年轻人了, 唉。”
邓悯鸿耷拉着眉毛唉声叹气,企图堵住严弋的嘴,可惜严弋可没在谢瑾宁面前时好说话,任他装模作样半晌,依旧不为所动。
“你看,已是戌时三刻,老夫也该去歇息了,明日……”
“哗啦。”
飞溅的水珠将他打断。
邓悯鸿甩着沾湿些许的衣袖后退几步,叉腰竖起眉头,佯怒道:“嘿,你个臭小子,怎得一点不懂尊老爱幼的道理!你可别忘了,老夫如今可是那小家伙正儿八经的师父,你若是再对老夫不敬,小心老夫跟他告状去!”
普遍皆是徒弟向师父告状,到邓悯鸿口中却是反过来了,属实是倒反天罡,他自己倒也未觉有何不对。
被他怒视的严弋仍是半点不怵。
他缓缓抬手,在邓悯鸿下意识掩面遮挡之时,抹在面上未擦净的残余干涸处,拉出几道长湿血痕。
月光割过其高挺眉弓,投下深潭般阴影的眼窝处闪过淬过血的冷铁幽光,凝固在夜色中的半张脸轮廓凌厉,血迹斑驳,令人望之生寒。
邓悯鸿又咽了口唾沫。
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臭小子的身份呢?
底气顿时烟消云散,邓悯鸿将两眼一闭。
“好吧,是老夫不对。”
“阿宁禀性纯然如一汪清池,对情事一窍不通,遑论更为亲密之事。我知晓您是为阿宁着想,忧心他受伤,才出言告知。”
两人竟是同时开口。
语气平淡毫无波澜,却是邓悯鸿意料之外的温和。
他愕然睁眼。
“况且,您如今是阿宁师长,也便是我半个长辈,严弋之前有不对之处,还请您海涵。”
“但,”
严弋话锋一转,“是我心悦于阿宁,即便他并无此意,这也是我与他二人之事,无需旁人干涉。”
“况且,也是我心思污浊,您有何嘱咐,告诉我便是,切莫以此惊扰到他。”
这下邓悯鸿算是听明白了,严弋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说他有失分寸。
再直白些。
关他屁事。
虽是先礼后兵,但被一个小辈这般提醒,邓悯鸿的老脸也挂不住,胡须都快被他捋出火星子了。
他尴尬轻咳几声:“老夫知晓了。”
“您身子骨弱,便早些歇息,养精蓄锐才好。”
语罢,严弋继续抄起水瓢朝身上淋去。
一桶水用完,他抬臂嗅闻,仍有些许腥臭残留,他眉头紧皱,动作不由得急切几分。
“不用澡豆皂角,清水怎洗得掉你这身土腥和血气?可别熏到我徒儿了。”邓悯鸿轻哼,快步从院中取来一株药草,研磨后扔入桶中。
“也别让他等久了。”
“多谢。”
……
夜色朦胧,烛火葳蕤。
少年半靠在床头,正侧着脸,望向窗外明月。
他只身着中衣,单薄身影被暖光拓在壁间,月华漫过褪色窗棂,轻轻落在他清透细腻,如上好冷玉的面上。
他散了发,鸦青发丝化为流泉倾泻而下,流过修长脖颈,一路蜿蜒至微敞领口间那两道如工匠细细雕刻打磨的骨线。
一缕发尾恰好落在凹陷处,那颗明艳朱红半随着他捕捉门外细小动静,转头望去,又失望收回的动作若隐若现。
想到将发生之事,落在被间的细白手掌倏地攥紧,低垂长睫在杏眸下投出的阴影不住颤动,红润唇瓣也紧张地抿起。
邓悯鸿所说的几处穴位,谢瑾宁翻阅书册,已经知晓,并记住了具体的方位。
胸,腰,腹,几乎涵盖整个上身。
也就是说,严弋会将他……
被间的褶皱愈深。
一片静谧中,谢瑾宁又开始回想,从回河田村到现在,仔细算算也不过七八日,严弋竟给他按过三回了。
而每次揉摁,都会比上一回,更让他面红心跳,羞涩难言。
烛芯突然“噼啪”一声炸开,零碎火星将他胸腔里那颗挣扎着要破土而出,却又困于厚重外壳的种子烧出斑驳细洞。
往日那炽暖的怀抱,交叠的指尖,无言的亲密,此刻都成了疯长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缠住,勒出酸胀汁液。
他无意识咬住垂落额前的发梢,直到如云沉影将他笼罩,才惊觉舌尖异物。
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床边的,身上还带着清苦和刚洗漱完的冷冽水汽,谢瑾宁怔怔仰头。
不知想了些什么,他双颊生晕,似沁过水的芙蓉,清涟而姝丽,总是透着清粼粼水光的眸子本该澄澈如山泉,却因眼尾的湿红显出几分惑人的旖丽。
“抱歉,我来迟了。”
熟悉嗓音总算唤醒思绪,虚焦的瞳孔凝实,谢瑾宁蓦地挺直腰背,从床头撑起身。
怎料他这一动,右侧松垮衣襟滑至肘弯,露出大半被月光镀了层釉的胸膛,和两粒缀在雪原间的浅樱。
薄被胡乱搭在腰际,堆叠的褶皱堪堪遮住腰腿,反而让人忍不住盯着那截若隐若现的腰线。
恨不得钻入被间,贴近那柔软细腻的平坦小腹。
“你,唔。”
格外水红的唇张开,谢瑾宁探出舌尖,将那缕被他洇湿的发尾往外顶。
乍看望去,那抹墨色如一尾缠住尖软红舌不放的黑蛇,最后被花枝似的淡粉指节勾住,在唇角流下一道晶亮湿痕。
满身冰凉也压不住体内汹涌的暗火,严弋敛下神色:“我们开始吧。”
“啊?”
谢瑾宁还未做好准备,床榻已然传来凹陷感。
严弋坐在床沿,轻轻拍了拍床面。
“离远不好发力,所以需阿宁你配合我,靠得再近些。”
“……哦。”
谢瑾宁乖巧点头,撑起身子往外膝行,他刚叉开双腿,却被薄被勾住朝前扑去。
“当心。”
低沉的声线震得谢瑾宁耳膜发麻,与赤裸肩头相贴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苍术的清苦香气随着距离拉近钻入肺腑。
是从未闻过的气味,谢瑾宁忍不住追着那缕气息向前倾身,鼻尖翕动,猫儿似的嗅闻。
浑然不知在另一人眼中,他这副衣衫不整香肩半露,往人怀中扑还不住嗅闻的痴态,像极了话本中引诱男子,吸食阳气的精怪。
肩头一紧,占据视线的麦色肌肤间,喉结难耐滚动,谢瑾宁才惊觉自己此刻的姿势,几乎要贴上对方胸膛。
彻底滑落的中衣堆在腰臀,两点浅樱险些磨过粗糙麻衣,他慌忙后仰拉出半寸距离,将彻底滑落的衣襟拢住,“严,严哥,要不你先用饭吧,不急的,我可以等。”
腹中的确空荡,但饥饿感在另一种如潮般的欲.念面前,不过沧海一粟。
严弋哑声道:“无事,我不饿。”
掌心用力。
痂口磨过细嫩皮肉,温和而无法抗拒的力度将距离拉回,谢瑾宁呼吸骤乱,攥住衣襟的指尖用力,再次动起了逃跑的念头。
但一想严弋好不容易耗费力气猎物归来,未来得及休息,还饿着肚子就来给他上药,羞赧终究被战胜。
隐隐抗拒的力道一松,他放过褶皱不堪的衣领,将其往两边拉去。
上过一次药的伤处没有了昨日的触目惊心,青紫淤痕如同烙印在美玉间的纹路,带着别样的美感。
视线掠过,仔细问清邓悯鸿方位,连手法和力度都反复确认好后才来的严弋睁着眼说瞎话:“我不知穴道方位,还请阿宁细细告知。”
身前人肉眼可见地僵硬,随后低低嗯了声,伸出的手指虚虚点在胸.部正中。
“膻中穴,在这里。”
接着往右下移,落于在寒意中微微凸起的粉粒下方三寸处,“这是期门。”
来到上腹部,“幽门,章门。”
指尖越来越颤,脑袋也垂了下去,显露出的莹白皮肉间,后颈处小小的凸起如清泉间的圆润卵石。
谢瑾宁的眼前氲起一层浅浅水雾。
明明只是隔空指着穴位,并未点在实处,却有种被触碰之感。
因为,严弋在看他。
仿佛被火舌舔过,升高的体温蒸腾出淡粉,嵌在锁骨凹陷处那颗红得惊心的朱砂似也被溅起了火,灼得他心口发烫,险些忘了下一道穴位在何处。
他吐出一口热气,抬臀侧腰,掀起后摆。
纤细薄韧的腰背处,两道深窝恰好隐没在亵裤边沿,指尖顺着沟壑上移,“肾俞。”
接着便是……
谢瑾宁正回身子,勾住两侧裤腰轻轻下拽。
月光恰在此刻漫入,肚脐便如一汪盛着银辉的小巧湖泊,较胸膛略多肉感的小腹似刚蒸熟的米糕,随着呼吸起伏。
亵裤大小正好,但谢瑾宁肌肤柔嫩,裤腰仍在其间掐出一道红痕,如系着条红绳。
肚脐往下一寸半,“气海。”
最后一处,便是关元。
动作停了半晌,谢瑾宁要要牙,继续用力拉住裤腰往下。
棉布制成的亵裤并无弹性,坐着的姿势让其尽数堆在两侧胯骨,薄薄皮肉被勒出些极具肉感的弧度,使得小腹更为丰腴。
关元恰好露在外,其余隐秘之处,皆隐没在未褪的布料下。
谢瑾宁嗓音发颤:“看清了吗?”
未听到回应,勾在裤腰的手指不情不愿抽离,贝齿深深陷入唇瓣,他道:“那我再指……”
“可以了。”
被较以往更为强烈的视觉刺激冲击,垂在床沿的手几乎将木头捏碎,手臂肌肉鼓出骇人弧度,他用尽毕生意志,才未让自己扑上前去,用舌代替那细白指节。
如那夜一般,t得少年瑟瑟发抖,不住颤栗。
前额渗出细汗,鼻间也隐隐作热,等谢瑾宁褪去上身衣物,将药油倒在掌心,严弋低声道:“那我来了。”
沾着药油的两柄粗粝指节触及膻中,只半圈,谢瑾宁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弓起脊背逃离。
却又被按住肩胛。
“莫怕。”
他再次覆了上去。
第50章 难受 “不准亲我。”
膻中穴被掌心温度裹住, 绕圈揉摁,不一会儿,便又痒又热。
距离太近, 彼此的潮热吐息如连绵细雨,眼睫也染上湿意, 谢瑾宁吞下喉间热喘, 脖颈绷出花茎似的月白弧线。
三十数完,带着薄茧的掌沿无意擦过赤*果, 酥麻顿时过电般窜入大脑。
谢瑾宁一颤,鼻腔陡然泄出声轻吟。
短促,却尾音上扬,绵软黏腻, 在寂静室内格外清晰。
“!”
谢瑾宁连忙捂住嘴, 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这也太……
羞死了!
果不其然, 严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面带关切薄唇微张,似是要询问。
别, 别问!
谢瑾宁指腹都被脸上热度烫得微微发麻,不用看,也知定然又是通红一片。
他怎么也会发出这样难以启齿的声音?
谢瑾宁羞耻地闭上眼, 不敢再看, 他紧紧捂住口鼻, 咽下未尽的异样声调。
手腕却是一紧, 随后被带着,缓缓从脸颊抽离,露出几道过于用力留下的指痕。
“不用忍,若是疼了, 就攥着我。”
不是疼……
谢瑾宁暗暗道,但是什么,他却说不出口。
仍未掀开眸子,他指尖摩挲,熟悉的粗糙感从指腹传入,叫他轻而易举识别出那是严弋的衣袍。
他轻轻揪住,“继续吧。”
药油在期门穴洇开,顺着揉摁融进骨血,密密匝匝的暖胀感将他包围。
因着赧然才阖上的双眼,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后,听觉和触觉更为灵敏。
药油摩擦的咕叽,心跳扑通,血液流动的汩汩,和……
男人愈发.粗重的呼吸。
到了幽门。
随着药力发散,药油混合着他身上的馥郁幽香,渐渐融合成一道暖融霸道,令人喉头发紧的香艳气味。
谢瑾宁并不知晓,自己随手取出的这瓶活血药油,其主要原料,乃是极其名贵的麝香。
他只觉得热得过分,被触及之处都燃起了滚滚不绝的火,分开的双腿不自觉并拢。
而这时,严弋的指尖已然来到章门穴。
腰腹本就是敏///感之处,被按住瞬间,他猛地挺腰欲躲,却被早有准备地扣下。
汗湿的乌发倾坠,被气流裹挟着的呜咽从唇齿间倾泻而出。
断续如幼兽,却因盘旋的热意和浓香,悄然朝化作另一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轻吟。
*
活色生香。
按完章门,严弋手臂用力,将他翻过身来。
额角沁出的汗珠沿着锋利下颌滑落,滴在谢瑾宁光裸无暇的背脊,严弋却无心擦拭。
到了肾俞。
视线中,细柳般的腰线随吐.息起*伏,尾椎处凹窝装着的蜜酒,随着按压肾俞穴之时晃摇,漾起阵阵涟漪。
呼吸愈发粗重。
似痛非痛,酥酥麻麻的电流沿着脊柱攀爬,窜入谢瑾宁被热意和浓香熏得发晕的颅内。
“严哥,轻,轻些揉。”
浓密眼睫已被水汽糊成一片,睁开,眼前也只有朦胧而晃动着的色块。他浑身乏力,虽是半跪在床榻,重心倚靠之处,却是那按在他腹间的手掌。
“需得用力揉开淤堵。”严弋道,“你且忍着些,就快结束了。”
真的快结束了吗?
他又为何觉得,还很漫长呢。
眼前一花,已是再度被翻过身来,覆着层潋滟水膜的眸子撞入浓黑,柔情与*欲交织成一方深不见底的幽潭。
眼尾忽地一烫,严弋低下头,吻去了那颗欲落的水珠。
谢瑾宁怔住:“你……”
“手沾了药油,只得这般为阿宁拭泪。”低哑声线擦过耳垂,掌心贴上气海穴,严弋问:“阿宁介意吗?”
却根本不容谢瑾宁回应,便开始继续揉*摁。
脐下的手掌滚烫,几乎要将那处的皮肉烧穿,小*腹处的异样/感更是成倍递增。
热、痒、麻、酥。
谢瑾宁刚清醒一刹的大脑,转眼又坠入了无边的晕沉之中,无法思考。
他噙着泪,忍不住去抓严弋血管凸起的小臂,脚趾蜷起,“好烫。”
*
*
*
最后,来到关元。
揉摁方至二十数,胸口骤然一松,被畅通的血气如开了闸,尽数向下涌去。
谢瑾宁呼吸一滞,忽地并拢双膝,弓腰蜷缩,将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夹在小腹。
“别,别按了。”
指节彻底陷入绵软,严弋额上青筋突突跳动,几欲爆开。
每处三十下才是一个完整周天,揉摁于穴位更得有始有终,否则恐有逆流的风险。
想将缩成小粉蚌的谢瑾宁展开,又怕将人伤到,他只能哑声劝:“还剩十下,阿宁乖,让我按完。”
谢瑾宁却固执的抱住了膝盖,“我不。”
任严弋如何劝慰,都不愿松手,甚至将头转向了另一侧,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
严弋亦是血脉偾张,心急如焚,干脆直接穿过膝弯将谢瑾宁抱起,趁他身型腾空惊呼之际,迅速顶开并拢的双膝,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夹在裤腰间的指腹抵住关元打旋,回过神不断挣扎,要从他身上下来的谢瑾宁便腰身一软,顺从被带着搭上肩头的双臂香汗淋漓,仿佛两条闪着微光的细腻白绸。
臀.腿,小腹相贴,轻而易举便感受到了些许微妙的触感。
揉摁的手愈缓,还以为是错觉,严弋迟疑道:“阿宁,你……怎么了?”
挂在颈侧的手臂似两道柔蔓,绞住他的脖颈,除了颤抖吐息,却仍未有回应。
“可是还有哪处不舒服?”
“阿宁?”
“……”
“我去唤邓老来?”
根本止不起腰的谢瑾宁将脸死死埋在他肩头,闷声怒道:“你烦死了!”
他本就羞愤欲绝,偏偏严弋还要再三询问。
难道非要告诉他,自己有了不该有的**才行吗?!
羞恼之下,他用力收紧双臂,恨不得将这可恶的男人绞死。
可即便他如何使劲,耳边之人却连呼吸都未乱,好似他的攻击如蚍蜉撼树,一点作用都没有。
谢瑾宁气急,干脆直接张嘴咬了上去,却高估了自己的牙口,被来不及泄力的肌肉崩到,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呜……”
都怪严弋,长这么硬邦邦的做什么,屁股下面也硬硬的,一点都不舒服。
还有,这什么破药油,闻得他又热又晕,一点不好用!
牙齿好酸。
越想越委屈,紧绷的弦一断,泪水化为滚珠簌簌而落,谢瑾宁将脸埋在他肩头,不住啜泣。
耳朵也被覆了一层膜,严弋在说些什么,他都听不清了,只能感觉后脑被一下一下拂过。
电流在头皮流窜,被挤压抵在粗麻布料的前胸也生出些麻痒,还未消的反应便在这细密的颤栗之中持续。
热流从胸口和小腹窜到四肢百骸,鼻腔哼出凌乱鼻音,湿热吐息和男人混杂着清苦的炽暖,将肌肤闷上更深一层的赭色。
好热,好胀。
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好难受。
意识混乱之际,后颈忽然陷进掌心,像托着件易碎瓷器似的,将他抬起。
指腹摩挲过凸起的颈骨,谢瑾宁哆嗦一下,不自觉松开了咬紧的唇。
“呼吸。”
新鲜空气伴随着指令涌入,谢瑾宁大口大口喘息,齿痕斑驳的唇心颤着,喉头发出破碎泣音,又像是幼兽哼唧。
可怜极了。
“好了好了,不哭。”
泪痕未干的面颊被迫仰起,细细密密的触感落在眼睑,脸颊,带走他面上湿漉。
谢瑾宁僵住,濡湿的睫毛抖个不停,他嗫嚅着,双手艰难撑住对方胸膛。
他本欲将人推开,软绵身躯却不随主人的意,推拒变得如狸奴踩奶一般微弱,反倒被掌心传来的搏动感震得腕骨发麻。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瑾宁明明想的是不准严弋用嘴帮他擦眼泪,他可以自己擦,说出口却变成了,
“不准亲我。”
他偏头躲闪,慌张间泪珠再次漫出,新落的吻便追着泪痕蜿蜒而下。
玉弯间朱砂痣随着烛光一同晃动,却比其更艳,似要将眼球灼穿。
“说了不准——”
尾音忽地化作气声,原是夹在他裤腰的手掌下移,精准握住了那柄软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