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亲我 “回家再亲”
成衣铺。
掌柜和伙计一脸畏惧地后退, 直到躲到柜台后,又紧紧缩在一处,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凶神恶煞的褐衣男子, 瞧见他脸上身上的点点血痕时,握着彼此的手不住用力。
店中针落可闻, 无人敢上前接待。
“你, 你想做甚么!”
掌柜是名中年女子,她被严弋身上未褪的血气骇得面色发白, 仍鼓起勇气站出身,将几个丫头护在身后。
她咽了口唾沫,将钱箱重重拍在柜台上,嗓门拔高:“我告诉你, 衙门离这不远, 你若只想求财, 拿了就快些离开, 否则休怪老娘不客气。”
像是被这厉声喝住,男人忽然停身, 眉目微动,垂眸扫过几道瑟缩身影,这时, 宽硕肩头忽地搭上一只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掌。
披着锦缎的贵气少年从他身后走出, 微微颔首, 皎皎眼眉弯起, 歉道:“掌柜误会了,我俩是来做生意的。”
音色清润如山涧流水,带着丝沙哑的尾音多出几分楚楚可怜的脆弱,不知遭遇了些什么, 他形容稍显狼狈,却仍难掩美貌与不凡的气度。
掌柜身后丫头悄悄探出头,对上他目光,不自觉轻呼一声,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眼睫乱颤。
严弋将荷包扔过去,稳稳当当落在钱箱上:“劳驾备套合他身的衣衫,面料要柔软舒适,价格不是问题。后院若方便,可借我二人暂用?”
“这……”
店中皆是女子,许是平日就住在后院,谢瑾宁瞧出她的犹豫,心下了然:“打些清水来也好,再劳驾您去对面帮忙买些金疮药和纱布,麻烦了。”
他笑眼弯弯,举止温和有礼,并不像凶恶之徒,许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和他的护卫吧,掌柜心想。她容色渐缓,点头应下,以肉眼丈量尺寸,不一会儿,伙计就取来了几套成衣,凑到谢瑾宁面前叽叽喳喳地介绍。
谢瑾宁无心挑选,随意指了套,跟着掌柜进了里侧的小门。
掌柜掀开绣着并蒂芙蓉的帷幔:“公子请在此处试衣,里头备了木梳和衣架,有铜镜可照身,衣裳若有不合身之处,只管说便是。”
“多谢。”
纤瘦身影消失在落下的厚重帷幔后,严弋盯着那处的花纹,脚尖一转:“我去去就回,不要告诉他。”
“严哥。”
严弋前脚低声嘱咐完,后脚,雾蒙蒙的轻声呼唤精准缠住他迈开的步伐,“进来帮我。”
在掌柜欲言又止的神色中,严弋单手接过那备有清水、纱布与药粉的托盘,掀开帷幔缓缓走入。
店外,许桉带着几名捕快大步经过。
换衣室内弥漫着淡雅怡人的清香,许是为了遮隐,内里无窗,光线被厚重布帘隔绝大半,只余铜镜边的几道烛光,将这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蒙上层朦胧晕黄。
那件抵成衣店三年收入还足足有余的鹅黄锦衣搭在梨木衣架上,金丝暗纹在这昏暗光线中失了华彩,似乎只是被人随手一扔,在簌簌轻响中,一点点从衣架上滑下。
背对着门口的少年指尖微动,被扯破的棉布白袍连带着染血里衣一同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泛着细腻微光的肌肤。
他发间的木簪早在马车上时便遗失,墨色青丝如瀑般披散,堪堪遮住莹润的背脊,却遮不住自肩头蜿蜒而下的红痕。艳色沿着雪腻肌理晕染,如胭似樱,消失在被发尾半掩的后脊深处。
镜面也被大片雪白占据,微微蓬起的弧度中,是两枚俏生生的润圆朱果,随着胸口的起伏轻动。
美人毫无防备在你面前宽衣,露出一身香温玉润的肌骨,这场面足够勾起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的妄念,想要将他按在那铜镜前好生厮磨,让那冰冷镜面在呼出的雾气中氤氲,升温,让他亲眼目睹自己的面容寸寸染上情潮。
严弋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呆呆看着他旧衣坠地。
听到脚步,却半晌不见动静,谢瑾宁轻声催促:“傻站着做甚,还不快过来。”
话音刚落,鼻腔的浅淡香气便被炽热气息霸道地冲散,在晃摇烛火中,男人几步跨至他身后,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滚烫而坚实的胸膛贴上光裸脊背,谢瑾宁被烫得浑身一颤,闻着他身上浓郁至苦涩的苍术香,止住的眼泪又有了故态复萌之势。
他咬住唇眨掉眸中水汽,伸手拍拍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别抱这么紧,快些上药,等换完衣服我们好走的呀。”
“我知道。”
“那你还不松手。”
“不想松。”严弋将脸埋在他肩头,用力地吸了口气,低哑嗓音带着浓重得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后怕与悔恨,“我怕一松手……你又不见了。”
谢瑾宁指尖一顿。
“阿宁,对不起,是我来晚了。”灼热而颤抖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后和颈侧,激起谢瑾宁一阵战栗。
他软了腰,本能地向后靠去,柔软温凉的躯体倚进严弋怀中。那紧贴着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粗布麻衣将皮肉磨得刺麻,谢瑾宁也只是轻吟一声,柔顺地偎着。
是比马车前更亲密的姿态,若是在谢家,两人早已吻作一处,此时此刻却无丝毫旖旎绮念。
“怪我,如果不是我先行离开,你也不会遭遇这些……”
默然少顷,谢瑾宁轻叹一声:“怪你做什么?”
他知道严弋不是故意离他而去,应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之事,而若不是严弋来得及时,他还不知事态会如何。
他是否能顺利逃出生天,还是说会被带出小镇,再次被迫与爹娘分开?
不过,说起回京城,谢瑾宁又如何不想再去见一见谢家人呢……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也好,只是每每想起,他又不免心生畏惧。
待他学有所成再考虑吧。
今日之事说到底,该怪的,还是郑珂那个突然发疯的混蛋。
谢瑾宁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出口,颈边吐息愈沉,腰间手臂再度收紧,将他束缚在怀中之时,放在他柔软小腹的手掌却只虚虚贴着。
恰到好处的力度,无需言语,也能让人感受到男人的珍视与爱怜,吐出的话语却透着彻骨寒意。
“方才,我真的想杀了那畜生。”
如果没有谢瑾宁那句阻拦,郑珂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而那把匕首即使没落在心口,也会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从此沦为废人。
可惜只是断了两根骨头。
侧腮紧咬,幽邃瞳孔中蕴起更浓稠的墨色。
“不行。”
谢瑾宁垂眸,看着他拳间干涸的血渍,眉心蹙起,他稍稍用力将腰侧手臂推开,转身仰首,窥见严弋眼中来不及掩藏的杀意。
红唇轻抿,谢瑾宁认真道:“他来自京城,家底深蕴,杀了他你会有大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
“但我怕呀。”谢瑾宁嗔他,语调陡然黯淡:“你要是被抓进了大牢,那我怎么办?要我抱着你的衣裳看着你被斩首,然后为你收尸,成寡——”
他猛地止住话头,“反正我说过,你若是死了、不行了,我就去换个人,届时饶是你变成了鬼跟在我左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同另一人日日亲密,却无能为力。”
“这样,你也不怕,唔……”
严弋倾身,堵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软唇,利齿轻合,留下道几不可察的凹痕,听到谢瑾宁吸气,又松口,含住他饱满的唇肉慢慢吮,时不时伸舌舔在伤处,唇缝,极尽温情。
语气却森寒:“若是成了鬼,我也要做只厉鬼,想方设法将你强掳去,锁在墓中做一对阴阳夫妻。”
方才还骂郑珂呢,转眼自己又强掳上了,真是霸道,被叼住下唇的谢瑾宁掐他,含糊言语融化在唇齿间:“又在胡说八道。”
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他被锁链扣住脚踝,关在暗无天日的幽深墓穴中,等待他的鬼魂夫君觅食归来的画面。
那到时候,严弋就没有这样炽热的体温了吧,冷冰冰,又硬邦邦的,被他抱着,会被冻得浑身发抖吧……
谢瑾宁打了个寒颤,还是活着好。
但很快,他就无心想这些了,被吻得又痒又麻,电流沿着脊柱一股股爬上后颈,眉梢颊边很快漫起春情的晕红,连脖颈都氲出粉霭。
檀口微张吐出幽香热息,齿关内,小舌羞答答探出头,渴望、期待着进一步的的交-缠,眯起的眼眸掀开,看到陌生场景,倏地想起他们在换衣室,帘外还有人等待。
谢瑾宁一赧,又缩了回去,他撑着严弋肩头借力,仰颈刚想分开,酸胀后腰被糙热掌心覆住。
严弋手掌生得宽大,近乎能够盖住他整截腰身,分明有着能将匕首插入墙石的千钧之力,此时抚着他后腰的力度却极轻,像是在碰着块滑冻。
缓缓地揉,密密地吮,并不深入,只在唇瓣流连,也亲得谢瑾宁气喘吁吁,春色满面,浑身使不上力。
他彻底站不稳了,被严弋半搂半托着,艰难维持平衡。
登云履踩在黑靴上。
温度攀升,气息紊乱,交错,令人面红心跳的声响被尽数阻隔在帘内,纹着的并蒂芙蓉栩栩如生,在阑珊烛影中摇曳绽放。
掌心缓慢游移,包住他肩胛时,谢瑾宁不受控制溢出声痛吟,感受到身后的僵停,他晕乎乎的大脑瞬间清明。
“还要,亲我……”
他踮脚还住严弋青筋直突的脖颈,黏糊糊地凑上去索吻,试图糊弄过去,严弋却是一动,谢瑾宁只擦过了他的下颌。
趁他怔愣,背后一缕乌发被小心挑起,交颈的姿态让严弋看清他肩胛处的斑驳青紫,柔亮如绸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过,飘飘然落回,欲盖弥彰地将其掩住。
谢瑾宁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从他收拢骨节发出令人胆颤的爆响和幽沉气息中,足以察觉他濒临失控的情绪,他连忙道:“这是不小心撞到的,不要紧。”
可严弋显然并未相信他的开脱,贴在身侧的数次肌肉隆起,又刻意松弛,像是头在理智与本能间反复撕扯的困兽,最终化作忍耐而克制的一句,“先穿衣服。”
他扯下谢瑾宁的胳膊,拿来新衣为他穿上,系好腰带,抚平褶皱,用沾了清水的棉巾擦掉他后颈血污,撒上药粉。
些许刺痛,谢瑾宁微微低着头,颈项弯出道脆弱的月弧,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着,等严弋的指腹离开后颈,他才悄悄呼出一口气。
“好了吗?”
好了就该给他上药了。
严弋始终垂着眼,一言不发。
谢瑾宁捧起他的脸,与那双黑漆漆的凌厉眼瞳目光相接,“我真的没事,你打他一顿,就已经替我解了气,所以严哥,答应我,不要去偷偷教训他,行么?”
严弋低声反问:“那你先告诉我,你后颈的伤口是如何来的?”
“……”
忆起那些恶意揣测与秽言,谢瑾宁眉心渐渐放平,羞辱感渐消后,唯余荒唐。他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郑珂口中那般人,也无意与他争辩,但严弋这般问起,他一时也开不了口。
“就是打架的时候被掐了下而已,没什么的。”
什么打架,会闹到将他压在身下撕扯衣物的地步?还有,那人对他的眼神,分明是抢走了心爱之物的忌恨。
他对阿宁也有觊觎之心。
但谢瑾宁不愿说,严弋也选择不再追问:“好,我答应你。”
“不过,若你真被那人带走,不管是京城,还是什么无名之地,哪怕上山入海,翻天覆地,我也会将你找到。”
蕴满肃严与珍重的言语听得谢瑾宁心头乍暖,眼眶泛起点点水光,被吮得靡红的唇如饱含汁水的浆果,轻轻颤着,又听他话锋一转。
“然后,杀了他。”
“你!”谢瑾宁的感动顿时吓走了一半,他赶紧捂住严弋的嘴,下意识回头看,“别动不动把这个字挂在嘴边,不好。”
师父曾说过严弋杀气重,易遭反噬,他起初还不信,今天这一遭是彻底信了,哪有人动不动就把打打杀杀放嘴边的啊,被人听见了多不好。
“不准乱说,也不准随便伤人,听到没?”
严弋捉住他的手拢在掌心:“怎么还是这么凉?”
已经过了一炷香,谢瑾宁的手却依然是凉的,似一块滑腻冷玉,若不用些力就会从指尖溜走,力度稍大,又会担心将其折断。
“你别打岔!”
“好。”严弋亲亲他手背,“都听我娘子的。”
耳根被这一声“娘子”烧得飞红,谢瑾宁想揉,掌心仍被牢牢包住,他没抽动,抬膝撞着严弋的大腿,“就别说我了,你看你,这么冲动用手去撞门,你看看,这都破了好大一块,疼不疼啊?”
“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都流血了。”
于是棉巾换到了谢瑾宁手中,他一脸认真地捧着严弋的拳头,鼓起腮帮轻轻吹气,上完药后用纱布缠了一圈,觉得不够,又绕了一圈。
一圈接着一圈,缠到最后,俨然将他的手包成了个粽子。
连谢瑾宁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捂唇笑出了对月牙。
“你先将就着,等回家我再好好给你包扎。”
……
郑珂一身狼狈被人抬回客栈时,郑弘方正送走来客,坐在窗边拨弄算盘,“又去哪里鬼混……”
话还未说完,就见郑珂一副受了重伤又魂魄尽失的模样,算盘从手中滑落,茶杯被衣袖带倒,摔得粉碎,连衣摆被溅湿大半也来不及管了,他飞奔至幼弟身前。
“郑珂,郑珂?”
郑珂上身缠满绷带,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郑弘方伸手也不敢碰,叫了几声,郑珂仍是面色恍恍,看得郑弘方又急又怒。
听郑武道完郑珂伤情后,他目光如刃:“叫你们保护二少爷,你们就是这样保护的?!”
吊着胳膊和腿的几人纷纷低头任批。
郑武抱拳躬身,朗声道:“此番折戟,实乃我等技不如人,待回京后,自当向管事领罪,此后必日夜勤修,不敢有丝毫懈怠。"
“郑二亦是。”
“郑三……”
余下几人依次表态,在郑弘方看不见之处,不约而同皱眉苦思:那男人实在可怕,连他们之中武艺最高深的郑武,在他手下也没能过得五招。
这乡野之地什么时候出现过这等武艺高强之人了?
郑武一行人保护兄弟俩多年,郑弘方自然知道他们的功夫,对付寻常人等根本易如反掌,连山匪劫盗也不在话下,而他们却说,技不如人?
被冲动席卷的大脑找回些许理智,郑弘方压抑着怒火,问:“谁干的?你们今日都去了何处,见了哪些人?”
“听二少爷说,好像是叫什么,严义。”
触及关键字眼,浑浑噩噩的郑珂猛地回神:“哥,哥!是阎熠,我看到阎熠的鬼魂了!”
他声音不小,方才又是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周围汇聚的视线越来越多,郑弘方瞳孔一缩,快声道:“将二少爷带回房去。”
门扉合上,郑武几人守在门外,楼口,阻隔楼下的喧嚣。
“小珂,你的意思是,伤你那人是定威将军?”
说完,郑弘文先摇头,“不可能,他早与去年冬便死在了沙场上,尸骨无存,护送残甲回京城安葬那日,我还曾与你谈起过,你不可能不知道。”
“小珂,你仔细想想,定威将军在世时常以面具遮面,许是你认错了人?”
牵扯到伤处,郑珂痛得呲牙咧嘴,彻底清醒了,他躲开喂至唇边的茶水,道:“就是他,大哥,我不可能看错!”
见郑弘文犹疑,他咬咬牙:“哥,你还记得我八岁那年高热不褪,去寺里住了七日才好转之事么?”
“那次不是你梦中被恶魂缠身么,与定威将军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是他故意吓我的!”
当年,郑珂在茶楼摆弄他新寻得的一对蛐蛐儿,蛐蛐正斗得起劲儿,忽被阵阵马蹄惊住,收手缩成一团,郑珂不虞起身,眼尾又被道刺眼白光晃过。
他踩在榻上骂骂咧咧探出头,想看到底是谁在京城弄出这么大动静,恰好与马背上一道银甲身影对上视线。
少年肩背开阔身姿笔挺,如一把穿云利剑,背后长枪的枪穗被浓郁血迹染成深褐色,覆着鎏银兽纹的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翻滚着蓬勃朝气与翻滚着肃杀的眼眸露在外。
见郑珂看来,那人竟咧唇,缓缓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被他随意握着挥动的,赫然是一节青白发灰的断臂。
郑珂当即吓得跌坐在地,连做了好几日噩梦,而后才知道那人是年仅十三初上战场的阎熠,等他彻底恢复,恼羞成怒想去将军府寻仇,却扑了个空,阎家父子三人领旨再度奔赴战场,在边关一守就是多年。
待阎熠再次回京,则是他带着阎父与阿兄的尸骨回京安葬,受封。只是那时,郑珂早已醉心犬马声色,将多年前的糟心事抛之脑后。
而记忆里那双眼,与方才的男人缓缓重合。
“哥,我不可能认错,就是他,他没死,他还跟谢……”郑珂一滚喉咙,“总之,我不知道他为何没死,为何会出现在这,但我敢肯定,他就是阎熠。”
郑弘方猛地握紧了茶杯。
……
说起阎熠,就不得不提自开国以来便是武将的阎家祖辈。
为了护卫国土,几代人皆鞠躬尽瘁,为国捐躯,血染沙场,到了这一代,便是阎铭,而后是他大儿阎翰轩,最后,镇守边疆的担子便搭在了幼子阎熠身上。
那年,阎熠仅仅十六。
父兄接连离世,外敌猖獗,朝内众臣嫌他年幼难堪大用,内忧外患,重重阻碍尽加于身,是阎熠单枪匹马深入敌穴,提着匈奴单于头颅从万敌中厮杀而出之际,他臂间的孝带也已被血浸透……
这一战,彻底打响了阎熠的名声,也为大彦赢得了近五年的安稳日子,只可惜这等满门忠烈之家,最后却落得个门可罗雀,只剩下两女流苦苦撑起门楣的结局。
阎熠也战死沙场后,大彦找不出第二个如他那般英勇神武的将军来稳定军心,士气大跌,只得节节败退,就连周边小国也来分一杯羹,边野村落城镇被入侵得越来越多。
每每提起,就连郑父也叹息不已。
也不仅是叹国无英才。
郑家做的虽是布匹成衣的生意,名下却不仅有大小绸庄,更有桑、棉、麻、靛田等田产与染坊绣房等一系列店铺,以及附属的粮田货栈等,而北戎自入侵大彦,自是不会放过当地物资,肆意掠夺。
搜刮钱财粮田不够,更有甚者烧杀淫掠,极尽猖獗。
这一路上,郑弘方也陆陆续续收到消息,郑家不少店铺遭了殃,损失的钱财不在少数,而不只是郑家,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商人皆是如此。
少则损失身家,重则家破人亡。
深夜清点损失时,郑弘方也会想,如果阎熠没死,大彦朝是不是也不会落得个扫榻以待外敌的地步?
可现在郑珂却说,他见到了阎熠,阎熠没死?
“哥,嘶……你信我一次。”
看着疼得冷汗直流,还要来抓他手臂的弟弟,郑弘方的神色越发凝重。
他了解郑珂,他虽从小就是个逗猫惹狗惹是生非的顽劣性子,却不是个头脑简单之人,也没必要在这等事上说谎。
只是……这并不是件小事,而是关乎郑家,甚至整个国家命运的大事。
“郑珂。”郑弘方深深呼吸,左右巡视一圈后,直视郑珂双眼,不敢有一丝松懈。
他压低声音:“若你所说之事属实,那么,从这间房走出去后,你一定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向外人透露分毫。”
“……哥?”
“记住没!”
郑珂头次见他哥这般严厉,愣愣点头。
“好,现在你告诉我,刚才你是在何处遇到他的?”
吱呀一声,郑弘方推门而出,带着郑武与伤势较轻的郑四一同,脚步匆匆大步离去。
片刻后。
隔壁,坐在主桌那名清瘦老者缓缓点头,窗檐一抬,一道褐色身影悄然跟了上去。
……
谢瑾宁与严弋全然没了闲逛的心思,好在谢农一人采买了大部分所需物资,三人汇合后,坐上牛车缓缓驶离小镇,浑然不知身后有三拨人同时搜寻着他们的踪迹。
回去时是严弋架的牛车,行至中途,谢农想去方便,三人就将车停在了林边,顺带休息片刻。
谢瑾宁有些口渴,只是三人都忘了补充水囊,空空如也。严弋不放心让他一人守着牛车,等谢农回来后,便提着水囊准备去找附近的小溪装水。
严弋走得极快,眼见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中,谢瑾宁眼珠一转,“爹,坐累了,我也去走会儿。”
“去吧,跟好你哥。”
谢瑾宁小跑着踏入林中,却没接近,而是放轻脚步,悄悄跟在严弋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的水流声渐渐明晰,远处看到有一条小溪流从林间淌过,谢瑾宁边走边回头,身后已然不见谢父身影,只有无数褐色枝干。
再转回来时,前方亦是空无一人,谢瑾宁愣了愣,杏眸微睁。
一路上他都没找到机会跟严弋说话,想跟在他身后吓他一跳,结果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谢瑾宁踢了踢地上的石头,努嘴嘟囔:“走这么快干什么,真是的。”
肩头忽地被拍了下,他下意识转头,还未看清来人样貌,唇上便是一热。
不同于换衣室里那个如绵绵细雨般温吞的吻,狂风暴雨般激烈的攻势瞬间夺去了谢瑾宁的呼吸。
“你谁,唔!”
他正想挣扎,闻到熟悉的味道,乖乖张了口,闭眼任由男人索取。
放纵恶犬的下场就是被压在树干上吻,舌根被缠得酸软发涩,口腔里的每一寸都沾上了严弋的气息,糙热长舌还在不住往里深入,试图找出更多的汁水。
谢瑾宁双颊绯红,咕嗯着后仰,想要躲,托在脑后的手掌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强硬地将他钉在原地,吞吃入腹。
严弋一条腿挤入他并拢的大腿间,恰好给双腿发软、又要站不住的谢瑾宁提供了座位。他缓缓下滑,坐在他大腿上时,又被那坚硬炙热的肌肉隔着布料烫到,绵软腿肉收紧一瞬,又分开,服服帖帖地将其夹裹住。
细微的收缩感让严弋几欲发狂,手掌俨然已经滑到了谢瑾宁的腰带处,正要往里深入,又蓦地停下。
水丝在红肿唇瓣间拉开。
不知为何他突然抽身,谢瑾宁睁开迷茫的眸子,腰肢轻轻扭动,从鼻腔溢出一声软软的“嗯?”
严弋摸了摸他烧红的脸,“回家再亲。”
谢瑾宁的视线落在他腹间的狰狞,眼神飘忽一瞬,低低“哦”了声,乖巧地被他十指相扣牵着往小溪的方向走。
只是,直到水囊被灌满,严弋也没再开口。
谢瑾宁将手摊开,等严弋擦完,主动将手塞进他掌心,“在想什么?”
温热的触碰缓解了心底的些许不安,严弋眉宇微柔,“我在想,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午后急匆匆丢下阿宁前去,本以为能够顺利找到王大树一行人,得知身份真相,却仍是场乌龙——近看才发现那人跟他要找之人有五分相像,只是恰好跛脚,却并不是他。
不知几次无功而返,看来,他们已经离开了此镇。
线索彻底断了,只有猜测,却没有足够的记忆支撑,严弋也有些颓然。
“阿宁,想来你也有所察觉,我其实并非河田村人,大抵也并不是什么农户,猎人。但我究竟是谁……”
大脑又开始隐隐作痛,严弋吸了口气,脊背慢慢弓起,包裹严实的拳头抵住抽动的额角,“我,想不起来。”
感觉到他的焦虑与痛苦,可在记忆一事上,谢瑾宁也无计可施,只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哥,你低下来些。”
严弋单膝跪地,将头靠在他柔软平坦的小腹。
“别着急,我们慢慢来,慢慢想,我陪着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阳光透过茂密枝叶,在地上打下一片片斑驳绿荫,空气中满是温暖的草木清香,波光粼粼的溪边,芝兰玉树般的少年温声细语安慰着靠在他腹间那道高大身影时,柔光笼罩,那轻蹙的眉眼竟如神女一般圣洁无暇。
慢慢来……
可是,他真的还有时间吗?
第82章 别怕 “我陪着你。”
没过多久, 两人一前一后从林中走出。
严弋俨然没了出发时的沉郁,眉眼含笑,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而他身后,谢瑾宁面染薄红, 一双杏眸却眼波盈盈, 像是注入了汪潋滟春水。
“回来了。”谢农招呼了声,笑道, “找到水源没?
“找到了。”严弋将怀中另一枚装满了的水囊递去,“久等了谢叔。”
“害,这有啥。”视线落在他身后半掩着面的谢瑾宁身上,谢农眉头一皱, “瑾宁你这是咋了, 把脸捂着干嘛?”
“嗯?”谢瑾宁肩膀一抖, 飞快道, “没事儿,就是……刚才不小心撞到嘴了。”
他垂下眼, 嗓音闷闷,在谢农看不见之处,伸手愤愤地拧了把严弋腰间的肉。
“撞到了?严重不, 咋不小心些呢, 来爹看看?”
“不用了爹, 不严重。”被缠弄久了, 谢瑾宁舌根都还酸着,说话有些不自然,“就是看着有些肿。”
他把手放下,露出润红的唇, 即使在回来的路上一直用沾了清凉溪水的手帕消肿,他的唇色仍极艳,唇心还有道细小血线,不知道的乍眼一看,还真以为是撞肿了的。
“没事儿就好,下次走路可得小心些,你细皮嫩肉的,不小心磕着碰着了那得多痛啊。”谢农不疑有他,在谢瑾宁嗯嗯的应和声中,忽然道,“对了,刚刚你们走了没一会儿,就有几个人骑马路过,还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个身形健壮,穿着褐色劲装的男子。”
气氛有片刻凝滞,谢瑾宁转头看着严弋的装束,在彼此眼中窥见同样的疑惑与警惕,“然后呢?”
谢农也愣了下,再开口时有些结巴:“我、我说没看见,但他们不信,非说这条路上就我一个人停在这儿,肯定是在等什么人,我说我是在等我儿子,他们还问了你的年龄,见对不上,这才走了。”
那几人见他面目憨厚老实,也未生疑,朝着与河田村方向相反的另一条大道疾驰而去。
想起那些人的模样,谢农后怕地摸了摸胸口,“小严,他们……不会是在找你吧?”
严弋缓和些许的情绪骤然冷凝,他眉头紧锁,“我也不知。”
谢瑾宁看看欲言又止的谢农,又看看严弋,上前拉了拉谢农的袖口,“爹,我们先回村吧,再不走就赶不上晚饭了。”
“诶,好,好。”
……
暮色沉沉,弥漫的雾气悄然覆盖了这个安静的村落。
谢瑾宁沐浴完,正靠在床头看疡科治要,回村后他去问了邓悯鸿,得知姐妹俩应该是去了赣州,投奔他的师妹。
俩人年纪尚小,外祖家又离赣州颇远,起初听闻时,谢瑾宁必然担心两人这一路的安危,邓悯鸿却道:“小丫头手里有我的信物,其他人但凡有点眼力见,也不敢得罪手持药谷信物之人。”
“药谷?”这是个谢瑾宁从未听过的地方,况且,这听起来实在太像是话本里的隐世宗门了,刚松了口气的谢瑾宁眼神一下变得亮晶晶,“师父,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啊。”
“那是当然。”邓悯鸿得意地抚了抚胡须,“只是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待你学有所成,为师就带你回谷归宗,皆时,你便是名正言顺的药谷弟子了。”
“好诶!”
激动心绪化为勤勉动力,谢瑾宁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书页上,凝神看了几页后,他刚合上书页,便被钻进屋内的一缕寒风激得打了个寒颤,转眼被一双手臂拥住。
他自然地往翻窗而入的严弋怀里钻,嘟囔道:“怎么感觉最近越来越冷了?”
严弋将他微凉的手放在掌心,低头搓热,他低眉敛目,像是对待某种名贵宝物,十分认真,将其搓热后,又要去暖谢瑾宁那凝白如两座秀美玉桥的足。
摸了脚还怎么摸他其他地方,他才懒得等严弋再洗一次手呢。
“不准摸。”谢瑾宁蹬在他手腕,兔子般一骨碌起身往里缩,又被捉住足踝拽了回去,男人强硬地将他按在怀中,另一只手熟稔地滑进中衣。
“唔。”
谢瑾宁被糙热大掌摸得又痒又酥,阵阵电流自相接之处蔓延至四肢百骸,耳垂也被含住轻吮,瓷颈立刻浮上血色,他羞红了脸,伸手抵住严弋的胸膛,“别……”
但很快,谢瑾宁就连推严弋的力气都没了,只能靠在他怀里哼哼唧唧,柔黑发丝代替手臂攀在严弋的肩头,随着他的动作,发尾轻轻晃动。
“伤口还痛么?”
“早就不痛了。”熨烫体温驱逐残留在心底的不适,谢瑾宁更深地缩进他怀里,像是要跟他融为一体般,两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他仰首,水亮瞳孔只有严弋一人身影。
唇瓣轻启,“亲我。”
烛火映照出交缠身影,水声啧啧,影影绰绰,暧昧横生。
不知是否出于回程之事,本该睡熟的谢农至今未眠,严弋依稀能听见些动静,除去亲吻,也就并未做过分之事。
甚至……有片刻分神。
被热浪包裹的谢瑾宁丝毫不知、也无暇顾及严弋心头所想,他靠在严弋肩头,咬着靡红唇瓣压抑声响,却被那孰轻孰重的力度摸得难受极了。
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的酥痒让谢瑾宁愈发难耐,还是没忍住,出声催促让严弋重些,一会又弓起腰背躲闪,含着泪哆嗦着让他轻点儿。
反复无常,浑然将严弋当成了个无情的摸背工具。
直到滚烫大掌下移,覆住晃出的云波,面团似地揉捏着,被热意半融的谢瑾宁才感觉到了些许危险。
他浑身发软,艰难撑起身子远离僨张(),睁着烟雨蒙蒙的美眸,讨好地亲了亲严弋的下巴,“哥哥,别揉这里好不好?”
见严弋无动于衷,仅瞳色更为晦暗,作为交换,他主动牵起严弋的大掌,被烫得一抖,还是痴痴地送了上去:“……”
最终三处都没被放过。
将吐出一截舌尖失神战栗的少年搂在怀中轻哄,待他平息些许后,严弋擦掉手中(),将唇贴上香汗淋漓的耳畔轻轻摩挲着,思绪却飘远了。
到底是谁在找他?是被他打了那人来寻仇?是一直找寻却未果的王大叔一行人,还是……其他的?
而那从京城来之人在最后的的确确喊出了他的名字,是认识他么?
万般疑问如藤蔓般缠绕心头,轻轻拍在谢瑾宁后背的手掌一顿,眼前再次闪过尸山血海,一张张愤怒惊恐的面容,在嘶吼,在咆哮,奋力挥动着手中兵刃,却被利箭无情洞穿,倒下……
“呃——”
仿佛要将整个头颅劈开的剧烈疼痛在脑中炸开,严弋额前顿时冒出大颗冷汗,下手也失了章程,谢瑾宁被他摁得倒吸一口凉气,正想娇声让他轻些,忽而察觉到他身躯的紧绷与过于急促的呼吸。
不对。
“严哥,你怎么了,是头又开始痛了么?”
严弋眉心颤抖,薄唇抿至发白,隐隐有血色从唇缝中析出,俨然是痛到了极致。见他如此,谢瑾宁心底也泛起针刺般的疼痛,正要下床去找邓悯鸿,腰腹却仍被男人牢牢握在掌中。
“别走……”
将他的离开当作丢弃,不安的男人收紧手臂,吻如劈头盖脸的暴雨般落了下来,狂热,灼乱,谢瑾宁被他亲得睁不开眼,一张嘴,粗舌又长驱而入,疯狂地席卷着口腔内的每一寸,汲取他的汁液。
这一吻格外粗暴,也格外漫长,结束时谢瑾宁也已瘫软在严弋身上,双眼发黑,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被他吞掉。
布满红痕齿印的胸脯起伏不定,谢瑾宁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嘴像是被炭火烫过,又痛又麻,不用看也知道肿成了什么模样。
头痛不让我去找师父,还把我亲成这样,太过分了!谢瑾宁并了并腿,恼怒地砸了严弋一拳,但看着他依旧痛苦的模样,还是心软了。
“别怕,我不走,”他主动跨坐在严弋的大腿上,支起身子,伸手抚在他紧蹙的英挺眉宇,“我在呢严哥,我陪着你,哪儿都不去,好不好?”
许是他的抚慰真起了作用,男人如岩石般僵直的肌骨慢慢松懈,谢瑾宁顺势坐在床沿,将他的头颅放在膝上,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
“阿宁……”
“我在呢。”
“阿宁。”
“嗯,我按了几处止痛的穴位,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有好些吗?”
严弋缓缓睁开眼,轻轻按压着他头颅的这双手细白柔嫩,虎口泛红,掌心还残存着被他反复吸吮咬噬过的斑痕。
谢瑾宁的手也生得秀气,小小一双,能握笔捏针,也有着强大的力量,能将他心底汹涌的波涛压下。
长发垂在他脸侧,有些痒,几丝划过眼眶,控制住眨眼的冲动,严弋静静注视着谢瑾宁,看他汗泪涔涔的面颊,被他吮得肿胀如坠了颗石榴的唇珠,水光淋漓的肌肤,还有那虚虚拢在肩头的松散衣袍间,俏生生地挺着的朱果。
分明一身靡丽艳色,神色在烛光下却那么柔和,温软,能够包容他的一切。
他的小妻子。
“阿宁。”他的嗓音嘶哑,带着深不见底的痛楚,“我害怕。”
谢瑾宁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在想那些人是谁?”
“嗯。”
“他们既然来找你,那么定是认识你的人,不用太担心。”谢瑾宁故作轻松地弯了弯眸子,“反正爹也说了,他们只是性子急了些,态度没那么好,看着不像是什么坏人。”
但坏人怎会把是我是坏人几个字写在脸上呢?这不过是谢瑾宁的安慰罢了,严弋心知肚明,但今日这一遭,也算是彻底敲响了他的警钟。
若是真是认识他之人就最好不过,但若不是……在一切未曾明了之前,他不能将谢瑾宁牵扯进来。
“阿宁说的对,是我钻了牛角尖。”
严弋侧头,往谢瑾宁的小腹埋了埋,鼻尖戳上的刹那,他感受到了这处皮肉的轻微筋挛。
像是胎动一般。
这一刹那的妄念叫他痴迷不已,严弋深深地吸着混杂着些许甜腥的馥郁香气,恨不得将自己塞进去,但在谢瑾宁隐忍的小口吸气声中,他还是退了出来。
他起身下床,打开衣柜,熟悉地找到位置取了枚药罐出来。
看着在那大掌中显得格外小的瓷罐,和他身下凶神恶煞的紫红狼尾,谢瑾宁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往后缩了缩,“不要了吧。”
男人眉眼间的痛色化为奇异光彩,“不行。”
一想到又要弄很久他才会出来,谢瑾宁手腕发酸,叫苦不迭,忙扯过被子把自己蒙住,“我困了我要睡了。”
如擂心跳中,身子兀地一轻,他被连带着被子一起抱起,防御被轻易扯开,露出那张红扑扑的湿软小脸。
“上完药再睡。”
“诶?”谢瑾宁一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严弋一挑眉,又覆了上去。
“别,别咬,要破了,呜……”
“腿别夹这么紧,乖。”
“你个骗子!”谢瑾宁含着的泪被撞落,扑簌簌掉进被单,洇开一片湿痕,“说、说好的,上药完就让我睡呢,哪有用,用这里上的?”
回应他的,只有男人的低声闷笑。
“现在见识到了。”
第83章 温存 定情信物
再醒来时, 已是日上三竿,谢瑾宁盯着窗纸上的日晕看了会儿,撑起身子。
棉被滑落时不免擦过, 他轻轻嘶声,伴随着这股微弱的刺激, 主动捧着让人吃与最后受不住求饶的零碎片段齐齐浮上脑海。
谢瑾宁眼珠呆呆地转了转, 呜咽一声,白净面皮霎时漫上大块粉霞。
他眉梢间的春欲还未褪尽, 眼波流转间更是俏丽姣妍,连唇瓣都泛着莹润水光,似被精心滋润过的玉面海棠,让人挪不开眼。
严弋推门而入, 被这等美色晃了眼, 见他清醒, 三两下走到床前, 低头又瞧见中衣间隐隐透出的鲜妍姝色。
他喉头一滚,顶着谢瑾宁的怒视帮他披上外衣, “醒了多久,怎的不叫我?”
谢瑾宁瞪他,指着喉咙“啊啊”两声, 发出的嗓音微弱沙哑, 可怜的紧。
哄着人翻来覆去弄了大半夜的罪魁祸首端起桌上的茶杯, 轻声道:“你昨夜出了太多水, 知你不喜夜溲,便没给你补充太多,是我的错,先喝些润润吧。”
听完, 谢瑾宁羞得恨不得钻进被子里,耳尖都红透了,他一巴掌拍开严弋探他额温的手,做出口型,“我自己喝。”
他吨吨吨喝掉三杯,才觉得嗓子好些了,待喝完粥,原本平坦的小腹更是鼓起了些弧度,将堆砌的布料撑得光滑。
舌尖还残存着鲜美滋味,在美食下,谢瑾宁暂且忘了脾气,他满足地眯起眸子,呼出口热息,才后知后觉男人落在腹间的灼热视线。
他瞬间炸了毛,将被子一扯挡住,“你看什么看。”
也不知严弋哪来的这个毛病,越来越喜欢将染料弄到他身上就算了,还偏要让其流入神阙,等糊满了,又惋惜地说些什么“太浅”“装不下”“一晃就出来了”的浑话,听得他头昏脑胀的。
小腹隐隐发起热来,……,谢瑾宁掩在被间的双腿不自觉蹭了蹭。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脊背一僵。
“严!弋!”
被一枕头砸了个结结实实的严弋伸出双臂,“小心,别摔下床了。”
这场单方面的殴打最后以谢瑾宁体力不支坐在床上大喘气结束。
这么一闹,他的四肢倒是热了起来,看了眼半跪在床前,顶着个鸡窝头认错的严弋,他下巴一扬,“让你折腾我,服不服?”
一截玉白脖颈在天光下更是白得透亮,严弋磨了磨发起痒来的犬齿,低低道:“服……心服口服。”
他捉住谢瑾宁的手腕,亲了亲凸起的骨节,“手酸么?”
谢瑾宁看他一眼,瞧见他那英俊眉宇间不加掩饰的愉悦笑意,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他哪里这么柔弱,就打了几下而已,哪里会酸,再说了……
昨夜全程都是严弋带着他动,除了腰腹有些酸胀以外,其他地方都好好的。
连腿心都没那么烫了,滑滑的,应该是敷了药。
谢瑾宁没抽回手,“不酸。”
于是吻从手腕移至小臂,肘弯,肩头,隔着衣衫的触碰,也叫谢瑾宁脸红心跳。
弓起的宽阔肩背缓缓挺直,阴影混合着些清苦的霸道气息将他笼罩,眼看男人的头颅离他的脸越来越近,谢瑾宁放慢了吐息,在双脚连被子一同扯向床沿,猛地与他面对面时屏住了。
“闭上眼。”
羽睫一颤,谢瑾宁下意识闭上,唇瓣微微张合。
一息,两息……
却没等来想象中的触碰。
“什么呀?”
谢瑾宁秀眉微蹙,嘟囔着悄悄掀开一只眼皮,视线中,男人正勾着唇角,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你又逗我!”谢瑾宁杏眸瞪圆,抄起手边的枕头又要砸过去,下一瞬,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晃过,顷刻之间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脑袋情不自禁跟着男人指尖垂落的物体移动,左摇一下右摇一下的,像极了被狗尾巴草逗弄的狸奴,谢瑾宁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严弋手里的是什么——
是一根缠着枚半月形玉佩的红绳。
谢瑾宁眼神一亮,接过玉佩后便放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
白玉中带着淡淡的绿,成色并不算太好,但整体温润清丽,雕工精巧,恰到好处的丝缕绿色如藤蔓般,与同心纹交缠融合。
玉玦旁,还穿着只打磨得光滑的狼牙。
“这是……”
严弋从自己的衣襟中扯出一根相同的红绳,与谢瑾宁手心这块放在一处,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刻有同心纹饰的圆。而这枚玉佩旁,也穿着只狼牙。
“中秋之礼。”他轻轻刮过谢瑾宁的鼻尖,“也是……定情信物。”
任谁都能看出这两枚玉佩是一对,狼牙亦是。
红绳很长,饰物放入衣襟后便能完美掩饰,除非将其拉至胸下,否则并不会叫人轻易看出,十分隐蔽。
谢瑾宁的眼眶渐渐红了,“你什么时候买的呀,这个玉应该,不便宜吧?”
他在谢家时什么好玉没佩戴过,这等品质的玉连他的院门都入不了,更别说他那一盒子价值倾城的配饰,就连他之前赠予姐妹二人的玉佩,也足以买下此等的数十枚。
但如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眼前着块,蕴含着满满心意的玉了。
“不贵,为你买什么,都算不得贵。”严弋生怕他哭,将谢瑾宁半拥入怀中轻拍背脊,直到哄得他笑出声来,才小心问,“阿宁,你,愿意接受这份礼物么?”
回应他的是谢瑾宁撩起的长发和弯下的颈,“还不快些给我带上。”
谢瑾宁被他拥着,身心俱暖,他垂眸拨弄玉佩,指腹摩挲着其间的纹路,越看越心喜,忍不住笑出声来。
定情信物,那也得他送严弋一个吧,谢瑾宁正在仔细思量着送严弋什么东西,只听他道:“阿宁,我有一事想和你商讨。”
“嗯?”
“我仔细想了想,河田村毕竟资源有限,这些月里,能猎得的猛兽之类也日益减少,只靠打猎为生并不是个长久之计。”严弋沉声,“所以我准备出村寻些新的活计,多攒些钱,早日让你过上以前的日子。”
谢瑾宁抬眸望他,他一脸肃容,显然是早有打算,到口边的疑惑便被他吞了回去。
昨日花销不小,如今药材方才发芽,离成熟尚且还有几月,更别说运出镇上卖钱,而他的束脩和与邓悯鸿一同医治伤病的诊费只够四人的日常花销,除非又碰上那几次捡漏的大好事,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稍稍勒紧裤腰过。
但是,如果严弋出了村,本就不算多的相处时间不就更少了。
但他也是为了挣钱补贴家用啊……
见他犹豫,严弋又道:“放心,我并不会走得太远,每晚依旧要回来休息的。”
“只是午间那顿饭怕是送不得了。”他亲亲谢瑾宁的眉心,言语间满是不舍,“就要委屈阿宁了。”
“你去吧。”谢瑾宁弯弯眼,“竹堂对面支起的摊子也很香呢,田大娘说了好多回要让我尝尝,这下就有机会吃了。”
“我会多带些好吃的回来。”
“好呀,那你也要注意安全,万事小心。”
“……”严弋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嗓子哑了,“遵命。”
两人静静相拥,享受这难得的温存时光,不知多时,静谧却被院外的逐渐嘈杂的动静打破。
“河田村严弋何在?”
第84章 走吧 再看一看
送走许桉后, 谢瑾宁站在门边,缓慢地舒了口气。
低垂长睫在眼下形成道小扇般的密影,掩住了他眸底的情绪, 叫人看不分明,但那蹙起的眉头与抿紧的唇角无一不显露着他的不宁。
许桉此番前来, 一是为查探他是否安全回村, 二是……
郑珂出事了。
而与他曾有过直接争执的二人,照例也应接受问询。
比起逮捕田老二那回, 许桉的态度甚至称得上一句温和,但被当做嫌犯询问一通,任谁心里都不会多好受。
谢瑾宁的大脑还有些晕眩,他抬手避开严弋的搀扶, 靠住门沿。
严弋的手臂僵在半空:“不是我。”
这句话, 方才他说了无数次, 口吻皆是冷漠, 大有“我不想过多解释,左右你也没证据, 爱信不信”的意思,但这会儿……
多少带着些委屈。
头顶毛刺刺的头发看着都没那么硬了。
“我知道。”谢瑾宁有气无力地乜他一眼,郑家商队遭遇劫匪之时, 严弋还在他房中呢, 除非他习了什么分身之术, 否则怎么可能出现在几百里外的镇上。
“我是在想, 照许大哥所言,在郑家离镇前趁着夜色出行的商队不在少数,劫匪为何偏偏只盯上了他们?”
好在郑家只丢了一车布,损失并不大, 不过,在混乱中,郑珂所乘坐的马车遭到破坏的程度最重,他从马车上跌落,又摔断了条腿。
而许桉也说过,不一定是劫匪……
得知此消息时,谢瑾宁默了好一会儿,第一反应竟是在想郑珂本就受伤颇重,这下更有得躺了。
收敛面上的委屈后,严弋原本压下的凶戾就浮了出来,他双手抱胸,冷哧一声,“该。”
“你啊——”
谢瑾宁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用力推推他结实的手臂,“快去劈柴,待会儿爹跟师父从药田回来要用呢。”
“遵命。”
趁谢瑾宁没反应过来时,严弋俯身咬住他的下唇磨了磨,将那原本就红润得像是染了口脂的唇肉咬得更加靡艳,如熟透了的浆果。
“唔!”谢瑾宁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痛得激起泪花,什么郑珂许桉全给忘了,他眼眶湿红,惊怒交加地推开严弋,气急之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门还没关呢!”
手腕被男人扣住,狎昵地磨蹭着他小臂处的嫩肉,严弋低头,迅速地在他掌心偷了个香,“都走了,没人看到。”
谢瑾宁被他呼出的热气熏得发痒,没好气地抽回手,“快点劈完柴回你家去,我还有事要忙,别来烦我。”
“砰”一下,房门被关上了。
脾气变大了。
严弋摸了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子,低低笑笑,转身时,却换上了另一幅表情。
他不疾不徐走到柴棚前,拿起木桩上的斧头向上一抛,锋利的斧身在空中旋转,又稳稳落回他掌心。
望着院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他缓缓开口:
“看够了么?”
……
谢瑾宁说忙,是真的有事要忙,眼看后日就是中秋了,他给学子许了三日假期,不过节假前后的任务就更重了。
今日他要整理从镇上买回的一批新书,从中摘选出适合教授的片段,要批改学生的功课,还要温习医术。
真忙起来了,谢瑾宁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几瓣用。
抽空吃了个午饭,一吃完他又钻进了房中,连谢农午后端进来的点心都来不及吃,等忙完前两样,天色渐沉。
谢瑾宁推开房门,望着天边伸了个懒腰。
霞光亲昵地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橘红细纱,微风掠过发梢,将少年眼尾晕开的绯色揉进那映着漫天流霞的眸中。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谢农掀开伙房帘,朝谢瑾宁笑笑,又抱了捆柴进去。
正握着勺在锅中搅动的麦色胳膊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一上午的功夫,柴棚已被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填满大半,粗略估计,是谢家十日的用量。
“又不是不回来,一口气劈这么多做什么。”
谢瑾宁咕哝着,柴棚旁严弋常做木工的区域中,散落在一旁的几段淡黄木料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上回做东西的废料,碗口粗细,巴掌大小,做不得什么大物件,但做些小玩意绰绰有余。
唇角翘起小小的弧度。
有了。
转眼到了中秋前日。
难得今年能过一个不错的中秋,河田村家家户户都激动不已,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明日祭月要用之物。
做月饼要用的面粉、油脂、馅料,提前蒸好糯米糕,打好桂花酒,有院子的全家出动,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没院子的将屋中的铜炉烛台擦了又擦……
严弋不在,叫谢农和邓悯鸿两人忙,他在一旁闲着什么都不干也不像样子,在谢农的再三推拒下,谢瑾宁还是坚持,被分了些不轻不重的活。
没想到上午便有村民陆陆续续上门寒暄送礼,见他在忙,也跟着帮忙,从他手中抢活,四舍五入谢瑾宁还是闲了下来。
怕他们无聊,众人在院中做活,谢瑾宁就在一旁讲他看过的戏本子。
他讲得绘声绘色,院中忙碌之人也听得如痴如醉,时光流逝得飞快,一天下来,他活没怎么干,口倒是干了,跑了数次茅房,实在是累了,趁着暮色溜进了房中。
屋内弥漫着淡淡桂花香,桌上的瓷瓶中,插着李永安和牛晓雅几个孩子送来的折枝桂花。
谢瑾宁挑燃烛火,从床下取出一个小木盒,用纱布将十指缠得严严实实后,拿出刻到一半的木头继续刻。
院外人影晃动,热火朝天,屋内安静得只有烛芯的噼啪,和刻刀推削木屑的簌簌声。
从前三心二意,在学府里连半柱香都坐不住的谢瑾宁,如今无论是读起书来,施针,还是雕刻,都十分专注恬静。
等他手中的小木人渐渐成型,窗外已彻底暗了下去。
谢瑾宁放下砂纸,活动着绷得太久的指节,拉扯与酸痛感从筋络飞速蔓延至肩颈,他无暇顾及,轻轻吹开小人身上的木屑后,他抚了抚小人的脑袋,蒙在烛光中的玉白小脸终于浮出了笑意。
“终于雕好了。”
从整体来看,他手中的小木人依稀能看出是个背着把弓箭的男子,细看五官混沌不明,只能勉强分清眼鼻嘴的位置。
至于什么像不像的……
咳,谢瑾宁自己都夸不出口。
但这是他做得最好的一个,小木盒中“残骸遍地”,前几个不是断胳膊少腿,就是表皮坑坑洼洼,四处开裂。
时间有限,又是初次,能做出这等模样,谢瑾宁已经觉得非常不错了。
确定好要给严弋送什么东西后,这些天,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谢瑾宁都是偷偷刻的。
起初他不知技巧,一刀下去把木料弄坏了不说,自己的手指也被搓出了道血口,还好不深,严弋提起时,被他用“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的”给糊弄了过去。
后来他就学会了在雕刻前先用纱布缠住手指,挫木头时也足够小心,只是慢了些,好在没让自己再受伤过。
谢瑾宁看了又看,是越看越觉得满意,指腹擦过小人空荡荡的左胸处时,他眼波一转,又拿起了刻刀。
唇角的笑意漾上眉梢,谢瑾宁用布包好,将其重新放回木箱中。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明日严弋收到这份礼物时候的反应了。
一定会喜欢吧,这可是他第一次做的木雕。
要是不喜欢……谢瑾宁皱了皱鼻头,哼,他敢不喜欢吗。
“叩叩。”
敲门声响起。
“瑾宁啊,你饿了不,来吃点糯米粑,你李婶儿送来的,刚出锅,还暄乎着呢。”
腹腔适时地叫了声,刻了快两个时辰,谢瑾宁晚间吃的全给消化了,他摸摸空荡荡的肚子,“诶,来了!”
用完了糕点,洗漱后上了床,谢瑾宁等了又等,严弋还没回来,他打了个哈欠,实在等不住了,缩进被子,在严弋残留的气息中睡了过去。
不知多了多久,窗棂轻动,带着一身清冽水汽的男人翻窗而入。
他身形高大健壮,动作却矫捷,落地时无声无息,床上的少年却仍发出了声呓语。
“唔……”
他缩成一团,半张脸都埋在被中,眉心烦闷地蹙着,显然睡得并不安稳,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自己的衣裳。
严弋喧嚣的心海一下变得宁静而柔软,他抬手,碰了碰露在外的小半截玉白指节。
冰凉。
淡淡的酸胀与怜惜充斥胸腔,他将被子扯了扯,把谢瑾宁盖得严严实实,等身上的水汽尽数蒸发,严弋才上了床,隔着棉被拥住了谢瑾宁。
几乎是胳膊搭上的一瞬,怀中人就有了动静,他咕哝了声,慢慢侧过身。
鼻尖翕动,混杂着浓浓困意的嗓音粘软如糖糕。
“回来了……”
“嗯。”
听到回应,谢瑾宁小小打了个哈欠,睫毛根又湿了,他没问严弋去做什么了,也没怪他这么晚才回来,只是掀开好不容易被捂出了些热气的被褥。
“好晚了,快进来睡。”
带着心爱之人体温和香气的床榻俨然是最折人心智的销魂窟,严弋毫不犹豫地躺了进去。
“要抱着……”谢瑾宁困得眼都睁不开了,还固执地挪动着往严弋怀里钻,要跟他贴得更紧。
后腰的手臂再度收紧,双膝也被分开,谢瑾宁严丝合缝地嵌入他怀中,被那热烫的体温暖得发出声喟叹,脸颊透出些血色来。
他用鼻尖蹭了蹭严弋脖颈的青筋,将脸埋在他颈窝不动了,湿热吐息像小舌一下下舔在他颈侧,闷声闷气道:“明天,能不能早点回来呀,我有……”
最后几个字被睡意冲散成不明的嘟囔。
严弋垂眸,一吻落在他发顶。
“好。”
……
谢瑾宁撑着脸,百无聊赖地搅着碗里热气腾腾的八宝粥。
豆类的清甜与桌上的桂香交织成细腻热雾,扑面而来,换作寻常清晨,吃上这么一碗热粥,再用上几枚糕点,谢瑾宁整个上午都会有好心情,更别说今日还是中秋。
一大早村子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都飘进了还算偏的谢家。
谢农和邓悯鸿去药田前给了他些钱,让他待会儿去挑几个喜欢的河灯晚上好放,床头严弋的钱袋也留下了,谢瑾宁却有些意兴阑珊。
严弋又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谢瑾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只迷迷糊糊记得男人起床时抱着他亲了又亲,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但一觉睡醒,他全给忘了。
谢瑾宁揉揉发酸的腮帮,慢吞吞将粥喝完,把碗筷放进了伙房。
应当是来了不少小贩,他也逛逛去。
一个时辰后。
谢瑾宁左手提着个还没点燃的小兔灯,右手拿着蝴蝶模样的糖画,手腕间还挎了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不少做好的月饼糖糕,桂枝,祈福的彩结,甚至还有双鞋垫。
都是他这一路走过遇到的村民送的。
谢瑾宁一时不知回送什么好,就教了他们些灯谜和祝福语。
河田村从未举办过灯会等活动,但有放河灯的习俗,只是往年的河灯仅仅是载着一小截蜡烛的草叶罢了,没这么多花样。
被叽叽喳喳的学子们围着,看着他们手中捧着的河灯,谢瑾宁忽地灵光一现。
他可以裁些纸,写些祝福或思念的句子送给他们,届时他们可以将其挂在树上,也能放入河灯,让风与水流带走。
如果严弋在就好了,让他做些小木牌挂在树上才更方便呢。
说干就干,谢瑾宁笑着告别热情的村民,走过最热闹的一段街道后,他的脚步渐渐放缓了。
他转身回望,依旧是熟悉的路,熟悉的人,见他停下,还伸手跟他打招呼。
刚刚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像是他的错觉。
谢瑾宁咬了口蝶翅,继续往谢家走,他走得不快不慢,偶尔低头拨弄两下篮中的桂枝,一身青衫闲暇舒适,仿佛真的融入了这黄泥青石的偏僻村落。
不远处。
一身寻常农妇打扮的女子呼吸一颤,脊背慢慢弯了下去,而她身侧,扶着妻子那因痛苦而不稳的身型,男人看向前方的眼眸中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思绪,最终化作一句长叹。
“看过了就走吧……”
手臂猛地一痛,女子的十指几乎嵌入他手臂,指节因用力而青白。
“我们,再看一会儿……好不好?”
“……”
他闭了闭眼,“再走几步吧。”
第85章 跟踪 “我好高兴”
好像有人在跟着他。
谢瑾宁忍住没回头看, 三两下咬碎糖画,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声里,他脑中百转千回, 闪过了各种可能性,心底逐渐生出警惕。
路过一岔道时, 他倏地闪身而入, 后背贴在墙面静观其变,咽下糖, 谢瑾宁深深呼吸,舒展的身躯绷直。
希望只是他的错觉。
但几个呼吸后,他听到了不远处加快的步伐。
谢瑾宁半个身子蒙在阴影中,明昧交织, 显得日光下的另半张脸更加透白莹润, 他眼睑半阖, 侧眸定定看向岔道口, 唇角也严肃地绷着,浑身上下写满不安与警惕。
他稍稍缓息, 攥紧了灯柄,只消跟踪他之人上前,若是察觉不对, 他便能当头一击, 打那人一个猝不及防, 随后再从另一头跑掉。
边跑边喊, 也能吸引到村民的注意。
近了,更近了。
谢瑾宁心跳加速,紧张地吞咽了下,喉咙被没嚼碎的糖块划过, 有些刺痛,挂在手肘沉甸甸的篮子也被他悄无声息地提在了手中。
但下一瞬,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拦住,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轻的呜咽。
只有两声,很快就被发出声响之人抑制住,消弭在风中。
是个女子。
不知为何,谢瑾宁心口蓦地一跳,像是被拧了下,泛起微弱的疼痛。
愣神片刻,步履声竟愈发远了,身体先头脑一步有了动作,谢瑾宁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对身着素衫的夫妻。
他松了口气。
灰衣褐服,是最常见的农家打扮,应是上了年纪,二人皆满头银发,走得也慢。但观其身姿和步态,谢瑾宁又不太确定了。
陌生,不是河田村人,谢瑾宁从未在此地见过他们,可是为何……
好熟悉。
怎么可能是他们呢,谢瑾宁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将这白日做梦般的空想摇散。
可能是其他村庄来买东西的,或是来探亲的村民吧,方才跟着自己,大抵也是想找人帮忙问路。他时间充沛,帮上一帮也未尝不可。
心随意动,谢瑾宁扬声道,“二位,请等一等。”
几乎在他出声刹那,那对老夫妻猛地一滞,原地止了步。
像是被他的突然出声吓到,妇人紧紧抱住男人胳膊时,肩膀还在轻轻发着抖。她抓得很用力,隔着一小段距离,谢瑾宁也能看到男人衣袖间被抓出的层层褶皱。
没有人回应。
他有这么吓人吗,谢瑾宁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抱歉,我不是故意吓到二位的,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你们是初次来河田村么?”
这次,男子生涩地点了下头。
“若是来买东西的,往前直走,左转穿过一条小巷就是,不用担心走错路,河田村地势没那么复杂,循着声音找也可以,那里有很多小摊,很热闹的。”
谢瑾宁弯弯眼:“如果是来寻人的,二位若方便的话,也可告知于我,我帮你们找明方向,也省事省力些。”
他放柔语调,满目诚挚,一缕清风恰时拂来,吹动他耳后发丝,自眼尾一扫而过。
眼眶发酸,谢瑾宁下意识闭了闭,再睁开时,两人依旧背对着他。
“不用,已经找到了……”妇人终于开了口,她的嗓音格外嘶哑,却是出乎意料的年轻,“谢谢你。”
语罢,她松了手径直离去,男人垂在身侧的手臂紧了紧,顿足半息,还是抬腿跟上了妻子的步伐,重新搀扶住她清癯微弯的背脊。
他们在谢瑾宁的注视下逐渐走远。
清透秋水眸中泛起错愕与挫败的波澜,谢瑾宁唇瓣开合几下,还是抿住了。虽然有些冒昧,但他其实真的还想问问她方才缘何哭泣,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可惜没来得及问出口。
罢了,谢瑾宁拍了拍发闷的胸口,转身之际,眼尾余光扫到静静躺于地上的一物,恰好位于妇人站立之处,大抵是她垂手时从袖口中滑落出的。
他双手都提着东西,勉强将其捡起,没来得及细看就追了上去。
“大娘,你东西掉了。”
还好两人没走太远,谢瑾宁小跑几步,直接绕到他们身前。
锻炼了些时日,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多走几步都会气喘吁吁的身弱少年,此刻只是气息稍乱,他摊开手心,“给——”
带着层浅浅红晕的面颊却在看清手中之物时血色顿失。
羊脂白玉佩表面沾了些灰尘,但那麋身龙鳞、狼蹄牛尾与头顶一角一览无余。
是只麒麟。
是只兽瞳处有条极小裂缝的,麒麟。
谢瑾宁不可置信地抬眸,透过深深浅浅的皱纹,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指尖、掌心、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颤。
“啪嗒。”
“啪嗒。”
小兔灯与篮子掉落,散了一地。
在满地杂乱中,三人望向彼此,这一刻,恍若隔世。
远处兀地响起喧天的锣鼓与鞭炮声,有幼童从他身后跑进岔道,喊着“是杂耍班子!”“跑快点,我要站前面看变戏法!”
他们的娘跟在身后喊:“兔崽子们,跑慢些,莫摔着咯。”
岔道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分割热闹与死寂。
“爹,娘?”
他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可事实上,他的嘴唇只是徒劳地动了动,声音尽数被堵在嗓子眼。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眼前数日未见,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的谢瑾宁,林锦华终于压抑不住情绪,潸然泪下。
“宁,宁宁……”她泣不成声,目光贪婪而眷恋地描绘着谢瑾宁的轮廓,“你瘦了。”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谢擎也双眼发红,细细丈量,“长高了。”
桂枝的清香与糕点香在秋风中交织,嘴里糖画的甘甜还未殆尽,苦涩却自舌根开始蔓延。
而后……他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谢瑾宁呆呆站在原地,灵魂像是从躯壳中抽离而出,站在一旁以局外人的视角旁观,轻易辨别出他们神色中的痛苦,怜惜,与一如既往,甚至翻了倍,快将他淹没的慈爱。
好似他依旧是他们的最爱的孩子,好似这二月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回到躯体的瞬间,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如寒流席卷全身,血液都被冻结。
“宁宁,怎、怎么了,你怎么在抖?”
“冷着了?”谢擎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就要给他披上。
谢瑾宁后退了半步,叫他的动作落了空。
谢瑾宁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叫,也不该这么做,但人在跟前了,所有被压抑的思念与痛苦顷刻被点燃,烧成怨恨的火焰。
他忍不住想开口质问,问为何当初什么都瞒着他,连一句话都没留就绝情地将他抛弃,又在他好不容易接受、放下一切后,跟没事人一样,以这副姿态出现在他面前;问这是他们第几次乔装打扮来河田村;问这次如果他没跟上来,是不是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来河田村看过他……
掩埋在心底的干瘪种子被暴力翻起,在烈焰的炙烤下重新注入生机,发芽,疯长,密密麻麻缠住他的肺腑,迫不及待要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
谢瑾宁想问的有很多,多得让他觉得再不说出口来,就会将自己的身子生生胀破。
可他问不出口。
胸膛剧烈起伏,谢瑾宁眉心抽动,尝到满口血腥,在林锦华的惊呼声中,他随手一抹湿濡的唇角。
流血了。
舌尖钝钝地疼,谢瑾宁盯着指节上的鲜红,将玉佩往林锦华朝他伸来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宁宁——”
杜鹃啼血般的悲鸣半数淹没在喧闹声中,模模糊糊,却又清清楚楚地钻入他的耳膜,裹挟着滚烫泪水的两个字将他钉在原地。
他有多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谢瑾宁恍惚一瞬,指甲生生嵌进掌心,用疼痛极力克制自己动摇的心神,被风吹得满脸冰冷,他面无表情地碰了碰,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脚下像是生了根,分明刚刚还想着逃到天涯海角,此刻却连抬腿的力气也没了。
身后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追了上来,带着慌乱的喘息,一只手搭上他肩头,虚虚一碰,又收了回去。
“宁宁。”
态度调换,怕惊扰了他,林锦华颤声道:“别跑,娘求你,别跑好吗……”
语气近乎乞求。谢瑾宁从未听过她如此小心翼翼的声音。
身为漕运谢家的女主人,林锦华虽非大门大户出身,举止却一向端正大方,挑不出任何错处。即使曾被难民围堵,棍棒逼至鼻端时也容发丝毫未乱,从容不迫,鲜少有人见过她失态的模样。
仅有的几次狼狈,都是因为他。
“宁宁。”
谢瑾宁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灼痛面庞,随着这一声呼唤,曾经其乐融融的和美画面如开闸泄洪般涌入脑海。
爬在林锦华膝上撒娇,被谢擎的胡茬扎得咯咯直笑,挤进谢昭明怀里美其名曰陪他看书,自己却捏着他的衣袖呼呼大睡,涎水流了半个胸口……
这些记忆,如此鲜明,如此清晰,好似从未被他遗忘过。
谢瑾宁垂头,任由泪水砸落在地,他用力吸了口气。
“嗯。”
像是被这声几不可闻的回应烫到,寂静片刻,耳边传来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宁宁,我们……我们来,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还有……”
悲喜交加,她一度哽塞难言。
谢擎长叹一声,“也怪我们。”
他说,“宁宁,我们好不容易寻得机会来河田村,原本不想打扰到你,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将真相尽数告知于你了。”
“听完这些,原不原谅我们,都由你决定。”
……
直至坐在桌前,盯着从他来时的包裹内层中摸出的几张大额银票时,谢瑾宁仍处于心神恍惚中。
原来在他不知道之处,谢家为了保护他,背后做了那么多。
原来,会在深夜流泪的不止他一人。
他们都同样痛苦。
将谢瑾宁送回并非谢家本意。
作为跟着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谢氏族人,而后接管漕运事业成为大彦朝第一皇商,谢家一直保持中立,专心致志为皇帝创收,从未参与皇位纷争。
而漕运作为国家的生命线,掌握其就等同于掌握了大半个大彦朝的经济命脉,皇帝自然不会乐意见到谢家站队,表面认可看重,给予的权利却一收再收。
伴君如伴虎,诸位皇子的试探也不容小觑,谢家不仅是他们眼中的肥肉,更是眼中钉肉中刺,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几月前,边境战乱,正执用兵之际,皇帝却迟迟不下令,无令,谢家不可运输粮草军械。与此同时,皇帝放出消息,他于梦中结识仙家,说他可助大彦一臂之力,肃清外敌,于是乎要修建邀仙居,以邀仙人入驻。
明眼人都知仙家一言不过虚无缥缈,但天子旨意,不得不从。
修建邀仙居耗费巨大,人力,物力,钱财如洪水般流失,皇帝沉醉在仙家美梦中,俨然已经走火入魔,挪用国库不够后,在赵懿的蛊惑下,将目光投向了军饷。
军饷也被拿去填了窟窿,仍是不够,最后,皇帝的刀刃来到了世家上空,于是命令适龄世家嫡系入宫做伴读,一时借机看清世家站位,二是变相要挟,邀仙居一日建不成,世家子一日回不得府。
从眼线处得知此消息后,谢擎与林锦华便彻夜难眠,谢昭明过了年龄,而谢瑾宁天真娇弱,送入那吃人不见血的宫中,怕是不消片刻就会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揪心数日,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的谢竹,让二人看到了生机。他长于田野,见识却并不粗浅,甚至比大多同龄者都思虑深远,性情也不卑不亢,无一不是最好的人选。
但他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思考再三,二人选择将一切利害尽数告知后,让他自行抉择。他们不会逼迫,同意与否,都会补偿谢竹,给他应享的待遇,谢家也会成为他坚实的后盾。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谢竹几乎没有犹豫就直接答应了,以谢家嫡系第三子的名义入宫。
怎料谢瑾宁在祠堂那么一闹,闹得个满城皆知,又叫那东厂走狗赵懿抓了个正着。他出了名的好男色,心狠手辣,后院埋的枉死尸骨没有八十也有上百,他们断不可能将谢瑾宁推入火坑。
这下又陷入两难,若是不送走谢瑾宁,先前谋划的一切就都成了欺君,皇帝如果借机发难,整个谢家都有灭顶之灾。
但若是送走,在东厂的虎视眈眈下,他们甚至无法好好安置谢瑾宁,他的生存也将是个大问题……
离京当晚,宫里来人守在院前,不准谢瑾宁带走谢府的一针一线,是谢家三人花了大量钱财疏通关系,才换得了一个包裹、一身衣服的豁免权,放入包裹之物也被严格监视着,翻来覆去地检查,还是刻意制造了些混乱,才塞进了那几张银票。
可惜谢瑾宁初回河田村那几日,昏昏噩噩情绪跌宕起伏,完全没心思翻包裹,将其塞进衣柜底下就再也没掏出来过,浑然不知里面躺着三万两白银。
他走后,不甘心的赵懿多次登门“拜访”,没能寻到蛛丝马迹,还派出爪牙日夜监视,也是入京的北戎人伤了他不少人手,叫他分不出心再来谢家,他们才趁着商会离京,来见了谢瑾宁一面。
正是这种种误会、巧合与磨难,才塑造出了如今的、脱胎换骨的谢瑾宁。
房中的二人已经卸下了伪装,自他们开始讲述,谢瑾宁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刻未停歇。
他歉疚地不敢抬头,只在他们嗓音沙哑时,为其添上茶水。
待林锦华说完,他倏地站起身来,又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头时,他额上已红了大片。
林锦华和谢擎的心都叫他磕碎了,连忙拉他起来,扶他坐好。
谢瑾宁乖乖将手肘放在桌上,哭得太久,他眼前还是模糊的,视线却依旧追随着因他的一点小伤忙碌起来的两人。
他朝林锦华和谢擎的方向粲然一笑。
“爹,娘。”
霜雪尽融,唯余涓涓暖流,他脸上扬起熟悉不过的亲昵甜笑,“我好高兴。还能这样叫你们。”
“唉……唉!”
林锦华回过神来,在意识到谢瑾宁的原谅后,她飞快抹去泪水,与谢擎一同握住谢瑾宁的手,破涕而笑:“我们,我们也高兴极了。”
“不过……”谢瑾宁恹恹地瘪了瘪唇,“我也有错,如果不是我任性,就,唔——”
嘴里被塞进了颗糖球,舌尖先尝到的是荔枝的清甜,而后漫出茉莉与玉兰的幽香。
是玉露坊所售的荔兰琼芳,是他曾经最爱吃的一款,仅京城一家,别无分号。
“干嘛不让我说呀。”谢瑾宁又想哭了,他吸吸鼻子,糖球将雪腮顶出一个小小的,圆润的弧度。
眉头委屈地蹙着,他眼眶通红,鼻尖也是红的,可怜可爱。
“不用说。”林锦华温柔地拭去他的泪痕,“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
“要怪,也怪谢家安稳日子过得太久。”谢擎眸中闪过一丝狠戾,“若有实权在手,断不会叫那奸人踩在头顶为非作歹。”
“好了爹,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谢擎松开拳头,摸摸他的脑袋,“爹听你的。”
为转移话题,谢瑾宁讲了些在河田村遇到的趣事,只字不提那些痛与泪 ,夫妻俩静静听着,等他讲完,这才开口。
讲谢昭明也想来,被按住了,出发之前还跟在他们身后絮絮叨叨一脸怨念,说谢竹成了三皇子的伴读,也算是稍远纷争,说他曾经的那些朋友找上门来……
三人说了些体己话,林锦华弯起红肿眼角,岁月和两月的悲戚终究在美人面上留下了纹路。如水的慈爱目光中还带着数不尽的骄傲:“对了宁宁,你在河田村办的那个学堂怎么样了?”
谢瑾宁杏眸微瞪,“娘你怎么知道。”
“我们宁宁现在这么厉害,我这个当娘的,自然也该知道,是不是?”
谢瑾宁赧然:“厉害什么啊……”。
仔细算来,他们一家人,包括谢竹在内,都是正儿八经入过学的,还名列前茅,就他一个半吊子,开学堂也只是勉强交些启蒙知识和算术罢了。
这是不好意思了。
林锦华和谢擎对视而笑。
“宁宁,有句话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了。”她握住谢瑾宁的手微微用力,足以让谢瑾宁感受到她的珍视与郑重,“我们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我……”
谢擎展臂将他们搂入怀中,“没错,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谢瑾宁用力回抱,脸颊靠上父亲肩膀时,亲昵地蹭了蹭:“嗯,还有大哥和谢…小竹。”
“没错,还有昭明和小竹。”
沉浸于这个久别怀抱中的三人并未察觉屋外的动静,直到没来得及合上的门扉被人从外推开。
“瑾宁,你在家吗,村子那头有杂耍班子来了,你咋没去——”
“哐当”一声巨响,酒坛重重摔落在地,酒液飞溅。
肤色黝黑的男子惊骇地盯着屋内静静相拥的三人,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们是……”
第86章 不怪 “一言为定。”
谢瑾宁脱口而出:“爹?”
夫妻俩转头回望, 被扑面而来的刺鼻酒气熏得直敛眉,待看清来者后,面上的柔情尽数凝固。
二人仍是那身素衣, 形容略显凌乱,却挡不住那周身的非凡气度。
站在一地碎陶酒液中的谢农在顷刻间明白了他们的身份。他惶惶后退半步, 又僵直着停住, 将手在身侧擦了擦。
但他才从药田回来,指缝沾的泥与酒混作了一处, 他越擦,反而越脏,索性背在身后。
“你们是,是来看瑾宁, 接他回家的是不?”谢农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 我就说嘛, 瑾宁这么好一娃娃,你们哪能说不要就不要, 肯定舍不得让他呆在这破地方……”
“爹!”
他的惭愧与不安显而易见,谢瑾宁忍不住出声打断,刚想上前, 手上传来熟悉的牵扯感。
林锦华用手帕净完面, 神色冷淡, 扣在谢瑾宁腕间的手却更用力了些。
谢瑾宁喉咙发紧, 没再挣扎。
谢擎环视一圈房中物,眉心皱褶愈发深刻。
二者的姿态算不得嫌弃,更像是本能的防御与审视,但他们的沉默在本就心虚的谢农眼里更是变了味道。
他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没敢看谢瑾宁,垂着脑袋,肩膀缩得几乎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影子里。
屋中一时针落可闻。
这场无声的谴责中,最难受的莫过于谢瑾宁。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直到垂眸瞥见林锦华用力到泛白的指节,他眸光一闪,低低“嘶”了声。
这一声顺利叫他们的注意力都汇聚在自己身上,林锦华回过神来,连忙松了手,“对不起宁宁,娘不是故意的,掐痛你没有?”
谢瑾宁摇头:“没事,不痛。”
林锦华仍是满眼疼惜,他随意扭动几下手腕,“真的没事,不信你们瞧。爹,娘,我现在天天有在锻炼,身子骨好了不少,也没那么脆弱啦。”
他扯着林锦华和谢擎的袖子软声撒娇,向谢农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近乎凝滞的气氛才开始流动。
夫妻二人默不作声对视,从对方的眼神中识别出了相同的内容。
谢擎淡淡扫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进来说话吧。”
“诶,诶。”谢农点头应下,转身跑去拿了扫帚簸箕,他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把谢瑾宁门前打扫干净,又洗了手,这才局促地挪进了屋子,站在桌边。
“爹,娘,你们先坐。”谢瑾宁拉着谢农,将他按在凳上,“爹,你也坐,我去添些水。”
谢农屁股还没坐稳就跳了起来,“我去吧。”
谢瑾宁摆摆手,提着水壶一溜烟跑了出去,谢农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不舍地收了回来。
“如何称呼?”
谢农忍不住抖了一下,打起磕巴,“谢、谢农。”
“好,谢农。”轻拍妻子绷紧的手背,谢擎放下茶杯,不疾不徐道,“你是宁宁亲爹,但毕竟不是养育他之人,对他的了解自然没我二人多。宁宁那孩子心底善良,敏感,心思多,也极宜相信别人,受人蒙骗……”
他还没说完,谢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是我逼着他改口的,你们别放在心上,这孩子心软,看我可怜才答应了我,但其实他心头一直都在挂念你们,你们才是瑾宁的爹娘,千万别因为我有了瓜蒂,他是个好孩子。”
“还有小、谢竹,你们放心,他没长歪,又聪明又能干,他也是个好孩子。”
都太好了,所以他这个烂地方配不上。
谢农也不结巴了,语速飞快,因为着急,甚至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他眼眶通红,恳切的模样不似作伪,而他所言皆是在主动与谢瑾宁与谢竹划清界限,生怕会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让他们对两个孩子生出龃龉。
谢擎默了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起来说话。”
“不用了,这是我欠你们的,我该跪着。”谢农抬手抹了把眼泪,“是我们有错在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谢老爷,林夫人,是我跟阿芳对不起你们。”
他毫不犹豫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是替阿芳磕的,她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已经遭了天谴,回地下赎罪去了。”
“我也有罪。”又是三个,谢农的力度丝毫不减,磕得砰砰作响,再抬起头时,脑门都渗出了血,“是我太蠢,看不清真相,才叫小竹在我家蹉跎了这么多年。”
林锦华银牙咬紧。
谢农膝行来到两人跟前,哪怕他们当下穿着跟自己差不多的衣服,他也不敢伸手触碰,“老爷夫人,这样,有什么你们就冲我来吧,千万不要迁怒两个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他只字未提、也并不敢奢望两人的原谅,只求他们带走谢瑾宁后,能好好对待他和谢竹。
“……”
是啊,他们都最清楚不过,孩子是无辜的。
始作俑者已不在人世,可对着这样质朴憨实的男人,他们又如何能发得出脾气。
林锦华背过身去,肩头几不可察地颤着,极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谢擎眸底的寒光也被复杂替代。
躲在门后的谢瑾宁只听到了后半段,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啪嗒滚落,怕被听见,他伸手捂住嘴,将呜咽与紊乱的呼吸尽数闷在掌心。
手背上绽放出朵朵水花。
“换子一事对我谢家而言无异于飞来横祸,况且事已至此,再如何惩罚,就算取了你的性命,也难消我与夫人心头之恨。”
谢瑾宁呼吸一滞。
“我知道我知道。”谢农无措道,“我……那我要怎么做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响起极轻的叹息,轻得像是他的幻觉。
“先起来吧。”
谢瑾宁明白,剩下的他不该听了。
……
谢竹站在院外阴影处。
如今的河田村已经与记忆中的有了极大不同,其中虽也有他的手笔,亲眼所见时,他仍有些许怔然。
还有那竹堂……
他垂在身侧的指节动了动。
他身旁,一身暗色凹纹圆领袍的李翊没骨头似地倚在谢家院墙,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墙上镶着的石头,惊疑道:“这扔着玩的玩意儿还能拿来砌墙呢?”
这一路上他嫌衣服颜色沉闷,不符合他的气质,嫌路不平,嘴就没停过。自进村来,又开始不住打量,从没出过这么远门、到过这么偏僻地方的皇子跟看猴似的,对这也好奇,那也好奇,谢竹回一句的功夫,他能问十句。
谢竹不知他为何非要跟来,也没心思问,索性垂眸一言不发。
李翊用手肘怼他一下:“刚才进去那个男人,是你养父?”
“嗯。”
“看他来就躲,怕什么,怎么着,他对你不好?”李翊故意凑他跟前,挤眉弄眼道,“跟本皇子说说,没准本皇子一个善心大发,帮你教训教训他。”
谢竹轻飘飘睨他一眼,没吭声,李翊也不恼,自顾自道:“唉,这人啊,求本皇子帮忙时那叫一个亲热,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结果目的一达成就翻脸无情,真是,用完就扔啊……”
凑近了看,这小木头五官长得还挺秀气,怪不得打扮成那副模样时他差点没认出来。
要是再白点,应该也挺漂亮的。
谢竹额头爆出根青筋,“三皇子。”
“干嘛?”
“麻烦小声些。”
想到自己刚刚在想些什么,李翊狠狠打了个哆嗦,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哦。”
没过多久,他又凑了过来,“不进去?”
谢竹垂在身侧的手臂握紧了:“没必要。”
“要是真没必要,你也不会来了。”李翊轻哼,“这会儿不见,可别在回去路上后悔得偷偷哭啊,先说了,本皇子只会给美人儿擦眼泪。”
“……”
垂着的长直眼睫极其轻微地颤了颤,淡色薄唇张合,“不会。”
“多说几个字要了你的命啊。”李翊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嘟囔着:“你不想进去我还想进去看看呢,谢瑾宁那家伙娇气成那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在这儿住得下去的。”
几乎是话音刚落,紧闭着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不及躲藏的二人跟谢瑾宁撞了个正着。
“谢,谢竹?”他眨着肿红的眼皮,视线飘忽不定,“你也回来了呀,那怎么不进……”
谢竹竖起手指抵在唇前。
谢瑾宁了然地住了口,轻轻关上院门,这才看见他旁边站着的李翊,吓了一跳,“三皇子?”
李翊已经打量他好一阵了。
数日未见,除了衣着打扮不一样,其他瞧着也没什么变化,那张脸还是跟在京城时一样水灵,靡颜腻理,杏颊桃腮,眉眼间的娇纵却褪了些。
看样子在这过得不错啊,也成熟了。
李翊颔首,也学着谢竹的模样,低声道:“嘘,不用行礼,在外面叫我李三公子就行。”
“李三公子。”谢瑾宁有些警惕。
他向来对皇室中人没什么好感,经此一役,更是对皇帝深恶痛绝,李翊作为皇帝的儿子,他跟着来河田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谢竹会不会有危险?是不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谢瑾宁心乱如麻,面色微白,也顾不得什么不自在了,凑到谢竹身边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疯狂眨眼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暗示。
他雪白的腮边还挂着滴泪,鼻头红红,仰头睫毛扑扇的样子憨态可掬,像极了是在冲他撒娇卖乖,谢竹想都没想就抬手帮他擦掉了。
指腹触上那滑腻软肉,轻而易举压出几道小小凹陷,两人齐齐一愣,和对方大眼瞪小眼。
“你……”
对视片刻,又不约而同错开了视线。
意识到会错意的谢竹耳根有些红:“没事,三、李三公子是好人。”
哟呵。
抱胸好整以暇看着兄弟俩的李翊挑了挑眉头,难得,真是难得啊。
这一下像是将什么打破了,谢瑾宁怔怔地望着谢竹,这个他曾想亲近过、怀疑过、怨怼过、歉疚过的人,如今就在眼前。
他猛地扑上去,抱住了谢竹,“对不起,呜——”
他扑得太突然,谢竹毫无防备,脚步趔趄了下,好在长期的农作生活让他拥有了副不同于四体不勤的贵族少爷们的劲瘦身躯,很快站稳。
怀里的身躯很软,呼吸却很沉,水涔涔的湿热脸颊贴在他脖颈边,像一只受惊后瑟瑟发抖,不停用鼻头蹭人寻求安慰的小兽。
谢竹从未跟人如此亲近过,近乎僵成了块木头,手也不知该如何摆放,隔着些距离绕在他背后。
“对不起,呜,我做了好多错事。”一想到曾经做的那些事,愧疚将谢瑾宁淹没,“我误会了你,还破坏了你的入族谱仪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谢竹僵硬地拍拍他的后背,生涩地安慰,“不怪你。”
毕竟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怪过谢瑾宁。
没想到谢瑾宁听完,哭得更厉害了,紧贴着他胸口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偶尔被呛住,侧头咳几下。
明明都哭得没什么力气了,还哑着嗓子反驳:“怎么没关系!”
“我占了你的位置,让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恨我,对我生气发火,嗝,骂我是个蠢货才对!”
提高音量说完,谢瑾宁又软了下去,语气怯怯:“想打,打我也行……”
话是这么说,他却将头死死埋在谢竹颈窝,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
闻到一点脂粉香,谢瑾宁鼻翼翕动,嗅了又嗅,后脑乍暖,谢竹的指尖插入他发丝,轻轻揉了揉,“不恨你。”
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呜,显得以前的他更坏了怎么办……
忽地想到什么,谢瑾宁低落道:“可是娘她——”
“好了。”被蹭了一脖子眼泪的谢竹拎着谢瑾宁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一向无波无澜的黑眸此刻漫着柔雾,他唇角勾起半分。
“哭成花猫了。”
饶有兴致看着谢竹被这哭包黏上的李翊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没想到这木头脸温柔起来,还挺唬人的。
他摸摸胸口,又往后退了些,“你俩继续,我去附近转转啊。”
没人搭理他,他低咳一声,从腰间取出把折扇,哼着不知名小曲慢悠悠、一深一浅地走了。
谢竹比谢瑾宁高小半头,下望时,逆着的日光生晕,柔光笼罩在他俊秀眉眼,一刹那,谢瑾宁还以为看到了林锦华。
他的泪慢慢收了回去,嗫嚅道:“真的吗?”
“真的。”
谢竹明白谢瑾宁没说完那句话是什么,也明白谢瑾宁也在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难过,将他黏在颊边的发丝捋至耳后,谢竹缓声道:“其实周夫人……”
他斟酌了下,“娘待我,也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好。”
谢农口中对他冷淡的妇人,会默默将好吃的放在他碗底;幼时他也有过一阵贪玩的时候,在山上撒野,衣裳破了个大洞不敢让周芳知道,悄悄揉成一团塞在角落。等从镇上回来时,衣物已被补好洗净放在床头;会不厌其烦地帮他整理书籍,学着清除墨渍,分离黏页,搬入院中晾晒。若是遇上半夜下雨,她总是第一个听到动静的,收书的动作比他还急……
她对谢竹的好,藏在从来都是针脚绵密的合身衣物中,在无论何时回家都是热乎乎的饭菜中,在小心翼翼连每页折角都抚平的书页中……只是从未宣之于口罢了。
谢竹恨过,但又因如此,他的恨也并不纯粹,到最后,只剩下了悲悯。
在周芳病发前的半年里,她总喜欢坐在院中的树下,沉默地望着他,又在他回望时挪开视线。谢竹曾一度以为是他的错觉,直到几次装作不经意的回头,窥见她眼底的水光。
那时的他还隐有期待,想着等考过了,娘对他的态度会越来越好,后来想想,或许那时,她是想告诉他真相的。
心口一湿,谢竹回过神来,对上一张哭唧唧的小猫脸,他轻叹着抹掉谢瑾宁的眼泪:“怎么又哭了?”
他的指腹也带着茧,尤其是中指,擦过薄嫩眼睑时,立即磨出几道颜色更深的红痕。
“我心里难受。”
谢瑾宁主动迎上去蹭了蹭他的掌心,湿润眼瞳一眨不眨盯着谢竹,发出最后一次问询:“你真的就一点都不怪我么?”
手感很好,像是在碰一块水豆腐,谢竹有些手痒,捏住了他的腮帮子。
不怎么用力,谢瑾宁没反抗,乖乖地任他扯,最后倒是看得谢竹有些不忍心了。
“好了。”扫过谢瑾宁脸上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的捏痕,他眼底浮出笑意:“扯平了。”
“那我们以后也是兄弟,对不对?”
“嗯。”
“小竹。”
“嗯?”
谢瑾宁眼神亮晶晶的,“我比你大一天,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宁哥哥。”
谢竹不说话了,从头到尾,缓缓看过一遍,视线最后落在他头顶,眉心微动。
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谢瑾宁的兴奋劲儿刚起,就如退潮般迅速消减,他捂着脑袋:“不叫就不叫嘛,长得比我高了不起哦,我还没及冠呢,师父说了,男子及冠前都能继续长高的。”
他的嘀嘀咕咕被谢竹尽收耳中。
“宁宁。”
谢瑾宁抬头,微风徐徐而来,吹动谢竹鬓边长发。
他站在那里,被风吹得呼呼轻响的衣摆勾勒出笔挺身姿,肩头舒展,腰身挺直,像株茁壮生长的青竹。
疏朗眉目浅浅弯起,谢竹道:“等你长过我,我便如你意。”
他对面,容色殊艳如明丽芙蓉的少年骄矜地扬起下巴:“一言为定。”
第87章 不识 “胆子真大。”
谢竹的手也好看。
指节修长, 骨节分明,从指根到指尖都是利落削直的线条,手掌比他稍大些, 是恰到好处的宽厚。
不同于严弋的炽热,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 覆着圈薄茧的肌肤摸上去沙沙的, 磨得谢瑾宁指腹阵阵发痒。
要到冬日了,谢竹的手还这么糙, 说不定又会开裂。待会儿找师父要些药膏好了。
“你可认识北愿?”
话题忽然转至陌生,谢瑾宁把玩他手掌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道:“北愿?谁啊?”
谢竹瞳眸微暗:“北戎九皇子。”
北戎。
即使谢瑾宁鲜少关注国事,也知北戎人的凶残可怖, 他嫌恶地蹙起眉头:“我憎恶都来不及, 怎会与他相识?”
“小竹, 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竹从袖中抽出一张画纸展开, 映入谢瑾宁眼帘的,赫然是那张他曾从许桉手中看到过的寻人图。
“这不是……”
“你曾见过此图?”
再次看到那颗显眼的红痣, 谢瑾宁的心脏重重一跳,他点点头,“前几日入镇时见过。”
“此画乃北愿亲手所作。”
谢瑾宁呼吸一顿, 再开口时, 嗓音莫名艰涩:“你的意思是……要找这名女子的, 是北愿?”
“是。”
不详的预感在谢竹取出另一副画卷展开后达到顶峰。
这是一副更为工致的美人图, 画中之人柔柔望向画外,眼波潋滟如春水,神色嫣然,巧笑倩兮。其身着一袭粉青绣裙, 隐隐可见裙摆上的缠枝纹样,身旁花团锦簇,蝶飞鸢舞,却丝毫未损其样貌,反倒衬得人胜花娇,剔透玲珑。
比起前者,此画应是出自名家之手,笔触温润精巧,栩栩欲活,仿佛下一刻,画中人便会踏着春光从纸上跃出。
谢瑾宁情不自禁赞叹一声,再看,更为惊讶道:“这……”
他摸摸自己的脸,“跟我也太像了吧。”
若说先前那张有两三分相似,只是那颗生在锁骨间的朱砂痣叫他心颤,而这副,光看容貌便跟他有六分像,只是比他生得更为柔媚。
不过,若是谢瑾宁换上一身女子装束,描眉染唇,这六分,许是直接飙至七八分,亦或是直接超越,也未尝不可……
“北愿借皇帝之手,举国上下大肆搜寻此人,说是与其有旧,若是寻得,他愿以九皇妃之名迎娶,旋即,带着皇妃退兵回朝。”
闻言,谢瑾宁不由得怒道:“北戎侵占大彦诸多城池,手上沾满我族鲜血,竟还要与我朝女子结亲?这也太欺负人了!”
谢竹淡然眉目间也染上几分薄怒,“北戎军队来势汹汹,大彦不敌,只得顺其心意。”
“不过。”他道:“始终未寻到画中人。”
“那就好。”
语罢,两人皆是沉默。
真的好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他们都懂。
一日寻不得此人,大彦便一日活在北戎的利刃跟前,不知屠刀何时落下,惶惶不可终日。
谢竹离京前,大彦已是多日寻此人而不得,北愿这才答应重找画师,在他的要求下润色修改,最终成了他手中这幅,与谢瑾宁颇为相似之图。
画工过于精细,拓印不易,还未大肆分发,正因如此,谢竹才会在看到此画的刹那决定离宫,告知谢昭明此消息,又马不停蹄追上谢擎二人,以免独身在外的谢瑾宁在不知情时被当做画中人替了上去。
不过看他反应,他多少知晓此事,谢竹心里也有了些底。
“宁宁,你再仔细想想,从前是否见过北愿。”谢竹道,“他生于大彦,因异于常人的样貌备受欺辱,流离颠沛,而后辗转到了北戎,这才被皇室寻回。”
见他满目肃然不似作伪,谢瑾宁缓缓咽下唇边脱口而出的否认,“好吧,那我想想。”
照谢竹所言,那什么北愿生而异瞳,双眸一黑一绿,妖异非常,如此显眼的标识,如果自己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可是任他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有这等人在,思索时双颊自发鼓起的软肉塌了下去,谢瑾宁摇头:“不认识。”
“许是我弄错了。”
谢竹将画卷重新卷好,塞回袖中,“不过依我所见,北愿这等睚眦必报之辈,寻不得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朝廷定然会加派人手,遑论本就奔走于各地的东厂走狗。”
京城有诸多熟知谢瑾宁之人,待其分发下去,他们总会反应过来。
届时顺利找到画中女子还好,倘若依旧寻不得……
就怕不是谢瑾宁,也非他不可了。
“宁宁,这些时日你暂时不要去镇上,就待在村中,此地偏僻,胜在安……”
他兀地又被谢瑾宁抱住。
“谢谢你专门赶回来告诉我这些。”
脖颈被他柔亮的发丝蹭得有些痒,在这份不加掩饰的亲昵中,谢竹抿唇,不再像初次那般僵硬不知如何是好,自然地伸臂抚着他后背。
“三皇子在鸿胪寺就职,与他一同,不愁获得北戎人的消息。待我回京,我会想办法避开宫内眼线,让谢…爹娘跟你取得联系,不必太过担心。”
就算是有人找到了这里,有严弋在,他也不怕,谢瑾宁心想,不过这种时刻被人惦念关切着的感觉叫他心里暖乎极了。
将下巴靠在谢竹肩头,他甜甜应声:“好呀。”
倏地又闻到一股脂粉香气,若有似无的暖甜幽幽萦绕在鼻端,掺杂花露,甜而不腻,应是女子所用,品质还不低,放在谢竹身上,却极为违和。
难道说,谢竹这么快就找到了心悦的女子?
谢瑾宁按耐下内心熊熊燃起的八卦之火,好奇道:“小竹,你不是说宫里看管伴读颇为严格,出宫需禀明缘由层层核定么,你是怎么这么快出来的?”
谢竹瞳孔一颤,微微侧过头去。
他平日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冷淡模样,眉梢眼尾带着浅浅疏离,彼时显出些柔和,却也是极其细微的、不熟悉他之人不易察觉的变化。
此时此刻,他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平静,耳根却又悄然红了一个度,范围晕开,从耳廓蔓延至耳垂。
稍暗肤色都掩不住的殷红,像是盛开在灰岩缝中的蜀葵,艳而不俗,也终是透出几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
李翊恰好踱步返回,听了个清清楚楚,将谢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吊儿郎当地展开折扇,“唰”一声,“问得好!”
谢竹神色微变,“三——”
可惜为时已晚。
李翊笑嘻嘻地凑近,戏谑道:“谢瑾宁啊,你是不知,他平日看着正正经经,连多看女眷一眼都不肯,没想到换上女子衣裙,再梳妆打扮一番,还挺有模有样的。”
换上女子衣裙,梳妆打扮。
谢瑾宁睁大了眼,“小竹,你……”
他还想说些什么,在谢竹越发黑沉的面色下噤了声,清澈透亮的琥珀瞳滴溜溜转着,不知想了些什么,慢慢弯成了两簇月牙。
像是丝毫没察觉到谢竹的不虞,李翊摸着下巴,半是回味:“就是瘦了点,摸着硌得慌,腰也挺得太直,硬梆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搂了个木头板子。”
“……”
“要不是我反应快拉你坐我腿上,你准得露馅。”李翊挑眉,“这一路上我都给忘了,还不快谢谢我?”
“李、翊。”谢竹深吸了口气,“我谢谢你。”
“这才对嘛。”李翊抬手就要往谢竹身上搭,却搭了个空,身子一歪差点摔了。
谢瑾宁一吓,只见他拍拍袖子站直,像是半分不在意谢竹的态度,控诉道:“帮你这么大一个忙,靠都不让靠一下,小没良心的。”
“怕硌着三公子。”谢竹眼都未抬,拱了拱手,施施然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三公子请自便。”
“宁宁。”
正捂唇偷笑的谢瑾宁,“……在。”
“走了。”
李翊被自己的话堵了个正着,扇子都来不及合上,兄弟俩就已一前一后地走了。
谢瑾宁转身,双手合十嘴唇微动,似是在求他莫要怪罪,被谢竹一拉,与他并肩而行。
那清俊如其名的少年始终没回头。
侵入骨子里的不羁风流敛下后,高挺深刻的眉宇微动,流露而出的却是独属皇室的端严威仪。
双眸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折扇上的“风月”二字缓缓消失于眼前。
“胆子真大。”
意味不明的轻笑,李翊上前一步,又挂上了那副习以为常的倜傥风貌。
“人生地不熟的,把我扔这儿做甚,喂,木头,等等本公子啊!”
……
杂耍戏法渐渐落幕,各家各户陆陆续续升起炊烟时,也就到了分别之时。
谢擎与林锦华还需赶回目的地换下替身,招开商会,李翊与谢竹已先行一步离去,他们需尽快回京,以免宫中起疑。
谢瑾宁就算再不舍,也说不出让他们多在河田村留一会儿的话来。
临走之际免不了又是一番泪眼朦胧,谢瑾宁咬住下唇忍了又忍,才没在村民跟前落下泪来。
像是好心帮助年迈的陌生老妇,他一路温声细语,搀扶着将两人送至村口,挥手告别。
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站在原地驻足凝望片刻,转身挽起站在不远处的谢农的手臂。
“爹,我们回去吧,我饿了。”
正午的日光正好,照得他浑身暖暖的,心脏也似被这阳和被填满,不留一丝缝隙。
走动间,腰间悬挂的麒麟玉佩轻轻晃动。
经手几遭,承载诸多,玉身不仅丝毫未暗,反而愈发莹润通透。
被脉脉温情润养着的,也不只是玉,还有香培玉琢的貌美少年。
唇畔漾开的明润笑意始终未落。
真好。
要是严弋也在更好了。
谢瑾宁已经迫不及待想跟他分享今天的一切了。
用完饭后,谢瑾宁回了屋,看着桌上好端端放着的银票,不由得失笑。
身揣巨款,他却浑然不觉,若不是林锦华告知,他许是这辈子也无法知晓。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他在回村时就发现这几张银票,怕是早就溜之大吉,也就没了后日的种种。
也是,造化弄人。
谢瑾宁从柜中取出一枚带锁小盒,小心折好银票放入其中,锁好后将钥匙取下,穿进了胸前的红绳。
如非必要,他想,他应该是用不到了。
整个下午,谢瑾宁都在裁纸提笔,将满满一盒承载着祝福与思念的句子分发出去。
时光飞快流逝,转眼就到了酉时,眼看天色渐暗,严弋却始终未归。
谢瑾宁在院中不住踱步,院外有些响动,他就推门去看,又满脸失望地挪了回来。
“今天是中秋诶,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他用足尖踢了踢院中严弋亲手做的摇椅泄愤,椅身立即一摇一晃地动了起来,晃得谢瑾宁眼花,干脆一屁股坐了上去。
离用饭还有会儿,谢瑾宁靠在椅背往嘴里塞糖,吃得脸颊鼓鼓。摇着摇着,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暮云悠悠,落日西沉。
霞光漫过墙头,为院内万物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芒,少年仍歪在藤编摇椅中,蜷着身子睡得更沉。
他半身被深色薄毯覆住,唯余脸颈和一小截手腕露在外,夕阳碎光吻过他发梢,眉眼,落在纤长脖颈,更显那身肌肤凝白剔透,如剥壳荔枝。
他定是哭过了,眼皮微微肿着,眼尾烧着层薄红,又像是染了胭脂,惹人生怜。长得不像话的羽睫倦倦垂在眼睑处,纤密睫稍被照至橙红,随呼吸颤动时,像是停了只正敛翅小憩的彩蝶。
唇瓣轻轻抿着,却没抿紧,许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他咂巴两下,唇角微微翘起,饱满唇珠像是被他含住的石榴,不用尝,也知其滋味定然甜入心脾。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像是块浸在暖池里的软玉,一路疾驰,严弋浑身的寒戾也叫这幅乖巧模样软化了。
脚步放得愈发缓和,悄无声息接近,他掀开薄毯,长臂一伸穿过膝弯将谢瑾宁抱起。
“唔……”
小腿在空中晃了两下,谢瑾宁慢悠悠苏醒,他一手搂住来人的脖子,揉揉眼皮,鼻音朦胧。
“严弋。”
“吵醒你了?”
“没有。”谢瑾宁攀住他肩膀,打了个哈欠,睫根又被水汽濡湿,意识还未回笼,便黏黏糊糊冲人撒娇,“好想你啊。”
“我也是。”耳尖又被碰了碰,“起风了,先回房吧。”
被抱着走了几步,氤氲的水雾散开,谢瑾宁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院中,连忙挣了挣:“我不睡了,快放我下来。”
脚一沾地,他活动了下发酸的肩颈,刚想拉着严弋回房,谢农掀开伙房帘,“醒啦。”
严弋收回暗暗撑在他后腰的手,“谢叔。”
“小严也回来了。”谢农笑笑,“瑾宁,要是饿了就先吃点月饼,等汤烧完,再炒几个菜,很快就能好。”
“嗯嗯。”谢瑾宁应道,待谢农提水回伙房,他拍拍严弋的胳膊,“严哥,你去帮我爹炒菜吧,我们早些用完饭,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他眼波一转,勾勾手指,往他耳边吹了口气,俏声道:“我的礼物也准备好了,期待吧。”
“期待极了。”
严弋收拢手臂,就着俯身的姿势,迅速在谢瑾宁唇上落了一吻,鼻尖将柔嫩脸颊顶出道凹陷,他忍住叼起皮肉厮磨的躁动,深嗅几息带着茉莉清气的馥郁甜香,哑声道:“那我先去了。”
他人高马大,将谢瑾宁挡得严严实实,从背后看不出什么异样。
谢瑾宁被他这一下惹得心跳加速,不自觉舔了舔唇,润红唇瓣当即蒙上层诱人水泽。
像是被男人如有实质的目光烫到,谢瑾宁缩回舌尖,颦眉小声骂他不知羞,一回来就想这事,手上却主动挽起他的袖口往上拉。
尾指慢吞吞地划过麦色小臂间的长条疤痕,“快去啦。”
掌心骤沉,被塞入了包还温热着的东西,谢瑾宁提起闻了闻,酥香自油纸边沿散逸,他眼前一亮。
“晚上再吃好了。”
给爹和师父分些,等放完河灯,再拉着严弋找个没人的地方赏月,到时候一边吃点心,再一边告诉他这些好消息,岂不是更好。
他提着东西回房,美滋滋地计划着,浑然不知另一人胸中压抑着的狂风暴雨。
加了把柴的火势迅猛,水入油锅,爆出滚滚浓烟。
提起,颠动,沉重铁锅在那青筋盘虬的有力铁掌中有如轻巧木瓢,火光高闪,烈油四溅,谢农呛咳不止,掀帘换气,他却连眼都未眨。
腰间黑沉硬物的存在感愈发鲜明,通体渊黑,寒意凛然,爆烈火光窜过其间纹路时,暗金色流光在阴刻间缓缓流淌,凝成两簇燃烧的幽火。
鹰嘴、利鳞、羽纹。
正是凶兽穷奇。
被男人随意别在腰间之物,实乃皇帝搜寻而不得,能号召镇北军的,
穷奇令。
今日与宋伯会面,在这枚令牌和他声泪俱下的讲述中,阎熠短暂昏厥后,想起来了很多东西。
他不是猎户严弋,而是将军府幼子,声名赫赫,最后仍继先人之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定威将军,阎熠。
宋伯曾是他的父亲的老师,自他进入军营,继承他父兄遗志后,便做了他的军师。他半生为镇北军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可以说阎家父兄曾参与过的大大小小战事中,都离不开他的策谋。
亦师,亦父,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反追踪进入宅院,见到他时下意识放下手中冷刃。
宋伯告诉他,自他“死”后,北戎人每战皆捷,定然认为大彦乃囊中之物,防备日益松懈。
而北愿入京,对大彦来说即是威胁,亦是机遇。
简而言之,阎熠需尽快回营。
但……
导致他父兄之死,他下落不明,造成将军府如今局面的幕后之人。
也在那皇城之中。
第88章 礼物 看看月亮
夜已深了。
银月如盘悬挂在天际, 清晖泼洒。秋风吹动,河边烛光粼粼,纸条上承载的思念与祝福混入风中, 随着欢笑与酒香穿过千家万户。
有着先前一遭在,谢瑾宁对酒这类物自是避之不及, 可耐不住他今日实在高兴, 也就用了些。
说是酒,实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果酿, 酒味寡淡近无,酸甜可口,连小孩都能喝。
但再清淡,几杯入肚, 他也腹中火热, 双颊生晕。
杏眸也像是被酒液浸湿了, 谢瑾宁仰起红扑扑的小脸, “真圆啊。”他撑桌起身,举杯向天边:“借你的福, 我今天也当是团圆了,来,我敬你一杯。”
严弋将剥好的菱角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怕他摔着, 单手虚虚环在他后腰, “小心。”
谢瑾宁豪迈饮尽, 将空杯往下倒,歪着脑袋朝他傻乎乎地笑,“放心吧,这个喝不醉的。”
邓悯鸿瞅他一眼, 嘲笑道,“站都站不稳,还没醉呢?”
谢瑾宁大声强调:“就是没有。”
桌边散着些空酒坛,谢农自午后从周芳坟边回来,也一直乐呵呵的。
这会儿他手中还握着酒杯,人却已经趴下了,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酒话,忽地哼笑出声,“对!”
这下,谢瑾宁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挺起胸脯:“看吧,爹也说我没醉。”
下一刻,谢农手松开,木杯咕噜噜滚远,从他肘间传出如雷鼾声。
“有病之人说自己没病时,往往已病入膏肓了。”邓悯鸿呷了口杯中温酒,满足地眯起眼,喟叹一声:“你小子这次带回来的酒不错,够劲儿。”
“还有三坛,放你屋中了。”
“哟呵,还早有准备。”邓悯鸿抚弄胡须的手臂一停,“你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所求何事?”
“我真的没醉嘛,师父你看我,我能站稳,还能直着走的。”谢瑾宁推开严弋的胳膊,刚走了两步,腿一软直直栽进他怀里。
额头磕到下巴,他皱着脸抬头,满眼茫然,“一个,两个,诶,怎么有两个严弋,好晕啊……”
“邓老,我先带他回房,麻烦你煮些醒酒汤药。”抹去他唇角酒液,严弋将这只晕头转向的醉酒小猫打横抱起,“他白日哭过,怕会头疼,最好要有安神功效。”
“不喝药。”听到关键词,谢瑾宁蹬腿反抗,“我还,还要喝酒,放我下来!”
“乖,别动。”严弋轻而易举将他制住,“加些甘草,他爱喝甜的。”
“甜的,嘿嘿……”
邓悯鸿被这两人腻得一哆嗦,翻了个白眼,任命地伸手去掰谢农的胳膊。
吸气,用力,他涨红了脸,也没能把这睡得死沉的人拉起,还差点闪了老腰,累得直喘气。
“这一老一少的,可真会给我找事儿干。”
……
严弋端着醒酒汤推门而入时,本该乖乖躺着的谢瑾宁正跪坐在床沿。
少年青丝如瀑散落,将那本就巴掌大的脸衬得愈发纤巧,伶伶锁骨间的朱砂痣红得妖冶,像是烛泪滴在霜雪间。
单衣勾勒出背薄腰细的诱人线条,他双手交叉放于膝上,跪坐姿态使本就丰腴的软肉挤压着,仿佛要从裤腿中溢出。
乖巧等待着他宠爱的小媳妇。
严弋眸光一暗,几乎瞬间忆起那处将他头脸裹住时的美妙滋味,喉结滚动,未曾饮酒,热燥也自腹腔蔓延至四肢百骸。
“怎么不好好躺着?”
听到动静,垂着脑袋的小媳妇慢慢抬头,昳丽眉眼被烛光映得盈盈,他弯着唇,笑意温软,“快过来。”
他拍拍身侧示意严弋坐下,将身后藏着的木盒塞进他手中。
“猜猜里面装着什么?”
“我的礼物。”
谢瑾宁愣了下:“你怎么一下就猜对了。”
浑然忘记是自己亲口说过的。
严弋刮了刮他泛红的鼻尖,“我不在,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呀,你干嘛这么问?”
“眼睛都肿了。”
“不是伤心啦,等会再告诉你。”谢瑾宁哼哼地笑,抱住严弋的手臂,“快打开看看。”
盒中不只是木雕,还有枚香包,虽不是他一针一线缝的,却是他画好纹样,亲手塞的药材。
谢瑾宁对严弋看到礼物的反应早有期待,但当木盒真的被打开时,他仍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一息,两息……
怎么不说话,太感动了么?
没听到任何声响的谢瑾宁悄悄睁开一只眼,发现严弋面无表情地盯着打开的盒子,像是在发呆。
“严,唔——”
身形一晃,他被男人拉上膝头,堵住了唇。
每每亲热,严弋总要吮得他舌根酸软,呼吸不上来为止,谢瑾宁有时会觉得他不是在亲,而是在吃。
吃他的舌,吃他的水,犹嫌不够,还要往他喉咙里钻,让他发出些自己听了都害羞不已的咕哝声。
但谢瑾宁也喜欢这种被吻得浑身麻酥酥,快要融化的感觉。
腰身塌了下去,他双臂柔柔搭上严弋的脖颈,温顺地张开唇,任他掠夺、掌控呼吸。
可这次不知为何,攻势格外凶猛。
锋利牙尖划破皮肉,唇齿间弥漫着的酸甜果香掺进血腥,谢瑾宁吃痛蹙眉,男人却未停,变本加厉将他牢牢禁锢在膝上,扣住他的后脑,不给他任何逃离的机会。
急促地吮-咬,咀嚼,像是野兽蚕食,要将他整个连皮带骨吃进腹中,亲得谢瑾宁连呜咽都发不出来了,眼泪簌簌直落。
等被放开时,他已感受不到嘴唇的存在了,两眼发黑,捂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呼吸。
舌进得太深,被反复舔吻过的喉口又痒又麻,酒意放大了谢瑾宁的所有情绪,早已习惯的知觉在此刻变得难受极了。他愤愤拍掉严弋为他拭泪的手,瞪他:“不喜欢就直说嘛,你咬我干什么。”
那些刻下每一刀时的小心思像是被什么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直冲鼻腔的酸涩,谢瑾宁冷着脸从他身上起来,伸手去拿木盒,“不送你了,我要拿去扔掉。”
带着一点委屈的哭腔。
“没有不喜欢。”严弋扣住他的手腕,没怎么用力,谢瑾宁就动不了了,“我就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谢瑾宁冷哼一声,用余光看他。
盒中的木雕分量并不重,被他拿着时,却又变得重如千钧,严弋的每个动作都变得沉凝滞涩。
他缓慢地抚过小像模糊不清的轮廓,每处打磨的纹路,刀痕,专注而珍重,“这是我。”
最后落在上身那处字眼,是小小的一个“宁”字,刻在小像上,刀刃穿透皮肉,也刻在他的心口。
“这是我最心爱之人。”
谢瑾宁耳根一酥,表情缓和些许。
严弋轻轻放下小像,牵起他的手,双指一拨,看到了指侧那条结了痂的伤痕。“所以,这里其实是你雕刻时划到的。”
谢瑾宁一下没了脾气,他眨眨眼,“好像是吧……记不得了。”
“阿宁。”
胸口隐隐作痛,严弋问他,“痛不痛?”
“有一点,你看看。”谢瑾宁坐回他膝头,张嘴让他检查。
粗糙指腹磨过齿关,触及破了小块皮的软肉,他一抖,唇瓣合拢,含住了那节手指。
对上严弋黑漆漆的双眸,翻涌起的暗潮让谢瑾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忙用舌尖将其推了出来。
这才意识到,严弋问的好像是他的手。
“不痛的。”脸轰一下变得绯红,热热的,像是又要醉过去了,谢瑾宁悄悄并了下腿,火速擦掉他手指上亮晶晶的涎水毁尸灭迹,“过几天就长好了。”
腰身一紧,距离被再度拉近,谢瑾宁靠在严弋胸膛,听着他沉而有力的心跳。
每一下,仿佛都是在为他跳动。
“这是我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他听到严弋说,“阿宁,我很喜欢,非常喜欢,特别喜欢。”
语气一次比一次重,圈住他的手臂也愈来愈紧。
“这个都看不清脸,算什么最好的礼物啊。”奇怪的自尊心作祟,谢瑾宁刚送出去,转眼就嫌弃上了。
他环住男人宽厚的肩背,埋在颈窝蹭蹭,“等你这阵子忙完教教我,看我给你雕一个更好更像的。”
“……”
出乎意料的沉默。
“怎么了?你,还要忙很久吗?”压住缓缓浮上的细微失落,谢瑾宁道,“没关系,我又不急,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呢。”
严弋不语,抱着他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夹杂着他难以分辨的情绪,“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他道:“阿宁,我心悦你,对你好是我应尽之事,你能同意与我在一起,同我亲密,于我而言便是莫大的福气,为送我礼物耗费心力,还受了伤……不值得的。”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谢瑾宁不明所以。
再说了,他屋中严弋做的物件不少,他也用得很好啊。
“你说的不对。”谢瑾宁挣了挣,与他四目相对,直截了当开口,“你给我做东西、买礼物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我做木雕和香包时亦是如此。”
“答应与你在一起,是我发现我也喜欢你,你对我的好出自真心,我能感受到,就也想对你好。”他认真道,“因为我们都是很好的人,对彼此好,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感情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像做买卖一样的,也不像打仗一样非要分出个胜负输赢,严弋,你能明白吗?”
在某些方面,谢瑾宁的直觉简直敏锐到了可怕的地步。
在他晶亮的眼眸下,严弋几乎溃不成军,胸中疼痛更盛,他闭了闭眼,“是我错了。”
“没关系的。”谢瑾宁笑,“没有人一开始就会爱人的,我们可以慢慢学嘛。”
他年幼,懵懂,对感情却有种近乎天真的赤忱与诚挚,一旦交心,就会主动暴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人揉捏。
“我现在不怕了。”谢瑾宁羞赧地咬了下唇,“等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告诉爹吧。”
严弋瞳孔一缩,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我……”
“好啦,今天高兴,我们先不说这些。”谢瑾宁吧唧一声亲在他紧绷的唇角,抬眸望着映在窗棂上的模糊亮圆,笑意粲然,“带我去山上吧,我想再看看月亮。”
镶于深黑幕布间的银月皎洁无暇,高不可攀,而更漂亮的那轮月主动走了下来,落在他掌心。
他放不了手。
……
秋风拂过,草叶沙沙作响。
离村落越远,越是静谧,呼吸间满是草木的清洌气息,吸一口,只觉肺腑的沉郁都被涤尽。
少年雀跃的絮语划破夜空,他伏在男人背上,像只毛绒绒的幼雀,将酝酿了一下午的话倾斜而出。
“娘还说我瘦了,我都没看出来。”
他忽地低头瞥了眼自己被托着的大腿,月光从树缝里漏下,照见将裤料撑得满满当当的弧度,带着些陌生的饱满感。
严弋的手掌很大,托在他腿后,他却没看见半点掌缘,只有覆在内侧的手指,随着他直起肩背的动作又被遮挡,像是陷进去了。
他腿上以前有这么多肉吗?谢瑾宁有些恍惚地往后看,好像也圆润了些。
是因为被揉得多了,跟他身前一样肌理渐腴,还是说,是他长胖了?
不想还好,一提及,仿佛真有两双无形的大手在两处作乱,男人后背传来的温度烧着谢瑾宁的小腹,皮肉无意识地抽动了下,零星酥麻自脊骨攀升。
谢瑾宁的呼吸乱了,忍不住挪了挪屁股,双膝轻动,夹紧了男人侧腰。
脚步微顿,严弋转头看到他红得快滴出血来的耳尖。
“怎么了?”
“严弋……”谢瑾宁的声音被夜风刮得轻轻的,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与扭捏。大腿内侧无意识地蹭着严弋的腰,“我是不是……肉变多了?你背着沉不沉啊?”
“不沉。”
严弋甚至松了一只手,在谢瑾宁的小声惊呼中,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后臀,哑声道,“好好抱着我脖子,别乱蹭。”
感受到他肌肉的绷紧,谢瑾宁不敢乱动了,乖乖将脸贴了回去,“哦。”
“你知道吗,他们染了发,还贴了皱纹,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差点就错过了。”
“小竹也回来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娘,他带了些束花,是西域那边的,很漂亮。娘生前听人说过,心生向往,却一直没机会见到。他还带了花种,我和他一起种在了娘的坟边。”
“我就说嘛,哪来这么多便宜占,什么折价货物,什么送错材料回去要被主顾罚的工匠,还有我们上次买到的那批不到市价一成的书本笔墨,原来都是他们暗地里弄的。”
眼睛又开始花了,谢瑾宁闷闷道:“爹娘说他们早就想来看我了,可是被那个讨厌的皇帝派人监视着,他们找不到机会,后来也只能像这样偷偷的,让我能过得好一点。”
说到这儿,寻思着天高路远不会被人听见,他又直起身子,竖着眉毛骂:“坏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还搞什么长生不老的幺蛾子,也不想想世上哪有神仙嘛。”
骂完皇帝,又骂东厂那个阴恻恻的太监头子,说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北戎人也坏,你不知道我看到画的时候都吓一大跳,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找,我看也不是有旧,而是有仇吧。被他们找的女子好可怜啊,一定也吓坏了。”
谢瑾宁自顾自说着,浑然不知在他提及皇帝、东厂与北戎时,严弋那幽如深谭的双眸中翻滚起晦暗与狠戾。
“真希望北戎人早点被赶出大彦。”说完,谢瑾宁叹了口气,“比起这些,我还是更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思索片刻:“以前看话本时,主人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得胜仗,扩张国土,当时只觉爽快极了,现在想想,战争真的好残酷啊。每一次打仗,都会死掉很多人。一个活生生的,有父母、兄弟姐妹,有爱人,或许还有孩子的人,就这么死在了战场上,他们的亲人得多伤心啊。”
“而且就算不死,也会受伤,也会痛。既然战争一定会带来死亡和疼痛,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严弋的嗓音在落叶的沙沙声中模糊不清:“为了保护,也为了……掠夺。”
谢瑾宁恹恹点头,“其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会觉得很不舒服。”
严弋停下了脚步。
山顶到了。
这实在是处极佳的赏月之地,夜幕深黑,繁星闪烁,仿佛近在咫尺的圆月将世间万物蒙上一层澄澈银纱。
这一方天地,只有他和严弋二人。
“算了,我的心没有那么大,装下太多东西,就会很难受。”谢瑾宁伸手接住一抹沁凉月光,轻轻启唇时,万千星光落于他眸中,“我只希望我爱之人和爱我之人都能平平安安,事事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严弋从身后将他拥住,在他耳畔低声呢喃,“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谢瑾宁放松身子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心跳,气息,脉脉温情在怀抱中流动。
在谢家时他还没醉,只是喝得急了,加上高兴,整个人就有些不受控制,此刻这么依偎着,酒意便一点点漫了上来。
“严哥。”他轻声唤,“我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的吧。”
“你从来不肯在我面前脱衣服,是怕身上的疤吓到我么?”
第89章 继续 抵死缠绵
一整晚, 阎熠都在斟酌该如何向谢瑾宁坦白。
无论是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背后隐藏着的危机,还是他会离开河田村一事, 都毫无疑问会破坏掉谢瑾宁今日的愉悦。
没想到,最后竟是他先开口了。
拳头用力握了握, 话到嘴边, 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哽在喉咙里不上不。
这一天来得太快, 饶是他早有预计,也无法坦然面对这一事实。
但他不想再瞒着谢瑾宁了。
“是。”
“这有什么。”谢瑾宁颦起眉嗔他,“我跟着师父学医,以后会见到的伤口多了去了, 除了用针以外我还要学执刀呢, 你可别太小瞧我了。”
他眼波微澜, 粉腮含愠, 唇边的弧度明明含着气,便又染着不经意的柔媚, 在月光下化作雾里看花的风情万种。
山顶晚风习习,将少年的衣袍吹得鼓起,束在身后的发尾亦随风而动, 更添一分婉约。
阎熠侧颈青筋勃跳, 他咬紧了后槽牙, 才忍住了那股要将眼前人揉进骨血里的冲动。
被这过于灼热的目光盯着, 谢瑾宁轻轻吞咽了下,将发丝别至耳后,“干嘛这么看着我啊。”
“既然阿宁不怕,那你, 想看看么?”
不等谢瑾宁回答,阎熠朝他走近,拉着他,让他坐在树前一处木桩上。
两人身后,张开双臂也难以抱住的宽厚树干将风遮得严严实实,树叶簌簌,银斑在他面上跳跃,时有时无,显得锐利轮廓更为深刻。
谢瑾宁仰头看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直到手被带着,解开了他的衣带。
沉闷声响起,有某物自他腰间坠落在地,谢瑾宁却来不及看了。
他几乎是惊颤地瞪圆了眼。
此刻,那两汪秋水中映着的,显然是一具蓄满力量的、在生死边缘打滚过无数次的精悍躯体,虬筋盘结,筋长骨强。可更显眼的,却是他上身纵横交错的伤疤。
臂膀,前胸,侧腹,深深浅浅,大小不一。
于床笫间亲密时,谢瑾宁很少分得出心力去观察,即使知道他身上有几处伤痕,也只当是他在习武途中弄出来的。
习武之人磕磕碰碰实属正常,谢瑾宁如此想着,却没想过直面时给他带来的冲击会如此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弄的?”
谢瑾宁抬手抚上他锁骨下方的那道并不规则的圆疤,深粉色,摸着时能感受到明显的凸起。
是疡科制要中的“疮疡胬肉”,伤口处理不当所致。
而他身上,有着这些胬肉凸生之处不在少数。
“中了箭,之前村里的大夫取不出来,我便直接拔的箭。”
阎熠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高热时将那带着倒刺的箭头连带着好肉一同拔出,血流不止险些没止住之人不是他,而是旁的什么人。
谢瑾宁不知这些,眼圈也在顷刻间红了,他强忍住情绪,颤着嗓子问:“那这里呢?”
他指的是那几道在男人胸膛,几乎要将他横劈开的刀痕,痕迹很淡,俨然已经长好,却仍能看出当时的凶险。
“有些时日了,我想想……应是我十七岁那年,与南蛮人交战时留下的。”
战势本大好,可在最终决战关头,对方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批精铸刀剑,阎熠一敌三,一时不慎被重重砍翻在地,盔甲尽毁,伤可见骨。
那时他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儿,可天公不作美,叫那背后之人的算盘落了空,又让他活了下来。
“只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几日就好了。”阎熠俯身,替谢瑾宁擦去泪水,“不哭,我们不继续看了,好不好?”
“不,我要看。”谢瑾宁胡乱地摇头,今日哭过太多回,又是在夜晚,他已有些看不清了,只能凭着手一点点抚过。
“小伤,我注意到时,已经长好了。”
“他剑中藏了把匕首,距离太近,躲不掉,只得拼一把。”阎熠甚至笑了笑,“是我赢了,不过是腰上挨了刀,而他坟前草已经三米高了,很划算。”
他将每一处都说得格外寻常,可他越是轻描淡写,谢瑾宁就越难受。
他彻底坐不住了,起身扑进阎熠怀里。
谢瑾宁泣不成声:“这就是,你以前的生活吗?”
可这次,阎熠没有将他抱紧,却也没有将他推开,只是问:“怎么办呢?”
“我手上也沾满了鲜血,死在我手中之人不知几何,我,也是你厌恶的那等杀戮深重之人。”
“不,不是的。”谢瑾宁用力将他抱得更紧,用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不一样,你是为了,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保护大彦子民。”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阎熠轻笑一声,满布爱怜与沉痛的眉眼间,忽地泛起淡淡的嘲讽,“毕竟在我来到河田村之前,我最后杀的,都是大彦人。”
谢瑾宁一愣,哭喘闷在嗓子里。
“我是阎熠,那个本该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定威将军阎熠。”他说,“阿宁,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瞒你之事。”
他攥着谢瑾宁的胳膊,稍稍用力便让他松了手,看他哭得湿红的面颊,阎熠下意识想为他拭泪,手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
这样也好。
此去一别,不知凶险几何,也不知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不要再为他心软了。
阎熠后退几步,踏进了树下阴影中,沉声:“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谢瑾宁如梦初醒,短暂清明的视线中,他从男人眼中看到了丝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受伤。
灵敏的直觉再次发动,他想都未想,像一只莽撞的、淋湿了翅膀的小雀,一头闯进温暖的巢穴。
他来势汹汹,将毫无防备的男人直接撞在树干上,说出的话却细若蚊呐。
“疼、疼不疼啊?”
这回,怔愣之人成了阎熠。
“你该怕我,惧我,而不是哭得发抖,还往我怀里钻,阿宁,你……”
谢瑾宁将他打断,“肯定很疼的。”
在男人的错愕目光中,他倾身,将唇印了上去。
很轻,却很烫,谢瑾宁认真地吻在他每一处伤疤,又抬起唇,轻轻地吹。
自他唇间溢出的清风跨越时空,来到充满厮杀声的战场,拂过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带走了他全部的疼痛。
“这样就不痛了。”
阎熠被他的爱意灼伤,浑身发烫,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
“嗯,不痛了。”
谢瑾宁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伸舌迎合,同他呼吸交融。泪被卷入,苦涩自舌尖蔓延,于是换来更温吞的交缠,卷动。
不知是谁先开始动的,缱绻而绵长的一吻结束,谢瑾宁微微气喘,再回过神时,腰背已被抵在了树干上,双腿环在阎熠腰间。
衣领褪至臂弯,露出小半皙白肩头,他仰着脖颈,任由男人啃噬皮肉,在他玉白光洁的颈前烙下斑斑印记。
“唔——”
果实被叼住的瞬间,谢瑾宁脖颈高仰,如濒死雀鸟,尖叫着抱紧了男人的头颅。
像是要躲,又像是在送,自()处不断散逸的酥麻叫他难捱地蜷缩起脚趾,被粗硬黑发扎得发麻的粉白指尖抓住了身前人的头发。
像是饿坏了,也像在吃最后一顿,男人大口大口吞食,压碾,齿尖磨过汝孔,吮吸加重,试图从中汲取到更香甜的果蜜来。
可这果实本就不是多汁的品种,任他如何刺激也无法品尝到。喉间滚出急切的低吼,热汗频落,滴在雪原间有如岩浆,烫得主人不住发抖。
积雪渐融。
饶是被如此粗暴对待,果园的主人仍存着一颗慷慨之心,不忍心见其食不果腹,于是颤颤巍巍地捧起另一枚果实,连带着丰润的雪包一同送入其口中。
短促而甜腻的音节散逸在风中。
等男人离开,生在雪原间的果园早已被摧残得凌乱一片,到处都是他凌——虐过的痕迹。
脑中炸开的烟花落了下去,谢瑾宁掀开被情泪粘湿的眼帘,仍有些许涣散的瞳孔只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
“阎熠……”
他无助地喊着。
明明知道阎熠正抱着他,还硌着他,可谢瑾宁就是不安极了,莫名的空虚感席卷全身,眼泪又开始掉。
被放开后的果实迅速变凉,冷得让人受不了,谢瑾宁摸索着将手撑在他肩头,哭喘着挺起身子迎了上去,“我还可以的,你吃吧。”
看不清他的脸,找不准他嘴巴的位置,他便只能一点点试探着,用湿漉漉的硬果去戳。
戳到坚硬的骨骼,便是一缩,小口吸着气,却没停,哽咽着继续朝其他方向挪。直到触及软韧皮肉,以为他不愿了,又哀嗳地让他张嘴。
如此热切,放浪地要让他吃进去。
阎熠快要疯了。
呼吸尽是带着些许甜腥的馥郁浓香,严丝合缝地贴着,他能够清楚感知到谢瑾宁的每一寸变化。
许是在这露天之处,荒郊野外,他来得过于快了,只是吃着,腹间的衣料就已湿了一块,温热不断渗入,湿意蔓延。
他这才松了口。
被火舌掠过一遍的雪原漫着晶莹水露,整整大了一圈的艳红果实可怜地翘在枝头,阎熠不过看了一眼,就胀得愈发痛了。
正欲暂歇,等谢瑾宁缓过这一阵,又被要命的触感糊了满脸。阎熠本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偏生他还抽抽噎噎地往自己脸上蹭……
“你吃吃它啊,阎熠……”
用力咬在舌根,剧痛唤起他岌岌可危的理智,阎熠轻柔地抚着谢瑾宁的后背,啄吻咬出的牙印,感受到他的惊悸,颤抖,心如刀绞。
“我在,我在。”
谢瑾宁声声唤他姓名,他就一遍遍回应,直到被虚妄魇住,像是抱着浮木的溺水者那般抱住他头脸的少年松了力度,深深凝望着他。
阎熠快要溺死在他眼中。
“你是不是要走了?”
阎熠默然。
平定战乱,保家卫国,致山河安定,海晏河清。
这是阎家数代人一直奉行的理念。
但在得知真相后,再回顾往日的一切,阎熠只觉荒谬。
他们在战场上杀敌时,拼命效忠的、想要保护的君主却在身后计划着如何除掉他们。
害怕功高盖主,于是暗下杀手,以至于北戎大肆入侵,数万名将士葬送性命。
如今这个腐朽垂败的大彦,真的还值得他保护么?
但此时,困扰他数日的问题终究有了答案。
值得的。
因为他的阿宁在这里。
“是。”阎熠说,“我会让北戎军滚出大彦。”
“……好。”
他的小妻子浅浅一笑,“我相信你。”
*
风声渐消,若有若无的吟哦愈发明晰,将这片天地染上名为旖旎的色彩。
逆着月光,少年中衣下的秀美曲线几乎是一览无余,纤秾合度,丰肌秀骨,宛如一尊玉观音像,在夜色中柔柔泛着光。
他的发又长了些,沾染薄汗黏在颈侧、腰背,如藤,似蔓,发尾摇曳,掩不住那凝白肌肤间的层层淤痕。
他跨坐在男人腹间,弱如薄柳的纤韧腰身动着,晃着,被滑液浸得愈发柔腻的腿心紧紧地裹,檀口微张,细细地喘,又像是话本中那趁着夜色觅食,吸人精气的艳妖。
圣洁与靡艳,纯净与放荡。
幕天席地,浊音靡靡,春意淋漓。
分明是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可他的神色却又那么哀切,盈盈泪眼一眨不眨望着身下之人,好似合上再睁开时,他就会消失不见。
谢瑾宁腰上没什么力气,动得不快,对勃然轩昂的男人来说无异于折磨,阎熠数次想要起身掌控节奏,让他不那么累,又被那支柔若无骨的手倔强地按了回去。
可很快,他与男人紧扣的手指卸了力,弓着腰背痉挛地涌出一股股水液,软软倒进阎熠怀中。
“好了阿宁,够了。”
阎熠爱怜地吻着他的眉心,吻去他眼尾挂着的泪,试图将明显已到达极致,气力不支的少年抱起,“不弄了,我们回家。”
可他一动,就被警觉的少年狠狠绞住,阎熠倒吸一口凉气。
“最后一次……你要听我的,不许动。”
抬头望着那双充满爱/欲,痛楚与不舍的眸子,谢瑾宁慢慢从他身上爬起,用衣带蒙住了阎熠的双眼。
他怕再看下去,会舍不得让他离开,情不自禁说出挽留的话。
他怕阎熠不答应,更怕他答应。
低头看,月退心烧红一片,轻轻蹭过,便是一股灼人的烫,谢瑾宁犹豫了下,稍稍后移,跪坐在阎熠衣袍上,对着那十分骇人的物什,缓缓塌下了腰。
发丝扫过,阎熠下腹一紧。
“阿宁,你想做什么,呃——”
谢瑾宁笨拙地捧起,贴近,让其没入细缝中,被烫得一抖,却仍努力地将狼尾纳了进去。
狼尾在雪团的映衬中显得更为狰狞,还好蒙着层水光,动起来时没什么阻塞,谢瑾宁低着头,呼吸喷洒,笨拙地而十分认真地讨好着。
他本就不大,在外力作用下渐丰,也只是浅浅的弧度,再有心想挤深一些也无力了,只能勉勉强强裹着。
男人却像是遇到了偌大的刺激,青筋暴出,肌肉隆起,突突地跳着,在谢瑾宁的下巴又一次触及之时扯下衣带,劲瘦腰身腾起,按住他的肩膀。
可惜已晚了。
身形腾空一瞬,谢瑾宁呆呆地眨了下眼,眼皮上的湿黏很快被将他抱坐在腿上的男人擦去,可下半张脸上还有。
伸出的手也被攥住,“弄进眼里怎么办?”
他听出来阎熠生气了,可擦着他脸的动作依旧很轻,像是在擦着什么极易破碎的瓷器。
“抱歉,不是凶你。”阎熠又道,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不要这么做了。”
下次……
是什么时候呢?
谢瑾宁不愿想这些,他瘪瘪唇角,又要从阎熠身上起来。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抬起的殿月落回了原处。
阎熠抱着乖巧坐好的少年,将头埋在那香汗淋漓的颈侧狠狠吸了一通,在他清浅的呼吸声中,压下了狂悖的欲念。
已是子时,他们出来太久,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将谢瑾宁的中衣系好,披上外衫,捡起他掉落在脚踝处的下裤提至膝弯。
手帕擦过腿根时,手背又被软软地夹住。
“你出了太多回,不能再继续了,阿宁乖,松开。”
阎熠深吸一口气,那处太烫,太嫩,像一块一碰就破的水豆腐,他不敢用力,只能哄着他分开,谢瑾宁却始终一动不动,垂着眸子,眼睫很缓慢地扇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又忍出了一头汗,“阿宁?”
“不出的话,是不是就可以继续了?”
谢瑾宁偏过头,将长发捋至一侧,露出那瓷白无瑕的后颈,如同献祭一般,恳切地,甘愿地,“咬我。”
他未告诉过阎熠郑珂突然发疯的缘由,但自从镇上回来,阎熠却像是猜到了,即使碰,也是很轻地舔吻,再也没有咬过他后颈,留下几日不消的牙印。
谢瑾宁不习惯。
他想要再疼一点,最好能一直疼,疼到阎熠回来的那日。
“咬我……”
后颈如愿被叼住、刺破的瞬间,谢瑾宁泄出声满足的低吟,指尖轻动,大片光裸肌肤再度显露于人前。
“继续。”
蒙过眼的衣带缠住了软玉,一吻,一咬,连绵不断,很快,层层叠叠的青红齿痕便自后颈蜿蜒而下。
饱满雪丘更是成了集中地,密密麻麻,嫩白几乎被痕迹淹没。
新生的汗渗进伤处,激起阵阵细密刺痛,谢瑾宁却甘之如饴,他趴伏下去,……
实在是累了,面上汗泪交织,瞳孔涣散,疲倦地半阖着眼断断续续地哼吟,可一旦察觉男人有要停下的趋势,他又会撑起虚弱的身子望去,语不成调地唤他一声。
那破碎言语中,蕴着万般柔情与不舍。
他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于是不再克制。
他拥着他,吻着他,似是要同他抵死缠绵,到世间的最后一刻。
第90章 牙印 他得留着
好热, 又好冷。
身体像是被火焰和寒冰反复撕扯,谢瑾宁短暂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这是发热了。
手还被握着, 他想睁开眼,想起身, 想再跟床边的人说些什么, 可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无论他如何用力, 却连睫毛都动不了。
温热液体自唇间渗进,身体自发吞咽,他尝到了满口苦涩。
大脑愈发晕眩,拉着他不断沉入黑暗。
意识的最后, 是男人留在他额上的一吻, 还有那句:
“等我回来。”
谢瑾宁彻底苏醒时, 窗外天光大亮, 约莫已是下午时分。
昏沉时尚能感知到些许的不适,在清醒后更是一拥而上, 像是被重物狠狠碾过,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与酸胀感让谢瑾宁睁着眸子缓了好一会儿,才积蓄了些起身的力气。
奈何一动, 四肢百骸发出的抗议声叫他面颊骤白, 尤其是臀腿, 裤料触及皮肉, 更是钻心的痛。
但他还是撑着坐了起来。
一个简单的起身,已经叫谢瑾宁眼前发黑,出了一背虚汗。
他面如金纸,眼尾烧红, 露在外的肌肤又满是紫红情痕,像是被摧折过的芙蓉,散发出脆弱而醴艳的气息。
床铺俨然冰凉,那个在他昏沉时为他擦身、揉腰、喂药,寸步不离守在他床边的身影此刻并不在房中。
“阎熠……”
干涩喉咙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谢瑾宁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两声,往日连他起身时细微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会在他推门而出时恰时备好供他饮洗温水的男人却依旧没有回应。
心脏重重一跳,不顾虚软无力的身子,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挪动间牵连至伤处,腿间霎时涌出一股温热,混着药香的腥气在空中蔓延。
谢瑾宁伸手一探,触感滑腻湿热,指腹沾血,覆了层厚厚药膏的伤处再度裂开,渗出血珠,没一会儿,亵裤就被染红了一块。
像是落红,他没来由地想着,眼眶倏地发烫。
“骗子。”
他喃喃。
“不是说了我不要上药吗。”
谢瑾宁眼睫颤着,左顾右盼,试图找到手帕将药膏擦掉,可惜床头只放了件干净外衫,他将其披上,忍痛起身。
可甫一站起,他便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跌落在地。
“唔……”
泪水滚滚而出。
听到动静,邓悯鸿端着药粥急匆匆地推开房门,见到的便是谢瑾宁坐在地上,可怜巴巴缩成一团的模样,胡子都吓得抖了三抖。
“你好不容易退了热,不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刚把谢瑾宁扶上床,转头看到他染污的亵裤,邓悯鸿当即冷了脸,骂道:“这臭小子,居然敢这么没轻没重,把你糟蹋成这样,要是他还在这儿,老夫非得好好收拾——”
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他猛地止住话头,“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谢瑾宁连忙攥住他的衣袖,“我没事,师父,你误会阎哥了。”
他没多解释,只问:“阎哥他……什么时候走的?”
“午时一刻。”邓悯鸿冷哼一声,说完,见谢瑾宁垂下眼帘,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又添了句,“你反复发热,那小子守了你一晚,眼看着你没再烧了才离开的。”
从清醒起就闷闷的心海泛起些甜,“哦。”
“行了,醒了就先喝点药粥,待会儿我再给你上一次药。”
“不用了。”
“你都成这样了,还不用?”邓悯鸿气得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得盯着他,“谢瑾宁,你也知致你发热的元凶正是这些外伤,还不及时处理,非得等到热毒入侵,让你烧成个傻子你才乐意吗?”
“不会的。”谢瑾宁放下即将入口的勺子,搅了搅碗里的药粥,“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
邓悯鸿一甩袖子,急得在床边走来走去,“我好不容易寻了个由头把你爹哄去镇上,没个一天半天的回不来,就是让你好好调养,不让他发现端倪。你倒好,阎熠才走半天不到,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让你爹回来看到你这样,我怎么跟他交代?”
“你怎么不干脆和那姓阎的一起去!”
谢瑾宁叫他说得头都不敢抬,也不敢吭声,缩着肩膀一动不动,从邓悯鸿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小截尖细的下巴,瞧着更可怜了。
罢了,孩子还小,昨日在那么高兴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他心里肯定也不好过。
邓悯鸿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你这样不顾惜自己,要是叫他知道了,怎么能安下心去战场?”
“……”
沉默片刻,谢瑾宁轻声道:“师父你别生气,瑾宁知道错了,我会好好休养的。”
邓悯鸿揉揉他的头发:“知道就好。”
等他吃完,邓悯鸿端着空碗出去,没一会儿又带着药膏、温盐水和棉巾回来了。
“你确定不需要为师帮你?”
谢瑾宁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待门合上,他缓缓褪去下裤,露出一对修长匀称的双腿。
许是因着坐姿,他并未刻意并拢,大腿处丰腴的软肉也紧紧贴合在一处,是肉眼可见的软腻,只消一握,便能轻而易举留下印记。
此刻,这双腿布满指痕和齿印,连脚背也没被放过,足以见得昨夜的狂乱,也是才看清这些的谢瑾宁一赧,粉白指尖蜷缩在一处。
师父只看到他脖子就发这么大的火,要是再看到这些,指不定要被怎么数落呢。
谢瑾宁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源源不断散发着灼痛感的左腿——
只见左腿接近软玉处的皮肉高高肿着,将本就狭窄的缝隙堆满,整片都泛着刺眼的深红,最中央处俨然已形成了道紫红淤斑。
两排齿痕深嵌在肉里,边缘微微外翻着,随着他抬腿的动作,破损处再度渗出血珠来,顺着肿胀的弧度往下淌。(正常伤口描写)
伤在这儿,别说行走,就连轻轻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足以见得啃咬之人的心狠手辣。
这么深,这么重,却是谢瑾宁亲口命令阎熠咬的。
不照做,他就不愿回家。
咬完后,阎熠唇边还带着血,刚抬起头就是巴掌,扇得自己唇角开裂侧颊肿胀。
想到他脸上偌大一枚清晰的掌印,谢瑾宁弯了弯眸子。
也不知被他的下属看到了,会在背后怎么笑他呢。
牙印周围的褐色药膏还未干,他抹了些,放于鼻尖一闻,立刻认出这是生肌祛疤所用的,整日厚敷,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谢瑾宁面色微变,当即用棉巾沾了些温盐水,小心擦过伤口。咸涩液体渗入破损皮肉,就像有无数根烧红细针猛地扎了进去,他倒吸一口凉气,疼得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冷汗直冒。
谢瑾宁死死咬住下唇抑制痛呼,飞快擦净混着血水的药膏,又在肿胀处和腿心重新抹了些化淤止血的,等血止住了,他再三确认新药膏没有祛疤的功效,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傻,不想再度发热到连床都下不了的地步,但……
他得留着这道印痕。
歇了一日,勉强能够下床走动后,谢瑾宁忍着疼痛,拿着钥匙推开了阎熠的房门。
屋子并不大,一眼足以望尽,窗明几净,陈设依旧如故,连柜中的衣物都好端端放在原地。
许是走的太急,除去自己送他的东西以外,阎熠什么都没带走。
谢瑾宁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抚叠放整齐的被褥。
他仍苍白一片的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睑处带着浅淡青紫,神色倦倦,许是并未睡好。
也的确如此,谢瑾宁发热时出了一身汗,房中的被褥换了套新的,离开了阎熠的怀抱,也没有他的味道,谢瑾宁更睡不着了,一直到天色将明才小憩了会儿。
他摸了摸枕头,指尖蓦地触到了什么,展开一看,是张熟悉的草纸。
“怎么在这儿啊。”
纸上字迹青涩,谢瑾宁依稀忆起,这是他练字心烦意乱时写的,而后他睡着,醒来收拾时发现少了一张,还以为是被风吹走了。
原来是被阎熠拿走的。
原来那时候,自己写的都是他的名字。
接着又摸出了几方手帕,虽已浆洗过,仍能看出些浅黄印渍,其中一方下的“宁”字还勾了丝。
也不知是不是拿这些做了什么坏事。
“我说手帕怎么用一张没一张。”谢瑾宁嗔道,“坏东西。”
在一起后,阎熠鲜少在自家睡,床铺上有些他的味道,不多,却足以让谢瑾宁生出几分困意。
他拉过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在男人气息的包裹中沉沉睡去。
一觉睡醒已是申时,回屋正好撞见谢农,脖颈上还未消完的痕迹被谢瑾宁以起疹的借口糊弄过去了。
而对于阎熠的离开,谢农虽讶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更关注起了谢瑾宁的反应。
见他不过伤心了两日,便慢慢恢复了以前的模样,谢农也逐渐放下心来,重新接回被阎熠分担走的责任。
殊不知这些时日,伤口一旦结痂,谢瑾宁就会用指甲沿着齿印重新挑破,痛得冷汗涔涔,鲜血淋漓也不肯停手。
渐渐地,他竟也习惯了,还在疼痛中寻到了些快尉心。
在睡不着的夜里,蜷缩在由阎熠留下的衣物筑成的巢穴中,握住吊坠,抱着他的内衫刺破月退木艮时,就像是阎熠拥住他,咬着他。
他又能睡着了。
但,放肆的结果便是反反复复地发热,好在都不严重,喝下几碗药就能退。
邓悯鸿知道些真相,却拿谢瑾宁没办法。
他每次给谢瑾宁把脉,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热毒作祟,沉着脸一唬,谢瑾宁却总指着日益光洁的肌肤,摆出一张“我有好好擦药,不知为何还会发热”的无辜脸。
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邓悯鸿又不能上手去扒他的衣服,只得暗暗加重了谢瑾宁的功课,不让他有闲下来胡思乱想的功夫。
三日后,扩建后的竹堂迎来了第二位夫子,一位名副其实的秀才。
谢瑾宁顺理成章将竹堂大半已启蒙的学子托付于他,而他新开设的启蒙课改做每隔一日开课,他有了更多时间跟着邓悯鸿学医。
又过了两日,谢瑾宁已不再发热,每日除了必修的心法,针术以外,多了一门缝合的学习。
而即使面对曾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生肉,被要求将这带着血的皮肉以小刀划开,再以各类针法缝合,谢瑾宁从恶心到不住作呕、食不下咽,到镇定地接过针线认真缝合,只是面色略微泛白的程度不过两日。
缝合线虽歪歪扭扭,但好歹也算是缝好了,邓悯鸿前来检查时也被他的接受能力惊住。
看着身前蒙着口鼻,正埋头专心处理另一块生肉上弧形裂口的的谢瑾宁,看他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次次被腥臭血液所污却不为所动,看他凝神时分外沉静的眉眼,邓悯鸿眸光复杂。
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背后支撑着谢瑾宁,让他又发生了些新的变化。
他一时也说不出这份变化是好是坏。
……
墨云翻涌,层层叠叠坠在天际,将整个穹顶都压得下沉几分。
在这风雨欲来之际,一则流言再度在河田村拉开帷幕。
兔儿爷。
从三岁孩童处听到这三个字的谢瑾宁如被闷棍敲中,耳边嗡鸣作响,直到衣摆被扯住,女童眨巴着稚圆的眼睛,问他:“夫子是兔子变的吗?”
“当然不是。”
他的嗓音不知从哪里飘出来的,“夫子和你们一样,是人啊。”
女童歪歪脑袋,不解地嘟着嘴,问:“那为什么伯伯婶婶要这么说呀?”
“就是就是,我也听到过,是我爹说的,还想让我别来上学呢。”
“那兔儿爷到底是什么呀?”
“轰隆——”
窗外炸响的雷光照亮了谢瑾宁惨白的脸色。
暴雨如注。
远方,被北戎人占据的军营却仍在饮酒茹荤,喧呼震耳。
许是认定大彦无人可战,自北愿入京,仍在边陲的北戎军便卸下了防备,日日剖牛煮羊,倾坛痛饮。兴致来了,便扯过营中被他们捉来充当舞姬的良家女子,在绝望的尖叫与哭啼中耸动。
曾最让大彦人安心的镇北军营,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酒池肉林。
借着暴雨与夜色的掩藏,一行黑衣人悄然接近,绕至营前闲散巡逻着的北戎人身后,捂住口鼻一割,那几人便在须臾之间断了气。
直到尸身被拖入黑暗,也连半点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
他们形如鬼魅,整齐有序,在最熟悉不过的地形中熟稔地隐藏,收割。
扑通,扑通,一道道身影倒下,又站起,闷哼和血渍被暴雨冲刷殆尽,等帐中人察觉不对之时,帐外守着身影的早已换了个壳子。
可惜为时已晚。
他低头看着穿胸而出的利刃,口中的骨哨只发出了句微不足道的气声,便无力掉落。
涣散瞳孔最后倒映出的,俨然是一双深如幽潭的寒眸。
杀神,回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