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坦白 “谢谢你们。”


    屋门一关, 后脚,暴雨便带着要将整片天地都淹没的气势,倾盆而下。


    混合着泥土闷腥的浓郁水汽猛地钻进鼻腔, 化为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谢瑾宁的喉咙,心脏狂跳, 震得他胸口发麻。


    他有点喘不过气。


    耳边依旧嗡嗡作响, 大脑被空茫占据,谢瑾宁下意识隔着衣服攥住了胸前的玉佩, 呆坐了整整半个时辰,手脚才从彻骨的冰寒中找回了些知觉。


    “瑾宁,瑾宁。”


    谢农急切的拍门声混杂在雨中,不甚明晰, “瑾宁, 爹给你烧了你爱吃的鱼丸汤, 多少出来用些吧。”


    “到底怎么了?你跟爹说说, 不管出了多大的事,爹都想办法帮你解决, 别一个人憋着啊,瑾宁!”


    谢农真的快急死了。


    他今日一整天都在隔壁帮邓悯鸿,踩着点做好饭, 等谢瑾宁从竹堂回来就能够吃上口热乎的, 没曾想人是回来了, 却如游魂一般飘进了屋。


    门一关一扣, 任他如何喊也没个应答。


    想去找人问问是不是竹堂出什么事了,这场雨又来得太过突然,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


    怕谢瑾宁不吭声是在屋子里晕过去了, 谢农是心急如焚,正寻思拿刀把门栓挑开进去看看,吱呀一声,门开了。


    “爹。”


    少年垂着脑袋,乌发凌乱披在身后,总是被他戴得端端正正的银月簪如今歪斜地挂在发髻上,仿佛随时都会掉落。


    抿紧的唇瓣开合,他的声音被揉碎在雨中。


    “我没事,只是有些话……想跟爹说。”


    谢农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见谢瑾宁全须全尾的,他大大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害,上了一天课也累着了吧,有啥话我们边吃饭边说去。”


    “不了,我没胃口。”谢瑾宁小声地说,“爹,要不你先去吃吧,我怕你——”待会儿就吃不下了。


    雨滴斜飞,谢瑾宁不适地眨了眨,眼眶骤红,那滴雨水像是从他眼尾淌下的泪。


    谢农赶紧替他挡住飞来的雨,将人往屋里带,“走,咱爷俩进屋说去。”


    ……


    猛然遭到冲击的谢农双眼发晕,面上是肉眼可见的僵硬,“啥,啥叫在一起了,爹没明白。”


    “就是……”谢瑾宁偏头避开他的视线,“两情相悦的意思。”


    “两情相悦?你和小严?”谢农先是愣了半息,然后唰地站起身,伴随着木凳落地的是他拔高的声调:“你们不都是男的吗,那男的跟男的,咋能在一起……”


    脑中闪过的种种他曾觉得异样的画面一下有了缘由,怒火冲上头顶,谢农捏紧了拳头,呼吸加粗,胸口不住起伏。


    他此刻万般后悔救下了严弋,这才导致自家儿子被他带坏了去,正要开口呵斥让谢瑾宁断了这个念头,忽地想起邓悯鸿跟他讲过的一则往事。


    他初出茅庐时,曾医治过一名大家公子,可惜没能治愈。


    公子出身清流之家,家教森严,而他身为长子,为人聪敏良善,父母弟妹皆以他为荣,周围之人提起他时也赞不绝口。


    可就这么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男子,在婚事这一块却并不热衷,直至及冠也没能与人定亲,不是他本人出了意外不便与女子相见,就是女方临时反悔另寻良婿。


    眼看二儿媳、三女皆已有孕,长子却仍孤零零一人,房中甚至连个适龄的暖房丫头都没有,父母急昏了头,对愈发寡言的长子下达了最后通令,要他一月内务必与女子成婚,再不济,也要纳一房妾室。


    没想到这一逼,就逼出了毛病。


    长子突发恶疾,一病不起,寻遍大彦名医仍药石无医,最后气虚而亡。


    谢农当时听完唏嘘不已,追问他是何恶疾如此骇人,连他都治不好,邓悯鸿却笑了笑,说:“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若是一男子天生性殊,不好女色,隐忍数十载,却被逼着与女子同房,自然心有郁结不得释怀。”在谢农似懂非懂的神色中,他继续道:“身在那般视脸面声名重于泰山的宗族,如困于樊笼,亲命难违,又不忍辜负无辜女子,身不由己,遂则一死。”


    “对他来说,亦是种解脱。”


    邓悯鸿说得文绉绉的,谢农越听越听不懂,挠破了头也没想明白,怎么成个亲还把人逼死了?人都死了咋还解脱了?


    后来事儿一多也就抛之脑后了,现在想起,不好女色,那不就是好男色吗?


    那公子哥儿是个断袖啊!


    这,这——


    “爹,对不起。”


    午饭也没怎么吃,谢瑾宁按了按饿得抽痛的胃,褪至浅粉的唇再度失了血色,如缺了水,即将干枯凋零的花瓣。


    曾显出几分稚嫩的饱满颊肉也在煎熬中悄然消了下去,屋内未燃烛火,只有窗外时不时闪过的紫光,照在他如枝头落雪的眉目间,恍若一阵风再吹重些,就会将他吹散。


    听不到动静,谢瑾宁的心沉了下去,他站起身,出口瞬间就是一句呜咽。


    “我……”


    一声刺耳的刮擦,他弯着的膝被谢农重新按回木凳。


    头顶传来幽幽一声长叹,似是从肺腑深处发出的,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向他靠近。


    将头快埋进胸口的谢瑾宁倏地一震。


    他想过谢农会愤怒,会难过,会对他失望,可到头来,却是谢农握着他的手,轻声问他。


    “和小阎在一起的时候,你开心不?”


    本以为的狂风暴雨化作和煦暖阳,谢瑾宁抬起脸,眼神慌乱又迷茫,待看清谢农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时,他挂在睫毛上的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心脏升回原地,恢复跳动,谢瑾宁抿着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开心的。”


    “那就好。”谢农撑着他的肩膀,“瑾宁,你没有对不起爹,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知道了不?”


    “只要你过得高兴,爹也就放心了。”


    他的笑如一股热流,拂平了谢瑾宁的所有忐忑与不安,他唇角颤着,哽咽难言:“……嗯。”


    “等等,那爹之前说要给你定亲那会儿,是不是也吓到你了?”


    谢农越想越后怕,瑾宁本就是个敏感的性子,要是他也跟那个公子哥一样,把自己憋出毛病来,他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怕是阿芳都要半夜入梦来掐死他不可。


    他一拍脑门儿,懊恼道:“唉,也是爹不懂事,爹给你赔个不是。”


    “没有的事,爹,你别这么说。”


    父子俩推来推去,房中的沉闷气氛顿时荡然无存,雨声渐歇,更大的咕噜声却响彻云霄。


    谢农会心一笑:“好了,爹饿了,咱爷俩吃饭去。”


    谢瑾宁揉揉不争气的肚子:“好。”


    吃饱喝足,谢农放下筷子,拧着眉头沉思了会儿,突然道:“你刚刚说小阎他,他是定威将军?那个打过很多胜仗的定威将军?”


    谢瑾宁被他吓得一口呛住,憋得脸发红,“嗯……咳,他是。”


    “乖乖也,真是没想到啊。”谢农盯着自己这双粗糙得不能再糙的手,眼中闪烁起奇异的光芒:“我也是打过大将军的人了!”


    “咳咳,咳……”


    闻言,谢瑾宁好不容易忍住的气息又是一乱,捂着唇咳得眼泪汪汪,谢农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在心中冷哼。


    再是个将军,等人回来了他还要再打他一顿,不然他好好一孩子就这么被拐跑了,抱孙子的梦也彻底碎了一半,他上哪儿说理去!


    ——


    翌日,雨过天晴。


    无课,谢瑾宁坦白后一身轻松,特意起了个大早。


    谢农和邓悯鸿去了药田,谢瑾宁独自一人在院中对着木人找了会儿穴位脏腑,门外的喧闹声愈发近了。


    “谢瑾宁,你出来!”


    院门被拍得震天响。


    “别躲在里面不吭声,我知道你在家,做了这么些恶心事儿,还不麻利点滚出来,给我们大伙儿一个交代。”


    手上一偏,刺错了穴位,谢瑾宁蹙了蹙眉,收起针。


    “你想要什么交代。”


    何瘸子拍了个空,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好不容易站稳,对上那双清泠泠的眸子,他混浊的瞳孔中飞快划过妒恨,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剌剌道:


    “还装什么装,不就是个被人玩儿烂了的二椅子,在路上跟男的搂搂抱抱,脸都要贴在一起去了,恶不恶心。”


    “什么得罪了大人物才被送回来,我看是你太龌龊,那富贵人家怕被人看了笑话,容不下你把你赶回来的吧。”


    何瘸子满是恶意的狞笑划破长空,惊起院中飞鸟,谢瑾宁面不改色,视线掠过他看向身后,问: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跟随何瘸子而来的几人被他目光扫过,眼神飘忽着,没开口应和,也没吭声。


    谢瑾宁胸中一下有了成算。


    仔细想想,最开始说话的女童,和紧接着附和她的男童,有一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是何瘸子的邻居。


    而何瘸子,正是之前在街上对他和阎熠阴阳怪气的老光棍。


    至于跟人搂搂抱抱……怕是中秋那日看到了他和谢竹,又见阎熠久久不归,这才敢上门来吠。


    两小童的父母并不在此,而他身后的又皆是外村之人,不清楚事实,许是受这何瘸子蒙蔽,才跟随而来。


    果然。


    “严弋把你盯得那么紧,我还纳闷儿呢,现在看来什么哥哥,是情哥哥才对。”


    见谢瑾宁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何瘸子更气了,是越说越来劲,“对了,严弋人呢,这么多天没见着他,不会是见你跟别的男的勾勾搭搭,被你这副水性扬花的姿态恶心跑了吧。”


    “小小年纪的,还当夫子呢,我呸,谁知道你课上会不会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要是害了孩子,你担当得起么!”


    提到孩子,仍有些犹豫的几人一下有了主心骨,纷纷开口:


    “谢夫子,我家二龙以后就不来上课了,那个束脩……”


    “我家大丫也是,害,我就说她个女娃上啥学,她娘非要,现在好了吧,也不知你这种有伤风化的能教出个什么名堂。”


    “跟男的搞,他爹的,老子想想都恶心,这课我也不上了,退钱。”


    谢瑾宁冷静地看着这些神色迥异的面孔,心中半分波澜也无。


    他的确是喜欢男子,但在教书这方面,他从未向孩子们灌输过任何不该有的念头,自认为问心无愧。


    不过,他也尊重个人的意愿。


    谢瑾宁抚了抚袖,缓缓张口,“好……”


    “何瘸子你个老王八蛋,一大早在这儿满嘴喷粪呢。”


    浑厚的高昂女声自不远处传来,李婶带着李奶奶打头阵,身后跟着浩浩汤汤一行人,男女老少,赫然是谢瑾宁竹堂最初的学子和他们的父母长辈,邻近村民。


    学子们一窝蜂挤进人群,一个个人小鬼大的,盯准何瘸子撞,把他撞得仰倒在地,做了个鬼脸,又将谢瑾宁围住了。


    明摆着是要保护谢瑾宁。


    李永安搓搓他的手,“美人夫子别怕,我来了。”


    牛晓雅不甘示弱,握住另一边:“我也是我也是,谢夫子,晓雅保护你。”


    “嘿,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


    “何瘸子,你敢动老娘儿子一个试试!”


    李婶怒气冲冲地瞪他,大有他敢碰李永安一下就撕烂他嘴的架势,何瘸子惹不起她,一下子怂了,不甘心地嚷嚷:“咋了,我哪点说错了?”


    他指着谢瑾宁,“不信你们自个儿问他去,做了亏心事还不让说,有本事就别干啊。”


    谢瑾宁还来不及开口,只见李奶奶上前一步,挡在他跟前。


    这个常笑呵呵的圆脸老太太冷着脸,朝着的却不是何瘸子,而是跟着他来的几人。


    “你们几个没良心的,当初开竹堂,你们腆着个脸跑来河田村,求着要谢夫子收下你家孩子,谢夫子心善体恤你们往来不易,主动帮你们降低了束脩,结果呢,听了些风言风语就跑来闹事!”


    “现在认识几个字了,有了新夫子了就想把谢夫子一脚踢开是不是?你们别忘了竹堂是怎么开的,人谢夫子为我们河田村做了这么多,我们能有现在的日子,都是沾了他的光,你们的娃能来河田村上学,也是沾了他的光!”


    “还有,你们可别忘了,谢夫子还是邓大夫的徒弟。”


    这一番敲打,不仅是对着那几名外村人,也是讲给与她同行的人听。


    她就是要让河田村的人记住,他们都该感谢谢瑾宁,是他回来了,才有了河田村的今天。


    “就是就是。”


    “人喜欢谁跟你们有嘛关系,还想退钱,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不要脸!”


    “滚滚滚,外村的来凑什么热闹,不上算了,我家孩子还等着呢。”


    李奶奶气得不轻,谢瑾宁连忙上前扶住她,温声道:“奶奶,你怎么来了?”


    “你都叫我一声奶奶了,我怎么能看着你被人欺负呢。”李奶奶拍着他的手背,“你这孩子啊,就是心肠太好了,我们河田村乘了你和小严那么多情,是该好好报答你们一番。”


    连同何瘸子在内的几人被众人指责,脸色越来越差,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里。


    李婶冷哼:“就是,谢夫子,要我说啊,下次这都应该去找村长,让他把闹事的人都赶出去。”


    眼看局势彻底沦为下风,几人飞快像谢瑾宁道了声歉,狼狈遁走。


    而何瘸子被人团团围住不放,说是要等村长来,替谢瑾宁讨个公道。


    为他讲话的声音此起彼伏,谢瑾宁只觉像是被大团柔软而温暖的云托住,连呼吸都带着阳光的味道,热流顺着心口向上,朝眼眶里涌。


    他深深呼吸。


    “大家。”


    喧闹的院外一下子安静,目光齐刷刷看向谢瑾宁。


    他白衣翩然,长身玉立,眼神清澈而明亮,站在日光下时,是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美好。


    挺直的腰背弯了下去。


    他深切地,向他帮过,也帮过他的村民们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


    第92章 缚春 龙阳画册


    李东生很快就到了, 给谢瑾宁陪了不是,派人押着何瘸子离开。


    而后,在众人的安慰声中, 谢瑾宁当即宣布,要辞去竹堂夫子这一职位。


    并非出于此事, 而是他逐渐发现, 他有些力不从心了。


    学医本就耗费心力,何况教书育人, 在这两件事上,谢瑾宁都想做好,最后的结果便是在学医时偶尔出神惦记学子的功课,教课时脑中闪过各类医术口诀……


    现在的竹堂有了更好、更合适教学的江夫子, 他这个半吊子也该退位让贤了。


    当然, 谢瑾宁也会做好收尾, 确保江夫子能够顺利承接教学, 若不愿继续在竹堂学习的,他也会退还相应的束脩。


    此话一出, 惋惜劝声连连,但谢瑾宁下定了决心,众人劝说不成, 只好遗憾作罢。


    这下, 遭殃的自然就成了何瘸子。


    承受了大半河田村民的怒火, 何瘸子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往日跟他还算说得上话的纷纷对他避而不及,别说上门蹭饭了,不被他们的媳妇骂得个狗血淋头都是好的了。


    吃了顿半生不生,还混着沙的饭, 何瘸子骂骂咧咧地收拾起自己的全部家当,准备去投奔他在四方镇的亲戚,没曾想路上被人抢了包裹,他拖着瘸腿追逐时不慎跌进深坑里,头着地,等人发现他时,早已凉透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邓悯鸿早就想让谢瑾宁辞了竹堂的活,全心全意跟着他学医,奈何谢瑾宁不肯,这会儿倒是得偿所愿。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谢瑾宁日复一日跟着邓悯鸿学习理论知识,动手实践,村民有些伤病,邓悯鸿诊治时,他便在一旁观看记录。


    一般都是些咳嗽风热等小毛病,看过几回后,他便能够有模有样地望闻问切,邓悯鸿也就放心大胆地交给了他。


    在外伤处理这一块,谢瑾宁更是下了苦工,缝合日益细密齐整,处理扭伤擦伤时也毫不马虎。挑破的脓液污了指尖,他也能目不斜视地擦净,上完药后用纱布包裹好,温声嘱咐其几日后再来换药。


    村民口中的谢夫子逐渐换成了小谢大夫。


    倘若说曾经的谢瑾宁是一朵春日芙蓉,活泼娇艳,性子沉下来的他就更像一朵月下玉兰,清雅而高洁。


    学倦了,他就进阎熠的屋子里坐会儿,再出来时依旧专心致志,偶尔在院中踢毽子时,从他扬起的唇角与翻飞的衣摆中看几分活泼与灵俏。


    邓悯鸿坐在树下,目光转向不远处正为患者煎药,袖口不慎被燎黑一片的谢瑾宁,忽地有些恍惚。


    少年垂落的眼睫像是沾了露的蝶翼,在眼下形成一道扇形密影,偶尔抬眼,琥珀色的瞳眸在天光下愈发温润澄澈,捏着竹箸拨弄炭火的指尖莹白如玉枝,腾起的白汽裹着清苦药香,袅袅而出,缠绕在他周身。


    飘然若仙。


    “臭小子,走了大半个月了,也不知道递个消息回来,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


    邓悯鸿低声抱怨,“老夫都要心疼坏了。”


    不过最好的消息,也便是没有消息了。


    下次入镇时,邓悯鸿给谢瑾宁带了不少小玩意儿回来,糕点,还有一堆话本,语重心长地劝他学医不可一蹴而就,要劳逸结合,别把自己累着了。


    自认为学得算慢的谢瑾宁抿抿唇,“师父,我知道的。”


    是有些累,但看他们重回康健,听着他们感谢的话语,莫大的成就与满足感油然而生。


    年少时无力救助那只幼雀,在终年后重新飞上了枝头。


    将这满满当当一大包东西抱回了屋,刚放上桌,谢瑾宁抬手擦了擦汗,完全没注意到一本小册子从垂下的布料缝隙中滑出,落在了桌底。


    待整理完,夜已深了,谢瑾宁正欲上床,这才看到桌下静静躺着的东西。


    册子不过巴掌大小,极薄,封皮上画着繁复艳丽的精美花纹。


    “缚春录。”


    邓悯鸿买回的话本大多都是他曾看过的,而这本,他没见过,也没听过。


    睡前看这本好了。


    上了床,谢瑾宁照例褪去亵裤,看了眼腿根的疤痕。红肿早已好了,但伤口被反复扣弄过,俨然形成了阻生。


    微微凸起的绯红印迹比起齿痕,更像是散落在这馥香软盈之地的细小桃瓣。冰凉指腹轻轻拂过,许久无人造访的软肉瑟缩了下,桃瓣在雪浪中翻涌,泛起无边艳色。


    有话本看,谢瑾宁无心抚-弄,他扯过加厚的被子将双腿盖得严严实实,靠着床头,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竟然是本龙-阳画册。


    讲述了一只小狐妖为报恩,化为人形后离开青丘,于途中救下一条灵智未开的小黑蛇,与其相伴开启人间旅途,遇到不同的男子,知道了他们与同性间或悲或喜的故事。


    画风艳而不俗,人物栩栩欲活,故事引人入胜,谢瑾宁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故事来到小狐妖遇到曾救过他的书生,春心萌动,可又怕自己妖的身份会惹得凡人惧怕,于是向小黑蛇倾诉自身苦恼,醉酒睡去。


    而后,小黑蛇竟也化作一俊美男子,将小狐妖打横抱起。


    正当谢瑾宁以为下一页会是小狐妖明白心迹,向对他亦有好感的书生大胆示爱时,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瞳孔震颤,下意识反手挥落。


    但良好的记忆让此景浮于脑海,久久不散——


    被黑蛇拥入怀中的小狐妖衣襟大敞,侧卧在榻,袒露在外的肌肤被一只肤色较深的手捉着,腰腹也被禁锢在男子掌中。


    凌乱衣摆处,两道黑影自细白间的狭小缝隙穿出,与他身前物并作一处。


    小狐妖眉心蹙着,娇艳动人的面上染着大团红霞,眼尾凝泪,神色痛苦而欢情。


    夜色寂静,谢瑾宁听到血液流动的哗哗声,他面红耳赤地在床上呆坐半晌,心跳才平缓些许。


    师父怎么会买这样的画册给他!


    是不是他看错了?


    谢瑾宁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拿起屏住呼吸又往后翻了翻。


    依旧是那场景,不变的房,小榻,赤与黑交缠。


    变化的是各异的姿势。


    到最后一页,黑蛇甚至化作了一半原型,蛇尾紧紧缚住被逼出狐耳的狐妖,头颅垂在他脸侧,吐出蛇信卷弄着狐妖口中软舌。


    狐妖却始终双眸紧闭,似是被困于无边春色中,不得清醒。


    就这么结束了。


    飞快翻完的谢瑾宁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像是拿了块烫手山芋,慌忙间他又扔了出去,整个人往被子里一钻,连露在外的头发丝都透着羞意。


    画册轻飘飘落在床脚。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被中探出,在床下摸索片刻,指腹方才触及书面,又缩了回去。


    反复数次,被下定决心的少年一把攥起,带进了被子里。(捡书啊正儿八经的捡书你要锁几次是不是有毛病。)


    最后,谢瑾宁做了一整晚乱七八糟的梦,梦中他成了那只狐妖,而黑蛇则长了张阎熠的脸,用细长蛇信将他从头到尾舔过一遍,尾巴也被逼了出来,被那只粗粝手掌握住揉——玩


    醒来时,怀中的衣物湿了大半,皱得不成样子,已经完全闻不到阎熠的味道了。


    翌日,面对欲言又止的徒儿,接收到他视线中若有若无的怨念的邓悯鸿:?


    昨天不还很喜欢为师送的东西,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吗?


    ……


    某日晨起时,谢瑾宁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才发觉阶上与屋檐生了白痕。


    冬日已至。


    院中“噼啪”声不绝于耳,谢瑾宁转头望去,见一玄衣身影立于柴棚前,挥刀劈砍,三两下将树干砍成适宜燃烧的柴段。


    “阎……”


    谢瑾宁被天光晃了下,下意识出声,男人听到动静,举刀的手一滞,缓缓回身。


    “宁弟。”


    谢瑾宁敛下眸底的怔忪与浅淡失落,弯唇一笑,“许大哥,晨好。


    许桉反手将刀背至身后,抹去额上汗水,“可是……我吵醒你了?抱歉。”


    “没有的事,我往常也是这个时辰起。”


    昨日柴棚已空了大半,此时再度被填至将满,谢瑾宁收回视线,眉心微蹙,道:“许大哥,诊费你已给过了,实在不必再帮我们弄柴火。”


    自半月前许桉带着何瘸子身故的消息回村,特意来见了谢瑾宁一面,邓悯鸿一眼看出他左臂曾受过暗伤,帮他疗愈后,他便常来河田村,明里暗里帮了谢家不少忙。


    村里的人都从怕见他到已经习惯了,路上碰到还会问一句,“许捕头,又去帮小谢大夫的忙啊。”


    也别说,自从许桉来得勤了,别说是河田村了,就连这附近的村落,也再没出过小偷小摸之事。


    至于村中人在背后怎么说,那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了。


    “邓大夫帮我治好暗疾,不过费些力气,宁弟不必同我客气。”


    的确,许桉亦是习武之人,砍柴在他眼中不过是日常炼体的法子之一。


    “那我就替家父和师父谢过许大哥了。”


    往来多了,谢瑾宁与许桉慢慢熟悉,了解他是个心形坚定之人,也没再劝,只关切道:“日头渐寒,许大哥切莫注意,当心着凉。”


    “宁、宁弟也是。”


    寒暄几句,谢瑾宁提了壶茶放于院中木桌上,请许桉自便,他该去隔壁学医了。


    少年拱手作别,旋身之际,半束墨发随风扬起,发间那只简单的银月簪在天光下漾开一层浅浅的白,又像是蒙了层薄雾,失了几分亮泽。


    院门半阖,许桉回过神来,从腰间取出一方锦布包裹之物,用衣摆擦净指腹,小心捏起一角展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素银蝴蝶簪。


    蝶身简约,只在蝶翼边缘錾刻几道细密浅纹,蝶背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青金石,靛蓝中杂着几点金,似夜空星子,素净而不失灵动。


    许桉喉间溢出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还是没送出去。


    三百里外,一劲装少年正驾马疾驰在小道上。


    他模样不大,面容仍带青涩,一双眼眸却明亮如辰星,洋溢着蓬勃朝气。


    待解决不知第多少批暗中跟随他之人,在一地尸身中,少年嫌恶地用脚踢飞离他最近那人的腰间令牌,漫不经心地在他身上擦净剑身鲜血,干净利落插回腰间剑鞘。


    “这东厂真是落魄了,也不知道派个厉害的来,这些小喽啰,还不够小爷我热热身子呢。”


    “没劲。”李蔚然扯过正慢悠悠吃着草的骏马缰绳,旋身上马双腿一夹,“春花,走了。”


    “好不容易抢到这个活计,咱们早点到了,早点回战场杀北戎人去。小爷倒要看看,那村姑长得一副什么模样,才让大哥思念成那样,受了伤还非得捧着那个破木雕看个不停,碰都不让人碰。”


    春花不紧不慢地踱了两步:“呼噜噜——”


    “屁嘞。”他呲了呲牙,一巴掌扇在马屁股上,“我才不稀罕!”


    第93章 嫂嫂 “真热闹啊。”


    接下来的路程, 李蔚然加快马力,困了就找棵树躺躺,饿了就啃口饼对付, 终是在日头西斜时到了河田村。


    这一路越走越偏,跑得个灰头土脸不说, 仅存的一点兴致也给他抖散了。


    李蔚然跳下马, 伸手一扬,脑袋上的尘土簌簌直落。


    “呸呸呸!”


    他忙吐出飘进嘴里的沙子, 抬头,一大婶儿正好奇地盯着他看,李蔚然侧眸,又跟一挑着扁担的大爷对上视线。


    都盯着我干嘛?他低头看看, 衣裳没破, 也没沾血吓不着人, 剑好端端的挂着, 摸摸胸口,东西也还在。


    不管了, 他拱手:“大娘,请问你知道——”


    “又是来找邓大夫看病的吧。”


    热心肠的大婶了然一笑,“沿着路直走, 最里面的就是。”


    “我不——”


    “你这孩子, 也不知道来早些, 这马上就到邓大夫休息的时辰了, 我们村子小,又没个客栈啥的地方,你再不去就只有等明天了。”


    “我想说的是谢——”


    “害,谢啥, 甭客气。”大婶将他往前一推,挥挥手走了,“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我家那口子还等着我吃饭呢。”


    毫无跟大妈大婶交谈经验的李蔚然被堵得够呛,正准备去问大爷,一旁的春花打了个响鼻,想偷摸一把的大爷被马尾扇了个正着,像是怕他怪责,挑起扁担跑得飞快。


    “嘿。”他挠挠头,“大哥待的是个啥地方啊。”


    村道狭窄,骑马不便行走,李蔚然只得任命地牵着春花,一路收获无数注视,都新奇地看着他……身旁的春花,边看边啧啧称奇。


    “看这毛,这体格,这一看就是匹好马啊。”


    “哟呵,你啥时候还会看马了?”


    “咋看不出,你没觉着这比许捕头那匹精神多了?”


    “娘,我也想骑马。”


    “那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当了大官,想骑多大的马就骑多大的……”


    李蔚然一抖,握住缰绳的手更紧了。


    村中只有一条主道,好歹是找到了谢家的位置,就在那什么邓大夫的旁边,李蔚然拴好马,整理好衣襟,上前敲门。


    “谢瑾宁在吗?”


    听大哥说起过,他失忆时靠打猎为生,以大哥的本事定能挣个盆满钵满,结果见到他时还穿着那么破的衣服,身上连一个子都没有。


    这座院子瞧着比旁边邓大夫的家都好,怕不是用大哥的钱修的。花他以前的就算了,大哥从来不要战利品的,以往的俸禄也都私下拿去给镇北军的兄弟们补贴家用了,要不就用作战死家属的抚恤,这次却主动开口要了几样,还把手头上的房产田铺的契书都让他带了回来。


    这小村姑最好是对大哥一片真心,否则,哼,他才不会认这个嫂嫂。


    李蔚然越想越替阎熠不值,手上也没个轻重,将门敲得震天响。


    “谢瑾宁在家吗,找你有事。”


    “我在。”


    清润如流泉的嗓音自门扉飘出,李蔚然一顿,听这声音,怎么是个男的?


    “所谓何事?”


    李蔚然揉揉莫名发起痒来的耳根,轻咳两声,“我是来送将军的……”


    话音未落,脚步声急促,视野中骤然出现了一张清透灵动、莹白光洁的脸。


    似循声而出的小鹿,他面如美玉,目似秋水,眼波转动间潋滟生澜,灵动非凡,又纯净得仿佛霜雪凝成。


    如此仙姿佚貌,实在不像是生在这乡野之中的人。


    许是跑得急了,他面颊稍红,推门而出的气流带动李蔚然的额发。


    幽香拂鼻。


    李蔚然下意识吸了口气,话就这么卡在嗓子眼。


    来人实在陌生,瞧着比他还要年少,腰间却带着剑,像是名剑客。


    许桉告知他北愿已找到了那名女子,但仍劝谢瑾宁对生人保持警惕,谢瑾宁自然应下。可这少年口中的将军二字,让他无论如何也生不出警惕之心。


    “将军?”


    他一眨不眨盯着李蔚然,眸光晶亮,急切问道,“可是阎熠?是阎熠让你来的吗?”


    院子里是种了很多花吗,怎么这么香?


    不是,大哥也没跟他说过是个男嫂嫂啊!


    “啊?”李蔚然愣愣点完头,才后知后觉谢瑾宁说了些什么,“是,是阎,阎熠……”


    阎熠是定威将军一事,村中知晓也就谢家与邓悯鸿三人,眼前人方才巨大的敲门声本就惹人注目,眼看周遭来看热闹的身影多了起来,不等他反应,谢瑾宁直接伸手将他拉进了院子。


    直到被拉至桌前,李蔚然仍跟个木头似的,直挺挺地站着,谢瑾宁让他坐,他才坐,接碗时还差点打翻了,洒了自己一胳膊,一副手忙脚乱,不敢看他的心虚模样。


    但谢瑾宁无心关注他的异常,开口便是一连串问询:


    “阎哥回去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危险吗,如今可安顿下来了,他可还好,我今日才听说了大彦和北戎再度交战的消息,他有参与么,可曾受伤?”


    这么关心大哥,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善良纯然。


    不管了,男嫂嫂就男嫂嫂吧。


    李蔚然咽下口中分外清甜的水,逐一回答。


    “将军一路北下,辗转半月才正式与我们会合,镇北军重聚,我们抢回了镇北军营,压住消息等交接的北戎人一来,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还将他们赶出了麓城,大获全胜。”


    说到这儿,李蔚然眉峰挑高,眸光亮得惊人。


    谢瑾宁“哇”了声,弯起的两汪秋水如含了璀璨星子,“这么厉害啊。”


    自七岁那年被阎熠救起,跟他去了军营就一直生活在臭烘烘的男人堆里的李蔚然何曾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颦一笑都漂亮得不像话。


    李蔚然又看呆了。


    “还、还好吧……”舌头像是打了结,方才的奕奕神采全没了,他眼神慌慌地往别处躲,又忍不住往谢瑾宁脸上瞟。


    好白,睫毛好长,像小扇子一样。


    看一眼,又看一眼,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越来越热。


    好在霞光满天,极好地修饰了他的大红脸,不然看着嫂嫂脸红这事儿,要是被大哥知道了……


    他没法解释。


    “我也就杀了两三百个北戎兵罢了,不值一提的。”


    说完才发觉这像极了在邀功,李蔚然暗暗唾弃自己一番,赶紧低下头,“主要是大哥指挥得好,有他在,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也很厉害。”谢瑾宁真心实意夸赞道,“你们都很了不起。”


    嫂嫂夸我诶。


    “谢谢你赶来告诉我这些消息,辛苦了。”


    他还谢我了。


    “不,不辛苦。”


    李蔚然突然想跳起来绕着院子跑两圈。


    呜呜,嫂嫂人真好。


    “对了,大哥让我带了东西回来。”


    包裹放上桌的响动不小,沉甸甸的一声“咚”,又滚出几声清脆的、像是金属质感的碰撞声,谢瑾宁的注意却全在他从胸口掏出的几封信上,迫不及待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信封沾染了少年人的体温,温热,边角皱起,谢瑾宁冰凉的指腹摩挲过,也逐渐暖了起来。


    他忍住当场拆开的念头,深吸了口气,将其放入袖中,眼眶微微发红,“你……”


    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为好,李蔚然见他抿了下唇,肉嘟嘟的唇珠压在唇心,挤出一道很软的小窝。


    他喉咙一滚,“嫂嫂,我叫李蔚然,蔚然成风的蔚然,我从五岁起就开始跟着大哥,今年十五,你叫我一声小然就好了。”


    谢瑾宁被这句嫂嫂叫得一赧,他捏捏耳垂,眼睫不自在地颤着:“我也就年长你一岁,你别这么叫。”


    李蔚然傻笑了声:“知道了,小嫂嫂。”


    “你……”谢瑾宁无可奈何嗔他一眼,眼梢轻轻往上挑,那点绯色便顺着眼尾漫开,像是抹了层浅浅的胭脂。


    他本想摆出点“你别打趣我”的模样,唇角却没绷住,漾开半羞半愉的温软笑意。


    “随你便吧。”


    殊不知他眼尾勾起的那抹羽毛般的弧度,在对面少年的心头搔过,痒酥酥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起来,跳得比战场上的鼓点还乱。


    “这院子外咋多了匹马?”


    提着块肉的谢农推门而入,“哟,这小兄弟是?”


    李蔚然一惊,忙起身作揖,“在下李蔚然,奉定威将军阎熠之名,前来探望。”


    闻言,谢农脚步顿了顿,冷哼道:“嚯,这走了一个月,终于舍得让人递个消息回来了?我还寻思他这一走,过上好日子了,就把我爷俩给忘了呢。”


    这是嫂嫂的父亲?李蔚然心头咯噔一下,看样子来者不善啊。


    他无措地转头看了看谢瑾宁,斟酌着开口:“叔,将军他……”


    “爹。”谢瑾宁拉长调子,不赞成道:“你明明知道阎哥是回战场去了,哪来的去过什么好日子,况且,别说是一月了,就算是半年,我也等得起的。”


    “再说了,爹,你前几日喝酒时不也还惦记着阎哥么?”


    “我才不关心那臭小子呢,我那是怕他死了你得守寡。不是,我是说……”被自家儿子无情拆台的谢农嘴更笨了,半天说不明白,闹了个大红脸。


    “什么守寡,呸呸呸,爹,你胡说什么呢。”谢瑾宁羞恼得直跺脚。


    李蔚然举起手:“叔,我大哥可厉害了,你等着吧,他一定能活着回来娶小嫂嫂。”


    “你也别乱说!”


    后院窝着的鸡一个激灵,抖抖翅膀,咯咯叫了两声。


    隔壁,抚着胡须的邓悯鸿幽幽望去一眼。


    “真热闹啊。”


    隔着云层,天边将星闪烁的一瞬被他收入眼底。


    “又来一颗,难得,难得。”


    ……


    李蔚然本是准备把东西送到就走的,结果糊里糊涂留下吃了个饭,答应了暂留一日休息,又糊里糊涂跟着谢瑾宁进了隔壁院子,坐在他大哥曾坐过的凳子上,看他挑燃烛火。


    他的视线一直凝在那截细伶伶的皓白手腕上,太细了,提起包袱时都会往下坠,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指沿仿佛还残存着从谢瑾宁手中接过包袱,指节相触时的温凉触感,又软又滑,李蔚然无意识地捻了捻,心思倏然飘远了。


    小嫂嫂的手好小啊,力气也小,连几十个金锭子都拿不住,也不知道在这乡下地方怎么过得下去,包袱里好像有几张房契,要不劝劝他去城里住?


    谢瑾宁将桌上默写的药方口诀和木雕收拢,放进一旁的木盒:“小然,你先坐会儿,我去隔壁拿床新的被褥来。”


    “我就睡两晚,不用这么麻烦。”


    “但……”


    “小嫂嫂,我屋顶都睡得的,你不用管我。”李蔚然起身将他送至门口,“都这么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还有将军的信,你看完要是有想跟他说的,写好了后日我替你送去。”


    “那好吧,多谢你了。”


    清瘦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李蔚然的心跳随之平静,他呼了口气,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左看看右看看:“这就是大哥这半年里住的地方啊,是挺小的。”


    也没什么东西。不过,是他大哥一贯的作风。


    手撑在榻上,一股极其浅淡的香气钻入鼻腔,如丝如缕,馥香宜人,李蔚然转身,鼻尖翕动,头越来越低,从枕边衔起了根黑长柔韧的发丝。


    难怪小嫂嫂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原来是因为……这是他睡过的床。


    不管了。李蔚然咬着牙,伸手拍了自己几巴掌,蹬掉靴子上床。


    睡觉!


    “吱呀——”


    翻来覆去没睡着的李蔚然瞬间翻身坐起,摸上腰间匕首冷冷望去,他目似寒星,流畅劲瘦的肩背绷紧,仿佛一只小豹,随时会一跃而起,收割来人的性命。


    “谁!”


    第94章 信件 “谢谢嫂嫂。”


    李蔚然跟他年纪相仿, 长了张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娃娃脸,又嘴甜,一口一个嫂嫂的, 谢瑾宁起初还有些羞,后来倒是听顺耳了, 也跟他更亲近了些。


    就是有时会出神, 话说到一半就开始两眼发直,一会儿又左右飘忽, 不知在想些什么。


    乍见他这副凶狠的模样,谢瑾宁真被小小吓住,盆中水液晃荡,溅在他靴边。


    滴答, 滴答。


    “我见门没关好, 以为你还没睡, 就没敲……”他抿抿唇, 语气柔和下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


    李蔚然卸了力, 将匕首藏回枕下,快步上前去接谢瑾宁手中端着的托盘,“小嫂嫂, 你怎么又……”


    听着去像是在赶人, 这是大哥的屋子, 他怎么来不得?李蔚然连忙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先进来吧。”


    夜色深深, 屋中烛火昏暗进无,身着一袭素白长袍的少年带着清辉走入时,竟像是天边明月落了进屋。


    他已散了发,如墨青丝随着步履轻轻晃动, 应是洗漱过了,发尾还凝着未干水珠,偶有几滴落在微敞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浅痕。


    小嫂嫂生得极白,肌肤在幽暗中仍泛着细腻微光,让他看上去像是尊沁了月芒的玉像,颈边却又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红,鲜艳的,诱人注目。


    院中带有药材清苦的凉意漫进屋内,李蔚然却分辨出了那缕如花似蜜的馥香,被水汽一托,直直钻入他鼻腔。


    他放下托盘,揉了揉忽地发起痒来的鼻尖,瓮声道:“你来找我,是突然有想问的么?”


    “对了,嫂嫂放心,大哥把你保护得很好,是我看到他写信,追着他问个不停,他被问得烦了才跟我说了些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大哥有了心悦之人,更不知道你是男,你的身份。”


    他三指并誓:“我回去了也不会跟他们说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些。”


    谢瑾宁弯了弯眸,在他对面坐下,“阎哥让你来,定是信得过你,你又叫他一声大哥,我自然也会将你当作弟弟看待。”


    弟弟还是小叔子啊?


    不是因为这个的话,那嫂嫂大半夜来小叔…弟弟房里做什么?


    温言细语中,李蔚然不自觉忽视了托盘里放着的东西。


    生在军营那帮汉子堆中,难免听得一耳荤话,什么谁家嫂嫂红杏出墙,和小叔子的风流艳事,什么寡嫂……呸呸呸,想什么呢!


    “你没发现自己受了伤么?”


    胡思乱想被抓包的李蔚然猛地一僵,“啊?”


    “这里。”


    他隔空指了指李蔚然的脖颈,靠近耳后那片区域,有一条结了血痂,看上去是刀剑划伤的伤痕。


    他早注意到了,当时准备用饭后再帮他处理,结果给忙忘了,等他沐浴完坐在桌边准备看信时才又想起,还好不算晚。


    “哦哦,谢谢小嫂嫂。”


    李蔚然的心思根本没在这儿,接过棉帕胡乱擦了通,没擦对位置不说,看那力度,反倒像是要将脖子搓掉一层皮。


    谢瑾宁生怕他将伤口擦破,主动摊开掌心:“我来吧。”


    李蔚然顺从地将棉帕放了上去。


    距离拉近,香气更浓了些,鼻子痒,被小心擦拭着的脖子痒,心尖也跟着发痒,李蔚然悄然屏住呼吸,不敢再闻,也不敢再看了。


    他垂下眼,但游曳的目光落在了盆中倒影上,就又走不动了,靡颜腻理的面容被烛光映照着,多了分暖意,指尖搅动起的粼粼水波揉碎了如月莹白,那双瞳却仍剪水迎人滟。


    还有微微俯身时,锁骨中央那枚红得妖冶的小痣。


    好生熟悉。


    谢瑾宁擦净药粉,“好了,伤口不深,我给你涂了些药,这两日就能好,记得不要沾水。”


    “……好。”


    “那我先回了,你早些歇息。”


    李蔚然坐在原地,怔怔望着谢瑾宁发丝拂过时在他手背留下的那道水痕,满心却都是烙印在瞳孔中的朱砂痣。


    烛火晃摇几下,倏地灭了,屋内重回幽暗。


    端坐着的少年神色逐渐凝重,仍带稚嫩的眉眼沉下时,竟有几分熟悉的冷戾感。


    小嫂嫂才是北愿真正要找的人吧,他想。


    数日前,他们得知北愿已找到了画中的大彦女子,要带其回北戎成婚的消息,确定其离了京,他们才开战,从北戎人手中夺回了三城之一的麓城。


    消息肯定传回了京城,否则从军营出来的这一路不会有那么多追杀他的人。虽说近乎杀尽,但总有几个跑得快的逃了出去,保不齐会跟着找到这儿来。


    他不能让人知道小嫂嫂的踪迹,否则,北愿那条毒蛇一定会咬过来。


    不能再留了。


    ……


    共有四封信,怕看不清,谢瑾宁又点了根蜡烛,房中顿时灯火通明。


    装有金锭的包裹被他随意堆在角落,谢瑾宁深吸了口气,指尖轻轻揭开火漆。


    第一封:


    “阿宁,见字如晤。


    这封信是在车上写的,笔墨难免颠簸走势,见谅。


    离开你的第一日,我尚有些恍惚,食不下咽,不知你是否安好,可有退烧,伤好些了么?


    伤在那处,行走定然不便,疼痛异常,我不顾你的要求上了药,你醒后定会怨我,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咬下那口时我便已后悔,如今更是悔恨万分,是我无法让你安心,你才会想出这种法子来……实在抱歉。


    阿宁,我想说,你早已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想,在你心里亦是如此,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以后万般不可再以此伤害自己了,好么?


    夜已深,不知你见到这封信时,是什么时辰,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回到军营,让人送消息回来。


    柜中有几个汤婆子,我用皮毛缝制过,你手脚总是冰凉,我已提前跟谢叔说过,让他每晚多烧些水帮你灌上放进被窝,你入睡时也会舒服些。


    知你功课繁重,但也不要太过操劳,肩颈酸痛时就让邓老帮你揉揉吧,我用三坛美酒付过报酬了。”


    第二封:


    “阿宁,晚好。


    我一切安好,你呢,身子大好了么?伤口如何了,记得好好上药。


    途径安城,此处的确如他们所言,一片狼藉,北戎人一旦进城,便四处掠夺,烧杀淫-虐,本性难移,实在令人愤恨。


    仍记得安城以枫闻名,五年前来此处赏过,的确赏心悦目,若还有机会重现美景,定要带你来看一次满天流枫。


    第五日。”


    第三封:


    “抱歉,这封信本该写于第十日,途中生了些变故,不过有惊无险,我未受伤,请阿宁放心。


    已成功夺营,营中俘虏众多,一一查明身份,确认无误后将他们好好安置,这才晚了些时日。


    天气渐凉,被子若是不够厚,你床下最大那只木箱中装着张熊毛毯,我已处理过,没有异味,将其垫在被单上效果更好,会更暖和。


    算算时日,请李奶奶做的新衣也该好了,不知你是否收到。


    天要亮了。晨起时易受风,要多穿些,千万注意身子。


    第十七日。”


    第四封:


    “


    帐外又起风了,几日未清理,帐中已铺了层沙。


    方才提笔,回首一望,竟已过去近一月了,不免恍然。


    月中发生了太多事,再次提刀立于战场时,我竟有些陌生。


    本以为前数十载,鼓声号角,刀光血刃早已刻进我的骨子里,得空仔细想来,我更沉溺的,却是在村子时的生活。


    那半年,是我过得最舒心、最闲适的日子,而后又让我遇到了你。


    阿宁,这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明日蔚然将会替我送信来,他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跳脱了些,却是可信之人,你们年纪相近,也不知能否合得来。


    提笔至此,宋老又唤我去商讨军事了。


    此番驱逐北戎势在必行,待我如愿,一定卸甲归田,到时候,我便安心做谢大夫的护卫,再也不与你分开。


    第三十日。


    想你。”


    视线不知模糊了多少次,待看完这四封信,谢瑾宁眼周肌肤早已被拭红一片,泪水渗入,激起微微刺痛。


    “你的信来得太晚,我腿上的疤是好不了了,但其他的……我答应你。”


    他抚着信纸,就像抚摸着男人的脸庞,唇边笑意扬起又落下,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那你也要答应我,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不求你毫发无损,只希望不要再像你跟我讲过的那样,以伤换伤,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烛火的噼啪。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谢瑾宁笑得眼眉弯弯,泪水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怕打湿信纸,他连忙小心折好,又翻开,不厌其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看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一直忍住的哽咽还是泄了出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往下落,他伏在桌上,将头埋在臂弯中,哭得肩头直颤。


    多日来强装的镇定与坦然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隐藏的害怕与担忧融入泪海里,倾泻而出。


    “臭阎熠,整整三十六天了,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做梦都是你受伤的样子,吓死我了,咳咳……”


    被呛住,他偏头咳了几声,整张脸被泪浸得乱七八糟,鼻尖红红,可怜极了。


    他有好多话想跟阎熠说,但男人不在面前,说再多都是空谈,也只会让他愈发想念。


    曾生出的某个悸动在泪水的浇灌下迅速生根发芽。


    “我也好想你……”


    得知阎熠一切安好,情绪宣泄过了,谢瑾宁终日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他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擦干泪水,拂袖研墨。


    一夜黑甜。


    信纸放在枕下,恼人的梦境也被驱散了,谢瑾宁睡了这大半月以来最安稳的一觉,醒来时面颊透粉,神清气爽,连酸胀的眼眶也没那么难受了。


    推门而出时,李蔚然早已等候在院中。


    他穿戴齐整,腰间水囊鼓鼓,身上还多了个小口袋。


    谢农从伙房出来,把肉干往他口袋里塞:“还在长身体嘞,光吃饼子咋行,这些你也拿着在路上吃。”


    “免得你回去跟阎熠那臭小子告状说我不跟你吃好的。”他低声嘀咕了句,见谢瑾宁出来,道,“瑾宁,你说说他,昨天还说好的留一晚,结果今儿天还没亮就跟我说要走。”


    “你这是……”


    李蔚然上前:“小嫂嫂,计划有变,我需即刻出发,你有什么要带给大哥的,现在就交给我吧。”


    他肃着张脸,怕耽误事,谢瑾宁也没再挽留,赶紧回房将写好的回信,早已备好的平安符和诸多伤药一同包好,竟也装了不小的一包。


    谢瑾宁递给他:“就这些了。”


    李蔚然将包裹小心挂在胸前,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一定会将这些东西完好无损地带给大哥。”


    “没事的,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些效果不错的伤药,你们可以分着用。”


    当然,他更希望这些药永远都用不上。


    李蔚然眸光晃动一瞬:“好。”


    他出了院子,旋身上马,“小嫂嫂,你去用早饭吧,不用送我了。”


    “嗯。”谢瑾宁仰起脸,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却遮不住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眸,“我看着你走。”


    看清他眼里映着的身影,李蔚然握住缰绳的手又紧了几分,“小……”


    张唇时,他竟有些不愿叫出那个称呼了,“你也要保重身子,得了空,我还会再、带着大哥的信来的。”


    “春花,走了。”


    吃饱喝足的春花打了个懒散散的响鼻,没照主人的命令动起来,而是将头往谢瑾宁的方向一歪,隔空扭了两下,看样子,是在等着他摸。


    见李蔚然没阻止,谢瑾宁顺势摸了摸它的脖子,皮毛油亮,触感温热柔顺,一点不扎手,他没忍住多摸了几下,“你叫春花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呼噜噜——”被他摸得舒服的春花伸长脖子,用鼻子蹭了蹭谢瑾宁的肩膀。


    眼看那在深色映衬下格外雪白的手背离他大腿越来越近,李蔚然浑身僵直,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在被察觉到异样之前,他咬牙道:“春、花!”


    被迫远离漂亮小人儿的春花发出短促喷气声,到底是在主人的怒火中站直了,甩动的尾巴悄悄拍了下他的后背。


    谢瑾宁好笑地看着这一人一马,从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小老虎,“对了,这个送给你。”


    李蔚然年方十五,刚好属虎,昨夜他收拾阎熠的屋子时,见他一直盯着这个看,应该还算喜欢,离开时也就将其带了回去,在洗漱前又用刻刀仔细雕了雕,至少现在看得出来是个小老虎了。


    只不过圆滚滚的,没那么威武。


    “不喜欢么?”


    难道是他会错意了?


    第一次给弟弟送礼就失败了的谢瑾宁咬了咬唇肉,手慢慢缩了回去,马上之人却低腰伸臂,稳稳接过捧在掌心。


    小老虎圆头圆脑,憨态可掬,少年展眉一笑,意气风发。


    “谢谢嫂嫂。”


    ……


    几日清算后,帐中。


    校尉袁隆膀大腰圆,满脸虬髯,远观更是如熊般孔武,他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粗声道:“将军,打了这么够劲儿的一场仗,这都几天了,咱也该庆祝庆祝了吧。”


    阎熠看着手中军报,眸光微动,“哦?”


    袁隆舔舔唇,继续道道:“从夺回军营到现在,兄弟们一直都绷得紧紧的,这好不容易歇了口气儿,将军你也该赏口热乎的下来了,兄弟们也馋了大半个月酒了,是不?”


    淅淅沥沥的应声响起,袁隆扭头,狐疑地看向身后,咋这反应,跟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阎熠抬起眼帘。


    他方才从练兵场回来,长盔还未脱下,面色如覆寒霜,一片肃冷,目光扫过下方时,沉甸甸的威压便如山倾倒,带着淬过血的戾气,先前的热切被无形寒意寸寸冻结。


    袁隆不明所以地打了个哆嗦,底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换间,疑惑有之,不屑亦有之。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副将朱淄眼珠一转,拱手躬身,小心开口道:“将军,袁校尉所言极是,此战亦是将军重回战场,带领镇北军打的第一仗,而此战大捷,正当犒劳三军,提振新加入的将士士气的好时机。”


    “也当庆祝您,浴火重生。”


    他一开口,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是啊是啊,将军,你是不知道,自从你失踪了,咱镇北军的兄弟们都遭遇了些什么,这好不容易重新聚在一起,又打了胜仗,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了。”


    “我也这么觉得,没必要把人逼得这么紧吧……”


    闻言,朱淄缓缓站直,拂袖时,眼底浮出淡淡的自得。


    阎熠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


    宋伯临行前的话语犹在耳边:伤他之人已身死,但营中仍有朝廷暗钉,蛰伏极深。而在北下的路上,明枪暗箭,毒药,美人局……招招致命,皆欲将他扼杀于途,更能佐证。


    幸亏他和宋伯一路随机应变,方才至此。


    自他“死无全尸”后,与他最为亲近的几员大将又折损大半,幸亏宋伯早早察觉不妙,带走李蔚然与其余几人隐匿,怕也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今回营,他不得不提拔了些人上来填补空缺,而这样一看,军中势力俨然有了微妙的改变。


    若王途张峰几人还在世,是断然不会在此时提出如此要求来……


    “你们,”阎熠敛下眸中痛色,唇角勾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当真认为这场仗打得漂亮?”


    “漂亮”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如同一记耳光,抽得底下几人面色微沉,拳心攥紧。


    袁隆浑然不觉帐中陡起的暗潮,兀自瞪眼:“难道不是?北戎军足足三千人,被我们不过千数杀得屁滚尿流,咱才伤亡两百来人而已。”


    “是个屁!”阎熠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尘沙四溅,茶杯自歪斜桌案滚落,倒出的清水被沙土吸收殆尽。


    他周身寒意更甚,剑眉紧锁,压低的嗓音里翻涌着沉重怒火:“北戎军奢淫数日,疏于备战,而我们千数精兵粮秣充足,刀甲鲜亮,先发制人,竟还折了一百多条性命!”


    “这就是你们口中说的,这半年里日日操练不得歇?”


    他脸色黑沉如墨,“若你们还有羞耻之心,就该滚去伤兵营,慰问那些断了手脚危在旦夕的袍泽,想想接下来二城该如何收复,而不是在这,跟本将军要所谓的赏赐!”


    第95章 消息 “你多保重”


    风声卷起沙砾, 吹得门帘呼呼作响,帐内却再度陷入死寂。


    头顶似有雷云翻滚,众人面如土色, 冷汗涔涔而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唯恐再触怒这尊煞神。


    怎么感觉“死”过一次后, 这定威将军的气势,比从前更骇人了?


    恰在此时, “报——”,帘子被猛地掀开。


    来人风尘仆仆,满面尘土倦色,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目光炯炯, 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大……”


    见帐中人头攒动, 李蔚然微微拧眉,立马改口, “将军,幸不辱命,我回来了!”


    阎熠定定看向他手中提着之物, 待看清包袱纹样, 紧蹙的眉峰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令人窒息的凝滞感也随之悄然散去些许。


    他起身, 大步行至李蔚然身前,接过包袱,这才分出丝注意到他身上。抬手拍去他肩头浮灰,阎熠沉声道:“辛苦了。”


    “不辛苦!”


    李蔚然一路疾驰, 除了让春花吃饮的功夫,几乎是脚不沾地,这会儿脚跟还没站稳,竟又急上前追问,“将军,我下回……”


    他扭捏一瞬,还是说了出口,“什么时候再动身?”


    军营到河田村少说也得四日,李蔚然又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从他手中接下这一任务时,阎熠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好奇罢了,并不觉得他能忍得住来回奔波的苦差,也早已做好他回来撂挑子不干的准备。


    怎料他这会儿看上去,倒活像是头主动讨磨拉的驴子。


    阎熠眉峰稍挑,略带讶异,“不急,先去歇着吧。”


    “哦。”


    发觉视线齐聚到他身上的李蔚然神色一变,朝他们呲了呲牙,“那我下去了。”


    他一走,帐中诸将也找了个由头告别,纷纷行礼鱼贯而出。


    帐外。


    先前那股打了胜仗兴高采烈的氛围已荡然无存,众人面上不显,望向主帐时,眉眼间却不由得带上几分失望与微不可察的怨怼。


    胡朔扭了扭酸痛的脖子,边走边低声啐骂:“呸!兄弟们打了胜仗,想讨口酒吃口肉,乐呵乐呵怎么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不就是嫌我们跟他不亲近吗?要是换成他心腹来提,指不定咱这会儿都吃上了!”


    胡朔并非正儿八经的镇北军将士,乃是三年前一次醉酒误了事,被皇帝发配到镇北军营的。


    当时他见阎熠年纪轻轻便统率一方军营,眼红不已,本以为拿资历和年纪一压,至少能捞得个副将,结果阎熠根本不吃这一套,他被狠狠下了脸色不说,最后连个都尉也没当上,故对阎熠早有微词。


    闻言,袁隆挠挠头:“我觉得将军说的其实也没错啊,等把北戎赶出去了再庆祝也行。”


    “你懂个屁。”


    见他‘反水’,不想承认自己刚才也被阎熠吓到的胡朔白他一眼,瞧那傻憨憨的模样就是一股鬼火冒。


    “我这辈子打的仗比他吃的米都多,还需得着他教我做事?不过是个靠着祖上荫庇、运气好多赢了几场的黄毛小子,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


    从入帐起一直没开过口的陈伟倒吸一口凉气,提醒道:“胡校尉!”


    陈子昂周皓轩几人方才听说李蔚然回来了,急匆匆从伤兵营赶来,还没走到帐前就听他又在这儿狗叫,当即怒火中烧,“胡朔,你嘴巴放干净些!”


    “哟,狗腿子说来就来了,怎么,我哪儿说错了吗?”


    胡朔冷笑:“别的不提了,就说半年前那一仗吧。乘胜追击,分明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结果去的镇北军死了大半,他倒好,自个儿失踪了半年,如今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出来了,我看什么死而复生,莫不是害怕朝廷问责,躲在什么犄角旮旯不敢出来吧。”


    以陈子昂为首的几人青筋暴起,面颊涨红,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将那张大放厥词的嘴撕烂,但提到半年前,他们却像是被钉在原地,说不出反驳的字眼来。


    的确如胡朔所言,就连他们也想不到,那一仗的结果为何会是那样惨烈,但怕触及阎熠的伤心事,他们也只得憋着,半点都不敢问。


    见此,自觉踩住阎熠痛脚的胡朔愈发趾高气昂,“诶,你们也说说,他爹和他哥当初要是有这个运气,也不至于——”


    就在这时,只听“嗡”一声锐响划破长空,寒光如闪电掠过,带着凛冽风声擦过胡朔耳廓,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桩。


    那是一把剑。


    剑身仍在震颤,嗡鸣不已,足以见得其力度,而要是再偏离半寸,就不只是割伤他耳朵而已了。


    恐慌和后知后觉的疼痛飞速蔓开,胡朔伸手一摸,满手鲜红,暖流从缺口处源源不断溢出,顺着脖子蜿蜒而下,他痛得五官扭曲,狼狈至极。


    “李蔚然!”


    “叫你爷爷做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娃娃脸少年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立在一旁,原本带着稚气的脸庞笼罩着层寒霜。


    他看向胡朔,眸中闪着与剑光如出一辙的寒芒,“你有本事,就把刚才的话,当着我的面,当着将军的面再说一次。”


    意识到自己上头时都说了什么,胡朔的气焰陡然一降,面色青白地打了个哆嗦。


    “说啊。”


    周皓轩附和:“就是,私下嚼嘴子嚼得这么欢,怎么也不见你在战场上多杀几个北戎人?。”


    胡朔顿时恼羞成怒:“你——”


    “好了好了。”


    朱淄适时站了出来,卡在两队人马之间,道:“大家都冷静一下,都是镇北军的兄弟,何必如此,伤了和气,我们要拧成一股线,跟着将军共同对抗外敌才是。”


    “谁跟你是兄弟。”李蔚然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胡朔恨恨地咬了咬牙,“算了,不跟你们这群小屁孩计较,我们走!”


    远处,营帐后,幽幽传出一声讥笑。


    那人面容隐在暗处,模糊不清,对身后单膝跪地的黑影低语,阴冷如蛇:“去查,阎熠派李蔚然去见了谁,手脚干净些,莫留痕迹。”


    “是。”


    “阎熠啊阎熠……”他眯起眼,眸中翻涌的怨毒浓黑如墨,“你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偏要回来。”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刻苦恨意:“无妨,待我揪住你的软肋,看你这回,还能不能从阎王殿爬回来!”


    傍晚时分。


    结束操练的士兵们回到帐中时,发现每张桌上都多了坛酒。


    揭开红纸,甘香醇厚的酒气扑面而出,迫不及待倒入碗中,入口瞬间却如干嚼黄连,又苦又涩,不少人当即呲牙咧嘴地喷了出来。


    但若是咽下,喉间便会慢悠悠飘上一缕温热的麻,而后,醇厚暖意在胸腔中弥漫,驱散涩苦,在舌根洇出些回甘。


    苦,麻,暖,甜。


    酒不醉人,却让不少人喝红了眼。


    ……


    木雕的小老虎童稚圆憨,李蔚然收剑时衣领微松,不甚掉落,被陈子昂眼疾手快捡起。


    坏了。


    果不其然,陈子昂像是见了老鼠的猫,一个劲儿地打趣,说他不是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嫌幼稚吗,怎么跑了一圈回来身上还多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还追着他问,非要问出个好歹来。


    好不容易抢回来,避开那群人,气喘吁吁溜回营中,找了根绳子小心穿过挂在腰上,他屁股还没坐热,就又接到了阎熠的召见。


    李蔚然欲将其藏在枕下,又怕那群人摸进来给他拿了,想了想,他还是继续挂着了。


    “大哥。”


    垂手时,他悄悄掩住了腰间悬挂的小老虎。


    “胡朔那人心胸极狭,你当众伤了他,免不得被他怀恨在心,日后说不定还会告上你一状。”


    “恨就恨呗,恨小爷的人多了,也不在乎他一个。”


    李蔚然毫不在意地坐下,翘起腿,“反正他又打不过小爷,也就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了,我就看不起他那副嘴脸,一大老爷们儿,还跟个泼妇——”


    “诶。”阎熠及时制止,“不可胡言。”


    “跟个泼皮猴子一样,看着就烦。”李蔚然抱着手臂冷哼,余光瞥见露出来的小老虎脑袋,立刻又坐直了身子,动作过于突兀,他还咳了两声以作掩饰。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怕被阎熠瞧见。


    李蔚然小心翼翼开口:“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啊,明明你也是受害者……”


    “还不是时候。”阎熠摇头,“好了,不说这个,你此番回村,一路上可有遇到危险?”


    李蔚然点点头,将他所杀之人的身份告知。


    阎熠眸光一凛:“果然。”


    “放心吧大哥,我查了的,没人找到小嫂嫂那儿,他安全着呢。”


    “那就好。”


    阎熠的唇畔当即勾起些许,也并不在意李蔚然的称呼,问:“他,如何了?”


    李蔚然笑嘻嘻道:“小嫂嫂人特别好,又漂亮,心底又善良,我本来打算到了就走的,小嫂嫂主动留我吃了饭,还让我住了一晚……”


    当然,省去了谢瑾宁让他住在他的屋子里,和帮他上药一事。


    他有预感,要是说出来,大哥这一提到人就止不住笑的情深模样,指不定会把他打成什么样呢。


    “……”听了一嘴谢瑾宁对他怎么怎么好的阎熠太阳穴紧了紧,“他可有问过我?”


    “那太多了。”李蔚然道,“我跟他说了,你如今很好,没有受伤,其他的都在信里,他就放心了。”


    阎熠长长舒了口气。


    “对了大哥,小嫂嫂给你的信你还没看么?”


    阎熠默不作声看他一眼。


    李蔚然嘿嘿一笑,“我不问了不问了,哥你慢慢看,我就先出去了。”


    他转过身,咽了口唾沫,忽地感觉背后冷飕飕的。


    “慢着。”


    李蔚然脚步一顿。


    “你腰上挂着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李蔚然闭了闭眼,垂头丧气地将其摘下,递了过去,在阎熠问之前主动解释:“这是小嫂嫂送我的。”


    还把绳头攥得紧紧的,生怕被他拿走。


    从他入帐时就发现了这东西的阎熠总算是知道那股微妙不爽感的来由了:“……”


    圆头钝脑,看着傻乎乎的,没他的平安符雕得用心。


    阎熠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他松开手。


    “既然是阿宁送你的,就好好收着吧。”


    阎熠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得干干净净,闻不到半点血腥味,这才带着一身水汽回到帐中,从锁着的柜中取出了谢瑾宁的回信。


    带来的药品他只留了一罐,余下的皆被他派人送去给了军医,平安符也被他贴身佩戴。


    坚硬的圆形木料紧紧贴在他的心口,被他的体温捂热,又不只是如此,心跳的每次跳动,都附加上了另一人的温度与重量。


    这种感觉让他着迷。


    比起他的信件,谢瑾宁的回信薄得不像话,但许是一路被人小心护着,竟连半点褶皱也无。


    疑惑一闪而过,阎熠深深呼吸,挑燃烛火,沿着封口小心拆开,锋利轮廓在半明半昧的晕黄中柔和。


    而在翻来覆去开也只看到一张信纸,透过烛光,纤薄纸页上字句依稀可见——仍是只有一行时,阎熠怔住,神情分明丝毫未变,却莫名让人看出几分委屈的滋味。


    “阿宁难道就没有想跟我说的吗?”


    还是说,阿宁是生他的气了?


    这副面容若是叫周陈几人撞见,定会直呼:这是哪儿来的怨魂上身,快把那个贴面冷血的将军还给他们!


    但在展开看到其间的内容后,心上那点微弱的苦涩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洋溢起的浓浓情意。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阎熠盯着这十个字看了许久,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曾无数个夜晚,他看着谢瑾宁执笔的画面——


    乌发被发带束着,虚虚拢在背后,他低眸,嫩白修长的指节握住毛笔,恬静而认真地,在纸面留下道道秀气端正的字迹。


    有时不听话的发丝垂落,他皱皱鼻子,伸手去拨,却忘了松开墨笔……在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之际咬唇瞪来,浑然不知颊边还带着被蹭上的墨痕。


    直到墨渍已干,他才出声提醒,阿宁便像只小花猫一样气鼓鼓地起身,张牙舞爪地扑到自己身上,被他摸几下就又软了身子,窝在他怀中哼哼唧唧。


    实在可爱。


    心海层层荡开波澜,情难自抑,他举起信纸,在“相思”二字上轻轻落了一吻。


    呼吸间,仿佛还能闻到墨香中带着的丝丝幽馥,阎熠仰头,让信纸蒙住口鼻,深嗅。


    高挺鼻梁和眉骨将单薄信纸顶出凹陷,吐息愈发急促,烧灼,热汗自鬓边滑落,若非怕字迹晕开,他不知还要做出何等事来。


    放下时,信纸最外圈已然濡湿,阎熠轻咳一声,不舍地将其收好。


    相思。


    他无声咀嚼着,眼底满是未尽的缱绻爱意。


    他真的,很想很想他的阿宁,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去将人抱住,最好,再也不与他分离。


    ……


    李蔚然走后没多久,许桉就带来了大彦与北戎正式开战的消息,嘱咐谢家这些时日最好是多囤些粮。


    朝廷已经开始征收赋税,届时,村民的日子或许会更难过。


    “多谢。”


    递去茶水时,谢瑾宁满脑子想的却都是阎熠,皙白面庞上的忧心忡忡一览无余,他也无心再多招待许桉,只想去隔壁,再多做些伤药备着,等李蔚然到了再交给他。


    也不知他何时再来。


    “我早该想到的。”许桉忽然开口,“严弋就是大名鼎鼎的定威将军吧。”


    谢瑾宁杏眼圆瞪:“你——”


    “也不难猜,不是么?”


    严弋,不,阎熠走前,曾与他有过一次切磋。


    那时许桉知道了少年和他之情,也知道了,自己就算再习上十年的武,也完全不是阎熠的对手。


    而他对谢瑾宁的心思,在他自己都懵懂不知之时,也被阎熠挑明。


    许桉本以为阎熠会要求他收敛不该有的念头,离谢瑾宁越远越好,阎熠却道,他有些事需暂离河田村,请他在闲暇之际,帮忙照顾谢瑾宁。


    若是镇上有人打听谢瑾宁的消息,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而村中如有人挑事,他也会尽他所能,保护谢瑾宁的安全。


    阎熠只提出让他适当照顾,而后的两项,却是许桉自行做下的,并且做得心甘情愿。


    他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少年对着院中愣神的场面,应是在睹物思人,也不觉自己有这个本事,能够代替阎熠的位置,只想默默守护在谢瑾宁周身,远远看着他,就够了。


    但如今,他要违约了。


    保卫国土是每个大彦儿女的责任,他已经错过一次了,他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许桉已辞去捕头一职,做好了一切准备,即将北下加入镇北军。


    今日,他也是来告别的。


    “这是我在镇上的宅子。”他递来一把钥匙和房契,“我亲缘浅淡,也无三两好友托付身家,思来想去,亲近之人也只有你了。”


    他语气淡淡,却活像是在交代后事,谢瑾宁蹙眉,“这怎么能行,许大哥,这东西这么贵重,还是你自己收着的好。”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许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掌心缓缓收拢,叹息尽数被他吞了回去。


    也罢。


    那就让他再有个念想吧。


    许桉笑笑:“也是,是我考虑不周。”


    他起身,从袖中取出那方锦帕,“就当方才冒昧的赔礼了。”


    谢瑾宁又想拒绝,却被他一句“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堵了回去,只好收下。


    “许大哥。”谢瑾宁问,“你何时出发?”


    许桉这些日子帮了他家不少忙,临别之际,他打算去镇上送送他。


    许桉却未言,只是帮他,砍了最后一次柴火。


    “我走了,你多保重。”


    ……


    而后,李蔚然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急匆匆地来,喝口茶用个饭,待他写完回信,就又着急忙慌地走。


    阎熠的信也一次比一次简洁,不说他在战场之事,只道想念,有时甚至会掺些淫词艳语,看得谢瑾宁双颊爆红直骂流氓,气过恼过,又舍不得不回信。


    也不知李蔚然是不是被告诫过了,任他怎么问,也不肯告知他更多关于阎熠的消息。


    这下,谢瑾宁也没了办法。


    而当天降霜雪,河水凝冰之时,镇上传来了边关大捷的消息。


    这下,无需谢瑾宁苦等谢竹来信和来时并不固定的李蔚然,在走街串巷的小贩口中,他也得知了阎熠的丰功伟绩。


    连夺二城,救回“北戎九王妃”,以及,他的死而复生。


    天神下凡,神兵天降,涅槃重生……在诸多神鬼之说的加持下,阎熠的身影再度蒙上一层玄幻的神秘面纱,一时之间,定威将军的声威更震,可谓举国上下妇孺皆知。


    许是久违的良心作祟,邀仙居终于暂停修建,朝廷的赏赐源源不断发往边关,与此同时,还有各地无数豪情壮志的青年人立志加入镇北军。


    如今的镇北军声名远扬,俨然成为了大彦的定海神针,人人都期盼他们能够一鼓作气将作恶多端的北戎贼子赶出大彦,就在这时,李蔚然却带来了新的消息。


    第96章 追杀 危在旦夕


    已是深夜, 谢瑾宁正欲睡下,忽闻屋外急促马蹄。


    熟悉响动让他立刻清醒,披衣推门而出, 见到了一身狼狈的李蔚然。


    他衣衫肩臂处皆有破口,脸上也多了道新疤, 使得那张清秀的娃娃脸多了几分戾气。


    谢瑾宁何曾见过李蔚然这般模样, 当即要拉他进屋上药,而在听闻李蔚然带来的消息后, 他瞬间呆若木鸡,愣在原地——


    阎熠身中奇毒,危在旦夕。


    ……


    几月前第二幅画像一出,京城半数知晓谢瑾宁存在之人皆对画中人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 东厂剑峰更是直转谢府, 非逼他们说出谢瑾宁的下落不可。


    但谢府怎会让东厂如愿?


    在多方帮助下, 谢府最终以小半数身家的代价勉强瞒下了这个消息, 后来得知北愿已找到了那人,也是松了口气。


    可坏就坏在北愿找到的那名女子身上。


    阎熠与北愿正式碰面的那一战, 以北愿逃脱为终,临了,镇北军还顺利救下了那名大彦女子。


    她乃一介平民女流, 应是被凶恶的北戎人吓到, 被救出时仍在瑟瑟发抖, 确认自己不会被掳回那严寒之地后, 女子表示定要见阎熠,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怎料此人实则北戎奸细,潜伏在大彦数年,待阎熠回营后迅速上前, 从袖中掏出匕首,在众目睽睽之下实行刺杀。


    阎熠虽有防备,及时阻挡,仍被划破了手背。


    不过是聊近于无的皮肉伤,可众人都没想到的是,那匕首上淬了毒。


    毒性凶猛奇诡,镇北军多方寻医无果,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虚弱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北愿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谢瑾宁的消息,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河田村来。


    阎熠怕他死后护不住谢瑾宁,便让他快马加鞭赶回村中,将谢瑾宁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本不让李蔚然说这些,只让他寻个借口骗过谢瑾宁,将他带走,但李蔚然觉得,小嫂嫂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来不及了,小嫂嫂,快去收拾行李,我们现在就得离开。我先把你带走,等安全了,再回来接谢叔和邓伯。”


    而谢瑾宁一听阎熠重伤,哪还顾得上其他,神情还空白着,两行清泪却直愣愣地淌了下来。


    被攥着手腕往屋里带时,他才如梦初醒,不顾李蔚然身上的血污,谢瑾宁抓住他的胳膊,不可置信道:“你说阎哥他,他怎么了?”


    他脸色惨白,娇嫩的唇也失了血色,恍若被狂风暴雨摧残零落的玉兰花瓣,“中毒?”


    整日整夜地跑,没合过一次眼的李蔚然亦是面色发白,眼眶通红,他不忍看到谢瑾宁这幅心碎欲绝的脆弱模样,说出口的,依旧没有半分隐瞒。


    “大哥中的是北戎奇毒,我们能找的大夫都找了,说……大彦,无人可医。”


    无人可医。


    谢瑾宁趔趄半步,后腰重重撞在桌沿,疼痛顺着脊骨飞窜,眼泪簌簌直落。发懵的脑子却被这一下疼醒了,他立马抓住关窍,“那北戎呢?大彦医师没办法治,北戎的医师呢?”


    在谢瑾宁骤然亮起的目光中,李蔚然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沉痛道:“有一瓶可解百毒的圣药,在……北愿手中。”


    而北愿在阎熠手下吃了不少亏,又怎可能会将解药交到敌人手中?


    谢瑾宁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水雾弥漫,眼泪方才落下,立刻又蓄满了两汪,在胸前洇开大团湿痕,视线中不断走动帮他收拾行囊的身影逐渐模糊不清。


    原本晶亮剔透的两颗琥珀眸蒙上了灰扑扑的雾气,烛火摇曳,却映不出半分光彩。


    他无声地落着泪,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直到李蔚然将一大袋金锭放到桌上时,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眸才动了动。


    “我知道怎么救他了。”他说,“我去找北愿。”


    “你疯了!”


    李蔚然厉声:“你分明知晓他一直想找的就是你,你好不容易藏了这么久,此时出现,不是正中他下怀!”


    是啊,都知道北愿找的其实是他,那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隐藏自己?


    顺顺利利地被人发现,被北愿带走,说不定他真的会退兵,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浅显易懂,李蔚然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握住谢瑾宁的双臂让他面对自己:“小嫂嫂,大家也都知道什么迎娶九王妃就停战,两国重归于好不过是借口,北戎人是不可能将到嘴的肥肉送回去的,这个时候你出现,除了会让你陷入险境之外,并无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谢瑾宁抬眸,“我要是能够拿到解药,就能救阎哥了,不是吗?”


    没有害怕,没有彷徨,李蔚然看到了,那双眼里,满是坚定与决绝。


    他是真的这么打算的。


    “不行!”


    李蔚然猛地松手,“小嫂嫂,你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快看看你还有没有要带的,我们要准备走了。”


    “李蔚然。”


    谢瑾宁唤他,语气轻得仿佛一吹就散了,他美眸含泪,“难道你就忍心看着阎熠死吗?”


    李蔚然的心脏狠狠一颤,两股念头不断交锋,撕扯,几乎将他扯成两半。


    一边是他敬重爱戴,几乎算他半个父亲的大哥,一边是他亲之敬之,却总叫他心乱如麻的小嫂嫂。


    穷奇令在眼前一晃而过,最终,将军的命令还是占了上风。


    “抱歉了……”


    李蔚然缓缓朝他靠近,谢瑾宁躲闪不成,三两下叫他近了身,眼看手掌就要劈在他颈后,谢瑾宁一把攥住桌上的银簪,抵在脖子上。


    “李蔚然,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先刺下去来得快。”


    “小嫂嫂。”李蔚然的呼吸近乎停止,“你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凸起的指节用力到青白,秀颈上被簪尖抵住之处已经开始发红,稍稍用些力,便会真的刺破血肉。


    此刻,谢瑾宁格外冷静:“北愿既然这么大张旗鼓找我,他就定然不会伤害我,等我拿到解药,想办法逃出来就是了。”


    可是真的会有那么容易吗?


    李蔚然眉心抽动,似是在纠结,良久,他后退数步,垂下头颅,“我做不了这个决定。”


    “那我问你,阎熠最多还有几日?”


    他浑身一震,道:“军医说,若是封存功力,收肌敛息,能撑一月,但将军不愿,让人开了虎狼之药强行压下毒素,功力大失……”


    “结果?”


    “不到十日。”


    足够了。


    谢瑾宁颓然松手,被泪浸湿的长睫不堪其重地垂落,又颤抖着抬起,看向李蔚然,“我明白了。”


    “你带我去军营吧。”他轻轻勾起唇角,惨白如破败玉兰的清丽面容上,绽放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凄艳笑容,“让我见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加重的呼吸声中。


    “……好。”


    转身出门之际,谢瑾宁闷哼一声,向后倒去,虚软的身子被李蔚然接了个正着。


    依旧是萦绕在他梦中久久不散的那股幽香,扑了满怀,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肌骨的软绵,李蔚然抱着他,像是拥着一捧新雪。


    可他闻到更多的,却是冻人肺腑的苦涩,来自谢瑾宁的眼泪。


    “抱歉了。”


    就算谢瑾宁醒来后会恨他,李蔚然也不能让他去冒这个险。大哥要是知道了,定然也是不会让的。


    余下的日子,他会去找解药,要是还找不到……


    哪怕他死,他也一定会替大哥报仇。


    昏迷中的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蹙起的眉心颤了颤,泪痕方才擦净,滚烫的水滴又从那发红的眼尾淌下,没入领口。


    留了封简短书信交代情况,李蔚然将裹在厚实的深色披风中,只露出眉眼的人背在身后,提起包裹,翻身上马。


    院中重回寂静。


    邓悯鸿推开院门,长叹一声。


    “药谷之人不可入局,师弟,你出来太久,又搅得天下不生安宁,也该回去请罪了。”


    ……


    怎料,像是猜到他会带谢瑾宁出村,方才走了不过百里,便有无数黑影将两人团团围住。


    若只有李蔚然一人,他定能轻而易举杀出重围,可他还带着谢瑾宁,难免束手束脚。


    好在对方并无取他二人性命之意,一招一式皆是生擒,李蔚然却也不敢轻敌。


    无数次挥剑劈斩,手臂已然麻木,春花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浓浓疲惫在疯狂叫嚣,李蔚然知道自己该休息了,不仅是他要,春花也要,否则可能未止半路它就跑不动了。


    可他不敢松手,甚至不敢闭眼,生怕再被他们追上。


    下雨了。


    李蔚然用力咬在舌尖,摸了摸陪伴他多年的伙伴。


    “春花,再坚持一会儿。”


    “呼……”


    他微微侧头,看到小半张因寒冷而发白,黛眉紧蹙的脸,道:“小嫂嫂,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回应他的,是越来越大的雨声。


    大雨固然能够遮盖气息,可愈发泥泞的地面,却也留下了更多痕迹。


    “咻——”


    李蔚然瞳孔一缩,浑身汗毛直立,来不及思考,他反手将谢瑾宁抱至身前,用身体将他牢牢护住。


    “呃!”


    披风上溅了血。


    箭矢自他背后呼啸而至,若非他反应及时,否则怕是不仅洞穿肩头那么轻易了。


    这怕是奔着要谢瑾宁的命来的!


    李蔚然牙关紧咬,忍痛拔箭扔下,再度收紧缰绳,“驾——”


    “蠢货,谁让你动手的!”


    “大人,我……咕咕。”


    远处,一道身影轰然坠落,那人紧紧捂住脖子,仍挡不住那汩汩而出的鲜血,很快没了声息。


    赵青神色阴冷:“再有不听命贸然行事的,下场就如此厮。”


    “是!”


    “大人……我们还不追吗?”


    “追,怎么不追。”赵青轻蔑一笑:“也不急,他们啊,跑不远的。”


    ……


    好冷。


    谢瑾宁在颠簸间悠悠转醒,手脚冰凉,刺骨的寒意叫他打了个哆嗦,随即而来的,是大腿的刺痛和腰背的酸胀,像是散了架,从头到脚哪哪儿都不舒服。


    还有。


    紧紧勒在他腰间,箍得他生疼的手臂。


    后背紧紧贴着少年的身躯,许久没跟人如此亲近,谢瑾宁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李蔚然?”


    披风帽沿的软毛吸满雨水,沉沉压在他头顶,阻碍了他的视线,谢瑾宁试图掰开李蔚然的手,可他搂得实在太紧,谢瑾宁也怕自己摔下去,一时没了办法,只得先观察如今的处境。


    出河田村时是漆黑深夜,此刻却是天色将明。仍在下雨,熹微晨光弥漫而出的雾气叫他看不太清周围景象,凭脚下碎石遍地的狭窄小道和两边茂盛的草木,依稀能辨别出这是座人迹罕至的山脉。


    谢瑾宁没去过军营,不知该怎么走,但凭直觉,他觉得这并非回军营的路,再联想到李蔚然打昏他的举动,不由得怒道:“李蔚然!”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生气地喊李蔚然。


    没有回应。


    倒是春花甩了甩脑袋,低头啃草,谢瑾宁还没来得及攥住缰绳,身后的李蔚然就沉沉压了下来,谢瑾宁险些被他压倒在马脖子上。


    好不容易撑起身子,谢瑾宁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触手滚烫,方才唤了李蔚然两声,他自认为声音清晰,但除了急促的呼吸,他没听到任何的回应。


    不对。


    他掀开帽沿,转头回望,视线中赫然出现了张青红交加的清秀面庞。


    靠在他肩上的李蔚然面颊烧红,吐出灼热气息的唇却是一片乌黑,显然是中了毒,再往下看,他半个身子都被血浸透。


    “李蔚然,李蔚然!你醒醒!”


    发现自己怎么叫都叫不醒他,谢瑾宁霎时如坠冰窟,他无助地张了张唇,大脑发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越来越大的雨打得他眼都睁不开,谢瑾宁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玉佩,咬紧打颤的齿关,开始四处查看寻找避雨处。


    冷静,一定要冷静,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现在更重要的是找个地方帮他处理伤势,否则,李蔚然真可能会死在这里。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多久,他找到了一处山洞。


    许是某种中小型动物的废弃洞穴,山洞不大,也不深,勉强能够容纳二人,还被密密麻麻的草藤掩盖着。


    若非谢瑾宁眼尖伸手一探,在这大雾弥漫的山脉中当真不易察觉。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李蔚然拖了进去,让他靠坐在山壁,气还没喘匀,又马不停蹄顶着雨处理血渍,将洞口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好在披风里缝着层厚实毛发,这一番动作下,他除了头脸手脚仍旧冰凉以外,身上倒是没多冷了。


    李蔚然的情况仍不容乐观。


    流了那么多血,他肩头伤口的颜色却并非鲜红,而是不详的紫乌,边沿溃烂,往外蔓延。


    谢瑾宁对毒理不慎涉猎,分辩不出他中的是什么毒,仅根据脉象判断出,李蔚然此时正处于四肢麻痹的状态。


    若不解毒,让伤口一直溃烂下去,怕是还没能动弹,就会失血过多而亡。


    出来得急,谢瑾宁又是被打晕的,根本来不及去隔壁拿些药,随身带着的荷包里,也只有几枚银针,解毒丸和止血药粉。


    谢瑾宁将丹丸推进他口中,取出银针止血,屏息用小刀熟稔剜去烂肉。


    失去意识的李蔚然皱眉闷哼,冷汗直流,


    谢瑾宁不忍地轻轻吹了几口气,手上动作加快,待察觉到伤口不再溃烂,颜色也正以极其缓慢的恢复正常时,他才松了口气,撒了些止血的药粉,找到唯一的一件干净里衣撕成条状,绑在一起缠住伤处。


    好在,血慢慢止住了。


    李蔚然呼吸渐缓,却依旧高热不醒,浑身滚烫,谢瑾宁扒掉他湿透的衣衫,在看到他腰间挂着的小老虎时,眸中讶然一闪而过。


    他抿了抿唇,解下放在李蔚然手边。


    厚实披风从肩背脱离的刹那,他叫吹进山洞的寒风冷得一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毫不迟疑地抖落了雨水,避开李蔚然肩头的伤小心披上。


    每默数百回,谢瑾宁就去探李蔚然的额温,用被雨水打湿的布料擦拭他的前胸脖颈,帮他降温,其余时间则蹲在角落,像只淋湿了的幼鸟,可怜巴巴缩成一团,抱着双膝瑟瑟发抖。


    雨声连绵不止,偶尔夹杂着几道呼噜与咀嚼声。


    心底数到第四十九下的声响一断。


    对了,春花!


    它不能留在这儿。


    谢瑾宁找了块尖锐的石头,在另一块上刻了个歪歪斜斜的“救”字。


    “乖春花,你一定认识回兵营的路吧。”他摸了摸春花的脑袋,“你把这个东西带回去,叫人来救我们,好吗?”


    他不识路,不会骑马,一个人跑不远,也断不可能把李蔚然扔在这里。


    不知春花听不听得懂,谢瑾宁将石头塞进它身侧的皮袋中,“去吧,一路小心。”


    “呼噜噜……”


    春花依依不舍地用鼻子碰了碰他的脸,低头狠狠啃了几大口草,踏过一地泥泞,朝着另一方向走了。


    不忘清理掉它的马蹄印,等到再回山洞时,谢瑾宁也开始有些头昏脑胀。


    不行,他不能倒下。


    眼皮不受控制地沉了沉,谢瑾宁拍拍脸颊,被冷如冰雕的手指冻得清醒,再次数到一百,又该去洞口接新鲜雨水了。


    可反复多次的双腿早已酸软,能够起身全凭他的毅力支撑。


    扶着山壁站起,弓着背迈过李蔚然支在洞穴中的长腿时,不小心踩到碎石,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跌在李蔚然身上——


    谢瑾宁只来得及将身子往旁边歪了歪,紧闭双眼准备迎接疼痛,腰上却是一紧,他跌进了一处薄韧紧实的怀抱中。


    “唔——”


    两道闷哼同时响起。


    肩膀被撞得生痛,谢瑾宁刷地睁开眼,眼前人疼得满头大汗,仍对他扯出道虚弱的笑容,“小嫂嫂……”


    “你醒啦!”


    谢瑾宁趴在他胸口,面露惊喜,也顾不得两人这亲密的姿势,支起身子去摸他的额头。


    但他手太凉,摸什么都觉得烫,分辨不出是否降温,干脆凑了上去,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


    湿漉漉的浓密睫羽,腻白得几乎不见半分瑕疵的肌肤,溢满担忧与惊喜、漾起层层波澜的剪水眸,紧紧贴着他的柔软小腹……


    才清醒就接连遭到暴击的李蔚然险些又昏过去,心脏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喉结滚动,慌忙垂下眼,涩声道:“小嫂嫂……”


    “嘘。”被他呼出的热汽干扰,谢瑾宁一手捂住他的嘴,拧着眉继续判断。


    仍在发热,不过得益于他的先前的操作,没有再继续升高的趋势了,就是这小子心脏跳得太快,震得他小腹发麻。


    谢瑾宁庆幸地松了口气,慢慢从李蔚然身上爬起,他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小腹,道:“小然,你中了毒,我刚喂你吃了解毒丹,你快试试能不能动?”


    手脚仍动弹不得,筋脉刺痛如针扎,拉住谢瑾宁的那一下,已是他的极限,李蔚然试着用力勾动手指,气力如泥牛入海,有且只有极其轻微的反应。


    “不行,暂时动不了。”


    “没事,一个时辰后毒素就会全褪,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啊啾!”


    李蔚然急道:“我不冷,小嫂嫂,你把披风穿回去吧。


    流了这么多血,嘴巴都白了,怎么可能不冷。听了这句,谢瑾宁那要跟他算账的念头又蹦了出来 。


    他木着脸,“你烧还没退,要是再受了凉伤势加重,我们要怎么撑到春花搬救兵来?”


    “我没事……”


    “你别说话了。”


    谢瑾宁扭头,秀巧下颌紧紧绷着,没事,都要烧成炭了还说没事,肩膀上那么大个窟窿也说没事,要不是他外衫的荷包里还有些针药,他小命就丢这儿了!


    还有……


    谢瑾宁记得昏迷前最后的意识,李蔚然是将自己背在身后的,可他醒来时却是在他怀里,还抱他抱得那么紧,分明是个保护的姿势。


    李蔚然是为了救自己才中箭的。


    可他却说:“小嫂嫂,谢谢你救我。”


    谢什么呢……


    风呼呼吹着,夹杂着细密雨丝灌入洞中,地上除了些碎石以外,连根茅草都没。


    实在是冷。


    给披风的时候有多爽快,在李蔚然没醒前视线不停往上看时就有多狼狈,谢瑾宁又打了个喷嚏,搓搓手掌,凑到唇前,连呼出的白汽都是凉的。


    也不仅是身体冷。


    一想到阎熠命不久矣,李蔚然受了伤动弹不得,他们被困山中,还要时刻提防追杀他们之人,不由得悲从中来。


    把浑身是血的李蔚然从马上拖下来,差点一脚滑倒栽下山崖时他没哭;缩进站不直也伸不直腿、冷得要死的山洞他没哭;起身不小心磕到脑袋,撞得他眼冒金星,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时他也没哭。


    但一想到自己可能见不到阎熠最后一面,不由得悲从中来。


    谢瑾宁将脸埋进臂弯里,泪珠才从眼眶掉下,就结成了冰,强撑数久的精神几近崩溃,他咬着唇,喉间溢出的抽泣在雨声中若隐若现,直叫人心尖发颤。


    “小嫂嫂。”李蔚然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我有些冷。”


    “那怎么办?”谢瑾宁擦掉眼泪,闷闷道,“生不了火,也没干净衣服给你穿了。”


    “你坐过来,靠着我,我们一起盖。”


    谢瑾宁没法拒绝。


    阎熠让人做这件披风时用足了料,确保能将谢瑾宁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横着足以盖住两人。


    厚实的披风隔绝寒汽,还在发热的李蔚然就是座天然火炉,温暖自相触肩头源源不断传来,逐渐驱散了他体内彻骨的冰寒。


    谢瑾宁小半张脸埋在深色毛发里,柔软发丝散落,十分乖巧,他垂着发红的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蔚然仰头,靠在山壁闭目养神,四肢麻痹如千万只蚂蚁攀爬,伤口更是钻心的疼,但听着身旁清浅的呼吸,也就不觉难捱了。


    甚至有种别样的温馨,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满足。


    额上顶了块布,冷热交替,大脑近乎成了团浆糊。


    如果……他是说如果,他替大哥报了仇,那时,小嫂嫂会愿意见他吗?李蔚然想,却暗暗下定了决心。


    愿不愿意,他都会带着大哥那份,好好照顾他。


    “嘶——”


    揭掉他额前的布,放上一块新的,不用李蔚然多说,主动钻进披风里的谢瑾宁发出声喟叹,终于有了些血色的小脸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对了。”


    偷看的李蔚然狼狈移开视线,好在他脸被烧得正红,也看不出个异常来。


    谢瑾宁问:“是谁在追杀我们?”


    李蔚然眸光一沉,“东厂。”


    又是东厂。


    谢瑾宁拳心紧攥,还想说些什么,急促马蹄踏破雨声,由远及近呼啸而至,像是知道他们的位置,竟直直停在了洞穴前的山道下。


    “出来吧。”


    奇特腔调如鼓雷,在两人耳畔炸响,“这座山已经被我们的人围住,逃,是逃不掉的。”


    他们发现了春花?还是发现了他没清理完的痕迹?


    谢瑾宁转头与他对视,从李蔚然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惊慌与凝重。


    “东厂?”


    谢瑾宁无声发问,李蔚然却锁眉不语,面露杀意,脖颈青筋尽突,警惕地望向洞口。


    “李蔚然,九王子说了,只要你说出九王妃的下落,就饶你一命。”


    是北戎人啊。


    谢瑾宁低低叹了口气,手缓缓放上披风一角,捏住,掀开,冷流叫覆在他支伶腕骨的肌肤瞬间起了层细密疙瘩。


    手腕倏地一紧,少年人的手掌滚烫炙铁,薄韧皮肉带着血,分明的骨节发着颤,这次,谢瑾宁轻而易举从他手中挣脱。


    感受着手指被一根根掰开,李蔚然骤然变色,双眸充血,嘶声道:“小嫂嫂,别!”


    “嘘。”


    谢瑾宁起身,温柔地将他的无力的手臂塞回披风中,用气声说:“没事的。”


    他摘下腰间荷包,和李蔚然手边的小老虎放在一处,“瓶中还有一枚解毒丹,是我师父所制,能解百毒,你带回军营,若是能解阎熠身上的毒就是最好不过,如果解不了……”


    “那就等着,我会带解药回来的。”


    他也想知道,北愿找他的原因。


    “不要,谢瑾宁,你别去!”


    “李蔚然。”


    谢瑾宁替他盖好披风,眉眼弯弯,“一定要活下去。 ”


    语罢,他头也不回,起身踏出山洞。


    “就是你们在找我?”


    俏生生的清脆语调,带着漫不经心的骄矜。


    李蔚然从没听过他这般语气,实在稀奇,心中却是大恸。


    咸腥翻涌,一丝血线从他唇角滑落,被无能为力的泪水冲散。


    那道迎着天光毫无迟疑离去的纤薄身影,从此刻起,就成了他终夜的梦魇,叫他深夜惊醒,牢牢握住荷包与缺了一角的小老虎,也无法入眠。


    ……


    这厢。


    嫌走路累,被人托着上了马,又嫌马鞍胳腿,半点不惧怕地指挥着北戎人给他准备软垫,谢瑾宁一路颐指气使,百般挑剔地进了马车,在浓得呛鼻的香气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通体清爽,周身俱暖,躺在柔软被褥间的谢瑾宁记忆还未回笼,他闭着眼,忍不住发出两声幼猫般的哼唧。


    只听一声极其陌生的轻笑。


    若有似无的风萦绕在脸侧,很痒,又冷冰冰的,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吐息。


    对了,冷!


    谢瑾宁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只近在咫尺的碧绿瞳,来人鼻尖几乎与他相碰,也不知就着这个姿势看了他多久。


    他浑身汗毛直立,下意识抬手扇了过去。


    “啪!”


    谢瑾宁攥着锦被,蹬着腿缩到床角,警惕地看着床边被他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的苍白少年。


    听到他身后婢女震惊的吸气与慌忙下跪的扑通声,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打的,正是北愿。


    眸中惶然一闪而过,他扬起下巴,先发制人道:“谁叫你靠这么近的。”


    北愿碰了碰发麻的侧脸,慢条斯理地抬起阴恻恻的眸子,一言不发。


    谢瑾宁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时,只见他勾起唇角,妖异的绿瞳流出蜜一般的浓稠情意。


    “是我不对,姐姐。”他隔着被子攥住谢瑾宁来不及缩回的的脚踝,一点点,将他拉近,扯下他的手腕贴在另一边,“姐姐生气的话……这边,也让你打,好不好?”


    房中温暖如春,他的脸却依旧冰冷,不仅是肌肤,就连他的吐息,也凉得不像个活人。


    “你有病——”


    挣扎不能,谢瑾宁张口就想骂,还是忍住了,“你好好看看,我是男的,男的!”


    北愿的视线舔过他扯松领口露出的嫩白肌肤,最后凝在那枚他看过多次的红痣上。


    比记忆中,更加鲜艳。


    “我亲手为姐姐擦的身子,自然知道。”在他写满抗拒的目光中,北愿眷恋地蹭了蹭谢瑾宁的掌心,合掌轻拍,在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婢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锦衣绫罗,各式各样的珠宝,玉饰,但无一例外,全是女子的物什。


    谢瑾宁还看到了盘胭脂水粉。


    北愿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他是男子,还要让他做女子打扮?


    “怎么,姐姐不喜欢吗?”


    他会喜欢才有鬼了。谢瑾宁懒得去纠正他这莫名其妙的称谓,伸手摸了摸胸口,拧起眉头,“我原来的东西呢?”


    不仅是衣物,就连荷包,簪子,挂在胸前的玉佩也都不见了。


    “啊。”北愿弯起眸子,分明是个半大少年,却抽条得厉害,猿背蜂腰,起身时的阴影甚至能将谢瑾宁罩住。


    那张仍带青涩的少年面上没有半分童稚,有且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和姐姐脖子上挂着的垃圾一起,扔掉了。”


    “那不是垃圾!”


    谢瑾宁又急又怒,气鼓鼓地瞪着他,“北愿,别装作一副和我认识的样子,我根本不认识你,把东西还给我!”


    屋中一众婢子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悄悄交换眼色。


    不愧是九王妃,胆色果然出众,要是换做别人用这个语气跟九王子说话,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吧。


    “不认识?”北愿接住他摔来的枕头,轻笑一声,语气幽幽,唇角却拉出愉悦的弧度,“原来姐姐不是不想见我,是把我忘了啊……”


    忘了?什么意思?


    谢瑾宁愣住。


    “不过没关系,姐姐,明日便是你我大婚,等那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认识。”


    “你——”


    想着解药,谢瑾宁深深呼吸,抑住因恐慌和不安生出的怒气,冷静下来,他试图跟北愿谈判,无果,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却发现根本没法跟他沟通。


    无论是发火,摔砸屋里的东西,还是示弱卖乖,北愿始终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坐在凳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似他所做的一切挣扎都是无用功。


    只在捏住他的手腕,从他手中强行夺去偷藏的尖瓷片时变了脸色,暴戾与恨怨在那张格外苍白的脸上交织,扭曲,最终沦为平静。


    比起气谢瑾宁试图伤他,倒像是怕他伤到自己。


    谢瑾宁眸光一闪,路过一虬髯壮汉时佯装趔趄,在他抬手搀扶时,径直向他腰间悬挂着的刀带袭去。


    被命令过“不可伤害九王妃”的壮汉一时不察,竟真叫他抽了去,可还不等谢瑾宁将刀举起,刀身便是巨震,被打落在地。


    血光四溅。


    一眨眼,那壮汉跪倒在地,抱着手臂哀嚎不已,触碰过谢瑾宁肩头的手掌,竟被北愿一刀斩断。


    “怎的这样不小心?”北愿把刀扔给亲兵,将浑身僵直的谢瑾宁搂入怀中,牵起他的手亲昵地捏了捏,“要是刀落下,伤到脚怎么办?”


    “多谢九王子饶他一命。”


    哀嚎的男人很快被亲兵带走,连同地上那半截指尖仍在痉挛的手掌,被血污了的地毯也换了新,房中熏香袅袅,鼻端的血腥气却久久不散。


    北愿半搂半推着面色煞白的谢瑾宁到铜镜前坐下,捧起一缕秀发,用指缝一点一点理顺。


    他俯身,冰冷的呼吸洒在白嫩耳尖,看到镜中美人唇心一颤,那枚朱砂小幅度地起伏着。


    他在怕我。


    北愿指尖一滞,“姐姐莫怕,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姐姐的。”


    “但姐姐若是想着要逃……”他眼尾还沾着血,那幽邃碧瞳一衬,更如毒蛇吐信,“这次是手掌,下次,或许就是脑袋了。姐姐这么善良,应当也不想看到这些人,因为自己丢了性命吧。”


    北愿始终带着笑,手指在乌发中穿梭,用木梳从头梳到尾,偶尔拿起一两枚镶着各式宝石的金钗在他发间比划,低声问他这个样式喜不喜欢。


    饶是谢瑾宁从不回答,他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和颜悦色地为他挑选适合的首饰。


    比起威胁,更像是在倾诉爱意。


    疯子。


    连自己的子民都说砍就砍,真的是疯子!


    谢瑾宁如坐针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俗不可耐,你什么眼光。”


    他“啪”地拍开北愿的手,不耐道:“你既然在找我,也应该知道我是漕运谢府养大的吧,就这些货色的首饰,也想往我身上戴。”


    “还有这些裙子,不是大红就是大紫的,我看着都觉得眼睛疼,还问我喜不喜欢,土死了!”


    北愿被他吼得表情空白一瞬,紧接着,那双邪异的双瞳竟闪烁起别样的光芒。


    “姐姐不喜欢,我这就叫他们准备新的。”


    第97章 圣药 越推越远


    几个时辰下来, 谢瑾宁是发现了,北愿是真的有病。


    分明是连北戎人都惧怕、谈虎色变的存在,在他面前姿态却放得极低。


    亲手服侍, 对,如小厮一般服侍他梳洗, 换衣, 若非谢瑾宁说什么也不愿,最后忍无可忍掀翻了香粉, 北愿还要为他描眉梳妆。


    看着他被咬得红艳艳的唇,北愿放回唇脂,道:“也是,姐姐不用这些, 就足够漂亮了。”


    谢瑾宁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袖子一甩, 施施然坐上小榻。


    像是在打扮心爱的偶人, 他从头到脚都被北愿装点得颇为精致,行动间环佩叮铃, 袖口下滑,玉藕般的凝白皓腕被一对金丝玛瑙粉玉镯圈着,耳边珍珠流苏坠晃摇, 金影浮动。


    实在是披罗带翠, 霞明玉映, 可那托着香腮的美人, 却比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更为惹眼。


    尤其是,他的姐姐,他的九王妃,还生着一副肤白胜雪, 纤秾合度的肌骨。


    腰身被玉带掐出纤瘦而不失曼妙的曲线,盈盈可握,层层叠叠的轻纱如烟,罩住那因侧坐而格外丰腴的腰臀。


    忆起那处细韧嫩滑的美妙触感,喉结轻动。


    据说南疆有一秘蛊,可致男子生孕。


    是姐姐先忘了他的,都是姐姐的错,那么,就应该补偿他。


    给他生个孩子也不过分吧。


    北愿贪婪地嗅着擦过耳畔的香风,碧瞳更加晦暗,苍白如纸的面颊浮出病态的晕红。


    谢瑾宁倏地打了个寒颤,挡住发冷的小腹,警惕道:“你在看什么!”


    慢慢来。


    北愿收回视线,道:“姐姐,时候不早了,我去准备明日大婚事宜,待会儿再来陪你。”


    谢瑾宁巴不得他早点走。


    方才他不过是多看了几眼那上菜的异族女子,北愿提起时,他毫无防备,随口说了句她的眼眸生得好看,北愿竟直接当着他的面吩咐亲卫去剜了那双眼,做成珠串给他盘玩。


    谢瑾宁好不容易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强忍愤怒,道,“那我说你的眼睛更好看,你是不是也要把眼睛剜了给我玩?”


    怎料北愿还真拿出了匕首,眼也不眨地靠近。


    刀刃几乎戳中瞳孔之际,他才在谢瑾宁惊怒交加的“你疯了!”中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姐姐舍不得。”


    给谢瑾宁恶心得够呛。


    其实,也并非昧着良心的夸奖。


    如果北愿不是北戎人,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大抵是真的会夸他一句。


    你的眼睛很特别,很美。


    只是接二连三的惊吓下来,谢瑾宁实在给不了他什么好脸色。


    北愿是走了,却留了亲卫看守在门前,窗前也派了人,就连入厕,也由人紧紧跟随在谢瑾宁左右。


    眼看去院子里逛逛,透透气的提议也被驳回,谢瑾宁朝门口的亲卫撒了通气,他重新坐回小榻,抱着双膝缩成一团,像只生着身漂亮羽毛,却被人强行锁在笼中的可怜雀鸟,眼眶通红地望着窗外。


    半是佯装,半是愁的。


    北愿口中的大婚并非空话。


    院中处处张灯结彩,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红海,双喜,喜烛,红绸……不过多时,还送来了写有双方生辰八字的庚帖,竟是完全按照大彦的规制。


    似是怕谢瑾宁无聊,和庚帖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箱子话本,顽具,为他表演皮影和木偶戏的匠人。


    谢瑾宁自是无心看这些,目光随意扫过箱中话本,越看,却越是心慌,箱中居然大半都是他看过不止一次、且从小到大都颇为喜欢的故事,有些还是京中孤本。


    北愿竟了解他到了这个地步。


    谢瑾宁霎时不寒而栗。


    可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北愿。


    算了,还是解药更重要。


    北愿一走,谢瑾宁便迫不及待地,试图从他们口中获取更多消息。


    在见过大汉和那女子的下场后,他们本不愿透露,可饶是知道他们的准九王妃其实是个男子,被那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也难免心软,呼吸也跟着轻了几分。


    就这样,被他的美色蛊惑,更是为了讨谢瑾宁欢心,好让他们能一直留在身旁服侍,他们遮遮掩掩地,透露了不少东西。


    比如,北戎的风土人情,北愿的“光荣”事迹。


    又比如,此处的方位。


    他们所在乃是大彦边境一处边陲小城,此处离大彦都城过远,顾之不及,又粮田稀薄,艰难度日之际,是数年前一队北戎行商到此,胆大之人便动了与他们交易的念头。


    彼时北戎亦未扩张,跟鞑靼打得难舍难分,于是和此地一而再,再而三,互通有无。为饱腹,官吏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后逐渐演变成小型市集,不少当地男女还与北戎子民通了婚,育下子孙后代,到如今已近乎七成都同北愿一样,具有两国血脉。


    可以说,这里是大彦和北戎都心照不宣的,最后一片净土。


    怪不得看院中走动的人,有的穿着大彦衣物,有的穿着北戎的,却相处得那么融洽。


    或许……将北戎人都赶出大彦并不是个最好的结局。


    暗暗思忖,紧接着,谢瑾宁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眼看气氛逐渐融洽,一直监视着他们的亲卫也将头扭了回去,他心头暗喜。


    “那你们可知北戎圣……”


    “芭雅,阿骨达,苏鲁托——”


    一道爽朗女声突兀响起,谢瑾宁抬眸,从那有异于身旁女子的打扮,和推门而入时亲卫的反应,他便知,此中年女子的地位怕是不亚于北愿。


    “你们几个不好好守着王妃,还偷上懒了。”


    被一一点名的几人刷地起身,芭雅吐了吐舌头,行礼:“姆格勒。”


    “九王妃。”看到端坐在桌后的一袭粉色身影时,姆缇亚眼睛亮了亮,用北戎话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瑾宁听不懂,一旁的芭雅倒是笑出了颗虎牙,解释道:“姆格勒说,王妃生得如此貌美,果真名不虚传,是颗璀璨的大彦明珠。”


    虽是在夸他,谢瑾宁也不免一囧。


    “额……谢谢。”


    姆缇亚乃是从北愿回到北戎王庭后,便一直跟在他左右,照顾他的婢女。自报家门后,姆缇亚提起茶壶,为谢瑾宁斟了杯茶,朗声道:“听说九王子终于把你接回来了,我一高兴就多喝了些酒,才起得晚了,王妃莫见怪。”


    “对了,关于九王子的事,王妃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来问我。外人不了解九王子,才会觉得他性子古怪。”


    她警告似乜了眼几人,转过头朝谢瑾宁笑,道:“等明日拜了堂成了亲,王妃,你便是九王子的至亲之人了,不好意思开口问我的话,直接问他也行,他念了你那么多年,是不会瞒着你的。”


    谢瑾宁表情僵住。


    他谁都不想问,也并不是很想知道,谢谢。


    姆缇亚心如明镜,见他垂眸,闭口不谈,也就带过了这个话题。


    她坐下喝了口茶,又皱着眉头推远了,看了看谢瑾宁面前一动未动的白玉杯,吩咐芭雅去泡壶花茶换掉,挑捡着说了些与大彦和北戎都无关的话题。


    她身上带着北戎独有的风沙气息,却莫名让人觉得温暖,谢瑾宁的警惕渐渐淡了,他安静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主要还是……她言辞潇洒,行事豪迈,又跟北愿亲近。


    是个极好的突破口。


    不多时,姆缇亚看了看天色,起身辞行,说是要去帮北愿,谢瑾宁犹豫半晌,还未找到合适的时机,见她要走,便跟着起身。


    “等等,姆……”


    “王妃叫我缇亚就行。”


    “缇亚。”谢瑾宁抿了抿唇,一鼓作气道:“我听说,北戎圣药可解百毒,这是真的吗?”


    “圣药?”姆缇亚讶异:“王妃问这个做什么?”


    被她目光扫过的几人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


    谢瑾宁涩声道:“我就是……好奇。”


    “自然是真的。”姆缇亚道,“圣药是半年前大王赐给九王子的,现在应该在,嘶……按照你们大彦的话来说,好像叫什么,聘礼,对,聘礼里面。”


    谢瑾宁眸光骤亮,下意识漏出来的丁点喜悦,足以让这张明丽动人的小脸更为鲜艳。


    姆缇亚定定看着他,赞叹一声,忽而朝他伸出手来,谢瑾宁想后仰,又忍住了,脑袋一重,被摸了摸。


    触感顺滑,姆缇亚满足地眯起眼,道:“我奥仁最是喜欢好看的东西,如果她见了王妃,怕是得扒着你不放。”


    “姆格勒……”芭雅小心开口,“这是九王子梳的头发。”


    “啊,手感太好了,王妃莫怪,莫怪。”姆缇亚不舍地收回手,哈哈一笑,“我先走了,你们几个照顾好王妃啊。”


    谢瑾宁缓缓吐了口气,松开被他揉皱了的衣袖,将散下的一缕发别至耳后。


    阿骨达低下嗓音:“王妃,奥仁在我们的语言中,是女儿的意思。”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在她四岁那年,趁姆格勒没在偷偷溜出去玩,被三王子误当作猎物一箭……”


    剩下的,阿骨达不说,谢瑾宁也明白了。


    他按了按发闷的胸口,强行让自己的思维回到正轨。


    如今好歹是知道了圣药的下落,接下来就该想想,要如何在拜堂成亲前,拿到圣药,顺利出城了。


    ……


    “鸭子太老了吧,咬都咬不动。”


    “呸呸呸,这什么肉啊,这么咸。”


    “酱汁都洒出来了。”


    “我要的金齑玉脍呢?”


    这一顿晚食,不仅是厨子,就连传菜的也忙出了一身汗,路过厅堂的众人视线也纷纷从惊艳,到了麻木。


    无他,这九王妃太折腾人了呀!


    一个时辰里,桌子上的菜不知道换了多少次,说要吃酱板鸭,又嫌太柴,要吃羊肋炙,又嫌膻,哪怕只是装点得不够心意,也是说换就要换。


    还有,这都冬日了,从哪儿给他找鱼生去?!


    九王子还真就惯着他。


    “换。”


    “叫人去买。”


    “姐姐,这汤不错,你喝些,我让他们快些做。”


    就连姆缇亚也是笑盈盈的,“这果子不错,酸甜多汁,王妃试试。”


    这哪儿是个天仙啊,分明是个邪魔妖精!


    眼看天色益暗,谢瑾宁才大开尊口。


    “这次还行。”


    北愿动了几筷就放下了,撑着脑袋看实在饿了,吃得脸颊鼓鼓的谢瑾宁,道:


    “这里的吃食是糙了些,北戎的估计姐姐也吃不惯,下回我从京城抓几个回北戎,好好养着,专门给姐姐做菜。”


    谢瑾宁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强忍着咽下,也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咳,你,咳咳……”拍掉他为自己擦唇角的手帕,谢瑾宁捂着唇,愤愤瞪他,“你说什么?还抓几个,你把人抓来了,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北愿语气淡淡:“那有何难,一起抓来便是。”


    “你!简直不可理喻。”


    谢瑾宁心情差到极点,也没了胃口,转身就走,北愿欲追,被姆缇亚拦下。


    “你看你,又犯傻,把人惹生气了吧。”


    北愿面上难得显出几分茫然:“阿缇,我说的不对么?”


    “你刚刚把芭雅几个换掉,他就已经很不高兴了,现在又……唉,这样下去,你只会把他推得越来越远。”


    “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们与大彦交战在先,那孩子对北戎人有情绪是正常的,又要离乡……罢了,先顺着他吧。”姆缇亚叹了口气,“不过这种东西,还得你自己慢慢琢磨。”


    越推越远。


    北愿静静咀嚼着这四个字,神色阴晴不定,倏地,他掌心一握,谢瑾宁持过的瓷勺掉了瞬间化为齑粉,从他指缝中掉落。


    “不可能的。”


    他呢喃,“就算是死,我也要姐姐陪着我一起。”


    发了通脾气,顺利让北愿撤去了门前看守他的亲卫,又以大彦新婚夫妇在拜堂前夜不得相见的借口,将半个身子都踏进房门的北愿推了出去。


    “姐姐。”北愿轻轻叩了叩门,“明天见。”


    为全礼数,北愿并不住在院中,明日一早,他将身着红袍,骑高头大马来此迎亲,待谢瑾宁上了花轿,绕城一周后再回此处拜堂。


    了解了流程,谢瑾宁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确认北愿已走,又以屋中有其他人他睡不着的理由将婢仆赶了出去,听到院门落了锁,谢瑾宁才从门板上直起身子,从袖口掏出被他攥得紧紧的,将他掌心硌出红痕的物什。


    那是一枚钥匙。


    打开装有圣药盒子的钥匙。


    夜愈发深了。


    屋中烘着地龙,身子骨越暖,人就越易困顿,谢瑾宁揉揉酸涩的眼皮,小口啜饮着杯中已经凉透的茶保持清醒。


    一杯又一杯,等鼾声响起时,谢瑾宁停下了继续倒茶的动作。


    门口的亲卫睡着了。


    晚食间谢瑾宁换下了那么多菜,自然先便宜了亲卫,他们个个吃饱喝足,又见谢瑾宁这一下午从未表达出半分要逃的趋势,戒心大失,靠着门扉呼呼大睡。


    地龙始终暖着,屋中不觉,谢瑾宁轻手轻脚踩上小榻,方才打开一条小缝,凛冽夜风便钻了进来,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却还是没将脱下的衣裙穿回去。


    喝了太多花茶,微微鼓起的小腹不受控制地一酸,眸中涌出一丝懊恼,谢瑾宁银牙紧咬,继续推开窗棂。


    估摸着足够钻出去了,他小心翼翼迈出一条腿,挪动着坐上窗台,一点点跨了出去。


    赤足落地的响动微不可闻,谢瑾宁忍住从脚底蔓延上的冰寒,确认守在门口的两人没被自己吵醒,他才慢慢穿上锦鞋,向他打听到的,放有聘礼的屋子走去。


    院中偶有提着灯的小厮路过,谢瑾宁一路小心躲闪,借助阴影躲避,半柱香后,他顺利到达。


    没曾想,门前竟也被一把大锁牢牢锁着。


    也是,都说九王子为了娶他,准备了不少奇珍异宝,怎么可能不设防?是他高兴太早了。


    试探地推了推窗,纹丝不动,被封死了,谢瑾宁懊恼地用指尖戳戳大锁,蓦地一顿。


    锁,是开着的。


    来不及惊讶,谢瑾宁推门而入,探出脑袋确认四处无人后,他小心合上门扉。


    稀薄月光透过天窗,堪堪照亮中心那一小片区域,四周则被混沌浓黑雾气笼罩,除了层层堆积的木箱轮廓,其余皆看不分明。


    而正中央的木台上,赫然放着一口上了锁的小木箱。


    会是圣药吗?


    谢瑾宁目不斜视,直奔而去,插进钥匙一扭。


    “咔嚓。”


    打开盒盖,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静静躺在绒缎中的水晶小瓶,瓶身不过二指宽,极为精致,内装的液体金黄,在月芒下金光粼粼,恍若正在流动。


    正是圣药。


    谢瑾宁激动得双颊生晕,他只着单衣,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身子骨都发起热来,正要去拿,下一瞬,发丝拂动。


    眼前一花,盒中骤然一空。


    屋里还有人!


    第98章 圈套 “生性浪荡”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戎圣药?”


    水晶瓶被一身着夜行衣, 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眸在外的男子夺去,他轻嗤, “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他拿的位置十分惊险,双指堪堪提起一角, 还不甚在意地晃着, 晃得谢瑾宁胆战心惊,双手摊开, 眼巴巴地跟着移动,生怕他一个手滑就摔了。


    他试着伸手去抢,可男人比他高出不少,毫不意外地抢了个空。


    “诶诶诶, 小贼, 你干嘛呢, 还懂不懂道上的规矩?”


    官亓漫不经心将圣药往旁边一扔, 在谢瑾宁的惊呼声中,以一个刁钻的姿势稳稳接住。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这里面的东西我都翻了,也就这玩意还算有点意思,我就拿走了, 其他的你慢慢挑, 我不打扰你。”


    “不行。”再次扑空, 谢瑾宁急道:“你把它给我。”


    好不容易拿到圣药, 却在眼前被人抢了,还抢不过他,谢瑾宁眼泪都快出来了,“这些东西都可以给你, 你把它给我好不好,求你了。”


    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嗓音细声细气的,还带着浓浓鼻音,小脸煞白,泪眼蒙蒙的模样,实在楚楚可怜。


    官亓胸口像是被挠了一爪子,怪痒的。


    借着月光,他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这一看,官亓在心底“嚯”了声。


    长这么好看,跟个小女娃似的,不像有北戎的血统。


    也不会有哪个贼笨到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单衣就跑出来偷东西的,怕就是这院子里的人。


    不过,官亓心想,被他盯上的东西,向来都是直接到手,断没有让出去过的道理。


    这小子还来求他……真是天真。


    他顿时起了逗弄的心思,要递到少年眼前的手高高举起,在谢瑾宁噙着泪略带谴责地望向他时,官亓道:“哦,你不是贼啊。”


    谢瑾宁小鸡啄米。


    “但我是啊。”


    他粗着嗓子,险恶一笑,“听说这儿有个很有钱的北戎人明天要成亲,准备了不少宝贝,我就进来看上一看,没想到被你看到了……”


    他逼得惊慌失措的少年步步后退,靠在墙面,长睫飞颤,“你,你想干什么。”


    隔着蒙脸巾,一股莫名的香气在鼻尖绽开,宫亓贴着他的颈狎昵地嗅了两下,沉声:“新娘子不好好待在闺房待嫁,偏要跑出来,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辣手摧花,花……”


    他轻咳,掐住谢瑾宁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谢瑾宁盯着他没说话。


    “喂,你这是个什么反应。”宫亓捏捏他的脸颊,竖眉装凶:“不是该大喊大叫,惹人来抓我,然后眼睁睁看着我扬长而去吗?”


    语罢,他怪笑两声,似是此景早已出现过多回。


    “我不会的。”谢瑾宁说。


    他没从这人身上感觉到恶意,况且,他也没错过提起北戎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眼梢鼻尖红红,蒙上了层晶亮水光的饱满唇瓣微微嘟着,启唇时,唇缝间若隐若现的湿红和贝白,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红白相映,吐息如兰。


    宫亓没怎么用力,颊肉就肉眼可见的浮出了五道红印,睁圆的瞳孔干净澄澈,明晃晃地映着他的罪行。


    草,脸怎么这么嫩,豆腐做的吗。


    还这么香,擦粉了?


    宫亓一搓,把人擦得直吸气,也没见褪色,还更红了。


    他不自在地松了手,将水晶瓶扔进他怀里。“算了,给你。”


    “多谢这位壮士。”谢瑾宁接得手忙脚乱,抽了衣带,将圣药小心系好,挂在心口,“壮士,你既然能进来,那可以带我走吗?”


    “不要,麻烦。”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没有颗粒无收的道理,宫亓挑了几个最贵的东西:“你明天不是大婚?走什么?”


    “我不想和北戎人成亲。”被他拒绝,谢瑾宁眼眶瞬间红了,眼泪说掉就掉,“我是被他们掳来的,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跑了出来,呜……”


    他哭得官亓都想把脸上的布扯下来,给他当擦脸巾了,心思恍惚间,没注意把装过圣药的空盒子也塞进了包裹里,“想我帮你,总得给我点儿好处吧。”


    “我有钱,好多金元宝,都给你好不好?”


    官亓敞开包裹,抖了抖,“我把这些东西卖了不是就有钱了。”


    谢瑾宁并不放弃,亦步亦趋跟着他,“恩人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绝不会推辞。”


    又换了个称呼。


    叫得还好听的。


    “嘘,有人来了。”


    官亓耳廓微动,朝谢瑾宁招招手,“来,搂着我脖子,我们出去再说。”


    谢瑾宁也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松了口,不敢拖延,他乖乖照做,锁骨被包裹里的木盒硌痛了也一声不吭。


    “抱紧了。”


    官亓黑袍一罩,将他拢住,推门而出时,右手射出钢爪,脚尖一点,便在举着弯刀狂奔而至的亲卫面前带着人上了墙。


    “来人啊,有贼!”


    “大胆狗贼,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竟然敢来这里偷东西!”


    守在门前的亲卫急匆匆跑来,“王妃,王妃不见了!快,快去找九王子!”


    谢瑾宁一抖,将官亓抱得更紧了。


    “嚯,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北戎九王子的地盘啊,我真是太害怕了。”


    任谁都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


    官亓拍了拍怀中的单薄的背脊,□□道:“跟九王子说一声,他的王妃很漂亮,我一见心喜,只能请他忍痛割爱——”


    “嗖——”


    灼热瞬息而至,火光自眼尾掠过,燎得他额发卷曲,官亓骤然变色,转身,对上一队举着弯刀的北戎精兵,和北愿蓄势待发的弓弦。


    “你要带我的王妃去哪儿?”


    这次,闪着寒光的箭矢直直对着他眉心。


    “哦豁。”官亓轻声道,“这回怕是带不走你了。”


    谢瑾宁心头一紧,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百转千回,他扯下圣药塞进官亓掌心,道:“恩人,谢谢你帮我。”


    他踮起脚尖,飞快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开始拼命挣扎,“你放我下去,救命!北愿,我不想跟他走,你快救我,啊!”


    两人立在墙头,谢瑾宁这么一推,官亓纹丝未动,他自己却跌下了院墙。


    白衣翻飞,如枝头玉兰坠落。


    借着此机,宫亓猛然发力,步伐紊乱奇诡,却精准避开漫天箭矢,飞速远去。


    视线最后,是那哭得梨花带雨的貌美少年被北愿用披风裹着,攥住双腕扯进院门的画面。


    官亓摸了摸下巴。


    他是贼诶,让他去军营不是自投罗网吗。


    要不,明天来抢个婚?


    ……


    腕间的力度过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谢瑾宁吃痛闷哼,“我自己能走,你松开,松开我!”


    北愿不为所动。


    谢瑾宁还未从坠空的惊悸中缓过神,冷汗涔涔,软着嗓子唤他,“北愿,我手好痛。”


    北愿这才卸了力度,却没松手,一路拉着他回了卧房。


    除了最后,今晚的一切都太过顺利,顺利得……太像一个圈套。


    好在,他将圣药送了出去。


    谢瑾宁心口咯噔,想出去,门被重重关上,他揉揉手腕,想着要如何逃脱,身后的身影却如鬼魅覆上,将他双手抬高压在门板。


    手指沿着下颌,在他颈间被蹭出的红痕处摩挲,最后停在锁骨,按住那颗红痣。


    看他肌肤间因自己的触碰而起的细小疙瘩,感受到这幅身躯的紧绷与抗拒,碧绿瞳孔中掀起滔天风暴。


    北愿一只腿插进他双膝,贴得更紧,将他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间。


    “姐姐。”他俯身,冰凉吐息咬住谢瑾宁的耳垂,“我还没问你腿/根上的东西从何而来,你却在大婚前夜,衣衫不整跟外男私奔,衣带都不系,你可知,有多少人看光了你的身子?”


    他语气平平,却极度危险:“当真生性浪/荡。”


    “我不——”


    停在他锁骨处的手掌探了进去,惩罚性地一掐,说不出是恶心还是疼痛更盛,谢瑾宁装不下去了,弓起背躲避,“你松手,你别碰我!”


    “那小贼都能将你搂在怀里,我为何碰不得!”北愿满面阴沉,眸底一片猩红,“你是我的王妃,我的姐姐,我的妻子,是我的!”


    “你个疯子,滚开,我不是你,唔——”


    他掰过谢瑾宁的下巴,重重地吻在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唇上。


    好甜。


    好暖。


    北愿情不自禁索求更多,无师自通撬开牙关,钻入湿热巢穴,恨不得死在这里面,被咬得满嘴是血也不肯松口。如死死缠住猎物的巨蟒,谢瑾宁躲,他就提膝重重碾过,碾得人腰身发软,不住下滑。


    要命处被拿捏,纵使谢瑾宁心头百般不愿,也很快没了力气,双眸失神地承受他暴戾的吻。


    “刚才看过你的,我都让亲卫杀了。”北愿松开被撕咬得斑驳靡艳的软唇,“姐姐,是你害死了他们。”


    “不,呜……”


    清泪融入唇畔淌下的水液,将衣襟染红,作乱的手触及那片湿润,也只停了一瞬,继续往下。


    陡然僵住。


    他没有半分反应。


    北愿不死心,嗅着谢瑾宁的后颈,五指收拢。


    “别!”


    谢瑾宁短促尖叫,哭得浑身发抖,“不要这么对我。”


    好可怜,好漂亮。


    骗子。


    又是这样!


    若干年前的画面重叠。


    那个曾在黑暗中笑着夸他长了双独一无二的漂亮眼睛,让他靠在自己腿上睡,给他讲故事的姐姐,如今却被只会骂他疯子,叫他滚的少年代替。


    他凭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他!凭什么忘了他!


    “九王子!”


    姆缇亚拍门。


    “北愿,你好好说话!”


    在谢瑾宁陡然惊惧的神色中,北愿按住他不住痉挛的小腹,重重一压,少年瞳孔紧缩,秀颈高高扬起,如一只被巨蟒缠绕的白鹤,在绝望中发出濒死长吟。


    水流伴随着甜腥散逸,北愿听到细微尽无的声音。


    “北愿。”


    他说。


    “你怎么不去死。”


    第99章 仇怨 一样肮脏


    陷入锦被的少年浑身雪白, 乌发凌乱,赤/裸腿间湿痕蜿蜒,似堕入凡间的仙, 更似精魅。


    他双眸紧闭,蜷着身子, 晶莹不断自绯红眼尾滑落, 呼吸时断时续。


    微微凹陷的床榻化作一张大口,将这只折了翼的白鹤吞没。


    被逼着溺出后, 一炷香的时辰里,不论北愿低声下气认错也好,为他手腕上药,软言安慰也好, 谢瑾宁始终不愿睁眼看他, 更是死死咬着唇, 不肯发出半点声响。


    唇齿间的血渍成了鲜红烙铁, 触目惊心。


    被他的忽视和近乎自虐的行为激怒,北愿翻身跪在他身侧, 卡住秀巧下颌,用虎口顶开,这才将被啃咬得牙印深凹、肿红凄惨的软肉解救而出。


    “姐姐, 你说, 我让人来把你那根破绳子上挂着的东西摘了, 一点点碾成碎渣, 再吃进肚子里,怎么样?”


    “你对那个破东西这么在意,等我与它融为一体了,是不是, 你就会在意我了?”


    被泪水浸透的长睫剧烈颤动,最终,缓缓掀开。


    那双漂亮得将人见之难忘的秋水眸,本该澄澈清泠,此刻却被大团恨怨的浓雾占据。


    “你做梦。”


    谢瑾宁恨他。


    他又何尝不恨谢瑾宁?


    “哈,哈哈哈……姐姐,你终于肯睁眼看我了。”北愿唇边的笑意淡了,“那你可要好好看看……”


    他摘下眼罩,艳丽眉目被穿透骨髓的森冷与阴翳扭曲,一对异瞳竟如恶鬼罗刹,“你不记得北愿没关系,那仇怨呢,那个在黔西醴鸦巷苦苦等着你回来的仇怨,你也不记得吗?”


    “你不是说过,一定会救我出去的吗?”


    仇怨。


    脑海一角传来清脆破裂声,扩大,崩塌,混沌散去,童声回荡。


    “你也是被他们拐走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呀?”


    “唔,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你身上好多伤,疼不疼?”


    *


    “你的眼睛像宝石一样,一颗黑曜石,一颗翡翠,好漂亮,我从来见过这么特别的眼睛。”


    “他们怎么不给你送吃的?没关系我还不饿,你吃我的吧。”


    “真的不吃吗,好吧……但是这个馒头好硬好干哦,我咽不下去。”


    “哎呀,你咬到我手了!”


    *


    “好黑……你能不能坐过来一点点,我有些怕。”


    “爹,娘,呜呜,我错了,我好想你们……”


    *


    “咳,咳咳,我好冷……”


    “谢谢你呀。”


    良久,漆黑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一道嘶哑童声,“仇怨。”


    “!你终于理我啦!这是你的名字吗?”


    “……”


    *


    “你有话,就说。”


    “那我说了,你不能生气哦。咳咳,我觉得仇怨这个名字有点奇怪,你娘亲为什么会让你叫这个字啊?”


    “……”


    “算了我不问了,仇,小怨,我叫谢——”


    “因为她,恨我。”


    “……”


    “你哭,什么。我不,难受。”


    “你擦得我脸好痛,好,我不哭……那你呢?”


    “恨。”


    “我也…恨她。”


    *


    “我肚子没响,你听错了!哎呀我脑袋晕没胃口,你快吃,不然被他们看到又要打你了。”


    “一起。”


    *


    “我比你大一岁半诶,那你是不是应该叫我——”


    “姐姐。”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裙子,瘪着嘴,“好吧,姐姐就姐姐。嘿嘿,刚才给你讲的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嗯。”


    *


    “我娘说了,带着仇恨过日子,只会越过越坏。”他掰着手指,“你看,她恨你,你也恨她,你们就扯平啦。”


    “……或许吧。”


    “不是或许。”他压住闷咳,轻声哼哼,“仇怨,你的命是我救的,就要听我的话。”


    “嗯。”


    “仇怨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听,我要给你改掉。”


    “都听,你的……姐姐。”


    几日没吃饱,又染了风寒,幼童圆润的脸蛋瘦下去不少,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却依旧歪着脑袋笑,眼眸弯成月牙,“那你以后,就叫仇愿好不好,心愿的愿。”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会有心愿呀……”


    *


    “我听到他们说,明天就要处理掉我们两个,小愿,处理是什么意思啊?”


    “死。”


    “啊!那怎么办,我还不想死,我还想见爹娘和哥哥,呜……”


    “我死,你,卖掉。”


    “那也不行,我不要你死,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


    “感觉今天饼的味道怪怪的……算了,我要多吃点才有力气跑。小愿,等我出去了,我一定会回来救你,还要把这些坏人通通送进大牢,不让他们拐走其他人。”


    “好。我等你。”


    *


    “是小少爷!快去禀告老爷夫人,找到小少爷了!”


    “管家伯伯……去,去醴,救,呃……”


    “小少爷,小少爷你醒醒,大夫,大夫呢,小少爷晕过去了——”


    ……


    原来,这就是五岁那年,他失去的那几日的记忆。


    在藏拐处相依为命,抱团取暖的日夜,那些共同经历过的血腥,恐惧与黑暗,许下的承诺……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因为仇愿豁出性命,故意惹乱,让他从墙角小洞钻出去求救,他却因吃了洒过药的饼,半途晕厥,而后风寒转为久高不下的惊热。


    在黔州那几日的记忆被连绵不绝的烈火封存,醒来时,他又做回了京城那个无忧无虑,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小公子吗?


    又是……他的错吗?


    瞳孔因失神虚无,鬓发被冷汗黏在脸侧,似冰瓷上的裂纹,带着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清艳。


    北愿的眼神在极度的怨恨和病态的痴迷间来回转换,他轻轻拂过谢瑾宁下颌被他掐出的红痕,抹去他唇心渗出的血珠,含入口中。


    “姐姐,我有在乖乖等你,一天,两天……七天,半个月……可是鞭子真的好疼,好疼啊,我流了好多血,骨头也断了……”


    “你知道吗,我快死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会来接我,可没想到你骗了我。”


    他的声调陡然拔高,“凭什么,你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凭什么这么多年只有我记得这些,你却说忘就忘!”


    凭什么……


    对啊,凭什么呢?


    谢瑾宁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尝到了满口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也想问。


    凭什么都要怪在他头上!


    他不知北愿后来都经历了些什么,可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以找寻自己为名,率兵攻打大彦,残害无数人命的借口。


    好恶心。


    “小愿。”


    “我对你来说就这么微不足道是——”


    神色癫狂的北愿被这两个字冻住,碧瞳中的阴冷散了,流出浓稠的欣喜与甜蜜,他捧着谢瑾宁的脸,低头靠近,虔诚地、痴迷地注视着他。


    “姐姐,你都想起来了对不对?”


    真的,好恶心。


    胃里阵阵翻涌,不知从何来的力气,谢瑾宁猛地将北愿掀翻,跨坐在他腰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想起来了又怎样。”两条素白手臂交叠,用力,“要早知道你是北戎的九王子,我恨不得,恨不得那个时候不救你,让你被饿死!”


    搏动的筋络被压制,窒息感不断累积,攀升,北愿苍白的肌肤迅速涨红,额间青筋暴突。


    然而,那双异色的瞳孔,即使在视野模糊,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也依旧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钉住了身上这张昳丽得惊人的面庞。


    北愿动动手指便能将卡在颈间的手掌掰开,可他没有半点挣扎,相反,他抬起手,安抚似地,稳稳扶在谢瑾宁的后腰上,甚至用力,将他拉得更近。


    垂下的发丝如风中摇曳的柳枝,扫在他发紫的脸上,幽香拂动,混入的些许腥臊令他心猿意马,血液狂奔。


    “嗬……姐,姐。”


    “你闭嘴!”


    谢瑾宁不住用力,掌下青筋疯狂搏动,俨然快到窒息昏厥的边缘,他却看见,北愿的唇角竟然艰难地、极其扭曲地向上动了动,扯出了一抹笑。


    “不…对。”


    从他嗓口挤出的气流破碎而嘶哑,似划过搓过地面的砂石,分明是濒死的粗/喘,却带上了一种令谢瑾宁毛骨悚然的笃定和……


    愉悦。


    跳动渐缓的脉搏,溃散,却依旧注视着他的眼瞳,撑在他后腰的冰冷手掌……一切的一切,混合成一种黏稠,污浊,令谢瑾宁喘不过气的浓烈。


    不仅是被逼着溺出的羞愤与痛恨,恶心,混杂了无数的情绪如一团腥臭淤泥,在他胸腔发酵,翻涌。


    “你…还是会…救我的。”


    掐住北愿脖子的手,掐在了他自己身上。


    胃部突然一阵剧烈痉挛,尖锐酸意直冲喉头。


    “唔!”


    谢瑾宁猛地松了手,踉跄着后退,脸色变得比不似活人的北愿还要苍白,支撑身体的力度瞬间被抽空,他几乎是狼狈地扑倒在雕花床沿,剧烈地呕吐起来。


    “呕——”


    “咳咳,咳——”


    与身后爆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交织成刺耳难堪的诡异合奏。


    气流涌入,北愿大口大口喘息,眼中的黑斑消散,他侧着脸,视线再次聚集在肩胛直颤,伏在床头痛苦作呕的谢瑾宁身上。


    北愿一点点撑起身子,朝谢瑾宁挪近,在刺鼻的酸腐气味里,将呛咳不止的少年搂入怀中。


    他脖颈上的指印深红如血,却毫不在意地用指腹抹去谢瑾宁唇角的脏污,为他顺着气。


    那双异瞳里的疯狂丝毫未褪。


    “不脏的…姐姐,你看……现在,我们一样了。”


    作为被异族□□,未婚先孕生出的孽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是污秽、罪恶的证明。


    这样的他,又怎么能够得到光明和温暖呢?


    那就恨他吧。


    要和他一样肮脏,一样痛苦才好。


    “还有,姐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他吻了吻谢瑾宁布满冷汗的耳畔,在喉管剧烈的灼痛中,极为缓慢地笑出了声。


    “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圣药。”


    第100章 成全 罪无可赦


    深夜, 漠河。


    卷着雪片的寒风如刃,呼嚎着割过泛着冷光的银甲,留下斑驳划痕。


    浪潮汹涌, 水汽肆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伫立在江畔那道高大身影的高眉深目间就覆了层薄霜。


    雪粒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落在他染血的肩甲和长剑上。


    脚步沉沉,他循声而转, 寒芒掠目,握着的长剑剑锋处,覆雪融化,血珠一滴, 两滴, 消失在暗红土壤中。


    观其面容, 赫然是本应在北戎奇毒折磨下功力全无, 沦为废人苟延残喘的阎熠。


    中毒是真,却并非北戎奇毒, 那女子早在救下时便露出了马脚,而后“当众刺杀”的,是一直隐藏在暗中, 善于刺杀易容的隐雀。


    将计就计, 不过是为了引出营中叛徒, 也不知是否听闻新任命的监军不日将至, 慌忙中自乱阵脚,竟真被他钓了出来。


    真是,愧为军师之子。


    “将军,作乱之人共四百五十九数, 当场诛杀三百二十四,剩余一百三十五已全数抓捕。”


    周皓轩拱着的手攥成拳,牙关几乎咬碎,“如将军所料,为首之人,正是……宋发旭。”


    宋发旭乃副将之一,亦是宋岚幼子。


    而宋岚,则是跟随严家两代人,严家对其深信不疑的军师。


    阎熠抬眸,神色莫测:“宋伯可知?”


    “消息传回军中,宋、军师大骇,当场惊厥,此刻……怕是还未苏醒。”


    踩在这片染了众多无辜镇北将士鲜血的焦土上,周皓轩眼眶通红,情难自已,他哽声道:“将军,这下,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终于,终于可以安息了!”


    “……是啊。”


    幽幽一声长叹,道尽悲凉,阎熠卸下头盔抱于胸前,视线越过周皓轩肩头破损的盔甲,徐徐掠过记忆中那二千三百六十八张带着血的面容。


    他摘下腰间酒囊,拨开塞子,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冲散血腥,却又被寒风裹挟着,带起更深的苍凉。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三二,三七三九,四四,四□□九营的兄弟们。”


    他缓缓抬手,将浑浊的酒浆倾泻而下。


    “一路走好。”


    话音刚落,刹那间,他身后,那象征着清算与终结的烈焰瞬间冲天而起,还在清理战场的将士们放下手中血刃,火光映照出一张张沾满烟尘与血污的脸庞。


    汗与血水混作泥泞,唯有眼中那层水光,在炽热火舌的舔舐下明明灭灭。


    他们高高举起酒囊。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三二,三七三九,四四,四□□九营的兄弟们!”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


    “镇北军”


    高喊此起彼伏,轰轰烈烈,响彻云霄。


    呼啸而至的狂风吹走厚重云层,月光泄下,照在这片承载着太多死亡与背叛的土地上,酒液彻底渗入,众人仿佛又回到了围坐在火堆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畅快日子。


    “一路走好——”


    ……


    江畔与军营相隔百里,待一行人策马回营,天际已见明。


    宋发旭被麻绳缚住双手栓在马后,一路下来,他下身早已血肉糜烂,白骨尽露,连哀嚎都叫不出口,如死狗般被拖进地牢时,只有进气没出气的份了。


    当他被牢牢绑缚在刑架上之际,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自牢门传来。


    是宋岚。


    他年岁还未至花甲,素日里耳清目明,步履如飞,却在一夜之间满头霜白,老态毕现,靠拐杖才可撑起身子。


    宋岚蹒跚而入,几乎是刚踏了进来,就一个踉跄重重跪倒在地,拐杖滚落,咕噜噜远去,他枯瘦双手掩面,浑浊泪水自指缝间汹涌而出。


    “将军!是老朽……老朽对不住你啊!”


    嘶声哀恸如风中残烛。


    阎熠指腹摩挲过腰间的穷奇令,眼瞳深深。


    军中清查叛徒,宋岚始终与他并肩,若老人有心包庇纵容,宋发旭的尾巴绝不会如此轻易被揪住。


    宋岚,的确毫不知情。


    “宋伯,此事与你无关,快快请起。”


    阎熠低叹,亲自俯身将他搀扶起来,又示意近卫搬来椅子让他坐下。


    “不,将军!”宋岚紧紧抓住阎熠的手臂,老泪纵横,“是我教子无方,才养出了这等…这等犯下伤天害理大错的孽障!我,我简直愧对阎家这么多年的信任,我——”


    脊背压被一座以血亲背叛和惭愧凝成的巨山轰然砸下,几乎将他压折,宋岚身型佝偻,字字泣血,却毫无为亲子开托之意,甚至从始至终都未看血肉模糊的宋发旭一眼。


    “呸!”


    被一剂猛药强行吊住性命,宋发旭偏头啐出一口带血唾沫,阴鸷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戳向背对着他的宋岚。


    “我倒巴不得没有你这样的爹!从小到大,你对我不闻不问就罢了,大哥被他害死,你还跟条老狗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摇尾!你就不怕到了九泉之下,无颜见我大哥?!”


    “畜生,你给我住口!”


    宋岚骤然转身,通红双目迸发出骇严的厉芒,“还敢提你大哥,你,你知道个屁!”


    他气得抖如筛糠,胸腔起伏激烈,呼出破风箱般的喘息,阎熠一记冷眼甩向宋发旭,伸手在宋岚颤抖的背上缓慢抚拍。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


    宋发旭将锁链挣得哗哗作响,他满眼猩红,仰面嘶吼道:“我就是背叛了阎熠又如何,我就是要替大哥报仇!我要他偿命,要镇北军给我大哥陪葬!”


    他句句不离大哥宋岭,说得声嘶力竭,将私心包裹得冠冕堂皇,若在场心腹对真相早已心知肚明,不明所以者,怕真会为他这感天动地的兄弟情所触。


    周皓轩最先忍不住了,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放屁,分明是——”


    “皓轩。”


    阎熠对他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畜生!”


    宋岚怒急攻心,抄起拐杖狠狠砸在宋发旭的脑袋上,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阎熠害死了宋岭?


    实在是无稽之谈,宋岭哪里是因阎熠的命令而死,他分明是妄自尊大,跟随阎熠出征,却临战而怯,做了那最为可耻的逃兵之流,于深夜仓皇逃窜时迷了路,被敌方斥候小队发觉,一箭穿胸!


    马匹受惊自发折返将他带回营地,阎熠为全宋家清名,对外只道是宋岭受他之命暗察敌情,惨遭不测,压下了这桩丑事,而后还千里追击,屠尽那支小队,替宋岭“报了仇”。


    多年来,也只寥寥几人得知此事真相。


    宋岚数年跟随征战,几乎是看着阎熠长大,视他如弟子,半个亲子,更是宋家的恩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长子出逃以亡后,次子不但不心存感激之情,竟打着为他报仇的名义勾结朝廷,背叛恩人,手段阴狠!若非阎熠命不该绝,早已让他得逞!


    事到如今,为阎熠,更为那些枉死的忠魂,宋发旭——


    罪无可赦!


    “是…是他活该啊……”


    宋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剜出,将那尘封数年的、足以让宋家多年清誉荡然无存,被千夫所指的真相血淋淋地剖开。


    地牢内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压抑的哗然。


    “不,不可能……不可能……”


    宋发旭双眸骤然失焦,无力瘫软,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最为亲近敬仰,半生视作楷模的大哥,竟然是个临阵逃脱的懦夫,还死得如此荒唐!


    这一真相将他用温情与仇恨铸成的复仇铁笼彻底粉碎,心身巨震,两行血泪从他眼角蜿蜒而下,他猝地喷出一口鲜血,拼命摇头道:“我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你骗我——!!”


    地牢里回荡着他疯狂而痛苦的嘶吼,周皓轩几人握紧了拳,巴不得化目光为刃将他凌迟。


    宋岚颓然地闭上双眼,少焉,他在宋发旭的怒骂声中抹去浑浊泪痕,颤巍巍走到阎熠身前,避开他的搀扶,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此子……罪孽滔天,万死难辞其咎!老朽…厚颜无耻,恳请将军……念在多年情分……”


    他喘息着,说得极为缓慢。这个为边疆军事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多年,受万千将士尊敬的智者,在这压抑昏暗的地牢之中,低下了他的头颅,再难抬起。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将他如朽木般的脊梁压得更弯,生机仿佛也随之而逝,显出几分油尽灯枯之像。


    “容老朽,亲手……了结这个,宋门败类!”


    周皓轩一怔,微微变色。


    阎熠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之中,半明半昧,锐利眉目深似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受了宋岚这绝望的一躬,没有应允,亦未否决。


    可这沉默本身,便是最后的恩典。


    宋岚从近卫腰间拔出长剑,一步步挪向刑架,走向双目泣血、状似疯魔的宋发旭,抬起手,剑尖抵在他心口。


    临死之际,宋发旭猛然清醒,痛哭流涕道:“爹!我是你儿子啊,你不能杀我,爹!”


    带着滔天的痛楚与决绝,宋岚用尽全身力气,将剑向前一送。


    噗嗤。


    剑尖仅刺入寸许,便似撞上无形壁垒,再也无法推进分毫。


    宋岚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求求阎熠,求他,呃——”


    他身后,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覆住宋岚双眸,按住剑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一推。


    恐惧、不甘、悔恨……手掌死死隔绝住他盯着宋岚的视线,大股浓稠鲜血从宋发旭嘴角溢出,喉间咕哝喑哑不成调,不消片刻,气息戛然而止。


    宋发旭死了。


    长剑“哐啷”一声落地,宋岚脱力后仰,被搀扶着离开地牢前,他费力转头,望向阎熠。


    “多谢将军成全”


    随着口供、往来信件等物证收集完毕,装入箱中亟待交于可信之人,此事暂了。


    日头渐高。


    主帐。


    主簿捧着竹简,面色凝重:“将军,各处急报,粮仓见底,伤兵营药材告罄,箭矢、刀枪盔甲等损耗巨大,库存怕是撑不过十日了……”


    他顿了顿,艰难补充道:“之前郑家运来的那批,仅够三日嚼用,杯水车薪,远不足以支撑下一场硬仗。”


    阎熠端坐主位,翻动着入库的朝廷赏赐名册。


    自他“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京城倒是慷慨,流水似地送来大批“犒赏”,不见尾的马车队伍运来口口沉箱,众将士怀揣激动之心打开一看,除了首次的振声欢呼,其余皆是冷水当头。


    金银珠玉,古玩笔墨,前朝丹青……珠光宝气,炫彩连连,起初还嫌稀奇,众人分之,乐此不疲,时间一久才发觉,这尽是些于尸山血海中毫无用处,拿去垫桌脚都垫不平的无用之物。


    而除此之外,别说箭镞,连半粒米都见不着,更遑论补充军备。


    比起犒赏,倒更像是对他,对前线浴血奋战将士们的无声嘲弄,阎熠早知皇帝对他早有杀意,却没想到会做得如此明显。


    帐内静得可怕,主簿屏息垂首,心中不住叹气。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阎熠身型纹丝未动,他放下账簿,嗓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令人安心的信服之力。


    “粮草军械一事,本将自有安排,你且放心。”


    闻言,主簿便知他不是空穴来风,当即激动道,“是!”


    转身时被急匆匆跑入帐中的陈子昂撞了个趔趄也没说什么,迈着安稳的步伐大步离去。


    陈子昂喘着粗气,道:“将军,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有李蔚然的踪迹。”


    阎熠眉目微凝,“不过半日之差,也没赶上?”


    “完全追不上。”陈子昂急得直吸气,“谁知道那小子跟疯了似的,一个劲儿的跑,我的马都跑死了一匹,也没追上他。”


    此番中毒之计,为瞒天过海,除去宋岚,陈子昂、周皓轩和隐雀四人,其余皆被蒙在鼓中。


    阎熠在李蔚然面前时的虚弱无力也并不是作伪,而是他提前服下了准备好的秘药,可致人心脉虚弱,从脉象上也看不出半分差池。


    此前,李蔚然隔三差五便出营一次,这一举动本就惹起了宋发旭的注意,心腹之中只有他年事最小,也藏不住事,只有瞒过了他,才能让其余之人相信他是真的中毒颇深,命不久矣。


    果不其然,李蔚然策马出营当日,便有一队人马跟随其后,被隐雀与借口找寻解药的陈子昂两人合力剿杀。


    两人本欲快马加鞭与其汇合告知真相,怎料李蔚然跑得太快,春花又是一匹难得的千里良驹,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没能追上,只得先行折返助阎熠清除军中叛徒。


    阎熠眉头紧锁,心中渐沉。


    以李蔚然的身手,对付东厂中人不在话下,但若是……


    北愿!


    他眸光乍寒:“可有北愿的消息?”


    “有。”陈子昂点头,“据说北愿几日前出没于一边陲小城之中,派人四处采买货物,什么红烛鞭炮之类的,还找了好几位绣娘,看样子是在准备什么喜事。”


    喜事?


    不好!


    阎熠拍案而起,身形似电,瞬息之间便出了帐门。


    “备马,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