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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腊月, 凛冽的朔风像刀子般割在脸上生疼,空气中的湿冷冻得人直打寒噤。

    青色的软轿在内庭入口停下,宫婢躬身掀开轿帘, “韩大人, 陛下在大殿内等着您。”

    韩秉月轻声应了,被人搀扶着下轿,鬓角隐约可见银丝,却难掩一身威仪。

    她甫一现身, 各尚书、侍郎们交谈声戛然而止,自动如潮水般退出一条宽阔的道。

    在场所有官员, 无论派系、无论心中作何想, 都微微躬身,向她致意。她们眼中情绪复杂, 有敬畏, 有嫉妒,有崇拜, 但无一人敢与之平视。

    待目送来人入殿, 三三两两分散开来。

    “咱们手冻僵了,脸冻紫了, 也只得在这干站着。”有人心底发酸。

    “你小声些,韩大人可是当朝宰辅,开罪了她, 你就等着剐去身上的官皮子吧!”

    户部尚书刘辛一言不发,僵硬的手揣在袖里, 静静等待传唤。

    礼部尚书宁远芝瞥了她眼,淡淡收回视线。

    刘侍郎嘴唇发白,跺着脚取暖, “这天真不是人待的。”又为宁远芝鸣不平,“当初您和那个高璆比,本是您各方都略胜一筹,谁知半路杀出一个韩秉月。到嘴的鸭子飞了。”

    宁远芝既期盼坐上那个位置,又畏惧坐上那个位置。对于她来说,文臣至高的宝座无比神圣,象征着曾经的宗相。

    因而,就算此生与那个位置无缘,她也不曾气馁。

    当然前提还有一个条件,她同样觉得徐聘、高璆、韩秉月不配。

    但她不会放任刘侍郎乱说,“刘大人休要再提,陛下任用韩大人自然有陛下的考虑。”

    张庭斗倒了高璆,浊流的心气散了,朝廷如今就是清流的天下。陛下敏感多思,她更需要谨慎低调,免得成了新的靶子。

    说起张庭,听说她跟张家联宗了?当初张家被牵连灰溜溜滚出京城,张恕心底不好受吧。

    老婆子六十多年偷鸡某狗无甚建树,收个徒弟倒保住了晚节。

    自己老了,没几年可干了。张庭贤名远播,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宁远芝有意培养她接任清流领袖的位置。

    宁远芝有种预感,她能将清流官员汇聚成一簇最锋利的箭,凡政令所出所向披靡,莫敢不从。

    紫宸殿,龙涎香袅绕,时不时传来术士撞钟声。

    成泰帝正盘腿坐在团蒲上跟着道长修行,殿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也没能惊动她,仿佛入定了般。

    韩秉月只看了眼,便低下头,眼底是深深的疲惫。

    她掀起官服跪地请安,“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成泰帝睁眼让她起来,还命人给她赐座。

    “你看着老了许多。”成泰帝感慨,“小韩变作老韩了。”

    韩秉月:“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微臣年纪也不小了。”却想:什么老不老,陛下你比我大三十,脸上褶子比树皮还多。

    成泰帝笑道:“爱卿尽可跟随朕与道长修行,保你青春永驻。”

    韩秉月反感术士一流,认为是祸国的根源,但成泰帝喜爱,她也不能跟人唱反调,站起躬身一拜:“微臣感谢陛下隆恩,荣幸之至。然而微臣并非方外散人,乃陛下之首辅,百官之表率,若日日随侍陛下左右,天下人将言陛下因私废公,微臣阿谀奉承,弃国本于不顾。臣百死莫赎!”

    “行了行了。”成泰帝不耐烦听着唠唠叨叨,让她坐下,心说韩秉月就是个天生劳碌命,哪能如自己一般追求长生之道?

    韩秉月晚节保住,松了口气重新坐下。她是成泰帝心腹不假,可也不愿与其共担千古骂名啊。

    指不定后世还骂,就是她撺掇皇帝大兴土木呢。

    成泰帝扯了封奏折,让人递给她:“先看看。”这是颍州府回传的密报,上头说张庭到颍州府整肃内政,达到如何如何显著效果,又与宗亲、商贾保持距离,进退有度,又如何如何勤政爱民……

    最后为表忠心,密探还献上一副牌九,说如何如何好玩云云。

    成泰帝接到消息终于卸下心防,真相果然得自己查过才安心。

    但她要跟韩秉月说的不是这么简单,让人将下一封奏折递过去,“张庭说要清算颍州府田亩和人口。”这事于她无论如何都是大好事,可成泰帝还是有顾虑的。

    颍州府是宗亲所在,自家人啥德性她还能不清楚?倒不是怕他们被张庭收拾,成泰帝早就看这些人不顺眼了,而是顾及到宗室的影响力,要是不服造反怎么办?

    韩秉月细细看完,从内心出发,清算田亩和人口,能够大大增加颍州府的税收,增加国库的收入,完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她应该举双手支持,可她心底就有一种怪异的不妙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

    思忖片刻,基于国库巨大的利益收获,她还是赞同了。至于宗亲,手里没兵造个毛反?一堆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蠹虫,早就看这群光吃不干的宗室不顺眼了,这次机会一到,韩秉月自然不愿放过。

    她说得义正言辞:“朝廷每年都会发放巨额俸禄给宗室,可恕微臣直言,宗室开销巨大,甚至时不时向朝廷借银子,如今还贪墨颍州府的田地,私藏人口,于国于民都是极大的弊处……”

    说得成泰帝连连点头,十分心动。

    她短暂犹疑了一瞬,拍板决定:“那就让张卿严厉清查,给颍州府来一次大洗牌。”新编入的田地和人口税,肯定是有部分能进她的私库的。

    这倒政令下达到颍州府时,正值冬至。

    张庭有了闲暇,正跟夫郎、豚豚一起包饺子。

    那两只的水平她说都不想说,就两个字——稀烂。

    当然,她自己的水平也好不到哪里去,称不上好看,但下水煮不至于破开,还是鼓囊囊的大肉馅。

    作为家中唯一点亮厨艺技能的人,她深感肩上责任沉重,兢兢业业包了好多饺子。

    豚豚扎着两只小辫,雪团般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她捣鼓手里的面团,“啪——”双掌拍平,伴随一窜欢快的童音饺子皮成了,小手颤颤巍巍舀了大勺肉馅倒进去,双手聚拢再揉搓。

    一个大大的不知是汤圆,还是包子就此诞生!

    宗溯仪鼓掌,夸奖咱们家小猪好聪明、好厉害!

    小孩儿骄傲极了,挺了挺胸脯,“娘上值辛苦,崽给娘吃。”

    孝心可嘉,张庭一瞅,“小猪真乖,包的饺子跟你一样可爱。”似圆非圆,丑萌丑萌的。

    小孩儿扑扇清澈的大眼睛,脸上蹭了一块面粉,像只淘气的猫儿,“娘吃崽的饺子。”

    张庭给足情绪价值:“吃吃吃!小猪包的饺子娘第一个吃。”才怪,这么大一个球,煮了能好吃?

    嗯,到时候挑给宗溯仪吃。

    张庭眉毛眼睛鼻子一扬一抑,宗溯仪就明白她存了什么心思,心底冷哼,在桌子下面给了她一脚。

    没踢着。

    张庭扬了扬眉毛,看了他一眼。

    宗溯仪咬牙再踢。

    踢空了。

    张庭无奈摇头,眼里明晃晃写着‘你不行’。

    宗溯仪气炸了,这个臭女人!

    豚豚不干了,嫩生生的小脸气鼓鼓,愤怒拍桌,稚声稚气:“崽的爹崽的娘,不要再胡闹了!饺子包不完了。”

    小孩儿站在小凳上,老成背过手摇摇头,深沉叹一声,大人就是幼稚。

    被崽儿训了顿,做亲爹亲娘的面上有些臊意,彼此狠狠瞪了眼。

    安分了会,继续包饺子大业。

    但终究没能包下去,张庭中途出去接了个圣旨。

    吩咐郑二打点好内官,她回来时,灶房里没擀好的、擀好的饺子皮都被霍霍的干干净净,变作丑陋扭曲的兔子,一团血盆大口的猫咪,四肢肥壮的马儿……

    张庭看了眼自己包的,少说都有七八十个,一家人的口粮是够了。

    行叭,吩咐灶郞将饺子煮了。

    宗溯仪笑着给豚豚擦拭花脸,小崽儿一边乖乖巧巧配合,一边用她沾染面粉的手往她爹脸上抹,抹得左右上下都是白痕,滑稽得很。

    偏偏她爹一无所觉,还以为小崽儿跟他亲昵,

    豚豚吧唧着嘴,边干坏事边憋笑。

    张庭噗嗤一声笑出来,引来两人注目。

    宗溯仪眼神莫名其妙,狐疑地看她,意识到不对。

    豚豚整个小人儿都紧张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生怕她娘告密,目中可怜巴巴带着乞求。娘,崽的好娘,小嘴巴不说话,小嘴巴不说话!

    不然爹会吃崽的!

    张庭作为一位慈母,怎么忍心孩子被老父亲暴揍?

    她回以肯定的眼神,默不作声退出去,还善解人意将大门给带上了。

    豚豚松懈下来,娘果然是好娘,崽还是安全的。

    然而,母女眉眼眼前早已告诉宗溯仪一切,他摸出枚小镜子一瞅,勃然大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张、小、猪!!”

    豚豚脖子一缩,肩膀一拱,惊恐地往回看,随即撒开退就跑。

    老虎吃小孩了!!

    然而大门紧闭,根本出不去。

    豚豚大声哭嚎:“娘!好娘!救救崽!!”战战兢兢往后看,哭得更急了。

    张庭摸了摸耳朵,困惑望天,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喊她?

    嗯,一定是错觉。

    撒腿疾步离开,以免被殃及池鱼——

    作者有话说:尊敬各位读者宝宝,欢迎来到小说世界,本章24h限时任务:评论区掉落小红包!

    是否接取任务——yes or no。

    第212章

    郊外, 士兵们在大帐外挥舞刀戟,重甲随风震动,脚下激起万丈尘埃。

    大帐之内。

    陈珏捧着后三个月的预算翻来覆去, 愁眉不展, 刘妄坐在她的下首,紧张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咱们又没钱了。”陈珏泄了气说,将手里的纸片扔到一边,唉, 瞅来瞅去,也不能瞅出银子来。

    陈珏是刘妄的贵人, 受她提拔, 刘妄在军中主管财政,当然她自己也给钱, 而且是倾家荡产掏钱帮陈珏养兵。

    但眼下这个时候, 账上是真没钱。

    养兵不是养小猫小狗,每日的流水高得吓人, 纵使刘妄家底不俗, 也差不多掏干了。

    她深埋着头也很愁,去哪搞点钱来?钱粮供应不及, 军中必生大乱。

    到时候指向朝廷的利剑,反作挥向自己人的兵戈,就难以收场了。

    陈珏最近焦虑的头发大把掉, 年纪本来就有一点大,头发少显得更加沧桑。

    “刘卿, 你可有何良策啊?”

    刘妄很想说有啊,各方州府有粮有钱多的是,只要殿下现身, 相信有大把的投机者往她身上下注。钱不就有了吗?

    但是,如今不能公然和朝廷对着干。兵还没练成,别让人给随手剐了。

    她只得摇摇头,继续沉默。

    陈珏穷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白天她看着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贾官员就流口水,恨不得悄悄宰来吃了。

    然而她不是那种草莽出身的小流氓,要干出这种事,谁还愿意跟她混?

    只能夜里越想越馋,干瞪眼看着。

    徐秋水掀了帐帘进来,恭敬施了一礼,“殿下。”

    这两个,一个是多年生死相随的亲信,一个是亲手提拔的心腹,陈珏很是信赖她们,机要大事从未避过。

    见人来了,当下就开口抱怨钱粮的事。

    徐秋水思路开阔的多,但遇到钱粮这种事情,也是束手无策。

    无可奈何道:“实在不成,咱们提前反吧?”时机没有等到,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没有后退的选择。

    反了就可以名正言顺打下颍州府,大肆收拢粮草,不再畏首畏尾缩在犄角旮旯。

    但若成大事,从古至今都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在还未成熟的时候挥师北上,是否落得一个凄凉惨败的下场?

    陈珏赌不起,但她没有退路了。

    她终究妥协道:“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了。”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从外面挑起,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

    陈珏怔愣,随即起身笑道:“张卿是你啊,可是来复命的?”料想区区安插几名人手,完全难不倒张庭这种极智之人,但决计没想过她效率这般高,未满一月就完成布局。

    正要赞叹她果断善谋,张庭却捏着明黄的卷轴,摇头笑道:“微臣是来给殿下送粮草的。”

    陈珏听得云里雾里,注意到她手上的圣旨时,瞳孔猛地一缩。

    成泰帝往颍州府批了钱粮?张庭如何说服她的?

    她火速接过那卷圣旨,翻开看过。

    再抬眼,注视张庭的目光既震惊又奇异,像头回认识她一般。

    成泰帝没昏头往颍州府批粮草,但实际结果对陈珏来说大差不差。她们可以正大光明拿那些富老鼠开刀,而不必忌惮遭朝廷发现并清扫。

    养兵练兵,等待时机,还能继续潜伏蓄力。

    但陈珏有一点想不明白,“你怎知她就会应允?”成泰帝越老越昏头,还疑心重,不可能对任何人卸下心防。

    徐秋水和刘妄也挤过来,拿着圣旨一看,读过之后喜不自胜——这是天赐的良机啊!

    张庭笑着回她:“微臣从不打没准备的仗。”只要有一分的心思,总会有人推着成泰帝做决定,于朝廷于成泰帝,她都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自己。

    陈珏放声大笑很是开怀,对张庭的喜爱更甚从前。

    真心实意感谢成泰帝,将这种智谋双绝的人才亲手送到她面前!

    陈珏从没有哪一刻像这刻般,对大计可成抱有百分百的信心。

    “你可真是孤的及时雨啊。”她抚掌赞叹,幸好小仪将爱卿栓牢了,这个孙子真没白生。

    张庭宠辱不惊浅笑着,“我们开始吧,殿下。”目光温驯柔,眼底深处却迸发出凛凛冷光。

    “好!”

    当夜,整个颍州府灯火未熄,官兵鱼贯而入,搜查逮捕,去了一家又一家,抓了一波又一波。

    府城的衙役不够,那张庭就悄悄调拨反军的过来用,混杂其中,顺其自然将一部分人安插进去。

    连着好几个日夜,抓捕、下狱,牢里满的都塞不下去了。

    数日前,心存侥幸不上交或是没交全违法所得的官员,通通被关进去蹲号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张庭才不惯着这帮人,抄家一条龙服务。

    人抓了大半,库房越来越厚实,张庭心情也越来越好。

    十名小吏在库房盘账,打得算盘都快冒烟了,她做了好一会,才得知目前的数目,三百一十八万两银子。嘶!能供十万士兵吃喝三年呢。

    想当初漳州府那边抄出来的,林林总总也不过百余万两,颍州府果真遍地是黄金。

    入夜,陈珏激动地围着三只大箱子打转,鲜少喜形于色了。

    “幸得张卿智谋过人,否则说不得咱们还得惨兮兮到处吃败仗。”

    围观的众人纷纷点头,原以为张庭借着裙带关系上位的,那些贤名啊不过是花钱砸出来的,没想到人家是实打实的能力,这一招借力打力简直令人叹服!

    文士原本待她都生疏的,此事一出熟络不少,而军中的士兵就更不用说了。张庭是为军士们挣来的钱粮,那可是置于眼前最重要的利益,大家都很尊敬她。

    军需得到供应,练兵如火如荼进行,纵然还是冬天,可将士们混似感受不到热般,在雪地上挥汗如雨,严阵以待。

    这日张庭当面跟陈珏商量事,等出了大帐,路过的将士们纷纷笑着她打招呼,拥护爱戴程度可见一般。

    “大人,您回了。”

    她犹如众心捧月般走过一条夹道,面上如沐春风,逐一回敬。

    兵卒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张庭却毫无芥蒂与大家打成一片,还能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这使得她在军中的名气更甚。

    不仅就此站稳了脚跟,还得到了军士们的一致赞叹爱戴,拥护她迅速战领军中一隅之地。

    张庭处理完外头的事,就赶回家里去了,那儿还有个大麻烦等着她呢。

    用过夕食,府邸支起明堂的亮光,其中书房尤甚,足足点了九盏,将屋内照得敞亮如白昼。

    而张庭将小孩绑在身上,抓住她的手捏笔握住,开始教学。甭管在外要风光有多风光,回到家里头照样有熊孩子给你好看。

    请了夫子来给坏小孩开蒙,起初表现还好,到后头见夫子不敢拿她怎么样,越来越放肆,最后竟然将人气跑了。

    张庭恨得咬牙,不是爱调皮捣蛋吗?看我怎么治你。

    “你不喜欢那些夫子,那就让为娘亲自教你。”她冷笑,虚虚握住坏小孩的手,横平竖直,有条不紊写大字。

    坏小孩坐不住,但被亲娘禁锢在怀,她想使劲儿却不敢。

    蔫了吧唧,任由亲娘操纵。

    宗溯仪端着切好的水果,隐在拐角捂嘴憋笑,缓了好半晌,他才整理好表情重新走出去。

    “歇息会儿吧。”他徐徐走过去,放好盘子,在母女俩跟前坐下,掰了瓣蜜橘送到张庭嘴里,“这个甜。”

    “爹,崽的好爹!”坏小孩笑嘻嘻的长大嘴巴,像个嗷嗷待哺的小鸟。

    宗溯仪不语,笑眯眯看她。

    第213章

    她嘴巴张得老大, 宗溯仪偏就视而不见,冷落这个乞食的雏鸟。

    豚豚等了半天,没等到老父亲的投喂, 呆愣眨眨眼, 看向他。

    张庭嘴边噙着笑,置身局外,作壁上观。坏小孩和她的坏爹,到底哪个更胜一筹?真是令人好奇。

    豚豚不是脆弱的小孩, 上一次无休止哭闹还是在蒙昧的婴儿时期,平时惹生气了, 也能轻易哄好, 没什么小孩架子。

    她小屁股扭了扭,伸长手去够亲爹的衣服, “爹爹爹, 崽也吃!给崽吃。”揪着他的衣服摇一摇,干净得如同被水洗过的大眼睛望他, 瞳仁里满是对食物的渴望。

    一个长得如此乖巧可爱的孩子, 试问谁忍心拒绝她?

    宗溯仪忍心。

    说不给就不给,并且继续投喂张庭, 表演了好一出鹣鲽情深。

    豚豚被困在老母亲怀里扭来扭去,急得干瞪眼。快没了快没了,只有最后两个了!

    “爹, 崽是你亲闺女!给崽吃。娘肚肚有洞,填不满。”嘴巴吸溜咽口水, 给崽几口肚肚就鼓鼓了。

    张庭满头黑线,制住怀里乱动的小人儿。

    小破孩一个。

    她也不嫌事大,捏起一瓣送到宗溯仪嘴边。

    豚豚瞳孔地震:不可以!

    她抗议:“崽是你们亲生哒呀, 崽今天还没吃果子嘞!爹坏、娘坏 !”顿住想了想,补了一句:“爹最坏!坏爹!”双手抱臂,偏头坐到一边,重重哼了一声。

    看得夫妻两个心里直乐,宗溯仪确实坏极了,捏起最后一瓣橘子晃悠,故作遗憾:“原本最后这一个想给小猪吃的,但小猪竟然说爹最坏,太让人伤心了。所以还是爹自己吃吧。”说着高高举起就要送进嘴巴里面。

    张庭但笑不语,捏着自己闺女的小肥腿玩。

    豚豚却急疯了,“不成不成,崽说错了,爹最好最好,爹是好爹!”双手张开去扒拉老父亲的衣服,哼哼唧唧央求。

    宗溯仪逗完小孩很是开怀,顺势妥协:“那好吧,看在小猪知错能改的份上,为父就忍痛割爱了。”语气沉沉,活像失了珍宝般。

    豚豚很高兴,欢欢喜喜喊了好几遍好爹好爹,又张大嘴巴等待投喂,等橘子顺利入口,甜甜的果汁在嘴里迸射,她愉快眯起眼睛,吃得无比满足。

    宗溯仪朝张庭抬抬眼,瞧瞧你闺女多好哄。

    张庭垂眸:嗯,好哄又好骗,跟某人一样。

    不对!她骤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优良的品质还干不过宗溯仪的缺点?

    她头一回对自己的实力产生质疑,难以置信抬头。

    宗溯仪眉头微蹙,白了她一眼。神神愣愣的,不知道在想啥。

    他拾起几张大字瞅瞅,满意地不得了。张夫子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混世魔童不敢胡闹了,字儿也写得顺溜端正了。颇有他幼时几分风采。

    可惜张夫子日理万机,遏制魔童的事,还得他来干。

    讲真的,小孩越大越难带。你说的话她有时候听懂了但假装耳聋,有时候听不懂但顺着自己的想法胡咧咧。

    光给张小猪选开蒙的夫子,没有五个也有八个,各个主动跑来跟他请辞,问就是自身才疏学浅带不了。

    张小猪才四岁多一点,恶名就在颍州府传得沸沸扬扬,令师者谈之变色。

    老父亲简直操碎了心,真不知要怎么办好。

    宗溯仪灰心丧气窝在妻主脖颈,突然冒出一个馊主意,“豚豚想玩就让她玩嘛,等到了年纪让姨婆多费点心带。”言下之意,不管小孩开蒙的事了。

    张庭无语望天。小的爱胡闹,老的也好不到哪去。宗溯仪可真是太孝了,老师多大年纪了?还让她受累一并开蒙教学。

    话是这么说,但退一万步来讲,“郎君说得有道理,老师既能教出我们师姐妹几个,教学水平必然不是凡夫俗子可比。”

    专业的事还是要专业的人来做,他们这些门外汉就如灯下黑,可千万别误了孩子。

    此外,老师六十多怎么了?分明正值奋斗的年纪!

    有一句话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人越老越珍贵,越珍贵就该绽放她的价值,作为张恕的爱徒,她觉得应该让世人看到老师惊才绝代的能力。

    宗溯仪无语凝噎:一山还比一山高,论不要脸他认输。

    他偏过头,郁闷想:姨婆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今生才收了张某人为徒,人到暮年还要做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太可怜了。

    “咱们何时去信骗……”他折中换了个词,“邀请姨婆过来?”他心里面是不忍姨婆过来的,但!姨婆还没见过小猪,常常说想念,他也是一片孝心全了姨婆的念想。

    别的且不说,张小猪再可恶、再可恨,也是个矮小的豆丁嘛!能让姨婆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

    张庭行动力没得说:“我这就写信。”铺开信纸,骗人的话都不需要打草稿,落笔即成。必须得把小破孩送出去的,带久了她铁定中年秃顶,这怎么能行? !

    小豆丁睁着大眼睛转来转去,舔手指,甜甜的。

    宗溯仪看了瞪大双眼,扯了小孩手出来,“张小猪你好邋遢! ”嫌弃地身体跟她保持一段距离,眉心紧锁,仿佛遇到世纪难题。

    小豆丁自有一套说辞:“崽是猪猪,猪圈里长大的小孩就是这样的 !”

    张庭信写一半顿住,感觉自己裂开了。她受不了了,立马把小破孩丢到地上,抱都不想抱,她幸幸苦苦在外打拼,结果建了个猪圈?

    当人活了几十年,一夜之间成猪了。

    宗溯仪拿帕子将小孩手包住,给她擦口水,要不是这是自己好不容易生的,他真想丢了。

    豚豚眼珠子滴溜一转,突然挣开帕子,张牙舞爪朝老父亲扑了过去,扑了个正着,爪子按在月白色的衣襟上,立马显现深色的水印子。

    宗溯仪猛地提起一口气,才按耐住尖叫的冲动,“张、小、猪!”袖间的手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豚豚嘚瑟叉腰,小小一个白嫩团子,还撅起屁股墩儿朝老父亲示威,“嘿!爹是小弱鸡,怕崽咯!”

    张庭火速将写好的信封好,交给仆役寄出去。

    她不支持棍棒教育,但如果对象是坏小孩,那她绝对双手双脚赞同。

    说句惭愧的,她和宗溯仪的道德观弹性都挺大的,堪称缺德业界楷模,可就奈何不了一个屁大的小孩?

    时间成功检验——父母是不能做老师的。

    免得坏小孩把夫郎整崩溃,张庭一把将白嫩团子提溜起,打开门扔给值守的婢子,她揉了揉眉心,“把这个小东西带回去睡觉,不准她出来。”

    坏小孩对判决不服,“崽不走,崽要跟爹娘睡!”四爪并用挣扎,险些从婢子怀里扑腾到地上。

    吓得婢子差点见到太奶,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制住她。

    张庭也好不到哪去,感觉自己心脏承受能力又得到了锻炼。

    她当即横了坏小孩一眼,警告:“再胡来,没收你这个月的所有零嘴和玩具。”

    豚豚瞬间安静如鸡,委委屈屈撅起嘴,但到底不敢再说一个字。

    婢子趁机抱着她回偏房睡觉,一路走一路哄。

    豚豚趴在婢子怀里倔犟地瞪着亲娘,像只凶巴巴的虎崽,瞪着瞪着,眼睛忍不住尿尿,她瘪着嘴伸出小短手擦泪,怎么都擦不完。

    张庭心里酸酸涩涩,十分不好受,好几次想冲出去将孩子抱回来,可到底忍住了。叹了口气,回身进屋了。

    书房有宗溯仪的备用衣服,原本那身被他遗弃在地上。他随意坐在圈椅上,衣裳没掩牢实,微微大敞露出白皙的胸膛,张庭却提不起心思欣赏风光,一屁股坐到对面,神情郁郁。

    宗溯仪屐着鞋履走过去,青绿的长衫极具垂坠感,衬得他越发颀长单薄,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行走间衣衫蹁跹,从长衫的缝隙中时不时有雪色晃晃悠悠,引人入胜。

    “怎么了?后面都没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他毫不避讳一屁股坐到她腿上,双臂揽住她的脖颈。小孩终于走了,这分明是他的位置。

    “豚豚哭了。”她愁眉不展反思,“她才多大啊能懂什么,我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宗溯仪身子一僵,哭了?豚豚虽然年纪小,但心性坚韧,整日像个开开心心的向日葵。

    他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来,埋进张庭怀里,心揪揪的疼。

    然而,宗溯仪却拂去她脸上的碎发,轻声道:“咱们不能一味由着她。”双眸黯淡下来,脸紧贴她的脖颈,“世间万物并非围着她运行,哪怕皇天贵胄也有跌落谷底的可能,比起小猪长大狠狠摔回跟头,还是从小教起好。”

    他捧起张庭的脸,像在跟她说也像在跟自己说,“起码得教她如何在逆境生存下去,怎样稳住心态,怎样才能过得更好,怎样才能不被人欺负……我们也只有这一个孩子。”

    张庭拥住他,沉沉叹息:“我知道了。”

    她往后就算权位再高,终究也有老的一天,比起富可敌国的钱财,目空一切的权势,享誉天下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谁都夺不走的能力,如有一日虎落平阳,还有逆风翻盘的可能。

    第214章

    张恕抵达颍州府是在一个大雪天。

    林间银装素裹, 地面大雪铺路,风是割面的刀刃,雪是埋人的土堆, 车妇驾着黑马艰难行进, 留下蜿蜒的车辙。

    她呼出热气,对里边说:“贵人,雪越来越大,实在是走不动了, 咱们还是返回附近的小镇等雪停吧!”这种恶劣的天气再赶路,说不得还要出事。

    车厢里边的人咳了两声, 不假思索:“劳驾继续赶车, 将我送至府城再给你加一倍工钱。”小庭被当地的大儒刁难,颜面尽失, 正等着她帮忙, 分分秒秒的时间都极其紧迫。

    车妇看着深深的雪地犹豫了会,但最终向钞能力妥协。

    “行吧!路途颠簸贵人您可别怪罪小的。”

    张恕:“老妇有十万火急的事奔赴府城, 又岂会怪罪你?巴不得行路更快些。”

    车妇瞧她没人上人的架子, 生出几分亲近,跟她侃大山, “大雪封路您还着急往府城赶,为着何事啊?”

    张恕忧心忡忡:“老妇的小徒弟在外头受人欺负,我得尽快赶去帮她。”那信里大儒蛮横妄为, 对小庭步步紧逼,又讥讽又给人难堪, 这孩子从来报喜不报忧,这回都叫人送信,得被人欺辱成什么样了!

    张恕想到这里, 就觉得心口阵阵抽痛。

    车妇撇撇嘴,嗐!还以为啥大事谁没被欺负过?她小时候还钻过人□□呢。但车妇又有些理解张恕,可怜天下父母心,“唉,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母,您这小弟子好比幺儿,在家里百般爱惜不过,在外头却受尽委屈,做父母心急如焚也是在所难免。”

    张恕略微点头,轻轻应了声。

    车妇见她情绪低落,出言安慰:“您呀也别太悲观,咱们颍州府的知府娘子那是天上下凡的活神仙,专管人间不平事,上惩贪官,下治黎民。定能给您的小徒弟讨回公道!”

    张恕蹙起眉头:?

    还不等她追问,异象骤生。林间一队骏马冒着风雪疾驰而来,沉闷的踏雪声重得人心脏都随之鼓动,马车停住,黑马不安地扬了扬蹄子。

    车妇大喜过望,“哎呦!说曹操曹操到。咱们颍州府的青天父母来了!贵人您有何冤屈尽管对她说。”

    张庭墨发高高束起,随风雪恣意飞扬,策马扬鞭,目视前方气势沉着却透出势不可挡的锐气,身后紧随几十名训练有素的骑兵,带着似要将踏破大地的气势奔袭而来。

    在三丈远处,她倏然勒马悬停,翻身落地,大步流星走来。

    雪色的狐裘披在肩上,她像裹着权势降生的王侯,自身裹挟睥睨天下的浑厚气质,见者膝盖都要软上几分。

    飞雪落在她的发间、眉头,衬得柔和的五官多出几分凛然,矜贵与清冷完美融合,由远而近,如同误入凡尘的神仙。

    车妇激动地给青天娘子磕头请安,还拉扯张恕:“贵人您快说啊 ,张大人日理万机,错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张恕沉默。不是说受尽欺辱吗?面前这个威势深重一看就大权在握的女人是谁?

    张庭敛眸作揖,“老师。”

    张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妇是挺有冤屈的。”满腹都是遭爱徒戏耍的心酸,委屈地别过头,“车把式,咱们掉头走吧。倒是我愚不可及了,人家随口说几句戏言,我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

    张庭就知道有这一遭,叹口气,上前哄她家老婆子,“老师莫恼,弟子也是被逼无奈,大雪天寒,还请您随我回府城歇息。届时,弟子再向您说明缘由,您若还觉得气闷,弟子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张恕心中郁气未消,还想呛她两句,抬头却见小徒弟眼下青黑,心脏仿若被针扎了一般,喉间的话顿时咽了下去,偏过头,还是不打算理她。

    张庭收到老师妥协的信号,移开视线吩咐骑兵返程,自己翻身上马,紧紧护在马车一侧。

    雪天天寒地冻,车妇一边赶车一边搓着手,脸都冻红了。

    车厢内隔绝了冷风,可也不好受。寒气浸透衣衫,冰冷的气息贴着缝隙钻进来,张恕双手踹进袖子里,靠着车壁还在生闷气。

    忽而,车帘被掀起,一个高挑秀丽的身影钻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脱了身上的狐裘裹在张恕身上,又塞了手炉到她怀里,直至出去都垂眸一声不吭。

    张恕望着微微晃悠的车帘,融融暖意隔着锦缎套子传到怀里,没一会身上就暖和了。她低下头,双手捧着手炉细细摩挲。

    她教书育人好像失败了,但又仿佛很成功。

    有了前边几十骑兵开道,马车毫无阻碍抵达府城。

    颍州府落到张庭手上,也跟漳州府、鄞州府一般,被治理得井然有序、繁华热闹。大雪封路不封城,商贩吆喝叫卖不绝于耳,热腾腾的饭菜香气铺散在空气中,行人拥簇前行,在大街小巷逛得满头大汗,笑容满面,街巷张灯结彩,比年节还要喜庆欢腾。

    这座城极富烟火气,是张恕对颍州府的第一印象。

    她许久没见过这样热闹温馨的场面,一时驻足流连忘返。

    好半晌才道,“走吧。”张恕收回视线,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幸福,真好真好。然而她同样知道,从前的颍州府宗亲环绕,富甲林立,官宦豪横,百姓饱受三重压迫,在夹缝中生存,鬻儿卖女,整座城都是灰暗阴森的,根本不是这副模样。

    沧桑的眼睛直视前方,有个挺直如松的身影徐徐向前,单薄的肩头落了一层飞雪,嘴里为她介绍本地风土人情,民间趣事,偶尔还能冒句笑话出来。

    张恕裹着温暖的兜帽,眼睛却像被冷刃刺了般,酸胀难忍,不由自主滑下咸涩的泪。

    能教出这样的弟子,是她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

    当初立誓要将小庭送到受苦受难的黔首面前,她做到了。

    张府门前守卫森严,兵丁满身银甲手持刀刃,面冷如铁,唯有在首官面前才卸下心防,展露笑容。

    “卑职参见大人,天寒地冻,您快入府避寒吧。”

    张庭顿足和人寒暄两句,领着老师进去了。

    兵丁们纷纷回正身躯,目不斜视继续站岗。能守卫在大人身边,护佑她平安是她们此生最荣耀的事。

    张府外院的小道两侧,种满了腊梅,鳞次栉比,此时此刻裹挟沁人心脾的冷香扑面而来。腊梅比不得红梅冷艳夺目,比不得白梅清冷傲气,但张庭是实用派,腊梅又香又便宜,小夫妻一合计种啥不是种,当机立断买了几十颗腊梅植株回来。

    张恕也看到了,在这个奉认红梅白梅为正统君子的时代,能选择别具一格的腊梅,说明主人心性坚韧,她难得拉下脸赞小弟子:“不争不攀,有幽隐逸士之风。”

    张庭咧嘴笑笑,说哪里哪里请老师进内院坐。她就说腊梅更实用吧!见过的人都要夸。

    宗溯仪耸搭着眼打哈欠,一手抓着几篇大字,一手夹着刚坐完牢出来的小豆丁,走到拱门,小豆丁不老实像只泥鳅板来板去,他不耐烦干脆拎着她走。

    豚豚在老父亲手上,跟逢年过节走亲戚的大礼包似的,揣着小手手,安静如鸡。

    仿佛被亲爹传染,她也困倦打了个哈欠,眼皮搭拉下来,一睁一合。就在昏昏欲睡之际,眼里突然闯入两道身影。

    豚豚精神大振,活像打了兴奋剂似的,从老父亲手上溜下来,欢欢喜喜往前跑。

    “娘!娘!崽的娘!”如同一阵风猛地扑进张庭怀里,在她衣服上扒拉熟练地往上爬,抱住亲娘的脖子,对着脸吧唧亲一口,甜甜蜜蜜:“崽想娘,娘想不想崽?”亮澄澄的眼中布满星光,倒映着张庭的身影,仿佛她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张庭拿袖子给闺女挡雪,单手抱住她,笑着跟老师说:“这就是咱家小猪。”

    又对女儿说:“豚豚,这是你姨婆奶奶。娘的恩师。”

    豚豚扑扇一双大眼睛,张嘴就喊:“姨婆奶奶。”一点都不认生。

    爱徒的幼崽穿着一身可爱的粉袄子,扎着两条细密的小辫,小脸粉嘟嘟嫩生生的,一双眼睛与她母亲尤为相似,甚是可爱,看得人心都化了。

    张恕心底乐开了花,连说了三个“好” ,这种鲜活稚嫩的小生命,见着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张庭将崽儿递给老师抱,让未来的师徒(?)多培养感情。

    宗溯仪撑着一把伞过来,给姨婆和小猪遮雪,手里另一把扔给了张庭。

    他也很兴奋,乖乖地说:“姨婆你总算到了,我整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您盼来了。”

    侄孙热情的言语,人类幼崽的可爱,让张恕触摸到了从未涉及的生活,她含笑点头,头一回享受到人间的天伦之乐。

    张庭撑着伞走在旁边,笑眯着眼看这一幕,视线不经意与宗溯仪对上,两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恕抱着柔软温暖的小孩,走在爱徒和侄孙中间,心头暖烘烘的,感慨人间至乐莫过于此了。

    殊不知,这也是叫她永生难忘的一天。

    第215章

    小叙过后, 张恕抱着孩子问书房在哪。

    问得真是毫不客气,张庭抬手擦汗,给老师指了方向, 瞅着人去势汹汹的背影, 赶忙跑到前面引路。

    侄孙见了,侄曾孙也见过了,但张恕没打算就此揭过放过张庭。欺师灭祖,反了天了她!

    一路上她打量内院, 建筑端庄开阔,陈设敞亮大气, 植株朴素秀丽, 仆从稀少衣衫简朴,心里略微满意, 外放这些年没学坏, 有点小毛病还能扳回来。

    张庭熟稔推开书房的门,请老师进去。又在她进门那一刹将玩手的小孩抱过来, 交给看守的婢子, 还吩咐婢子到外边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张恕眉毛往下一压, 接收到了不同寻常的信号。

    大门紧闭,室内仅有师徒二人。今年颍州府格外严寒,张庭蹲在地上拨弄炭盆, 推到老师脚底下。

    张恕还抱着手炉呢,炭盆一靠近周身更暖和了, 但此时要再受这娃子的好,她待会还怎么好意思端起师长的架子?

    伸脚将炭盆拨到一边 ,手炉也搁置在桌案上, 摆明兴师问罪的架势。

    她立时板起脸,猛地一拍桌,“逆徒你私自联宗,罔顾为师意愿不说,胆子越来越大,竟敢来信恐吓师长,此番大逆不道、叫人神共愤!”

    张庭视线落在她冻得涨红的手指上,拉耸着眉眼,将炭盆都扒拉到她脚下,拿过手炉,嗯还热乎着,也给塞到老婆子怀里。本来年纪就不小,可别冻坏了。

    一系列动作做完,她挺直身子站着,低眉顺眼乖巧听训。

    张恕才绷起的脸差点维持不住,这个犟种娃子!

    徒儿一片好心,她终究舍不得让她寒心,没再推脱。

    沉沉叹了口气,道:“为师也不怪你,你说说为何骗为师过来。”忽而想起,这小妮子离京前说要给自己养老,莫不是为着这个吧?她心里一时熨帖,又一时懊悔自己话说重了。

    张庭没抬头,嗓音也低:“徒儿说了,您可别气着。”

    张恕目光慈和看着她,傻孩子,为师就只气了一瞬,旁的时候做做样子罢了,哪会真的怪罪你。

    她说:“说吧。”

    张庭没跟老师兜圈子,抬眸直视她的眼睛,坦白:“我反了。京中不安全。”

    张恕乍一听很是茫然,小庭衣裳没穿反啊?甫一反应过来,差点吓岔气,手指着她直打哆嗦:“你你你你你你逆徒啊!”顾不得其他,冲到她面前,“你三元及第,名声在外又政绩斐然,朝里朝外对你十分重视,糊涂!糊涂!怎么能做这自毁前途的事?!”

    她气血上涌,胸腔的郁气压不住,猛地咳了起来。

    张庭赶紧倒了水给老师顺气,被她拂袖挥开,只听“啪嗒——”一声,碗盏碎了满地。张庭低垂眉眼,收回手缩进袖子里,上面沾染不少水泽。

    张恕气过了也回过味来,依照小庭沉稳持重的性子,断不会冒险做乱臣贼子,其中必有不可为的缘由!

    脑中灵光乍现,她瞬间神清目明,“是不是陈珏那小儿逼你!”在漳州府、鄞州府时没反,怎么才到颍州府就反了?其中定有小人作祟。

    陈珏那混球可不就在颍州府吗?

    张庭眉宇间泛着疲惫,“我是本府知府,她是小仪的外祖母,无论哪一条我都逃不开。”小声对老师说,“徒儿也是迫于无奈,想给自己和家人挣条活路罢了。小仪失了亲族足够可怜了,年纪轻轻,难道就叫他跟着一起上断头台吗?豚豚这般小,这般可爱,还没好好见过世间的美好,难道就要终结她鲜活明亮的生命吗?”

    “老师,不孝弟子连累您受苦了。颍州府万事安全,物产丰富,您尽管留在此地颐养天年吧。”话罢,俯身朝张恕深深一拜。

    张恕记忆中的爱徒风姿挺秀,意气风发,从容不迫永列首位,几时见过如此卑微,只得缩在夹缝生存?

    都怪那个陈珏 !张恕揩去眼角的泪花,让爱徒起来,也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你放手去做就是。为师不拦你。”

    “是。”张庭知道这时候需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可往日肚里哄人骗鬼的话却怎么吐不出来,干站了许久,她送张恕去安排好的院落休整。

    这座小院与正院隔了两处院落,说小也不小,足有半亩了!偏房耳室正房一应俱全,宗溯仪还悉心收拾出一间书房,置备了许多孤本、字画在里头,院内的风景也美伦美奂,外院种的是便宜的腊梅,这里种的却是实打实寒霜傲雪的红梅,各个姿态各异、珍品中的珍品,还在中央设了一处八角亭,十分风雅,完美契合张恕的喜好,可见用心程度。

    “老师您在这里暂做休息,灶房那边烧起饭了,待到那时徒儿遣人来请您。”张庭又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张恕伸出手,叫住她。

    张庭回头。

    张恕不知说什么,动了动嘴只道:“小庭你万事小心。”

    张庭愣怔,旋即粲然一笑,“老师你还要担心我吗?这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还差这一回?”

    张恕内心稍安,展目舒颜,“福兮祸兮,定能否极泰来。”小庭聪慧过人,运道也一向不错。

    光阴在梅花的盛开凋零中流转。

    孩童朗朗读书声,停了又起,与温煦的阳光相和。

    军中帐篷的灯火,熄了又亮,与天边的星辰交汇。

    演兵的沙盘不断向前推进,插上的小旗越来越多。

    一晃又是一个春天。

    军帐内,取暖的炭火早已撤去,中间横着一座巨大的地图,全军上下主要将领和文臣齐聚一堂,文左武右,正在讨论如何行军。

    “微臣以为我军应当自颍州府出发,直取湖州府,最快速度占据繁华富饶之地,往后军需就不缺补足了。”说话人是从前陈珏手底下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属官,叫周成茵,成泰帝清洗太女一党侥幸没死,又转回她身边打工,由于初始人才缺席,能力也过得去,硬是让陈珏提拔成心腹一员了。

    武官话说得粗糙:“你可别放屁了!殿下要清君侧、洗雪冤屈,自然首先直驱北上,攻占京都!”她是骑兵统领,名为唐秋凤。

    文官额间满是热汗,怒目圆睁:“你这娘们不知好赖!”

    刘妄见状况不对,混在里头和稀泥:“两位各有各的道理,咱们暂且停停啊,看看其他大人的说法。”她抬手擦擦汗,后背晕开一大块深色的汗渍。

    不晓得哪个顾头不顾腚的小兵,把好好的大帐支得狭窄逼仄,那么多人挤在一处,天不热,汗倒出了不少。

    武将还好,平日操练也好不到哪去,文官可就受罪了,揩了一回又一回的汗水,汗臭扑鼻,心里直骂爹。

    张庭作为主公倚重的亲信,挨着她站,又动了点小心机站得稍后些,鼻子少受不少罪。

    陈珏站到最前面可就惨了,文臣武将以示亲近,纷纷往她身边靠,那五花八门的臭味不全部往她鼻子里灌?

    气氛浮躁,文武本又不对付,这下更是剑拔张弩。

    刘妄见没人搭理自己,讪讪笑笑。她虽主管财政,但论功名只是秀才,视作一身铜臭的商贾,不得正统文官待见,与武官又鲜少来往,毫无交集。

    徐秋水一把年纪热得浑身大汗,可作为文官之首,不得不站出来调和:“周大人、唐大人说得都不对。湖州府守军完备,弓马娴熟,能够占领的几率不大,就算占领了,也是向天下人广而告之:我军是反贼。”

    她看向唐秋凤,“你说直驱北上,那就更不对了。且不提一路兵马消耗,长途奔袭我军疲惫,而京师准备充分,精神振奋,两军对垒,你说谁输谁赢?”

    堵得双方哑口无言。

    陈珏被满帐的汗臭熏得险些升天,憋着气,问:“徐大人以为应如何?”布满皱纹的脸憋得通红,隐隐发紫,张庭余光悄悄瞟她,别把自己给憋死了。

    话说还未举事,主君就中道崩殂,那她是不是可以收拾继续效忠朝廷?

    到时候文武百官各做鸟兽飞不管死老婆子,她是外孙媳妇可不成,得找个席子给她埋了。

    如果是这样,要以什么理由敷衍朝廷,跟陈珏撇清关系呢?

    哎呀有点伤脑筋,得好好想想。

    “张卿,你作何想法——”话音倏然在头顶炸响,惊得张庭浑身一抖。

    陈珏挑眉走过去,一巴掌按在她肩膀上,笑问:“看你沉思入迷,可有何万全之策?”自己这外孙媳妇人品贵重不说,还极擅谋略,能得她的忠心可真是走得最妙的一步棋。

    张庭尬笑,总不好意思说想你的身后事,那多伤感情啊。

    再说了,怎么谋反她哪知道?她不仅没经验,还是个实打实的文官!正打算打马虎眼糊弄过去。文臣武将一双双却骤然转过来,目不转睛盯着她,各个眸子亮的惊人!

    “殿下言之有理!此事千头万绪,如乱麻一般。我等皆束手无策,唯有张大人,曾于绝境中辟出生路,她有这个能耐。”周成英抚掌大赞,无比笃定道。

    唐秋凤:“论武艺高低,属下或许略胜一筹。但论临机决断、破旧立新的魄力,在场的人,属下只服张大人。”

    徐秋水思忖一瞬,也道:“昔日漳州府、鄞州府混乱凋敝,全仰仗张大人力挽狂澜。这一次,微臣相信她依然可以。”

    张庭强颜欢笑:在下与诸位无冤无仇,你们不要害我啊!

    第216章

    几十双眼睛齐齐看着她, 张庭倍感压力山大。在座除了自己,哪个不是自发加入陈珏的造反天团?哪个不比她有心得?

    全员反派的团队,竟然指望她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好人干坏事?道德沦丧, 人性扭曲!

    张庭木着脸拒绝:“微臣感激殿下信重, 感激诸位同僚信任,然而庭只不过是见识短浅的草茅,对行军攻城之事毫无头绪。”造反这种事,不是你说我知道, 我就能无师自通啊。

    大家考虑考虑现实好不好?虽然她确实很优秀,但其实她才做官五年, 在座的比她大十几、几十岁, 指望她出头真的合理吗?

    众人却认为她在谦虚,心说张大人果真虚怀若谷, 一派世外高人作风。

    “张大人此言差矣, 您三元及第,论才华名声, 我等皆不如你;论为官功绩, 漳州府、鄞州府,乃至颍州府, 处处都彰显着您的能力,连升三阶再升三阶,如此骇人听闻的晋升速度, 纵观古今除再无第二人。若您都对此事毫无头绪,我等有何脸面站在这里?又如何再图大计?”

    “您居功甚伟, 我等皆洗耳恭听,还请不吝赐教!”

    张庭被堵的哑口无言,哭笑:你们还真看得起我, 但她真的不懂行军布局。

    “庭感谢诸位大人错……”她还没说完,话就被人打断。

    陈珏一爪子搁她肩膀上,使了使眼色:差不多就得了哈。

    张庭:“……”怎么都不相信她!!她真不懂啊。

    她被几十个人堵在中间,文臣武将气势汹汹,一副不给说法就不让她走的架势。

    张庭含恨咬牙:她恨职场霸凌!

    张庭深吸口气,道:“既然主公与诸位大人这样信任庭,那庭就浅谈些自己的拙见。”翻译:胡说八道,概不负责。

    “爱卿请讲。”

    陈珏摸摸下巴,她这位外孙媳妇什么都好,就是有的时候太谦虚了,唉,朝堂风云诡谲,她这种柔柔弱弱、与世无争的性子,怎么抢的过别人?真是愁人,以后自己定要看顾着点,免得遭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张庭正色道:“庭以为我军紧要的问题,不是探讨夺取京都,也不是占据湖州府,而是等待一个挥师而出的时机。”

    有人迫不及待追问:“什么时机?”

    张庭但笑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实际上额头冒虚汗,张嘴乱说的,她哪里知道什么时机?

    徐秋水拧着眉沉思良久,忽然道:“张大人是说要等君臣矛盾激化,民怨沸腾压不住?”她仰头一下茅塞顿开,这……实属良策啊!

    张庭状似点头,扬唇浅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给圆上了。

    徐秋水激动地回转视线,看向陈珏:“殿下当今虽生灵涂炭,但远不到民生沸沸之时,天下归附朝廷,人心齐聚,我等无论直驱北上或直取湖州府,都无法长久占领某处。不如等待时机,到时振臂一呼,天下群雄响应,皆奉殿下为主,逐鹿中原!”

    陈珏却问:“时机是时机,有了时机,咱们总要想好从第一步的落脚点吧?”

    徐秋水不以为然摆手,“自古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然而并非每一个时机,所需行进的路线都一致,既然如此,我等何必将自己套死在框架里?”她目光欣赏看向张庭,“微臣想来,张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张庭微笑:对对对,她就是这么想的!

    众臣心头不明觉厉,又深以为然,齐齐附和。

    陈珏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谋定而后动重要,但想要摘取胜利的果实,死板的谋略是行不通的。

    她让众臣继续下去干活,单独把张庭留了下来。

    张庭瞅了眼同僚的背影,低落垂下头。怎么把最懂的人撵跑了,留下她一个小白?昏君!

    群臣退散,大帐内空气都干净清新不少。

    陈珏顺了口气,终于感觉活了过来。她来到主位一屁股坐下,站了好一宿,腿都麻了。拍拍旁边的位置,叫张庭过来坐。

    “豚豚四岁了吧?这小丫头我还没见过呢。”随口话家常,语气亲和。

    张庭困惑:“您空了,微臣叫小仪带孩子给您见见?”

    陈珏顿觉脑壳酸胀难忍,哈哈干笑两声,拒绝了:“眼下演军练兵繁忙,孤怕很难抽得出空。你闲暇带去给太女夫见见就好。”不重新登临大宝,她是不会再见宗溯仪的。

    她补充道:“孤提起这事,是想提醒你——小庭你有家有室,才华斐然,正是需要拼搏奋斗的时候,谦逊有礼固然重要,可实现人生的价值更为突出。你明白吗?”

    张庭明白,这是在点她了。

    陈珏单手揽住她的肩,语气亲呢:“说句实话,小仪是孤孙辈仅存的子嗣,小庭你能接纳他便是对孤有恩。你的人品、才能,孤全部看在眼里,孤也将你视作孤的管仲,以国士之礼相待委以重任。只要你我君臣齐心协力,必定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张庭点评:这大饼味好冲鼻,对她有恩,报答方式就是拉自己下水?

    陈珏怕不是有点S属性吧。

    张庭好想说:你要报恩,大可功成名就给她升官进爵嘛!如果半路不小心翘了辫子,她也不会怪你。

    非要往她身上扔泥巴,还要她感恩戴德。

    张庭承认,比自己更无耻的人出现了。唉,其实她情愿一直孤独求败。

    下一瞬她挺直身子,“微臣定当竭尽所能,追随殿下左右!”目光坚毅,字字铿锵,如同飞蛾扑火也混不畏惧的铁胆忠臣。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陈珏却十分满意,收拢了亲信她就是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刃,何愁大业不兴?

    张庭也愁,陈珏怎么还不死?她死了就能散伙各奔东西了。这个念头自从上次冒出来,就一直在她脑洞飘荡,时不时跑出来显示存在感。

    ……

    跟陈珏一起阅完士兵演军,张庭就回去了。

    坐在轿内,她揉揉眉心,一边回忆反军的兵马精锐程度,一边在心里盘算与京师或各个州府的对垒胜率。

    说实话,虽然总这样想很不对,但陈珏还不如死了算了。

    软内一路绕七拐八,回到张府以至夜深。

    门房送了信过来,张庭没注意是谁的随手放在桌上,等洗漱过后,她裹着一身湿气,屐着鞋出来,见宗溯仪正抱着信看。

    随口问了:“是谁写的?”

    宗溯仪撇撇嘴,回看她:“还能有谁,你的好妹妹罗子君呗。”扬了扬信纸,“人家高升了,回京都任中书舍人。”从六品的通判到正七品的中书舍人,看似官位更低,实际明降暗升,中书舍人可是位卑权重的香饽饽。

    这死丫头还有些运道。

    “这是好事。”张庭坐他对面,接过信纸一看,不由乐了,“看来是皇帝瞧中了她,亲自发话给调回去。子君往后前途无量啊。”

    子君妹妹高升的消息,倒令张庭一扫近日的阴霾,心情变得愉悦。

    宗溯仪体会不到她的欣慰感,罗子君不来骚扰妻主他就阿弥陀佛了。拾起棉巾子为她拭干湿发,手指一寸寸穿过浓密的发间,时不时按摩两下。

    他语气略含怨气:“你也不早些回来,夜里头发不易干,明天起来头疼怎么办?”

    张庭低头看向地面,几缕微湿的发垂在她脸侧,衬得她罕见地多了几分风流恣意,偏头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今日事多,难免耽搁了。”

    宗溯仪俯身抱住她,轻轻蹭了蹭,嗓音细弱:“我只是担心你。”耳中是她节奏平缓的心跳,咚咚咚,每一下却像是敲在他心上似的,“来来回回两处奔袭,距离还那般遥远,政务还那样繁重,都没办法休息好。”

    他的手落在她脸上,细长如玉的指尖抚过眼下的青黑,眉头微微蹙起,心里没由来一阵抽痛,“瞧,眼圈更青更黑了……”

    张庭注视着宗溯仪,忽然抬手覆在他的手上,缓缓收紧握住,放到唇边吻了吻,声音轻得像风一样,“不碍事,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她没说的是,这阵只是开胃菜,后头才是重磅。

    宗溯仪安安静静在她怀里待着会,突然退出来,跪坐到她身后,“你先眯会儿觉吧,我给你擦头发。”拿起一块干燥的巾子开始擦拭,他养尊处优,极少做这等伺候人的活,但此时动作无比细致,对待她浓密的长发好比对待绝世罕见的珍宝,温柔仿若浸到了骨髓里。

    在这样静谧温馨的氛围下,困意上涌。张庭枕在夫郎的腿上阖眸小憩,原本打算眯一小会,可或许是环境太温暖太放松,让她不由沉沉睡去。

    她的发丝又长又多,换了一张又一张的巾子擦拭吸水,宗溯仪却始终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将人惊醒。

    时候不早,早就过了他睡觉的点,宗溯仪困得如小鸡啄米,眼皮子直打架,忽然清醒一瞬坐直了,下意识摸摸她的发间,还有些湿润,接着继续擦。

    他就说晚上不容易干吧,得擦干才能睡,不然会头疼的。

    强大的信念感让他睁圆了眼睛,努力打起精神,包住发丝进行下一轮擦拭,仿佛小蜜蜂般勤勤恳恳。

    不知过了多久,头发总算干透,宗溯仪困得眼睛睁不开,四处摸着钻进被窝里,抱着温暖的热源睡去。

    睡到一半不对劲,迷迷糊糊半睁着眼,将她的手环在自己腰上,这才安心陷入梦乡。

    第217章

    翌日一早, 张庭直奔军营。

    陈珏或许可以失输,但她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系于举事成败,哪怕半次都输不起。

    北风呼啸, 她任由干燥冷冽的空气打在脸上, 呼出口气,前所未有的清醒。

    兵马不足,就吸纳流民,展开屯田。

    陈珏坐于主位, 思忖片刻,有她的考量:“平白无故因以何等理由屯田?朝廷不好应付, 稍有风吹草动, 咱们多年心血都将前功尽弃。”

    刘妄也道:“并非没想过吸纳流民壮大军队,只是单十万军士的开支, 我们就捉襟见肘, 再广招士兵……怕是……”

    徐秋水近日也在想这事,扩张是一定要扩张的, 张庭提出屯田她双手支持, “颍州府地大物博,又是宗亲之所, 照拂流民理所应当,只是城中贵人喜净,禁止流民进城。”不能进城, 流民顺其自然流入大营。

    陈珏抚掌大赞,“徐卿言之有理, 如此既能为我军引入新鲜血液,又可不减轻朝廷忌惮。”借口和后续安排全部搞定,问题回归到最核心——粮食。

    众人苦想无果之际, 张庭站出来说:“目前颍州府粮仓可供军士吃喝三年,再吸纳些流民也可勉强供应,只是三年时间,”她看向众人,“我们苦练兵马,三年后若时机还未到……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粮草方面有她做担保,陈珏大喜过望,“那我们在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至于张庭提及的时机当然重要,不过她神秘笑笑,“张卿不必忧心,时机会来的。”

    她虽被废黜多年,可好歹在高位经营了那么多年,贤名在外,不缺关系网和效死之人。陈珏眸色暗沉,若天不佑我,她就自己生劈出一条路,造出时机!

    陈珏当着众臣的面,拉着张庭的手让她坐到自己下首,礼遇信重的姿态摆得很足。

    “孤得遇贤臣,谋取霸业,外克逆臣,对卿当以国士之礼相待!”陈珏多年潜伏,无论是自动送来门的旧部,还是她三顾茅庐请出的名士,从未有一人能得她如此爱重。

    军中什么人都有,有人见了不免眼红,酸唧唧小声议论:“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能叫国士?呸!我看霸业迟早要完。”谁不知道主公旁边突然冒出来的亲信,是她外孙的妻主?靠睡男人得来的身份,她不服!

    她们这些老人千里迢迢跟着殿下,结果什么都没捞着,反叫一新来的小娃子给压在头顶。说一两句话就能以国士相待了,这公平吗?

    什么叫国士?是指一国之内,才能、智慧、德行和功业都最为杰出、独一无二的人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不就当了几年官,凭什么?

    尽管小声,可大帐内狭窄,难免被人听到。

    室内一静,死一般的寂静。

    陈珏最烦兴头上有人唱衰,单手扶额,再睁眼指着那人,语气平和,“你过来。”

    说话之人是原先的太女洗马,东宫属官,许筠。她见自己话音被人听到,登时起了一身冷汗,想了想怎么都是自己更有理,太女无论是为了安抚旧部,还是公平正义,都得给她个说法,于是梗着脖子走过去。

    许筠振振有词:“殿下任人唯亲,宠信外戚,就不怕寒了我等老臣的心吗?”她挺起胸膛,一副正义从容模样。

    陈珏没发话,帐内的众人先笑了。殿下任人唯亲?张庭筹措钱粮,补给军需且不提,光她们能安心在颍州府练兵,全仰仗她的功劳,昔日一个小小的太女洗马,竟敢对知府不敬?怕不是仗着‘老人’的身份,以老卖老吧!

    “呸!你也配说张大人的不是?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得亏张大人性子温和不与你计较,换作老娘,打得你亲爹不认得!”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理这种小人做什么?论才华,论名声,论功业,她哪处比得过张大人?也只能无能狂怒了。”

    面对众人的愤慨,当事人反倒波澜不惊,垂下眼睫,不置一词。

    陈珏看了明白到自己出场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除了张庭谁能让她在颍州府练兵,无后顾之忧?除了张庭谁能给她数之不尽的钱粮支持?

    当然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陈珏扫视大帐,曾经不相对付的文武官员,各个跳出来维护张庭,可见她的影响力与号召力。可她听说,漳州府、鄞州府的百姓将她奉若神明啊,这和得张庭就得章、鄞二府有什么区别?

    许多人都没有意识到,抛开张庭无与伦比的智谋、后勤能力,她本身就是行走的巨大资源,依靠她广誉天下的贤名,自然而然就能获得百姓的亲近,以及敬仰她的学生、官员的投效,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巨大的能量。

    敢问这样的贤士都不能称之为国士,还有谁有资格?

    陈珏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张庭是她姐姐妹妹,她可以毫不犹豫退位让贤,因为对上毫无胜算。

    可命运的奇妙就在这里了。上天给了张庭绝代无双的智谋与声望,可将高贵的皇室血统留给了她,还让张庭这种千百年难出第二个的贤臣成了她的外孙媳妇。

    另一层面,上苍降下力挽狂澜的稀世名臣辅佐她,不就正映衬着——她就是当之无愧的明主吗?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陈珏想了很多,可实际也不过才过一瞬。

    许筠顶着众臣谩骂的压力走到主公面前,期盼她能为自己主持公道。

    陈珏要为张庭讨回公道,可不能委屈她的天命之臣。

    “孤励精图治几十载,不说贤名载道,在坊间也是有口皆碑,你辱没孤,我可以不计较。然而张卿的才干与忠心,孤与众臣有目共睹,你平白无故辱没张卿,叫孤万般难忍!”她长吁一声,又道:“至于你说的任人唯亲,孤只庆幸能与张卿结为姻亲,若张卿肯再抗些担子,我求之不得。”

    许筠目瞪口呆:“殿下你叫我等老臣如何作想?!”

    还这般纠缠就极不懂事了,陈珏拉下脸,“功绩和实力不会骗人,你是觉得自己能力和功绩远甚张卿吗?”

    当然不,许筠有点自知之明,结结巴巴:“我等早早就追随殿下,您怎可苛待旧人,宠信新人?”

    来来回回都是说自己资历老,谁都得让着你。听得陈珏十分不耐,她将近六十的人了,拖着一把老骨头出来谋反,比她那些弟弟妹妹老多大了,怎么没见他们跟她投降?

    若是老有用,她直接伸手跟济州府、湖州府要钱要粮了,他们给吗?

    平衡君臣关系,陈珏叫了徐秋水出来,这位是旧人中的旧人,“徐卿以为孤行事有失偏颇吗?”

    徐秋水平心而论:“微臣以为并无不妥,无论在朝为官或是营中大事,从古至今都以实力、资历为尊,年纪无法作为衡量标准。”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许筠见状,面孔惨白,仿佛穷途末路般。

    陈珏要给张庭面子,也是笼络重臣的心,“张卿觉得应如何处置此人?”

    张庭扫了眼正中央的人,心里没什么多的情绪,“虽有离间君臣之意,可到底不过口舌之争,说开就罢了。”

    眼下紧要关头陈珏不好重罚老臣,又不好轻轻放过让张庭寒心,闻言满意,又对她极其欣赏,瞧瞧,什么叫海纳百川,这才是。

    余下的臣子有的默默松了口气,有的对张庭佩服不已,有的对她十分赞赏。倒是许筠语气震惊:“你不怪我?”

    张庭修身修心,能被轻易挑起情绪就不是她了。

    她不欲挑起新臣旧臣的争端,说:“你我同为殿下效力,乃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在如此危机关头更需团结对外,无所谓什么怪不怪罪。言语失当,往后谨记便是。”

    许筠恍惚看着她,眼前人秘密前来,只着一身枣红色的袍子,分明简陋朴素,却仿佛华丽地闪闪发光,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在场众人无不赞叹,瞧瞧,什么叫名士的气度?这就是。

    最高兴的莫过于陈珏,她立身站起,掷地有声:“今后若再有人非议功臣,动摇根基,孤定不轻饶!”先说断后不乱。

    经此一事后,张庭彻底树立在军中的威信,文武官员皆对她马首是瞻。

    一晃白驹过隙,又是一年隆冬。

    军营新招揽了五万兵马,今年格外天寒,人数还在不断攀升。

    陈珏坐在上首揉着眉心,张庭坐在她左手下面那个位置。

    铁器消耗巨大,每日都赶着用,众人正商讨在哪里骗或抢点过来。无他,养着十几万人马,钱粮消耗也十分骇人,能留着吃就不错了,哪还有可以拿来交易的?

    而且她们预备总共招揽二十五万兵马,其中步兵十五万,枪兵五万,骑兵五万。目前枪兵和骑兵齐了,步兵还差十万兵卒,这可以慢慢招人,可若没有兵器怎么打仗?

    张庭跪坐在席上,耳畔吵得嗡嗡作响。对面的两位大人打起来了,一个骂对方毫无廉耻当强盗,一个骂假仁假义妇人之仁,有人混在里头浑水摸鱼打架,有人在外围起哄。

    她望了望帐外,啧又不能准时下班了,倒盏茶压压惊。

    陈珏头痛欲裂,觉得这些人真不是个东西,她那么大年纪了,竟还在她面前大吼大叫,生怕她活久了似的。

    她怒拍矮桌,“都给我停下!”

    主公发怒无人再敢放肆,各自披头散发狼狈站着。

    陈珏正准备训斥一通,帐外响起惊慌的呼喊,“殿下!殿下——”一名小兵却慌里慌张冲进来,眼瞳惊悚。

    “陛下驾崩了! ”

    第218章

    成泰帝猝然长逝,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几日前,京中的探子还传来她新纳美人的消息,陈珏还以为自己没多久就能再添个弟弟或妹妹。

    太突然了, 她首先怀疑消息有诈, 追问:“陛下寿诞延绵,岂会龙驭归天?”这话自然是在放屁,成泰帝天天嗑药,身体能好才怪。

    但皇宫内太医数以百计, 都是全国顶尖的医者,断不可能让成泰帝突然死掉。

    小兵神情惶惶, “回、回禀殿下, 据那边传回的情报……陛下是死于马上风……”埋下头,不敢看自己主公的脸色。

    陈珏明白过来, 哦是办事的时候死在男人身上了。她面色古怪, 不经意扫视群臣,大家都假装没听见移开视线。

    陈珏轻啧一声, 觉得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老婆子当昏君就当嘛, 死的还这样不体面!让她这个反贼如何在外头做人?

    人群之中,她的视线与张庭对上, 陈珏还怪道爱卿今日忒没眼色,家丑不可外扬,你竟还当听见了?却见对方朝自己递了个眼神过来。

    也是这次, 陈珏才发现自己跟张卿挺有默契的,她一个眼神自己就明白过来了。几乎是瞬间, 陈珏面色骤然大变,神情凄凉悲怆,瘫跪在地, 嘴里哭嚎:“母皇啊母皇!孩儿还没能洗雪冤屈回到您身边,您怎么就去了!这让孩儿如何自处!”

    众臣不乏为人母者,听之动容,擦了擦眼,“殿下一片赤忱,陛下在地下想必十分感动。”

    陈珏不知道成泰帝感不感动,但肯定她后悔没杀了自己。

    她洒洒眼泪,继续表演:“孤身为母皇唯一的嫡女,唯一册封的太女,唯一爱重教导的孩儿,龙驭归天竟不能在母皇跟前尽孝,不忠不孝,简直枉为人子!”嗓音悲痛似要将喉咙吼破,“孩儿不孝,今日就去地底下陪您吧。”说着踉踉跄跄去撞桌案。

    群臣大惊失色,吓软了手脚:“殿下!!”

    到张庭出场了,她掐准时机,赶在陈珏触桌前几瞬拉住她,配合演出自是悲痛万分:“殿下若要随先帝而去,大业未成,叫我等臣子如何自处?”

    群臣小心脏还一颤一颤的,没缓过来,闻言附和:“是极是极,殿下孝心可嘉,先帝泉下有知必定欣慰,然而霸业还需殿下主持,请殿下重新振作!”

    不少人吓出一身冷汗,“陛下驾崩,殿下更该自重己身,勿叫龙魂挂念。”

    徐秋水眉毛动了动,电石火光间意识到机会到了!

    她登时站出来,字句恳切:“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乃国之根本,微臣恳请殿下前往京都主持先帝葬仪,以正国本!”自古以来,主持先帝葬礼、祭祀宗庙的,才能称得上正统新君。

    陈珏借着张庭的力道晃晃悠悠站起,喃喃自语:“对……孤要去主持母皇的丧事,为母皇扶灵。”

    她哀戚抽噎:“母皇您……您怎么就去了?”大锤胸口,泪痕遍布整张脸,悲伤到了极点。

    张庭吸吸鼻子,动容道:“殿下乃储君,需保重自身啊。”偏过头掉了几滴泪,国失其主如失其母,怎叫她不痛心?

    陈珏倚靠在爱卿身上,虚弱地说:“张卿与诸位重臣放心,为了母皇的葬仪,孤无论如何都会打起精神。”又转头下达指令,“诸卿听令——”

    群臣精神一振,文官躬身揖礼,武官单膝跪地抱拳。

    齐齐应道:“微臣在!”

    “陛下龙驭归天,孤身为太女自当前往送葬。今命徐秋水为詹事,张庭为太女宾客兼长史,唐秋凤为卫率,率领整个东宫卫拔营,随孤远赴京都为先帝送葬!”

    张庭眼皮一跳,偷瞄了陈珏一眼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是的没听错,造反天团名为‘东宫卫’,原本千人的编制,也就小小地扩大了一百五十倍。

    群臣不知为何作想,但所有人都应和了,再有多的小心思,陈珏就当不知道。

    大军要拔营,但绝不会舍弃颍州府,此地是他们起事的根基所在,若对上朝廷的军队力所难及,还能退守颖州再积蓄力量,猥琐发育。

    说实话,依照大营目前的实力,张庭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底。开玩笑,一群混饭划水的流民,没血性没战力,指望她们打赢精锐的禁军,张庭还不如指望自己一夜之间变成如来,谁敢跟她对着干,就把谁压到五行山下。

    但看陈珏自信极了,指挥起来红光满面,仿佛下一刻就能登基。主公没逼数,张庭那个愁啊。

    今日下达命令,全军明早卯时就将行军。陈珏拨了一万兵马,留给张庭驻扎守卫颍州府。

    出门在外,打仗归打仗,家可不能让人偷了。

    张庭接到命令也好办,自从上了贼船,她就将颍州府上上下下换了一遍血,重要位置安插的都是自己信赖的亲信。

    陈珏率军出征,她肯定是要跟随的,将知府的要务分摊给同知、知州,两人若起私欲,还能稍微制衡一二。

    她还将驻扎颍州府的士兵分派到各处,统领卫队的人叫章数,张庭跟她下达指令:非常时期如有异动,一律诛杀。

    而颍州府的百姓对此毫无反应,他们只觉州府的治安更好了,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往常一致。

    颍州府所属权过度堪称奇迹,不费一兵一卒,平静祥和地简直旷古未闻。最多酸儒跳脚骂两句,让张庭拖去铁矿劳动改造去了。

    而张庭安抚好闹着要跟来的夫郎,在第三日的清晨追上东宫卫。

    这时刚刚走出颍州府地界,兵临池州府城下,等过了此地就迈入京都。

    唐秋凤骑马在城前叫阵,“大行皇帝山陵崩,太女殿下前往京都主持丧仪,尔等还不大开城门,迎储君入内!”

    高耸的城墙之上,封越冷汗津津,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抓了一个小兵问:“她说谁主持丧仪?”

    小兵望着城下声势浩大的兵卒,吓得腿软,“回同知大人,是是……太女。”

    封越一脸茫然:如果她没记错,太女早在十年前就被废了!她是梦没醒对吧?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好痛,竟然不是梦,封越更绝望了。

    闻讯仓皇赶来的知府韩雨,喘着粗气,颤巍巍望了眼城下,兵卒密密麻麻林立广阔平坦的地面,却远远看不到尽头,呼喝震天像将韩雨生吞活剥,吓得她双腿一蹬撅了过去。

    封越赶紧跑来猛晃上峰,含着哭腔:“大人您别晕啊,下官一个人该如何是好?”伸手掐人中,没醒,被逼到绝境,封越对着上峰左右开弓。

    韩雨被抽得双颊发肿才幽幽转醒,“哎呦,本官这是在哪儿?”

    封越喜极而泣:“大人,大军压境!您可算醒了。咱们下……”

    韩雨听不得那四字,双眼瞪圆,又撅了过去。

    “大人!大人!!”封越哭得比死了爹娘还难受,可这回哪怕怎么扇韩雨她都醒不过来了。

    她心肝颤颤,这可怎么办啊!

    城上一团乱麻,城下心烦意燥。

    唐秋凤驭马来到中军,问陈珏:“殿下,这些人忒不爽快,多久都不给个话,咱们是打还是不打?”磨磨唧唧,跟殿下身边那些文官一副做派。

    陈珏沉吟半晌,目光看向张庭。后者会意,脸不臊心不跳道:“咱们乃正义之师,始终讲究先礼后兵。劳烦唐将军再跑一趟,知会城上——若再不开城门,耽误先帝丧仪,便做逆臣欺君处置!”

    唐秋凤眼前一亮,“妙啊!”要不怎么都说张大人厉害,这招以‘理’服人太妙了,她心悦诚服!

    张庭要她偏头过来,又细细嘱咐几句。

    唐秋凤啧啧颔首,满脸坏笑,兴奋地驭马而去。

    “喂!城门上的听就好了,若再不来城门,耽搁大行皇帝丧仪,便做欺君逆臣处置!”骏马扬蹄踏出几步,她道,“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尔等可都想好了。”

    底下叫嚷的声音听得封越焦躁不已,她狠狠踹了脚地上的上峰,来到城墙边。

    她尚且有些理智,对下面说:“你休要恐吓本官,陛下早在十年前就废了皇太女,何曾再立储君!”攥紧了衣袖,刚才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赶赴京都了,只要朝廷增援,她才能保住项上人头。

    唐秋凤扬起马鞭,怒斥:“大胆罪臣,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们是谁的部下!昔年太女殿下遭奸人构陷,陛下不得以才将殿下送往颍州府保护,尔等竟敢妄议储君废立,属实胆大包天,死不足惜!”张大人说的对,假话不存在尺度问题,只在于够不够匪夷所思。

    再说了,假不假,是你们这帮小瘪三说了算吗?手握十几万兵马,老娘开口即真理!

    封越想继续拖下去,“你你你有何证据?”

    唐秋凤不耐撇撇嘴,指了指身后浩瀚的军士,“瞅见没?这是大行皇帝留给殿下的东宫卫?这就是顶好的证据。”

    封越还想接着追问,岂料对方似乎参透她的心思,“我说这位大人,你莫不是在拖延时间吧?届时朝廷断然不会怪罪殿下,但耽搁先帝丧事如同藐视君威,殿下必然不会放过你!”

    唐秋凤盯着她冷笑,“届时你便同你的九族抄家问斩吧。”

    封越隐隐明白,她在故意吓唬自己,可真正的阳谋就在于对方明知道有坑,却无法克制的往里头跳。

    封越看着底下庞大威严的王师,心想:就算不同意,对方不肖一个时辰也能攻破城门宰杀自己,那她何不如……就当迎储君入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还有一线生机,对于朝廷也有应付的借口。

    她咽咽口水,抖着声道:“开城门!”

    第219章

    颍州府反了的消息, 不肖两日陈琉就知道了。

    她恨恨在殿内踱步,“本殿就知陈珏狼子野心,意图谋逆, 那颍州府知府张庭也不是个好东西, 今日可算都漏出狐狸尾巴了!”阴鸷的眼射向殿外,身上素白的麻衣衬得她气质更加阴森。

    “母皇尸骨未寒,陈珏就迫不及待争权夺位,亏得母皇生前留她一条贱命!张庭作为母皇亲封的知府, 欺君罔上,勾连逆臣, 当属罪大恶极!这些狡猾的乱臣贼子, 本殿定要活剐了她们,以祭奠母皇在天之灵!”陈琉眼睛微眯, 厉声道。

    话罢, 她立时回身看向兵部尚书郑泽雁,“郑卿, 此乃危急存亡之际, 还望你顾全大局,清点京师, 随本殿诛杀反贼!”区区一个废人,也敢跟自己争夺皇位?呵,不自量力。那张庭平时瞧着有几分智慧, 关键时刻竟看不清局势,随了废人一流, 可见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待她出征将两人及其麾下鼠狗一网打尽,压得她们永世不得超生。

    届时她将用她们的血,浸润皇图霸业的通天之路!

    陈琉徜徉在美好的内心世界, 唇边挂着淡淡的笑,仿若下一刻即将荣登九五、天下咸服。

    郑泽雁沉吟半晌,打断她的美梦:“回禀殿下,臣以为不可。”

    大皇女追逐皇位无力回天,四皇女声名不显,只有五皇女家世显赫、贤名在外,对于朝臣来说,五皇女已是毋庸置疑的储君了,郑泽雁也不例外。

    陈琉蹙眉:“郑卿,何出此言?”不肯帮她剿灭反贼,郑泽雁这个糟老婆子难道是想贰侍其主?

    她当即心下发沉,如若当真如此,就只好秘密除掉此人了。

    郑泽雁心里将奉陈琉为储君,言辞恳切:“殿下,您不仅不能继续斥骂张庭,还要极尽可能拉拢她归附朝廷。”

    陈琉听她不是拒绝出兵,微微松了口气,但理清话中之意,怒目而视:“你这是何意?张庭乃谋逆之臣,本殿实该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自上回被张庭坑了十万两后,陈琉一直怀恨在心,这莫大的耻辱,唯有亲手将恶棍撕了,才能剔除心头之恨。

    郑泽雁叹了口气,“殿下,请恕臣之言。”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您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张庭虽身为颍州府知府,但她不只是知府。”她虽与张庭无过多交集,看法不过来自客观观察。

    她径直对上陈琉的眼睛,笃定道:“臣可以肯定地告诉殿下,只有张庭在反军阵营,那漳、鄞二府必反。”

    “昔日张庭靠漳州府之功绩连升三阶,许多人都觉得她仅依靠运气和几分人脉关系,才得以位忝知州,实际却恰恰相反。明面上为张庭上书请命的是罪官何知府,暗地里却是无数百姓自发为她奔走。殿下,她的晋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呐!”

    陈琉愣了愣,忘记了说话。

    郑泽雁继续道:“从前臣也小看张庭了,也以为是好运降临,她才得以走到今天。”她轻轻摇摇头,叹息着。

    “殿下您应该不知道吧?当初鄞州府堤坝崩塌,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聚众是要反了的,可张庭甫一现身那些人突然就不反了,而那帮人直至今日还奉她为主。”郑泽雁顿了顿,似在感慨,“她仿佛转世归来的圣人,总是吸引人不由自主靠近她,为她身上的气质着迷,灵魂又重若千钧,叫人钦佩崇拜,情不自禁追随在她身后。”

    “漳州府的百姓视她若天神,为她塑金身,造生祠,古往今来莫说名臣,就是大逆不道比之列位先帝,都无人有她这般得民心。”

    “鄞州府的百姓奉她为亲父亲母,千里送行,只为求得她再知鄞州府……至于颍州府,只要张庭在一日,无论如何就将固若金汤!”

    郑泽雁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想过某一人的能量,能大到撼动大厦根基,几乎起到决定输赢的程度,她活了几十年,受教了。

    陈琉被这番话震得呆怔,“那……本殿将如何做?”她从未这样清晰意识到张庭竟如此厉害。

    郑泽雁:“臣以为,殿下当以大局为重,抛却私人恩怨,不惜一切代价将张庭拉拢到麾下。”她多活了十几二十年,虽不知缘由,但怎么都看得出五皇女与张庭结有愁怨。

    陈琉点点头,深觉有理。她果断来到桌案前,蘸墨落笔,许以重金重权请张庭归附朝廷。

    顷刻后置笔,她吐出口气,望着桌案上洋洋洒洒的书信,今日她是为了皇位忍气吞声,绝非就此咽下委屈。

    郑泽雁走过来,赞她:“殿下大义!天下有您作为明主,乃是天下人之福。”她瞟了瞟陈琉的内容,抿着唇沉默半晌。

    “许是臣方才的话有失偏颇,误导了殿下。”她先道歉,再小声教陈琉:“对于张庭这样的贤臣良将,名节忠孝大义才是人生追求,重利相诱反倒叫人嗤之以鼻。”

    陈琉追问,郑泽雁继续说:“咱们不如来一招离间计。对庶人陈珏许以重利,让她将张庭交给朝廷处置。这样君臣离心,我们便有可趁之机,将贤臣良将收入囊中。”

    陈琉受教了,“郑卿可真是老谋深……哦不智计过人。”老婆子对得起多吃的十几二十年饭,有几把刷子。

    她多的话,郑泽雁就当没听见,微微颔首。

    陈琉三下五除二,撕了信纸,又火速写了一封。上面说自己昔日被张庭侮辱,陈珏只要肯乖乖将人交出来,那她就送一座城池作为交换。

    写完,抬头却见她亲爱的郑卿抬手比了个三,陈琉犹豫了会儿,这可是实打实能产粮造铁的城池啊,但终究咬牙再‘一’下面添了两杠。

    三日后,陈琉的亲笔书信抵达她的好姐姐手中。

    陈珏展开信纸一看,不由深吸口气,喜上眉梢。她可爱的小五妹妹竟然要给姐姐送粮送钱送人!真是个好孩子。

    但她仅心动了三息,便平静下来。张卿是能顺便送出去的吗?

    可……那是三座城池,整个大雍朝也不过二十九个州府啊。有了三座城池,哪怕败了她也绝对有能量卷土重来!

    陈珏忍不住偷瞄张庭,她端正跪坐在席上,身姿挺秀,美好的如同一幅画般。嘶!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叫她如何割舍?

    陈珏纠结地眉心的皱纹都绞在一起,扶额深深叹息。为何非要拿这样难以抵挡的诱惑来考验她的底线?

    群臣默不作声,却将主公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为张庭感到的悲哀。张大人兢兢业业干了为东宫卫做了那么多事,主公竟想将她换出去……

    再看张庭,分明知晓一切,却仍八风不动稳坐着,是察觉到主公的心思,不抱有任何幻想了吗?

    昨日之荣耀,今日之悲鸣,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张大人心里头怕很不好受吧。

    几人出面言明张庭为军中所做之事,希望主公不要伤了忠臣的心,陈珏摆摆手,让群臣都出去,她头疼。

    有一人却滞留在原地,就坐在陈珏下首,方才张庭对面的那个位置。

    室内寂静,徐秋水沉思片刻,试探问:“殿下作何打算?”平心而论,用一人换三座城池,无论再如何闭月羞花的美人,傻子都知道要换,可那是张庭啊!

    到了今天,甚至无需点出她的辉煌事迹,单是喊出这个名字就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让人深深的信服。

    陈珏现下脑中一团乱麻,一边是极其喜爱的贤臣,一边是金灿灿的三座城池,天平稍稍倾斜另一边,却又马上加码压倒另一侧。无论选哪个,她都割舍不了另一个。

    世间难得双全法,不负城池不负卿。

    唉!

    她长久没有应答,已经告诉徐秋水答案了。

    这不怪陈珏,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在通往权力之巅的路上,谁都可以成为被舍去的那个,若徐秋水设身处地思考,怕会比陈珏更犹豫。

    但她身为詹事,要立足于长远考虑。

    夜幕降临,士兵进来点了油灯,昏黄微弱的光线照亮在君臣之间,摇曳的灯火扭曲了她们的影子。

    徐秋水没说张庭从前做了多少对我方有利的事,只放眼整个大雍朝,告诉陈珏下一步该如何如何,如何之前我们又该具备什么条件。

    最是无情帝王家,能打动她们的,从来不是过去的情谊,已经做出的贡献,血脉的羁绊,而是当下以及未来能获取的利益。

    叙话就到了深夜,徐秋水最后说:“单刀笑对群寇至,一人可挡百万师。殿下可曾想过,一人之力能定天下兴衰?”

    第220章

    晚风萧瑟, 寒意浸骨。

    另一头,事件主人公婉拒所有故交的拜访,沉默跪坐在案前, 仿佛因主公的动摇而心灰意冷。

    实际上作为被争抢的对象,张庭背对着大门揽镜自顾,照照左脸看看右边, 挑挑眉,突然猛地抽气。原来‘倾国倾城’是为自己造的, 一人倾人城,莫非她还是什么万人迷不成?

    她瞅着镜子里的人像, 再摸摸因行军略显粗糙的脸蛋, 不由叹息, 个人魅力太大,真是罪过罪过。

    说句歉疚的话, 让两位‘储君’千方百计夺取, 做这样的红颜祸水,她也不想的。

    唉!

    短暂愧疚完毕, 张庭召了守帐的小兵来,“徐大人出来了吗?”

    小兵:“回大人的话, 还没呢。”

    张庭打了打哈欠,生物钟准时拜访, “那就熄灯歇息吧。”以往这个点,她和宗溯仪早就洗干净裹被子里了。

    不多时,解衣躺在榻上,偶尔传来甲片相撞地声音,配合昏暗的光线正适合睡觉,没多久她就陷进黑甜的梦乡。

    夜里没有小妖精搅扰, 张庭一觉睡醒神清气爽,双颊泛着暖烘烘的粉意,简单洗漱,系好腰带披上外袍,一如往日去中军帐中议事。

    沿途碰到不少同僚,她十分自然打过招呼,倒是对方看她的眼神透出几分怜悯。

    张庭摸了摸脸,神情古怪,莫非她今早脸没洗干净?

    她贵为反军阵营第二人,可不是张小猪那种邋里邋遢的小鬼。

    故意落后众人一步,以肘击身侧的兵丁,“你看本官脸上可有脏污?”

    兵丁愣了愣,而后回她:“大人面白如玉,风流清丽。”

    张庭重新找回自信,含笑点点头,进了营帐。

    大帐内,陈珏眼下一片青黑,单手支着下巴打瞌睡,昨晚被老臣拉着畅谈整夜,此时恨不得马上与周公相见。

    此时文武官员到齐,侍从拍拍陈珏的肩膀示意,她才迷茫睁开眼,“诸卿都到了。”眼睛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视线落到张庭身上,心虚移开,扫过同样憔悴困倦的徐秋水,定住。

    不对劲。陈珏目光又挪回爱臣身上,她微眯着眼。

    张庭看着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若与她、徐秋水比较,那气色可就太好了。

    唇红齿白,面容秀美。

    陈珏无语,不知该说什么?敢情昨晚就自己和徐秋水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忧心忡忡熬了整宿的夜,她这个小年轻反倒睡舒服了。

    陈珏承认自己老了,比不得年轻人稳得住。

    徐秋水看张庭的眼神也分外怪异,反复瞅了好几眼,但到底什么都没说。

    清早的议事就此展开,大家该干嘛干嘛,仿佛昨天的意外从未发生。

    对于张庭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频繁了。然而人家太崇拜自己,她也没办法阻止。

    或许太过完美,有时候也是一种错误。

    ……

    午后,东宫卫继续向前进攻,势如破竹。

    许多守城的老将老臣,见陈珏军队庞大,皇权夺位指不定鹿死谁手,又不是外敌入侵,她们以后还是要做官的,都收着力道打,自然节节败退。

    这半日功夫,东宫卫收获颇丰,五处要道装入囊中。

    这里离京都已经很近了,消息没多久便传进京都,陈琉暴跳如雷,身着孝服都遏制不住怒火。

    底下官员什么九九,她闭着眼都能摸清楚,眼中蒙上一层阴翳,“这就是守卫各地的官员将帅,各个吃着朝廷的俸禄,干这等吃里扒外的腌臜事!”袖间的拳头咔吱作响。

    “还有陈珏,”她冷笑,“想不到废人还有几分远见。”

    殿内安静,众臣的呼吸都轻了。

    陈琉扭头对兵部尚书道:“整军备马,准备迎击反贼!”顿了下,瞳仁掀起汹涌的漩涡,“还有张庭,既不能为我所用,那此子必除!”

    禁军拱卫京都,有十万之多,兵甲精良,与反军有一战之力。

    陈琉命郑泽雁担任统帅,率领三万重步兵、弓弩手、工兵防守城墙,自己领五万轻骑兵、精锐步兵出城应战,另外秘密支派一万五的精锐兵马围杀张庭。

    为保万无一失,她下了血本,但只要成功斩下张庭首级,一切都是值得的。

    陈琉下达完指令,到紫宸殿给亲娘上了柱香。天气热了,无论殿内盛放多少冰块,尸身放不住,混杂着寒气散播出丝丝缕缕的腐臭。

    强忍呕意,她咬紧牙关,请求亲娘在天之灵保佑自己战必胜。

    “母皇您干了一辈子昏君,但看在孩儿多年在您跟前尽孝的份上,总得为我做件好事吧?”

    “孩儿保证:登临大宝后,为您择一美谥,让后世铭记。”说完感觉力道不够,秉承人死你能奈我何的理念,“倘若孩儿兵败,那便委屈您的陪葬金玉器具,也随我南下去吧。”

    一口气说完一串话,陈琉捂着嘴,肚里翻江倒海,慌张跑出去,但在殿门口没忍住就吐了。

    六部尚书正要来拜会先帝,见状齐齐拥簇过来,关心:“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陈琉慢慢抬头,眼里满是神伤,“母皇尸骨未寒,本殿的亲姐竟伙同逆臣谋反,只要一想到这,我就克制不住痛心。”捶了捶胸口,洒几滴泪,“那个位置,当真凌驾骨肉亲情之上嘛……二姐啊二姐,母皇可是最疼爱你的人啊!”

    三日后,兵临城下,一触即发。

    陈琉身着重甲,手提三尺长剑,于阵前与陈珏对峙。

    “二姐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来战场上拼杀吗?”扫了她周身一眼,面露轻蔑,嗤笑:“可别闪着腰,到时候再投降,妹妹可不会心慈手软。”

    陈珏不年轻,但她并不认为自己老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六十岁正是奋斗的年纪!

    她风淡云起回绝:“劳烦庶妹关心,身为母皇唯一的嫡女,大雍朝唯一册立的皇太女,能为你做出表率,是姐姐的荣幸。”

    陈琉恨恨睨视,捏紧剑柄,紧得手指泛白。庶女的出身,未曾正式冠与皇太女的身份,一直都是她的心头针、肉中刺,今日三军对垒叫人道出,陈琉只想将她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她冷哼,嘴角牵起讥讽的弧度,“什么嫡女、皇太女,都是昨日黄昏,姐姐你老了,你的辉煌也跟着死去了。你如今是被废黜的庶人,应该在别院舂米,直到老死——”

    “大雍朝未来唯一的皇帝,只能是我。”陈琉眼如蛇蝎,吐着森冷的信子,紧盯着猎物蓄势待发。

    两位主帅不约而同扬起刀刃,策马进发,势必要在这场厮杀中割下对方的头颅作为战利品。

    同一时间,一万五的精锐部队小心潜伏,迅速向中军大帐靠近。

    张庭与徐秋水商讨后续布局,她们主公毕竟一把老骨头了,输给陈琉不稀奇,但问题在怎么找回脸面,不伤士气。

    探讨正酣,帐外突然响起杂乱的声音,“禁军进攻了,禁军进攻了,快护卫粮草,保护诸位大人!”

    后方大营驻扎着五万兵卒,若想烧杀粮草很难,但举万人之力围杀一人呢?

    “淦啊——”剑刃刺到眼前,张庭罕见地爆了粗口,无论哪里都是敌军,侧身躲过又一柄长枪,她抓住时机捡起地上的大刀,往人多的地方的跑。

    陈琉脑子秀逗了吧,派那么多人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打仗的在前面啊!!

    沿途遇到许多逃命的同僚,后头追杀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己方的又要护着粮草,没办法扩大支援力度。

    “怎么回事?分明刚才没那么多人杀我啊……”某位同僚急哭了。

    “好像敌军全部都往咱们这跑来了!他爷爷的,怎么不去烧粮草!哪个憨包下的命令?”拼了命往前跑。

    张庭觉得肯定是人多目标太大了,秉承着死贫道不死道友,与众同僚分头逃命,这总行了吧?

    路上,某个文官不小心被树枝绊倒,扑出去摔了一跤,再想爬起来敌军已然逼近,她正准备抱头等死,结果——乌泱泱的军队绕过她走了。

    诶?

    她茫然站起身,却见举世难闻的盛况,万人大军紧追在一人身后。

    那人正是殿下最为器重的贤臣良将——张庭。

    本想甩开或分散敌军注意力,结果全朝她这儿来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庭心头有一万头草泥马在狂奔,陈琉太看得起她了,一万余精锐,是不是想一人一刀要把她砍成肉酱?

    她欲哭无泪,得不到就毁掉,陈琉你是不是太偏执了?其实她也不是不可以另择明主。

    敌军紧追不舍,弓兵开始放箭,张庭艰难往山林跑,为己方增援创造时间。这处山林,张庭还是很熟悉的,大营里头总是吵,她有事没事儿就来这里遛弯。

    寻了一处隐蔽的岩石夹缝藏好,敌军甫一追来就见灌木众多,林间树叶堆积,完全分不清目标逃走的方向。

    将领兵分八路搜查,势要在增援赶到前,砍下张庭的头颅。

    “迅速行动!”她挥刀立在岩石上,各路精锐迅速出发。

    躲在夹缝里的张庭,感觉头顶在经历一场地震,簌簌的灰尘撒到她脸上,沉重闭上了眼。

    咋办?一万多人在这屁大点地找她,不肖一个时辰就能发现她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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