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30

    第221章

    张庭蹲夹缝里窝着, 安静等待追兵离开,然后再悄悄溜去与援军汇合。

    幽暗的石缝内,她单手撑着额头, 烦闷不已。

    反军帐内英贤多如牛毛,怎就盯着她一人砍?说没有私人恩怨张庭都不信。陈琉啊陈琉,时至今日才发现, 你竟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

    不就是当初坑了你十万两银子吗?好几年了居然还记恨着。

    她颓丧摇头,遣兵万众, 就为了杀自己一人,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公报私仇, 昏君做派。

    若日后编纂史书, 怕要将自己写作引诱君主犯错的祸国妖姬。张庭无声叹息, 想过名留青史,却不曾想过会因这个原因享誉天下。

    都是魅力惹的祸。

    她半讥半讽想着, 抬头不期然与一双惶恐的瞳仁对上, 手里握着锋利的兵戈,正是搜寻她的士兵。

    士兵半张着嘴似要喊人过来, 张庭眸子猛缩,那一刻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身体就本能地扑过去捂住对方的嘴,托着她的头重重往后一扭, 只听咔嚓一声,士兵瞪大眼睛断了气。

    张庭默了一瞬,随即左右四顾见没人过来,拖着士兵的身体往石缝里钻。

    她先是帮士兵瞑目,怀着沉重的心情承诺:会让对方死得其所。然后迅速脱下对方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

    半刻钟后, 石缝里溜出一名鬼鬼祟祟的小兵,衣裳长度是够的,就是前主人长得健硕,穿在她身上大了,显得十分凌乱。

    小兵扯乱头发,又拿地上的泥土往脸上抹,尽量让自己显得灰头土脸。完事后,她又偷摸跟上某支队伍,非常自然地坠在后面,凶神恶煞搜寻‘张庭’的痕迹,仿佛本就是敌军中的一员。

    有人瞅她面生,数了数人数,操着一口京腔:“你谁啊?不是我们队里的吧。”

    小兵瞪圆了眼睛,像是才发现过来,一拍脑门,“遭了遭了,跟错队伍了,”她在京中呆过数月,说话腔调说得十成十,苦着脸,“什长那个罗刹非得撕了我!”

    队里习以为常,长官命令下得急,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脸上又是血又是脏污,分的清谁是谁啊。

    拍拍愣头青的肩膀,以老油条的口吻指点:“你跟着我们搜寻反贼的踪迹,等看到你什长,悄悄从末尾混进去就成。”

    小兵郑重点头,握住她的手含泪感谢:“多谢姐姐指点,如果没有你提醒,我回去怕是得被什长抽死。”赶紧擦擦眼下,脸上别让泪洗干净了。

    自己一句话就救了她?这人心头不由升起一股自豪,拍拍小兵的肩膀,起了几分照拂的心思,“你跟在姐后头便是。”不免腹诽:她的什长是什么活阎王啊,竟都没听过名头。

    “嗯嗯。”小兵非常情缘,连连点头。可衣裳却被对方拍得往下滑了一截,露出一截土黄的脖颈,上头还有几条血印子。

    老油条皱眉:“妹子,你这衣裳咋穿得乱糟糟的,脖子上也有伤啊。”

    张庭呼吸一滞,身体紧绷成一根弦,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但仅半瞬她就反应过来,做出一副羞涩窘迫的模样,“姐姐别问了,这是昨夜被我那相好抓的。我说今天要上阵杀敌,他却非不让走,我也是反抗到黎明才得以脱身,衣裳就就……没来得及收拾整齐。”埋下头似乎臊得不行,袖中的手默默按在刀柄上。

    话音刚落,队伍里一阵哄笑,无比关心她的□□生活。

    “妹子你艳福不浅啊,出征前还睡了整晚男人。瞧你这小身板,第二天双腿打颤了吧?”

    “去去去,搞得好像你弄一晚上男人,腿就不打摆子似的。”说话的是个壮高个,她继续传授心得,“咳咳我说妹子,咱们女人可以窝囊,可能贫贱,但唯独在床上吧不能软弱,得让男人知道厉害,他被你弄服了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你。瞧你这瘦胳膊瘦腿的,日后还得勤加练习,知道不?”

    矮瘦的女人不服气,“妹子你别听她们这些胡扯,男人没睡过四五个,还好意思胡咧咧。”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要我说,男人就不能轻易满足他,你得吊着他,他越想要什么你也不给,嘿!等下次去你就有福报了。”

    小兵张庭表面大为震撼,内心大为震撼,作为一个笔直的正经人,这叫她都不好意思接话。

    老油条领着人往前搜寻,呵止了众人对小兵灌输经验,“反贼还没找到,你们心就散了吗?当下长官给吃挂落。”把小兵拽到身后,救她脱离魔爪。

    她无奈叹了口气,极其小声地说:“妹子,刚才说的话你别信,她们都是处。”一个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不是自己晓得实情都被骗过去了。

    张庭乖巧点点头,对老油条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老油条回她以孺子可教的眼神。

    接下来队伍恢复了平静,继续搜查反贼张庭的踪迹,而小兵仿佛对其人恨之入骨,挥刀对着草丛灌木又辟又戳,摆足架势要将张庭乱刀砍死。

    看者都以为她与张庭有什么血海深仇,老油条拉过她,悄悄说:“你就是找到反贼,也别真的将人砍死了,那是长官们的活,可别抢了功。”叹了叹气,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是不懂事。

    张庭如捣蒜泥点头,老油条又问:“也走一会了,你原先队伍在哪呢?”

    张庭也很想知道啊,可总是碰不上往边缘地带搜查的队伍,总是在老油条的队里混着。

    不过说曹操曹操到,视线不经意就晃到了对面,她眸子定住,“来了!”无比自然跑到最后跟着,还回头朝老油条挥手告别。

    眨眼的功夫,人就消失不见。

    老油条嘴巴张了又合,“还没告诉我名字呢……算了。”同一个军营总会遇到的,这么合眼缘的妹子,到时候找关系把她要过来。

    走了段路,前面排头的发现队伍里多了一人。

    张庭从善如流:“长官,我跟什长走散了,跟着您一块搜寻反贼,一边找什长的队伍,您行行好,暂且帮我一回。”

    对方有些不耐,张庭颇有眼色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塞她手里,“若是叫什长发现,我少不得一顿毒打,求你大发善心帮帮我。”

    对方掂量了手里的份量,看在银子的情面上做回善人,“行吧,你跟在后头便是。”

    “得嘞!”张庭喜笑颜开,退回队伍末尾窝着。

    左右不过队里多个人,领头的没放在心上,再想起时人已经不在。

    张庭待靠近边缘地带就悄悄溜了,马不停蹄跑去与己方汇合。

    哎哟喂好险,小命保住了。

    陈琉你个王八羔子,等着姑奶奶把你大卸八块吧!

    ……

    时间缓缓流逝,翻来覆去都将整座山搜两遍了,连个张庭的影子都没见着,将领来回踱步,愁眉不展。

    只听说张庭是文曲星下凡,莫非还真是个神仙,插上翅膀飞走了?

    “唉!”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启禀大人——”紧接着几人扛着一具尸体过来,死者衣衫华贵不甚合身,颜色款式分明就是反军首席文臣的样式。

    这是张庭吗?

    将领回忆宫里传来的画像,脸色铁青,完全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愤怒的她挥刀往这人身上刺了两下。

    死的不是张庭,那她应该在哪?

    答案在将领脑中呼之欲出,“召集全军!要什长一一辨认兵丁,如有面生的一律绑到我面前。”

    可惜命令下晚了,这会儿张庭已经与己方军队汇合完毕。

    “大人请恕末将失职,将您置于险地!”在张庭面前单膝跪地的人叫唐秋月,是唐秋凤的亲妹。

    张庭扶起她,“小唐大人,关键时候莫说这种话,本官虽逃出来了,但糊弄不了敌军多久,不肖半个时辰,她们就会率兵反扑,我们要赶紧布局防范啊。”

    唐秋月深以为然颔首,请她请到中军帐中。

    说实话,张庭看到这帐子就心里犯怵,不敢进。陈琉的人不就是直接杀进中军,追得她满地逃窜吗?

    唐秋月默了会儿,歉疚补充:“大人尽管放心,末将已调整大营布局,全军将士拱卫中军,以项上人头担保,不会再出现方才的事。”起初万余的精锐偷袭大营,所有人都以为是为了烧抢粮草,纷纷去那边了,结果敌军却出乎意料的只去围杀一人。

    这犹如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们连己方最珍贵之物究竟是什么都没意识到,幸好张大人足智多谋,否则她们真的罪该万死了。

    张庭决定暂且信她一回,抱着自己不知哪薅来的宝刀进帐了。

    帐内,群臣齐聚一堂,老的小的垂头丧气坐着,狼狈败走冲垮了她们的心气,见张庭回来非常惊喜,连忙起身相迎,又见她一身敌军士卒装束很是纳闷。

    张庭摆摆手,猛地灌了半壶茶水,才答复同僚,只不过她说的是:“诸位莫急莫慌,敌军丧心病狂派出万余人刺杀我等,正预示着她们已然穷途末路,不敢与我等正面交锋,只得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张庭很抱歉给同僚带来无妄之灾,但自己和同僚都是受害者,又有什么错?错的是陈琉。

    群臣愣怔,原来她们今日被追杀,昭示着敌军溃败?

    张庭负手而立,云淡风轻:“如今我方五万士卒拱卫中军,敌军不过万余众,如何能突出重围,再杀进来?大家安心议事便可。”

    群臣惶惶不安的心,立时定了下来,连张庭如何逃出来的都忘了问,如火如荼针对今日的偷袭展开讨论。

    人群中,徐秋水瞟了眼张庭,眼中饱含深意,默默收回视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女竟能以‘待罪之身’安抚军心,又将矛头直指敌军,既振奋聚集军心,又令群臣更加痛恨朝廷,一箭双雕,幸好在己方帐下做事,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此时徐秋水无比庆幸主公尚且通透,没将大才送给敌军。

    而人群重新热闹,张庭反倒沉寂下来,摸摸凉飕飕的脖子,以五万对一万,她们能赢……吧?

    第222章

    敌军如张庭所料, 不肖一个时辰便全军反扑,剑指中军大营。

    有了她事先的安抚,众官员非但没有恐慌, 而且还从容指挥各项资源的调度,面对敌军如恶虎吞狼的猛烈进攻,己方应对有条不紊, 显得游刃有余。

    而张庭坐在下首,静候将士的捷报。

    只可惜陈琉是铁了心杀她, 派出的士兵将领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递送到中军大营的, 都是噩耗。

    “报——西线溃退, 我军向中军收缩。”

    “报——东线崩溃, 我军向中军撤离。”

    此时敌军存活六千八百余人,而我军死伤三万, 仅存两万余。两万对六千, 看似胜券在握,实际是敌军七千余人就歼灭我军三万。

    “报——南线抵挡不住, 撤回中军附近。”

    张庭单手按在茶盏上,墨色袍子铺散开来, 犹如透彻的池水中一点墨痕晕染蔓延。她心里默默计算我军伤亡与胜算概率,如今敌军存活三千, 我军仅存一万三百余,数次交锋我军节节败退,这一万余士兵怕已如丧家之犬了。

    还未到最后一刻,胜负却已见分晓。

    数次兵败,再度搅乱了群臣的心,她们忧心忡忡看向上首的主心骨, “张大人,这该如何是好?”

    徐秋水活了大半辈子,对生死早已看淡,闻言看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人,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淡淡道:“着甲。”

    什么?

    群臣与徐秋水一样困惑不解,小兵却架出一套银色的铠甲,套到张庭身上。

    她双目如星径直走出帐外,迈出的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厚重的甲片反衬出耀目的银光,顷刻显露锋芒,仿若陨石击穿地面爆发的光辉,霸气浑厚的气势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记忆中清瘦的文臣形象在这一刻崩塌。

    颓败的将士半张着嘴,呆愣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中透着冷,是属于将领的铁血与冷静,“诸君,张庭身为文臣,本不该涉猎军事,然而今日到了危亡之际,我合该身披战甲,与诸位同袍同泽,共赴生死!”拔出腰间的刀刃,破空一挥。

    “这身铠甲,于我便是棺椁!我既穿上,就没想过活着脱下。”向众臣拱手,“望与诸君共勉!”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随即,一位满脸刀疤的老兵猛地举起卷刃的战刀,砸到自己的盾牌上,发出刺耳的铮鸣——这像一道惊雷,瞬间点燃了压抑的火山!

    “死战!!”

    “死战——!!!”

    成千上万的喉咙里迸发出同一个嘶哑的咆哮,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大地。无数兵刃疯狂敲击着盾牌,那不再是金属的撞击声,而是心脏在为赴死而擂鼓!浑浊的泪水从她们眼中涌出,与脸上的泥血混在一起,那不是恐惧,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进军的鼓声再起,属于东宫卫的旗帜挥舞在空中,整个军阵化作一头压抑到极致后,欲撕裂一切的洪荒巨兽向敌军进发。

    为首那人墨发飞扬,首当其中冲在前头,以往沉着的气质在此刻尽数化作嗜血的杀意,带领身后的军士猛烈扑杀,势不可挡。

    敌军将领一时间看愣,喃喃:“世间竟真有一人,可令抱头鼠窜的军队,顷刻间变作悍不畏死的锐士……”而且,从未听说过她武艺超群,冠绝天下。

    帝女明断,此人合该不惜一切诛杀!

    东宫卫士气如虹,与精锐对上竟不再显露颓势,击得敌军招架不住连连败退,而领头那人手握利刃,驰骋乱军之中,不过须臾便斩落无数人头,抛洒在地上,鲜红的血迹浸透了墨色袍角,滴滴嗒嗒砸到尘土之上。

    她眸色黝黑幽深,脸颊边溅着几抹血痕,浑身浴血宛若转世修罗,立于敌军阵营丝毫不显疲态,反倒她前进一步,围堵她的敌军便仓皇后退两步,执戟的手微颤。

    她立于众将士之前不肖任何动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敌军不敢再前进一步,军心溃败了。

    将领踱步到阵前,为表敬意拱手,“大人倘若投降,本将自会向帝女为您陈情,请求宽恕。从此往后大权在握,富贵荣华加身!”

    张庭摩挲着刀柄,掀起眼皮看她,缓缓道:“拔剑吧,死在我手上是你的荣幸。”

    将领沉吸一口气,立时抽出剑刃向前扑杀。

    刀光剑影伴随尘土飞扬,一刻钟后胜负立显。

    将领愣愣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利刃,扑通一声倒下了。

    张庭领着己方军士浴血奋战,杀灭颓势尽显的敌军,她宛若战争机器般游走战场,刀起刀落收割无数人命,里面有刚才称姐道妹的老油条,矮瘦个,壮高个,收她贿赂的什长。

    张庭是受了她们的恩惠,但她现在是己方将领。

    能死在她刀下,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面对如败家之犬的敌军,万余兵卒很快就将之斩首,整个荒芜苍凉的战场上只有东宫卫的军士站着。

    滞后的疲惫感席卷全身,张庭双手麻木颤抖着,抬不起来,但战场需要她,己方残存的十余万兵众需要她,从漳州府、鄞州府、颍州府慕名而来投军的百姓需要她,她的夫郎女儿需要她。

    她需要赢,比任何一刻都需要。

    张庭奋力向上空挥刀,划出破空一击,“将士们,随我驰援殿下!”京师一万五的精锐,她们抵挡都这般艰难,陈珏十万对八万的难度可想而知。只要稍显败势,全军药石无医。

    万余队伍浩浩荡荡奔赴核心战场,血战消耗了她们的体力,但巨大的胜利振奋了她们的精神,她们气势昂扬,仿佛化作一支攻无不克的军队。

    京都城下,并未如众人想的那般硝烟弥漫,尸骸遍布。

    陈珏虽然不服老,但自知身子骨不好,没一头热血冲到好妹妹跟前找死;陈琉虽然年轻,但也不是愣头青,身后还有皇位要继承,要是让好姐姐踩了狗屎运,真把自己杀了,那她找谁哭去?

    两军对垒,从两方主公的口水话骂战开始——

    朝廷这边见‘储君’没有逞一时之气冲上去拼杀,心里松了口气,但见‘储君’在底下跟人对骂了三四个时辰,歇了又骂,骂了又歇,脸色就不好了。

    他爷爷的,当皇女的嘴那么碎!

    实际上,五皇女嘴不仅碎,还破防了。

    陈珏终究占了点年纪大的优势,比陈琉多吃几年饭,骂得好妹妹气血上涌,语无伦次,挥剑就要正式开战。

    这时浩浩荡荡的大军,带着万马奔腾的架势加入战场。张庭翻身下马,来到主公面前单膝跪下,高声复命:“微臣及守军将士,已将袭营大军诛杀殆尽,缴获敌首一万五余众!请殿下事下。”

    陈珏愣了下,杀敌一万五?立时反应过来,大骂陈琉虚伪做作、下流无耻,做些鸡鸣狗盗之事。

    她大肆嘉奖张庭:“多亏贤臣攻克敌军,让小人没缝钻,保我全军安危。”

    张庭自然推托,与陈珏演了一处君臣相和的场面,将己方衬得游刃有余,引得全军上下哄堂大笑,对面的京师军队面色黯淡,城墙上的朝臣更是满脸铁青。

    偷袭胜之不武,这也就罢了,偏生你还输了。

    陈琉咬紧牙关,“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下等方式又有何不可?”

    张庭给主公递了个眼神,陈珏有点茫然但想到爱卿‘文曲星’的传闻,想必应对陈琉的口水话易如反掌,于是郑重点头。

    她松了口气旋即出列,在自己主公震惊的眼中掏出一卷圣旨,龙行虎步来到阵前,语气玩味笑道:“谁是乱臣贼子?”

    城墙之上,朝臣见她手中明黄之物纷纷面露惊骇之色。

    “怎么回事?莫非我眼睛瞎了,张庭手里怎么会有圣旨?”

    “看那纹路质地颜色,是圣旨没错!”

    张庭高举圣旨,扫视对面的浩荡大军与朝臣,从容不迫:“颍州府知府张庭奉大行皇帝之命,护送太女赶赴京都,主持先帝丧仪,文武诸臣还不开启城门,迎太女入内!”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军队中出现骚动,朝臣面面相觑俱是震惊。

    陈琉冷哼一声,“母皇厌恶庶人,早就贬她离京,哪还有什么太女?张庭假传圣旨罪加一等,是要诛十族的大罪!”

    张庭不慌不忙:“数年前奸臣当道,戕害忠臣谋害皇嗣,大行皇帝不得以才假意废黜太女殿下。待我任知府时,先帝才将圣旨交予我,命我若她有一日不在,奸佞横行,就命殿下领兵回京,以正大统!”

    这奸佞何人便见分晓,剑指兵部尚书郑泽雁。领军大权在握,说她意图谋害皇嗣完全有资本。

    郑泽雁不得不出来洗雪清白,怒骂:“荒唐!庶人分明是因谋反才遭先帝废黜!”

    张庭:“倘若是谋反,那敢问郑大人当时也牵涉谋反,何以全身而退?”

    “自然是本官弃暗投明,效忠先皇!”

    她勾唇一笑,“若是弃暗投明,便已是半只脚谋反,活罪可免,死罪难逃,而郑大人却为何不受丁点贬谪,反而收到嘉奖?莫非是陛下都畏惧你手里的兵权?”

    “胡说!”

    张庭继续道:“好,就算太女果真谋反,那为何陛下不欲诛杀她,反倒将其囚困颍州府?颍州府可是宗室根基啊。莫非陛下也知道太女冤枉,明则囚禁,实则保护?”

    她杀人诛心 :“郑大人说啊,说给文武百官听听。圣旨在上,若非是我所言,先帝又为何如此?!”

    郑泽雁紧盯着她,目光化成火要将她烧得灰飞烟灭,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理由自然是——当时太女谋反,是成泰帝一手策划的。

    这话若说出去,不仅是她对先帝不忠,也成功洗去陈珏的罪名;若不说,疑云重重,导致朝野内外沸反盈天,她们再也没有由头责问陈珏的出身……

    郑泽雁沉重闭上眼,无力感席卷全身,这招阳谋实在是高,进与退毫无还手之力。

    第223章

    郑泽雁的闭口不谈, 在朝臣与众军士眼中恰恰印证张庭所言非虚,一个个看着她的目光好比憎恶乱臣贼子。

    陈琉的脸色也分外不好,如果郑泽雁成了乱臣贼子, 那招揽她到麾下的自己又是什么?

    她剑指张庭,厉声大喝:“竖子尔敢!”

    “你敢当着天下的面,当着列位先皇的面, 赌咒发誓吗?!”

    然而这会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东宫卫适时起哄, 军队中调笑声此起彼伏,这不仅让陈琉脸上不好看, 就连朝臣都侧过身羞于见这一幕。

    张庭不嫌事儿大, 单手举着圣旨走到陈琉面前, 含笑反问:“微臣敢当着列位先皇、天下人的面发毒誓,殿下您敢接圣旨吗?”说着, 她将手里的圣旨往陈琉面前递了递。

    陈珏愣愣看着, 心里纳罕:太阳从西边出来,老婆子开眼了!

    陈琉看着明黄绸缎的卷轴, 再看她势在必得的架势,心里咯噔一声, 暗道这封圣旨怕是真的……她嗫喏着唇,倒退一步。历来主持先母丧事的, 便是下任继承人,若她没见过圣旨真容,还能讥讽陈珏假货装象,但若她瞧了里面的东西,还能顺利登基为皇吗?

    唯一知道真相的郑泽雁气得不行,扒到城墙上, 吼道:“殿下您快接过圣旨一观!张庭手上的圣旨一定是假的。”成泰帝既然亲手策划废黜太女,又怎会打自己脸复立陈珏?

    张庭淡淡瞟了她眼,挑挑眉,看着陈琉的眼神意味深长,“殿下,郑大人要您接旨呢,您怎么不过来?”嘴角扯出抹笑,刻意激她:“殿下莫不是不敢,怕了吧?”圣旨的确是假的,但成泰帝已死,还能从板材板里蹦出来质疑她?

    陈琉心中恼恨,但理智却敲响警铃,警惕盯着她。张庭这是什么眼神,还有她话中的意思是迫不及待自己接旨?

    对方越是放松,陈琉浑身越是紧绷,心里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张庭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助长枝干发育。突然她脑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而过,莫非……郑泽雁被张庭策反了?怪不得刚刚什么解释都不说,还怂恿自己接下圣旨。

    对,一定是这样!差一点,差一点自己就中计了。

    陈琉回首瞥了郑泽雁一眼,她正急忙以眼神示意自己接旨,瞬间——滔天的怒火在胸膛爆发,袖中的手指紧握,咔嚓作响。

    贱人!

    这道圣旨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她故作平静,嗤道:“竖子焉有母皇诏书?本殿若接岂不是正中贼子下怀?”撩开袍子,迅速跨马返回城中,生怕张庭再已别的理由留下她。

    鸣金收兵,伴随沙尘漫卷,没一会城门紧闭。

    这场看似不死一兵一卒的战役,张庭赢了,她保住了己方十万将士鲜活的生命。

    她强撑着疲倦的身体,跟随大军浩浩荡荡返回营地。

    待到跨入中军大帐那刻,终于忍不住踉跄栽倒,不省人事。

    “张大人——”群臣目眦尽裂,眼眶发红,慌张围过来一人一只脚将她扛到小榻上躺好。

    “军医!军医在哪!!”

    陈珏震惊失措,不明所以走过来,手握住爱卿的肩膀,却听对方闷哼一声痛呼,她茫然抬起手,才看到自己手上浸满了赤红的鲜血。

    “这、这……怎么回事?”她的爱卿何故受此重伤?定要将伤她的贼子碎尸万段!

    徐秋水叹了叹,将事情转述主公,“本以为今日我等必死无疑,不曾想张大人力挽狂澜,反败而胜,取得胜利……自己却满身负伤。”擦了擦眼角,万分感怀。

    恐惧在心底蔓延开来,陈珏连手都直打哆嗦,比死了亲娘还有悲痛,“爱卿、爱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陈珏的心在滴血,这可是她的十座城池,要是没了,自己一半的心脏都得跟她死掉。

    张庭脸色苍白躺在小榻上,血迹晕满了身下的席子,一副将血流尽不久于人世的模样。陈珏只觉伤在她身,痛在己心……泪意不由自己就氤氲在眼眶,她捂着嘴呜咽,若张卿有个三长两短,她还不如跟着一块去了。

    血色看得陈珏头昏脑胀,晃悠两下被群臣搀扶住,“殿下您可要保重,张大人若得知您也跟着病了……哪里还撑得下去。”

    这个理由成功安抚住陈珏,她重新振作,恰逢医官进来,见那么多人都在,脸色就十分不好,她也是忙昏头了,下意识就开始呵斥:“病患需要静养,这么多人堵着做什么?”

    待看清众臣与陈珏的面貌,脸色刷一下惨白。

    陈珏没放在心上,反倒大肆招呼群臣出帐,让医官安心诊治。

    她不放心,抓住医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张卿治好!”

    医官擦汗,只说尽力而为。心说:阎王爷收人自有命数,她哪做的了主?

    回身看张庭像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仿佛心脏都停了。老天,这么多血都流干了吧!怎么可能救得回来?

    医官眼前发黑,瘫跪在地上,只觉项上人头不保。

    “你在做什么?”头顶响起沙哑的声音。

    诶?

    医官抬首,对上一双明亮锐利的眸子,她面色虽然苍白,但精神尚可,哪是快要死的样子?

    医官大喜,从地上爬起来,“下官是来为您诊治的。”无比热情要为她脱衣,“请让下官为您瞧瞧伤处。”

    张庭刚小睡了会,撑着额头,脑袋昏昏涨涨,拒了她:“我没事,你出去叫人备水,留些金疮药即可。”她是受了点刀伤,但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点,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医官迟疑站了会,见她态度坚决,终究还是出去了。

    没一会,张庭将自己清洗干净,陈珏适时进来,亲眼见她平安无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张庭见陈珏来了起身要迎,被对方制止。

    “张卿安心休息,便是对孤最大的尊重与报答了。”她是不知方才帐内的兵荒马乱,,但陈珏却是亲身经历了,那种在崩溃边缘反复横跳的感觉,她这辈子都不想感受第二次。

    陈珏坐下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日后再有此事,爱卿,你无论如何都记住:首先保住自己的命,有丁点的危险都不要去沾。”她已然认清现实,有张庭在,她哪怕失败无数次都有机会东山再起,但失了张庭,怕是只得如丧家之犬,任人奚落杀灭了。

    徐秋水说张庭一人可定天下兴衰,可她也是定自己一生荣辱的关键。

    张庭敛下眸子,点点头。

    陈珏还想再说两句,却被爱卿打断了,“殿下可知此战我军损耗?”

    陈珏说没有,她还没来得及问。

    张庭:“五万对一万,我军仅存八千。”这就是她千方百计也要阻止双方开展的原因,敌军兵马精锐,实力悬殊我军远不及,一旦开战军心溃散,必败!

    陈珏猛抽一口气,兜来转去,“这该如何是好?”最后关头,若非张卿挺身而出重整士气,她们连这八千兵马都抱不住。

    硬实力拼不过,那就不能正面交锋,要选择新的战场。

    陈珏看她面色如常,心中大定。只要有张卿在,无论多高的山岳,多艰难的险阻,仿佛都不是问题。

    “既然不能正面迎敌,那爱卿也趁机多休息,养好身体。”她尽量将声线放柔,突然想到一事不解,“对了,爱卿你拿出的那封圣旨?”自己那阴郁霸道、不择手段的老母亲,从来都不是大度的人。

    张庭指了指滚到地上的明黄色卷轴,刚才众人都在关心她的身体,竟连圣旨都没看到。

    陈珏这个做太女的人见此,尴尬地笑笑,“原来在这。”拾起握在手里,徐徐展开卷轴。陈琉胆小懦弱不敢看,她可不是。

    真容入目,陈珏倒吸一口凉气。

    好消息:圣旨是真的。

    坏消息:是张庭的知府任命圣旨。

    她发懵地看向张庭,“爱卿,你连赌技都冠绝天下吗?”

    张庭轻声笑了下,“赌技平平,只是偶尔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因为她赌的是人心。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冲刷荒原密密麻麻的尸首,血水汇作溪流浸润着干涸的大地,直至尽头。

    夜已深,张庭立在窗下注视着雨滴斜飘入内,冰冷的水珠落在脸上,让她神台更加清明,睫羽轻颤,思绪却不知飘向何方。

    同览一幕帘雨的,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盼归人。稚嫩的孩童在灯下沉睡,雪白的脸庞睡出暖烘烘的粉意,年轻隽秀的郎君立在窗前,望着雨滴砸在地面溅起数朵雨蝶,他眉宇间泛着化不开的愁色,风吹得衣衫空空荡荡,寒意刺骨爬上肌肤,他打了个颤摩挲着双肩,却仍呆呆挤在窗边,发神,发愣。

    身后传来孩童嘤咛声,惊醒了沉思的人。他立时回身来到床前,为女儿掖好被角,温声:“时候还早,继续睡吧。”

    豚豚抱住他,撑着眼皮问:“娘什么时候回来?崽不会再忘记她了……”

    他摸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快了,一定快了。”昏黄的灯下,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意。

    第224章

    十万兵马陈军郊外, 看似气吞斗牛,实则全无半点胜算。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军压境也只是压在那, 不敢妄动。灰溜溜躲进城中的陈琉惊疑之下,终于回过味来。

    她们别不是怕了吧?

    意识到不对,她立即派人探查对面兵卒的总数, 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数字。陈琉霎时间明白,当日不过是张庭摆弄小计, 拖延战局罢了。

    她心头狂喜,那日虽不曾杀掉张庭, 但能试出反军实力, 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心情似排山倒海, 陈琉完全抑制不住激动,召集心腹前来议事, 即刻吩咐安排登基大典!

    她要身着龙袍御驾亲征, 亲手斩落陈珏的头颅!

    “哈哈哈哈哈——”

    只要一想到陈珏那时的表情,还有张庭这个小贱人的下场, 她就情不自禁放声大笑。纵你出身高贵,纵你运筹帷幄又如何?可叹、苍天佑我!

    ……

    最了解自己缺漏的, 往往就是自己。陈珏、张庭、徐秋水等人比陈琉还明白东宫卫与京师的差距。

    陈珏这段时间头发掉了不少,早上起来一摸一大把, 没办法愁啊,粮草不够,各方‘借点’,凑合凑合就能过,可要提升实力绝非一日之功,没个三年五载练不出来。

    召集帐下两位重臣, 谈了好一宿,愣是没商讨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这都多少日子了,陈琉那边已经发现不说,再耽搁下去,将将振奋的军心又会化作一盘散沙,短时间之内再想振作可就难于上青天了。

    徐秋水经历的多,割舍起来快刀斩乱麻,“殿下,我们返回颍州府驻扎吧,再徐徐图之吧?”

    陈珏没说话,这是不能称之为办法的办法,但好不容易冲到京都,这样灰溜溜回去,这些日子所做的努力、打下的地盘岂不是做水漂了?

    退居颍州府或许是当前最明智的办法,但张庭不同意。供给数万军队的钱粮消耗是巨大的,退守颍州府说得轻巧,当地可再也没有贪官富商可宰,钱从哪里来?粮从哪里来?只能强行从每一个颖州百姓身上放血!

    若想要供给十几万乃至几十万兵马的军需,不肖三年,富饶繁华颍州府就将变作第二个漳州府,民生凋敝,尸横遍野!

    蛇打三寸,她对陈珏说:“可若退守颍州府,我军就能安然无恙了吗?京师锐利,各地守军实力超群,只要五帝女登基,就能名正言顺举国兵马剿灭我们。若只应付一二座城池,我军尚有一战之力,可如果同时或者接连应付而是二十八个州府,我军绝无招架之力。”

    她起身躬身一拜,话语无比诚恳:“殿下,自从我们随军出征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进一步天下咸服,退一步尤死而已。”陈珏的年岁不小了,如果兵戈不在她这代解决,将来传给她的女儿,留给整个颍州府百姓的,将会是永无止境横征暴敛。

    徐秋水哑然,没再说了。

    陈珏手动了动,张庭说得有道理,但她还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她卧薪尝胆蓄力十年,是为一朝荣登九五,也是为往后兵败割据一方留有退路。

    张庭却说:“我们谋求霸业既是带着必胜的决心,也是带着必死的决心,从来都是提着脑袋打仗,谁也不知道谁下一瞬人头落地。倘若还给往后留有余地,无论是谁都不会全力以赴。”

    陈珏讪讪,她身为全军主帅,论果决论魄力还不如一个年轻人。

    “孤知道了。再从长计议吧。”可孤注一掷,又是不是逞匹妇之勇?

    张庭知道不能将主公逼得太紧,与徐秋水施礼拜别,一名小兵徒然冲进来,“启禀殿下,四皇女求见。”

    四皇女?张庭看向徐秋水,她脸上也是一脸茫然。

    张庭关于这位皇女的印象仅限于,身体羸弱,出身低贱,不受宠爱,声名不显云云,她虽是下任皇帝的竞争人选之一,可从来没有人把她当回事,她本身也是深入简出,几乎没有出现在人前。

    这样一个‘透明人’却某个紧要的节点拜访,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陈珏比两人还要茫然,她与这位四妹妹交情泛泛,实在不明白她的来意。但既然来了,无论好坏都得见见。

    张庭与徐秋水作为肱骨重臣,自然也就留下了,必要时可为主公出谋划策。

    没一会,小兵将帐帘掀起,一抹高大瘦削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来人背光,穿着鸦青的素袍,依稀可见优越的脸部轮廓。

    陈珏十多年没见过陈辅了,是的,大皇女废太女五皇女,乃至早夭的三皇女,名字都代表珍贵的美玉,唯独四皇女叫陈辅,可见成泰帝对她的冷淡。

    她无比陌生说了句,“老四你来了。”与此同时,还有一道惊呼:“大师姐!”

    来人前进的脚步微顿,朝张庭柔和一笑,“小四你也在啊。”

    张庭嘴唇动了动,辅臣,陈辅,可就是一人吗?

    陈珏飞快瞟了眼爱臣,请老四坐下,又飞快地与徐秋水对视一眼。

    她的左右手冲她点点头,显然意识到什么。陈珏收回视线,没追问爱臣与亲妹的关联,反倒问陈辅为何拜访?

    杨辅臣也就是陈辅,一身文弱的书生气质,语气也很恭谨,但话却不客气:“我今日却是为一事而来。京城里,老五已经在准备登基了,而二姐你似乎不得存进。”

    陈珏拧起眉,倒没生气,“你是来奚落我的?”

    陈辅淡淡摇头,“并不,我是来帮你的。”

    “哦?”

    徐秋水垂首不语,揣测对方的心思。四帝女不得宠爱,又身无依仗,能出宫隐世埋名苦读多年,熬出了个传胪的美名,可见其布局与野心不小。今日求见主公是想趁火打劫,还是对整支军队都动了歪心思?

    陈辅睫羽轻垂,耸搭着,“我只想了却一桩憾事。”抬首看向陈珏,一字一句坚定有力:“让她最忌惮最痛恨的人登上皇位。”

    这个‘她’是谁,满室哑然。

    陈珏摸着下巴,心说老五就是没有当皇帝的命,连最没威胁的老四都逼成仇人,合该由自己取而代之。

    徐秋水心头疑云重重,在外从未有听五皇女苛责四皇女……但见主公神态,她兀自将困惑按下。

    唯有张庭愣了愣,嘴唇微张,手指不由往内蜷缩。师姐走到今天,最痛恨的怕是成泰帝。

    从前诸多疑问,在这刻柳暗花明。

    她心中异样不止,看向师姐,又别开视线,缄默。

    陈珏也没有全然信以为真,皇家人说的话好比拉过的屎,谁当真谁吃屎,“孤为何信你?”

    一根葫芦藤上的货色,陈辅还能不懂她的意思?但她并不是非要取信于人,“信也好,不信为好。我都会为你创造条件,无论如何我都会做这件事,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话罢,她站起身往外走。

    陈珏一噎,这是跟人谈条件的姿态吗?不想在她这得到好处?

    叫住她:“你想得到什么?”

    陈辅回首看了她眼,“我想要自由。”垂眸,径直离去。

    陈珏纳罕:你一个皇女还不够自由?待徐秋水告知她陈辅的经历,她更困惑了,在外头混了十多年没人管,这还不够自由?

    又沉寂了三五日,帝之四女突然宣称前太女才是当之无愧的储君,并言辞凿凿道她从前是遭人陷害,这话甫一爆发引得京中热烈议论。

    四皇女虽然‘透明’,但怎么说都是板上钉钉的皇室宗亲,无论她势力微薄,她的支持对陈琉都是强有力的一击。

    一个众叛亲离、不被承认的‘储君’,是否有资格登基?

    朝臣私底下聚首谈及此事,无不唏嘘,“若日后站到台前的人是珏殿下就好了……”她们都是朝中老臣,陈珏位主东宫之时礼贤下士,脾气温和,是再好的君主不过。

    “都小点声,再有三两日……那位就要登基了,可不能触她眉头!想想郑大人一家,哎呦!满门抄斩呐……”

    “真相未有定论,仅凭莫须有的罪名就抄家问罪老臣,我看她比先帝还要暴虐淫逸!”

    “嘘嘘嘘!别说了!我脖子还不想搬家。”

    ……

    视线转到皇宫之内,青鸾殿。

    陈琉能不知道杀错人了吗?当然知道,可意识到时她已经下令,君无戏言,要是驳回旨意往后叫她如何整治朝臣?

    更何况,郑泽雁却是叫她丢了好大的脸,拿她阖家老小的命抵去自己脸面又怎么了?

    不过,这不是她关心的问题。

    “嘭——”满桌的奏章被扫落在地,宫侍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偌大殿堂空旷华丽,令她仿佛置身金銮殿,成了万万人之上的至尊。

    陈琉原本愤怒的心,顿时生出几分大权在握的满足感。陈辅一个声名不显又无半点兵权的人,还妄想仅凭她几句话就动摇她的统治?痴人说梦!

    自她掌管兵马以来,将禁军安插在各个角落,她敢说整座京都遍布耳目,只要有人有意妄动,顷刻间人头落地。

    第225章

    陈辅那头就递了消息说, 城南的守卫全部打点好,让她们四天之后从此处突击。

    陈珏捧着密信十分高兴,整个人由内而外容光焕发, 好比一夜之间纳了十八房小侍。

    时来运转,她会在陈琉最得意忘形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

    当然,作为一名好姐姐, 还是会给妹妹尸身完整的体面。

    可仅凭内外联合,就能将陈琉撵下台了吗?徐秋水仍觉几乎渺茫。五皇女虽不是作为储君培养, 但经常在成泰帝身边侍奉,有些政治手腕, 面对异军突起, 凭借强大的兵力, 很容易就能完成镇压。

    届时,她们将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这仗打得越来越无力, 越来越看不到希望, 徐秋水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过在等待一个死期。

    她下意识搜寻某个年轻人的身影。

    不在帐内。

    去哪了?

    张庭亲历过战争,比任何人都清楚敌我悬殊, 老呆在营中反倒堵塞思路,还不如出来走走。

    走在山间小道, 途径一片岩石,这还是之前她的藏身之所, 短短数日敌军都做了土,她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闲庭信步,可叹造化弄人。

    张庭默默给对方点蜡,只希望下辈子她们就别遇上她了。

    忽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立时顿住,声音好像是从脚下传来?

    她面色不好看了, 莫非那日她藏在石缝中的小兵,正在被野兽啃食吧!这多对不起人家?人家可是为她逃生贡献了一条命啊!

    她缓缓抽出刀,小心靠近,待到洞口迅速挥出一刀,却又在半空止住。

    是几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被她的进攻吓得惊叫不止,拼命往里缩,恨不得嵌进墙里。

    张庭心里隐隐有些猜测,提刀指着她们,“出来。”

    五名道士不敢出去,更不敢不出去,屈服于她的淫威,一个接一个团成鹌鹑出来站作一排。

    张庭拿刀点了个瘦高个,她长得猥琐最不像好人,“从前做什么的?为何在此?给我如实招来。”

    瘦高个双腿打摆子,“我我们……”出来避难。

    张庭忽然笑了,笑得阴森,裂开的嘴角仿佛能吃小孩,“若你胆敢欺骗我,每说一句假话,我就剁掉你一根手指。”目光在她手上流连,眼里闪烁着变态的光。

    瘦高个更怕了险些站不稳,到嘴的话拐了个弯,“我们原先跟的贵人死了,听说要打仗,就就……想逃到安全的地方去。”缩缩脖子,“女女女君,本道看你浑身金光闪烁,日后财运必得上佳,就行行好放我们走吧!”

    “真的吗?”张庭勾起玩味的笑,锋利的刀刃抵在她脖颈,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只是这样吗?”

    瘦高个面部扭曲更添几分猥琐,欲哭无泪:“小人句句属实啊女君,求给一条生路吧!金银财宝我们也可以悉数奉上。”

    张庭没答,视线落在宝刀之上若有所思,漫无目的说:“约莫十来天前,也是在这里爆发了一场战事,总共死伤五万余人。”

    五人呆愣,不明所以。

    她忽然反问:“你们可知我这把刀砍杀过多少人?又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话音刚落,幽暗的林中似有冤魂啼鸣,五人骇得倒退数步,惊惧不已。

    可刺骨的刀尖始终抵着脖子,挪动不了分毫。

    五人面色如土,神情惶惶,甚至感觉自己站在死亡的边缘。

    张庭叫瘦高个站过来将手指伸直伸长,她要帮助她修剪多余的部位,摸着下巴思考:“大拇指,食指,中指,还是小指好呢?”

    瘦高个哪还敢过去,浑身抖成了筛糠。

    其余有一人突然站出来,“你要剁,就剁我的!”分明怕得双腿虚软,走不动路。

    这话像个沉寂的空中泼了盆热水,最为老成的道士说:“好了别闹了,这位善人并非要我们身上的部件。我们如实作答便是。”话说得淡定,可她话里带着颤音啊。

    张庭扬了扬下巴,挑刀指着她,“那就你来说。”

    老成道士深吸一口气,说:“我姓郗名月彰,道号妙山,不过大家都叫我郗道长,我们都是先帝身边为她护法的道长,先帝仙逝,我们自知将会被新帝清算,就趁乱逃出来保命。”

    “果然是你们。”她轻啧一声,多少役妇扛着木头往京中去,累死饿死病死渴死,只为给成泰帝盖一座长生大殿,“撺掇先帝大兴土木,你们可知多少百姓死在你们手上?”

    郗道长:“善人明禀,我作恶多端但求一死,只望您能放我四个妹妹一条生路,她们原先不过是普通人,乃是受我挑唆才做了俗家弟子。”

    高的矮的瘦的壮的扑到她身边,哭得稀里哗啦,“大姐不是你的错!”

    扒完郗道长,四个又跪在张庭面前求饶,“我们原先是漳州府的良民,靠种地糊口,哪知天灾连连,只能被迫离开家乡,跟着大姐出门讨口饭吃。善人我们不过想活下去而已!”

    “我们真的只是想活下去,哪知在路上不小心惊了御驾,先帝震怒要治我们的死罪,是大姐出面才得以保全我们!从那以后再也没办法脱身了!”

    “殿宇是先帝要修的,说一定要长生大帝看到她的诚意,隆重的祭祀也是她要举行的,说要显示她作为帝王无可比拟的威严。我们……我们也是想要活下来,活出个人样!”

    张庭默了,半晌后尖刀入鞘,“起来吧,不杀你们。”

    郗道长踉跄站起,她的四个妹妹跑过来,像雏鸟围着鸟妈妈拥簇在她旁边。

    “谢善人不杀之恩!”道完谢,拉着姐姐转头就跑。

    “站住——”

    五人闭了闭眼,今日就非死不可了吗?认命转身,“女君还有何吩咐?”

    张庭双手抱臂,全然没有吓着人的愧疚,“你们从那条道钻出来的。”

    郗道长略微松了口气,给她详细描述了方位,那是她们偶然发现的密道,就连先帝都不知道,在紫宸殿后方的一个院里,可以直达郊外。

    张庭眯了眯眼,那是不是可以……?她心情大好,叫这几个老的嫩的把衣裳脱了。

    五人面露惊恐,双手抱胸以为清白不保。

    张庭淡淡哼了声,我能看上你们?

    她斩钉截铁:“脱了,速度。”

    五人悄悄抹了泪,宽衣解带,没想到守了几十年的清白竟然落到一个女人手上,也没想到这个端正贵气的女人外直内弯,竟是个采花大盗!

    但性命重于泰山,只得含恨屈从。

    诶哟,这几个的作态简直没眼看,张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待到她们解去外衣,即将剥去里衣时,她登时呵止挥刀上前。

    五人以为她出尔反尔,内心惊惧交加,猛地闭上眼等待死神到来,结果过了好久脑袋都老老实实长在脖子上。

    诶?

    睁眼便见这人挥刀砍碎她们的衣裳,这是?

    张庭完事收刀入鞘,环视一圈,“记住,大行皇帝身边的五名妖道方才已被我乱刀砍死,丢入山林喂野兽去,尸骨无存。你们不是什么道长,只是因战祸波及逃难的百姓。”

    她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花鸟纹路颇具意趣,交给郗月彰:“回漳州府吧,那里的父母官会善待你们。”

    郗月彰抖着手接过,却不是再因惧怕,“我等罪孽深重,受之有愧。”眼泪簌簌砸地上。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郗月彰握着玉佩,反复重复这句话,再抬眼时前方再无身影。

    张庭回营拉来几个小兵,去探查那条密道了,正如郗月彰所言,能够悄无声息直抵皇宫。届时她们里应外合,声东击西,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政权。

    她带着好消息兴高采烈回来,已是第三天,距离突击进军还有一日。

    只是穿行大营的路上,同僚看她的眼神怪异,带着深深的同情。

    张庭思来想去都不对,是陈珏同意要将她换给陈琉?还是有人在陈珏面前说自己坏话?突然一个最吓人的念头冒了出来——不会是宗溯仪带着孩子来了吧?!

    她霎时面色大变,马不停蹄赶入大帐。

    万幸,夫郎没来,孩子也没来。

    但张庭白着张脸,接过了信。

    “今日是伪帝举行登基大典的日子,京中所有文武百官都要前往观礼,中书舍人罗大人也在其中。”

    “只是在伪帝即将接过印玺时,罗大人英勇而出,斥骂伪帝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不配登基为皇!伪帝大怒叫人捉拿她,罗大人为全忠义毅然触柱。”

    “罗大人虽不在了,但她的话触动了许多朝廷官员,她们暗中递信说愿为殿下效微薄之力……我军胜利在望啊!”

    “……张大人您还好嘛?”

    耳鸣声在脑中炸开,张庭能分辨同僚说的每一个字,可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她垂首看手中的信,上面说:

    姐姐亲启,

    见字如面。

    当你展信时,妹已远行。万望姐姐勿悲勿念,此刻我心澄澈,唯有感念。

    姐姐可还记得那年春深,檐下初逢?我一身狼狈,如雨中残雀,是姐姐执我手,予我衣。自那时起,你便教我情理世故,带我见识天地,更让我知晓——原来我这等微末卑贱之人,亦值得被珍惜,亦能得到亲人的温暖。

    若非姐姐,何来今日之我?从前那个阴郁倔犟的少女,早已在姐姐的照拂下脱胎换骨。如今我所行之事,不过是将你予我的勇气,化作守护你的盾牌。朝臣之中风声鹤唳,无一人敢反抗伪帝,我竟反觉雀跃——终于只有我能帮你了。

    愿我此举,能为你劈开前路。盼姐姐从此平安顺遂,恣意余生。

    子君能与你结为姐妹,此生足矣。

    妹绝笔

    成泰十七年孟夏,夜

    捏着纸片的手微微卸力,轻薄的纸飘荡着落在地上。

    空气仿佛凝滞,陷入良久的死寂。

    众人看着她,张庭什么都没说,只是拾起信纸的手微颤。

    好一会儿,她喑哑道:“殿下,拔营进发吧。”身形隐在晦暗的角落,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

    她……哪里要人护着,大好的青春年华,竟为她送死。

    第226章

    深夜, 万籁俱寂,一队训练有素的精兵悄无声息穿过密道,向皇城步步紧逼。

    先行队伍是十万兵卒中千里挑一的精锐, 张庭亲自在入口目送她们进去,面容冷峻,手一挥第二波精兵随即而入。

    两军交战在即, 她身上干系着十万将士们的生死,强行从悲痛抽身, 时刻保持精神高度紧张。

    挑选的兵卒尽数消失在眼前,张庭蓦然转身, 踏着晨露返回中军大营, 天将破晓, 黎明的曙光照耀她前行的小径。

    明日此时,她会把胜利的旗帜, 祭奠在子君坟前。

    转瞬旭日东升, 又是一个晴空万里。

    成泰十七年孟夏,巳时时。

    三万兵卒攻破城南, 迅速占领各大要道,如火如荼逼近皇城, 但在靠近城东时遇到埋伏,禁军杀灭一波, 士气大涨,禁军统领乘胜追击,将这群残兵败将杀退到城外。

    不过两个时辰东宫卫大败。

    消息传到皇宫,陈琉喜不自胜,当晚就要大摆筵席,广邀朝臣, 为禁军庆功。

    她双手张开,大笑声回荡在殿宇之内。

    “饶你陈珏出身尊贵,有名臣辅佐又如何?又有万人替你叫屈又如何?还不是一次次被我击退!天下至尊的宝座只能是我!”

    过去三十多年都不曾像今天这样畅快,陈琉激昂的心情抑制不住,找心腹分享一番,又去后宫排宣,这一去就是整个下午。

    等再出现时,已是傍晚庆功宴席之上。

    她揽着新纳的贵君上座,衣衫散漫,脸颊还透出事后的红晕,文武百官伏跪在她两侧,恭谨卑微如蝼蚁。

    陈琉差点控制不住放声大笑,这些老东西有的从前还看不起她,拒绝入她麾下,现在还不是得朝她俯首称臣!

    御座之上,她肆意妄为将贵君拽进怀里搂着,兰香扑鼻,醉人心肠,她挑起他的下巴,“腿还软吗?”目光透着不怀好意的戏谑。

    贵君忿忿别过头,不置一词。

    够辣、够味!陈琉将他搂得更紧,要是别个乖顺的,她还不屑于上手。

    单手卡住他的两颊,摆正他的头,双眼哟都哭肿了,可偏偏又带着情事过后的媚意,搅得心里头痒痒的,恨不得压着他在案上再来一次。

    但陈琉对于她胜利的果实,还是颇为爱惜的,终究没舍得当众折辱他。

    只是附在他耳畔,“贵君觉得,朕跟那老东西比谁更厉害?”

    他又羞又怒,紧闭的唇缝只泄出二四字:“无耻至极!”挣扎着脱离她的怀抱。

    陈琉摁住他,心情颇好哼笑,“你现在不说,咱们今晚再去探讨一番就是,来日方长嘛。”又凑到他耳边,“就是不知月下你横陈的情态,是否与往常一致?”

    他羞愤至极,扭过头彻底不搭理她。

    美人欲醉迷人眼,陈琉的心防彻底松懈下来,轻飘飘推开他,举起酒樽来到人前,“今日诛杀反贼,禁军大获全胜!林统领当为首功!”

    林簪出列:“末将率陛下之命,乘龙气才能这般顺遂,若道首功,末将以为陛下才是当仁不让!”

    这话恭维地陈琉笑意不止,赐酒赐美人,大赏了她。

    底下受邀的群臣小声议论,“呸!小人得志,什么德性也配坐我们前面?”

    “那位更是荒淫无道,当着朝臣的面竟然公然将人带了过来!莫不是当我们都瞎了都聋了?还没举行登基大典呢这样猖狂!”

    “你不要命了!”

    “我就是死也不愿侍奉这样的君主!”

    陈琉对底下的议论一概不知,笑哈哈又与几个将领敬了酒,才返回御座。

    若想牢牢把握权力,那就要将兵权攥在手里。这些将领都是她的亲信,有了她们,文臣宗室再想反抗,先得想想脖子够不够干净!

    可在她即将落座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

    “将军!”

    陈琉转过身,然后看着刚才敬过酒的将领一个个倒下,她目瞪口呆,终于意识到不对,周边的侍从大喊‘护驾’!可惜已经晚了。

    陌生的兵卒大肆涌入,将宫宴围的水泄不通,贴身护卫的侍从顷刻间就被宰杀殆尽,陈琉惊惶失措反身就跑,却被一把锋利的冷剑抵在脖颈。

    “好妹妹,别来无恙。”陈珏语笑嫣然。

    陈琉面露惊骇:“你怎么进……”话只道出一半,突觉胸膛阵痛,低头只见一柄利刃刺入,腥红的血液如泉涌出来。

    陈珏利落拔剑,她便脱力躺倒在地,嘴里不住咳血。

    “妹妹,你有何遗言要讲?”

    陈琉半张着嘴,话还没吐出来又被刺了一剑。

    “算了,妹妹,你还是死了才叫人安心。”陈珏说完,看她气息奄奄还没死,惋惜叹了一声又补了一剑。

    终于死了。

    陈珏如释重负,收剑入鞘。

    再看整个宫宴的局势已被我方完全掌控,朝臣各个伏跪在地,抖成了筛糠,往后还要继续用这帮人,陈珏端着一副温和贤明的君主形象,叫大家不要害怕,她只是秉承先帝遗诏,诛杀篡国的逆臣,以示正听。

    跟张庭待久了,不免在她身上学到几分聪明才智,哄诱诓骗的话,如今陈珏信手拈来。

    朝臣更怕了,废太女在民间呆了几年,竟习成了土匪做派!说话忒不要脸。昏淫的刚走,她们又将侍奉一位流氓的君主!

    唐秋凤提着禁军统领等人的头颅掠过,遵从张庭的意思,出去劝降京师。

    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张庭只希望政权更迭平稳过渡。

    她走到陈珏身边,与徐秋水对视一眼。

    徐秋水会意,立时站出身来,朝陈珏五体投地参拜,“先帝骤崩,国贼作乱,搅乱朝纲,民不聊生!如今太女秉承先帝遗诏,扫除叛乱,重整朝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空悬,神器无主,四海惶惶!”

    “吾等恳请殿下,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早登大宝,承继大统!”

    陈珏闭目婉拒,面上有清泪滑下,“母皇尸骨未寒,我怎能觊觎她的皇位?这实乃古今大不孝啊!徐大人你莫要再说了,我平生唯在报答亲母之恩,荣华富贵,权势利禄,于我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今乱贼已除,我欲回归山野,做一自在散人!”

    “殿下不可啊!此非个人荣辱,实为奉宗庙、安万民之重任!请您收回成命!”

    底下的朝臣也彻底慌了,陈珏打下江山她不干谁来干?好好的大雍,难道要如先晋陷入无主的动荡?

    匍匐前进,众口铄金,“请殿下收回成命!早登大宝,以安天下!”

    人群末尾的大皇女陈琍张了嘴又闭上,她想说她愿意来着……

    陈珏面对众臣的劝说,一脸难色,偏头看向张庭,“张卿,我实无此愿啊!”

    张庭明白轮到自己出场了,躬身跪拜,“先帝殡天数日,天下惶惶,而今局势顷刻平定,此非巧合,实乃天命移转之象!天意假手殿下,铲除奸佞,廓清寰宇,正是要授予您九五之位!”

    “殿下乃中宫嫡出,位主东宫,多年来仁德布于四海,今日承天应人,此乃众望所归,天命所归!微臣恳请真龙天子,顺天应人,早正大位!此乃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陈珏听得心花怒放,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再也装不下去,“唉!既然如此,那本殿只好顺应天命了。”

    徐秋水抖抖眉毛,瞥了张庭一眼,要不怎么说人家之才举国忝列首位?比不过,比不过。

    灯火辉煌,群臣拥簇,陈珏如愿登上九五之位,过两日再补办登基大典。

    唐秋凤深夜赶回复命,京中数万禁军均已降伏。

    新君即位,有数之不尽的事需要筹办整治,但兵卒不必再有性命之忧,她们也不必朝不保夕。

    整座皇城陷入沉睡,又归于安定。

    张庭在第二天黎明前带着东宫卫的旗帜出了皇宫。

    今晨下了会下雨,杂草顶着晶莹的露水,行人的鞋履漫过,瞬间浸湿。

    行人倏地驻足,新堆的坟头泛着湿气,立的牌位简陋寒酸。

    她的妹妹住在里面。

    张庭将赤红鲜艳的旗帜插在坟头旁,低声喃喃:“子君,我们赢了。”

    “赢得很漂亮。”

    “伪帝死了,我是朝中首席功臣,论功行赏我将位列第一,从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宰辅之位唾手可得,再也不用小意奉承高官,并且满朝文武事事都需看我脸色办事。”

    “陛下说要拜我为帝师,我的夫郎即将恢复郡公的爵位,我的女儿将来会受我荫蔽,富贵荣华一生无忧,张氏也将因我成为新的顶尖豪门世家。”

    “百姓不再经受战乱流离之苦,不再食不果腹忍饥挨饿,我会将凤仙书院开遍大雍朝,让从前如你我的学子都能求学有门。”

    “生逢乱世,我会带着你的力量,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子君,我们赢得很漂亮。”

    眼泪无声滴落,淋弯了小草的腰。

    他走过来轻轻抱住她,“臭丫头会很高兴的。”

    豚豚:“爹,罗姨姨住在这里面吗?崽叫她怎么不应?”

    张庭揉揉她的头,“你罗姨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沉,再没能醒来。

    第227章

    朝廷初定, 新皇登基。

    陈珏做的第一件事,为自己的父族林氏与宗氏洗雪冤屈,册封原配崔氏为君后, 宗溯仪为郡公。

    她背负宗、林二族的孽债至今,为的就是这一日。

    原先埋葬宗氏的乱葬岗,她下令设为皇族的埋骨地, 并将大行皇帝的陵墓迁居至此,与之朝夕相对。

    “母皇爱重宗相, 至死都遗憾冤杀重臣,朕身为人子, 就是背负千古骂名也要全了她渴望君臣相和的愿望。”陈珏对朝臣如是说, 情到深处眼角泛泪。

    朝臣被她的‘拳拳孝心’感动了, 为成泰帝落了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谁不知先皇最恨最恶的就是宗相?先皇死后,还叫她与数百宗氏冤魂朝夕相对, 陛下真乃感天动地的大孝女!

    昔年, 宗氏一族死无全尸,随手扔到乱葬岗任凭狼狗啃食。

    今日, 陈珏要以国士之礼重新厚葬,带着满朝文武参拜。

    白幡阵阵, 纸钱飞扬在空中好似下了一场大雨,文武百官并列在两排, 皆批麻衣,掩面哭丧。

    陈珏腰间系了根白麻布,大行阔步带着宗溯仪去上香。

    香杵进鎏金的供坛,烟气向上升起,“恩师,十一年不见, 不肖弟子前来拜见。”

    宗悬月做了她四十年的老师,本以为能做一辈子,却是黑发人送了白发人,哦不,陈珏笑着瞥了眼肩上的发,是白发人送白发人。

    “小仪,与镇国公、辅国公敬香吧。”她抬手却又在半空止住,最终还是落在他肩上,自己去往一旁看望早死的嫡子。

    宗溯仪是她唯一嫡嗣与恩师联姻所生的独子,自小精细养着,要星星不给月亮,她也当做眼珠子看护,溺爱着。只是有一天,他宗族湮灭皆罪于她身,陈珏再没脸与外孙见面。

    她回首望了眼,小仪垂首叩拜先祖母、先母,不住地流着清泪,多年积蓄的委屈、亲人离丧的怨恨,在这一刻彻底宣泄。

    他长大了,跟他爹一样漂亮。

    隐去眼底的怀念,陈珏让庶女给她哥哥上香,陈延年怯懦胆小,既无聪明才智也无果决气度,作为继承人她并不满意,可她的子嗣十年间几经生死,就仅剩这一根独苗。

    “延年,娘老了。这多年伤病加身,积劳已久,活不了多久了。小仪是你哥哥唯一的孩子,我百年之后你要好好待他知道吗?”

    陈延年惊愕,哭着上前:“娘您别这样说,这么多年我们罪也受过了,苦也苦过了,您定能长命百岁!”抱着陈珏哭得稀里哗啦。

    陈珏拍拍她的头,“起来,你是大雍的储君,未来就是大雍的皇帝,怎可在人前失仪?朝臣会攻讦你的德行,百姓会轻视你的为人。”

    陈延年抱着她不撒手,哭得泪流满面,“我不要做储君,也不要做皇帝,我只要娘长命百岁!”

    陈珏应该厉声斥责她,但到底没舍得,“西周灭,东周起,秦亡汉始,王朝一个个覆灭,新朝一个个崛起,国祚尚且不能延续千年,人又何以经久不灭?我会死,你也会死。”难得温情,摸摸她的头,“儿啊,你不要魔障了。”

    “娘为你打下这座江山,不求你能开疆扩土,赢得万世之功,但求你做个守成之君,与民休戚,为天下百姓留有喘息的余地。”

    陈延年数日前还呆在颍州府舂米,恐惧上门的官吏,却在数日后莫名其妙做了皇太女,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她无所适从,问亲娘:“您觉得您死后,孩儿应当将朝廷重任托付给谁?”

    陈珏:“张庭智谋过人,赤忱忠心,当为……”反应过来,一巴掌扇在这混账脑袋上,“老娘还没死了,就赶着问托孤了!”

    ……

    三日后,大朝会上论功行赏。

    陈珏罢免韩秉月,将张庭连升两阶,左迁正三品礼部侍郎,追封各大功臣。

    又三日,刑部尚书、户部尚书乞骸骨,陈珏大封朝臣,任命徐秋水为丞相,位列百官之首,张庭擢升两阶任吏部尚书,统管天下官员升迁,着唐秋凤为兵部尚书。

    有不少人为张庭鸣寃叫曲,她辅佐君王平定天下,功绩耀目,忝列首位,为何退居其下?

    殊不知,吏部尚书这个位子自古便是相权所在,受六部拱卫。

    徐秋水年纪很大了,当不了几日的宰相,谁都知道,张庭离实际的名分仅差半步之遥。

    不仅如此,她还是郡公的妻主,陛下的孙媳,天然亲近皇族。

    一时间,万人攀附,风光无两。

    八年间,斗转星移,沧桑变幻。

    昔日还需自己相助的年轻人,如今不仅身居高位,还品阶略高于自己,宁远芝颇为感慨。

    当初成泰帝要奚落她,就有无数人抢着找她麻烦,如今短短数年,麻雀变凤凰,还执掌官员任免的咽喉要塞,不知悔否?恨否?

    两人走在下朝的宫道,赤目明亮的阳光铺满后背。

    “老妇多么庆幸当初帮了你一把。”她默了下,“若非如此,无能之人终生无法得见朋友沉冤得雪。”

    “宁大人过誉,善有善果,恶有恶果。宗相品行高洁,利于万民,就算没有张庭,也会有下一个李庭刘庭。”

    两人走到夹道路口,杨柳拂堤,碧水萦绕。

    张庭与她分别,撩起衣袍踏上马车,“家师时常念叨大人,期盼与您对弈畅谈时事,若您闲暇尽管来府上,庭与恩师必定扫榻相迎。”

    宁远芝怪感动的,想不到张恕那个糟老婆子竟还念叨着自己?她还以为对方是个没心没肺,只想从自己身上搜刮利益的混账呢。

    夕阳西下,渔舟唱晚。

    张庭回到家中,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陈辅满身衣裳被抽得破破烂烂,还隐隐泛着血渍,站在八角亭等她。

    陈辅笑着冲她招招手,不小心扯动身上的伤,猛地抽气,“小四,可算回来了。老师今日下手可狠了,我就没见她这样凶过。”衣衫上漫出更多的血痕。

    张庭心下一紧,快步走过去,近了又顿住,冷哼一声,“任谁知道教养数年的徒儿,竟然是皇帝的亲女,却将自己硬生生瞒在鼓里也很郁闷吧?”

    “师姐要我说,你是真活该。好好的皇女不做,荣华富贵不享,跑到民间扮演贫苦学子,是想看我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如何在泥潭挣扎吗?”张庭明知不是,可忍不住出言呛她。

    陈辅却放声大笑,笑声怎么都止不住,拉着她坐下。

    她笑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师妹啊师妹,你真是个妙人。与你呆在一处,真是无时不刻不开怀。”

    “但你这次猜错了。”她摆摆头,竖起手指感慨道:“没想到我算无遗策的小师妹,也会有失误的一天。”

    “师姐就大发慈悲,告诉你真相吧。”

    “我的生父在被强迫后生下了我,他只是名低微的宫侍,酒醒过后的皇帝,因他身份卑贱也将我视作耻辱。长信宫很冷,我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生父,长到三岁才见到母亲,她高大,威猛,富有四海,将权力玩弄于执掌。”

    “那天我拼命唤她 ,她却漠然从我身边走过,我就像不存在的空气一般。她不缺我吃穿,可也只是如此了,尽管我拼命将每件事做好,她也不曾对我展露过笑颜,不曾夸赞我只言片语。师妹,天底下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吗?”

    张庭敛眸,沉默不语。

    陈辅拍拍她的肩,“听我说话你别有压力,事情都过去很久。师姐我早就不在意她了。”不小心又撕裂背上的伤,疼得她面孔扭曲。

    张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陈辅仰头喃喃,“我只是有些恨而已,旁的姐妹皆有父母疼爱,为何只有我空守冷寂的长信宫,不被母亲喜爱,明明我也是她的女儿啊……”

    “后来,我秘密谋划出了宫,计划粗陋只要略微探查,就能发现皇宫之中丢了一个帝女。可是……我就算像空气一样蒸发,也没有在意我的死活。后来我流落到泰州府,拜了张恕为师。成功拜师那天晚上,我立下毒誓一定要让她后悔,一定要踩着她最钟爱的江山站到她面前!”

    “没有父族拥护,我就私底下笼络名士学子,自己打造名声。没有母族庇护,我就悬锥刺股,日夜刻苦读书,靠自己科举做官,积累资源站到顶点。这条路太苦太累了,每每我坚持不下去时,就会想想曾经受到的奚落欺凌……偶尔送来的馊饭,破洞的夹袄,想想我那几个姐妹纵然有父母爱护,也不怎么样嘛,她们有我的毅力为一件事坚守二十余年不停歇吗?她们有我深厚的学识参加科举吗?”

    “我觉得我比她们强上百倍,在殿试上沾沾自喜,料想生母认出我时大惊失色的表情,姐妹们无比忌惮的眼神,最终却也只是一个笑话。就算科举位列传胪又如何?我的生母认不出我。”她垂下头颅,“我好像一生都在为得到她的认可而努力。”

    陈辅扯了扯嘴角笑笑,“后来的事情,师妹你都知道了。”

    夜色悄然笼罩,花园里刮起凉风,陈辅冷不丁打个哆嗦,张庭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千言万语的话哽在喉间,只化作一句:“夜里冷,师姐你多保重。”黑暗终究过去,无论是朝廷官员杨辅臣,还是皇亲贵胄陈辅,未来都不会差。

    陈辅受了她的好意,拢了拢身上的外衣,让她乖乖坐好听故事。

    “再后来,我不是外派到通州府任知县吗?也是在那边得知了郑氏的事。他……”陈辅突然卡壳了,“他过得很不好,跛脚,下人怠慢,不得妻君喜爱,无儿女傍身。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是导致他一生悲剧的凶手。”

    “从前流落到通州府时,意外结识了他,我们很聊得来,聊诗词歌赋,人生百态,他很喜欢很喜欢我,每每看到我,眼睛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亮。他的母亲是鄞州府的通判,我通过他了解了许多对于朝廷的讯息,相处很是频繁。”

    “有时候,是不是很奇怪老二为什么对我词严厉色?是因为,”她说这些话浑身像卸尽了力气,“某天几个恶棍找上门,我慌张之中绊了一跤,眼看尖刀刺来,是郑氏拽过我跑才保住一命,沿途他为护着我,被混混砸断了脚踝。然而……我扔下他独自跑了。是老二救了他,老二看清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妇。”

    “拉着一个断了腿的人逃不掉,就算成功逃脱,我要面临的就是对他负责。他母亲只是一名从六品的小官,而他还跛了脚……我的正夫应该是对我大业有所助益的高门大族,端庄柔顺,学识出众,既能作为我的脸面,又是帮我各方交际。郑氏什么都不能够满足,甚至……”她忽然笑了下,“甚至他的字都是我教着认的。”

    笑过后,她又拉平嘴角,呆呆坐着,“后来在鄞州府,我因触犯上层高官的利益,被下了大狱。他却为救我,自缢了。”

    “我生来从未感受过爱意,他以一辈子为代价向我诠释什么叫‘爱’。可是……”陈辅茫然抬头,嘴唇微颤,无助道:“师妹,我……我好像没有爱人的能力……”

    隐在暗处的张恕心脏像被什么划了一刀,鲜血淋漓得疼,泪水无声涌出眼眶。她捶胸顿首,她的大徒啊!

    世间百种苦难,要找就找她,为何要缠上她的徒儿!

    第228章

    张庭同情师姐的遭遇, 非常想宽慰她,但反复思量过后,还是觉得自己更惨。

    回望这些年的遭遇, 开局几枚铜板,明枪暗箭,几度生死边缘徘徊, 怎一个‘惨’字了得?

    张庭说师姐还没吃饭,我们去吃饭吧?

    陈辅被打断, 悲痛的情绪戛然而止,捧着脸愣怔, “啊?”

    暗处, 泪流满面的张恕也顿时哽住情绪, 探出头去看。

    张庭打了个寒噤,晚上的风可真冷, 不由分说拉着师姐去饭厅。

    饭厅温暖如春, 美味珍馐热气腾腾,熏得人心陶醉, 但仅限于大快朵颐的张庭。

    陈辅脸色不佳,“我剖开肺腑与师妹说起我的往事, 你却突然打断我,过来吃饭, 是不是太不尊重人了?”

    张恕扒在门边,伸长耳朵听。

    张庭觉得师姐太过理想主义,她放下碗只吃了个半饱。今晚的吃食做的不错,回头给灶娘加一吊钱。

    “师姐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得到了母亲的认同又当如何?你还有优秀的嫡出姐姐,虎视眈眈势力超群的妹妹, 你母亲的目光会不自觉流连到她们身上。到那时,你又会再渴求什么?师姐幸福永远是相对的。”

    “你没有得到母亲的喜爱,意味着几乎难以卷入政治动荡,得到平静且相对富贵的生活,旁人暗地里或许轻蔑你、折腾你,可明面上绝不敢不给你身为皇女的体面。在这个混乱灾害频繁的时代,你吃得饱饭,有权有势能读书,能自由选取你的人生,与旁人比较已经胜出许多了。”

    陈辅别过头,“师妹,我今天与你说一番肺腑之言,既是给自己松松气,也是想得你理解,并非为了听到你的反驳。”

    她倏地站起,凄然道:“你才智冠绝天下,出将入相一帆风顺,处处万众瞩目,又哪里知道我吃过的苦?深埋在心中的恨意?你在心里嘲笑我矫情,可我确实无意权名富贵,已经上书辞去爵位和官位,明日就将启程离京,今日也是来与你话别。”话罢,转身就往外走。

    张庭轻叹一声,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师姐可知一个人若长期挨饿,即便后来衣食无忧,她的身体也会保持什么惯性吗?”

    陈辅以为她还想教训自己,心底愠怒,扭身回首,却彻底呆住了。

    “会像这样。”她的眼神如此平静,手却自顾自颤个不停。

    门后的张恕猛地捂住嘴,强行抑制喉间泄出的泣音,眼泪却更汹涌流出来。上苍无眼,凭何这样对待小庭!还不如活剖了她这个老婆子的心。

    张庭放下手,笑了笑,“师姐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需要任何怜悯。”她拉着人重新坐下,“路是我自己选的,有得有失,我自负盈亏。并且,我已经比世上极大多数人幸运了。”

    “我跟你说的那番话,不是为了教训你,也不是嫌恶你矫情。我想表达的是,人要是只往上看,就是一场自我煎熬的酷刑,最终成为压垮自己的山岳;知足才能常乐,适时往下看,方知自己早已身在福中。”

    “人生在世,不是只有父母亲情,还有师门恩义,壮志凌云。”

    “师姐,你陷于魔障太深了。”

    那天晚上,陈辅哭了很久,似乎要将前半生的执念哭尽。

    次日她终究还是走了,张庭虽然遗憾,但各人自有各人活法,强求不来。

    当晚偷听的,不止老的,还有个小萝卜头。

    豚豚眨着卷翘的睫毛问:“娘,崽姨真的没爱能力吗?”

    张庭俯身将闺女抱在怀里,亲香一口,“真正感情缺失的人,可不会哭成那样。你姨太迟钝了。”昔年杨辅臣清贵如传胪,名声极佳,仪表堂堂,真的没有世家大族看上吗?

    一切尽在不言中啊。

    豚豚笑眯了眼,也贴着她的侧脸,甜甜蜜蜜吧唧一口,“崽有多多的爱能力,多多爱娘~最爱娘!”

    “是吗?昨天是谁说讨厌我,只跟爹好?”

    豚豚想不到大人心眼这么小,竟然还记隔夜仇,瘪着嘴巴说:“昨天的崽不能代表今天的崽,崽跟娘最亲!”

    “娘爱崽不?”圆圆的毛茸茸的脑袋伸到张庭脸上,眼睛眨巴眨巴,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这个年纪的小崽子最好玩,张庭故作迟疑,“这个嘛……”陷入沉思,好似遇到天大的难题。

    小猪崽子顿时急了,扭着屁股往上窜,肉乎乎的双手抱住老母亲的头猛摇,“娘说话!娘爱崽!说话!”大有老母亲不喜爱她,就强逼着老母亲喜爱的架势。

    甭看小猪崽子豆大点,力气还不小,晃得张庭脑汁都要出来了,她摇摇晃晃稳住身形,把小东西撕下来。

    讨厌没有边界感的小孩。

    “你是娘生的,娘还能不爱你?”脑袋嗡嗡的,敷衍大喊大叫的混世魔童。

    豚豚满意了,“崽知道了。”顿了一瞬,老气横秋背过手,“你们大人羞羞,就喜欢把爱挂嘴巴边。”嘴上嫌弃,小短腿倒是摆弄得很是欢快。

    小屁孩自己玩去吧。张庭将她放到地上,发现这个年纪的小孩逗弄起来容易,想要收尾不简单。

    还是小孩他爹好玩一点。

    她这就去找小孩他爹交流育儿心得。

    “啊——”还没进屋,张庭就听一声尖叫,是宗溯仪的声音,她三步并一步冲了进去。

    微喘着气,“怎么了怎么了?小仪。”是有盗贼,还是有蛇鼠窜进来?

    宗溯仪跑过来缩到她身上,可怜巴巴揪着她衣袖,指着床颤声说:“里边、里边有东西,浑身滑溜溜的,扭来扭去,好可怕!!”

    这就是蛇了,张庭问:“什么颜色?”

    宗溯仪哭唧唧:“红色,不不不紫色!!好丑好恶心!”

    她安抚夫郎,“没事,没事有我在。”实际如临大敌,红色、紫色一听就是剧毒的蛇,但京都从没听说过啊?

    张庭让夫郎先出去,她将蛇给叉出来。

    宗溯仪怎么都不肯,紧紧抓着她,呜咽啜泣:“我不敢。”他感觉除了妻主身边,阖府上下哪里都像是被那东西爬过似的。

    张庭让夫郎稍安勿躁,听自己指挥不要乱动,然后做好防护,找了个叉子小心靠近床边,精神紧绷到了极点,脑中反复演变待会发生的变故。

    宗溯仪揪着她的衣服,呼吸几乎停滞。

    张庭趁机掀起被褥,然后见到了——

    额,一条扭动的小蚯蚓。

    就这?

    张庭无语凝噎,单手捏起小蚯蚓递到宗溯仪眼前,“就它?”

    宗溯仪四肢乱跳,马上撤离她身边,无助哭咽,“你拿我远点!!不要过来!”

    张庭撇撇嘴,跟手里的小蚯蚓对视一眼,忽然冒出一个坏主意,勾起玩味的笑。

    她一派轻松走过去,“郎君别怕嘛,小红很可爱的。”

    宗溯仪躲在柱子后边,边哭边骂:“混蛋,你快走开!”

    “小红长得红润圆胖,又乖又活泼,只是与我们不是一个物种,你不要歧视它。”张庭觉得自己说的十分在理,就连小红都感动地向她弯腰敬礼,虽然张庭也分不清它的头在哪里。

    维护众生平等从她做起,谁叫大家都说她善良仁厚呢?

    或许这就是好人艰辛的道路吧,即使不被夫郎认可,也要一往无前。

    宗溯仪哭得好不可怜,跺着脚求饶说:“好妻主,你别这样,人家真的好害怕。”

    劝服也要适可而止,否则有碍家庭和谐。

    张庭遗憾地将小红放到帕子上,“既然夫郎无意,那为妻下回再与你介绍小红。”尾音上扬,语气抑制不住的轻快。

    宗溯仪显然瞧出她的不怀好意,雪白的脸气得泛起一层红晕,走过去忿忿抽了坏蛋手臂一下,鼻尖喷出一个‘哼’字,“叫你胡乱吓我。”

    张庭摸了蚯蚓手还没洗,伸到他面前,果然人迅雷不及掩耳又缩回柱子后面了。

    她不禁笑出声,笑声满室回荡,宗溯仪气得咬牙,讨厌这个坏人!生气扭过头,“晚上我不要跟你睡,你去书房或者我去偏房。”

    张庭霎时回正神色,那不行。

    想好好睡觉,夫郎就要哄。

    但还不待她倒出满肚子的甜言蜜语,没眼色的小东西溜了进来,“娘,崽的朋友呢?你看到了吗?”蹬着小短腿哒哒哒跑过来。

    张庭捏起手边的东西,“你说这条小蚯蚓?”

    豚豚不满,双颊气鼓鼓,“这是崽的朋友,才不叫小蚯蚓,叫小美!”

    张庭心说:小崽子脾气见长,那就别怪为娘为你请罪了。正好需要有人消解你爹的怒火。

    张庭无奈看了眼夫郎,“郎君,蚯蚓是孩子的。你看这……”

    宗溯仪简直要被熊孩子气死,撸起袖子,“张小猪,你做什么把那种东西放床上!是不是皮痒了?”

    豚豚仰头叉腰,人小气焰高,振振有词:“朋友要跟崽睡最好最暖和的被窝!”还扭着屁股做鬼脸。

    父女两个各不相让,叽叽喳喳吵了起来。

    小屁孩不知哪里学了一套歪理,挤兑地老父亲气血翻涌,哑口无言,只好求助妻主。

    美人朱唇轻咬,生生将万般委屈都凝在一双如水的眸中。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张庭身为一家之主,自然选择帮理不帮亲。

    顺手从墙角抽出一根细长的竹枝,这种东西原本很少,但由于某只狡猾的小猪喜欢拱着竹条到处藏,以至于阖府上下泛滥成灾。

    她手执竹枝晃了晃,笑道:“张小猪小朋友,请撅起您的尊臀。”

    第229章

    关于一个小孩究竟能闯多少祸, 张小猪小朋友是很有经验的。

    否则也不会逼得老母亲老父亲在家里塞满竹条。

    那天以‘礼’服人之后,小崽子果然乖巧许多,早上都不来搅扰爹娘清梦。

    宗溯仪甚感幸慰, 安眠到晌午,徐徐睁开迷茫的眼睛,却不期然与一条扭动的环形生物对上, 只要它再往进一点,就能扭到他脸上。

    “啊——”石破惊天的尖叫瞬间炸响。

    宗溯仪往后躲, 险些四脚朝天摔到地上,几个慌忙赶来的小厮扶着他, 又摘去床榻上的小蚯蚓。

    他抚着胸膛轻喘, 心有余悸, “哪……哪来的?”

    小厮们眼神交流一圈,决定出卖可爱的小小姐。

    他肩上披了件外袍, 被仆役搀扶着坐下, 咬牙:“给我把那小兔崽子抓来!”

    “是,公爷。”

    走了两个健壮的小厮, 剩下的伺候男主人洗漱,更衣, 绾发。

    他今日穿了身墨绿的长衫,仅用一根织金的腰带系好, 外罩一件青色流光的宝相纹大袖衫,墨发如瀑披散在身后,肌肤白皙如玉,炽烈的阳光洒了进来,照得铜镜里边的人是如此尊贵美丽。

    小厮捏着象牙梳为他理顺每一缕青丝,再细致抹上名贵的香露, 一身乌发便如柔顺滑腻的绸缎般,在明亮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都说公爷当年被废,一夕之间跌落谷底,受了不少折磨与苦楚,可真正受苦的人,哪里还能保持这一头润泽美丽的青丝,十来年青春如旧,性子也如未嫁的小公子般骄横?

    小厮说主君对公爷上心,很是爱重他。

    宗溯仪翘了翘嘴,盯着镜中华贵貌美的男子满意不已,“妻主极其爱我,这么多年都不曾丝毫变心。她说,外头的男人根本比不上我半个手指头,她都懒得看一眼。”后一句虽然是宗溯仪杜撰的,但他相信张庭肯定是这样想的。

    小厮连忙称是,“京中谁人不知,主君院里只有公爷一人。”

    把宗溯仪哄得高兴极了,随手赏了小厮小把银豆子。

    待更衣完毕,他坐到外间小榻上,正好某只顽劣的小猪被人押解进来。

    “放开崽!放开崽!!”四脚齐用挣扎,中气十足又叫又喊,就跟要被丢下油锅炸了一样。

    茶盏“嘭”得一声掷下,水花溅起,豚豚小身子一颤,大眼睛与前面的人对上,缩缩脖子,瞬间停止挣扎,抱着手手安静如鸡。

    “爹……”

    宗溯仪让小厮们把罪犯压过来,他要亲自审理。

    满室的仆役捂嘴憋笑,轻推着小孩过去接受老父亲的拷问。

    小屁孩对危险的识别能力堪称登峰造极,脚像是粘在地上似的,不肯挪动分毫。

    宗溯仪等得不耐烦,“一、二……”还没数到三,小屁孩就蹬着短腿跑过来,“别数别数,崽来了崽来了!!”

    老父亲冷哼一声,“张小猪我问你,床头那只脏东西是不是你故意放的?”

    小屁孩精得很,拒不认罪,还昂首挺胸叉腰:“崽看爹在睡觉,才叫小美陪你,爹怎么能说小美是脏东西呢!”

    “这么说,反倒是我错怪你了?”

    小屁孩得了便宜还卖乖,轻描淡写挥挥手,“爹知错能改就行,崽孝顺,不怪你。”

    老父亲气得手痒,跟她娘一个德行,蔫坏!

    老父亲决定罚小屁孩一个月的小零食、小玩具,并让她抄十篇孝经。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砸到豚豚头上,她愣住眨眨眼,赶忙跑到亲爹脚步,抱住他的大腿讨好,嗓音奶呼呼的,“爹,崽的好爹,崽听话崽孝顺,不抄经,不罚吃的玩的。”

    老父亲的心已经被伤透了,不为所动。

    豚豚跳着脚干着急,晃着他的腿求饶,“爹说的都对,崽错了,崽长大以后孝顺你。”

    老父亲瞅着脚底下的小萝卜头,心道:人还没张成,就学会给他画大饼了。

    豚豚为保住她的小零食、小玩具真的绞尽脑汁,转过身撅起屁股,“爹揍崽出气。”

    老父亲扶额没眼看,怎么就生了这么小玩意?恰逢妻主下值回来,吱了嗓子,“张庭瞧瞧你闺女!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大字不写,就晓得玩稀奇古怪的东西。”

    豚豚一听老母亲驾到,立时退到旁边站的笔直,肉手牢牢护住小屁股。爹打崽不痛,娘打崽崽嗷嗷叫!

    满室的仆役咬紧唇瓣,努力憋笑。

    “怎么了这是?”张庭缓缓走进来,声音泛着股慵懒劲儿。

    她走到夫郎旁边,十分自然摸摸他的脸,暖呼呼,“才起,嗯?用过饭没?”要她说,这父女两个,一个是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的大懒虫,一个贪玩爱捣乱的邪恶魔童,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

    宗溯仪贴着她的手蹭蹭,不满撅起嘴,抱住她的胳膊告状:“你女儿欺负人家,今早吓了一跳,人家心都要跳出来了。”说着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胸膛按,“你摸摸。”

    张庭肃了肃脸,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她怒挥衣袖让仆役抱着小屁孩出去,准备好好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

    首要做的,就是帮他揉揉胸膛。

    “力道怎样,可还疼?”

    宗溯仪哼哼唧唧,化成一滩水躺她怀里,“再重点,人家的心疼死了。”双手环住她的脖颈,娇声道。

    温香软玉在怀,张庭越发卖力,忽地一逼兜扇她手上,“啪”一声。

    美人睁着湿润的双眸,委屈控诉:“叫你重些,可没叫你吓狠手,毛手毛脚的。”单手按在胸前墨绿的衣衫上,脸色酡红,微微小喘着气。

    张庭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你要我重点,又说我太重了,这像话吗?她冷哼,我还不干了。

    可美人眼里像是藏了钩子,巧笑盈盈间,不禁令她色令智昏。

    作为大女人,骨气这种东西能屈能伸,“小的是个粗人,下手难免没个轻重缓急,委屈了公子,还请您原谅则个。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道来,小的必定尽力而为。”

    娇公子面上绯意更甚,情意浓浓,缠绵悱恻嗔了她眼,“料你只是我府上的马奴,粗手粗脚不懂伺候人,本公子也不怪你。只是——”他拉长尾音,“方才,本公子就是被你害惨了!现在疼得钻心。”

    张庭蹙起眉,老和尚摸不着头脑。以她的力道不至于吧?倏地,她神情一凛,别不是真给人伤着了!

    她急道:“我看看你的伤。”

    娇公子推搡了她一把,媚眼如丝,调笑:“瞧你心急的。没出息。”

    张庭:???算了,没出息就没出息吧,有伤要早治。

    “罢了,成全你对本公子的一片真心。”娇公子半支起身子坐起,单手撑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扯散衣襟,露出伤处,“你不过区区马奴,今日只不过让你替我看伤,可别生出什么不敢有的心思。”

    墨绿的衣领边缘绣着精巧的图案,裹在主人圆润的肩头,绿与白带着极致的视觉冲击,两色竟微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绿色好显白,这是张庭的第一眼印象。

    第二眼,她瞳孔瞪大,头直往后仰。几乎是瞬间,就将他下滑的衣裳向上提起,把他裹好。

    可脑海中的画面却怎么都挥之不去,皑皑雪原之上,山峦随着大地的呼吸起起伏伏,风声好似行人急烈的喘息,行人攀山越岭,最终抵达赤红的火山口,却不是向内凹陷,而是向外凸起喷薄自己炽烈灼热的岩浆。

    张庭偏过头,面露难色。小公子哪里是痒着了,分明就是渴着了!

    但自己身为郡公府的马奴,怎能不顾尊卑欺压主上呢?

    “公子,您的伤小的看过了,治不了……您还是另寻他人吧。”

    小公子难以置信,竟然被低贱的马奴拒绝,瞪大双眼扳正她的头,“你什么意思?给本公子说清楚!”

    “我……”

    小公子捧着她的脸,眼神微眯,“说。你是不是心有所属,惦记府里哪个小厮?”

    马奴:“小的没有。”

    小公子步步紧逼,“那就是在府外有相好的了!是与不是?”究竟是哪个狐媚子,胆敢勾引他的女人,定要揪出来要此人好看。

    马奴叹息一声,摇摇头,“小的心无所属。”干脆将他后续的追问给堵上,“没有婚约,也没有夫郎。”

    小公子领口散开,艳丽的风光又重新展露人前,他浑不在意,困惑道:“那你为何不肯为我医治?”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语气藏了分天真,“是我不够美吗?”

    她飞快掠过,阖眸紧闭,“公子如玉,小的出身寒微,唯恐玷污了您。”

    “胡说八道!给我睁开眼。”

    张庭置若罔闻,就是不睁。

    小公子性格强横,说一就是一,看上的女人必须得到,伸手去扒她的眼皮,亲自‘帮’她睁眼。

    可恨的是,这个混蛋真会装!翻开眼皮是眼白。

    小公子气得吐血,就这么跟她干耗着。

    “我又不需要你负责,凭何不敢睁眼看我?”

    “你这马奴出身低贱,真以为我会看上你?”

    软磨硬泡皆无成效,小公子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直接上嘴咬死这个混蛋。

    突然,他眸子转了转,想到一个馊主意!

    小公子蹭蹭磨磨跪到她身上,高度是够了,比混蛋高一个头。自己不嫌她老,她反倒摆起谱了,真以为自己束手无措?

    哼哼,大错特错!

    他看准角度怼了过去,刹那间唇于此相接。

    张庭闭着眼,感觉自己被喂了什么硬硬的颗粒物,精神一震,不会是宗溯仪给自己乱喂毒丸吧?

    她登时睁开眼,入目就是皑皑白雪,冰冰凉凉,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却感觉自己气血上涌,直往天灵盖冒,或许这就是毒药的功效。

    但她没吐出来,毒丸是甜的,初时硬,待入口就软化了,流转于唇齿间,比蜜饯还要甜美。

    这局,张庭承认自己惨败。

    落败的马奴被贵族俘虏,只能勤勤恳恳像头老黄牛般耕耘土地,任劳任怨满足小公子每一项惊世骇俗的要求。

    然而,娇纵的小公子发现马奴分明已经耕完要求的田地,竟然还在一刻不停超标完成任务,小公子说他没有多的土地,你耕过头了。

    被压迫许久的马奴,冷笑:“此处只余我与公子两人,我欲再耕十几二十次田,你又能如何?”说着埋头苦干,耕田的力道越发重。

    小公子惊叫连连,又哭又求。

    马奴置之不理,仍旧我行我素。

    这场贵族公子与底层奴隶的战争,从午时持续到未时,惊涛骇浪,硝烟弥漫,整整两个时辰,马奴最开始输了,但她最终赢了。

    志得意满的马奴打理好自己,也将破破烂烂的小公子收拾好,打开窗户散散味。

    小公子陷在干燥的被褥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声音细弱,“你……混账。”

    坏了!张庭这才想起他今日还没用饭。真是罪过罪过。

    她命人端了粥菜进来,亲自喂他吃,温柔哄着人好久,才让夫郎息怒。

    饭后,夫郎抓着她不松手,使小脾气,软软说:“陪我睡会吧,好困。没有你人家睡不踏实。”

    夫郎貌美如花,可大女人志在四方,怎可长久贪恋温柔乡?

    张庭义正言辞拒绝:“二师姐约了为妻出门钓鱼,我晚上回来再陪郎君安眠。”

    宗溯仪嘟囔着嘴,“她都钓不上来,还耽搁你时间……”身体疲劳,再加上食物的滋润,他很快坠入梦乡。

    张庭觉得夫郎说话不诚,挽留一句……就睡了?

    男人啊男人,满口谎话。

    她负手而立,扒拉工具出府去,走到半路发现没鱼饵啊!

    张庭掉头回来,在花园里四处抓,在某个蓬松的土堆里找到一条蚯蚓,通体红润,肥美圆胖,一看就是鱼儿喜爱的饵料。

    心满意足拎着小蚯蚓往外走,突然停滞脚步,站到门口问夫郎:“小仪,豚豚没把小美埋花园吧?”

    宗溯仪睡得半梦半醒,下意识应答,话越说越小声:“没……不对,是在花园……”困意席卷而来,再也听不见别的。

    没有?那就好。

    张庭松了口气,与小蚯蚓相视一眼,“相逢即是缘,你就随我钓鱼去吧。”

    蚯蚓在她手中奋力扭动,意图逃脱魔掌。

    张庭:“知道你乐意,别点头了。”

    一切准备就绪,她迎着烈日,披蓑戴笠,拿着鱼竿鱼篓赶赴郊外,大行阔步气势宏大,仿佛要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糟糕!主君竟在这个时间段出门。朝廷怕是出了什么大变故吧?”

    “但是,看着像是要去钓鱼……”

    “瞧这开阔的步伐,无可比拟的气势,处处彰显相者风范,我知道了!主君是在效仿姜太公愿者上钩!”

    第230章

    河畔边, 芳草萋萋。

    荀晗手拎鱼竿干站着,一脸懵逼,“师妹, 你穿蓑衣做什么?不热吗?”望了望天上,烈日罩顶,又揩去额前的汗水。她没瞎, 没做梦啊。

    张庭说她夜观天象,预测到今日恐有大雨, 所以装备齐全。

    荀晗木着脸,白了她眼。装, 你就装吧。

    师出同门, 她怎么不知道她何事去学了星象?

    不过她爱咋咋地, 荀晗蹲在她事先看好的风水宝地上,这是一处天然形成鹅暖石堆, 石头各个圆润饱满, 她鱼竿往河里一抛,就静待鱼儿上钩了。

    张庭搬了块石头过来坐下, 有条不紊把小蚯蚓挂鱼钩上,中途空闲瞥了荀晗一眼, “蹲着你不累?”随即抛出鱼竿,等候收获。钓鱼就是这样简单、质朴。

    果然人上了年纪就会成为钓鱼佬。

    荀晗往底下瞅了眼, 轻啧一声,“鹅卵石上面有水,我可不想回去湿着屁股被围观。”

    “你搬块石头坐不就好了?喏,那边还有不少。”

    “这你就不懂了吧?瞧见我脚下的石头堆没,各个圆润饱满,我一来就瞅见了, 简直惊为天人!这地方肯定旺我。”下巴得意一扬,又道:“你且看着我钓得盆满钵满。”

    张庭无语别过头,傻瓜。

    有一说一,荀晗找的这处河畔可真不错,头顶虽顶着烈日,但清凉的河风一吹,那是满身清爽。

    对岸和旁边绿树成荫,青草萦绕,河中还有星零几只野鸭拖家带口游过,环境静谧安宁,让人心灵都得到了洗涤。

    张庭心说:难怪有人老爱出来钓鱼,全身心放空,什么都不想,感觉还不错。

    她这边悠哉悠哉放松身心,荀晗可就惨了,袖子里面的手被咬了好几个大包,就连额头下巴都没能幸免遇难。

    郊外的蚊子毒得很,荀晗一边挠一边在咒骂,“世上为何存在这种毒虫!”

    张庭丢了个药膏给她,“驱蚊止痒。”叹息摇头,约自己出来钓鱼,竟然啥都不准备点。

    荀晗拧开上手就抹,诶效果立竿见影,一点都痒了,“小四,你哪寻摸来的宝贝?功效不错嘛。”

    张庭哼哼,“春夏蚊虫多,夫郎不忍我受此害,特地帮我备下的。”

    荀晗:“……”呸,怪自己嘴贱,专程往嘴里塞狗粮。

    她长吁一声,突然感慨:“师妹,你以前不这样的。谦顺有礼,大度容人,犹如陌上君子。现在时不时就要呛我,跟我斗嘴,跟我炫耀。”顿了下,“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有烟火人气儿。”说完又觉不对,喜欢她这样,不就是给自己找虐?

    张庭莞尔:“师姐喜欢就好,以后我多跟你交流心得体会。”

    荀晗听得皱眉,这话里怎么像有几分不怀好意?

    算了,也处不了多久了。

    荀晗凝望天边赤红,犹似一轮火球的落日,平静地说:“师妹,我准备辞官回湖州府了。”

    张庭愕然,扭头看她,“有人欺负你?”

    荀晗噗嗤一声笑出来,觉得这话甚是滑稽,“我师妹是正二品大员,顶顶厉害的吏部尚书,谁敢欺负我?从前稍稍给过我脸色看的,都恨不得跪下给我认错。”

    “那是为何?你苦读十余载,不就是为了改换门庭,光宗耀祖吗?”

    荀晗抿着唇赞同,“是这样不错,只是在官场呆得越久,我才发现自己没办法接纳这一身官袍。”语气幽远深长,“师妹,我们为官要讲宏观,要讲大局,就需舍弃小部分人的利益。小的时候是钱财,大的时候是人命。”

    “时间过越久,我就越憎恨。那年鄞州堤坝崩塌,你去治水。我在户部任职,我们的一位同年,检举五皇女贪污赈灾粮,结果被户部尚书拦住,说的便是人家是陛下的爱女,百姓心中的储君,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你要是去揭发她,让户部如何收场、让百姓对王朝的信任崩塌吗?”

    “诸如此类的,还有许多许多……”她踏着冰凉的河水,“这些年我真的累了,还不如回去做个教书先生。”

    张庭默了会,“皇室腐朽,吏治昏暗,百姓置身于水火。可我们不正在改变这一局面吗?”鱼竿一震,她连忙收竿。

    呀!真肥。

    荀晗看得眼红,强行移开视线。

    张庭将肥鱼丢入竹篓,抛竿继续。

    “师姐说想回去做个教书先生,但你觉得教书先生就轻松,就是你心底的乐土了?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无论是肮脏的,还是美好的都会纷至沓来。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变成心底长存的遗憾。”

    “你性子直,却也才能出众,官场百花齐放,不会没你一席之地。”

    荀晗捏着鱼竿愣愣出神,心境却是豁然开朗。

    “我没办法做到你那样的成就。”

    “人生在世,非要攀比吗?尽人事,听天命吧。”

    荀晗大笑,“你说得极对!”挥舞着鱼竿站起,忙碌快一个时辰,是一条没钓着,但她被人钓上去了。

    这是荀晗最令人难忘的一天,不仅是得到人生导师的指引,踏上一条对自己影响深远的道路,更是老天跟她开了个惊天玩笑。

    大雨倏然而至,哗啦啦将激动的她淋成了落汤鸡,头发扒头皮,衣衫贴肉身。

    雨水从脸上流下,她的脸像汇聚多条河道的小溪,荀晗抹了把脸,麻木地看着依旧闲适垂钓的某人,反观狼狈的自己。

    靠!真被她装到了。

    ……

    申时,君后懿旨传郡公爷、小小姐入宫用膳。

    才睡一个时辰的宗溯仪被小厮们扒拉起来,梳洗,更衣,送进华贵精美的马车,临行前发现少了个东西,又赶忙把豚豚抱来塞进去。

    天知道主君不在,郎君又只晓得睡觉,接到宫里的旨意,他们有多慌张。

    豚豚方才还在花园挖她的新朋友,但苦寻无果,这会儿看到他美丽的香香的老父亲,撅着屁股爬过去问:“爹,崽爹。看到小美了吗?”

    宗溯仪睡得昏天黑地,梦中听到蚊子嗡嗡嗡在耳边飞,抬起袖子盖在头上继续睡。

    豚豚又岂是轻言放弃的小萝卜头?年纪轻轻就觉少的她,见不得亲爹一把年纪还要做懒虫,掀了老父亲的衣袖,伏在他耳边大喊:“爹!起床了!!”

    宗溯仪震了三震,睁大眼睛坐起身,“怎么了怎么了?天塌了,还是地裂了?”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才隐隐约约记起自己是要去宫里参加晚宴的。

    缓了缓,听到马车外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不用怀疑就是嘲笑他的。

    宗溯仪好多年没出过这样的糗了,臊得满脸通红,像是煮熟的虾子。

    大街上被孩子喊起床,外头人还不晓得怎么看他?郡公爷大把年纪还跟小孩一样贪睡?张大人的夫郎轻浮懵懂,哪里是能管好后宅的样子?

    他简直羞死了,拎着小屁孩过来,小声咬耳朵:“这么大声嚷嚷做什么?生怕旁人不晓得你爹在睡懒觉?”

    豚豚咯咯笑着,肉手在脸上刮:“爹懒虫,羞羞!”

    宗溯仪瞪了她眼,差点口不择言:“还不是你娘害……”事哪能让小孩知道,他立时住了口,觉得心里憋闷就按着小孩打了两下。

    豚豚乐了,童音欠欠的:“崽不疼,没吃饭吗?”

    宗溯仪又气又笑,捏了捏她脸好一会才放过。坏人生的坏小孩,坏的一脉相承!

    气过了,笑过了,又搂着宝贝到怀里,“不许在外面这样吼爹,也不能说爹坏话知道吗?别人听到,他们会笑话我的。”点点坏小孩灵巧的鼻子。

    亲爹头发滑滑的,但刺到脖子里很痒,豚豚笑着到处躲,乖巧应下:“知道啦,知道啦~”

    他们现今居住的张府是御赐的,由从前的徐府改建,坐落于城北,离皇城很近,不肖两刻钟就到了。

    下车,就有众多宫婢宫侍挤过来侍奉,宗溯仪在众人拥簇下,牵着小幼崽轻车熟路往里走。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君后在一日,皇宫就是他第二个家。

    暮色四合,金色的琉璃瓦在夕阳的余晖中燃烧起来,整个皇宫宛若一座浮于尘世的天上宫阙。

    穿过层层汉白玉雕琢的台基,迈入巍峨的殿宇。

    君后一身威仪华贵的赤金冕袍,端坐在主位,眉目柔和地掐的出水来,“小仪到了,这是豚豚吧?快到外曾祖父这来。”

    他家小孩可丁点不怕生,宗溯仪轻拍了下她的小身子,某只小猪就兴冲冲跑过去,一阶一阶蹬上台阶,仔细打量面前这个金灿灿的大人。

    她煞有介事:“你就是崽的外曾祖父吗?”

    君后被她的童言稚语萌到,难得配合:“我是,那你是豚豚吗?”

    小孩负手而立,语气骄傲:“当然。”

    君后被逗得直乐,爱得直接搂进怀里。小仪倨傲骄横,竟能生出这样活泼可爱的小孩?

    陈澜山站在旁边看不过眼,“真没教养,见到长辈人都不叫一声。”

    宗溯仪登时变了脸,但还不待他开口,君后就率先发作:“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下去。”

    陈澜山一噎,“父后,我……”

    君后横了眼他,“要本宫请你吗?”

    “……澜山僭越了,这就告退。”

    陈澜山施礼拜退,只不过掠过宗溯仪旁时,还哼了一声。

    君后让宗溯仪过来说话,“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要不是看他是你外祖母仅存的儿子,我早就收拾他了。”妻是君,他是臣,一旦越了过去就遭嫌恶。

    宗溯仪摸了摸豚豚的头,心疼道:“孙儿有什么在意的,怕的是豚豚心里不舒坦。”

    君后转头问豚豚:“豚豚难过吗?”

    豚豚看爹的眼色,重重点头,“崽心痛痛。”虽然并没有听过那个丑叔叔说的什么意思。

    这可把君后心疼坏了,当即赏了两大车的奇珍给小孩压压惊,“委屈咱们豚豚了,等明日我再跟你外曾祖母说,子债母偿,她也得给咱们豚豚赔不是。”

    豚豚听说有好玩的,瞬间变作笑脸,像个浸在花朵里的蜜虫,缠着君后说好话,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

    祖孙俩亲香好一会,外头宫灯璀璨,君后让心腹带着豚豚去玩,看完就能吃饭了。

    偌大的殿宇华丽空旷,只余两人。

    君后拉着宗溯仪的手,叹了声说:“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外公支走豚豚就是有话跟你说。小仪嫁了个好妻主,品貌贵重,天人之姿,也不爱沾花惹草。”

    “但你们成亲十余年,膝下仅有一个女儿,人丁不兴,轻易就能叫人钻空子。张庭是国之栋梁,肱骨之臣,世间绝无仅有的佳女子,多少人眼珠子都要粘在她身上?就连你舅……”君后突然止住不说了,苦口婆心劝道:“总之,你要早做打算。”

    宗溯仪耷拉着眼,沉寂下来。
新书推荐: 捡了国舅爷以后 林五爷的玻璃城堡 忠犬攻略 挚吻 小叔总想弄死我 黑月光拿稳BE剧本 引你纵情 沙雕替身和大佬协议结婚了 别跟将军作对了 我的老公是古人[古穿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