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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宫道长廊逶迤空远, 尽头是一道寂寥的身影,精美华贵的礼服曳地,雀蓝的光泽耀人夺目, 衣袍上孔雀向观者展示它高贵的羽翅,活灵活现。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抚过衣料,目中怀着深深眷恋, 别开眼,又是那样失魂落魄。

    “爹, 你怎么了?”稚嫩的童音发问,黑溜溜的大眼睛里藏着几分紧张。

    宗溯仪揉揉她的头, 牵强扯出抹笑, 惨淡苍白, “爹没事,我们回家吧。”牵着女儿继续往前走, 另一只手不由自主落在小腹, 都怪他肚子不争气。

    成婚十余载,为妻主只生了个独苗, 无颜面对张家宗庙。

    他眼中氤氲着血丝,泪水夺眶而出, 无声砸落。

    脸上布满泪痕,神情噙着一丝绝望, 喑哑:“回家,回家一切都好了。”

    豚豚不安极了,目光惶惶看着亲爹,不敢再说一句话。

    来时满载欢声笑语的车架,回时沉寂犹如一潭死水。

    活泼开朗的小孩,像瞬息之间成了哑巴。

    夜色戚戚, 寒凉刺骨。父女二人齐齐跨入内院,漆黑的林木深处隐隐见一点光亮,传来熟悉的女声,“郎君和少君还没回来?”

    宗溯仪登时打了个激灵,从前迫切想要见到的爱人,却成了他现在畏惧的洪水猛兽,左右四顾仓皇逃走,连小孩都落在原地。

    “谁在那里!”

    他如同受惊的雀鸟在地上摔了一跤,又急急慌慌爬起来,钻进黑暗里头。

    豚豚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声音又细又弱,跟被抛弃的猫儿似的,叫人好不心疼。

    张庭听到孩子的哭声,提脚冲过来将孩子抱到怀里,小心安抚:“别哭别哭,娘在呢。你爹呢?”看豚豚衣着整齐,气息强健,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松了口气。就是宗溯仪多大的人了,还把小孩一个人丢在这儿,忒不靠谱。

    豚豚巴掌大的脸满是泪痕,抽抽搭搭:“爹好恐怖,崽好害怕。”像找到庇护之所,紧紧环住亲娘的脖颈。

    张庭掏出帕子让小孩把眼泪擦干净,“爹怎么恐怖了?居然把我们小猪吓成这样?”抱着小人儿往正屋走,温声问:“宫里的晚膳好吃吗?”

    豚豚拿着帕子擦鼻子,哼哼唧唧,“爹就跟妖怪一样,脸黑凶凶的,崽问他他不理。崽好害怕。”想了想又说,“晚膳不好,中看不中吃。”

    张庭先是听她前面的话若有所思,听到后半部分不禁失笑。禁宫规矩森严,宴席不让多吃,哪里填得饱她家贪吃鬼的大肚皮?

    豚豚看手巾上面有乱糟糟的刺绣,摊开细观,用奇异的语气道:“娘,这上面有两只大肥鸡诶!”嘴巴里唾液分泌,滋溜一声口水险些流下来。

    张庭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肩膀直颤。

    “对对对,是两只大肥鸡。”她抱着往前走,贴着孩子的脸,“这是你爹给娘绣的,小的那只是你,大的那只是他,想叫我随身携带,将你们父女永远放在心上。”

    豚豚本还怕爹来着,但看到这么可爱肥美的肉肉,怎么都怕不起来了,笑嘻嘻指着上面的两只小动物,脸上泪痕未干,“这是崽,这是爹。”

    “对。”张庭摸摸小傻瓜的脑袋,目光慈爱。

    一无所知的豚豚却有些郁闷,眉毛皱成两条毛毛虫,苦大仇深道:“爹怎么觉得崽是肥鸡呢?”肉手摸摸圆鼓鼓的肚子,郁闷地说:“崽不胖呀。”

    张庭瞅着小孩至今还带着奶膘的脸,努力憋笑,“对,豚豚一点都不胖。”只是长得颇为健壮。

    爹爹笨笨,崽崽叹息。

    豚豚缠着老母亲,要求加速前进,“娘快走娘快走,崽要亲自指教爹!”语气骄傲的不行,屁股后面要是有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见肯定是要见的,但不是现在,张庭将小孩交给身侧的仆役,哄了她先去吃饭填饱肚子。

    豚豚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挥挥小手,“唉!崽知道了。”大人就是这样啰里吧嗦,没个小孩样。

    顺利支走孩子,张庭扭身去找夫郎,对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采取合纵连横,各个击破的战略。

    只是小的好哄,大的难搞。

    她半靠着木架子,单脚戳戳床上那坨用被褥裹成的蛹,蚕蛹把屁股扭到一边,一声不吱。

    再戳,再挪。

    就是不理人。

    她挑挑眉,抿嘴憋笑,“小仪,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为妻笑笑,你也一大把年纪,还当自己青春十六?”

    此话一出,被褥里的人都呆呆愣了三瞬,随即怒不可遏掀被而起,“老混账,我都没说你 ,你反倒还嫌我老!”张牙舞爪就扑了过来,要活撕了嘴欠的人。

    张庭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怕他冒失踩空摔了,又跑过去主动将人接到怀里,任他发泄怒火。

    宗溯仪泪流满面,打着哭嗝捶她,却始终舍不得用上力气,弱弱打了两下就停了,牢牢抱住她,发出小兽般的呜咽:“你竟然嫌我老……”肩膀难以自抑微微抽动,单薄身形至极。

    张庭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他又瘦了,情绪染上几分伤怀,然而搂在夫郎腰间的手却一个不小心摸到软肉,咦?她下意识捏了捏,再捏了捏。

    宗溯仪腰间痒得一颤一颤的,一巴掌拍掉不安分的爪子,又哭又笑:“你混蛋,戏弄我!”他因无法为她多多添丁进口,兴旺宗庙,觉得万分愧疚,这老东西倒好,逮着他戏耍。

    他的力道跟挠痒痒似的,张庭失笑,握着夫郎冰凉的手摩挲,“可偏偏就有十六的郎君,恋慕我这个混蛋。”眼睛清亮望着他,神色温润如流淌的暖泉。

    宗溯仪心尖一颤,久违的悸动在心头盘旋,眼睛直愣愣注视她。

    她抬起夫郎的手亲了亲,温柔且专注,似乎将所有的目光都倾注到他身上,像一张无形的、稳固的网,轻轻托住了宗溯仪所有飘忽不定的焦虑,他想抽回的手,半途又返回将她的紧紧握住。

    宗溯仪靠在她肩上,小声啜泣,“妻主……”抓着张庭的手死死不放,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跑了似的。

    张庭连拍拍他的脊背安抚都做不到,心底暗叹一声,只道:“不必急,我在这里。”小的哭完,大的哭,大的还是个泪包。

    待宗溯仪情绪稳定,拉着他坐下,细细了解实情。

    听完,张庭哑然,就这?

    宗溯仪这时最怕她沉默,仰面可怜巴巴望着她,要哭不哭,“莫非你想纳侍,延绵你张家的血脉?”

    张庭捧着他梨花带雨凄凄惨惨的脸,紧盯着,面容陡然严肃,“若我说是呢?”

    宗溯仪面上瞬间失了血色,惨白如纸,如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他哽咽着猛地扑过来,泣不成声摇头:“不,不,你不能这么对我!”

    张庭抿抿嘴,平淡道:“这不就得了。”男人啊男人,就是惯的。她顺势搓搓他的滑嫩的脸蛋,估计今天也有没睡饱的缘故,怪她。

    宗溯仪绝望的情绪戛然而止,眨着湿润的睫毛呆呆看她,“张家子嗣不兴,你不怨我?”

    折腾一宿她都累了,仰躺在床,双手枕在脑后,“成名功与土,散如风逐尘。我不在乎那些世俗纲常,哪怕绝后也无所谓,得到豚豚是意外,也是惊喜,能有她一个就够了。”

    她跟夫郎推心置腹,“一个人的心能装的东西很少,我们身为父母,有了第二个孩子心力难免有所倾斜。对于豚豚来说,新的兄弟姊妹会分薄宠爱,未来的资源,她或许最开始会反抗会憎恶,但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接受,可她还会像现在一样开心吗?”望着头顶的帐幔失神,做了母亲之后,才真正体会‘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的深刻含义。

    侧头笑看宗溯仪,“莫要伤了孩子的心,她是我们的宝贝呀。”

    宗溯仪如捣蒜点头,泪汪汪趴在她身上,“妻主我错了,是我思想狭隘。”

    门外,小萝卜头一遍遍的抹眼睛,但眼睛尿尿了,根本不听她使唤。

    迈着小短腿跑回房间,她今天好高兴,爹偶尔会变成吓人的丑妖怪,但爹会哄她吃饭、睡觉,是全天下最好的爹;娘偶尔会变成无情的揍娃机器,但娘总是最坚定向着她,做什么都鼓励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娘。

    他们还说,只要豚豚一个小孩!

    爹爱娘爱,豚豚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室内,宗溯仪忍了会,没忍住,小心往上爬觑她的脸色,“那你这辈子都不会纳侍了,对不对?只要我一个人,对不对?”

    张庭无语,但还是配合:“对,不纳侍,只要你。”

    刹那间犹似春暖花开,宗溯仪高兴极了,下一瞬却又质疑她话中真实性,毕竟某人毫无信誉可言。

    他撅起嘴,指着她的鼻子开始无理取闹,“你赌咒发誓。”

    张庭瞅了眼大傻瓜,若我真要违背,发毒誓对我有用?干巴巴开口:“若我有违今日诺言,五雷……”剩下的字眼被一双手堵住,她看向手的主人。

    他搂着她的脖子,与她脸贴脸,耳边是她清晰的呼吸声。

    “算了,就算做不到,我也不怪你。但我一定会杀了那个贱人。”

    蜡烛噼里啪啦炸响,寂静的屋内无人在意。

    “张庭,我爱你。”他眷恋蹭了蹭她的脸,目中饱含依赖,话中却渗出一股阴寒的狠厉,“就算你以后腻了、厌了,也别想甩脱我,我们生生世世,百死不休。”

    第232章

    成景元年, 腊月廿二日,天大雪。

    京都银装素裹,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 百姓窝在家里猫冬,达官显贵身披大氅,聚集到郊外赏雪观梅。

    冰天雪地, 梅海深处。

    “可算能出来透透气了,那些臭女人天天就只晓得打仗, 害得我们门都出不得!”清秀俊美的少年道,裹着靛青色斗篷, 欢快穿行林海当中。

    “仔细你的嘴, 别把陛下也带了进去。”旁边另外一人说, 他身一件墨绿裘衣,姿容娴静, 仪态端庄, 又带几分难以忽视的贵气。

    两位都是容貌顶好的少年郎,但穿墨绿衣裳的, 容貌、气度显然更胜一筹。

    靛青斗篷少年也就是纪铭,玩味一笑, “方雅峥,你又拿陛下当挡箭牌, 谁人不知你心底惦记怕是人家张大人?”他们出身勋贵,不缺婚配人选,但出众到这种地步,自己想不惦记都难。

    方雅峥羞窘,臊得慌,跑过去打他, “胡说什么,张、”说不出来,脸上又是一红,只提到她的姓氏都叫心脏狂跳不止。

    他强压住悸动,正色道:“张大人已有夫郎,你怎能将我们牵扯在一起?”

    纪铭不假思索:“有夫郎又如何,只要是张大人,就算做侧室也使得。”

    方雅峥:“我贵为公府嫡次子,怎可屈就给人做侍?”侧室侧室,说得好听,不也一样是不入流的小侍?若张大人尚未婚配就好了。

    纪铭半开玩笑半认真,“你身份尊贵不忍受辱,那我这个侯府嫡子份量稍差些,与张大人做侧室岂不正好?”

    方雅峥脸色一变,赶忙又改口:“谁说我不愿了……”

    纪铭仰面大大大笑,“你什么学了青楼小倌那套?真会装。”倒退两步,却不小心撞到人绊了一跤,差点摔个狗啃。

    他勃然大怒:“哪个混账胆敢绊小爷?狗脑袋给你摘——”蓦然回头,声音立时止住。

    他脸色一白,动了动嘴,“郡公爷。”

    空气霎时凝滞,仿佛结了层冰。

    宗溯仪缓缓走过来,来回打量这两个缩成鹌鹑的青嫩少年,容貌是不错,忽然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他拿花枝点了点纪铭,“你想摘了谁的脑袋?”

    纪铭面上毫无血色,身形微抖,“小子失言,不知郡公大驾。还请看在小子不知者不罪的份上,饶过一回。”早知这人会来,自己是如何都不会赴约的。

    宗溯仪没理,又笑问:“你想我妻主纳你进门?”

    纪铭不能说不想,也不能说想,梗着脖子模棱两可,“男女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小子一人可决。”

    宗溯仪又指着吓傻了的方雅峥,“你也想我妻主纳你进门?”这位小贱人可是公然说愿意呀。

    方雅峥膝盖发软,干脆心一横俯身拜下,“小子仰慕张大人风采,甘愿侍奉左右,为张家承继宗庙,延绵后嗣。请郡公成全!”

    “你倒坦荡。”他淡淡道,听不出语气,但话却是嘉奖,令方雅峥心头燃起一把火,觉得看到了希望。

    方雅峥喜不自胜给他磕了个头,“请郡公爷成全!雅峥感激不尽。入府过后,必定日日晨昏定省,侍奉左右。”

    宗溯仪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轻轻嗤了声,看着地上娴静美丽的少年,眼底一片冰冷。

    久久不闻回声,方雅峥心头讶异,抬头看去,冷不丁被一股大力踹翻,整个人陷进雪地里,狼狈挣扎却始终起不来身。

    寂静的雪地里,传来略含不屑的冷声,“凭你也配肖想我的妻主?”

    方雅峥愣怔,紧接着一抹昳丽的身影走了过来,他披着赤红鎏金贡缎大袖,衣料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面容白皙隽秀,眉目浓丽深刻,浑身气度尊贵无匹,哪怕如今二十有七,依旧美煞天人。

    只见他笑着,然后目光发狠将方雅峥踩进雪地,踩的更深更紧。

    “啊!!”方雅峥痛呼出声,肋骨像被人生生踩断,几乎痛得无法呼吸,“宗氏你无法无天了!不怕郑国公府怪罪吗?”

    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整片梅林,“你倒提醒我了。”宗溯仪徐徐转身,“派人请郑国公过来,接走她放.荡的儿子,不不不,”他倏地又笑出声,“将国公,国公夫郎,一并请来吧。让他们都瞧瞧,养得什么好儿子,私底下议论女人,恨不得连夜就裹了被窝睡觉!”

    无穷无尽的雪钻进方雅峥的衣领、袖口,他冻得直打哆嗦,望着对方目光剧烈颤动,想大吼反驳制止他,可等对方回看时,那眼神却叫他惊惧万分,浑身犹似被无数毒蛇裹缠,吐不出一个字。

    宗溯仪往前走了两步,方才还能理气直壮呛他的纪铭,这会儿双腿打颤,周围隐隐传来一股尿骚味,他手在鼻尖嫌恶地挥了挥。

    他秀眉轻蹙,口吐恶言:“腌臜的贱人,再叫我听到你议论旁人妻君,你的嘴就没必要留着了。”

    话说了,事儿做了,宗溯仪冷哼了声,领着大波侍从回府,声势之浩大,仿若在举行什么重要的祭祀,令人无不惊叹,仰望他的威势仪仗,以及骄横跋扈。

    是了,外祖母是皇帝,外祖父是君后,妻君是权倾朝野的吏部尚书,自己还得个郡公的爵位,封邑千户。古往今来,也只此他一人。

    张庭知道宗溯仪性子有些娇蛮,但没想到自己某天会被‘告家长’。

    苦主自称是郑国公及其夫郎,状告宗溯仪谋害他们的儿子。

    张庭皱眉沉思良久,道:“二位,是不是认错人了?”她家小仪是有些小性子,爱□□闹,偶尔莫名其妙啃你一口,有点小聪明但不多,但绝不是主动害人的毒夫。

    就拿在宫里受了委屈来说,也只敢跑回屋钻被窝,默默哭得昏天黑地,想拿她撒气又舍不得,以往逼急了他也只会放狠话,都不像兔子会咬人。

    这样一个外强中干,被欺负只会自己哭的夫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苦主见她不信,唤来儿子身边的侍从,交代实情。

    张庭不以为意,跟她讲道理,“国公,这是你府上的仆役,片面之词如何能取信于我呢?你说我家郎君谋害你儿子,却不见贵公子登门,不能两相对峙,又是何意?”

    儿子自荐枕席被拒,闭门不出耻于见人,这话他们怎么好意思道出口?

    郑国公道:“张大人你年纪轻轻便贵为吏部尚书,自诩智计无双,能将天下置于掌中,却有恶毒狂肆的枕边人,不知夜里当真敢沉睡吗?”

    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往夫郎身上泼脏水,张庭顿时拉下脸,“国公,我敬你为社稷操持,礼遇有加。可你几次三番污蔑内子,就莫要怪张庭不讲情面。”

    郑国公指着她手都在颤抖,“竖子不相与谋!”

    张庭冷声:“慢走不送。”

    郑国公夫郎却腾一声站起,气势汹汹:“不行,我儿子为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必须娶他,休了那个贱侍!”

    真是好大的口气,要她娶谁就娶谁,要她休谁就休谁。

    张庭掀起眼皮,淡淡道:“郡公身为皇室后裔,陛下爱之重之,国公夫郎可知大不敬之罪?”眼神却像淬了冰般。

    国公府二人面色俱是一白。

    “此外,本官嫁娶还轮不到贵府做主。”

    “送客。”

    待两人灰溜溜出去,宗溯仪才从暗处探出头,低耸着头过来跪到她面前,一声不吭,任打任罚。

    张庭正坐着,一把扔了旁边的书卷,也不抬个眼,“某人说出去给我折梅花做香包,结果还折了个麻烦回来。”

    宗溯仪膝行小心靠近,看她没有呵止,大着胆子伸手拽她衣袖,弱弱道:“妻主,我错了……”

    张庭拂开他的手。

    宗溯仪重新抓住,还不得寸就进尺,顺着衣袖握住她的手,撒娇卖痴:“你理理我吧?求你了。”头靠在张庭的背上,渐渐环抱住她,“要打要罚都成,理理我吧。”

    张庭都被缠得严严实实,感觉宗溯仪像长到她身上的菟丝子,不由失笑,本也没跟他生气,“郑国公家的公子,怎么惹你了?”听说那公子年纪挺小,和宗溯仪差不多是两代人,咋还能犯冲?

    宗溯仪闷声闷气说:“他嘴巴欠,讨厌死了。”小三竟敢当着正室的面登堂入室,只恨没打死他!

    张庭了解,只是些口角纠纷嘛,男人间扯头花的事情,她没兴趣知道,叫宗溯仪注意分寸就没了。

    “没了?”他惊讶眨眨眼,就这样轻轻放过,没丁点处罚?

    张庭揉揉他的头,像很多年前那样,“你是我的夫郎,豚豚的父亲,张府的男主人,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无条件的信任,反叫他深深惶恐,“若、若我真的凶恶歹毒,肆意妄为呢?”

    张庭依旧点头。

    宗溯仪猛然扑进她怀里,泣不成声。

    他这样阴狠狂肆的毒夫,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爱重?

    “总是爱哭,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抹去他脸上的泪,刮刮他挺翘的鼻梁,“快去洗把脸,宫宴要开始了。”

    第233章

    新君御极, 宴请朝臣。

    宫侍领着夫妻两人坐到御前下首,对面坐的就是太女陈延年,本极其违背礼制, 但成景帝为彰显爱臣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特地在此设了一桌。宗溯仪沾了妻君的光,与姨母平起平坐。

    张庭面对新君的厚待宠辱不惊, 沉静敛眸,端坐席上。她瞅着眼前的几盘菜色, 心底发沉,大冬天的还上冷菜冷肉, 真穷啊。

    君后见两人没见豚豚带来, 眸色黯然, 多机灵的小娃娃,好些日子没见了。

    众臣就位, 成景帝携元后走下台阶, 举起酒樽开宴。

    “众卿前来赴宴,朕心甚慰。然而民生艰难, 国库空虚,举国皆须勤俭简朴, 休养生息,以待来年春暖花开。朕身为国之君母, 上承天地,下嗣黎民,应当以身作则,勤俭节约,委屈诸卿与我受累了。”

    众臣起身跪拜,大呼新君贤明, 社稷福泽万年。

    张庭混在人群之中有模有样跟着行礼,旁边宗溯仪肘击了她下,挤眉弄眼使眼色。

    张庭无声说:“做什么?”

    宗溯仪冲她傻笑,说了一串话。

    张庭恍然,颔首附和,又回了一句。

    宗溯仪激动地探出两根手指,捏起她的衣袖。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同时参加宴会,他有种到书院读书,却发现同窗竟是自己妻主的稀奇感,有些心潮澎湃。

    参拜完皇帝后,起身回到位置。张庭掐了他一把,要他端庄守礼,不要再搞什么小动作,有什么话回去说。

    但张庭甫一瞪眼警告,心瞬间就变得拔凉拔凉,无他,夫郎被捏了把眼睛直冒星光,更兴奋了,还问她:我们这是不是在偷情?

    众目睽睽之下,张庭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脑袋里面整天都是黄色废料。

    宗溯仪多次骚扰无效,扭过头,重重哼了声。

    成景帝说完开国感言,浑身舒泰,张口还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求陛下为臣夫做主啊!”来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成景帝皱了皱眉,心底很是不悦,压着性子问:“你有何事呈报?”侧头看向夫郎。

    君后柔顺附在她耳边,“这是郑国公家的郎君秦氏。”

    秦氏伏在地上哭天喊地,“臣夫的嫡子,与友人外出郊游好好的,却被某一高官毒夫欺凌,回家之后闭门不出,生生饿瘦了三斤。恳请陛下为小子做主啊!”

    成景帝听得越来越迷茫,差点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君后也十分迟疑问:“贵公子被如何欺凌,如今可有顽疾?”

    秦氏心疼他的心肝,“毒夫狠辣,出言羞辱小子,至使心绪郁郁已是极限,再有顽疾,老夫也不活了啊……”

    君后无语,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他们主持公道?

    成景帝更是不悦,脸都黑了。

    郑国公赶紧出来圆场,说:“本不该劳烦陛下与殿下,可老妇携内子上门理论,反被撵出来,无计可施之下,才来请二位主持公道!”

    成景帝听到的话,倒起了几分兴致。贵为国公都敢撵出来,不知是谁?

    秦氏咬牙直指前方,“便是今日风光无限的张庭夫妇!”目中恨恨,几欲将其生吞活剥。

    成景帝与君后相视一眼,眼中俱是不可置信。张庭谦和端方,为人圆融地道,万万不能是做这等事的人。

    底下群臣面露讶然,震惊一点不比帝后二人少。张大人温文尔雅,有礼有节,断然不会做这种跋扈之事。

    张庭眼神发空,儿子被骂得饿瘦三斤,这种话也敢拿出来做借口,是背后有人唆使撺掇,还是非得跟她过不去?

    无论如何,她都奉陪到底。

    张庭站起,然后被按下来,发懵眨眨眼,只见宗溯仪雄赳赳挡在她面前,像位即将出征的将军,义无反顾去了。

    “是我骂得你儿子,怎么了?就是他现在站在这儿,我还骂!”宗溯仪叉腰哼哼,“不光骂他,我还要骂你!家门不幸,养得什么东西。”

    秦氏被气得险些撅倒,“你你你!贵为郡公怎么了?休要仗势欺人。”

    郑国公:“当着陛下与殿下的面,你竟还敢如此嚣张,当真没有王法了?”她悲痛看向成景帝,“求陛下为老臣做主啊!”

    成景帝面露释然,是小仪啊,那正常了。他连朕都敢骂,你儿子算个啥?

    朕被骂两句都没说什么,你们竟要我严惩他?她面露怪异,这些人是不是想爬到朕头上?

    君后嘴角噙起一抹冷笑,他的孙儿他知道,断不会无缘无故骂人。

    他恢复了端庄的姿态,“本宫给你做主,传唤你儿子上殿对质吧。”

    成景帝匪夷所思,扯扯老伴的衣袖,眼神很明显——旁人被骂就算了,朕不能跟着一并挨骂啊。

    还不待君后回应,宗溯仪也走过来,“叫你儿子上殿对峙。”

    儿子受了那种羞辱,秦氏哪里敢叫他上殿,只狠狠瞪着宗溯仪,“你不要太嚣张了,皇天贵胄又如何?天底下就没有王法了吗?”呜咽着哭了出来,好不可怜。

    昔日宗氏子骄横跋扈的名头享誉京都,几乎无人不晓,朝臣见此只以为他骄横不改,故态复萌。可怜张大人满身荣光,声名在外,竟被这等毒夫霸上!

    家中有这等蛮横不讲理的公虎,张大人偏生温和有礼,脾性极佳,不知被如何磋磨欺负!

    宗溯仪轻嗤一声走过来,“你不说,我可替你说了。那日真叫我觉得臊得慌!”

    秦氏脸色一白,“休要信口雌黄!”

    宗溯仪拢了拢肩上的裘衣,冷冷瞥了他眼,“想必各位都很好奇那天究竟出了何事吧?”

    “闭嘴——”秦氏手忙脚乱扑过来。

    他迅速避开,嘴巴不停:“是某位国公府教养出的好公子,在梅林畅谈要去‘张府’做侧室呢,还跪到面前求我大发慈悲让他入府。敢问这等自荐枕席的荡夫,不该骂吗?”

    朝臣一听,顿时哗然。

    人群沸沸,什么“辱没门楣”“不贞之夫”“形同娼夫”频频入耳,郑国公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秦氏心一横拒不承认,“你有何证据,竟敢在陛下面前污蔑我儿!”

    宗溯仪胜券在握:“叫你儿子来。敢是不敢?”

    秦氏一噎,根本不敌,扭头看向皇帝,哭得很是凄惨,“求陛下为臣夫做主啊。”

    这一个个都要她做主,谁又给她做主了?

    成景帝不耐烦,斥责郑国公教夫无方,责令两人闭门思过,悔过自新。

    君后以正男儿坚贞之气的名义,派了几名宫侍去国公府教导方雅峥。

    事情到此结束,宗溯仪宛若打了一场胜仗,意气风发回营,连头发丝儿都闪耀着光泽。

    不少人见了,纷纷感慨:张大人虽然妻纲不振,但这艳服不浅啊。

    众人继续饮酒作乐,只有张庭眉宇盘旋着几分异样。她始终觉得,今日种种像被一层薄雾笼罩,郑国公夫妇的行径,借用的理由,处处不协调。

    说是检举她,实则……更像一种试探?

    张庭思绪持续深入,究根溯源,却又被强行拉回人间。

    成景帝继续开始未完的话,“今日除了宴请众卿,朕还有一事公告天下。张庭何在——”

    猝不及防被点名,深陷个人世界的人被夫郎推醒,上前拜见,“臣在。”

    成景帝露出满意的微笑,“朕闻论功行赏,乃国之常典。今有张庭德才兼备,智勇无双。其学识渊博,堪为天下之师;其谋略深远,可定社稷之基;于国有安邦定策之大功,于朕有启迪教诲之厚恩。如此殊勋,当彰其德。”

    “今日昭告天下:一、册封张庭为定国公,世袭罔替,享公爵之尊荣,可立府建衙,荫及子孙。二、特晋张庭为太傅,位列三公。为朕之师,辅朕治国,匡正得失。天下学子,当以师礼敬之。三、赐食邑万户,其封地赋税,皆归定国公所有。赐锦缎千匹,皇庄两座,以资家用……”

    众臣恍然大悟,她们就说陛下封赏旁人,怎就掠过了张大人?原来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公爵是顶级的权势,太傅是享誉四海的名声,食邑万户是数之不尽的钱财,世袭罔替更是叫子孙万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如此殊荣,从古至今难出其二。

    美人配英豪,鲜花赠圣贤。若是别人得此尊荣,她们或许不忿,但张大人是绝对的千古第一人,当之无愧。

    成景帝牵起张庭的手,眼中的欣赏赞叹怎么都压不住,“张卿辅佐我南征北战,功不可没。”她托付全心全意的信任,“这天下考铨,你一人可决。你我君臣共开万世太平,可好?”

    张庭缓缓下拜,立即就被君王扶住,“诶,爱卿此时就莫要讲究那些虚礼了。”

    这样的大好日子,堪称人生巅峰的巅峰,多少人折戟沉沙,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张庭年纪轻轻就能摘取桂冠,当然非常高兴。她动了动唇,接下来领旨谢恩就行,可到嘴的话不知怎的变成了——

    “臣汲汲营营多年,荣华富贵,权倾天下,荫庇子孙固然重要,可臣更想要的,却是另外三样。”

    满朝哗然,天底下还有比权名钱更重要的东西吗?

    成景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爱卿但说无妨。”

    她闭了闭眼,内心几番挣扎,终究还是说了。

    “其一,请废‘恩荫’旧制,此后官员子孙入仕,亦需经过科举考核。”

    “其二,请革新文教,叫天下贫寒学子,皆有书可读。”

    “其三,请重清天下田亩、人口,摊丁入亩。”

    她每说一句,朝堂便有老臣面色惨白一分,这三条处处都在刨世家权贵的根基。张庭已经脱离寒门,成为她们权贵中一员了,是想自掘坟墓吗!

    成景帝凝视着她,目光灼灼。

    半晌才开口:“准奏。”

    成景帝接下腰间佩剑,亲手放入张庭掌中,“授尔天子剑,以斩不臣。”

    “特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声音响彻大殿:“朕与你一道,开万世太平。”

    第234章

    又是一天暖阳和煦, 豚豚裹着厚袄子蹲在花园里,思念着不告而别的朋友。

    她重重叹息,自从小美陪娘钓鱼之后, 再也没有回来。

    负崽一片真心。

    身后,两人鬼鬼祟祟缩在窗柩旁,心虚地盯着前面的小人儿。

    不对。宗溯仪忽地反应过来, 他为什么要心虚?挖蚯蚓这事是张庭干的!

    张庭理直气壮:“若非当时你回应太小声,为妻怎会犯下这等错事?”

    宗溯仪揪了她一下, 双眸怒得能喷火,“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压着我要, 什么动作, 什么姿势都要来一遍!”

    但世上还有张庭甩不掉的锅?

    她轻笑两声, “若非某位公子主动挑逗,勾引在下, 我怎会一再贪欢?”她义正言辞, 完全将自己摘出去,“食色, 性也。纵是圣贤也在劫难逃,公子何必加罪于我?”

    宗溯仪斗不过她, 反惹一身臊。怒哼一声,“是是是, 怪奴家恬不知耻,行事放浪,扒着女君求欢。”瞪着她一字一句道:“奴家不跟您同床就是,省得还被某个老东西说三道四。”

    腰肢一转,扭身就走了。

    “诶!”张庭跨出两步去拦。嘶,又给惹毛了。

    却不小心被小萝卜头看到, 跑过来挡到她面前。

    “娘,小美啥时候回来?”

    张庭抬眼再看,夫郎早已不见人影,干脆蹲下来跟孩子解释。

    她先抛出一个问题:“那天娘钓回来的鱼好吃吗?”

    回忆起那天的滋味,烤鱼的焦香,鱼汤的鲜美,豚豚馋得口水直流,滋溜一声舔舔嘴巴,“好吃,崽爱吃。”

    她面露沉痛,语重心长和孩子说起这位光荣殉身的功臣,“它为了咱家能吃上美味的鱼肉,壮烈牺牲了。”

    豚豚年纪小,但已经懂很多了。

    呜的一下哭出来,不过几瞬,脸上眼泪横流,“小美……我的小美……你死的好惨。”

    “小美泉下有知,必定因有你这个朋友甚是欣慰。”

    裹着棉袄的小萝卜头脸哭得通红,小小年纪就让她经历生离死别,张庭心里也不好受,摸着孩子的头哄,“鱼好吃吗?”

    豚豚嘴巴又分泌口水了,一边哭得很伤心,一边咕咚咽口水。

    张庭看着她又馋又难过的样子,努力憋笑,觉得自己好坏。

    花园外,洒扫的仆役怪异地看着男主人,郎君莫不是脚疼?怎么半步半步的走?

    宗溯仪绞着袖子,一小步三回头,张庭怎么回事!莫非真不想与自己同房,他正中那狗贼下怀了?

    他又输了。

    宗溯仪扼腕,为自己的鲁莽痛惜,趁着没人发现,他蹑手蹑脚返回去找场子。

    他一定要让张庭后悔!

    仆役收起扫帚,茫然挠挠头。今天的郎君好奇怪,怎么在自己家还跟做贼似的?

    此处离他愤然出走的地方,有远远五、六步距离,宗溯仪很迅速就找好地方,探头查看不务正业的目标在搞什么。

    毛茸茸的脑袋小心探出,先是冒出一只眼睛,没有埋伏,再双眼齐上,扫视周围,安全。他小心挪到花园里,躲到一丛茂密的栀子后边,这里离目标更近。

    宗溯仪摸摸下巴,眼神睿智,勾唇一笑。觉得自己专业程度不亚于大内密探,身手了得,心思缜密,就算未曾生到宗室,也能靠这一身手艺混饭吃。

    就是容易脚麻,他微微站起挪了个地方,这里已经能够听到目标和小崽子说话了。

    什么?她们背着他说要去吃鱼!

    岂有此理!作为兢兢业业伺候她的贤夫,作为含辛茹苦养育她的良父,这两个白眼狼竟然敢背着他偷吃!

    张庭察觉到左侧的灌木枝叶一晃,钻出形迹可疑的赤色衣角,又是无奈又是发愁。他大概觉得自己很聪明吧?

    摸摸小孩的头,目光怜爱,继续未完的话:“下次娘带你去钓鱼。”自己的基因怕是拼不过宗溯仪的,委屈这孩子了。

    小孩一味傻乐:“好耶!”带着泪痕跳起来欢呼。

    张庭在孩子面前给夫郎面子,没把偷听的小贼揪出来,但耐不住小贼小动作不断,还把自己给吓出来了。

    “虫虫虫虫虫虫——”小贼大惊失色,四脚朝地仓皇逃窜,就怕空气突然安静。

    小贼动作一滞,僵硬抬起头,脸颊边还蹭了一道土渍。

    他尴尬眨眼,“你们都在啊。今天还真巧,遇到两次了。”

    张庭拍拍孩子的肩膀,“今日的大字还没写吧?快去,娘待会亲自批阅。”

    豚豚一听要考校自己,屁股蛋开始幻痛,哪还顾得及别的,小短腿蹬蹬跑走了。

    张庭下了台阶,夫郎脏兮兮的,脸上还蹭了一块泥,像刚从田野里打滚回来的小狗。

    她说朝夕相处多年,竟然不知道公子有偷听的癖好?

    宗溯仪极力维持自己的威仪,若无其事从地上爬起来,不小心踩到衣服差点绊倒,还是张庭及时搀住他。

    他从对方手里退开,继续若无其事,“本公子路过而已。”似乎察觉到话语毫无力道,清清嗓子,微微臊红了脸。

    张庭不信,宗少爷手里还攥着把泥巴呢。

    宗溯仪冷不丁被人点出来,磕磕绊绊解释:“摔倒时,不小心才、才抓了把的。”声音越说越小声,这个坏东西刚刚扶了自己一把,他若说准备扔她一身泥报复,岂不显得自己恩将仇报?

    这可不成,机智的他怎能将自己置于劣势?

    张庭洞悉一切,扶额,“郎君如今几岁?”

    宗溯仪愣了愣,答:“二十六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嘲了,他气鼓鼓双手抱臂,你聪明你了不起,你嫌我笨还不是晚上只能睡我。

    张庭被他直白的话呛了下,光天化日之下,叫他注意点影响。

    宗溯仪未出阁乃至刚新婚时,脸皮薄如蝉翼,但跟久了她,什么都经历过,又将妻君的‘美德’学到十之一二,说起这些话来那是大开大合。

    还能叉腰怼人:“张大人不是说‘食色,性也’么?人欲乃天性,像吃饭喝水那样平常,怎么到了我这,就要注意影响了?你叫人家撅起、抬起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摇头晃脑,故意捉弄她,“某个人啊,那时候还夸我乖宝宝,干得好~”

    张庭老脸一红,多少年没这么窘迫了。

    她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打马虎眼过去,“咳咳,这些私房之事,也别在外头讲,旁人知道还不知怎么想你我。”

    张庭承认自己脸皮不薄,但也不至于能厚到任由别人对自己的房事指指点点。

    她放下身段,又哄又骗将夫郎请入正屋,低伏做小的姿态做得十成十。

    宗溯仪难得扳回一局,骄傲地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以指头轻轻推了她一下,“不敢不敢,奴家只是个见识短浅的后宅男子,哪里敢劳驾张太傅屈尊?”

    张庭浅笑,说伺候夫郎她甘之如始,不辛苦不辛苦。

    宗溯仪也就装模作样推托一二,为难一下她,如今是自己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刻,当然就扬起下巴大步进屋。

    有些话,有些事,却是在外面没法展开。

    他不光要张庭给自己捶腿,今晚还要她洗脚!

    什么春风得意马蹄疾,哪比得上状元娘子、当朝权臣委身伺候来得爽快?想到稍后要发生什么,他浑身就克制不住兴奋到发抖!

    张庭坠在后面,面带微笑将门扉紧紧闭拢。待会,整间屋子飞不出一只苍蝇。

    室内一暗,幽闭的视线无限激起人的警惕心。

    宗溯仪瞳孔猛缩,如同炸了毛的猫儿,“你要做什么”往后撤两步,严阵以待。

    张庭让他不要紧张,不要害怕,“在下只是想跟郎君请教一些问题。”

    他目露疑惑,“什么问题?”都进屋了,她说话还怪生疏的。

    她缓缓靠近,姿态闲适,“无非就是夫妻相处之道,到底该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是东风压倒西风?”

    宗溯仪眼睛都听直了,压倒?谁压谁殊途同归,有什么区别……难道她想玩什么新花样?

    他退缩害怕之余,又忍不住升起一丝期待。

    心痒难耐,没忍住问了,好奇又羞涩看过去,眼前却被人递了只毛毛虫。

    “啊啊啊啊——”宗溯仪吓得跳脚,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爬到圆桌上,“你把这东西给扔掉!”

    张庭唇缝泄出一串笑声,开怀至极,差点把自己笑岔气了,她咳了两声,说:“小毛胆子小,郎君你稍安勿躁。”

    宗溯仪脸色白白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里蓄着泪水,忿忿瞪她。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把他吓萎了!

    怎么就嫁了个这种不解风情又恶劣的混蛋,他心里升起无边无际的无力感,豆大的泪水如同洪水般漫出来。

    张庭见这态势,意识到事儿大了,扔了毛毛虫,返回诚恳道歉。

    这歉,她道了不下千百回,经验十足。

    他泄气将身子裹成一团,委屈巴巴掉金豆子。

    “你总说要改,都是骗我的,就是喜欢欺负我……”

    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叫张庭都觉得自己罪无可赦,连连道歉,并且答应让他欺负回来。

    宗溯仪啜泣的动作一滞,突然一下子抬头,氤氲水汽的眸子发出晶亮的光。

    第235章

    最后宗溯仪自然没能成功让张庭洗脚, 但好在妻君十分尽责,帮他洗了个澡。

    不知是第多少回累得抬不起指头,宗溯仪困得眼皮直打架, 但心里还算踏实。虽然刚才办事的时候有点不争气,但他一展雄风了!

    确保硬件没问题,他安心放任自己沉睡。

    张庭背对他系好系带, 只穿了件单衣,剧烈运动一回浑身都暖和了。她神色闲适, 眉宇间隐隐带着餍足,转身走到榻前把夫郎推醒。

    夫郎嘤咛一声, 拥着被子翻身不理她。

    “郎君听我说完再睡, 为妻有一要事与你交代。”

    夫郎把头缩进被褥, 一动不动。

    张庭瞅着面前规律起伏的人形物体,无奈一笑, 然后把人拔出来, 猛地来回摇晃,手动帮他清醒。

    夫郎气得咬人, 她早有准备将他双手反剪,一把按在身下。

    夫郎骂骂咧咧, 问她是不是周扒皮转世。

    张庭相当有经验,扣着他的下巴吻了一下。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夫郎顿时不挣扎了,双耳泛红,眨眨眼安静下来。

    他羞羞涩涩,扭扭捏捏:“说事就说事,做甚还亲人家。都老妻老夫了,真不害臊。”

    成功安抚好愤怒的野牛, 张庭颇为自得,将驯服的小动物揽进怀里,贴着他耳边耳语。

    宗溯仪哼哼唧唧,笑得春光灿烂,伸手推了她一下,“讨厌~”

    张庭三两句话哄好人,如愿道出自己的计划。

    宗溯仪靠在她怀里,蹙了蹙眉,“你要扩建官学,不再收取学生束脩?”整个大雍人口千万,就算学子只占其中一二,光论开销谈何容易?

    张庭说非也,只是免除三年的束脩,让普通人达到识文断字的水平,再佐一门技艺就能出师,至于少数有天赋、勤勉者才可斩获奖银,继续苦读。

    清算天下田亩,追讨人头税已经进行了,她算过一笔账,只要能将这笔钱顺利收上来,就能持续供给百万贫寒学子三年苦读深造。

    三年一过,普通的学子培育出来,投入到大雍朝各个领域,以文教带动经济。

    宗溯仪听懂了,星星眼看她,“妻主真厉害,如此巧妙的办法都能想到。有你真是大雍百姓之福,我们豚豚必定有以你为楷模。”

    张庭谦虚笑笑,接受了她的赞美,但糖衣炮弹腐蚀不了大女人剥削夫郎的决心。

    张庭说国家初定,百废俱兴,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也给他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

    宗溯仪听得精神振奋,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挺胸收腹撅屁股,“妻主您吩咐,为大雍做出贡献是我应该做的!”眼里兴奋不已,身后似有尾巴在摇。

    “宗公子不愧是名门之后,善良贤淑识大体,张庭佩服。”随即,张扒皮派出指示:“数万学子正需刻苦钻研的地方,在下想请宗公子收整全国废弃书院,统一修缮,为天下学子打造一个经世致用的场所。”

    彩虹屁吹得宗溯仪心花怒放,支棱起来拍胸脯:“小问题,张大人包在我身上。”完全忘了在漳州府被张庭支配去干活的痛苦,眼里全是对自己的骄傲。

    张庭又哄了哄免费的白工,然后帮他拉被子睡觉。

    再有两月就要举行春闱,她吏部首官,陛下钦点的主考官,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出了卧房,天色渐黑。

    张庭感叹:这日子可真好混。摇头之际,她走到拱门,突然一道身影蹦到眼前,张牙舞爪学虎叫:“哈——”

    张庭默了几瞬,若这小东西再大点,她不说定就怕了。

    将调皮的小孩提溜起来,“张小猪,你大字写哪去了,给我看看。”

    “娘娘娘,还剩一篇,崽明天写嘛,天都黑了。”豚豚有商有量道,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乖巧揣手手。

    然后看到老母亲慈爱的笑了笑,豚豚心头一喜,紧接着听到她嘴里吐出冰冷的两字:“不行。”

    “娘~娘~好娘~求求你了,今天好冻人,崽手都冻住了,好娘~”小孩顺着老母亲的手臂爬到她身上,撒娇乞求她大发慈悲。

    冷酷的老母亲说我帮你暖手,然后拎着小孩继续往书房而去。

    日常扫荡任务完成,捕捉懒惰小孩一只。

    小小的人儿心如死灰,挂在老母亲手上犹如打了霜的茄子。

    书房温暖如春,老母亲问:“这会儿不冻了吧?”

    豚豚抱着手臂瞪她,老母亲横来一眼。

    豚豚缩缩脖子,又尴尬又讨好地笑笑,扑过来撒娇:“崽不冷了,谢谢娘,娘是真真的好娘。”

    老母亲都懒得掀起眼皮看她,书不好好读,拍马屁都没水平,来来回回就那一句话。

    将小孩压在椅子上坐好,研好墨,铺好纸,将毛笔递给她,“今天不写完不许吃饭。”

    小孩瘪着嘴,抹了把眼睛,闷声闷气说:“知道了。”

    老母亲瞧着心里发酸,可有什么办法呢?小孩子就是这样,惯会顺杆子往上爬,过于纵容溺爱,绝非好事。

    她垂下眼睑,又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到小孩旁边。小孩写字,她批阅公文。

    拿到折子没一会,她思绪就沉浸进去。

    陛下和她是姻亲关系,天然的盟友。昨日朝会上,就宣布废止‘恩荫’制度,打响洗牌阶级固化的第一炮,朝堂之上反对之声沸沸,但只要陛下立场始终坚定,胜利就一直在她们这边。

    这封折子说,清算田亩和人口遇到乡绅阻拦或当地官员不配合,没关系,那就出兵帮她们配合,人头和银钱总要出一个。

    那封又说户部侍郎不同意,先行借银两修缮书院,推进工作遇到巨大阻碍。张庭在上面做了个标记,表示知道了,她明日去户部洗脑……哦不,是理论,理论!

    新君继位大赦天下,还开了恩科,盘算着日子越来越近,想到要跟着关九天才能出来,她就很烦。

    这封拍马屁的,略,这封,略,这封,略……

    飞快将公文处理完毕,她敲了下铃铛,就有侍从出来将折子抱走,连夜送到内阁。忘了说,她现在贵为次辅,已是内阁大臣了,此外,徐秋水年事已高,内阁首席大臣的职责也由她暂代。

    一手谋定天下事,执掌国运一念间。

    这就是张庭执国如弈,驱策众生的权柄。

    但在外头如何叱咤风云,翻云覆雨,在家里她只是个可怜的老母亲。

    捏着小孩的大字翻来覆去观摩,张庭眉头松了又皱,皱了又松,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张世乐开蒙早,仔细算下来已有两年有余。

    结果就这水平?

    天啊,她就是用脚写都不至于这样。

    宗溯仪天天夸孩子又进步了,滤镜恐怕开了十万米吧?

    张庭半蹲,跟孩子商量:“娘用了三年,将一手书法从平平无奇练到万人称颂,这要求对你来说,或许太高了,但你至少写到平平无奇的水准吧?”

    豚豚振振有词:“崽是平平无奇哒,”小指头在纸上游走,眉眼弯弯,“嘻嘻,这个字多可爱啊,像小美一样圆圆胖胖。”

    张庭嘴角抽搐,歪歪扭扭,圆胖痴肥,确实长得跟蚯蚓一样。

    她沉重扶额,叫仆役进来——“给老师八百里加急,速速进京!”

    术业有专攻,豚豚这里不能没有老师。

    张庭把小孩放出去吃饭,她一个人留在位置上,盯着张世乐的大字发呆。

    豚豚叫她一起去吃饭。

    老母亲说她想静静。

    豚豚噔噔噔跑过来,双手叉腰,“娘是不是嫌弃崽笨?”

    张庭笑容透出几分苦涩,话术统一:“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女儿,我爱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你?”

    豚豚书读的不多,但心思细腻,当下就指责老母亲骗人,叽里呱啦,头头是道说了一大堆。

    张庭起先被说的还很羞愧,孩子天赋不好,怎么能过多苛责呢?能平平安安长大才是最重要的。

    但到后头听得越多,她不由眯起眼,逻辑清晰,口齿伶俐,张小猪很聪明嘛!

    那……还写成这样?

    张庭闭闭眼,又笑了。

    她一世英名差点毁在这小东西身上,诡计多端的小骗子。

    就是纯懒!

    张庭二话不说,把小孩按在腿上请她吃顿巴掌炒肉。

    豚豚眼睛瞪得溜圆,终于意识到长期的伪装败露,又是跟老母亲道歉又是求饶,见老母亲心意已决,还融会贯通了老父亲的经典技能——翻旧账。

    “娘当初说不逼崽读书,都是骗崽的!”

    小孩子忘性快,但某些时候又远超常人。当初虽然病得蔫了吧唧时,但却将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刻到了魂儿里。

    然而小崽子机灵搞怪,她的老母亲只会遥遥领先。

    张庭一下又一下问候小兔崽子的屁股,“为娘可不是因为你读书不认真揍你,而是因为你诓骗可怜的老母亲,简直罪大恶极。”

    小崽子脾气硬,重重哼一声。

    张庭也哼道:“张小姐,我这力道您尊臀受着可还好?”

    小崽子脸都皱成了苦瓜,偏偏犟道:“不痛,给崽挠痒痒!”

    老母亲气笑了。

    第236章

    朽木不可雕也, 顽童不可教也。后头接连几日,张小猪都给张庭脸色看。

    譬如今天,旭日东升, 晨曦万丈。

    宗溯仪抱着小孩出来晒太阳。

    张庭要去早朝的,但见着孩子不免慈母之心泛滥,挠挠她白嫩的下巴打招呼:“嘬嘬嘬——”

    小孩刚醒脸颊粉嫩, 眼睛懵懵的,由着她玩了会儿, 待回过神特别傲娇地‘哼’一声,别过头去, 朝亲爹怀里钻。

    宗溯仪咬住唇强忍笑意, 拍掉某人的爪子, 嗔了她眼,意味明显:上你的朝去, 别玩了。

    张庭见好就收, 还装模作样说:“豚豚喜欢什么样的玩具?要不要娘给你带回来?”

    小孩耳朵动了动,圆圆的黑眼珠子里爆发喜悦的光芒, 是新玩具!但崽不要面子吗?她说要带,崽就要要?小孩抱着亲爹, 十分硬气不搭理她。

    “那好吧。”她故作遗憾,拔腿开溜。

    小孩耳边久久不见其他声音, 发觉不对,翻过身子,嗯!人呢?

    豚豚从亲爹温暖的怀抱爬下来,左看看,右瞧瞧。

    小孩完全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再看。

    空无一人。

    小孩扒着亲爹大腿, 急切问:“娘这就走了?都不再问问?”再问问,崽就答应了!

    宗溯仪思来想去,重重点头,怜爱摸摸小孩的头。怎么又掉你娘坑里了?

    冬天风大,时不时下雪,张庭都是坐马车去上朝的。今天阳光灿烂,她心情也颇为明媚,在路上还哼着小调。

    掀开车帘一看,便见街巷有不少身着青衫的儒生,都是来参加春闱的举人。日子越近,全国各地奔赴京都的学子越来越多了。

    那身衣裳,八年前还穿在她身上,张庭目露怀念,唏嘘不已。

    马车悠悠,驶向皇宫。

    今日早朝一如既往,几个小大人吵完架,再来个老的和稀泥,无非就是为各部钱粮分拨的事。

    殿内升起炭盆,熏得暖呼呼的,这些人叽叽喳喳像麻雀乱叫,衬得环境闲适,叫张庭不由困意蔓延,垂着头打起盹儿。

    “张卿有何见解?”

    张庭端正捧着玉圭,一动不动。

    成景帝微蹙眉,爱卿怎么不说话,莫非此事不是表面看到那般,而是另有隐情?

    “张卿可有何忧虑?但说无妨。朕洗耳恭听。”

    张庭依旧低头,纹丝不动。

    张大人在迟疑什么?徐秋水瞅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张大人您请讲。您远见卓识,朝廷要务,我等需以您马首是瞻。”难道朝廷之内还有逆党,连张大人都需谨慎斟酌!

    这声‘张大人’猛地将张庭惊醒,她浑身颤栗了下,见满朝文武齐齐看向自己,意识到自己被点名,不禁心里发虚。

    但都多少年的老油条了,她清清嗓子站了出来,“臣以为此事不妥。”开玩笑,清丈田亩收上来的钱粮她是要拿来修缮书院,补给学子的,你工部礼部刑部户部兵部要钱,自己找门路挣去。

    成景帝单手撑着脸,附和:“朕也以为不妥。一个弹丸小国,朝贡就只送一个美男,像什么话!”历代皇帝哪个不是荷包鼓囊囊的,怎么到她这,就穷得叮当响!

    张庭眨眨眼:啊?

    不过多年浑水摸鱼的水平不是盖的,她很快反应过来,“陛下圣明。”下意识擦擦汗,好险。

    徐秋水还在想朝廷有没有残余逆党的事,上前一步,“启禀陛下,我朝才经历一场战乱,正是虚弱之际,可偏偏这时漠南态度傲慢,欺君罔上,这不由叫微臣多想,朝中是否有人与其勾结,伙同卖国?”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成景帝想想也是,当初老婆子还在时,漠南虽也不怎么安分,但在朝贡上乖得跟孙子似的,怎么轮到她隆登大宝,就敷衍了事?

    但朝堂之上,直接挑起内部矛盾的话她不当讲,挥手让徐秋水先退下,让爱卿发表意见。

    张庭原本看徐秋水递来赞赏的目光不明所以,这会儿听到成景帝的呼唤,只得再度站出来,现场乱编。

    “乱臣贼子固然人人得而诛之,但事未有定论,不应当因莫须有的事情,先让我们自己人打起来,反倒因小失大。”

    徐秋水颔首,也就是张庭方才沉思不语的缘故吧?那她有远见些。

    其余文武百官频频点头,还得是张大人顾全大局。

    成景帝沉吟半晌,深以为然,“那针对漠南之事,爱卿有何良策?”

    良策自然针对有二,一是朝贡的财宝;二是漠南是否真的居心不良。

    张庭想了想,说:“漠南开国以来,便是我大雍的藩属国,虽野蛮难以开化,频频无礼,但我大雍身为礼仪之邦,兼收并蓄,包罗万象,不与小人计较。只要漠南将朝贡之物如期奉上,大雍可以不计前嫌,继续接纳它为藩属国。”

    成景帝抚掌,对爱臣的发言很是满意,既能彰显我大国风范,又能收回大雍应有的贡品,甚妙甚妙,不过她还有一点意见:“漠南一群蛮子,朕可以不与她们计较,但她们一定要拿出‘加倍’的诚意。”朝礼部尚书宁远芝使使眼色。

    宁远芝眼角抽了抽,听到了,要收到‘加倍’的朝贡。她低下头忍不住纳闷:新帝是不是太抠里抠嗖了?好丢人。

    但礼部侍郎却有些顾虑,出列问:“若漠南不从呢?”近年漠南势力渐大,成不成为大雍的藩属国,似乎对她们都没有任何影响了。

    张庭理所当然说:“我大雍虽崇尚和平,但也只有藩属国和敌国之分。”她躬身施了一礼,“陛下可以此试它一试。”

    成景帝立时起身大赞,“说得好!宁尚书就由你支派鸿胪寺去办吧。”话罢,特地嘱咐:“两国交往,朝贡不过区区财物罢了,你莫要因此伤了和气。要朕看到漠南的诚意就行。”

    宁远芝躬身应下,只嘴角直抽,什么‘曲曲财物’‘诚意’,要真不在意会反复提醒她?

    陛下被废那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抠了吧唧的模样?

    这不过一个小插曲,说完之后,又有官员上书要为陛下大选后宫,延绵皇嗣,稳固国之根基。

    女子皆好色,成景帝何尝不想扩充后宫呢?自从登基以来,除了私下幸过几个宫侍,她明面上除了君后,真没其他男人了。

    但国库里的钱,陈琉都给她打穿了,今年过得紧巴巴的,哪里还能用来养男人?先凑合过吧。

    成景帝以要为先帝守孝为由,拒绝了臣下的提议。

    底下群臣无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要真大选后宫,那不知又得倒欠明年多少钱。

    早朝过后,成景帝单独留下张庭,两人同游御花园,张庭走到她后边。

    成景帝拉她去喂鱼,“如今只你我二人,无需拘礼。”

    凛冬的御花园,红梅凌寒盛放。

    成景帝丢了几颗鱼饵,跟她闲聊,“小庭你正值青春,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家里难免些许冷清。要不要朕为你纳几房美侍?”女人嘛,无论有多少小侍外室,都是手里摆弄的玩物。

    成景帝经常觉得对不起张庭,这位跟着她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的爱臣,真是受了诸多委屈。小仪虽然貌美,但那性子实在娇纵,肆意妄为,动不动给你脸色看。娶夫要娶贤,小仪就不是那号人。

    她真心想要弥补一二,能帮张家延绵后嗣就好了。

    张庭眼皮一跳,这是在试探她?

    但无论真的还是假的,她都如实答:“微臣后院空置多年,盖因喜爱清静罢了,能在闲暇之余,为大雍谋划千秋大计,就已是微臣此生夙愿。”

    成景帝偏头看向她,默了良久,再次因张庭的人品感到震撼。

    成景帝拍拍她的肩膀,无比诚挚认同:“你是个好人。”

    昔日身处险境不贪恋美色,功成名就后依旧不放纵自己,坚守底线,敢问世上几人能办到?

    张庭此人爱财不恋财,连从胡县令骗取十万两,都原封不动还回去,用以救助鄞州府百姓;

    贪名不恋名,从绿田县拯救被奸商盘剥的百姓开始,就有意为自己扬名,但功成名就之后,宁愿趟一回没必要的浑水,背负朝野内外的骂名,也要革新文教,清丈田亩,为学子、为百姓挤出生存的土壤。

    贪权不恋权,从一个小秀才步步为营,爬到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之位,可以说权倾朝野,但深居简出,谦逊低调,鲜少在外展露权势,以至于郑国公夫妇就敢在御前指摘她。

    成景帝看她的目光奇异又惊喜,张庭摸不准她的脑回路,尬笑:“陛下谬赞,谬赞。”真是猝不及防的一张好人卡。

    成景帝笑笑,邀张庭往前看别的风景,她没说的是,比起好人,她更觉得张庭像一位圣人。

    她隐隐有预感,昔年宗悬月成就文宗大家,引得天下瞻仰,而张庭作为三元及第的文星,贤名广布,才德盖世,不仅会走出比她更广阔的天地,还会成为流芳千代万代的圣贤。

    面前这位年轻人,将为她打造一个怎样的盛世呢?

    与百年不遇的天才身处同一时代,后世又将如何评价她呢?

    想想真令人兴奋。

    ……

    平平无奇过了一月后,张庭被关了起来,跟她一起的还有礼部、翰林院的几位同僚。

    无他,会试将至。

    张庭坐在圈椅上手捧热茶,面上古井无波,心里直骂爹。

    要她出题会考也就罢了,吏部、工部、户部、刑部、兵部、礼部送来的文书一个不落,就连皇帝也不记得她担任主考官似的,频频往她这送折子。

    本以为担任主考官,活儿能轻省些,是她错了,低估了人性的黑暗。

    再批阅完最后一本公文后,礼部考官送来了几份草拟的考卷。

    张庭端坐主位,捏着卷子,觉得颇为奇异。多年前,她坐在狭窄的号舍里,埋头答题,现在竟然轮到她为这届举人出题考校了。

    第一份比较简易,第二份就更为简易了。

    张庭心想:礼部和翰林院官员还是很有眼见的,想着新君初立,开恩科没选太难的题。

    她将第一份递给考官,“就它吧。”科举需要拉开层次,简易太过,排名也不好看。

    礼部官员有些为难,迟疑了好久才道:“……张大人,这套卷子会不会太艰涩了?”

    张庭微蹙着眉,又拿过考卷翻来覆去读了一遍,难吗?这不是很简单?但看对方的脸色,突然福至心灵,她咳了咳,“那本官改几道题。”

    “是是是。”礼部官员连连点头,生怕她反悔了,张大人是举世难出的文宗,难免觉得考卷不过尔尔,但那些举人不是各个都有张大人十之一二的智慧,要是太难黜落太多人,陛下脸上也不好看啊。

    张庭将第二份考卷的题目挪了些过来,然后看下最后的策论,是说农业与国家、与朝廷的关系,刚结束了一场大战,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这道题合情合理,但她愣是沉思半晌,提笔划掉,洋洋洒洒落下六字。

    ——何以战?如何战?

    张庭大手一挥,交给礼部官员,“拿下去印刷吧。”

    对方恭顺接过,看了眼题目,不由为学子感到头大。都是儒生,读得圣贤之书,何以战还能作答,可对于如何战,大家又不是张大人这种怪物,天生就懂攻城掠地,谋算千里。

    张庭知道,或许这对于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来说,很是艰难,但她要为大雍、为百姓选取的是真正能够经世致用的人才,而非整天知乎者也,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

    今年只是一个开始。

    钟磬击响,余音绕梁。

    贡院之内,号舍之中,万千举人拿到试题起先还好,但到最后一题时,策论做到一半却不知所云,冷汗津津,更有甚者,发出痛苦的哀嚎,被衙役拖出去了。

    学子的痛苦,张庭坐在高台之上听到了,但她垂眸敛色,始终不为所动。刮骨疗毒总是痛苦的,但只要捱过去,就能重新长出干净健康的新肉。

    对固涩的科举是,对腐朽的吏治也是。

    九日后,考官阅卷,贡院落锁。

    隔壁,众考官似乎在因某张考卷争执不休,张庭只行最终点元之事,老实窝在位子上,难得落了个清闲。

    窗外又飘起了大雪,落满庭院,别有一番意境。

    老师怕已经赶到京都了,近日气温骤降,不知她身子可还好?

    宗溯仪冒冒失失的,不说孩子,会不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豚豚长高了吗?干坏事惹亲爹生气没有?

    她心里憋着万千思念,可要事在身,只余短暂沉溺片刻。

    礼部携翰林院官员,请张庭前去评卷。

    这位翰林院官员,还是昔日张庭的上峰,当初有多么不可一世,如今就有多么卑微讨好,唯恐引来她厌恶。

    “我等诸臣都仰仗张大人您的风采呢,若非受您文气熏陶,我等也不能迅速批阅完毕,现在请您前去点元,落下最至关重要一笔。”翰林院掌院低伏做小,谄媚奉承道。

    张庭瞅着她,好半晌才想起是谁,但叫啥名来着?想不起来,罢了无关紧要的人物。

    她坐于主位上,细细阅览。

    好一会,她捏着右手边的卷子,“这就是你们刚才争论的核心?”这套考卷文采尚可,但立意极佳,本也该选中的,只是……她言辞过于激进了。

    “什么叫举国皆兵,我泱泱大雍兵卒百万,还要闹到这步吗?把皇室威严置于何地?朽木也!下官以为不可取。”

    两方观点相驳,剑拨弩张,水火不容。

    “大军压境,国之将亡,若不能举国皆兵,那非要等到敌军铁蹄踏破城门,自行殉国吗!下官以为当为前十。”

    其余人请求:“此人言辞激进,可见心绪不定。请大人将之黜落。”

    张庭轻飘飘抬起手,周围瞬间止了声,她通篇阅览下来,此文虽然激进,但拳拳一片爱国爱民之心,诸多计谋颇有见地,若真正到了国家危亡的时刻,绝对是悍不畏死的中坚力量。

    当取为士,只是前十太夸张了,排在二甲中上列正好。

    提笔批完,张庭对众官员道:“我等食君之禄,为朝廷为君王行纳才之事,只是因为朝廷现下需要人才。”

    “庭以为举国皆兵不是一句夸张的话,诸位大人,我等既是大雍的官吏,也是大雍的子民啊。但若有一日真到了危难关头,你我皆需挺身而出。”

    有官员羞愧掩面,“是下官肤浅了,谢大人教诲。”

    张庭温和笑笑,说一个人难免不能顾及太周全,大家一起商讨出来就行了。

    点元之后,拆开糊名,会元是湖州府一位颇有声誉的才女,但所有人更好奇的是,那位激进者是谁?

    衙役撤出糊名,将此人姓名展露人前。

    通州府绿田县李安。

    张庭一愣,竟还是熟人,但没太在意,带着新出炉的考卷往宫里复命了。

    再出宫道,正值黄昏,终于能回家了。

    她刚一踏入府门,就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冲出来,像小狗一样摇尾巴围着她团团转,笑得甜甜蜜蜜,“娘!娘!你回来。崽好想你。”

    张庭抱起孩子,小猪又肥了不少,可见这一个半月没少吃。

    “娘也想崽。”贴贴孩子的脸,抱着往里走,“你爹呢?”

    豚豚捂着嘴巴痴笑,“爹给娘生了个小弟弟,在坐月子呢。”

    张庭颔首,原来在坐月子啊,难怪没看……什么!!坐月子?宗溯仪什么时候又怀孕了,怎么没人通知她?

    她真的只是离开一个半月,而不是一年半载?

    张庭感觉好魔幻,突然意识到不对,她离开前,宗溯仪肚子还是平的,他又不是猫,一个多月就能下崽。

    她气得吹气,扛着臭丫头踏进内院,准备找个没人的角落揍一顿。

    一月不打,上房揭瓦。

    豚豚像个小麻袋一样趴在张庭肩膀上,但却是个活泼好动的小麻袋,因为新奇的视角扭来扭去,嘴巴又叫又闹,要不是老母亲看顾及时,准掉地上。

    张庭被闹得没脾气了。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这种沉稳持重的性格,怎么就生出豚豚这样调皮捣蛋的小孩?

    想不通啊,那问题肯定出在孩儿他爹身上。

    扛着小麻袋上了台阶,夕阳的余晖照在花园里,衬得景色美伦美奂。

    小麻袋扑腾着,指着前方兴奋地说:“看!爹生得小弟弟。”

    张庭拧眉抬头一看,院中是有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是她的夫郎,正卧在躺椅上享受晚霞的余晖,小的那个大刺刺趴在夫郎身上,面白有须,睁着双异瞳看过来,好奇地眨眨眼。

    额,是只穿着衣裳的波斯猫。

    第237章

    张庭把肩上的小麻袋放下来, 把新得的猫儿子抱怀里,“哪来的?”

    “喵~”异色双瞳轻眨,十分温顺。

    宗溯仪半支起身子, 指头圈住猫儿的尾巴,“姨婆送来的。你快去拜见,别让她老人家久等了。”眼神慵懒, 似带着钩子般。

    张庭颔首,同时明了今晚少不了一场大战, 郑重把猫儿安置在怀里,“照顾好咱们的儿子, 为妻晚上再来看你们父子。”

    宗溯仪茫然眨眼:哪来的儿子??

    张庭风风火火就去了, 老师回一趟湖州府, 师徒一别半年,叙了好一阵话。

    末了, 张恕说:“为师老了, 论朝廷局势,天下大势, 你比我清楚。只一点小庭你要切记。”她转过身,突然攥住张庭, 手背枯瘦蜡黄,血管凸起, 还有几块黑褐色的老年斑,却又是那样有力。

    “伴君如伴虎,锋芒太盛恐功高震主,危及己身。”花白眉毛下,浑浊的眼睛被湿意润透。

    古往今来,诞生了多少悲怆的例子, 还不够作为前车之鉴吗?权力的顶峰,是精美的蜜糖,也是无声无息的毒药。

    张庭盯着老师的眼,回握住她的手,“弟子明白了。”

    她的三条建策,堵了世家贵族的荫庇传代大计,夺了他们好不容易圈定的田地、人口,还扶持寒门学子与之分庭抗礼,那帮人简直恨不得将她凌迟。

    若有一日成景帝驾崩,新君势弱需要拉拢世家,她就会成为新君奉给世家的诚意。

    但这世上某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如果她能提前终结昏聩的吏治,为百姓带来一个全新的黎明,那这一切后果她欣然接受。

    不过她不是商鞅,也不会成为商鞅。

    无论是谁,与她为敌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成为一个个凸起的土堆。

    可张庭在勋贵之中被恨得牙痒痒,就没有人真心拥护她了吗?

    当然有,随着清丈田亩陆续进行,那些被强占的土地重新回到百姓手中,那些私自圈定的奴隶被释放,那些清贫弃考的学子重获出人头地的机会,奔走相告掩面而泣。

    并且,随着这些制度的逐渐深化落实,她的名字会流传在大雍每一个百姓的口中,深深扎植这片广袤的土地。

    房门突然敲响,“大人,府外有诸多学子前来拜会。”

    张庭与老师面面相觑,莫不是会试的学子来拜会座师?眼下名次已出,她没了顾虑,扭身道:“请人进来吧。”

    张恕摆摆手,“既如此,你去吧。”

    她拜别老师,来到外院大厅,宽敞精美的屋内,紧巴巴的站着百余人,个个衣衫破旧,形销骨立。

    “诸位是?”她迟疑开口。

    这些人样貌陌生,看着家境贫困,甚至都不是参加会试的举人。

    “咚!”一个个学子俯身下拜,沉闷的响动犹如春雷落地。

    为首那个,甚至给她行了一个最为庄重的叩首礼,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学生谢过老师恩义,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其余学子仰起头看着她,眼里没有对权力的敬畏与恐惧,只有无尽的感激与崇敬。感激她为学子请命,给她们辟出一条改头换面的道路;崇敬她高尚不畏强权的人品,敢于与勋贵搏斗。

    “学生拜谢老师!”这道凝聚无数学子的心声,石破天惊,震耳欲聋。他们眼神崇高,隐隐透出信仰的光彩。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她们这辈子连一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世世代代,做永无止境的下等人。

    张庭的目光沉静下来,扫过一个个“学生”,那些面孔有稚嫩的,有沧桑的,但无一例外都心潮澎湃。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一位真正的老师般,拱手还了一礼。

    这个动作,让无数学子瞬间泪目。张大人这样一位不世而出的贤达,竟对她们这些微末如浮萍的贱民如此敬重?

    “未来的路就在脚下,诸君后会有期。”她所有的期许都凝聚在这句话当中。

    话罢向前走去,目光巡视过一张张面孔,似要将其映入脑海。

    人潮自动为她分开一条道路,所有人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态,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仿佛目送一轮照亮了他们晦暗人生的明月。

    会试画上句号,她的门生将会遍布五湖四海,成为支持她的中坚力量。

    而受她恩育的贫寒学子,也通通将她视作此生追逐崇拜的榜样。

    她既贵为帝师,又为布衣之师,恩义高绝,冠绝古今,乃至于经年以后,天下读书人无不以面见她为无上荣光。

    ……

    张庭那几招太狠了,京中无数权贵,恨不得将她扒骨吃肉,可偏偏她深得宠幸,还手握皇帝亲赐的天子剑,斩奸除恶,莫敢不从。

    权贵们又恨又惧,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对她百般讨好。

    而被幽禁在府邸的郑国公夫妇,更是百感交集。

    “那位……不是说张庭功高震主,引得陛下忌惮,早不受宠了吗?”郑国公夫郎趴在桌上啜泣,“害得我们去捅了窟窿,现在好了,得罪了人。人家随手一剑就能把咱俩戳死!”

    郑国公也是急得心里发慌,在屋内踱步,嗤骂道:“哭哭哭,你这贱人就是只晓得哭!当初要不是你收了那边的财物,要不是你那日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国公府至于落得现在这个局面吗!”

    郑国公夫郎被骂的涕泗横流,他说:“妻主,您怎么能全部怪我呢?当初您也是答应了的呀。怎么事情败露之后,责任就全推在我身上了?”

    还有脸顶嘴?郑国公上去就赏了他一巴掌,“妻为夫纲,顶撞妻主,为夫不贤,教子无礼,你信不信我今天就休了你!”

    郑国公夫郎脸被打到一边,瞬间肿了起来,埋头趴在桌上,小声呜咽。

    “小爹养的玩意,丁点正式的风度,端庄都没有,才给老娘养出那等下贱的货色,在外头惹了事回来,害得全公府遭罪!”郑国公眼神阴鸷,卡住他的下巴唾了一口。

    “当初怎么娶了你这种东西?”将人丢到一边,又命仆役把少爷拉出来,她要把人拎去张府,哦不,现在是定国公府,给张大人赎罪,恳请谅解。

    郑国公夫郎被扔到一边,听到妻主要去拉儿子抵罪,吓得抱住她的腿,哭求:“主君主君,您千万别这样,我就这一个儿子,您这是在逼死他呀!”

    “若不是他不知廉耻,我又何必落到这个下场!”郑国公一把将他踹开,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面容普通的仆役突然现身,步履徐徐走进来,“国公大人,您也太焦躁,若要成大事,心还是得静一静。”

    堂内一静,郑国公夫妇看向来人。

    这不就是撺掇他们去攻讦张庭的……那个?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夫妇两个火速冲上前去,要给这人好看。

    “好啊,当初若非是你假传消息,我们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副田地!竟然还敢自投罗网?”

    “若非是你的毒计,我的儿子又何至于蒙羞至今,闹得满城风雨,再也嫁不出去!贱女人,看爷爷不打死你!”

    仆役不屑一笑,当初他俩也是收了钱财办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反倒问罪起她来了?属实过于厚颜无耻。

    不过……没有底线的人更好收买,不是吗?

    仆役手一招,并有几人从暗处出来,手里抱着好几个箱子,一一打开,耀眼的黄金,精美的绫罗绸缎,颗颗圆润饱满的东珠,在室内发出明亮的光彩。

    郑国公夫妇前进的脚步停滞,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切,这,这,得是多少钱啊……就是他们所有家财,都比不上眼前的十分之一吧?

    想给人教训的心霎时收了回来,郑国公清清嗓子,“这是你给我们的歉礼?”

    仆役笑了笑,“正是。”

    郑国公夫郎喜得嘴直往上翘,手探向那堆财宝,却被人突然打掉。

    仆役:“这是我与国公合作的诚意,但国公也应让在下看到您的诚意。不是吗?”

    郑国公迟疑了,“你想要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仆役哈哈一笑,眼神变得深邃幽暗,“听闻贵府少君在兵部身居要职,我想边关和京畿的布防图,对您来说易如反掌吧?”

    郑国公惊异:“你你你你,你是想让我做乱臣贼子?这可不行,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连郑国公夫郎都震惊的半张着嘴,再也顾不上其他。

    仆役步步逼近她,眼中志在必得,突然嗤道:“莫非国公大人,只想做旧朝的阶下囚,不想做新朝的王侯吗?连数之不尽的美色,源源不尽的财物,都视若无睹。”

    此话一出,郑国公陷入了良久沉默。

    仆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在遥远的漠南深处,荒芜死寂的角落,狼烟徐徐升起,高耸的祭坛伫立在中央,大批的野兽骸骨袒露其中,嗜杀血煞之气冲天盖云。

    迷雾当中,有一双阴毒的眼睛,贪婪注视着北面广阔的疆土。

    第238章

    夕阳西下, 宽敞的宫道几名官吏同行。

    “今日真是太快人心!”礼部侍郎石林走过来,挤眉弄眼说道,“诸位是不知那漠南小国怂成什么鸟样了!哈哈。”

    这段时日石林配合鸿胪寺同漠南使臣交涉, 已有重大进展了。

    石林伸出双手比了比,脸上的笑意差点将她淹没,“有这么多。”

    宁远芝走在她左侧, “十万两黄金?”是挺多了,她笑了下, 折合白银七十万两,能抵去明年兵部半数开支了。

    张庭了解过历年漠南进贡的财物, 倒推过对方国库大致多少, 心里更明镜似的。漠南这么不尊重宗主国老大, 要它国库五分之一的钱不过分吧?

    她正要张口叫石林多薅点,却听对方极其兴奋道:“是十个十万两, 共计一百万两黄金, 折合白银七百万!!”都有去年大雍收上来的半数钱了,这弹丸小国可真富得流油。

    宁远芝震撼不已, 片刻后赞赏她:“石大人你口才可以嘛,一顷功夫就为大雍挣了半年家当回来!”

    其余人无不喜笑颜开, “您就等着加官晋爵吧,陛下若不嘉奖, 老天爷都看过不去!”这笔钱一到手,户部能发拖欠她们的俸禄了,工部能去修河道、大坝了,兵部能够士卒多发一两件冬衣。

    石林春光满脸,语气难以抑制的骄傲,“诸位大人莫要夸赞鄙人了, 漠南能赔那么多银子,全仰仗我大雍势不可挡的虎狼之师!”

    只有张庭的脸色沉得滴水,前段时间还以寡薄的贡品试探,今日就能轻易将国库半数割舍,漠南这是真的吓破了胆子,还是刻意为之?

    石林还有进宫面圣,匆匆就和同僚拜别,但走了一会发现身后有一条尾巴,转头一看愕然,俯身下拜,“张大人您这是……?”

    张庭在她身边站定,“我也要去面圣,石大人一起吧。”

    石林自无不可,“您请。”请她在前先走,自己坠在后面,又忍不住阴谋论:刚才自己说为大雍挣来多少银两,张大人脸色顿时就不好了,该不会是嫉妒自己的盖世之功,想在陛下面前抢功吧?

    她心里忐忑着,就离前面人远了些。那些嫉恨比自己能力强的高官比比皆是,她还是小心为上。

    想不到平日里高风亮节的张大人,竟然会做这种勾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张庭微侧了侧头,似乎察觉到异样,但什么都没说,一路连脚步都不曾乱过。

    来到紫宸殿,宫侍宣了两人入殿。

    成景帝立在一颗松树下,身着单衣打了一套拳法,满身热汗。

    石林马不停蹄小跑过去,生怕被人抢了功,噼里啪啦就将事情说完了。

    宫侍为成景帝拭干汗水,她闭着的眼徒然睁大,“你说多少?”

    石林笑了再笑,喜气洋洋道:“漠南要为我朝进贡一百万两黄金,折合白银七百万两。”

    成景帝哈哈大笑,当即夸赞石林,还承诺要升她的官,想不到自己身边竟有这样会搞钱的人才!

    石林说:“全权仰仗陛下您的龙气,才吓得漠南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马屁拍爽了,成景帝沉浸在天下共主浩大的美梦当中,笑过之后,她才看到静默一旁的张庭。

    “张卿前来,所为何事?”

    石林心里暗爽,自己都表过功了,纵然你张尚书官高势大,在陛下面前,还能硬生生把她的功劳夺了去不成?

    今日跟过来,不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庭垂眸敛色,淡淡道:“微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宫侍为成景帝披上外袍,小心伺候。

    春寒料峭,一道风卷过掀起阵松涛,碧绿的松针树下,身着朱红色的官袍的女子沉静自若,她胸前的锦鸡补子在余晖照耀下熠熠生辉。

    风过无声,只听她说:“微臣估算过漠南的财力,一百万两黄金已将近它国库半数。如此前倨后恭,轻易让渡巨额金银,恐怕……包藏祸心。”

    成景帝唇畔的笑意凝滞,瞬间阴沉下来,若照张庭所言,那漠南确实别有用心。

    但她想不通,“你如何得知对方的财力?”国之财政自古就是高度机密且管理严密的领域,拿本朝来说,能真正摸清楚国库多少钱的,五根手指都能数过来。

    更别提张庭离漠南千里之遥,哪里能得知对方的国力?

    石林退在一旁,止不住腹诽张庭瞎吹牛皮,天底下若真有人能不费一兵一卒,不潜伏谋划,就将他国国力摸得一清二楚,那这种人……开玩笑!这种人怎么可能存在,若真有那只会是开了天眼的神。

    张庭将自己如何估算的过程,一字一句如数家珍告诉两人。

    成景帝起初豁然开朗,中途又眉头紧锁,最后深沉叹息。虽然没听懂,但张庭侃侃而谈的气质,叫她由然而生信服,看着对方,突然感慨:上天庇佑大雍,才将这样的洞若观火、执棋于千里之外的鬼神之才赐予她吧。

    石林听懂了,震撼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内心,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真他爹牛逼得吓死人,跟开了天眼的神一样!

    张庭俯身下拜,“微臣恭请陛下下令,秘密陈兵漳州府,有备无患。”漳州府毗邻漠南,仅有一山之隔。

    “如爱卿所言,朕即可吩咐下去。”成景帝扶她起来,“我大雍有你,真乃千秋万代之大幸 !”若非张庭的提醒,她们怕还沉浸在漠南设下的蜜糖里,载歌载舞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石林深以为然,窘迫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方才竟然可笑地以为张尚书嫉恨自己的功劳,她这样超凡入圣的天才,哪里会将自己这三瓜两枣放在眼里?

    张庭顺着她手上的力道站起,很有眼色对着成景帝吹了一阵彩虹屁。

    不同人的夸赞效果不同,试想,天下最有才华、最有智慧的绝世天才夸你,和一个普普通通的臣下夸你,哪个最能满足内心深处的虚荣?

    反正成景帝龙心大悦,直到夕食都不肯放人走,硬是一起吃过饭,才叫人送张庭出宫。

    等到府邸,下了马车,已是灯火通明。

    仆从在前面打灯引路,张庭默不作声在昏黄的光亮中行走,眼睑低垂,看不清神色。

    陛下遣了唐将军远赴漳州府,秘密陈兵,以对不测。

    按理说君主欣然听从她的建议,应该高兴才是,可张庭一想到战争,一想到漳州府,一想到那一张张或黝黑或蜡黄的脸,心里就不由自主泛酸。

    微垂下头,希望一切都是她多虑了吧。

    三月后,漠南遣送朝贡的路上,突然拔刀而起斩杀了同行的礼部官员,大批敌军倾巢而出,挥刀进犯。

    秘密陈兵在边境的唐秋凤,领兵将敌军击退三百里,守住了国土,自己却舍身殉国。

    漠南贼心不死,顷刻就会卷土重来,大雍才经历新旧更迭,民心未定,举国之下人心浮动。

    尤其是处于战场中心的漳州府,亲友乡人惨死,百姓头顶还有一把锋利的大刀悬而未落,日忧夜惧,惶惶不可终日。

    大朝会上,成景帝面露痛色,沉声道:“唐将军为国捐躯,即日起加封为一品征虏大将军,风光厚葬。”

    “可有哪位将军请愿出征,驱除鞑虏,庇佑国土?”

    话音落地,人群寂静好一会。

    敌军兵精马良,在铁骑冲锋下,我方步卒瞬间溃败。漠南对大雍的死伤:五千对五万,漠南折损三千,而大雍仅剩一万,并且甫一对垒就折损了一员大将。

    她们这一仗,付出了远比与京师对阵更惨重的代价。

    新朝清丈田亩革新吏治,收回了不少钱粮,或许能勉强支撑她们打这一仗,但武备废弛之军,迎战虎狼之师,无异于以卵击石。

    何人又能带领大雍赢取胜利?

    “微臣请战!家姐为国捐躯,臣也绝不是孬种!”唐秋月揩去泪水,红着眼道。

    “微臣请战!臣家中世代英烈,愿以身躯报国,护疆守土!”

    “臣请战!誓死驱除鞑虏,扫除敌贼!”

    群臣看着一个个武官,面露遗憾,我朝都是悍不畏死之辈,但漠南军备兵马精良,我朝纵然拥兵百万,在敌军的冲击之下也难挡一击。

    成景帝目光扫过一个个将领,心中迟迟难有定论。

    这时,一个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人开口:“臣请战,让我去吧。”

    众人匪夷所思看着她,张大人怎么可能会请战?她位极人臣,离宰辅之位仅差一步之遥。

    此次迎击敌军,败率板上钉钉,非马革裹尸不还。她要名,名震天下;要钱,封邑万户;要权,官至尚书。何必淌一回浑水?

    而众人焦点的张庭,面容平静,仿佛对要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

    “微臣心意已决,请陛下旨意!”

    成景帝张了张嘴,这是她的肱骨之臣啊,想说你不能去死,但扫视一圈,看着众臣落在张庭身上的目光,惊异之中又有希望破土而出。

    是啊,满朝谁能劈开山河,博取一线生机,非她莫属了。

    第239章

    “我不同意!你要去当什么英雄不好, 偏偏要去送死,你有没有……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 要我怎么活下去!”宗溯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脱了力般跌坐在地。

    “豚豚还那么小,若、若失了母亲, 你叫她怎么办?”

    门后有一道小身影,不住地抹泪, 抖着身子啜泣。

    “妻主,我们父女两个只有你啊, ”他吸吸鼻子, 爬过来拽住她的衣角, 肿着眼眶求道:“你已经做的够好了,漳州府的百姓敬你, 鄞州府的百姓谢你, 颍州府的百姓爱你,你已经权倾朝野, 万人之上了,你就多为我们父女俩考虑考虑……”

    张庭叹了声, 扶着他的手起来,“小仪, 此次虽然凶险,但并非毫无生还可能。你何必、何必如此悲观?”

    宗溯仪猛地推开她,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那你指天发誓,说你一定能毫发无损回来,否则、否则我和孩子不得好死!”紧咬着唇, 陷进肉里。

    张庭喉间一梗,“我如何能拿你和孩子发毒誓。”漠南的军力超乎所有人想象,此行败率有多大只有她最清楚。

    偏过头不看他,沙哑道:“为妻心意已决,明晨就将出征。郎君……若还认我这个妻,就下去帮我置备行囊吧。”

    宗溯仪死死地恨恨地看了她眼,扭头走了。

    门外传来‘嘭’得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落地。

    “郎君,郎君,您怎么了——”

    “爹!!”豚豚号啕大哭。

    张庭一震,前脚刚迈出半步。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响起,熟悉的人声尾音微颤:“……我没事,走吧,别堵在这碍主君的眼。”

    张庭敛眸收回脚,站了良久,往里间去了。

    此去九死一生,她要为父女俩未来做些打算。

    夜深人静,信纸上的墨迹早已干透,桌上堆着两只鼓鼓的包袱,这里面是张庭明早的行囊。

    昏黄的室内,张庭一个人泡完脚,闲来无事,走到梳妆台前摆弄起来。她诸事繁多,这里多是宗溯仪用的,两人的冠扣,发带,玉簪等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摆在一起,她不由莞尔,笑宗溯仪幼稚。

    拉开一个个小抽屉,里面却全是她用的玉坠,玉扣……各个颜色质地,或新或旧,应有尽有,张庭还是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饰物。

    她回到榻上坐好,随手拿了卷书看。越看越不对劲,全是些迎奉媚上的下作手段,翻到书名一看,《如何叫妻主对你神魂颠倒》。

    张庭静默一会,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她跟宗溯仪成婚十多年了,时至今日,还是觉得不够了解他。

    蜡烛噼里啪啦炸响,越来越矮,将她的身影越拉越长。

    不知安静多久,大门悄然支开一条缝,清瘦憔悴的身影走了进来,看到前面立着的人,他脚步凝滞,紧接着飞快别过眼。

    张庭率先打破平静,“回来了?”

    宗溯仪小声应:“嗯。”垂首走了过来,摘了满是寒意的斗篷。

    “豚豚还在哭吗?”

    他答:“没,睡了。”

    张庭没说话了,脱了外衣鞋袜躺到床上,拍拍旁边的位置,“你也来歇息吧。”

    宗溯仪没答,解下玉簪,坐在梳妆台前理着一头黝黑的乌发,磨磨蹭蹭洗漱完,走到床边。

    张庭让他睡里边,要去里边就要从她身上过去,明摆着刻意逗弄他。

    宗溯仪没闹,低垂着眼睫从她身上跨过去,一言不发,掀了被褥搭在身上。

    张庭好几次想开口,却又被自己堵了回去。

    一室默然,时候不早了。她吹灭了灯,伸手去拉他的手细细摩挲,“睡吧。”

    宗溯仪翻过身,背对着她。

    张庭沉叹了声,没说什么,闭上眼睡了。

    只是内心并不宁静,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没办法安眠,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高悬,将皎洁的银辉洒进屋内。

    张庭睁开眼,突然说:“我小时候过得不太好,富极乍穷,差点被卖,逃了,又被拖出来打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偷人家剩的东西吃,才长那么大。”想到那时,偷东西被人追着打的场面,她不由笑出声,鞋都慌得跑掉一只。

    “我想想,长大之后就没受什么苦了,还学会了赚钱,运气好赚了很多钱,但还没开始享福,老天非要我重来一次。”

    “没什么不好,重来就重来吧。我也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她支着头,认真说起来,“世人最崇敬洁白无瑕,大公无私的贤士仁人,那我就做她们心中的圣贤,这条路设定的不错,一路上我赢得无数赞誉,鲜花掌声。”

    “这回我运气也很好,生逢乱世,昏君当道,我的‘圣人之路’远比想象中走得要容易得多。要钱钱来,要名名来,要权权来,无数人赞颂我的品行,讴歌我的仁德,老师,同窗,师姐,你,还有好多不知姓名的人,自发为我拔出前方道路的荆棘,铲平一座座高山。”

    “我能走到今天,是靠这些人的托举。她们反哺我博大的名声,给予我鱼跃龙门的资本,同时,似乎还在我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等我发现时,种子根系早已植扎我的心脏,无法拔除,叫我再也见不得百姓流离,赤贫如洗,不能漠视人间‘常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笑了,“说起来有点矫情,但坏人戴上伪善的假面久了,好像真成了好人?嗯,这种感觉还不赖。”

    倏然,她收了笑,郑重地说:“小仪,我想真真正正、发自内心做一个好人,为那些为我奔走的师友,爱戴拥护我的百姓,也为我自己,做一个好人。”

    “哪怕最后拼尽全力还是输了,马革裹尸,我也不后悔。人生兜兜转转几万天,留给我的时间既短又长,我想放纵自己豪赌一回。希望你能原谅我作为妻子的不称职,但请成全我吧?”

    久久不闻其声,她偏过头看去,宗溯仪双眸紧闭,呼吸绵长。

    张庭微微一哂,睡着了。

    没听见也好,她抬手帮他掖好被角,把我当个死不听劝的人吧,就算回不来了,也不会那么伤心。

    她终于卸下心防,闭眼安眠。

    而原本沉睡的人眼角划过一串泪水,渐渐融进月色里。

    ……

    翌日,进军的号角响起,大军开拔。

    领头那人身披战甲,银铠在日光下雪亮无比,身后披风猎猎,犹如天神降世,凛然不可侵犯。

    夹道两岸的百姓掷果盈车,热烈欢送大军出征。

    “张大人不是文官吗?怎么带兵打仗去了。”

    “那可是张大人!对她莫说带兵打仗,就是直捣漠南腹地也完全没问题,你们可曾听过她‘万人屠’的名号?当初对战叛军那场翻身仗,全靠她力挽狂澜!”

    “就是,我大雍只要有张大人,区区漠南,轻松拿下!”

    话题中心的张庭双腿夹紧,加快了行军的脚步。

    大军浩浩荡荡,黄昏前刚刚跨过池州府边界,兵卒井然有序安营扎寨,伙头兵拖出食材,开始造饭。

    袅袅炊烟升起,目之所至士兵们不见萎靡之色,哪怕前头传来一连串兵败的消息,也不改精神振奋。

    军心振作,是好消息,但张庭却拧了眉,倍感压力深重。

    她回了营帐,去信给前线打探消息。从京中带了六万兵马,十数万民妇,但到前线肯定还要再征兵。

    “将军,饭好了。”

    行军仓促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她收拾好桌面的纸笔,叫人端进来。

    送饭的是个陌生的伙头兵,但手艺不错,就是忒没边界感,老盯着她看,张庭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伙头兵听闻,立即挺胸收腹站得笔直,“小人郑小棠,见过张将军!”

    张庭笑笑,莫名对她有几分好感,叫郑小棠好好干,干得好拨到自己身边做亲卫。

    郑小棠眼睛一亮,随即正了正色,道:“能护卫将军是小人之幸,只不过我想做您手中的刀,冲锋陷阵,上阵杀敌。”

    听她想做先锋,又观她挺拔健壮,张庭起了几分爱才的心思,“你原先做什么的?”

    郑小棠骄傲地说:“小人原先是一名百户。”

    百户算正六品的武官,统辖百余军户,算是不错的位置。

    但,“你如何沦落到伙头兵了?”

    郑小棠顿时蔫了吧唧,她从百户跌到普通兵卒,又从普通兵卒跌到啥都不是,后来听说张大人出征,好不容易才凭手艺挤进来。

    听完对方曲折的人生经历,张庭深表惋惜,但选用人才不是靠耍两句嘴皮子就行,张庭亲自试过她,才应允:“本将赞赏你深思报国的心志,即日起任命你为先锋,为我军破开敌军防线!”

    郑小棠喜不自胜,即刻丢了案板,“小人啊不,小将听令!”

    终于可以上战场了,她激动的心在颤抖,还能做张大人手中的利刃,为她破开一个个屏障,想想就觉得兴奋!

    从此以后,她郑小棠不仅是帝国所向披靡的先锋军,还是张大人的守护者!

    第240章

    大军甫一赶到漳州府, 就与敌军碰了个正着,两个回合下来惨败收尾。

    张庭赶紧收拢兵卒退回黎县,安营扎寨, 重整军心。

    大帐内,唐秋月气炸了,“他爷爷的, 漠南怎么可能对漳州府城寨防御这么熟悉!害得咱们刚来就失了一县。”

    “是很不对劲,即便安阳地处边陲, 漠南方面有可能探查到,但绝对也不可能如此熟稔, 出入如无人之境。”韩云缨摸着下巴沉思, 母亲韩秉月被罢黜后, 她本也该被排挤出朝堂,但张庭极力保她, 才得以幸免于难。

    先锋郑小棠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 见识过些门门道道,当即出列禀告:“大人, 我军内部怕是有奸细走漏风声。”

    韩云缨颔首,并且补充一句:“我军才到漳州府, 问题或许不在这,而在……”她伸手点了点北方,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众所周知,边关布防图不止军中有,兵部也有一份呐。

    唐秋月一拳头砸到旁边的柱子上,深色的血迹伴着她眼泪淌下,“鞑虏烧杀抢掠,侵犯国土, 这些人受百姓供养,锦衣玉食,竟然还行卖国之事!”

    咆哮道:“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室内安静下来,谁都知道她的姐姐死在了敌军手上,死因有没有可能是被自己人出卖呢?

    张庭哀叹口气,起身安抚大将,“发生这种事着实叫人痛心,好在被我们及时发现。但卖国贼绝不容姑息,我会八百里加急传讯给陛下,请她严惩内奸,慰藉英灵!”

    唐秋月一介八尺女儿呜咽痛哭,扑通一声跪下,“秋月谢大人恩情,唐家永远记得您的恩义。”

    张庭将人扶起,“我不是为你,是为每个为国捐躯的烈士,她们需要一份真正的公道!”

    敌军突袭的号角响起,张庭顿了下,再看向唐秋月,目光幽深,“唐将军,拿起你的剑吧。我们报仇的机会来了。”

    原本兵败颓丧的士兵,被击起复仇的火焰,打了鸡血般冲锋陷阵,悍不畏死,一举击退敌军,赢得小胜。

    全军载歌载舞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唐秋月和韩云缨脸上都显露久违的笑意,张庭说完祝词后退场,郑小棠跟在后面。

    此时,月明星稀。

    小胜非但没能减轻张庭的压力,反倒令她内心更加沉重。战场是一台残酷的绞肉机,敌军死伤三千,而我方军士牺牲一万。

    高额代价赢得的胜利,从来不是张庭想要的。一个长久的,消耗巨大的战争,会拖垮国家的经济,会致使民不聊生,乃至于多年殚精竭虑都难以恢复如此。

    她迫切的希望能够迅速结束这场战争,为久经疲弊,本就水深火热的百姓赢得喘息休养的时机。但应从何处切入呢?

    翌日,有伤亡就要有增补,漳州府以及附近的通州府、泰州府张贴告示,要扩充军队,往前线输送。

    随军出征这种事,九死一生,往年百姓宁可把手砸断,把脚砸瘸,或是弄瞎个眼睛,都不愿意去的,可这回却热烈响应,报名的人从城北排到了城南,都看不到尽头。

    报名之人无比自豪,“俺要跟着张大人保家卫国!跟着张大人把那些狗贼赶出家园!”

    有人笑她赶着去送死,却被立即驳斥:“你懂什么?知道张大人是谁吗?那是我们漳州府的神,一定会赢的!”

    大军只征收一万,自然有落榜之人,垂头丧气哀嚎:“愚昧之人无缘跟随张大人也就罢了,我这个有志之士,怎么就慢人一步了!就是跟着大人为国捐躯,我也光荣啊!”

    几乎是半日功夫,征兵需求就满员了,还差点被强行混进去两个。

    撵走硬塞进来的,韩云缨将名单整理成册,恭敬呈送到张庭案上。

    张庭一页一页翻过,熟悉的名字跃然眼中,捏着纸张的手在空中停滞,又轻轻落下,“半数都是凤仙的百姓啊。”

    韩云缨微愣,道:“是,黎县离凤仙最近,那边得到消息快些。大人可觉不妥?”

    张庭合上名册,摇摇头,“没有。照例操练新兵。”袖中合拢的手紧了紧。

    一声令下,操练新兵有序进行。只是老兵看不惯刚入营的这批新人,战场是严肃的地方,怎么各个整天脸都笑开花?这像什么样子!

    没多久就起了冲突,起因是新兵王二麻子要去河边打水,被老兵李大调戏了两句,倍感屈辱打了起来,进而演变成新兵老兵聚众拳脚相加。

    等张庭赶到时,那是尘烟滚滚,打得发了狠,忘了情。

    她厉声呵止,场面立时安静下来,了解完缘由,无语至极。

    王二麻子见她来了,顶着青紫的眼眶,嘿嘿笑两声,“县太奶,你——”话未说完,就被张庭横了眼,登时止了声,心虚缩缩脖子。

    李大见状,哼笑一声,她们是老人,将军当然站在她们这边,你们这些小瘪三算什么东西!

    张庭处理矛盾自有一套章程,她肃声厉色,让两人即日成亲,不得有误。

    新老兵丁纷纷傻眼,啥?

    李大率先不干,急忙道:“将军,我我我喜欢的是男人,她可是女子,不成不成!”

    张庭冷声道:“你不喜欢,调戏她做什么?”

    李大嗫喏着,说不话来。

    “也不看看你什么德性,谁要嫁你!”王二麻子志得意满,身后的新兵也跟着硬气起哄。

    张庭偏过头,“打是亲骂是爱,你不嫁,先动手打人做什么?”

    王二麻子嗫喏着,噤了声。

    双方背后的新老之兵也都不说话,乖乖巧巧,安静如鸡。

    张庭下令将两方合军操练,再有今日之事,她做主婚人。

    她一走,新兵老兵嫌弃看了眼对方,吁了声一哄而散。

    经此一事,后面刚入营的新人与老人都相亲相爱,再没起过争执。

    深夜,张村三鬼鬼祟祟带着人摸进大帐。

    张庭正准备合衣睡觉,听到细碎的声音,都悄悄拔刀了,一见面对方却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哭得声泪俱下,感人肺腑。

    张庭又是一阵无语,收刀入鞘,“尔等深夜来找我,所为何事?”

    更无语的是,对方说:“我领着姐妹们来拜山头的,县太奶,俺们可是自己人昂。”

    张庭心情复杂,捏着眉心轻揉,“军中没有山头一说,我也不会因为与你们熟稔,就刻意偏袒。”想到新兵近来的表现,她着重说:“战争是残酷无情的,随时有人会死去,你们既入军中,当做好心理准备。来了这里,断然没有逃兵之说。”

    张村三:“逃兵?俺们已经改过自新,不当小流氓了。”

    她话里是这个意思?张庭被气笑了,伸手点了点她,“若上了战场顶不住事,引起军中大乱,我拿你是问。”

    张村三嘴巴张了又合,好几次想甩锅,但屈服于张庭的淫威,委屈巴巴应了:“哦。”

    张庭累了,让她们下去休息,有事没事别来找自己。

    张村三对她的嫌弃充耳不闻,突然站起,神神秘秘说:“对了县太奶,俺们抓到一个奸细!”

    张庭浑身一震,霎时神清目明,困意全消,“什么奸细?”

    张村三手一招,后头的就出去拖了个人进来,此人被捆得五花大绑,在地上挣扎扭得跟只蛆一样。

    张庭拧起眉,看样貌与军中士兵无二,如何说是奸细呢?问她可有证据。

    “当然有!”张村三信心满满,弯腰扯出这人嘴里的臭袜子,对方叽里咕噜一阵输出。

    主要是一个字都听不懂,这不是奸细是什么?

    张庭认同了她的看法,只是,“你们可知道她在说什么?”

    奸细:&¥#6@%!&#@!

    众人眉心紧锁,缓缓摇头。

    张庭叹一声,算了,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拖出去杀了吧。

    “来人——”

    “我知道。”来人身着军士的战袍,走了进来。

    今天突然冒出来的人有点多,张庭只觉得面前这个人眼熟,但迟迟想不起来。

    “你?”

    “是我。”摘下头盔,冲她盈盈一笑。

    张庭从记忆深处把她扒拉出来了,一脸木然很是费解,“李安,你不在京中等着授官,跑这里来做什么?”

    她不是毕生心愿就是做官吗?好不容易中了举,又艰难地中了进士,弃官不要跑来打仗?

    李安说:“就许你张庭为国家舍生忘死,不许我李安尽些绵薄之力吗?”话罢,指着地上的奸细,“我家中与塞外有些经贸往来,粗通些漠南话。”她表现地还算镇定,可手心泛起一圈汗渍,怕张庭因旧怨撵她出去。

    有人才不用那是王八蛋,张庭正了正色,请她坐下,“李姐姐请讲。”

    李安松口气,听到熟悉的称谓不由一笑,将自己听到的翻译给张庭。

    “这人说,漠南的五十万王师正在赶来的路上,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说完,她脸色发白。

    张庭却在话中敏锐捕捉到两字,“王师?”

    李安接到她的意思,白着脸与奸细对话,奸细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张庭还撬不开她的嘴?看向李安,晓之以情,“李姐姐,那就要委屈你了。”

    李安有些忐忑,但还是点头。

    没一会,唐秋月赶来拖走奸细,李安与她一道。

    不多时,某个腥臭弥漫的营帐内,传来一阵阵惨叫。

    又过了一阵,惨叫停了。李安浑身发颤走了出来,“王师是漠南储君带队,集全国所有兵马,秘密行军奔赴漳州府。离、离我军只有七日路程了。”

    张庭明了,我方一路扩军,目前兵卒共计十万,再有七日也不可能征满五十万,就算有五十万,也无法与兵力精良的漠南抗衡。

    此次必败无疑。

    但她有一损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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