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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南潞中学是重点初中,现在入学门槛颇高,但在十几年前,教育局曾经调整过一次中学布局,将附近一所普通学校合并到了南潞中学。

    黎可就这样幸运地踏进了南潞中学的校门。

    两所学校刚开始合并,学生人数突然暴增,班级数量增加,每个班都塞得满满当当,黑鸦鸦的脑袋从讲台挤到后墙,连老师都在抱怨,再加上两所学校的学生质量良莠不齐,通通混在一个班里,那时候班主任管不过来,只能严防死守,把好学生都挪到眼皮子底下,把差生流放到教室后排。

    当然,不管外界如何烦乱嘈杂,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并不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世界。

    那时候的贺循年龄不大不小,身高像竹子一样拔节,各方面都被外公外婆照顾得很好,生活无忧无虑,脾气礼貌温和,读书被各科老师喜欢,课余跟同学相处融洽,但又不是活泼热情,从来不呼朋引伴或者打成一片,跟所有同学都保持距离和分寸感。

    “受欢迎”和“被追捧”这件事并不在贺循的期待内,小学因为外公的关系他格外被学校老师的关注,到了初中,贺循希望自己能安静自在些,他不喜欢小团体的同进同出,也不喜欢漫无边际的闲聊打闹。

    后来贺循无意发现了一个地方———实验楼的阅览室。

    因为两所学校合并的缘故,教学楼和场地都不够用,那时候南潞中学已经在扩建,原先实验楼的顶楼是开放给学生的阅览室,后来有了新的图书室,这个阅览室就被荒废,但里面的书籍和桌椅还没有被搬空,只是被一把大锁锁住了门,不让人进去。

    贺循很喜欢这个清净空荡的地方,极具几何美感的长条形空间,排列纵深的书架,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尽情洒在地面,又被窗格切成大大小小的拘束方块,半爿阴影和半爿明亮有明显的分割线。

    班主任是外公的学生,有一次来家里拜访,贺循试着问了句,而后拿到了阅览室的钥匙。

    他偶尔会去阅览室做作业,再去书架找些自己喜欢的书籍,姿势惬意地坐在窗下,愉快散漫地消磨独处的时间。

    后来某天,贺循无意走到最角落的书架,发现了一个秘密空间。

    那里曾经有人呆过。

    这个位置简直是得天独厚——在最偏僻的两排书架的夹角,有人用散乱的书籍摞起了一道书墙,圈出了一小块空间,另一侧有半边墙柱的遮挡,仅留有侧身进出的空隙,恰恰好的角度,又有窗户投射过来的光线,不至于里面太昏暗。

    那小块空间可以供一个人坐躺,墙角扔着一个灰色抱枕,地上胡乱放着几本名著小说,还有撕开的阿尔卑斯糖的包装袋,咖啡口味。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她怎么进来的。

    贺循心生好奇,往后他每次去阅览室,总要去那个角落看看。

    抱枕的位置会有变动,地上的小说也总是不同,但贺循不管什么时候去,从未见过这个秘密空间的使用者。

    遇不见也无妨,阅览室总是明亮清净,连灰尘的浮动都很缓慢,贺循跷着腿坐在窗边看书时,心情总是平静愉快,偶尔想象有人和他共享这片空间,心里隐隐有种同道之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再后来,贺循推测这人应该是个女生。

    他看见过草莓口味的阿尔卑斯糖,喝剩的奶茶杯,丢在地上的卡通笔杆,还有夹在悬疑侦探小说里当书签的草稿纸。

    贺循抽出那张草稿纸,上面字迹懒散随意,但也有笔锋间的清秀绵软,推算错误的计算公式和知识点很明显——这是同年级的人。

    他在草稿纸上把写错的公式备注纠正,想了又想,黏了张便签纸,问:【你是谁?】

    一个礼拜后,那张便签纸有了动静,醒目地黏在地面。

    【侠女红线。】

    贺循盯着那两个字沉思:【你怎么进来的?】

    她后来回:

    【既是侠女,自然是飞檐走壁喽!】

    唐传奇里有篇《红线传》,讲的是侠女红线武艺高超,身怀绝技,深夜往返百里,轻功了得,能飞檐走壁,在守卫森严的枕边盗走了金盒,平息了藩镇之乱。

    贺循问她:【女侠何故避居此处?】

    她回:【红线盗金盒。而书中亦有黄金屋、颜如玉,吾亦取之。】

    当时贺循哂然一笑,觉得这女生……嗯,很具有浪漫的幻想主义精神。

    几个来回,这张便签纸就写满了。

    突然出现的人,她却似乎并不惊讶和好奇贺循是谁,也没有向贺循提过问题或者试图交流,只是悠然自得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也许每个少年人都喜欢有个隐秘而空白的地方能容纳自己,不管是胡思乱想还是幻想主义,那种感觉就像漫画里的留白,同样的蓝天和阳光,重叠的足迹和身影,一切都很安静。

    两人默默存在,互不打搅,贺循也没有追问对方的身份,但每次都会去看看她最近在看什么书。

    贺循唯一一次见到这位“侠女红线”是某次自习课。

    所有任课老师对贺循都很宽容,有时候会特意把他喊去办公室做些事情,那节自习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从办公室出来后,贺循没有回教室,而是沐浴在暖洋洋的夕阳里,脚步轻快地走去了阅览室。

    阅览室里清寂无声,那位女同学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来,搁在地上的那本《射雕英雄传》很久都没有动过。

    过一会,贺循似乎听见身后发出轻微的声响——窗户。

    他扭头,眼睁睁地看见一件校服从突然打开的窗户里扔进来,而后有一缕黑头发垂在窗台边缘,同样垂着的还有她的一只胳膊和半条腿,帆布鞋的脚尖用力蹬着,她趴在窗台上,像翻墙一样,企图从窗户的缝里挤进来。

    贺循立马就明白——这是实验课的顶楼,阅览室的窗外有条铺着下水管的窄道,被外墙和装饰围栏挡着,她应该是从天台上翻下来,再沿着楼体走到阅览室窗户外,最后从高高的窗户里爬进来的。

    那扇下推窗的缝隙不大,真难为她这么瘦,居然能挤进来。

    贺循心情欣喜,起身走过去,他迈着步子,手指敲敲窗户,挑着眉棱,少年音色清润:“Hello,你在飞檐走壁吗?”

    那条裹着校服长裤的腿,因着翻窗的动作,已经把裤腿卷蹭到了膝盖,她穿着双学生中很常见的黑色高帮帆布鞋,露出中间那截雪白纤细的小腿,用力乱蹬的腿突然就僵在了半空中,只有脚尖高高地跷着。

    贺循隐隐约约听见一声慌张:“靠!”

    下一秒,那缕长发撤回了窗外,已经探进来的手和半边身子也麻溜地撤走,最后腿也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

    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见这个人猛地一缩,抱着脑袋蹲在窗下。

    贺循探头,心里觉得好笑,清声问:“你不进来吗?”

    女生埋着头,把连帽衫的帽子翻在头顶,盖住脑袋,猛地摇头。

    既然阅览室有人,她打算原路遁走。

    贺循那时候还是个单纯认真的少年,问:“你的校服,不要了吗?”

    她脚步一滞,又猫着腰小碎步后退,退到了窗户下,一只袖子捂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攀到了窗台,动动手指,声音故意压得粗嘎:“麻烦,衣服递给我一下。”

    贺循看见那只白皙纤长的女生手指,淡粉色的指尖——用荧光记号笔涂的指甲。

    “你不进来吗?”

    他捡起地上的校服,“没关系的,我不会打搅你。”

    “我,我要去上体育课……快集合了。”她声音含含糊糊,“下次吧。”

    贺循拎着她的校服,抖抖灰尘,迟迟没有把衣服还回去,只是看着这位不愿意暴露身份的女同学,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

    “你先把校服还给我,我再说。”

    攀在窗台上的手腕蹭了灰,手指在虚空抓抓,一心想要她的校服。

    但贺循迟迟不给。

    她等着心急,最后不得不说:“范秋娜,初二八班。”

    贺循注视着那只白皙鲜艳的手,把校服递了过去,她手指抓住,“噌”地用力把校服扯了回去。

    拉拽的时候,这位慌里慌张的女同学抬了下头。

    她翻上了卫衣的帽兜,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她用这双眼睛瞪着他。

    时间久远,贺循早已忘记了那双眼睛的具体细节,只记得当时的自己愣了下——漂亮得会说话的眼睛,很清亮,像水波潋滟的玻璃珠。

    等他回神,这位女同学已经溜之大吉。

    后来嘛……

    其实青涩懵懂的岁月并不是无所事事,除了留白的阅览室,还有深奥有趣的学业,活力激情的运动场和许多别的事情。

    那时候总觉得岁月漫长,日子一天天过去,做什么都不慌不忙,家里原先打算让贺循在潞白读完初中再回临江,他也没有想到父母改主意让他提前回去,初二学期匆匆结束,他后来再没遇见过阅览室的那位女侠红线。

    很多事情就这样戛然结束,连遗憾都算不上,勉强能称为少年时期的一件小小“趣事”。

    然后新的生活开启序幕,占据了记忆。

    现在的贺循也忘记了她当年嘴里报出的那个“范秋娜”的名字,但在当年,十四岁的贺循有见过初二八班真正的范秋娜——那是个短头发的女生,身材和骨架绝对挤不进那扇窗。

    至于当时黎可为什么要说谎,原因很简单——

    其一,在这不久之前,她早上迟到翻围墙被贺循看见,还被他告诉老师,挨了批评。

    其二,就这节自习课,她刚在办公室罚站结束,她不想看见这个讨厌的家伙,也不想让他认出自己。

    贺循这天晚上睡得很沉。

    如果睡前回忆很多的事情,那大概在梦里他能看见当年的情景——初中短短两年,似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那些稀薄的友情散去,他也极少去回想。

    早上起床,贺循脑子里还留着阅览室的阳光。

    白塔坊的生活按部就班,又没有那么的按部就班。

    春日好时光,早上的阳光晒得面包和身体都松软,他忽略身边人一边哼歌一边干活,听着她走来走去的动静,也能慢条斯理地把杯中咖啡喝完,人在一个环境沉溺久了会变得麻木,再喧闹的声音都会变得平静。

    只要没有闲杂人等出现,只要她不闹出幺蛾子,这样的生活就是贺循想要的。

    黎可吹着口哨,楼下楼上到处溜达,把家里所有窗帘都拨开通风,让扫地机器人集体出来工作,把该洗的床单被罩都扔进洗衣机,从主卧洗衣房穿过露台想绕到楼下花园,却发现贺循坐在露台发呆。

    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今天不忙吗?”

    难得他不在书房,而是在露台吹风。

    贺循没说话。

    他不想说话,黎可也不管他,拎着Lucky的玩偶,打算拿到楼下去消毒,惹得Lucky起身追着她。

    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小城市,遇到一个同龄人,成为校友的概率很大,这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说道。

    但贺循回想的总是淑女那句话:

    【以前我们学校实验楼里有个废弃的阅览室,她就喜欢偷偷躲在那个阅览室里看那些武侠小说……】

    黎可把Lucky的脑袋搂在胳膊弯里,一边腻歪一边走下楼梯。

    她脚步声清脆响亮,嘴里还哄着Lucky说话,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黎可。”

    贺循说话不紧不慢,吐字清晰笃定:“你说你以前很喜欢看武侠小说,觉得自己是个侠女,该不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红线?”

    黎可脑袋哐当响,两眼突然一黑,差点没把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

    “嗯?”

    贺循在她身后,语气清清凌凌,“飞檐走壁的侠女红线,还有爬阅览室窗户的红线。”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迟疑缓重。

    人人都有黑历史。

    那两个字堪比收妖大法的咒语,砸得黎可眼冒金星,脚趾扣地。

    黎可现在只想撕烂淑女那张闯祸的嘴,说什么不好,非得说阅览室。

    淑女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什么红线?”

    黎可扭头,呵呵干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只庆幸贺循看不见她的脸,不然就能知道她现在的脸色是多么的变幻多彩。

    谁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年少轻狂过,既然有“江湖四美”的小团体,那当然每个人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黎可当年的网名就叫“红线”。

    贺循心想:当年阅览室那些记忆,每个细节都无比贴合这个女人,舍她其谁?

    黎可心想:这种糗事,我除了装傻还能有什么办法?

    第52章

    黎可打死也不会承认。

    她宁愿淑女说漏嘴是同班同学,也不愿意她把阅览室说出来。

    谁能料到贺循居然还记得“侠女红线”那事。

    哪有人自称是飞檐走壁的传奇侠女,然后姿势狼狈地从窗户里挤进来。偏偏那个时候,黎可偏偏自我感觉极好,觉得自己很酷很落拓,极有高人隐居世外的风范。

    她那会儿的确有些中二病,跟蛮蛮淑女在一起不觉丢脸,反正大家当年做的傻事都是有目共睹,但偏偏从贺循那张平平无奇的嘴里说出来,有种鸡皮疙瘩抖落一地的感觉。

    那间废弃的阅览室,其实是黎可更早发现,是贺循闯进了她的私人领地。

    初中她跟贺循同班两年,两人交集极少,因为两所学校合并的缘故,班里隐隐有种身份歧视,特别是成绩划分出来后,在班主任的引导下,教室里甚至有条井水不犯河水的优劣界限。

    枪打出头鸟,黎可看不起贺循这样的好学生——长得帅,成绩好,家世好,受欢迎,天下便宜都被他占光了,虽然摆着张客气礼貌的脸,其实内心傲慢冷淡,瞧不起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她有次闲得无聊在实验楼天台吹风,看见边缘有条下水管的窄道,心生好奇地翻过栏杆爬下去,发现能推开阅览室一扇没有关死的窗,从窗户钻进去,黎可就这样在荒废的阅览室搭起一块唯独属于自己的地盘。

    这是黎可在学校最喜欢的地方。

    她不知道贺循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阅览室,只是偶然发现窗下有张桌子突然被擦得很干净,而后某次贺循拿着钥匙打开阅览室的门,脚步轻快地迈进室内,那时候黎可也在阅览室里——两人是同班同学,总会有空闲的时间撞在一起。

    突然有人开门闯进来,黎可以为自己被发现,秉着呼吸躲在角落一动不动,久久之后才悄悄探头,一眼就望见了贺循的背影,直到贺循离开,她才松了口气,听着消失的脚步声发呆。

    她有想过装鬼把贺循从阅览室吓走,有想过再加一把门锁,有想过跟他直面相对,但后来想想算了,何必节外生枝,不跟他挤一处就行了。

    两人也极少会在阅览室撞见,贺循都是中午和傍晚下课后过来,黎可要么逃课过来,要么挑其他时间。

    直到那张便签纸的出现,才有了两人的第一次隔空对话。

    后来……

    很难说少女情愫萌芽没有这间阅览室的原因——她那时候想嫁给浪客剑心,但又想跟这个长得好看、跟她共享秘密空间的男孩子谈一下恋爱。

    可是在贺循转学后不久,初三升学的那个暑假,那间阅览室已经被清空,改造成了新的化学实验室。

    黎可也失去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但现在,不管贺循说什么,黎可装傻充愣也要把这事糊弄过去。

    庆幸的是,贺循没有在她面前一条一条地抠细节,纠缠和仔细分析她到底是不是“侠女红线”,只是在黎可犟嘴不承认之后,默默地陷入沉思,而后走去了书房。

    但黎可绝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阴险无耻。

    中午吃饭的时候,Lucky偎依在桌边,贺循拍拍Lucky的脑袋,声量十足:“去找你红线姐姐玩吧。”

    黎可一哆嗦,差点把筷子掉地上。

    黑历史不过如此——她以前走在路上或者网络聊天,有小男生搭讪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留真名,会让人喊她“红线姐姐”,另外要是做什么匿名好事,有人问她是谁,她也会云淡风轻地留个“红线”的名字。

    黎可搬着椅子去帮贺循找书架顶层的东西,贺循声音疑惑平和:“何必搬椅子?你不是会飞檐走壁吗?”

    黎可抖抖肩膀的寒颤,暗暗咬牙要把那张椅子砸他脑袋上。

    小欧下课来家里玩,说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奶茶店,买一送一,小欧用零花钱请贺循和黎可喝奶茶。

    孩子长大了,大家开开心心地喝奶茶,本来挺高兴的事情,小欧说着话,贺循颔首迎合,温声道:“你妈妈就是喜欢吃零食喝奶茶的女侠,就像现代版的红线。”

    小欧问:“红线是谁?”

    贺循开始掉书袋,给小欧讲唐传奇的《红线传》,讲红线夜盗金盒的故事。

    黎可这回真的生气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贺循尖叫:“你能不能把嘴闭上?”

    贺循把脸偏向她,心平气和:“为什么?你是红线吗?”

    黎可把嘴里的珍珠奶茶咽下,怒目而视:“我不是红线,我是红豆!”

    他轻慢挑眉:“红线的红?可可豆的豆?”

    黎可浑身恶寒。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反应激烈,反应越激烈,就越坐实了自己就是“侠女红线”。

    但贺循时不时、冷不丁地来一句,黎可防不胜防,就差给他跪下了。

    另外还想掐死淑女一万次。

    她不想跟贺循面对面,就怕他突然嘴里又冒出点什么让自己头皮发麻,提心吊胆的在家绕着他走。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让黎可走出家门喘口气——又去上岩寺啦。

    结果在去上岩寺的路上,时间太漫长,坐在车子小小的空间里,旁边还有司机,贺循突然说话,清声问:“为什么是红线?为什么不是聂隐娘,不是红拂女?”

    黎可紧紧捂着忍无可忍的脸——她是红线,蛮蛮是阿蛮,淑女是聂隐娘,娜娜是无双,有名有号的江湖四美。

    对,这都是她当年捣鼓出来的。

    贺循又问:“你是怎么发现能从窗户翻进阅览室的?怎么会好端端地想到从天台爬下去?为什么喜欢圈一个小角落躲在那里看书?”黎可捂住耳朵——因为她有病。

    贺循还在问:“你喜欢红线什么?喜欢她的轻功?还是喜欢她的仗义?”

    盘山公路圈圈旋旋,魔音入耳,黎可坐立难安,摇下车窗,让风刮进来洗耳朵:“停车!我要下车!!”

    她让司机靠边停车,急冲冲地推开车门,摔门走人。

    风水轮流转,黎可也有被逼到狗急跳墙的时候——她宁愿自己走到庙里去,也不想跟这狗男人坐在车里。

    人气鼓鼓地走了。

    贺循听她动静,也带着Lucky下车,抖开了盲杖。

    黎可耸着肩膀,抱着手臂,埋着脑袋,脚步蹬蹬,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

    清爽山风拂过长发,像长长柔软的枝叶,也像蝴蝶飞舞的羽翼。

    暖春如酥,日光艳丽,空气清透,林海莽莽,鲜红嫩绿,山里的风景很美,美到想让人一直往前走。

    “黎可。”

    贺循挥着盲杖,带着lucky跟在她身后。

    “上车吧。”他的嗓音也像风和阳光一样清朗,“我不说话了。”

    黎可不想坐车,她现在就想走路,冷哼:“我要走上去!”

    既然她要走,那贺循也陪她一起走。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清寥寂静又无人途经的山路,只有一前一后的身影——这就有种他处喧嚣,唯独两人独守风景的安静,就像那间阅览室。

    即便有山风和鸟鸣,即便有两个人前后的脚步声,还有盲杖和Lucky的动静。

    但似乎一切都好静好静。

    心也很安静。

    黎可烦他:“你别跟着我!”

    她迈着步子,心里忿忿,埋头碎碎念:“你再跟着我,我就要谋杀你,旁边就是山崖,我要把你推进林海深渊,我要毁尸灭迹,我要画个邪恶的诅咒,让你永远不能转世投胎,当个孤魂野鬼。”

    贺循跟在她身后,听着猎猎山风从耳边刮过,听着她像阳光折射林间闪烁光芒的声音。

    他毫不介意:“好!”

    以前他总被她气得头疼,但现在贺循发现,他也喜欢“看见”她生气抓狂,不管是以前扣她工资,还是现在让她恼羞成怒。

    她总是会让他变得不那么“好”和“礼貌”。

    他也能想象她现在气鼓鼓的动作和模样,像一只河豚,很……可爱。

    她有种……烦人的可爱。

    一个烦人又可爱的女人,即便套上妈妈这种母性柔和的身份,连当妈妈都是可爱的。

    这种可爱不是强者对弱者的怜爱,也不是男人对女人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她让人心生欢喜。

    贺循的身体衣角被风吹拂,他听见声音在山间回响,他知道现在自己身处空阔,他面对眼前的林海,黑暗中的有什么东西慢慢浮起来,带着春天的生机和色彩,他的脚步渐渐停在那里。

    他平静说:“黎可……跟我说说我面前的风景吧。”

    黎可停住,扭头望了眼,噘了下唇:“这是一座山。”

    她也将脸庞转向山林,跟他一个方向,她用眼睛看,认真想了想:“现在我们的位置已经很高了,在山腰之上……今天的太阳很好,视野很远也很明亮,天很蓝,是蓝宝石的那种干净颜色,云很薄,像洒在蓝玻璃上的雪粉,我们踩着路,盘山公路像一条灰色的河,边缘画着白色的车线,一侧靠近山体,一侧是陡坡,我们现在挨着陡坡那侧,旁边有绿色的护栏,面对的是群山连绵。”

    “山是一层一层的,不是很高耸,像丘陵、温和的绿色海浪,海浪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看起来是那种……毛绒绒的翠绿,近一点,能看见山脚下的树,看起来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颜色很青翠,竹海中间有湖,大概是山里的水库,碧绿的水……”

    贺循完全能想象那种风景。

    他喜欢她的描述。

    黎可抱着手,唠唠叨叨地把眼前的风景说完,说着说着,她心里也不气了,什么都不想了。

    但贺循想了很多东西。

    他睁着眼睛,任凭想象在眼前描绘出画卷,想了又想,最后把喉咙里的话咽下去——

    【黎可,跟我说说你的样子,跟我说说你的眼睛……我已经忘记了……】

    他在记忆里和梦里仔细地想,只能想起那些大概的轮廓和独特的情景,至于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早已丢在了过去。

    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外公外婆赠给他白塔坊房子自有后来的意义,她的出现也有回溯的意义。

    但贺循什么也没说,只是喊她的名字:“黎可。”

    “干嘛?”她拖着尾音。

    山里的风清爽微凉,阳光也是清暖柔和的,他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盲杖,但已经松开了lucky的导盲鞍,心里总有点触动,却又不知如何描述那种像涟漪一样的东西,最后只是嗓音轻渺:

    “不要离我太远,我害怕从这里摔下去。”

    黎可抱着手沉默,沉默地望着眼前开阔的风景。

    两人中间隔着距离,空空落落的风从中间穿过,将他们各自裹住。

    黎可迈步,走近他身边,跟他并肩而立,注视着眼前的风景,手指扯扯他的袖子,语气很随意,但又像把一切都不当回事的安慰:

    “没关系。”

    他不会怎么样,他依然会有很好的生活,依然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他依然会有事业和家庭,只是一双眼睛,一切都没关系。

    贺循没有说话——她站在身边,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神色平静地注视着眼前,慢慢地伸出了手,打开手指,指尖像树叶一样拂过她的手背,而后牵住了黎可的手指,最后将她的手完整踏实地握在自己的手心。

    无关男女私情或者身体渴望。

    这种感觉会让他觉得很安全、很安心。

    黎可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也任由他的体温熨帖自己,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心里毛绒绒的发乱——她有时候也烦自己见一个爱一个,但他孤零零站着看风景的样子,他说自己害怕的语气,他悄悄牵住她的手的轻柔,她没有办法……不怜爱他。

    两人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一只鸟“呱”地从头顶掠过,悄悄牵住的手惊觉着要被黎可甩开,又被贺循紧握紧不放。

    黎可手指扭扭,没挣脱开。

    她开口:“喂!”

    意思是让他赶紧放开她。

    身边男人面色平和,神情有不动声色的笃定和拿捏,轻描淡写问:“所以你承认你是侠女红线?”

    黎可:“……”

    滚蛋吧。

    人就不能心软,心软就被人拿捏,她脑抽了才会爱个瞎子。

    “我承认,行了吧。”

    黎可朝天翻了个白眼,这才把他的手甩开,不高兴地抱起手,“我求你了,你别说行吗?”

    “为什么?”贺循问。

    “你没有黑历史吗?”黎可理直气壮,扭头就走。

    信不信她把他青蛙王子那事翻出来嘲笑他?

    风和日丽,树影摇曳,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她的步伐并不快,清晰规律,他的脚步也不迟疑,始终跟在她身后。

    “黎可,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黎可埋头走路:“你真的很烦人,我不认识你我跟你在这干吗?打猎吗?”

    “我跟你在阅览室见过面,有一次你爬窗户……看见我在,你又从窗户里躲了回去,我把你的校服递给你……”

    “我不记得了。”

    黎可打断他的话,声音烦恼,“我根本不记得你说的事情。”

    贺循问她:“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会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叫红线,你会问我怎么知道阅览室的事情。”

    他认真想:“黎可,你究竟骗了我多少次?你究竟骗了我多少事情?”

    黎可无可奈何,小跑两步:“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我回答是不是红线?你为什么要问我认不认识你?这有什么意义吗?读完十几年的书,每个人都有成千上百个同学,难道要记住成千上百个同学的交集?”

    “再说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多少?记得又能有什么意义?回忆又有什么意思?你想跟我干嘛?开校友茶话会吗?一起回忆那指甲盖大小的过去?然后呢?”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把贺循给问得愣住。

    那一点稀薄交集,对彼此来说有什么意思呢?

    贺循说不上来,但又深觉很多细节都不对劲,他需要有个时间和机会坐下来好好问问她,问问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但眼下没有这个时间和机会。

    两人权当散步,在盘山公路走了一个小时,终于走到了上岩寺,踏进上岩寺的门。

    上岩寺依旧是世外桃源,周婆婆对黎可一如既往地热情可亲,Lucky追着好朋友嬉戏玩闹,方丈依然精神矍铄,拄着拐杖颇有兴致地跟贺循在寺里散步聊天。

    只是第二天清早,贺循接到了上岩寺的电话,说主持早上起来头脑发晕,身体瘫软,周婆婆在电话里着急:“贺先生,昨天你走的时候主持还好好的,早上突然就不舒服,饭也吃不进,我给他煮了些菜粥,他吃不了,一口没动,您要不要来看看……”

    贺循心中一紧,轻轻吸了口凉气。

    主持大师已经九十五岁高龄,鲐背之年,每过一天,都是上岩寺的福气。

    贺循每个月都来上岩寺探望,主持身体康健,但年龄摆在这,究竟能过多少天,谁也说不好。

    贺循匆匆赶往上岩寺,同时打电话,让人安排医生和车子来上岩寺。

    第53章

    主持大师当天就被送进了医院。

    老和尚半生禅佛,淡泊豁达,已经参透生死轮回,病痛也是修行,但俗人不这么想,活着总有挂念和被挂念的人事,最后主持被贺循强劝着出了上岩寺。

    出了上岩寺,那就是贺循说了算。

    当然,作为眼盲的贺先生,他只用指挥安排,作为他的私人助理,事情最后都落到了黎可头上。

    黎可中气十足,毫无慌乱。

    医院的特需病房,第一时间安排了全套的检查,黎可先招呼几个护工,分配工作让他们照顾主持和整理病房,再喊护士办住院手续,医生那边也要说明情况,九十多岁的主持没有基础病,不过庙里常年吃素不知道营养情况如何,再接过各类检查单陪着去做检查,医院人多不方便,她让司机带Lucky回家,家里没人不要紧,等下午小欧放学,让小欧去白塔坊陪Lucky.

    主持大师模样看着没什么大碍,就是精神不济,虚弱无力,捏着佛珠的手颤颤发抖,也不适应医院的环境,黎可掖掖笑眯眯地把佛珠塞进主持手里,宽慰道:“您常年在庙里禅修,佛说三千界,红尘滚滚也是修行,医院生老病死轮回超度,您再修一课,回去给我们弘扬佛法。”

    主持捏着佛珠闭眼,幽幽叹了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黎可最后再安顿贺循,让他握着盲杖乖乖跟着她就行,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刷卡付钱。

    这一天主要是做各项检查,在各种检查室和影像室间来回穿梭,黎可和贺循在外头等,她还忙里偷闲拎来了水和食物,忙忙碌碌一天,还没有来得及吃东西。

    贺循喝了两口水。

    黎可瞅他一眼,打开粥碗,搅了搅:“喝点粥吧。”

    贺循神色默然,只是摇头。

    黎可舀一勺递到他嘴边:“最有名的粥店,最招牌的生滚粥,我特意加价点的外送,吃一口嘛。”

    “不想吃。”

    “张嘴!”

    黎可加重语气,站在他面前,“我现在都快饿死了,你也是,今天什么都没吃。”

    她抬腿架在他身侧,拦着贺循不让他偏脸躲开,勺子堵在他嘴边。

    贺循不满敛眉,勉强开口,被她一勺子厚粥硬塞进嘴里。

    他只能皱着眉咽下。

    “真棒。”

    黎可养孩子有经验,乘胜追击,强灌硬塞,一勺又一勺,一口气连喂了四五口。

    身边有人路过,冷清的高岭之花摇摇欲坠,变成耳根发烫的窘迫尴尬,他含糊生气:“黎可!”

    黎可:“那你自己吃。”

    贺循脸色不豫地摸到她的手,再接过她手里的碗,恼羞成怒地吃了小半碗。

    黎可慢悠悠捧起自己的碗。

    等到晚上,主持的检查结果终于出来,脑内血管堵塞,庆幸闭塞程度不算严重,没到脑梗出血的地步,但堵塞点位于脑内的动脉血管,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先试试保守治疗。

    大家都略略松了口气。

    这一天闹得人仰马翻,贺家父母知道主持住院,电话频频打来,好在检查结果并不严重,老和尚年事已高,精力疲乏,枯槁的手背挂着水,早早就阖眼睡去。

    病房有护工和上岩寺的人守着,黎可陪着贺循回了白塔坊。

    时间已经很晚,小欧被关春梅接回家,Lucky独自在家守着,听见两人的动静摇着尾巴过来,黎可草草收拾一番,问贺循还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头说不必,她就索性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上午,黎可又陪贺循去了医院。

    病房阳光很好,穿上病号服的主持大师像个和蔼的老爷爷,贺循坐在病床前陪主持大师聊天,聊的还是当年贺循外公住院弥留之际,主持也去了趟医院,诵经送了好友的最后一程。

    黎可在旁边翻看各种检查单和医嘱用药,恰好有医生过来查房,询问病人的情况。

    病房气氛并不紧张,来的医生多,都喊主持大师“师父”,聚在病房里聊了聊,最后有个年轻的女医师要交代家属事情,黎可站在贺循身边,轻声笑道:“贺先生眼睛不方便,有什么要做的事情跟我说就行。”

    那位女医生客气问:“请问您贵姓?”

    贺循听见黎可笑吟吟回答:“我姓李,你喊我李小姐就好。”

    她吐字清晰清脆,发音毫不含糊,至于“李”是大众姓氏,女医生没多想,理所当然地喊她“李小姐”。

    那时贺循稍稍愣了下,但病房有事,他还陪着主持大师,也并未多想。

    倒是中午的休息时间,有人悄么么来了病房,轻轻跺了下脚,黎可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贺循听见她扯着人走开,过了会两人的脚步声又回来,站在病房门口压着嗓子说话,咕咕哝哝。

    有极模糊的字眼断断续续传来:“主持……身体……他……不错啊……挺帅……”

    “见到……女朋友……说话……你怎么样……她……知道吗?”

    贺循心里觉得古怪,站起身来,挥着盲杖走出去。

    蛮蛮和黎可眼见着他过来——蛮蛮非得过来看看贺循,说是多年不见这位青蛙王子,早就忘记他长什么样,连淑女都见过了,她也终于有机会一睹真容。

    黎可扬起笑脸:“你怎么出来了?”

    贺循垂眼“嗯”了声。

    “我朋友,蛮蛮。”黎可简单介绍,“她就在医院上班,特意过来看看我。”

    黎可抬抬下巴,意思是让蛮蛮说话当心点,别跟淑女一样闯祸。

    “贺先生,你好。”蛮蛮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男人,客气笑道,“我叫曹嫚,是x科的护士,特意过来看看Coco.”

    贺循猜得很对——常听小欧提起蛮蛮阿姨,就在医院上班,跟淑女一样,都是黎可多年的好朋友。

    “你好。”

    贺循温和颔首,“我是贺循。”

    “我知道!”蛮蛮兴奋,被黎可胳膊一怼,干笑,“我经常听Coco提起你,谢谢你对Coco的照顾,她平时没有惹你生气吧?”

    黎可的白眼又要翻起来——这个家伙比淑女还不如,嘴里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贺循眼眸漆黑认真,语气平和:“她很好,没有惹我生气。”

    蛮蛮咧嘴笑:“那就好……”

    “好什么好?”□

    黎可身体一撞,没好气把蛮蛮挤开,“赶紧走吧,别到病房来打搅,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老同学看见了,逐客令也下了,蛮蛮不多留,打个招呼就走。

    人已经走远。

    贺循沉默片刻,问黎可:“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随便聊聊。”

    黎可耸耸肩膀,无奈道,“蛮蛮话多,什么事都要掺和一脚,还想来病房找主持拜一拜。”

    她又陪着贺循回了病房。

    有输液和药物治疗,方丈大师的精神有所好转,也开始进食。

    只是九十五岁的高龄摆在这,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守着陪着,贺循也一直留在病房里。

    他在这儿其实没什么用,没有办法照顾人,自己行动也受限。

    只能陪着主持说说话。

    黎可让他回白塔坊,Lucky还留在家里,实在不放心的话她呆在医院就行,况且他也有工作,何老板和公司常常带电话来,没有必要一直在病房守着。

    贺循陷坐在沙发里,只是摇头。

    病房比家里更热闹——黎可会嗓音甜甜地跟着贺循喊主持大师吴爷爷,会端着粥碗一口一口地哄人吃饭,也会沾沾自喜地背心经和金刚经,会在隔壁病房的病人慕名来找主持大师时泡一壶淡茶,也会倾身托腮听主持大师说话。

    黎可也发现自己这样忙不过来。

    白天她陪着贺循在医院呆着,贺循在外鲜少吃东西,晚上回白塔坊还要在书房加班,等两人到家,小欧和Lucky已经眼巴巴地等两人等到天黑,她再在厨房里捣鼓做顿丰盛晚饭犒劳大家,再补偿陪小欧和Lucky玩会,整个晚上的时间都不够用。

    那几天,黎可索性带着小欧住在了白塔坊。

    小欧的责任就是照顾Lucky,难得的外宿时光,小欧激动无比,晚上开开心心地搂着Lucky在楼下写作业看电视。

    黎可跟着贺循在书房加班,她要负责把最近送到家里来的文件都扫描进电脑,再帮他看看项目进度的照片和视频资料。

    时间已经很晚,贺循问她:“是不是很累?”

    “累什么?”黎可双眸闪闪发光,电子屏幕的光彩在眼里跳动,活力十足,“我越到晚上越精神,熬夜到凌晨几点都不在话下。”

    偶尔会有那种错觉,她懒洋洋拖曳尾音的风姿很迷人,忙起来的时候也会触动旁人——动作是敏捷的,语气是干脆利落的,气息是生机勃勃的。

    不过黎可的低精力时间都在早上——每天早起,可想而知为这份工作的牺牲程度有多大。

    等把所有工作都做完,黎可伸了个懒腰,语气慵懒地跟贺循说晚安。

    “晚安。”他平静道。

    原来“晚安”和“早上好”有异曲同工之妙。

    黎可脚步松散,跟着拖鞋“啪嗒啪嗒”去楼下客房睡觉,站在楼梯又突然折身回来,把走廊的灯“啪”地摁灭。

    贺循也回了自己的卧室。

    一如寻常的夜晚,但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以往的夜晚始终静悄悄,灯是可有可无的,声音是寂静的,家里只有一人一狗的动静,他通常坐在卧室的沙发里听音频,Lucky趴在地毯上咬着自己的玩偶。

    现在的夜晚也变成了白天,甚至连Lucky都不在身边。

    这个晚上,贺循睡得不好,又好像睡得很好。

    梦境纷纷扰扰,深夜贺循突然醒来。

    无比清寂的春夜,似有极远处又有春雷滚滚,隐隐撼动睡眠。再凝神细听,贺循隐听见楼下似乎有声响,断断续续,时而尖锐,时而低缓,时而哭,时而笑。

    他打开了房门。

    声音从走廊灌进来,的确是楼下的声音——男人和女人的谈话声,翻译腔,悠扬轻快的背景音乐和琐碎杂音——客厅的电视在放电影。

    贺循一步步从二楼走下来,一直走到客厅,也没有人开口跟他说话。

    沙发上有轻缓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贺循把动作放缓,在茶几上摸索电视的遥控器,最后摁下遥控器的按键,整幢房子都回归阒然。

    唯有沙发上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像藏在花蕊里的蝴蝶羽翼起伏。

    他在旁站了会,垂着眼,黑暗里的神情若无其事,他轻轻抬起手指,听着她的呼吸声,指尖先落在她发间,一丝疑缓后,再极慢极轻地落在她眉尖,指腹轻轻地扫过她的眉毛。

    长而细的眉。

    往下虚虚一触———密绒卷翘的睫毛。

    趴在沙发上、睡姿随意的人轻轻吐出一缕呼吸。

    贺循神色清淡,收回的手指慢慢滑到肩膀,碰到盖在她肩膀的薄毯,手指碰碰,轻声喊她的名字:“黎可。”

    黎可迷迷糊糊听见了,但不想醒来。

    她皱起秀眉,抓住了在自己肩膀轻轻推搡的那只手——手掌宽大,但并不粗厚,温暖干燥。

    她喜欢这种抓在手里、实实在在的温度和触感。

    那只手一动不动,停留在她手里。

    “黎可。”

    声音回荡在室内显得格外平静镇定,“黎可。”

    她不耐烦,捏捏他的手指,指尖在他掌心掐了下,嘟囔:“不要吵。”

    客厅突然静默。

    他回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温暖的指腹摩挲玲珑骨节,抑住纷乱呼吸,冷淡问:“为什么睡在这?”

    “小欧和Lucky一起睡在床上。”黎可咕哝了句,“我不跟他们挤。”

    他静声道:“楼上有客房。”

    楼上的那间客房在贺循卧室隔壁,黎可说不上为什么不想去,打算在沙发看部电影助眠。

    “不要。”

    她已经半醒,眨眨眼,发现眼前一片漆黑黯淡,只有他的轮廓浓重模糊。

    她的声音沾着惺忪睡意:“你把我的电影关了?”

    “去房间睡。”

    “不要,沙发就可以了。”她闭了下眼睛。

    “你白天已经很累了,睡沙发会着凉。”他声音发紧,“快起来。”

    黎可轻轻呼了口气,没骨头似的从沙发上起来,打了个哈欠。

    贺循扶起她的肩膀,催她起身:“走吧。”

    她被他从沙发上赶起来,抓住他的手不知如何变成她的手握在了他掌心,黎可站着怔了下,直愣愣地说:“没有灯,我看不清楚。”

    “没关系。”

    贺循牵住她的手,“我会带你走。”

    他对家里的方位熟稔于心,但此刻的步伐迈得很慢,她被他牵着往前走,眼睛适应环境后,一楼的光线虽然黯淡但不至于完全漆黑,家电的电子屏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她模模糊糊看见一点轮廓,但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任由他牵着自己,很安全地往前走。

    这是临江那晚的感觉,他把她带去公寓,那天晚上他忘记开灯,她摇摇晃晃跟着他进门,而后借着醉酒扑进了他的怀里。

    其实她头脑清明,一点醉意都无。

    那天晚上,其实她可以接受一切事情发生。

    如果他顺水推舟地对她做些什么,如果他冷酷唾弃地把她赶出家门——那都很好,那晚一切都会归于结束。

    可他把她拽进了浴室,用一场冰冷的洗澡水和紧箍的拥抱,忽冷忽热地把她锁在了那里。

    那个瞬间,其实她有重新喜欢他……一点点,再一点点,再多加一点点。

    他的脚步踏上楼梯,他提醒说“小心楼梯”,黎可回神,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所有的光线都已消匿,眼前完全漆黑如墨,她心里有点紧张,也有些踟躇不前,担心自己被楼梯绊倒。

    她又突然想:原来这就是他的生活,日日夜夜他都这样迈步,无论世界如何,眼前始终是完全的漆黑。失明的初期,他是不是也恐慌、害怕,甚至紧张到完全不敢迈出一步。

    贺循。她心里念他的名字,好像想说些什么。

    她愿意试试他的处境,她甚至闭上了眼睛,完全的黑暗,任由他一步步带着自己往前,原来黑暗的时间是如此漫长,短短的楼梯好像永远都不到尽头,她听见他说了声“楼梯走完了”,她终于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

    眼前还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这种感觉让人不适,眼睛迫切地想要光亮,来明白自己身处何处,但只有身边他模模糊糊的身廓,沉默地带着她往前走。

    她握紧他的手,突然很想抱住他,把他抱得更紧一点,就像那晚的浴室,用彼此的体温抵御冷水的冰寒。

    贺循拧开了客房的门。

    他说:“我们到了房间。”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轻轻回荡在黑暗里,突然就有了缱绻暧昧的意味。

    我们——不是单独的我和你,是我们。 ^

    房间——被墙和门分割出来的小空间。

    区别于公共空间的客厅或者楼梯、走廊、餐厅和厨房,是属于私人的领域,他们手牵手,走进了一个更私密的地方。

    如果在客厅,大的空间会产生明显的回音,说话和脚步声传出去,延迟地传回耳朵里,一切都有距离和思考的时间,但房间不一样,面积缩小,被墙壁包围,原声和回声混合在一处,脚步声更沉,说话音量更重,呼吸也更清晰。

    牵住的手不是黑暗中唯一的纽带,衣角的摩挲声,彼此的气息和呼吸,任何的声响甚至连心跳,都是暧昧横生的细线,将两人交织缠绕,扔在房间的深处。

    意识都知道———房间的深处,那里有张床。

    柔软又温暖的床。

    床的意义是休息,是柔软的安慰和包裹,是一切私密的起源和结果。

    后来他会有这样的苏醒——

    甜腻俗气的玫瑰香气,挂在肩膀的纤柔双臂,紧贴怀抱的玲珑身躯,纠缠柔软的亲吻,之后的动作不言而喻。

    盲人想用手探索一切可以触碰的物品,当然也包括……那细腻微凉的皮肤和身体,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境地。

    那个吻。

    结束时她轻轻后撤一步,他不由自主地追吻上去,心里渴望拥有更多。

    她的脚步慵懒无力,柔顺地握着他的手,呼吸声很轻,回荡在耳边,又显得亲昵暧昧。

    他的手指摸到墙壁,指尖划过花纹的墙纸。

    种子随手扔下,突然开始疯狂抽长枝叶花蕊,一瞬间步步生莲,每走一步,幻想就蔓延一步——她的肩膀擦过他的袖子,只是一个侧身的距离,稍稍转身就能把她压在墙壁,他把她的手指扣在身侧,用鼻子寻找她的鼻尖,再低头亲吻她的嘴唇。

    毫无光亮的室内,她的心情依然有点不安,她听见他的呼吸和脚步沉默而凝重,她的肩膀蹭过他的袖子,如果这时候她不小心撞到他,她是不是可以搂住他的胳膊,让他带着自己往前走,如果他扭头跟自己说话,他的气息逼近她,她会不会再一次忍不住吻他?

    继续加深那个戛然而止的亲吻,他的唇柔软温热,她的唇清凉饱满。

    她惊愕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她在他的重吻下喘息,她试图反抗,于是他用手臂锁住她的纤腰,他知道那拢腰肢盈手可握,可以用手掌掐住,他撬开她的嘴唇,尝尝这张能随时把他气得头疼的唇舌到底是什么滋味,是清甜还是苦涩,抑或是像她手指一样的凉,春天雨水一样的清凉。

    夜深人静的时间,适合一切疯狂的冲动和幻想,他一步步带她走到床边,伸手掀开了被子,冠冕堂皇又毫无意识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好好睡觉。”

    他承认自己的龌龊,也放任自己的下流。

    他搂着她的腰步步后退,伴着完全炙热的亲吻把她压倒在这张床上,他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肌肤甚至钻进她的衣摆,他会用无数次洗过消毒过的手触碰他看不见的一切,再听听她柔软湿润的唇会冒出什么石破天惊或者让人头疼发狂的话语。

    她也会。

    男人穿着柔软的睡衣,细腻亲肤的衣料有很舒服的手感,他身上有股洁净好闻的气息,颀长挺拔的身廓就在朦胧的眼前,时急时缓又压抑的呼吸,黑暗中平静冷冽的声调甚至有种高冷禁欲感,而她喜欢破坏这种平静,喜欢让他抓狂甚至让他方寸大乱。

    她会像蛇一样紧紧缠绕到他呼吸艰难,她会咬住他的耳朵把所有声音灌满他的耳膜,她会蹂躏他那张英俊冷淡的脸,把手伸进他的睡衣胡作非为,她有一百种手段让他整个人碎掉,再也不复冷清孤傲。

    她顺从地坐在了床沿,而后柔软地躺在床上。

    他们会做……做那些最亲密、毫无保留甚至羞耻的事情,用手指,用唇舌,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吞噬,撞击,制造无数让人面红耳赤又羞愧欲死的声响,让这个寂静孤独的夜晚热闹沸腾。

    所有的冲动都在发生,而他只是一个傀儡,僵硬地给她盖上了被子,哑声道:“晚安。”

    她睫毛颤颤,脸颊发热,懒声道:“晚安。”

    贺循扭头,脚步镇定地迈出了房间。

    他轻轻带上了房门,听见门锁清脆“咯哒”一声,身体力气突然荡然无存,紧紧闭着眼睛,手撑住了墙壁,发觉自己头脑晕眩,全身热汗。

    黎可把被子拉过头顶。

    她把自己的脸捂进被子里,牙齿恨恨咬住被单,为刚才自己脑子的胡思乱想感到扭捏狼狈。

    几分钟之后。

    两个房间的浴室同时有水声响起——他们都需要好好地洗个澡。

    极远处天幕又响起了春雷,这雷声隐隐约约,从心底滚过来,又滚过去,直至最后消失渺渺。

    第54章

    春晨微露,清风如梦,花园鸟声啁啾。

    家里两个大人的精神都稍有萎靡,或者说沉默,唯有小欧和Lucky生机勃勃,欢天喜地。

    小欧这几天格外高兴。

    因为这阵子上岩寺的方丈爷爷生病,贺叔叔和妈妈忙不过来,只能请他关照Lucky,他不仅每天能跟Lucky玩,晚上还可以住在这里,跟Lucky睡一张床,小欧从小就想养一只宠物,但家里太小外婆也不允许,他真的非常喜欢跟Lucky挤在被窝里睡觉。

    大人们都非常理解小欧早上热气腾腾的汗珠和欣喜,但他们表现含蓄,甚至有点心不在焉,也许是因为太忙太累,只能对着小欧温声微笑。

    黎可把小欧送去学校,再把家里紧要的家务做完,贺循先处理工作,跟父母打电话告知主持大师的病情。

    两人把各自的事情处理完,在楼梯上遇见,各自抿抿唇,最后异口同声说:“去医院吧。”

    去医院吧。

    把半夜那燥人丢脸的幻想扔掉,虽是成年人也不至于如此饥渴,好端端的摸黑发情,靠着洗澡压抑冲动。

    很好。

    医院的色调和消毒味有种沉重肃静的气氛。

    病房安静又热闹,贺循陪着主持大师聊天,上岩寺很多老人和信众都赶来医院探望,周围病房的病人也过来听主持讲话,特需病房是个大套间,络绎有人进出,居然能容不少人。

    黎可忙忙碌碌,要跟医生护士了解病情,要照顾这些来病房里的客人,还要时刻关注主持的精神状态,不让人影响休息。

    值班的女医生姓杨,听声音和脚步是个冷静缜密的年轻姑娘,走过来喊黎可:“李小姐,麻烦您过来填份资料。”

    “哎。”

    黎可过了两秒才扭头应声,“来了。”

    两人的脚步声偕同远去,贺循侧过脸,脸上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波澜。

    过了会,黎可拿着几页纸折回病房。

    她若无其事地走到贺循身边,把纸上的信息念给他听:“我填了主持的身份信息,留了你的联系方式,有两个地方需要家属签字。”

    黎可把笔塞进他手里,牵着他的手挪到签字的空白处,“签在这里。”

    贺循问:“刚才的女医生是谁?”

    “杨医生,今天的值班医生。”

    “听声音很年轻。”

    黎可当然点头:“二十七八岁吧。”

    贺循神色平静:“漂亮吗?”

    “当然漂亮。”黎可眉尖蓦然一挑,眼神睨他,“怎么……你,对她有兴趣?”

    他眼帘轻轻撩了下:“比你还漂亮?”

    “不一样,她是聪明的漂亮。”黎可翘起下巴,自豪道,“我呢,我是那种俗气的漂亮。”

    “再说了。”黎可睫毛轻撇,冷哼了声,“人家有男朋友了好吧,你没戏!”

    “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随口问问。”贺循眉眼淡定,语气微疑:“你这几天忙进忙出,病房的事情很多,怎么知道她有男朋友?这么快就跟医生护士熟络上了?”

    黎可抱着手,甩甩头发:“我哪有空,我是听蛮蛮说的。”

    贺循把签过字的纸递给她:“好了。”

    正好都在医院,蛮蛮想找黎可吃饭,奈何黎可真的走不开————她就算不照顾主持大师,也要照顾贺循,他对医院不熟悉,只能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那么只能蛮蛮来特需病房找黎可。

    正好一起聊会天,再顺便探望下方丈大师,还能多看几眼贺循,顺便……瞅瞅有没有什么情况。

    两人站在僻静处说话,蛮蛮撞撞黎可的肩膀:“你每天跟杨医生碰面,她不知道你是徐清风的前女友?”

    “应该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她应该也知道你、听过你的名字吧。”蛮蛮想,“徐清风他妈嘴里对你没一句好话,当初闹得要死要活,还能不说?”

    黎可点头:“可能吧。”

    不然她怎么能姓“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蛮蛮又浮想联翩:“你说你会不会在医院碰见徐清风?到时候大家一见面,面面相觑,要怎么办?”

    黎可没好气:“闭上你的乌鸦嘴,脑子里没想一件好事。”

    “没事。”

    蛮蛮大大咧咧揽住黎可肩膀,“万一碰上,大不了你借贺循镇镇场子呗。”

    黎可皱眉:“什么意思?”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看着挺能唬人的,风度翩翩,英俊多金,身份、气场和脸都能压倒徐清风,最好能让他妈知道,当个公务员小领导有什么了不起,昔日爱答不理,如今啊……咱Coco可是高攀不起。”

    “我有病吧?”黎可要翻白眼了,“都没关系了,干嘛要这样?自欺欺人有用吗?这算什么?阿Q的精神胜利法?”

    两人再嘀咕了几句,听见身后清脆的敲击声,双双扭头,贺循握着盲杖就站在眼前,眼神空濛,神色平和:“黎可,过来帮个忙。”

    “来了!”

    黎可朝蛮蛮抛了个眼神,两人会意,当即散开。

    世间事情多半不能如意,就如墨菲定律,迟到就会被教导主任抓住,害怕考试考砸结果真的失误,担心某个人离开最后真的消失不见。蛮蛮也真的是个乌鸦嘴。

    就在第二天,等主持大师在病房睡下后,贺循和黎可也要回白塔坊。

    电梯间人多,又推进来一张病床,贺循默默地收起了盲杖,黎可把手一搭,直接搭在了他的臂弯,领先一步,语气淡淡:“走吧。”

    没有盲杖和Lucky,她也能带着他走路。

    司机刚开车过来,就在住院部外面等着,两人要路过一个小花园,本来两人走得好端端的,谁知旁侧突然喊了声:“贺先生,李小姐。”黎可偏首,看见来人,心里突然跳了下。

    杨医生已经脱了白大褂,黑色的高领薄衫和松散扎住的长发,面孔清秀聪慧,身边站着来接她下班,浓眉大眼、身姿如松的男朋友。是徐清风。

    两人四目相对,连徐清风也愣了下。

    贺循先颔首:“杨医生,好巧。”

    杨医生问:“主持已经休息了吗?你们现在回去?”

    黎可只顾微笑,任由贺循说是。

    “那就好。”杨医生清声道,“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病房有护士和陪房护工,不用担心,有任何情况医院会随时通知。”

    “多谢,麻烦你们了。”

    贺循沉吟了下,抬起漆黑眼睛,“这位是……”

    他能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和气息,也知道黎可挽着他的袖子的手轻轻颤了下。

    “哦,这是我男朋友。”

    杨医生笑道,大方介绍身边男人,“徐清风,他是一名警察,正好也是路过,顺便来接我下班。”

    徐清风微微一笑,眼神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客气向贺循伸手,声音清朗:“你好,我是徐清风。”

    标准的握手礼,手伸在贺循面前,但他却一动不动,并没有礼仪性的回握。

    那一下落空太过明显,杨医生刚回神,还在想如何解释下这位贺先生是位失明人士,但黎可已经懒懒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替贺循虚虚握了下徐清风,笑道:“你好。”

    两人的手轻轻一碰,避嫌似的各自撤回。

    黎可俏皮介绍:“这位是我的老板贺循,喊他贺先生或者贺总都行。”

    没等旁人说话,贺循睫毛闪动,声音有些冷淡,因为太过冷淡甚至带上了某种怨气:“你就这样跟外人介绍我?”

    "……"

    黎可挤出笑容,不然呢?

    贺循薄唇紧抿,手臂已经搂住了她的腰,手掌收紧,主导性十足。

    黎可的笑容僵着,紧贴着他身侧的腰线也僵了。

    他再用力一拢,黎可都快黏他身上去了,她这就懂了,索性没骨头似的倚在贺循怀里讪笑。

    浓香满怀,两人姿势太过亲昵,贺循呼吸乱了瞬,嘴唇顺势前贴,温热的薄唇就贴在黎可额头,很随意地啄下一吻。

    杨医生偷偷微笑,徐清风却是眼神发黯,轻轻偏挪开。

    “抱歉,我眼睛看不见,需要她带着我。”贺循坦荡抬眼,“时间不早,下回有空好好聊聊。”

    杨医生说好,两边说了声再见,各自走开。

    人已经走了,黎可努嘴,无语抱手,贺循察觉,缓缓地松开她。

    她斜斜觑他:“你是不是听见我跟蛮蛮说话了?”

    贺循抿唇沉默,而后问她:“这就是你那位差点要结婚的警察前男友?”

    黎可瞪他:“你怎么知道?”

    “小欧说的。”他眉眼平静,“小欧说他很喜欢这位徐叔叔。”

    黎可把唇线抿直——小欧到底跟他说了多少话?

    “所以你干嘛呢?”

    黎可把头发捋到耳后,额头还有他亲吻的触感,“杨医生优秀漂亮,他俩般配登对,你出头替我跟小欧撑场面?”

    贺循没说话。

    黎可望着他,咬着唇壁:“你这是报答我上次在临江陪你跟清露吃饭?”

    贺循垂眼问:“你觉得呢?”

    “幼稚死了。”黎可嘟囔,心里发乱,扭过脸,“我帮你一次,你也帮我一次,那就扯平了啊。”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了白塔坊。

    人的一生时间,感情占多少?情绪占多少?

    不管喜怒哀乐如何,生活大抵是琐事,吃吃喝喝日常家务,工作交情人际关系,一点浅显的娱乐和消遣,时间就这样过去。

    徐清风陪着女朋友去餐厅吃了个饭,看着时间尚早,两人又买了些水果补品,一起回家看看徐母,一家人坐着聊天喝茶,最后看着时间不早,徐清风开车送女朋友回去,把女朋友送到家,和杨家父母聊了几句,自己独自开车回家。

    路灯暖黄,夜风和暖,车子驶在空荡清寂的街道,徐清风望着前路,心里像这街道般空荡。

    但也只是空荡,认真说起来,那些难过痛苦,也在一点点变淡,一点点消失。

    时间会淡忘一切。

    分手也需要戒断,后来徐清风就不敢也不想再见黎可——他无法忤逆父母,母亲的癌症更像是一种负罪感,他也知道她身边不会缺少男人,如果做不到相爱相守,那每一次见面都是重复痛苦。

    只要割舍,只要不见面,爱和痛都渐渐地淡了,后来他也如父母所愿,找了新的女朋友,有了稳定正常又让家人满意的生活。

    医院的匆匆一面,看起来她似乎也过得不错。

    黎可躺在客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在家里的睡眠很好,几乎没有失眠的时候,这几天住在白塔坊,再软的床和再舒适的环境,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黎可不好说自己是欲火焚身,这到底是怎么个焚法也说不清,人单着的时候什么念头都没有,躺着床上两眼一闭就是天明,遇见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欧阳飞是这样,徐清风也是这样,现在的贺循也是这样,爱上男人的时候,她自己先乱了。

    男人也没什么值得爱的,其实女人都明白这道理,他们有各种乱糟糟的毛病和更绝情恶劣的心,可到底是基因指令还是荷尔蒙作祟,有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看见操场打球的年轻男生会翘起嘴角,路过的帅哥也会多瞄几眼,他们显露脆弱的时候会心软,身体撩拨的时候也会心动。

    她不应该一次又一次地心动。

    黎可蹑手蹑脚地下楼,推开了客房的门,坐在床边看看熟睡的小欧和Lucky,她摸摸小欧的脑袋,想起欧阳飞的样子,再想起他喜欢的警察叔叔,只能轻轻叹口气。

    窗外月色清亮如水,黎可捧着水杯,走出大门,看见外头圆月高悬,万缕清辉,把花园照得明晃晃,枝头的树叶和地上的阴影轻轻在风中摇曳。

    有清淡的声音从露台传出来:“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她抬头,看见贺循坐在露台。

    他坐在那里,面对一轮明月,好像在欣赏月色,又好像在沉思,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那样坐着。

    黎可轻轻迈步上了露台,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今晚有流星雨。”贺循找了个理由。

    他也睡不着。

    家里多住了两个人,这似乎很好,但人就躺在隔壁的房间,一墙之隔,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幻想,也不想出门散步,只能坐在露台,熬到最后才闭眼睡去。

    黎可拖过另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新闻说今晚有流星雨,但贺循没有仔细听是什么时候,他记得以前去黄石公园看流星雨,当时还有强烈的极光活动,流星从英仙座方向直冲璀璨银河,那时候大炮小炮都对准了天际,而他还没有架起相机,只能用眼睛接纳无比绚丽的颜色。如今他眼前漆黑,甚至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只有身边人的声音清晰可闻。

    黎可在他临江的公寓见过他拍的流星照片,可她长这么大,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真的流星雨。

    她没有亲眼见过流星,当然也没办法安慰他。

    她把身体趴在栏杆,把下巴搁在手臂,贺循听着她的动静,闭上眼睛。

    他用极轻的声音:“黎可,跟我讲讲你和徐清风的事。”

    黎可其实不喜欢说起以前。

    但在这样的深夜,她愿意坐在他身边,用自己的故事给他解解闷。

    “我跟徐清风啊。”她轻轻拖着音调,“我以前都跟你讲过什么?临江,对,我二十二岁在临江,然后很快又离开,回到了潞白,跟小欧在一起。”

    “回到潞白之后……”

    黎可笑了下,“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换过很多工作……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在酒吧卖酒,因为卖酒能赚很多,我要养小欧,也不想过拮据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在酒吧卖酒,有个男人对我动手动脚,我当时气不过,拎起桌上的酒瓶把他脑袋砸开了花,那个人满脸鲜血,躺在地上哀嚎,当时整个酒吧的人都吓坏了,警察也很快赶到了现场,当时来的警察……就是徐清风。”

    她被徐清风带上了警车,苍白的脸颊还沾着血迹,发红的眼睛含着光亮,抿着很倔强的红唇,声音喑哑地问徐清风她会不会坐牢,能不能先让她见见她的小孩——她猜想自己会闯下弥天大祸,会被关进监狱,会被人报复赔偿,但她实在舍不得小欧。

    但最后结果让人松了口气,那个男人本身就有些前科,又在酒吧醉酒生事,猥亵侮辱在先,而黎可砸他的脑袋虽然淌了很多的血,但只是看着吓人,伤口并不算太严重,何况徐清风还悄悄帮了她一把,他家里有些关系七拐八拐跟那个男人认识,私下谈和,最后黎可也没有赔太多钱。

    黎可当时很感激徐清风,那个晚上他把警服披在她的肩膀,后来又暗地帮忙,徐清风不需要她的感谢,也不收礼,连锦旗都不要,黎可没办法,索性点了几次奶茶和点心送到警局,以徐清风的名义请警局同事,后来徐清风连奶茶也不收,黎可也就作罢。

    后来黎可就不再卖酒,换了其他工作,也跟这位好心的徐警官结束了联系。

    大半年之后的某个周末,徐清风和一群朋友出去玩,在鬼屋遇见了一个新娘女鬼,那个女鬼随便对人敷衍吓一吓,但是对着徐清风和一个女生穷追不舍,把那名女生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一个劲地往徐清风怀里钻,挂在徐清风身上尖叫哭泣。

    当时徐清风被这名女生朋友缠得喘不过气,又奇怪又窘迫这个鬼新娘怎么就光顾着围攻自己,最后他生气揪住了女鬼的袖子,这个穿红嫁衣的女鬼噗嗤一笑,撩起了头发——大半年没见,本来都已经忘记了这号人物,徐清风突然就认出了黎可。

    那时候黎可在鬼屋兼职上班,等徐清风走出了鬼屋,黎可跑出来找他,说看着徐清风跟朋友进来,她以为那个女生是徐清风的暧昧对象或者女朋友,就想着帮忙助攻一下,增进下两人亲密度。

    徐清风解释那是普通朋友,黎可咧嘴道歉说不好意思,又问徐清风有没有存自己的手机号——徐清风当时愣住,心里想着如何回绝,但黎可径直从兜里掏出一管黑紫色的口红,找了张纸巾,把自己的号码写在纸巾递给徐清风,笑着说以后他带女孩子再来玩,她可以给他免票,还能帮忙撮合。

    后来徐清风也一直没去鬼屋玩,很久之后的某天,黎可特意去派出所找他,给他几张门票,说他一直没去找她,但她现在辞职了,索性把门票送过来。

    他问她辞职了?黎可笑说是啊,小欧是夏天生的,正好赶上最小月龄念幼儿园,小欧开始读书,她就可以去找个全职工作。

    那时候黎可没化妆,顶着头红红黄黄的头发,手指涂着很醒目的黑色指甲油,徐清风问她去找什么工作,黎可说不知道,先找找看——徐清风想了想,当时只是想帮她一把——他表姐开了个茶室,正在招茶艺师。

    黎可真的去了茶室上班,徐清风隔几个月在茶室看见她,春天的海棠树下,她穿银白色暗花掐腰旗袍,发髻插着朵粉白色的花,白生生的一张脸,妆感很淡,他一开始甚至都没认出她来。

    他坐在那儿跟朋友喝茶,她低头坐在一旁泡茶,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后颈细绒绒的头发,抿着唇微笑,趁着人不注意,偷偷跟他说:“我都是装的。我什么样你还不知道?”

    对,他还记得她当时在酒吧的样子,脸上身上手上都沾着血,恨恨又高傲地拗着下巴,像只凶戾艳丽的兽。

    后来两人好像熟了点。

    徐清风家族聚餐,表姐把手机落在了茶室,黎可突然推开了包厢门,过来给表姐送手机。表姐随口说,这小姑娘卖茶叶卖得蛮好,就是脾气大,性格傲,有个客人看中她,来了好多次,她都不搭理人,还把人得罪了。

    家里人说着话,徐清风目光穿过窗户,看见黎可在路边等车,她的旗袍外面套个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纤细小腿光裸洁白,踩着高跟鞋站在湿漉漉的路边,片片雪花落在她头发,她发髻那朵丝绒花轻轻地掉在了泥地里。

    他最后忍不住,起身走出餐厅,走到路边,捡起了那朵花。

    黎可有时候上班会把小欧带去茶室,后来徐清风就经常带着小欧出去玩。

    她带小欧去游乐园,徐清风开车去接她们回家,黎可和小欧咬着棒棒糖坐在游乐园外面的台阶,一大一小看着地上找糖吃的蚂蚁。徐清风!她嗓音清脆,用那种小孩跳起来的姿势跟他招手,小欧眼睛发亮,奶声奶气地说警察叔叔,你好酷哦,语气语调跟黎可一模一样。徐清风走过去,抱起身体软软的小欧,让他的小手搂着自己。走吧,他笑着说,请你们吃饭。

    三个人一起去餐厅吃饭,摆盘上有柠檬片,黎可诱哄着小欧吃柠檬,酸得小欧耸起肩膀,把小脸皱成了一朵花,黎可哈哈大笑,徐清风说不能虐待小朋友,结果小欧捧着脸,吧唧着嘴巴:“妈妈,我还吃!!”

    这下轮到徐清风傻眼。

    回家的路上,后座的母子俩都睡着了,徐清风把他们送到楼下,黎可醒过来,站在车门旁,弯腰探身去抱小欧。他看见她脸庞雪白柔软,长发倾泻肩头,穿平底帆布鞋和浅蓝色牛仔裤,白色的窄身短袖,腰臀腿的线条格外漂亮,无论怎么样都让人心动万分。

    黎可抱不动小欧,累得直起身体,“我来抱吧。”徐清风走过去,她身体一扭,两人的脑袋撞在一起,他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吻她。

    黎可怔住没动。

    这个吻越来越深,后来黎可轻轻把手搭在他肩膀,他搂着她的腰,小欧一直睡在车里,怎么也不醒,两人在车门旁接吻,不知是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过去。

    接完吻后,黎可睫毛一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第二天徐清风去茶室找她,她在房间洗茶杯,两人又吻到了一起。

    徐清风那时候住在警局附近的自家老房子里,过节他打算送几罐茶叶给自己的老师,黎可回家顺路把茶叶送他家里,大门打开,她扬起脸对他笑,他低头亲吻她那双让人情迷意乱的眼睛,她的手臂搂紧他的肩膀,一步步地关上了卧室的门,白色山茶花的发簪被他抽出,她的长发铺满他的肩膀。

    徐清风不知道那种吸引力怎么而来,只是有种念头想摘下她,她就是路边花坛里的玫瑰花,美艳漂亮,当然也是无人保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路过就顺手薅走了,或者一阵狂风就摧残零落。

    他们开始悄悄谈恋爱,带着小欧,周末一起去游乐园玩,一起分吃彩色棉花糖,大冬天一起吃雪糕,一起抢一盒巧克力,一起在家看小欧喜欢的动画片,她大笑的时候会把眼睛弯得像月牙,恶作剧的时候会假装无事发生,害羞的时候也会埋头扎进他怀里。

    可惜这种甜蜜时光并没有持续太长,很快就被人发现了端倪,徐清风妈妈破门而入的时候,黎可就躺在徐清风的怀里,身上穿着他的T恤,笑声清脆又轻佻,徐母气得七窍生烟,头昏脑涨。

    徐清风跟家里吵了很久,试图让父母接纳黎可,但徐母绝无可能让自己清清白白的儿子跟这样的女人纠缠在一起,家里时常硝烟四起,父母骂儿子鬼迷心窍,吵得厉害,他脱口而出:“我就是喜欢她,我不仅喜欢她,我还想娶她。”

    徐母狠扇了徐清风一巴掌,掉着眼泪问他:“我记得你以前上学,妈妈帮你买衣服,你嫌这个颜色不好看,那个款式不喜欢,就单单一件羽绒服,我就给你换了三次,你连买件衣服都要挑,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不知道好好挑一挑了?”

    徐清风没办法说服父母,很快,徐清风的妈妈被查出乳腺癌,以死相逼,不分手她就绝不进医院治疗。

    黎可知道这事后,就已经主动跟徐清风分手,她从茶室辞职,另外找了工作,跟他划清界限,只是那时候徐清风还是年轻气盛,爱意蓬勃,说好的割舍,却偏偏又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抓紧她,他实在没有办法放手,太痛苦,也太折磨。

    后来徐清风只能想出那个办法——趁着徐母化疗,他想立即跟黎可悄悄领证,他们很快会生一个孩子,他会跟父母说是自己冲动,这个意外的孩子会获得父母的心软,成为黎可被家人接纳的敲门砖。

    只是黎可拒绝了他。

    他紧紧搂着她,眼里含着眼泪求她,甚至狂热地吻住了她,但最后一步,黎可还是要把那枚铝箔包装塞进他的手中,她有一双水光荡漾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明明爱着他,却依然要说:“徐清风,我可以跟你玩跟你谈恋爱,却从来没想过要跟你结婚,更不可能为你做到这一步。”

    他心里也有莫名的失落和怨气——她可以为小欧的爸爸决意在更年轻的时候生下孩子,却不愿意在正好的年龄和他结婚生子,她其实是不是没那么爱他。

    可是徐清风又隐隐能理解黎可——有过养育小欧的伤痛,再没有任何男人能让她不顾一切。

    后来黎可立马又找了个男朋友,是工作的同事,徐清风甚至没有找她的机会,两人完全划分了界限,她扔掉了徐清风所有的东西,甚至照片。

    后来徐清风再也不出现,黎可情绪也不太好,关春梅恨恨戳着她的脑门:“后悔了吧。”

    “有什么后悔的。”她嘴硬,“我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

    关春梅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最后黎可跟小欧分享了一盒巧克力,她告诉小欧:“徐叔叔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以后咱们忘记他吧。”

    小欧难过问:“为什么?”

    她咧着嘴笑,眼里盈着光亮,托着腮,仰起头:“因为我不够好。”

    流星划过的夜晚,黎可语气闲闲淡淡,她并没有讲太多的话,只是三言两语,简简单单地讲完了她和徐清风恋情。

    贺循在旁侧沉默。

    他想:原来她当茶艺师,煮的茶那么好,是因为徐清风的缘故。

    他又想:

    如果她当年继续留在临江,他可能真的遇见她,他也能像徐清风一样站在她身边,徐清风做的事情他都能做,甚至能做得更好,他甚至能看见念幼儿园、奶声奶气的小欧。那么徐清风就根本不会出现,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那清露呢,他还会不会和清露在一起?

    甚至……他会不会取代徐清风,成为她的那一任男友?

    第55章

    主持大师仍在医院住院。

    老和尚年事虽高,但上岩寺生活作息清简健康,心情平和,身体几乎没有什么大问题,检查的结果大多是器官的自然衰老和病变,脑血管的问题暂时无需也不宜手术治疗,这几天的药物和输液情况已经在好转。

    虽然病情让人放心,但还是需要人在医院陪护,所以黎可还是暂住在白塔坊。

    她很想回家。

    不仅关春梅每天都在旁敲侧击地问,淑女蛮蛮每天都在群里八卦闲话,奈何事情太多,贺循晚上都要工作,她实在忙不过来,留在白塔坊过夜最方便。

    黎可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瞎想什么——想在医院男人搂住自己的腰往他身上一拢,想他贴在额头的随意一吻,想他深夜牵着她的手回房,想他愤怒地用双手掐紧自己的腰到难以呼吸,想那个缠绵缭乱的吻,想他搂着自己洗着冷水澡,想她把酸痛的脚蹭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春天到了。

    花园的鲜花红艳,夜晚总有虫鸣鸟叫,野猫在墙外惨叫打架。

    黎可蹬开被子,捂住脑袋,只能骂一声靠。

    那天抽空回家,黎可把几件换洗衣物塞进包里,意外在手拎包的内袋摸出几枚薄薄的铝箔包装。

    包装上标着醒目的日期——快到保质期了。

    她都忘了。

    连避孕套都有保质期,爱情的保质期又能有几年?她都快忘记欧阳飞的样子,再见徐清风也是云淡风轻,再爱一个男人,又能有什么意义。

    黎可把铝箔包装扔进垃圾箱,想了想,又仍旧收回内袋——最好的用途,就是看着这个东西过期。

    既然睡不着,那就索性不睡。

    晚上没睡的同样还有贺循,这几天晚上他都会坐在露台吹风消磨时间。

    黎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这时候的夜晚是安静的,没有虫鸣也没有猫叫,与其胡思乱想,其实两人坐着聊聊天反倒更好——聊素的,越素越好。

    黎可会跟他讲讲花园的花花草草开成了怎么样,说起天上的云朵月亮,白塔坊的变化和日渐增多的游客。

    她又问他为什么睡不着。

    他总是睡不着,不管是在河边散步还是在露台发呆,贺循望着漆黑如墨的夜晚,过了会,说:“可能……因为太贪婪。”

    黎可不明白。

    贺循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些话:

    “失明之后,我家里人为了鼓励我、让我重拾信心,带我接触了一些人,认识一些新的朋友……他们有些是先天性盲人,有些后天因故失明,有些除了眼睛看不见外甚至还有别的疾病,有些甚至有更严重的身体残缺。”

    “他们有些从未见过光明,但我有过二十四年的精彩人生,他们有身体的残缺和痛苦,但我还有健康的身体,他们生活拮据但努力活着,而我有钱什么都不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心酸,但我拥有很多让人羡慕的东西。跟他们比,我好像中了幸运大奖。”

    “我没有变得更快乐,而是愈加认识到自己的贪婪。”

    贺循偏过脸,面对着她,平静道,“即便是跟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相比,我已经拥有太多。可我还是想要自己完美无缺,什么都想要,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属于我……但我又知道,人应该知足,越贪婪只会越痛苦。”

    他还是想要:想要体面轻快又毫不狼狈地活着,想要把工作做得毫无瑕疵,想要成为完美优雅的男朋友,甚至游刃有余地面对一些处境。

    黎可忍不住笑起来:“我有个好办法。你去趟银行,然后站在马路中间撒钱,这样你不仅能看见所有人的贪婪,还能看见满街人的快乐,别人的贪婪比你更贪婪,别人的快乐还能冲灭你的痛苦,多好啊。”

    她坐在椅子里扭了扭,想着就心花怒放:“不过你得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得捡最多的钱,显露最大的贪婪,当最快乐的人。”

    "……"

    贺循抿直唇线,语气生硬,“是个好办法,如果我变成财神爷的话,神仙能有什么贪婪,光顾着看别人的贪婪就行了。”

    “对啊!”黎可大笑。

    “哎,我给你算个命吧。”黎可兴致勃勃,“你看你想要什么,命里有的那就不叫贪婪,叫命中注定,命里没有的,那都不重要,更扯不上贪婪。”

    贺循摊开了自己的手。

    借着月光,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的纹路上轻轻划动,像蚂蚁爬过的痒。

    她胡言乱语:“你的生命线很干净,家庭幸福,父母关系很好,生活富足,虽然中段可能有些坎坷,但一顺到底,健康长寿,幸福安康……智慧线基本没有什么分叉,说明你这个人的性格很统一专注,有才华有事业,有一点小乱纹,可能记忆力稍稍有点儿衰退,但这个三角交叉,说明你会会凭借自己的能力,越来越有钱,福禄双全。”

    “还有你这个感情线,没什么碎纹,说明你对感情专一,虽然结婚比较晚,但结婚对象和你很相配,属于门当户对、心意相通型,顺顺利利没有什么感情波折,恩爱到老。”

    贺循淡声问:“我这个样子也适合结婚?”

    “太适合了,你不知道吗?你简直是结婚圣体!”

    黎可笑道,“天下男人全都是睁眼瞎,特别是结婚之后,连老婆美丑打扮、厨房家里乱不乱糟、孩子哭闹,婆媳矛盾啊什么都看不见。可大哥您就是真看不见啊,谁也埋怨不着您,连借口都不用找,省略了多少家庭矛盾。”

    "……"

    贺循站起身来,有气无力,“睡觉去吧。”

    月光碎了一地,什么都不用想了——被她这么几句胡说八道,什么午夜遐想都消失无踪,久违的通体舒畅之感又回到身上。

    主持大师在医院住了一周,情况稳定,可以拄着拐杖行走,差不多能安排出院了。

    出院检查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留下个手抖的后遗症,可能以后就没办法再挥墨抄经写字了,只能念佛坐禅。

    虽然有点遗憾,但老和尚九十多岁的高龄,心态平和,也到了该收山的时候。

    出院之前,特需病区很多人慕名来探望这位白眉长寿的方丈,也因此知道了在山旮旯里那间不收香火的上岩寺。

    蛮蛮中午也来找黎可。

    她俩站在角落嘀嘀咕咕,贺循时不时能听见。

    原来女生无论年龄:念书时候班级女生就爱凑在一起聊天八卦,等她们长大成年还是喜欢谈天说地,等到了老……她们依旧要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贺循出声,让她们不要躲在角落聊,这么爱聊天就去特需病房楼下的餐厅边吃边聊。

    结果最后就变成了三个人坐在餐厅里大眼瞪小眼。

    旁边男人坐着,就不好说得太随意,蛮蛮和黎可哼哼哧哧说些身边的八卦琐事,再问问小欧最近怎么样,什么时候再一起去淑女那剪个头发。

    她们聊天吃东西,贺循面前也就一杯咖啡,他面色很安静,只是听她们说,偶尔开口,清淡语气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轻讽:“每天说这么多话,你们的友谊很深厚。”

    “友情就是越聊越有嘛。”

    蛮蛮说:“……我跟Coco淑女当年有个称号叫江湖四美,都是一起打过架骂过人逃过课的交情。”

    贺循问:“江湖四美?你们三个人?”

    “原来还有一个娜娜,后来跟我们吵架闹掰了。”蛮蛮瞟瞟贺循,再瞟瞟黎可,笑问,“您对Coco这些事感兴趣哦?”

    蛮蛮私下跟淑女交流过,觉得这两人关系似乎越来越近——初中时期他俩交流不多,那没什么可说的。现在黎可贴身照顾贺循,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过年那阵Coco还特意跑去临江给贺循送文件,现在两人相遇,会不会有点什么……

    黎可在桌子底下踩了蛮蛮一脚,让她少废话。

    贺循轻轻挑了下眉,慢悠悠喝口咖啡:“我只是理解你们的友情。”

    毕竟。

    “江湖四美”这个词跟“侠女红线”真是一派相传。

    等蛮蛮回科室上班,贺循和黎可一起回特需病房。

    在电梯里,贺循理所当然地问:“你们是不是也经常这样聊我?”

    “怎么会!”

    黎可佯装无辜,语气铿锵清白:“你有什么好聊的?”

    贺循神情笃定:“我不值得成为你们的谈资之一?”

    从小到大,他几乎都是被人夸奖围绕,失明后更是成为话题人物——并不是说这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但贺循已经习惯并对这种处境淡然置之。

    “大哥,您是不是太自信了?谁培养您这种自信的?”黎可匪夷所思,语气夸张,“您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有哪里可以作为谈资的吗?您平时生活那么无趣无聊……无聊你懂吗?就是‘无聊’的意思。”

    她嫌弃地“啧啧”两声,领着他走出了电梯。

    贺循跟在她身后,并不觉得恼怒或者尴尬,只是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不相信她的话,但又对她的揶揄并无不适,内心甚至舒适坦然。

    这就是潜移默化的力量。

    方丈大师出院那天,黎可终于带着小欧住回了自己家。

    即便贺循没有说让她走,黎可还是迫不及待、甚至麻溜地把客房整理出来。

    贺循的父母从临江来了潞白。

    因为主持的这次住院,宋慧书觉得无论如何要回潞白探望下,另外贺循最近接手了公司在潞白的新项目,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种新开始,父母想再来看看他在白塔坊的生活。

    另外电话里没有明说……上次春节无缘得见,父母私心想见见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

    贺循挂断电话后,握着手机蹙眉。

    他跟黎可说起这事,黎可倒是一脸无所谓,贺循听她语气轻松坦然,抿抿薄唇,也没再说什么。

    四个小时的车程,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过是半日时间。

    车子驶到白塔坊,黎可站在贺循身边,看见从车里下来的夫妻——贺循的父母看着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虽然发间缕缕银丝,但保养得宜,衣着装扮贵气又低调,言行举止沉稳笃定,是那种典型的带文化和财富底蕴的长辈。

    她走上前,接过司机手里的行李,客气礼貌又笑盈盈地喊先生和太太。

    黎可想装的时候,自然是天衣无缝。

    见长辈就是要低调,黎可甚至都没化妆,简单素净的衣裙,头发梳得整齐利落,虽然发色有些亮眼,但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天生丽质。

    宋慧书挽着丈夫贺永谦的胳膊,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眼睛发亮。

    这姑娘……看着真不错啊。

    老夫妻俩没声张,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儿子,拍拍贺循的肩膀,整整他的衣领,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旁边跟着牵着Lucky的黎可。

    踏进家门,目光所及,两人也是心里宽慰。

    老宅子还是宋慧书记忆中的样子,记忆里有些昏暗复古的色调,不知道是不是午后阳光太过灿烂,花园明媚鲜艳,家里窗明几净,处处都是整齐有序,纤尘不染——打理得真温馨。

    不是黎可干的———主要请了园丁和全屋清洁来临时抱佛脚。

    宋慧书和贺永谦坐在沙发,笑容满面地跟贺循说话,不动声色又不落痕迹地打量黎可。

    这姑娘做事有条有理,对待Lucky也温柔细心,泡茶的手艺特别好,她端着茶杯,落落大方地送到各人手里,贺永谦喝一口茶,当即欣喜地夸了声“好”。

    果真像贺邈和贺菲所说,是个温柔娴静的好女孩。

    黎可也知道夫妻俩在悄悄打量她,不过也不以为意,毕竟她走哪都要被人打量一番。

    直到宋慧书拿出了特意为黎可准备的礼物。

    “小黎,你来坐。”

    宋慧书握着黎可的手,话说客气得体:“年轻女孩儿也不要穿得太简单素气,青春难得呀,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看你身上什么都没戴,正好包里有个小玩意,就当一点心意,谢谢你对小循的照顾。”

    说是小玩意,其实是条珍珠项链。

    礼物拆了外包装,只是用个精致的缎袋装着,说显眼隆重也不是,毕竟只是小小巧巧的一串项链,但更不能说是随意,大颗闪亮的珍珠像电灯泡般耀眼,光泽度一看就很昂贵。

    像个意思不那么明显的见面礼。

    显然这不是送给“保姆”或者“助理”的小礼物。

    黎可捏着那串珍珠项链,轻轻瞅了眼贺循——他姿势闲适地坐在那里,神情或者话语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她拿什么身份收这份礼物?

    再听着宋慧书说话,黎可稍稍琢磨了下。

    临江那两天,她住在贺循的公寓里,第二天早上贺菲让人送来衣服,后来去跟贺邈和清露吃饭,又当着人的面接吻……

    找了个空当,黎可捏着珍珠项链,悄声问贺循:“你大哥和清露不是订婚了吗?”

    清露和贺邈的确已经订婚,就在不久之前,但贺循没有回临江,只是照常地往家里打电话祝贺。

    贺循点头说是。

    黎可问:“你没有跟家里人解释……我们的关系吗?”

    “解释什么?”

    贺循垂眼,慢条斯理说话,“不需要解释,你也不要多说,应付几句让他们放心即可,我父母并不会在潞白待太久。”

    “那这个珍珠项链怎么办?”黎可压着嗓音。

    “收着吧。”他淡声道,“一点小小心意。”

    “这么大方。”黎可嘀咕,“你们一家人都是慈善家啊?”

    这阵子白塔坊的家里就热闹欢乐,也是忙不过来,贺永谦和宋慧书探望方丈,在在上岩寺待了一天,何老板又登门拜访又设宴款待,连着见了几位远亲旧友,剩余的时间夫妻俩都陪着贺循,也想着跟黎可多相处相处。

    人的期待值总是一点点拉升的,贺循失明之后,最初贺永谦和宋慧书想着儿子能好好活着就好,后来又盼着他能乐观坚强,再想着他能跟正常人一样生活,而后又想他多接触外面的世界,现在盼着他能跟女孩子恋爱相处,又想着他结婚生子。

    以前想着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总归先要有个人能走进他心里,有正常人的感情。

    等这个女孩子出现,看见是个年轻漂亮、温柔体贴的女生,又更加放心高兴。

    在宋慧书和贺永谦心里,贺循永远是最懂事最让人疼的幼子,以前两人工作太忙又光顾着收拾两个哥哥姐姐,贺循从出生都是保姆带着,后来又放到潞白的外公外婆身边,即便长大回家也是念书工作都稳重笃静,直到眼睛意外失明。

    夫妻俩想过。

    如果这女孩子外貌性格人品各方面都让人满意,两人也不会挑剔家世背景或者个人经历,肯定是踏踏实实、高高兴兴地盼着两人顺利地走下去。

    奈何贺循不喜欢父母的探问,不管怎么旁敲侧击都很少讲,总是搪塞两句过去。

    现在好了,贺循不肯说,耐不住宋慧书和贺永谦能用眼睛看,当面跟黎可说话聊天。

    短短几天的接触下来,宋慧书怎么看黎可都满意。

    贺循不让她多问,宋慧书只能不着痕迹地跟黎可聊天,想知道她家里住哪儿、父母如何、生活如何、以前的经历如何。

    并不是非要着急如何,只是两个人年龄其实也不算小,同龄人到这时候也差不多要谈婚论嫁,可以多了解了解。

    黎可也知道。

    那天宋慧书坐在蔷薇花架下,让黎可陪着她喝茶聊天,再慈爱地看着趴在旁边的Lucky,调笑道:“这小黄鸭真可爱,Lucky当宝贝似的,走哪儿都叼着。”

    黎可矜持微笑,冷不丁来了句:“这是我儿子送给Lucky的玩具。”

    宋慧书端着茶杯,猛然愣住,半响回神,惊讶忐忑:“你刚才说……”

    “我说这个玩具是我儿子送给Lucky的。”黎可说话清清凌凌,“我儿子经常来家里找Lucky玩。”

    宋慧书脸色发懵,如遭雷劈:“小黎……你,你有儿子?”

    “对啊。”黎可甜甜笑道,“我儿子就在白塔小学念书,今年都八岁了。”

    “亲儿子?”宋慧书瞪着眼。

    黎可挑眉笑道:“当然是亲生的,我怀胎十月,在医院痛得要命才把孩子生下来。”

    "……"

    空气沉闷,宋慧书上上下下打量黎可,目光疑虑。

    黎可噗嗤一笑:“阿姨,您是不是看我不像生过孩子?”

    “因为我那时候年纪小,我没念过大学,二十岁就怀孕,同学们还在学校上课,我二十一岁就有了儿子,速度比她们快。”

    宋慧书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眼神难辨:“那,那你已经结婚了?还是……”

    “没有,我从来没结过婚。”

    黎可慢悠悠、轻飘飘,语气还带着些许自豪,“我是未婚生子,自己带着儿子生活,孩子没有爸爸,跟我姓。”

    他们这种家庭,什么时候接触过这种人,宋慧书的笑容已经完全裂开:“这……那……”

    黎可坦坦荡荡:“我从小家境就不好,爸妈早年离婚,我爸跟着别的女人私奔,我跟着我妈生活,我妈以前在工厂上班,后来下岗失业,她就迷上了打麻将,脾气也暴躁,还因为打麻将骗钱被警局拘留过,她自己跟男朋友同居,从来都不管我。”

    “后来我就青春期叛逆,读书的时候天天逃课打架,每天游手好闲,读书成绩特别不好,初中毕业后我勉强念了个垫底高中,但谈恋爱还是挺拿手的,后来一不小心就怀孕,那时候年龄小也不懂事,干脆把孩子生下来。”

    “这些年我也没怎么正经上班,以前在酒吧卖过酒、网吧游戏厅都干过,工作换了一茬又一茬。不过我运气还行,毕竟长得漂亮,追我的人也多,我妈就天天催我找个好男人嫁了,下半辈子带着儿子有依靠,也不用上班吃苦。”

    “别的事情我都做不好,但做做饭洗洗衣服还是能干的,俗话说嘛,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把家里的事情做好、男人伺候好,这样才容易嫁出去。”

    “阿姨,这些贺先生没跟您提过吗?”

    黎可眨眨眼睛,问:“您还想知道点什么吗?您对我这么好,我肯定跟你讲的都是真心话。”

    “哦,对了,您之前也问过……其实这份工作是我朋友特意推荐我来的,毕竟这里工资高、环境好、贺先生对我也特别好。”

    宋慧书望着眼前这张笑盈盈的俏脸,只觉天旋地转,天昏地暗。

    这家里,宋慧书和贺永谦面面相觑,饭也吃不下,话也说不出来,心也乱糟糟的,只是愁眉苦脸地望着贺循。

    第二天,实在没忍住,贺循被父母请进了书房。

    宋慧书小心翼翼地问他,知不知道黎可有个儿子,知不知道这姑娘的具体情况。

    贺循紧紧拧眉,闭上了眼,沉了口浊气,冷白着脸回答:“知道。”

    “小循。”

    宋慧书看着儿子差点要哭出来,心里无比酸楚,“儿子!”

    儿子是好的,即便眼睛看不见,但是相貌、性格、人品、能力和家世样样不缺,他真的值得遇见个好姑娘。

    清露是很好,即便比不上清露那样好,普通人家的好女孩也很好。

    他要是眼睛看得见,绝不会跟这样天差地别的女孩误入情网。

    是因为缺了这双眼睛——他看不见,他被人蒙蔽,他心里缺了东西,他生活太孤独,他需要人给他温暖。

    他值得一个好女孩。

    “我和你爸爸的心都很痛。”宋慧书搂着贺循的脑袋,声声低泣,“我们不该让你独自回潞白,我们不应该让你受这种苦,我们不应该……”

    贺循眉眼冷凝,面沉如水。

    她真厉害——一开始她都能把他骗得团团转,如今在宋慧书面前,她一口气全说了。

    “爸,妈。”

    贺循捏着眉心,“情况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不用操心,也不用管。”

    “天下的好女孩那么多,你换个女孩喜欢?换个人喜欢行吗?”

    宋慧书心痛地握着儿子的手,“你是个很好的孩子,能找个更好的女孩子,这个黎小姐,她,她实在……你明白事理的对不对?”

    “跟我们一起回临江吧。”

    贺永谦摁在贺循肩膀,“你哥跟清露已经订婚,你姐又在国外,家里只剩我跟你妈,两个人冷冷清清,你在潞白生活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有家里人照顾还是放心些,总比一个人在这里呆着强。”

    “……”

    “……”

    贺循不想解释他跟黎可没走到“陷入情网”的那一步。

    又要解释她其实“没那么糟糕”。

    但宋慧书和贺永谦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

    除了头疼和闭眼沉气,贺循只能忍气吞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一切东西。”他声音也凛冽,“爸妈,我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插手,也不用劝说什么,我的事情只能我自己做决定。”

    一如他决定离开临江,回到潞白。

    宋慧书和贺永谦离开潞白的时候,心情和气氛其实并不愉快。

    不过罪魁祸首浑然不觉,还戴上了那串闪亮亮的珍珠项链,仪态端庄,翘首以盼:“叔叔阿姨,期待你们下次再回潞白。”

    珍珠项链在太阳下光芒闪耀,宋慧书心痛地闭上了眼。

    这和鱼目混珠有什么差别?

    车子慢慢驶离白塔坊。

    折身回去,贺循面色霜白,脚步和气息都极冷。

    他径直上楼去书房,又在听见黎可搂着 Lucky甜言蜜语的时候突然顿住了脚步,偏过头,冷冰冰地掷下一句话:“你在我爸妈面前瞎说什么?”

    黎可停住 Lucky的下巴,抬头看他,轻描淡写:“我没有瞎说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要说?”他面色如霜。

    “因为你父母想知道。”黎可耸耸肩膀,轻飘飘回答,“他们问,我自然就回答。”

    贺循忍住心中的闷气,瞳仁冷锐,唇线抿直:“你不是很能装吗?你就不能在我爸妈面前装一装?”

    黎可嗤地笑出来:“我装的时候,你又嫌我太装不坦诚。好了,现在我坦诚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真诚,没有夸耀也没有诋毁,你又嫌我不装了?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贺循拧眉,闭了下眼,神色烦闷起来:“黎可,你到底在干什么?我说过,我父母只是在这暂住几天,不用说什么,随便应付几句就行。”

    “我不想干什么。”

    黎可站起来,问他,“你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你父母的态度?看不出来他们对你的期待吗?”

    “不要以为一条珍珠项链就能收买我,我只是一个保姆而已,我不想给自己多事找麻烦。”她抱着手,冷冷哼声,“你其实可以自己说、自己随便解释,不要把我拉进你的家庭关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配合你、配合你父母的追问和期待?即便这几天我已经在配合,那在你们的心里和眼里,我还要再怎么配合?我要说我家世清白?纯洁无辜?温柔善良?或者躲躲闪闪支支吾吾?我为什么不能直说,说我有儿子我的来历和我的过去?”

    贺循紧紧握住楼梯扶手。

    他不想跟父母多说,其实也是知道——黎可不是正常人,不管说出她的哪条,都免不了要被质疑被误解,需要花很多的力气去解释去让人接受。

    贺循暂时还没有这种精力,也不觉得是现在的必要。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解释——他跟这位黎小姐根本没有走到这步,两人只是做戏,关系清白。

    可他又不想要“清白”这个词。

    “我没有怪你。”

    贺循咽下重重叠叠的烦闷,最后颓然道,“就这样吧,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他自己会处理。

    但只要家里的电话打来,贺循再没了清净。

    这段日子事情接踵而来,贺循心情浮躁,白塔坊不复平静。

    项目启动初期,多方动工协商,各种会议评估和筹备连续不断,即便何老板天天电话,曹小姐远程协助或者出差,事情推进到眼前,贺循出门的频率直线上升。

    该开会开会,该见面见面,该应酬应酬。

    曹小姐不在,有些场合不适合带着 Lucky,不能什么事都找何庆田。

    后来只能黎可跟着贺循出门。

    她第一次陪他,是去参加某场政府部门的专项会议,贺循作为当地的企业负责人出席。

    黎可正儿八经地扮演他的秘书,觉得很有趣。

    她给他挑衣服,西服衬衫领带袖扣样样不缺,风度翩翩气质清朗,黎可觉得自己可能是偏好制服那款,爱看医生穿白大褂,以前也喜欢徐清风穿警服,现在爱看贺循西装革履。

    她兴致勃勃跟贺循说自己的样子:“我穿的是以前在售楼处上班的制服,一件白衬衫,黑色直筒长裙,高跟鞋,加了一条小丝巾……哦,对了,我还戴了假发,黑色及腰,特别淑女,保证不丢你的脸。”

    黑暗里有窈窕身姿,黑发如瀑,白衫黑裙,鞋跟细亮。

    贺循面色冷清,他这阵子其实并不算愉快,对她也是——说不清的纷乱心情,时而焦躁,时而消沉,时而轻盈。

    轻盈的就是现在,他抿抿唇,伸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走吧。”

    只有肌肤相触的时候,才称得上是轻松,才有电流般的快乐激活心情——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香,也知道她腰肢的纤细,甚至知道她身体的玲珑和嘴唇的柔软。

    只是这些悸动在暗室汹涌,没有借口,也没有出口。

    黎可陪着他上车,陪着他出门,人多或者路面情况不好的地方,贺循会收起盲杖,黎可自觉挽住他的胳臂,贴近他的耳朵说小心台阶或者脚步慢一点,样子不像正经上司与秘书,像私情勾搭的上司和秘书。

    曹小姐的专业度很好,但黎可心思活络。

    她一点也不怯场,能言语诙谐地给他介绍面前的领导,能在众目睽睽下请贺循出去偷懒,也能知道他随时需要什么东西。

    不管开会时间长短,贺循全程不喝水也不吃东西,黎可能冷不丁往他嘴里塞一颗糖,或者拧开矿泉水塞他手里。

    贺循含着那颗酸酸甜甜的水果糖,用舌尖轻轻地抿着。

    工作太忙,各种事情干扰,贺循心绪烦乱,还要抽空去上岩寺,百般劝说,陪着主持大师去一趟医院,复查下脑血管的问题。

    蛮蛮又看见他俩成双成对地出现。

    这些天黎可总是说忙,没空出来见面吃饭。

    倒是有空天天陪着贺循,干家务活还不算,陪完私事陪公事,连带着小欧都搭进去了。

    从来没听说过给老板打工,能身兼数职,同进同出的。

    蛮蛮抽空跟黎可聊了几句,最后人都走了,蛮蛮又突然折身回来,底气十足地开口:“Coco,你最近忙,我还真有件事差点忘记跟你说了。”

    黎可:“嗯?”

    蛮蛮悠笃笃:“你还记不记得贺子杰?你初三那个初恋男友?”

    黎可毫无心理防备,冷不丁被蛮蛮这句砸下来,刚拧开瓶盖,仰头喝一口的橙汁就呛出来,“咳咳咳……”

    蛮蛮正色道:“以前我不是加了贺子杰的好友嘛,每隔几年他都要找我聊几句,还一直惦记着跟你旧情复燃呢。你也知道的……他这两年事业不顺,结婚前跟女朋友吹了,前几天给我留言,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估计想找你来着。”

    “你可别忘了当年给他写的情书啊,人家念念不忘,没准就拿着情书找你复合了。”蛮蛮对黎可瞪圆的眼睛视而不见,“这回我直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贺子杰了。”

    “大姐,你是不是没事找事……”

    黎可呛了满口橙汁,龇牙咧嘴,瞪着蛮蛮竖起了中指——乖乖等死吧。

    蛮蛮无辜噘嘴,双手一摊——她可不像淑女那样口无遮拦,一没提认识老同学,二没提黎可的暗恋,只提了黎可的初恋男友。

    何况,她说的也是事实,那个贺子杰春风得意的时候不想着黎可,一旦失恋或者不如意就想起自己有个漂亮美艳的初恋女神,想吃口回头草满足下虚荣心,蛮蛮都帮着挡了多少回了,嫌烦。

    本来是想约着见面吃饭再聊这事的,谁让黎可没空,现在可让蛮蛮逮着机会说了。

    黎可还没开口说话,坐在她身边的贺循面色冷淡地站起来:“回去吧,CT检查应该结束了。”

    贺循已经见怪不怪了。

    即便他在白塔坊深居简出,也能知道,她有事何胜帮忙,感冒有人送药,吃饭有人送汤,站在门口就有人搭讪。

    现在他出门次数多了,她前男友那么多,刚遇见一个徐清风,又来一个贺子杰。

    拈花惹草的人生,不管走到哪儿都会热闹。

    走在半路,贺循突然开口,声音不带情绪:“你很喜欢谈恋爱吗?”

    “是啊。”

    黎可捏着橙汁瓶,像捏住蛮蛮和贺子杰的脑袋,唆他,语气闲闲:“我以前的梦想是一个月换一个男朋友,一年集齐十二星座,天下美男尽入囊中。”

    她这种语调总是不正经,贺循被她一噎,神色愈发冷淡:“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黎可想了想:“你真想知道?”

    贺循轻轻抬了下眼睛。

    “其实我最喜欢小欧爸爸那样的。”黎可歪倚着,喟叹着回忆,“他长得非常帅,又很爱笑,嘴甜能撒娇会勾引人,身材也很好,还喜欢穿低领透透的T恤和背心,故意卖弄风姿,像个傻白甜一样。”

    又来一个!

    身边的男人脸色冷淡下来,像蚌壳一样抿着唇。

    为什么她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她总能那么轻巧地跟男人搭上关系?为什么她能喜欢上那么多人?为什么能谈那么多恋爱?

    为什么……

    贺循重重地咽了下喉咙,心中弥漫起隐隐愤懑和不满。

    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能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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