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流言传遍 脏了门楣。
严铁山正在气头上, 出手极重。他如离弦的箭一般猛扑过来,蒲扇般的巨掌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朝着裴知鹤那张俊脸扇去。这一掌若是扇实了, 怕是半口牙都保不住。
裴知鹤脸色瞬间苍白,瞳孔微缩,却并未惊慌失措。他深知绝不能还手, 脚下步伐急错。那掌风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刮得皮肤生疼。
他急声道:“岳父大人息怒,此事绝非如此,容小婿——”
“息你爹的怒!”严铁山一击落空,更是怒不可遏,低吼一声, 反手一记重拳, 势大力沉, 直捣裴知鹤心口。
“狗屁的小婿, 老子没你这等废物女婿。骗婚骗到老子头上,老子砸碎你这骗子的脑袋。”
这一拳蕴含着沙场悍将的狂暴力量, 若是打实, 非得内脏震动,呕血不止。
裴知鹤避无可避, 眼神一凛,只能急急架起双臂交叉格挡。
“嘭——”
一声沉重的闷响。
裴知鹤被这刚猛一拳砸得身形踉跄,向后跌退好几步, 重重撞在身后的紫檀木多宝架上。架身剧烈摇晃,上面陈列的玉器、瓷器摆件哗啦啦摔了一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他只觉得双臂剧痛发麻,仿佛骨头都要裂开, 胸口气血一阵翻涌,喉头一甜,一缕血丝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渗了出来。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平日清冷矜贵的模样。
“爹,不要!”
严令蘅尖叫着扑了上来,她头皮发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亲爹再次高高扬起的胳膊,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和惊慌:“爹,您不能打死他。您打死了他,女儿怎么办?裴家岂肯干休!难道要女儿年纪轻轻就背上克夫的恶名,为他守一辈子活寡吗?还是要女儿给他命啊?”
她的哭喊声凄厉而绝望,既是表演,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恐惧。
亲爹出手太重了,她要是不拦着,可能今天裴家真的只能来收尸了。
许清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地上前死死拉住丈夫,声音都在打颤,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后怕。
“老爷,住手。为了这么个东西,赔上你自己和阿蘅的前程,不值当。”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过来,字字诛心:“裴三公子,好,好得很。你们裴家真是好家教,百年清誉,竟做出这等骗婚欺辱我儿的丑事。我们严家虽比不得你们相府势大,但便是拼却一身剐,也要告御状,敲登闻鼓。让陛下和全望京的人都评评这个理,看你裴家如何堵这天下悠悠众口!”
裴知鹤被这番话刺得面色更白,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辩解,而是对着暴怒的夫妻俩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声音沙哑沉痛,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愧。
“小婿无用,百口莫辩。一切但凭岳父岳母发落。要打要罚,绝无怨言。”
他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姿态,更是坐实了严家父母的猜测。
“发落?老子这就好好发落你。”严铁山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挣脱妻女的拉扯,虽然没再抄家伙,却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小几上。“咔嚓”一声巨响,名贵的木料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滚,给老子滚出严家。别再脏了我家的地,老子明日——不,今日就去面圣!”
裴知鹤勉强站直身体,嘴角的血迹也顾不上擦。
他面色灰败,眼神挣扎地看向一旁的严令蘅,哑声道:“岳父息怒,小婿这就走。只是——”
他边说边向她微微抬手,显然想一起离开。
严铁山本就怒到极致,看到他这副形态,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抄起手边的摆件就砸了过去。
当然那摆件只是个警告,没砸中裴知鹤,落在了他脚下,摔得粉碎。
“你做什么春秋大梦,还想带走我的阿蘅?你自己滚!我女儿从此就留在娘家,你们裴家这等火坑,谁爱跳谁跳。我严家的女儿,绝不回去受这等羞辱。再敢啰嗦,老子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裴知鹤伸出去的手无力垂下,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仿佛被绝望击败。他不再发一言,对着两人再次深深一揖,然后才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严令蘅伏在许清怀里,肩膀微微颤抖,哭得伤心欲绝。
许清心疼得无以复加,一边轻拍女儿的背,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阿蘅不哭,为那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不值当,娘定为你讨回公道。”
严令蘅看着他萧瑟的背影,心中不由暗叹。
啧,这男人的演技,真是登峰造极。
方才那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隐忍克制,委屈求全,将一个无能却又情深,理亏却又不失风骨的复杂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是他最后看向自己那一眼,挣扎中带着不舍,愧疚中又含着一丝祈求……
若非她是导演兼主演,几乎都要信了他那份深情与无奈。
真真是一朵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盛世小白花!偏偏他还生就那样一副清隽绝伦的好皮囊,卖起惨来,杀伤力简直翻倍。
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忍和心疼,悄然从心底钻出,像一根小钩子,轻轻挠了一下。
严令蘅猛地一个激灵,立刻将这危险的苗头掐灭。
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给男人花钱,倒霉三辈子。老祖宗的话是经过血泪验证的。
她立刻重新凝聚起悲愤交加的情绪,哭得更大声了些,牢牢抱住母亲,哽咽道:“娘,女儿的命怎么好苦啊!”
她必须时刻牢记:男人只是床上功夫比较好的盟友而已,逢场作戏。谁先心软,谁就输了。
这戏,还得唱下去,且得唱得更真才行。
裴知鹤步履蹒跚地走出将军府的朱漆大门,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这个动作更显得脆弱和失魂落魄。他唇角那抹血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将军府门外早已围了不少人,除了好事的路人之外,还有闻讯而来的其他府邸眼线、仆役,此刻见到名满京华的裴三公子如此狼狈,发冠微斜,衣袍沾染了灰尘和水渍。众人顿时一片哗然,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咦?裴三公子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回门礼数不周?还是小夫妻吵架,惹怒了岳丈?”
“啧啧,这脸上都带伤了,得闹了多大的事儿啊,严家人下手太狠了!”
就在这时,严令铮一脸寒霜地从府内追了出来。身为将军府长子,需得维持最后一丝体面,负责送客。
他走到裴知鹤面前,挡住了一部分探究的视线,语气冰冷带着压抑的愤怒:“裴公子,请吧。家父正在气头上,你还是先回府为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裴知鹤唇角的伤,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至于今日之事,关乎舍妹的终身幸福,我严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向裴相爷讨个明白说法。这‘骗婚’之辱,严家记下了!”
“骗婚”二字,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瞬间在围观人群中炸开。
他不再看裴知鹤,对门口家丁冷声道:“关门!”
说完这两个字,随即转身回府。
将军府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响声,彻底将裴知鹤隔绝在外。
这一下,所有围观者都惊呆了,一个个离谱又香艳的猜测浮现在每个人脑海中。
人群瞬间沸腾了。
“天哪,骗婚?”
“怪不得严将军发这么大火,这是往死里打啊。”
“裴家这下脸丢大了!”
裴知鹤在众目睽睽之下,沉默地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探究的视线。
车内,男人缓缓靠向车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无半分波澜。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唇角,看着那抹血迹,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爹。
他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称谓,带着浓烈的嘲弄。
您不是最看重相府那金玉其外的名声吗?不是总将家族荣耀、体面规矩挂在嘴边吗?为此可以轻易牺牲掉任何人的前程、婚事,乃至一生吗?
既如此,他便亲手将这片天捅开一个无法弥补的窟窿。将京城最污秽不堪、最下作难堪的污水,狠狠地泼在他这个裴家三公子的头上。
这第一桶污水,泼的是裴知鹤,脏的是整个裴家。是你裴鸿儒毕生汲汲营营、视若性命的裴氏门楣。爹,这份礼,你可还满意?
将军府内发生的“惊天丑闻”,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在望京传开。
【版本一:裴相家三公子竟是个天阉,回门日被严将军当场揭穿,差点被打死!】
【版本二:裴家骗婚,裴三公子其实有断袖之癖,让县主守活寡。严将军暴怒,要告御状!】
【版本三:裴家看着清高,实则深宅大院最脏污,子不子,父不父!】
消息几乎以光速传回了丞相府。
寿康院内,老夫人正由丫鬟伺候着用药,听到田嬷嬷惊慌失措的汇报,手腕猛地一抖。
“哐当——”一声,药碗摔得粉碎,漆黑的药汁溅了她一身,在锦被上洇开大片污渍。
“你说什么?鹤儿他、他——”她枯槁的手死死抓住床沿,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一口气没上来,竟是连话都没能说完,直接眼皮一翻,晕死过去。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么了?”屋内顿时乱作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喊太医的喊太医,鸡飞狗跳。
前衙书房,管家连滚带爬地小跑进来,急声将事情禀告。裴鸿儒正在批阅公文,手中那支御赐的紫毫笔被硬生生折断,墨汁飞溅,弄脏了奏章。
他脸色瞬间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一拳砸在坚硬的花梨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逆子,蠢妇,严铁山匹夫,误我!”他咬牙切齿,想骂的人太多,都快数不过来了。
滔天的愤怒和恐惧瞬间涌了上来,他一生爱惜羽毛,重视声誉胜过性命,苦心经营多年,如今竟被自家后院这龌龊事,被那莽夫严铁山,硬生生推到了整个京城舆论的风口浪尖,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裴鸿儒甚至能想象到明日早朝,同僚们那些看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目光,必须立刻止损。
“备轿。不,备马,立刻进宫!”他声音嘶哑,带着几分颤抖和急迫。
他必须抢在严铁山闹到皇宫之前,稳住陛下,将此事控制在可挽回的范围内——
作者有话说:今天字数比较短,不好意思哈,因为不好卡剧情,后面剧情比较连贯,明天多更一点~
第32章 032 针锋相对 打擂台。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帝正批阅奏章,忽闻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悲愤的哭嚎声由远及近。
“陛下要为老臣做主啊!”
只见严铁山一路冲到御书房外, 哽咽嘶吼道:“老臣冤啊,求陛下为老臣那苦命的女儿主持公道。”
皇帝眉头微蹙,他放下朱笔, 沉声道:“宣。”
严铁山踉跄着扑进来, 也不等皇帝细问,便捶胸顿足,悲愤交加地开始哭诉:“陛下,裴鸿儒那老匹夫,他教子无方, 纵子行骗。他那儿子裴知鹤看着人模狗样, 实则是个银样镴枪头, 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他声泪俱下, 将一个爱女受辱、愤怒绝望的老父亲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闺房之内, 敷衍潦草, 根本无力尽丈夫之责。却隐瞒实情,骗婚于我儿, 害得我女儿刚过门就守了活寡。今日回门,那废物竟还想狡辩,被老臣当场揭穿。陛下, 这是欺君罔上,辱我严氏满门,求陛下严惩裴家!”
皇帝听得眉头越皱越紧,这消息着实惊人。他正欲开口细问, 却听外面太监又高声通传:“陛下,裴相求见。”
皇帝眼中闪过几分讥诮,来得可真快,语气淡淡道:“宣。”
裴鸿儒快步走入御书房,一眼就看到跪在地上、状若疯魔的严铁山,他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但立刻收敛心神,上前规规矩矩地行大礼:“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看着下面这对文武重臣,一个撒泼哭诉,一个强作镇定,心中已是明镜一般。他不动声色,语气平淡:“裴卿来得正好。严爱卿控诉骗婚一事,你可知情?”
裴鸿儒深吸一口气,面沉如水:“回陛下,臣知情。此乃市井无知之徒以讹传讹,恶意中伤之语。犬子绝无隐疾,此乃误会,况且闺房私密之事,岂容外人置喙?严将军爱女心切,一时激愤,听信小人挑唆,误解犬子,臣深感痛心。”
“放你娘的屁!”严铁山一听,猛地跳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个老匹夫,事到如今还敢狡辩。我女儿亲口所言,还能有假?况且你那儿子自己都承认了,床笫之间根本是个没用的废物!”
“严铁山,御前休得放肆!”裴鸿儒也怒了,维持不住镇定,厉声反驳,“你纵女诬蔑亲夫,毁我儿清誉,到底是何居心?”
“我诬蔑?我呸,你们裴家男儿身子不行,倒是祖传的嘴硬。”
“你粗鄙,无耻之尤。”
“你个老狐狸,养了个小阉货。”
两人竟在御前不顾体面地互相对骂起来,一个怒火攻心口不择言,一个气急败坏竭力维护。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威严十足。
两人瞬间噤声,各自喘着粗气,怒目相视,却不得不重新跪好。
皇帝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冷意:“看看你们的样子,一个大将军,一个丞相,如同市井泼妇般在御书房厮打,成何体统!”
他目光先扫向严铁山:“严爱卿,爱女之心,朕能体谅。然空口无凭,御状不是这么告的。”
再转向裴鸿儒:“裴卿,治家不严,惹出此等风波,致使朝廷重臣失和,满城风雨,你难辞其咎。”
皇帝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二位可还记得,这门亲事乃是朕亲自赐婚?朕不管你们私下有何龃龉,但如今已关乎朝廷体面,朕不希望再听到任何风言风语。”
这话既是警告,也是命令。
“裴卿,”皇帝看向裴鸿儒,语气不容置疑,“此事因裴三郎而起,自当由你裴家平息。朕给你三日时间,妥善处置,给嘉宁县主一个交代,给朕一个结果。若三日后,事情并未解决,严爱卿仍要敲那登闻鼓,休怪朕不留情面。”
这是将压力全部给到了裴鸿儒,逼他必须拿出能让严铁山闭嘴、让舆论平息的方案,无论这方案对裴家多么不利。
裴鸿儒脸色煞白,他艰难地叩首:“臣遵旨。”
严铁山虽不甘心,但皇帝已发话,他也不敢再闹,只能重重哼了一声。
“都退下吧。”皇帝挥挥手,语气淡漠。
两人各怀心思,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
相府马车刚一停稳,裴鸿儒便快步下车,府内压抑紧张的气氛扑面而来。下人们噤若寒蝉,低头匆匆而行。
前厅中,得到消息的幕僚和管事们早已等候多时,个个面色凝重。
裴鸿儒扫视一圈,没有任何废话,直接下令。
“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御史言官、门下文人、茶楼酒肆的说书人,立刻撰写文章、散播消息,就说此事纯属误会,是严家女骄纵,夫妻口角,严将军爱女心切反应过激,才引发流言。重点渲染严氏女善妒骄纵,不堪为妇!”
“派人去京兆尹和各坊市,重金封口,谁敢再议论丞相府家事,以诽谤朝廷重臣论处。必要时,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
“严查府中下人,有谁嘴不严,或与外界有可疑联系的,一律杖毙!”
一道道指令冰冷无情,透着铁血手腕。幕僚和管事们心惊胆战,连连应喏,立刻分头去办。
处理完这些,裴鸿儒面色阴沉地转向内院管事,语气森冷:“那个逆子呢?”
“回、回相爷,三公子已在书房等候。”管家战战兢兢地回答。
裴鸿儒眼中寒光一闪,大步向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甩上,沉重的声响隔绝了外界。
裴鸿儒直接站在裴知鹤面前,距离极近,压迫感如山般压下。他不再掩饰,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儿子脸上,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而骇人:“跪下。”
两个字,不容置疑,斩钉截铁,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裴知鹤眼睫微垂,遮住眼底流转的暗光,身形未动。
“我让你跪下!”裴鸿儒猛地抬手,狠狠一掌掼在身旁的花梨木高几上。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结实的高几剧烈震颤,其上摆着的官窑瓷瓶应声落地,摔得粉碎,飞溅的瓷片几乎擦着裴知鹤的衣角。
裴知鹤面色不变,终是缓缓屈膝,跪了下去。姿态却并不卑微,脊背依旧挺直,只微微垂眸,避开父亲那吃人般的视线。
“看着我!”裴鸿儒低吼,胸口剧烈起伏,“裴知鹤,你告诉我,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腌臜话,是不是真的?”
他问得相当直接,没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裴知鹤沉默片刻,目光平静无波地看过来,反问道:“父亲心中,已有定论了,不是吗?”
“我问的是你。”裴鸿儒猛地俯身,抓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是你真的不行?还是你与那严氏女联手,做局来坑害你老子,坑害裴家?说!”
他完全卸下伪装,将内心真实的情绪爆发了出来,同时也问出了最深的猜疑。
他根本不相信裴知鹤是个无能的废物。
裴知鹤闻言,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讥诮,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嘴角扬起,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爹未免太高看我了。此等丑事,关乎男子尊严,宗族颜面,如何做局?儿子只是无用,辜负父亲期望,累及家门清誉。”
“无用,清誉?”裴鸿儒重复着这两个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直起身,笑声冰冷而绝望,“哈哈哈,好一个无用,好一个清誉。我裴鸿儒一生筹谋,步步为营,竟生出你这么个废物!”
他伸手指着门外,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现在全望京都在看我的笑话,看裴家的笑话,笑我养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儿子。连严铁山那个匹夫都敢指着我的鼻子骂!陛下当面让我三日之内收拾干净这烂摊子。你告诉我,怎么收拾?啊!”
他的愤怒终于彻底爆发,不再是朝堂上那个隐忍冷静的权臣,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颜面扫地的裴家家主。
裴知鹤安静地跪着,等他发泄完,才缓缓开口,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乖觉:“父亲息怒。事已至此,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他将抉择的刀刃,恭敬地递回了暴怒的亲爹手中。
裴鸿儒死死盯着他,目光如炬,试图从他脸上剥出一丝虚伪和破绽,却只看到一片沉寂的灰败和认命。这逆来顺受的姿态,反而像最烈的油,浇在他心头的怒火上。
巨大的无力感和暴怒交织,裴鸿儒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椅子翻倒,发出巨大的噪音。他喘着粗气,眼神狠厉:“处置,你以为你能逃得过?从今日起,滚回你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一步。你若再敢惹出半点风波,我亲手废了你!”
这是最直接的威胁和软禁。
裴知鹤垂下头,掩去眼底所有情绪,只低声道:“是。”
“滚!”裴鸿儒背过身,不想再看他一眼。
裴知鹤起身,步履略显滞涩地离开了书房。门关上的瞬间,他眼底那点沉寂瞬间化为冰冷的锐光,唇角无声勾起。
*
老夫人被一阵急促的掐人中,给疼醒了。她睁开浑浊的老眼,逐渐恢复了意识,记忆回笼,一腔怨恨也涌了上来。
她猛地挣扎着坐起,气得浑身乱颤,声音嘶哑却带着十足的尖锐,“全是胡说八道,鹤儿怎么可能是废物?他和严家那小蹄子夜夜闹到三更半夜,声响就没断过。我派去的人听得真真儿的。那般龙精虎猛,折腾得我都怕他身子亏空了。是严家这起子杀千刀的黑心肝,编出这等谣言,毁我乖孙儿的清誉!”
她气得捶着床榻,蜡黄的脸上因太过激动,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快去请太医,请最好的太医来,立刻给三爷诊脉。我要瞧瞧,到底是哪个庸医敢说我孙儿不行!”她厉声吩咐,根本不信邪。
田嬷嬷不敢怠慢,连忙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出门,将太医院最擅内科调理的王太医请来了。
王太医赶来,裴家几位主子都聚到了松涛院,就连老夫人都强撑着身子,要亲眼看到诊断结果。
裴知鹤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弱之气,配合地伸出手腕。
王太医凝神细诊,左右手换了好几次,又仔细观其面色舌苔,问了几句日常起居。良久他才收回手,对着等待多时的裴家众人,说出了结果。
“三公子脉象沉细无力,尺部尤甚。确是先天不足,元气亏虚,肾精不固之象。加之近日忧思过度,损耗心神,这虚症是确凿无疑的。需静心调养,戒急戒躁,缓缓图之,或可改善。”
老夫人一听,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坐直身体,尖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王太医你是否诊错了?鹤儿他自幼是有些体弱,但后来早已调养好了。说他病弱,不过是、不过是——”
她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一眼王太医。
裴鸿儒立刻接口:“有劳王太医了。此事关乎小儿清誉,还请您务必守口如瓶。”
他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会意,奉上厚厚的诊金,恭敬地将一头雾水的王太医送了出去。
待外人一走,老夫人立刻急声道:“庸医,定是个庸医!鹤儿自小是体弱,可后来明明请高人医治养好了。这些年一直说他病秧子,不过是不想让他下场科考,远离朝堂纷争的借口,给裴家留一条后路罢了。怎么如今还弄假成真了?”
她越说越激动:“当年那高人,还给了道灵符还是什么法子,帮鹤儿遮掩脉象,连太医都诊不出的吗?快去把那人找回来,让他给鹤儿破了这邪法。我裴家好好的儿郎,顶天立地的丈夫,怎么能被说成是废物?这名声传出去,败坏的何止是鹤儿一人。所有裴家儿郎的名声都要受影响,你们几个都会被怀疑是没用的东西!”
裴相本就焦头烂额,闻言更是烦躁不堪,揉着刺痛的额角:“母亲,您说的轻巧,那高人行事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当年也是机缘巧合才得遇一次。这么多年早断了音讯,如今让我去哪里寻?”
陈岚也连忙上前劝慰,语气委婉却无奈:“母亲,您先别急。或许知鹤的身子,确实不如我们想的那么强健。他自幼瘦弱,经常喝药调理,何曾有过虎背熊腰的刚猛之态?王太医是杏林国手,他的诊断岂会有错?那高人当年的手段,或许也只是扬汤止沸,并未真正根治。”
“你们懂什么!”老夫人被儿子儿媳联手反驳,又急又怒,口不择言地吼道:“我派人日夜盯着松涛院,自他们成亲那夜起,哪一晚不是闹到深更半夜,动静大得吓人?有时甚至折腾到后半夜,那般生龙活虎,连鸿儒你年轻时候都不如他。怎么可能是个银样镴枪头?这绝对是严氏的毒计!”
她这话吼完,内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夫妻俩的脸瞬间臊得通红,尴尬得无以复加。人到中年,被老太太当面比较房中私密事,还说得如此直白露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老太爷一直坐在角落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睁开眼,将手中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
“咚”的一声闷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荒谬,简直荒谬至极。”老太爷气得胡子直抖,指着老夫人斥道:“你这老婆子,越老越不知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圣人的教诲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竟派人窥探儿孙房帏之事,还敢大肆宣扬?”
“行径如此不堪,毫无长辈体统。我裴家诗礼传家的门风,都要被你丢尽了。还有何颜面说什么教导孙媳?我看最该被管教的是你!”
老夫人被丈夫当众如此严厉斥责,脸上顿时挂不住,恼羞成怒,也豁出去了,尖声反驳:“你个老糊涂,成日里就知道喝茶养鸟装清高。家里大事小情你管过哪样?既不管事,如今我管了,你就别在这里摆老太爷的臭架子教训人,我都是为了裴家,为了鹤儿!”
老两口顿时吵作一团,一个斥其无德,一个骂其无能。
裴相看着眼前父母失和、家宅不宁的混乱场面,再想到外间那烂摊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暴怒涌上心头。
这个家,从里到外,已经乱套了。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他这个看似温顺、此刻却捉摸不透的幼子。
他眼中寒光闪烁,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
严令蘅听着秋月禀报市井间最新流传的“严氏善妒、诬蔑亲夫”的言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必查了。”她指尖轻叩桌案,“这般颠倒黑白的本事,除了相府那位老狐狸,还能有谁。”
“好个老狐狸,釜底抽薪,反咬一口。”严铁山暴怒,提起长枪就要冲向马厩,“老子这就杀去相府,捅他裴鸿儒个透心凉,看他还敢不敢满嘴喷粪!”
“爹,且慢。”严令蘅急忙拦住他:“这正是裴相想要的,他巴不得您乱了方寸,真打上门去。届时,咱家就从苦主变成了加害朝堂重臣的凶徒,他正好可以向陛下哭诉,彻底扭转局面。”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既然他要打这场口舌仗,那咱们就奉陪到底,而且,要打得比他更狠、更响。”
严令蘅当即闭门,凭借现代阅遍狗血网文的经验,亲自执笔,编写了数版极尽香艳且夸张的故事。
她深谙市井喜好,用词大胆泼辣,情节跌宕起伏。
她的笔下,裴知鹤被刻画得入木三分:金玉其表却败絮其中,看似清冷端方,实则瘦弱无力,床笫之间更是不堪一击,每每潦草敷衍,空留佳人独守漫漫长夜,哀怜这绝世姿容却所托非人。
而她严令蘅,则被烘托得如九天明月:严氏明珠,风华绝代,待字闺中时便引得新科状元折腰求娶,乃望京顶顶耀眼的明月光。下嫁裴三郎,岂料所遇之人,竟是这等无用的绣花枕。裴家欲盖弥彰污她清白,实是欺世盗名,蛇鼠一窝!
重金撒下,严家特地寻了唯利是图的市井能人。很快,严家版的说书段子犹如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炸开。
东市的茶肆里,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抖着醒木,拖长了调子:“诸位听好了,话说那江三郎啊,身子骨是着实不行……”
旋即又拍案怒吼:“可恨那江家老贼,竟还污蔑咱们冰清玉洁的县主善妒!”
裴家盯得很紧,因此说书人讲出来的故事,全都是用了化名,可所有听众都知道这主人公究竟是谁。
“嘘——”
“呸,不要脸!”
“哈哈哈,裴家一群没卵的怂货。”哄笑声、叫骂声震得屋梁直颤。
不过两三日光景,所有讲述严家版本的场所皆被挤得水泄不通。满城风雨已不再是“裴三郎不行”,而是刻上了更歹毒的烙印。
“裴家三郎裴知鹤,乃全大烨最没种的男人,没有之一。若有,那便是裴家男丁从上到下,从老到少,皆是一脉相承的银样镴枪头,没种的东西!”
裴鸿儒听着幕僚的汇报,脸色铁青。他没想到严家反应如此迅猛,更没料到对方手段如此刁钻狠辣,完全不顾世家颜面,直击下三路,市井传播力相当迅猛,竟碾压了他麾下那些惯写官样文章的文人。
但他绝非只有这一招。
“弹劾严家势力下的武将。”他冷声下令,“再查严氏出嫁前可有错处。”
他一声令下,所有裴家势力下的文臣倾巢而出,无数弹劾的奏折,像是雪花一般,堆满了九五之尊的龙案。
然而皇帝收到弹劾后只是压下,反而在散朝时提醒裴相:“朕让你平息事端,不是让你火上浇油。你看如今,沸反盈天,处处皆是污言秽语。卿是要告诉朕,偌大相府,无力处置区区家宅流言?”
他意识到,和严家这种泼妇骂街式对打,根本不能互相牵制,反而让皇上彻底失去了耐心。若继续纠缠下去,裴家损失的将是更重要的圣眷和体面。
派去查严令蘅的密探也石沉大海,回禀此女婚前堪称滴水不漏,与状元郎曾议过亲的旧事,反倒成了她清誉的佐证。
三日之期如刀架在脖子上。
他派人向将军府递话,希望和谈。
严铁山直接让人带回一句嘲讽:“裴相最是知礼,难道不知‘礼’是给要脸的人讲的’?裴鸿儒若是真知礼数,就该摘了相冠,负荆上门,叩首赔罪。否则,免谈。”
第33章 033 上门赔罪 考个状元回来。……
将军府邸门前, 已是人头攒动。裴家的两辆四驾马车刚停稳,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便从街角巷尾投射而来。
车帘掀开,裴鸿儒率先下车, 面色沉静如水,眼底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他身后,陈岚扶着下人手臂下来, 妆容精致, 仪态端方,眉宇间却难掩疲惫与忧色。
裴知鹤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他脸色苍白,微垂着眼睑,一副大病未愈、羞愧难当的模样, 身后还跟着一群抬着厚重礼单的仆从。
一家三口刚站定, 还未通传, 就听将军府内传来一声雷霆怒吼:“你个老匹夫, 还敢上门来?”
话音未落,府门轰然洞开, 严铁山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 手提一杆寒光闪闪的丈二长-枪,大步流星地冲了出来。他双目赤红, 周身煞气翻涌,枪尖直指裴鸿儒。
“老子宰了你个狗东西!”严铁山作势便要扑上。
裴鸿儒瞳孔骤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但他久经风浪,迅速拱手,语气沉稳地道:“严将军,且慢。裴某今日携妻及孽子, 特来登门赔罪。”
街面上一片死寂,所有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
严铁山冷哼一声,枪尖微微颤动,红缨几乎要扫到裴鸿儒的鼻尖,他环视四周,声音洪亮,既是说给裴家听,也是说给所有窥探者听:“哼,若非看在你家夫人也在此,老夫今日定要让你血溅五步,给我儿偿罪。进来,别在门口丢人现眼。”
他猛地收回长-枪,侧身让开了道路,但那眼神依旧像是要吃人。
裴鸿儒暗松一口气,对陈岚微一颔首,三人便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下,步入了将军府。
沉重的朱漆大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视线。
门刚一合上,严铁山猛地转身,眼中凶光毕露,毫无预兆地再次暴喝一声:“姓裴的,吃老子一枪!”
话音未落,那杆红缨长枪已如毒龙出洞,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刺而来。
裴鸿儒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杀意扑面而来,枪尖擦着他的耳廓掠过,带起的劲风刮过来,鲜艳的红缨更是结结实实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浑身肌肉瞬间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一刹那,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寒意。
然而,多年位极人臣的沉稳,以及数次遇刺的历练,让他强行压下了本能的后退和惊惧。他硬生生钉在原地,面色虽微微发白,目光却依旧沉静,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
严铁山收枪而立,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心中暗骂:这老狐狸,真他娘的能装相,面皮都不动一下。
“严将军,”裴鸿儒缓缓开口,语气波澜不惊,“裴某今日,确是诚心前来赔罪。”
他说得顺畅自然,仿佛真心实意。然而心底却在冷笑:赔罪?若非陛下三日之期如山压顶,老夫岂会踏足你这武夫之门,受此奇耻大辱?今日之辱,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赔罪。”严铁山将长枪重重往地上一顿,嗤笑道,“你哪有半分赔罪的样子?老子让你负荆请罪。你倒好,穿得人模狗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我严家赴宴吃席的。”
这时,裴知鹤上前一步,对着严铁山深深一揖到地,语气诚恳:“岳父大人息怒。千错万错,皆是知鹤之错。是我无用,委屈了令蘅。小婿羞愧难当,但凭岳父岳母责罚。日后定当竭尽全力,补偿令蘅,绝不敢再让她受半分委屈。”
严铁山冷哼一声,显然并不买账,还想再斥责。
恰在此时,得到消息的许清从内院匆匆赶来。她看到厅中剑拔弩张的景象,眉头紧蹙,先是微微颔首见礼:“裴夫人。”
她的姿态不失礼数,但眉眼间带着疏离。
陈岚立刻上前,脸上堆起关切与歉意:“严夫人,今日叨扰了,是我们裴家对不住令蘅。不知她现在如何了?我这心里,实在是揪得慌。”
许清面色黯淡,叹了口气:“劳裴夫人挂心。小女自回来便胃口不佳,精神萎靡,这几日都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我这当娘的,看着真心疼。”
她话语轻柔,却字字如针,扎在陈岚和裴鸿儒心上。
陈岚立刻道:“我能去看看她吗?或许能宽慰她几句。”
许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夫人请随我来。”
临走前,许清看向严铁山,轻声提醒道:“与丞相大人好好说话,莫再喊打喊杀了。终究是孩子们的事,莫要因一时之气,伤了小辈们的心。”
她特意加重了“孩子们”三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裴知鹤。
严铁山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但周身的气势却收敛了些许。
许清这才引着陈岚向后院走去。
严铁山将裴家父子带进了自己的书房。
裴鸿儒一脚踏入,便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与他那摆满古籍、熏着檀香的书斋截然不同。
这书房毫无文雅之气,倒像一处微缩的军械库与帅帐。墙上挂着一张犀角巨弓,乌木为胎,弓弦紧绷,泛着冷硬的光泽。两侧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森然林立,刃口都透着寒光,仿佛随时可饮血。
书房中央,竟是一个巨大的边疆地形沙盘,山川河流、关隘城池,标注得极为详尽。反而那张本该是主角的书桌,被挤在角落,上面随意堆着几卷兵书与军务文书,显得十分不起眼。
三人落座,小厮动作麻利地奉上热茶,牢牢关上房门,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说吧,”严铁山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怎么个赔罪法?划下道来。”
裴鸿儒正了正神色,试图掌握一丝主动,用他惯常的平稳官腔说道:“严将军,裴某今日确是诚心而来。还请将军明示,裴家……”
“少给老子放这些没味的屁!”严铁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虎目圆瞪,“爽快点,老子都想好了,你竖起耳朵听着。”
“第一,松涛院给我儿令蘅。从今往后,院里一切事务,丫鬟仆役、开销用度,全由她说了算。你裴家,尤其是那位老夫人,手别伸那么长,不准再插手半分。还有裴知鹤这小子,既然娶了县主,又是个身子骨没用的,这辈子都别想纳妾。”
“第二,让你老娘,三天之内,在府里摆酒设宴,把望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都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给阿蘅赔礼道歉。必须说得清清楚楚,是她亏待了我儿!”
裴鸿儒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尤其是第二条。
他强压着翻涌的气血,沉声道:“严将军,第一条,关乎小儿夫妻闺阁安宁,裴某可以应下。松涛院可独立,不纳妾亦无不可。”
“但第二条,”他语气转为强硬,“恕难从命。家母年事已高,岂有向孙媳行大礼道歉之理?此非赔罪,而是折辱。家丑尚不可外扬,何况如此惊世骇俗?”
“折辱?”严铁山猛地一拍茶几,茶盏哐当作响,“我儿堂堂县主,在你裴家受尽屈辱,就不是折辱?仗着自己是长辈,就想用礼仪规矩把晚辈压死,这种事儿我见多了。为何后宅尽是这些乌糟事?还不是因为你们裴家男人立不起来。当年陈氏进门就没少受你娘的气,在望京闹出的动静谁不知道,她跟着你过了几天好日子啊?如今还想让我女儿这个孙媳再吃一遍苦头,想得美。我严家,就绝不会出这种婆母欺压儿媳的烂事!”
他越说越气,直接指着裴鸿儒:“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老太太敢这么嚣张,就是你们裴家男丁惯出来的。自家女人被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敢放,不是软蛋是什么?”
裴鸿儒被戳到痛处,脸色一阵青白。当年他娶陈岚算是高攀,老夫人没少刁难这位名门出身的儿媳,在京城并非秘密。
如今被严铁山当面揭短,偏偏自家理亏,他只能强忍羞臊,轻咳一声打断:“严将军,今日是为小辈之事,何必牵扯无关旧人?家母年事已高,受不得此等惊扰,此事绝无可能。”
“无关?”严铁山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他鼻子骂道:“别以为出了你这废物儿子的事,我就不知道其他。阿蘅嫁过去才两天,这老太太就变着法儿折腾了她两天,你跟我装什么傻?”
“这里没有旁人,不妨说句敞亮话,男人不中用,只要安分守己,没有那些莺莺燕燕添堵,我女儿关起门来清净过日子,也不是不能忍。可你们裴家倒好,男人是个立不起来的废物,上头还压着个专会拿捏磋磨晚辈的老祖宗。这鸟日子谁能过得下去?你告诉我!”
他句句如刀,不仅砍向裴知鹤,更似鞭子般抽在裴鸿儒脸上,指责他治家无方、纵母行凶。
裴鸿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胸中气血翻涌,但他深知今日若不让步,绝难善了。皇帝的三日之期和严铁山这拼命的架势,让他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露出几分疲惫。
“也罢,此事裴某应下了。”
严铁山怒气稍缓,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等着下文。
裴鸿儒艰难地继续道:“但家母年迈体衰,让她当众对孙媳行大礼、口称赔罪,实在于礼不合,也强人所难。裴某可让她在府中设宴,邀些相熟的亲朋故旧,届时必让她当众表明态度,绝不让令蘅再受半分委屈。保管让县主满意,全了她该有的体面和尊荣。这已是裴某能做的极限。”
“严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给老人家留几分颜面吧。”这最后一句话,几乎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严铁山盯着他,权衡着利弊。他固然想为女儿争一口气,但也明白真把裴家老夫人逼德太过分,反而可能适得其反,让老夫人变成势弱的那一方,惹来同情。
只要能达到为女儿正名、震慑裴家后宅的效果,见好就收亦是策略。
他沉默片刻,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算是赞同了这个折中的方案,但嘴上依旧不饶人:“行,老子不是那等把人往死里逼的混账。不像你们裴家,尽干些绝户事儿。但你给老子记住,若敢耍花样,敷衍了事,让我儿受一丁点委屈,老子拆了你裴相府的匾额当柴烧!”
“严将军放心,”裴鸿儒暗暗松了口气,他郑重承诺,“裴某既已应下,言出必行。”
正当裴鸿儒以为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时,严铁山却抱起胳膊,冷笑着又抛出一记重锤。
“还有一条,让你家这小子,给我考个状元回来。 ”
此言一出,不仅裴知鹤猛地抬头,脸上惊诧万分,连裴鸿儒也控制不住地瞳孔骤缩,直接失声否定:“不可,此事万万不妥!”
“不妥?”严令蘅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站起身,语调拔高,震得梁柱都在嗡鸣,“有什么不妥?裴鸿儒,咱关起门来说句敞亮话。你当我稀罕你裴家这门亲?你不想要将门虎女当儿媳,老子还不想要你家这个银样镴枪头当女婿呢。”
“要不是陛下指婚,凭阿蘅的相貌才情,早就是风光无限的状元夫人了,何至于去你裴家受这窝囊鸟气!”
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原本看你裴家门第还算清贵,这小子也生了副人模狗样的好皮囊,阿蘅喜欢,带出去还算有面子。哪晓得,这皮囊底下是个空心萝卜,中看不中用。现在全望京都在看笑话,丢的何止是你裴家一家的脸,我儿的脸不是脸吗?她是御封的县主,正经论起来,进了宫门,你裴相都得给她行礼。也就是阿蘅孝顺,不摆架子,只论亲情,倒让你们蹬鼻子上脸了。”
说到这里,严铁山痛心疾首地拍着沙盘边缘:“如今,这小子在床上是个没用的废物,若在科场上再是个缩头乌龟,严、裴两家的脸面,要往哪儿搁?他必须去考,还必须给老子考中状元。”
裴鸿儒脸色铁青,显然被这番连削带打、毫不留情的话刺得极深。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只剩下三人沉重的呼吸声,才长长地地叹了口气,脸上尽是困扰和苦恼的神色。
“严将军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裴某也不藏着掖着了。”他抬起头,目光复杂。
“我裴家‘一门三状元’的虚名,严将军应当知晓。鸿儒不才,与长子裴知远、次子裴知礼,皆蒙圣恩,侥幸夺魁。然而树大招风,如今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如今朝堂局势微妙,裴家是众矢之的,若知鹤再下场夺魁,变成一门四状元。这非但不是荣耀,只怕是取祸之道啊。裴某此举,其实是为两家考虑。”
严铁山闻言,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满脸的鄙夷毫不掩饰:“少在老子面前鼻子插大葱——装相。一门三状元,吓唬谁啊?我严家还是一门三将军呢。要说烈火烹油,你们裴家早就油锅滚沸了,就差他这一把柴火?呵,我看你不是怕树大招风,是怕你家老三那‘神童’的才名有假吧?”
他掰着手指头数落:“谁不知道裴三公子十三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回回都是头名,就差春闱这临门一脚了。你倒好,畏首畏尾,拦着不让考。怎么,难道前头那案首、解元的名次,都是你裴相爷花钱打点来的不成?”
“严铁山,慎言!”裴鸿儒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色铁青,终于动了真怒。
这无脑莽夫是要他严家死啊,竟然诬陷他科举舞弊,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慎言?我慎你个鸟言!”严铁山毫不退让,叉腰瞪了回去,“老子倒真希望你儿子那‘肾’能强点,也省了今日这些鸟事。废话少说,你就给句痛快话,这条,答不答应?”
裴鸿儒双拳紧握,指节发白,内心陷入极度挣扎。他非常不想让裴知鹤下场,这儿子是天生的读书种子,若非自己一直压着,恐怕早已连中三元,名动天下。
可裴家已显赫至极,实在不敢再要第四个状元了。留幼子作为一步闲棋,一个不被官场沾染的“清白”身份,不仅是家族万一倾覆时的退路,更是向皇帝表明裴家懂得收敛、不贪恋权位的投名状。
万一他们父子三人遭难,至少还能保住这最后一脉香火,以期东山再起。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悲凉:“严将军,你这不是在谈条件,而是要断我裴家的后路啊。”
严铁山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嗤一声,说出来的话相当刻薄:“后路?说句不好听的,你这后路留得让人发笑。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爷仨都栽了,你以为陛下会放过你这个号称‘神童’、在士林中有声望的小儿子?这后路,不过是你安慰自己的鬼话,做样子给谁看?”
裴鸿儒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再次沉默良久,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问道:“除了这三条,可还有其他要求?”
他本以为严铁山会趁机索要朝堂上的利益让步。
“没了,”严铁山斩钉截铁,“就这三条。”
裴鸿儒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追问了一句:“当真没了?”
严铁山彻底不耐烦了,吼道:“老子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说没了就是没了。你耳聋了还是信不过我严铁山的人品?公对公,母对母,这事儿委屈的是阿蘅,我要的自然都是为她讨的公道。不像某些眼里只有利益的没种货色,一心拿儿女的幸福去换前程。”
“……”裴鸿儒彻底无言以对,袖中的拳头死死握紧,指节泛白。
这老匹夫,最后还不忘再狠狠骂他一句。形势比人强,他只能点头答应。
当那句沉重的“我答应”落下时,裴知鹤垂在袖中的手不由一颤。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激得他指尖发麻。
一切都尘埃落定,天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空有满腔抱负,却只能装作闲云野鹤,顶着虚浮的才名,简直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这扇被裴鸿儒关闭多年的门,终于被他硬生生砸开了。哪怕过程惨烈又屈辱,自污了名声,成了最没种的男人,可那又如何。
他终究还是成功了。
从此,海阔天空在前,纵有万丈荆棘,亦不能阻他振翅。
第34章 034 小别新婚 闺阁。
陈岚随着许清来到碧玉阁, 只见严令蘅昔日明媚张扬的眉眼间,笼着一层轻愁,脸色也有些苍白, 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见到她们进来,才强打起精神起身见礼。
“好孩子, 快别多礼。”陈岚连忙上前扶住她, 眼中是真切的心疼与歉意,“你嫁入裴家,确是受了大委屈,我也没照顾好你。”
严令蘅微微摇头:“婆母言重了,此事与您无关。是儿媳福薄。”
许清在一旁, 语气带着几分冷意和了然:“裴夫人, 咱们都是过来人。当年你嫁入裴家, 裴老夫人是如何做的, 望京城里谁人不知。孝道大过天,上头压着座山, 自家爷们儿若再不出头, 咱们做女子的,除了忍着, 还能如何?”
这话既是宽慰,也是点明陈岚当年的处境,拉近彼此的距离。
陈岚闻言, 眼圈微红,似被勾起了伤心事。
她紧紧握住严令蘅的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小匣,塞到她手中:“好孩子, 正因我受过这般苦,才更知你的难处。老爷们谈的条件,是家族的事。这是我做婆婆的一点心意,是我嫁妆里的两个绸缎铺子,还有一个京郊的小田庄,还算殷实。你拿着,贴补松涛院的用度,手头也宽裕些。”
严令蘅和许清皆是一愣,连忙推拒。
“婆母,这如何使得……”
“裴夫人,这太贵重了。”
陈岚却态度坚决,语气带着一丝恳求:“将心比心,就当是让我这心里好过一点。请你一定收下。”
推让几次,见陈岚心意已决,严令蘅与母亲对视一眼,终是轻声道:“令蘅谢过母亲。”
*
两边谈完后,几人再回到前厅时,气氛果然缓和了许多。双方都达成了某种默契,绝口不提之前的龃龉。
午宴安排得虽不奢华,却也精致。席间,裴鸿儒与严铁山在朝堂斗得你死我活,此刻在饭桌上也收敛了锋芒,只捡些风土人情、京中趣闻闲聊,表面上一团和气。
严铁山甚至还主动给裴知鹤夹了菜,粗声大气地勉励道:“小子,既决定要去考,就给我好好读。考个状元回来,也让你爹看看,我严家的女儿旺夫。”
裴知鹤起身恭敬应道:“小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岳父期望。”
宴毕,裴相夫妇先行告辞。陈岚临走前,又殷切地看了严令蘅一眼,低声道:“收拾好东西,早些回去,老夫人那边,自有我去分说。”
裴知鹤则依礼留了下来,说是要帮妻子收拾行装,一同回府。
*
待父母长辈离去,房门一关,两人所有的克制和伪装,瞬间土崩瓦解,小别胜新婚。
裴知鹤猛地将她按在门板上,灼热的吻如同暴雨般落下,带着几日未见的思念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宣泄。严令蘅也热情地回应着,双臂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脖颈,指尖插入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间,将其弄得凌乱不堪。
几日来的担忧、演戏的疲惫,在此刻都化作了更深的渴求。
“唔,去、去塌上。”严令蘅在间隙中喘息着低语。
“不急……”裴知鹤轻笑一声,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恶劣的蛊惑。
话是这么说,但动作却很急迫。男人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梳妆台前,将台上那些精致的胭脂水盒、珠钗首饰胡乱扫到一旁,将她放了上去,甚至扯坏了几处衣带。
冰凉的檀木台面激得她轻颤,不由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哼。这间屋子,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每一处都残留着少女时期的纯净气息。而此刻,她却在这里,与自己的夫君上演着私密且暧昧的戏码。这样的反差,让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敏感。
“喂,你慢一点。”严令蘅看他这般架势,生怕弄出太大动静被外面听见,立刻提醒道。
裴知鹤低笑,气息灼烫地喷在她敏感的耳廓,张嘴咬住了耳垂,带着惩罚般的意味:“慢?县主抱得这般紧,可不像要慢的样子,分明是想要我的命。”
他的视线扫过梳妆台,拨开那些金灿珠钗,拈起一支素雅的梅花木簪,插入她的发间。木质温润,雕工简洁。
“现在,你不是县主了,”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灼烫,“而是在山里,跟着我这穷书生过活的清贫娘子。”
二人身后的镜中影像瞬变,她褪去珠光宝气,只余素木簪,明艳的脸平添几分清冷倔强,宛如寒梅,两人的确像是一对清贫夫妻。
一种不容抗拒的占有欲袭来,仿佛真要在这虚构的情境里,将她揉进骨血。
趁着他松懈的间隙,严令蘅翻身而上,位置颠倒。她气息未平,脸颊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扳回一城的得意。
她毫不犹豫地拔下那支梅花木簪,随手丢开,青丝披散。紧接着,她快速在首饰盒里翻捡,摸出了一支形似短箭的银钗,这是她年少习武时常用的饰物。三两下将长发利落束起,露出优美脆弱的颈项。
瞬间,镜中人的气质再度蜕变,从方才的“清贫妻子”变成了飒爽英姿女土匪。她俯身,指尖挑起裴知鹤的下巴,唇边勾起一抹痞气的笑:“方才很威风嘛,穷书生?现在,轮到本寨主来抢你这个压寨夫婿了。”
说罢,她主动俯身,吻变得霸道而充满挑逗,瞬间夺回了主导权。裴知鹤先是一愣,随即眼底燃起更浓的兴味和征服欲,欣然接受这场角色反转的博弈。
混乱中,裴知鹤的手碰翻首饰盒内层,一枚墨绿色、质地古朴的玉扳指滚出。颜色深沉,似有暗纹,泛着幽光。
目光触及刹那,他动作猛顿,一股莫名熟悉感击中心头。他下意识拾起扳指,趁着严令失神的片刻,轻轻套在她左手拇指上。
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就在戴上的瞬间,裴知鹤脑中急速闪过些许画面。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窗外,拇指上就戴着一枚墨绿色玉扳指。
只是此刻他无法集中精神,回忆破碎,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只手呢?
他蹙眉,试图看清。
“嗯。怎么了?”严令蘅察觉他走神,不满哼唧,用戴扳指的手勾住他脖颈,将他的注意力拉回,热吻吞噬他萌芽的疑惑。
“专心点……”她含糊命令道。
在裴知鹤沉无暇他顾之际,严令蘅搭在他后背的手指,却悄无声息地将扳指从褪了下来,指尖轻轻一弹,扳指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精准地滚落到梳妆台最内侧的角落里,被阴影彻底掩盖。
仿佛这个触动某些记忆的物件,从未出现过。
房门外,奉命守着的春花和秋月两个大丫鬟,听得里面隐约传来的动静,双双面红耳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和尴尬。
“天爷啊,”春花捂着滚烫的脸,声音发颤,“这动静真是,姑爷他们也太……”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不由跺脚,“老爷和夫人还在前头花厅喝茶呢,这要是被听见一星半点,咱们这几日不是白闹了?功亏一篑啊。”
秋月也是又羞又急,低声道:“姑爷也真是,平日看着清冷禁欲,怎么一沾姑娘就这么把持不住?这哪像‘不行’的样子,分明是饿狼投胎!”
两人蹲在墙角,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心里齐齐哀嚎:这男女之事,真有这么舒服痛快吗?竟能让人连天大的风险都置之度外。
*
辞别了将军府,马车驶回相府。两人刚回到松涛院,一盏清茶尚未饮尽,便有丫鬟通传,大奶奶与二奶奶联袂来访。
夫妻俩起身相迎,只见两位嫂嫂各带着贴身丫鬟,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身后仆妇还捧着些礼物。
“三弟、三弟妹,”大嫂赵兰溪笑容温婉,语气关切,“听闻弟妹近日身子不适,食欲不振,我寻了些新出的话本子和一个精巧的九曲连环,给弟妹解解闷,权当散心。”
她示意丫鬟将礼物奉上,话本皆是时下闺阁流行的才子佳人故事,九曲连环做工精细,既雅致又可静心把玩。
李玉娇则爽朗一笑,接口道:“我可没大嫂那么雅致,寻了副上好的象牙牌九,还有些新奇的小食点心。三弟妹若是闷了,随时叫我们,咱们妯娌三个凑一局,说说笑笑,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你们先聊,我去书房。”裴知鹤立刻起身离开,留空间给她们妯娌叙话。
“令蘅多谢大嫂、二嫂挂心,还劳两位嫂嫂亲自过来,实在过意不去。”
“一家人何必客气。”赵兰溪柔声道,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四周,压低了声音,“弟妹且宽心养着。只是有件事,嫂嫂想着还是该让你知晓。”
她语气微顿,带着几分忧虑:“祖母前几日偶感风寒,虽说如今身子好些了,但精神头到底不济。祖父自是焦灼,在寿康堂发了好大脾气,责骂下人们伺候的不经心。”
她话锋轻轻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不过说来也怪,祖父既如此担忧祖母,这几日却并未在寿康院歇着,反倒是 宿在了别处。 ”
严令蘅正垂眸听着,提到“别处”二字,指尖微微一顿。她抬起眼,恰与赵兰溪四目相对,两人都捕捉到了对方脸上微妙的神色 。
严令蘅的唇角轻轻扬起,并非在笑,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洞悉。这“别处”自然不会是书房,能让老太爷在老夫人病中离榻而去的,只会是某位妾室或通房的温柔乡了。
赵兰溪见严令蘅领会了其中深意,随即垂下眼睫,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将话题轻轻带过。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明白就好。
李玉娇也凑近些,声音更低:“总之,府里近来事多,弟妹且顾好自己身子最要紧。”
正说着,门外又有小丫鬟怯生生地禀报:“三奶奶,老夫人让奴婢来传话,说是十分惦记您,想请您过去说说话儿。”
厅内瞬间一静。
严令蘅脸上的笑容淡去,她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眼皮都未抬,语气略显冷淡:“回去禀告祖母,我身子不爽利,头疼得紧,脚下虚浮,实在走不动路。待我好些,再去给祖母请安。”
那小丫鬟吓得大气不敢出,喏喏应了声,飞快退走了。
赵兰溪见状,微微蹙眉,委婉劝道:“三弟妹,祖母毕竟是长辈,她既开了口,明日晨省,你若精神尚可,还是去一趟为好,全了礼数,也免落人口实。”
李玉娇也附和:“大嫂说的是,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严令蘅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两位嫂嫂说的是,礼数不可废。不过兴许等不到明日,祖母她老人家就亲自来了呢?”
二人闻言皆是一怔,只当她是说气话,又闲话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松涛院,赵兰溪回头望了一眼那幽静的院落,轻声道:“三弟妹这性子太过刚烈,在这深宅大院里,怕是——”
她摇摇头,未尽之语满是担忧。
李玉娇却眼底闪过几分羡慕,低声道:“我倒觉得痛快,若是能像三弟妹这般,有娘家撑腰,自己也有魄力,何至于受那些窝囊气?可惜,咱们没这个好命啊。”
两人相视苦笑,各自心中滋味难言。
那大丫鬟将严令蘅的话一字不差地回禀。老夫人靠在引枕上,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胸口剧烈起伏,却罕见地没有立刻摔东西骂人。她攥紧了被角,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良久,她忽然冷笑一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田嬷嬷吓得赶紧上前搀扶:“老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大夫叮嘱了要静养啊。”
老夫人就着田嬷嬷的手站稳,讥讽道:“静养?人家架子大,请不动,自然是我这个老废物,拖着病体,亲自去探望我那金尊玉贵的孙媳了。她可以不知礼数,我却不能让人戳裴家的脊梁骨。”
说罢,她让田嬷嬷替她整理好衣冠,虽病容憔悴,却依旧摆足了体面。硬是没坐轿子,而是扶着田嬷嬷的手,一步步朝松涛院走去。
严令蘅正在看话本,院外便传来了丫鬟的通报声:“三奶奶,老夫人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书,唇角轻扬,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老夫人终究是踏进了松涛院,一场以“探病”为名的祖孙暗斗,就此敲响了开场锣鼓。
可她连一夜都等不及,这般急切地现身,恐怕不止为问罪,更有不得不立刻压下的要紧事。
第35章 035 利益交换 准备。
老夫人由田嬷嬷搀着, 踏进松涛院的花厅。
严令蘅见她进来,并未起身相迎,只微微颔首, 语气疏离:“祖母怎么亲自来了?您病体未愈,该在寿康堂好生静养才是。”
老夫人压下心头不快,扯出一抹慈祥的笑, 在田嬷嬷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听说你从娘家回来, 精神还是不大好,祖母心里惦记,过来瞧瞧。在将军府将养了几日,可觉得舒坦些了?”
严令蘅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语气平淡无波:“有劳祖母挂心。娘家清净, 无人打扰, 更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烦心事, 自然养得好。”
这话里的钉子,扎得老夫人心口一堵。她沉默了片刻, 浑浊的老眼盯着严令蘅, 指甲暗暗掐进了掌心。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但她今日前来,有更重要的事, 不是发作的时候。
室内陷入一种难堪的寂静。严令蘅垂眸品茶,丝毫没有主动开口,递个台阶的意思。
最终还是老夫人先沉不住气, 放弃了迂回,直奔主题:“罢了,老身今日来,也不光是探病, 是有件事想替你分忧。”
听她说这话,严令蘅心中不由冷笑,倒是会装相,还替她分忧,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哦?祖母请讲。”
“那个不安分的染夏,老身帮你处置了她。”
严令蘅轻轻放下茶盏,眉梢微挑,故作茫然地问道:“染夏?祖母说的是哪个?孙媳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老夫人见她装傻,心头火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尖锐:“你跟我装什么糊涂,不就是前几日不知廉耻、勾搭知鹤,被你掌了嘴关进柴房的那个贱婢!”
“哦——”严令蘅拖长了语调,一副恍然想起的模样,“祖母原来说的是她。”
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探究起来,“只是孙媳不解,她一个下人,如何劳动祖母亲自过问?莫非她狐媚惑主的行径,竟是祖母您暗中安排的不成?”
“你放肆!”老夫人猛地一拍茶几,气得浑身发抖,“休要胡言乱语,往我头上泼脏水。老身一片好心,怜惜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不想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生出龃龉。这恶人由我来做,鹤儿即便心里不痛快,也怪不到你头上。一切由老身承担,你只管清清白白做你的三奶奶,置身事外便是。”
严令蘅听着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差点笑出声来,努力克制住,故意顺着她的话问:“祖母如此一心为孙媳考量,实在令我感激涕零。却不知孙媳该如何报答祖母这番好意?”
老夫人被她直白的反问堵得一噎,本想客套两句“一家人何须言谢”,但想起严令蘅这棒槌性子,根本不吃虚情假意这一套。
她索性把心一横,直接亮出底牌:“报答谈不上。只是你公爹和婆母从将军府回来,便到寿康院逼着我,要我尽快设宴,邀请望京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们,给你赔罪撑场面。”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我倒不是不愿给你做脸,只是这般兴师动众,对你两位嫂嫂何其不公。我从未为她们如此张罗过,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家宅安宁还要不要了?”
严令蘅闻言,轻轻笑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祖母多虑了。两位嫂嫂皆是明理大度之人,岂会因这点小事与我计较?况且,这宴席是公爹定下,补偿孙媳所受委屈的,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祖母若觉得不妥,何不直接去与公爹分说?孙媳人微言轻,可做不了公爹的主。”
老夫人见她滴水不漏,还把皮球踢回给裴鸿儒,心中恼恨至极,脸上却还得强压着怒火,试图做最后交易:“这世上的事,皆可商量,皆可交换。老身帮你永绝后患,处置了染夏,并保证日后再无莺莺燕燕敢烦你。你去跟鸿儒说,这劳什子宴席就免了。往后在这相府,祖母给你撑腰,谁都不敢欺你半分,连你婆母也不例外!如何?”
此言一出,严令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变得冰冷如霜。
她猛地扬高声音,对着门外候着的丫鬟下令:“春花,老夫人如此挂心染夏那丫头,你即刻去将她处置了,也省得老太太日夜为此劳神。记住,处置前跟她说个清楚,原本我念她初犯,还想留她一命。奈何老夫人心里容不下她,定要她死个明白。”
“是,县主。”春花应得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老夫人脸色骤变,霍然起身,厉声喝道:“站住,你给我回来!”
然而春花脚步未停,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影迅速消失在院门外。
老夫人僵在原地,看着严令蘅冰冷而决绝的侧脸,终于彻底明白,这场谈判,她已一败涂地。这孙媳,比她想象的要狠绝得多。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老夫人粗重而不甘的喘息声。
她铁青着脸,由田嬷嬷搀扶着站起身,冷冷道:“既然你主意已定,老身也不便多言,你好自为之吧。”
“祖母且慢。”
老夫人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硬邦邦地问:“还有何事?”
严令蘅不紧不慢得道:“祖母何必如此着急?染夏既是您心头的一根刺,如今眼看就要拔除了,总该亲眼见到个确切的结果再走。否则,来日若有什么风言风语,祖母这心里,如何能真正安稳?”
这话绵里藏针,刺得老夫人心头一紧。她猛地甩开衣袖,刻薄的言语脱口而出:“不必了,你喊打喊杀,煞气重得很。老身这把年纪,可不敢在此久留,免得沾了那不干净东西的冤魂,折了寿数。”
严令蘅轻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祖母这话,倒叫我不解了。方才口口声声说要替孙媳处置染夏,永绝后患的人,难道不是您吗?怎么转眼间,倒成了我煞气重了?”
老夫人被噎得喉头一哽,脸色更加难看,不欲再纠缠,抬脚欲走。
严令蘅的声音再次悠悠响起,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祖母就这么走了,若是那染夏临死前,幡然醒悟,想留几句遗言。比如说她是受了谁的指使,或是知道些不该知道的秘密……祖母您,可就听不到了。难道,就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吗?”
老夫人浑身一僵,瞳孔骤缩,她死死攥着田嬷嬷的手臂,指节泛白,面上却强撑着最后的镇定,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哼,一个贱婢的临终胡言罢了,有何可听?没得脏了老身的耳朵!”
“既如此,”严令蘅端起茶杯,垂眸轻啜一口,语气淡然,“那您就请便吧,孙媳身子不适,就不远送了。”
老夫人死死盯着她泰然自若的脸,心中惊疑不定。她知道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万一染夏真的攀咬出什么,严令蘅这个疯女人定然会借题发挥。
她不能在此刻露怯,更不能表现出对染夏遗言的丝毫在意。
“你好生歇着吧。”说完,她不再停留,由田嬷嬷搀扶着,脚步略显急促地离开了松涛院。
一出院门,走到无人廊下,老夫人便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全靠田嬷嬷死死架住。
“快,”她语气急促,吩咐心腹丫鬟,“立刻去,给老身打听清楚,松涛院那个贱婢到底死了没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给老身一个准信儿。”
她必须确认染夏真的闭上了嘴,否则,夜长梦多。
而松涛院内,严令蘅站在窗前,看着老夫人一行人仓皇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春花悄然回到了院中,低声道:“县主,奴婢一吓唬,染夏就交代了,的确是老夫人让田嬷嬷来蛊惑她,说是只要离间了您和三爷的感情,以后老夫人就会扶她上位,最起码当个妾。”
对于这个结果,严令蘅并没有什么意外,早就在预料之中。
染夏和拂冬能在裴知鹤身边伺候多年,必然不是什么蠢人,背后没有人支持,如何敢在主子新婚燕尔之际爬床,这不是等同于跟主母宣战,严令蘅能饶了她才叫怪事儿。
可惜老夫人不是个讲信用的,利用完染夏就一脚踢开了。也是这丫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才被别人钻了空子。
“你去告诉染夏,我可以给她一条活路,但是她得乖乖听令。”
“是,县主。”春花心领神会,立刻去办。
这步棋,严令蘅走得极险,却也极妙。染夏,成了一颗悬在老夫人头顶的利剑,也是让她出丑的必要存在,从而留了一条活口。
*
夜色渐深,松涛院内灯火通明,为明日老夫人的“赏珍宴”做着最后的准备。虽名为“赏珍”,实则是老夫人不得不履行的赔罪宴。
寝室内,严令蘅端坐于菱花镜前,卸去钗环,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春花正用玉梳为她通发,动作轻柔。裴知鹤沐浴完毕,只着一身素色寝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虽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时不时落在严令蘅的身上。
室内熏香袅袅,气氛难得的宁静。半晌,男人放下书卷,状似随意地开口:“明日的赏珍宴,阿蘅可准备妥当了?”
严令蘅透过铜镜与他对视一眼,唇角微弯:“夫君放心,都已备齐。”
裴知鹤起身,缓步走到她身后,接过春花手中的玉梳,示意她退下。
他执起一缕青丝,动作轻柔地梳理着,语气带着探究:“听闻这赏珍宴,望京各家都会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或奇或绝,争奇斗艳。但不知夫人此次,预备了何物亮相?”
严令蘅透过镜子与他对视,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自然是备下了,夫君放心,绝不会丢了咱们松涛院的脸面。”
“哦?”裴知鹤放下玉梳,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不知是何等稀世奇珍,竟让娘子如此保密,连为夫都不能预先一睹为快?”
严令蘅微微侧首,指尖调皮地点了点他的鼻尖:“天机不可泄露。这珍宝啊,需得在宴上才能揭开神秘面纱。”
他抬手抚上她的肩,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下巴抵在她发顶,诱哄道:“夫人这般见外,可真叫我伤心。之前我不惜自污,让阿蘅扳回一城,难道还不足以托付信任?”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指尖轻轻划过他寝衣的襟口,感受到他瞬间加重的呼吸,才慢悠悠地接道:“只是这珍宝嘛,就如美人,轻易示人便失了韵味。”
她这话语带着钩子,既是拒绝,又是邀请,撩得裴知鹤心火直窜。他眸色一深,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她从凳上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第36章 036 真假玉佛 同款。
寿康院内室, 熏香阵阵,却驱不散那股压抑沉闷的气息。
老夫人半倚在暖榻上,脸色仍带着病后的灰败, 但眼神却锐利如常,甚至更添了几分阴鸷。
她的女儿,裴相的亲妹裴鸿音, 此刻正坐在榻边的绣墩上, 握着她的手,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
“娘今日气色瞧着好些了,但太医叮嘱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裴鸿音轻声劝慰道。
老夫人哼了一声,不接这话茬, 反而问道:“别光说我了。芷晴那丫头近来如何, 可还闹脾气?”
她问的是自己的外孙女, 苏芷晴。
提及女儿, 裴鸿音重重叹了口气,眼圈微红:“还能如何, 自打上回她在府上办了赏花宴, 不知轻重地为难了严氏女,惹出后面那一连串风波, 自是讨不了好的。”
“虽说陛下明面上没提及晴儿,可她父亲最是谨小慎微,女儿家言行不谨, 招惹祸端。回府后便将她禁了足,至今还在小佛堂里抄经念佛,说是要静静心,磨磨性子。连今日这般场合, 都不许她出来见人。”
苏芷晴之父乃是太常寺卿,主管礼乐祭祀,对此等“失仪”之事尤为敏感,况且严令蘅刚从苏府的赏花宴回去,就收到了皇帝亲封为县主的圣旨,这撑腰的意味十分明显,像他这种朝廷要员,政治嗅觉自然十分灵敏,立刻做出应对。
老夫人闻言,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满:“哼,女婿也太过谨慎了些,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口角,何至于此。我裴家的外孙女,倒要受这般委屈!”
“娘,”裴鸿音急忙出声劝阻,“此话万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说,今时不同往日了。那严令蘅如今是御封的县主,风头正盛,背后更有兄长默许撑腰。”
她迟疑了一下,继续劝道:“您看她回门闹出那般风波,大哥不也忍下,还亲自登门去谈?这赏珍宴,也是大哥点头才办起来的。依我看,您眼下还需暂避锋芒,蛰伏些时日才好。待时机成熟,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她点到即止,意思却明白,连裴相都选择了妥协安抚,老夫人再硬碰硬,只怕讨不了好。
老夫人猛地抽回被女儿握着的手,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不甘的光芒:“蛰伏?避其锋芒?鸿音,你也是我裴家出来的女儿,何时变得如此怯懦?那黄毛丫头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将我逼到如此境地,你竟让我忍,我忍不了。”
她喘了几口粗气,厉声道:“你兄长如今眼里只有他的相位、他的前程,何曾想过我这个做母亲的颜面?他既靠不住,我便自己来。今日这场赏珍宴,老身自有论断。势头再盛,也不过是春日里的杨花,看着漫天飞舞,一阵风雨也就打落了。你且看着便是。”
裴鸿音看着母亲近乎偏执的神情,心知再劝无用,只得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既然母亲心意已决,女儿只望您万事小心,切莫再气坏了身子。”
宴席伊始,丝竹声缓,宾客落座。老夫人由田嬷嬷搀扶着走到主位前,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严令蘅身上。
“今日老身设这赏珍宴,一是与众位夫人小姐聚聚,赏玩雅物;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郑重地向我的孙媳,县主令蘅赔个不是。”她说着,竟微微颔首。
席间瞬间一寂,随即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虽说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今日这场宴席,恐怕不太平,但谁都没想到一开场,竟是裴相的老母亲,向刚进门的孙媳妇赔不是。
如此直白的场景,着实令人惊诧。
“不瞒诸位,先前老身听了些坊间传言,心中存了偏见,以为武将家的女儿难免疏于礼数,性子刚硬。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才知大错特错。”
她看向严令蘅,眼中满是赞赏,“令蘅这孩子,不仅知书达理,性情爽朗大气,更难得的是心怀坦荡,孝顺长辈。之前种种,皆是老身糊涂,错怪了好孩子。今日借此盛宴,愿冰释前嫌,得此佳媳,实乃我裴家之幸。”
这番话听起来情真意切,若非深知老夫人的秉性,几乎要被她蒙骗过去。
严令蘅起身微微福礼,神色平静,语气淡然:“祖母过誉了,孙媳不敢当。侍奉长辈,乃是晚辈的本分。”
老夫人依然笑容满面,口齿清晰地宣布:“好,既然今日宴席,因着令蘅的缘故,不仅来了许多相熟的文臣家眷,更有不少武将府的贵客们赏光,可谓文武荟萃。寻常赏珍未免单调,老身有个新想法。不若就分为‘文’、‘武’两边,轮流呈上珍宝,由大家一同品鉴评点,添些趣味,如何?”
此提议一出,宴席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文臣武将家的女眷们各自为阵,眼神交汇间已隐有较量之意。
首先献宝的是礼部侍郎夫人,她命丫鬟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是一盆精心养护的盆景。植株虽不大,但叶片翠绿镶金边,花开正盛,香气清雅。
“诸位见笑了,”侍郎夫人温婉道,“此株名为金边瑞香,香也通祥,伴我十年,其香清而不腻,有安神静心之效。古人云瑞气盈门,借此吉兆,愿今日宴席祥和顺遂。”
她话音未落,对面一位性格爽朗的参将夫人便笑着接口:“哎呀,夫人这花养得是真精细,不像我们武将人家,粗手笨脚,只配养些皮实玩意儿。”
说着,她示意仆从抬上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形态奇异,色泽鲜艳如火。
“这是我家老爷南海剿匪时得的战利品,瞧着喜庆又热闹,摆在厅里,辟邪镇宅。虽比不得夫人那花雅致,但图个吉利实在。”
这番话看似自谦,实则暗指自家宝物来自军功,更具实在价值。侍郎夫人微笑颔首,不再多言,气氛却已微妙。
这时,裴鸿音缓缓起身,亲自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套前朝官窑的“雨过天青”茶具,釉色纯净,胎薄如纸。
“此釉色难求,十窑九不成。”裴鸿音语气带着矜持的优越感,“这套茶具釉色均匀,阳光下观之,如雨后初晴,澄澈清明。把玩品茗间,可涤荡心灵,修身养性。”
她特意看向武将女眷们,“饮茶之道,最忌浮躁,需静心体会其中三昧。”
一位户部郎中的夫人立刻吟诗附和:“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苏夫人此物,非静心者不能赏其妙啊。”
这话隐隐讽刺武将家人性子急,不懂风雅。
武将阵营一时被这文采风流的阵势压住,气氛不由得一滞。
严令蘅的娘家二嫂孙茹见状,顿时有些着急,她平时性子腼腆,可到了这种时候也得硬着头皮上,否则就是堕了小妹的名头。
她站起身,暗自给自己打气,沉声道:“茶具虽好,终究只是喝茶的器具,一碰就碎。”
她一拍手,两名亲兵抬上一口紫檀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一套保存极其完好的鎏金战甲,甲片寒光凛冽,头盔上的红缨犹存。
“此甲乃先祖随太祖征战时所披,见证我朝开国。上面每一处刀剑痕迹,都是忠勇的印记。”她语气坚定,带着沙场气息,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武勋的荣耀。
武将阵营顿时士气一振,叫好声一片。
随后,又有人站出来,正是江静舒之母——江夫人,她命人抬上一座紫檀木镂空雕刻的“八仙过海”大插屏。
那屏风高近五尺,木质油亮,雕工繁复精细到了极致,八仙神态栩栩如生,镶嵌着各色宝石、珍珠、玳瑁,在灯光下华光璀璨。
“此物系前朝的南洋贡品,后被太宗赐予江家,珍藏多年,平日绝不轻易示人。”江夫人语气淡淡,却难掩那一丝刻意压制的傲气。“雕的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世间之事,说到底,还是得有‘真神通’才行。”
这插屏一出,满堂皆惊,先前那些珍宝与之相比,顿时显得逊色不少,席间响起一片惊叹声。
“天爷,这怕是今日头一份贵重的珍宝吧?”
“瞧那雕工和镶嵌,真是下了血本了。”
“江家这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搬出来了,何至于此啊?”一位不太知情的夫人询问道。
旁边立刻有消息灵通的人解释,语气带着几分唏嘘:“你还不晓得,她家那位千金,江静舒,上回在苏府赏花宴上,对嘉宁县主做得太过,比苏家丫头还出格。江家怕惹祸上身,赶紧把这闯祸精送出望京避风头了,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没个数,如今想要争脸面也实属正常。”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看向江夫人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这屏风一出,文臣阵营的贵妇们个个扬眉吐气,仿佛胜券在握。武将阵营这边则显得有些沉闷,气势被压了下去。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严家大奶奶叶蓁(严令铮之妻)起身,示意下人展开一幅长达丈余的《西域贡马图》,画上是十几匹形态各异的骏马,奔腾之势跃然纸上,题词乃是一位前朝边塞诗人,笔力雄浑。
“江夫人说的是,”叶蓁语气平和,却绵里藏针,“神通固然重要,但若无这些日行千里的骏马,没有边关将士们舍生忘死,只怕再大的‘神通’,也难抵外敌。这画上的马,可是当年西域进贡的良驹,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比之木石雕琢的神仙,更贴近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两边言辞你来我往,虽未明着争吵,但话里的机锋已是火花四溅。
严令蘅端坐席间,神色平静无波。眼前这文武女眷争奇斗艳的场面,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老夫人掌权相府后院数十载,惯会说一不二,如今被迫当众向她这个孙媳低头赔罪,又岂会甘心?眼前这看似公允,实则对文臣家眷有利的“赏珍比试”,就是老夫人不动声色给她设下的绊子。输了,便是她严令蘅和她背后的武将家眷技不如人,老夫人可置身事外,叹一句“小辈还需历练”。
而那群文臣家眷,最擅长的便是将三分货色夸成十分珍宝,同样的东西,经她们引经据典、诗词歌赋一番“品鉴”,身价与格调便陡然不同,确实让惯于直爽的武将家眷们难以招架。
就像是现代的营销,几十块的东西,也能身价百倍。
许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频频向女儿使眼色,示意她必须想办法扭转局面。
终于轮到了压轴的重头戏,两名丫鬟各捧着一个覆着红绸的托盘,分别立于老夫人和严令蘅席前。全场目光瞬间聚焦,连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
老夫人面带得体的微笑,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自己面前的托盘上,语气带着几分矜持与自信:“诸位,压轴的物件儿,总得有些分量。老身今日带来的,是一件机缘巧合所得的旧物,把玩多年,自认还算有些意趣,请诸位一同品鉴。”
说罢,她示意丫鬟,红绸落下,一尊尺余高、宝相庄严的羊脂白玉佛像,呈现在众人面前。佛像雕工精湛,眉目慈和,令人见之心静。
“好一尊莹白温润的玉佛!”立刻有夫人赞叹,“瞧这玉质,这雕工,真是难得的精品。”
“宝光内蕴,慈悲祥和,裴老夫人果然慧眼。”
老夫人听着赞誉,嘴角的笑意加深,显然对众人的反应十分满意。
众人着实品鉴了一番,她才开口催促:“令蘅,也让大家瞧瞧你的宝贝吧,莫要吊着大家的胃口了。”
严令蘅微微颔首,春花上前,揭开了另一个托盘上的红绸。
就在红绸落下的瞬间,满场皆惊。
那托盘之上,赫然也是一尊羊脂白玉佛像。形态、大小、甚至那慈悲宝相,都与老夫人那尊极为相似,几可乱真。
“这、这是怎么回事?”
“怎会一模一样?”
“莫非是一对?”
席间顿时议论纷纷,所有人的目光在两尊玉佛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惊疑和探究。
一位见多识广的宗室夫人,凝神细看片刻,诧异地道:“这莫非是前朝的‘玄寂佛影’?传说此佛像蕴含禅机,非同凡响。”
老夫人此刻已经恢复了镇定,听到有人识货,她立刻抓住机会,顺着话头扬声肯定:“杨夫人果然慧眼如炬。不错,这正是了尘禅师倾注心血之作——‘玄寂佛影’。”
她特意顿了顿,环视全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字一句道:“而且,据典籍记载,禅师感念天意,此‘玄寂佛影’佛像,世间仅此一尊,绝无第二。”
“仅此一尊?”
“那眼前这两尊……”
“必然有一尊是假的。”
“竟有人敢仿造了尘大师的作品,真是胆大包天!”
一场赏珍宴,瞬间变成了鉴真辨伪的公开审判场。
“依老身看,”那位宗室夫人再次开口,语气审慎,“裴老夫人这尊,法相圆满,气韵生动,更符合禅师晚年圆融通透的心境。当为真品无疑。”
不少夫人纷纷点头附和:“确实,老夫人这尊佛像,令人见之忘俗,心生祥和,绝非俗物可比。”
“反观三少夫人那尊——”有人将目光投向严令蘅的佛像,眉头微蹙,“虽形制无二,玉质也不差,但细观其神色,眉宇间暗含一股悲愤之气,唇角微抿,不似慈悲,反似隐忍悲愤,这与佛家慈悲为怀的宗旨,略有出入。”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严令蘅的佛像,感觉不对,戾气重,不像真的。
第37章 037 赝品打脸 (修改)退场。……
老夫人闻言, 心中大定,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故作宽容道:“唉, 古物传承,难免有失。令蘅所得应是后世匠人仿制,形似而神非。年轻人见识浅, 打了眼, 不算什么大事。”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严令蘅,质疑、同情,甚至是幸灾乐祸。
严令蘅缓缓起身,走到堂中。她神色平静, 目光清亮, 并未因众人的质疑而有丝毫慌乱。
她先是对那位宗室夫人和众人微微福礼, 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祖母, 诸位夫人,恐怕大家有所误会。”
“方才所言, 皆是从常理推断, 合情合理。然而,”她话锋一转, 目光扫过两尊佛像,“诸位可能有所不知,关于这尊‘玄寂佛影’的来历, 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秘辛。”
她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继续道:“了尘禅师晚年确已心境澄澈、功德圆满,但雕琢此像时,却非天下太平之时。而是正值前朝末年, 战乱四起,蛮族铁蹄踏破中原。禅师出家的寺庙被焚,阖寺僧众,连同避难于寺中的无数百姓,尽数遇难,唯禅师一人云游在外,幸免于难。”
堂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仿佛停滞,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的往事吸引。
“禅师回寺后,眼见尸横遍地、殿宇成灰,悲痛欲绝,心中充满血海深仇。他虽为出家人,却难消此恨,遂对天立誓:‘苍天在上,谁能替我手刃仇敌,雪此深仇,我便倾尽毕生所学,为其雕佛像一尊,此佛将铭刻吾之血泪,见证吾之誓愿!’”
严令蘅指向自己那尊眉眼含煞、隐带悲愤的玉佛:“这一尊,便是禅师心怀滔天恨意、戾气最盛之时,所雕成的‘玄寂佛影’。每一刀都凝聚着他的血泪与执念,故此法相威严有余,慈悲不足,甚至隐含肃杀悲愤之气,承载的是禅师最真实惨痛的过往。”
她又指向老夫人那尊看似平和慈悲的玉佛:“反观祖母这尊,法相虽极尽圆满,却失其魂。据孙媳考证,此像应为后世弟子为缅怀禅师功绩所仿,意在呈现一派祥和,可惜徒具其形,未解其神。它展现的是后人期待的‘圆满相’,而我这尊,刻画的才是禅师亲身经历的‘血泪相’。孰真孰假,已不言自明。”
“荒谬!”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厉声打断,“强词夺理,依你之言,难道满怀戾气、不像佛像的,反而才是真的?”
“祖母息怒。”严令蘅从容不迫,“真伪之辨,非仅凭感觉。史实与暗记,不会说谎。”
她眼神示意,春花立刻走上前,在严令蘅那尊佛的底座摸索着,找到一处极其隐秘的莲花纹路,轻轻一按,只听“咔哒”一声微响,佛首竟可微微转动,露出内侧一行细微却清晰的小字。
“血海深仇,刻骨铭心。了尘泣血谨记,天佑复仇人。”
“此乃禅师暗记,亦是防伪之法,非知情人绝难发现。”严令蘅目光平静地看向老夫人,“祖母不妨也看看您那尊佛首内侧,可有类似机关与印记?”
老夫人脸色瞬间惨白,夺过自己那尊玉佛,颤抖着摸索,却什么也找不到。她那尊佛,根本就是浑然一体,毫无玄机。
真相大白。
满堂宾客哗然,看向老夫人的眼神充满了震惊、鄙夷和同情。她不仅拿出了仿品,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晚辈戳穿了,还想用“独一无二”将严令蘅逼入绝境,却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拿着赝品还不自知的人。
屋内气氛微妙,先前笃定发言的宗室夫人面色涨红,哑口无言。文臣阵营的贵妇们面面相觑,无人能驳。
严令蘅向老夫人微微躬身,语气依旧恭敬:“祖母定是爱其品相完美,一时不察,才误收了仿作。此仿品雕工亦属上乘,陈设观赏,并无不可。”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得老夫人喘不过气来,气血逆冲,差点晕过去。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若是她真的晕过去,只怕更被人瞧不起,只能死死地抓住椅背,咬住舌尖,靠疼痛强撑着清醒。
赏珍宴最终不欢而散,老夫人拿出赝品被当众揭穿,颜面尽失,勉强支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由田嬷嬷搀扶着,几乎是逃出了前厅,背影仓皇狼狈。
主人家如此失态离场,文臣阵营的贵妇们顿觉脸上无光,先前吟诗作对的骄矜气焰荡然无存,纷纷寻了借口,匆匆告辞离去。
反倒是武将女眷们,此刻扬眉吐气,谈笑风生,毫无顾忌地品评着方才的宝物,尤其对严令蘅那尊“玄寂佛影”赞不绝口,气氛热烈融洽。
一直待到尽兴,众人才心满意足地各自回府。
送走宾客,严令蘅带着母亲和两位嫂嫂,一同回到了松涛院。丫鬟奉上热茶点心后,识趣地退到门外守着,留她们四人说体己话。
房门一关,许清脸上强撑的从容立刻褪去,换上浓浓的忧色,急切道:“阿蘅,今日虽是痛快,可算是将那老虔婆得罪狠了。她掌家几十年,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我看她临走时那眼神,阴狠得能淬出毒来,只怕日后——”
她未尽之语里满是后怕。
大嫂叶蓁也蹙眉附和:“母亲说的是。这裴老夫人最重颜面,今日在满京贵妇面前栽了这么大跟头,绝不会善罢甘休。”
二嫂孙茹也是忧心忡忡,“这老太太,正面斗不过,怕是更要变着法儿地使阴招。小妹你虽聪明,也得时时提防,免得着了道。这相府深宅,到底不比咱们将军府敞亮。”
严令蘅看着为自己担忧的家人们,心中暖流涌动,轻声安抚道:“你们的担忧,我都明白。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被动挨打。”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剑:“老夫人这种人,在高位颐指气使太久了,早已习惯了旁人的顺从。她记吃不记打,甚至根本不觉得有人能真正打疼她。今日这场赔罪宴,她表面低头,实则处处设局,妄图再次将我压下去,便是明证。”
她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与她这般纠缠下去,只会永无宁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她既不肯安分,那我便不再与她慢慢周旋了。”
许清闻言,神色一凛:“阿蘅,你的意思是?”
严令蘅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我要的,不是小胜,而是彻底将她打怕,打服。要让她明白,这相府的后院,早已不是她一人说了算。”
她看向许清和两位嫂嫂,眼神恳切而坚定:“所以,阿蘅想请娘和嫂嫂们帮我一个忙。”
“你说。”
“将今日宴席之事全都散播出去,我要让整个望京城都知道,裴相府这位老封君,早已是外强中干、眼拙心昏之人。”
许清闻言,却轻蹙起眉头:“此法虽可令她颜面扫地,但终究是内宅风波,恐难掀起大浪。如今街头热议,仍是关乎知鹤的流言。这等收到赝品的小事,怕是转眼便被人遗忘。”
“娘顾虑的是,”严令蘅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淡然却笃定的冷笑,“散播消息,不过是敲山震虎,投石问路。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
许清凝视着女儿成竹在胸的神情,沉默片刻,终是将追问的话咽了回去,只郑重叮嘱道:“你心中有数便好。相府水深,行事务必谨慎。纵使一击不中,也切莫急躁,徐徐图之,日后有的是机会。”
“女儿明白。”
许清明显还有话说,两位嫂嫂看出来了,立刻找借口去了外屋,独留她们母女俩。
“阿蘅,你跟娘说实话,知鹤的身子,这些时日可有些起色了?”
她轻叹一口气,颇为担忧地道:“你爹和我这些日子没少打听,还真寻了几个据说于男人保养极好的偏方,说是能固本培元,健体养、养肾。”
她含糊了一下那个词,继续道,“我今日悄悄带了来,你回头私下让信得过的太医瞧瞧,若有一二能用的,便试试。你们年纪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这身子骨是顶顶要紧的。若真就一直这么着,让你守活寡,那滋味可难熬得很!”
小两口都这么年轻,气血旺盛,却无法行房,恐怕要出大事儿。
严令蘅正端着茶盏,闻言差点一口茶呛住,强忍着咽下,喉咙里却一阵发痒,连咳了几声,脸颊也微微泛红。
她与裴知鹤夜夜缠绵,都快纵欲过度了。那男人龙精虎猛,何须保养。真要补,怕是越补火气越旺,该寻些败火的方子才是。
当然这话无法跟许清直说,只得接过锦囊,低声道:“女儿晓得了,我会找机会让太医瞧瞧的。”
许清见她收下,这才稍稍放心,又叮嘱道:“此事关乎男人颜面,你务必谨慎,莫要声张,免得伤了知鹤的自尊。”
“女儿明白。”严令蘅努力忍住心底的笑意,乖巧应下。
母女俩又说了些体己话,许清见她神色如常,并无郁色,这才真正安下心来,方才带着儿媳们离去。
*
夜色渐深,松涛院内灯火通明。裴知鹤踏着月色归来,刚掀帘进屋,便见严令蘅坐在窗下软榻上,手里虽拿着书卷,眼角眉梢却带着压不住的笑意。见他进来,那笑意更是漾开,如同春水泛波。
裴知鹤解下披风,挑眉走近,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什么事让夫人如此开怀?可是今日在宴上大获全胜,压了祖母一头,余兴未尽?”
他语气带着调侃,指尖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
严令蘅闻言,却撇了撇嘴,带着几分不屑:“祖母年事已高,难免糊涂,压了她一头,那不是理所应当之事么?她既起了害人之心,就该料到有被人清算的一日。我笑的是——”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眸光流转,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随手丢进他怀里,“喏,今日娘给了个‘好东西’,你瞧瞧。”
裴知鹤挑眉,接过锦囊,入手是细腻的绸缎质感。带着几分好奇打开,抽出里面的纸笺。待看清上面“固本培元”、“壮阳养肾”等字眼时,他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抬眼看向她时,眸色深沉,带着灼人的热度。
“岳母大人,这是担心小婿力有不逮,委屈了阿蘅。”他边说,边迈步逼近榻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气息。
第38章 038 以牙还牙 筹谋。
“看来, 为夫得好好证明一下,以安岳母之心才是。”裴知鹤倾身向前,手臂已环上她的腰肢, 作势要将她抱起。
严令蘅却抬手抵住他的肩膀,指尖虽隔着衣料,依旧能感受到男人紧实的肌肉和热度, 脸上微热, 语气却强装镇定:“热水已备好了,一身尘灰,先去沐浴净身。”
裴知鹤低笑,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手臂一用力, 轻松将她打横抱起, 低头在她耳边呵着热气, 嗓音喑哑:“一起洗省水, 也省时。”
言语间的暗示露骨而暧昧。
净房内水汽氤氲,温暖如春。偌大的浴桶中, 热水微漾, 花瓣浮沉。裴知鹤将怀中人轻轻放入水中,随即自己也跨入桶内。空间顿时显得有些逼仄, 温热的水流漫过身躯,肌肤相贴,呼吸可闻。
“你……衣衫还未解!”严令蘅惊呼一声, 裙衫被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曲线。水波荡漾,带来一阵阵酥麻的触感。
裴知鹤低头吻住她微张的唇, 将她未尽的话语吞没。他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手却极有耐心地,在她后颈缓缓摩挲,所过之处,点燃一簇簇火苗。
水流成了最暧昧的媒介,放大着每一次触碰的悸动。
严令蘅起初还微微推拒,很快便在他精湛的深吻里软化下来,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上他的脖颈,仰头回应着他的吻。衣衫被一件件抛在桶沿,温暖的水流包裹着两人,带来一种飘忽的浮力与紧密感。
水波轻轻荡漾,溅湿了地面,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两人拥抱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水渐微凉。裴知鹤用宽大的软巾将严令蘅裹紧,抱回内室床榻。帐幔落下,她的发丝还带着湿意,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肌肤因热气蒸腾泛着诱人的粉色。
他的吻细密而灼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仿佛要将岳母那“补药”的调侃,用最直接的方式彻底粉碎。
严令蘅香汗淋漓,慵懒地伏在裴知鹤汗湿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指尖无意识地在上面画着圈。裴知鹤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脊背,室内弥漫着情动后的安宁。
静默片刻,她忽然开口,声音里透着沙哑:“给我几个人。”
裴知鹤抚着她背的手微微一顿,垂眸看她:“什么人?”
“能在后院里使唤的人,得力、嘴严、忠心。”她抬起头,眼眸亮得惊人,“你在这丞相府‘病’了这么多年,别告诉我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手下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裴知鹤闻言低笑,手臂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轻抵她发顶:“有自然是有。只是夫人突然要人,是想用在祖母身上?”
严令蘅轻笑摇头,仰头凑近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裴知鹤眸光倏然一亮,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促狭的弧度,指尖绕着她一缕青丝把玩:“原来夫人是要办这等大事,人手不必忧心,为夫虽在朝堂暂无建树,但对相府后院的人心脉络,倒还把握得住。定助夫人马到成功。”
***
松涛院的柴房里阴暗潮湿,染夏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发髻散乱,衣衫褴褛,神色惊惶。
严令蘅立在门口,身后丫鬟利落地搬来椅凳茶几,沏上热茶。她悠然落座,捧着温热的茶盏,垂眸俯视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染夏。
她将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推了过来,封面上并无名目,只以素绢包裹。
“打开,仔细背下来。”严令蘅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三日之内,不仅要背得滚瓜烂熟,更要理解其中深意,对答如流。”
染夏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她翻开一看,只见里面字迹清秀,内容果然博大精深,许多篇章她闻所未闻,意境高远,一看便知非寻常之作。可她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苦闷和寒意。
自那日老夫人要杀她,却被三奶奶暗中保下后,她就知道,这条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而是攥在了这位手段莫测的三奶奶手中。多活的每一日,都是偷来的,迟早要付出代价。如今这书本递到眼前,无疑是要她卖命的时刻到了。
“三奶奶,”染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明显的哭腔,“这册子内容精深,奴婢愚钝,三日实在记不完啊。求奶奶宽限几日,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严令蘅眼皮都未抬,轻轻抿了一口茶,冷冽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她的心口:“记不全?那就去死。脑子蠢笨还不知道安分守己,我留你一命已是天大的恩典。废物,不配活着。”
“轰”的一声,染夏只觉得天旋地转,魂飞魄散。眼泪瞬间涌出,顺着脸颊滑落,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深知自己最大的本钱,便是这几分姿色和娇弱之态,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博取怜惜。
然而,严令蘅只是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很好,就是这副模样。给我牢牢记住,到了新主子那里,就把这可怜劲儿给我装足了。你既然有这份勾引男人的心思和胆量,自然要物尽其用。我送你个好去处,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最后能不能站稳脚跟,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去勾引男人?
染夏的心猛地一沉,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她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三爷是不可能的,三奶奶绝不会给自己添堵。难道是大爷、二爷?可三奶奶与两位妯娌关系不错,应当也不会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那剩下的,就只有裴相爷了!
想到那个威严冷峻、执掌权柄的丞相大人,她恐怕还没凑到跟前,已经血溅当场了。染夏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连哭都忘了。
严令蘅见状,立刻皱眉,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啧,没用的东西!春花——”
“不要,三奶奶饶命!”死亡的恐惧瞬间激发了染夏的求生欲,她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好,强撑着身体,不再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急声道:“奴婢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勾引不了相爷啊。奴婢卑贱之躯,连给相爷提鞋都不配。求奶奶三思。”
“谁让你去勾引相爷了?”严令蘅轻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讥诮,“这种香艳事儿,何时轮得到他。况且,我这个做儿媳的,往公公房里塞女人,成何体统,简直大逆不道。我严令蘅,还没那么不知礼数。”
染夏闻言,猛地松了一口气,冷汗浸湿了后背。是啊,三奶奶再胆大,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悖逆人伦之事。
然而,严令蘅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又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差点呛死自己。
“老太爷如今年纪大了,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人,形单影只,着实可怜。祖母又总盯着我们这些小辈,精力不济,反倒疏忽了老太爷。我身为孙媳,实在于心不忍。”
严令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寻个机会,你去老太爷身边,尽心伺候吧。”
染夏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太爷?裴相的亲爹。这的确是不用去勾引裴相了,合着直接给他当小娘啊。
这还不叫大逆不道吗?孙媳往祖父房里送人,如果这都算知礼,染夏觉得自己快不认识“礼”字怎么写了。三奶奶这胆子,简直比天还大。
她瘫坐在地,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最后的侥幸挣扎道:“三奶奶,老太爷虽不曾出仕为官,但也是享了大半辈子清福的秀才公,见识过的人物不知凡几。奴婢身份卑贱,又无甚才德,略识几个字罢了,只怕老太爷根本瞧不上眼。”
裴老太爷虽止步于秀才,未踏入官场,但靠着儿子裴相这座大山,没过几天苦日子。早年纳过几房妾室,绝非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她染夏一个险些被杖毙的丫鬟,凭什么能入老太爷的眼?
严令蘅闻言,眉头立刻蹙起,冷声打断她的絮叨:“聒噪,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她目光如刀,刮过染夏惨白的脸,“背熟这本册子,是你眼下唯一能活命的路。至于老太爷瞧不瞧得上,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那册子里的诗词策论,是她熬了几个晚上,精心“誊抄”前世记忆中的惊才绝艳之作而成,字字珠玑,篇篇锦绣。
她深知,老太爷是个彻头彻尾的老文青,骨子里对风雅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他或许看不上空有皮囊的庸脂俗粉,但对于一个能与他谈诗论词,见解不凡的“红颜知己”,尤其是带点脆弱和崇拜眼神的“文艺少女”,几乎毫无抵抗力。
这册子,就是为老太爷量身定做的诱饵。
说完,她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只留下染夏和那本书册。
严令蘅心知肚明,选用染夏这步棋,风险极大。染夏名义上仍是松涛院的丫鬟,一旦事情败露,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她和裴知鹤,可谓引火烧身。
但是,那又如何?
老夫人既敢买通染夏来离间他们夫妻,她便偏要将这枚棋子, 原封不动地砸回老夫人的棋盘中心。
你想用她染指我的夫君,我便让她去搅乱你的后院。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后半段修改,并且增加了一点,如果是昨天订阅的,可以再看一遍。
第39章 039 红颜知己 老文青。
松涛院内,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映着严令蘅沉静的侧脸。
秋月垂手立在一旁,低声禀报:“小姐, 染夏那边成了。老太爷如今对她,已是另眼相看,时常唤她去书房说话。”
严令蘅指尖轻轻划过书页, 头也未抬, 只淡淡应了一声:“嗯,总算还有点用处,没白费我一番心思。”
她心下微哂,果然人的潜力是逼出来的。
当初染夏在柴房里,顶着三日内背不全就去死的压力, 竟真将那本厚重的诗词册子, 囫囵吞枣地记下了。虽谈不上精深, 但应对老太爷一时之需已然足够。
她随即命人将染夏从柴房挪出, 安置在一处僻静厢房,好汤好水地将养了几日, 褪去了之前的憔悴狼狈, 养得肌肤白净,眉目间也恢复了往日的鲜活。
待到时机成熟, 严令蘅才动用裴知鹤提供的那些人手,在老太爷常去的花园、书房附近,制造了几次偶遇的机会, 让精心打扮、手捧书卷的染夏,“恰巧”出现,果然成功引起了那位老文青的注意。
秋月迟疑片刻,脸上露出些许为难, 低声道:“只是染夏让奴婢来问您,何时才能让老太爷真正得手?老太爷近来言语动作越发大胆,几次三番暗示想收了她,她都找借口推拒了,可老太爷每回都面露失望。她心里害怕,怕再这么吊着,会惹恼了主子。万一老太爷觉得她不识抬举,厌弃了她,或者用强。只怕您之前的谋划,就全打水漂了。”
“啧。”严令蘅闻言,终于抬起眼,眉头微蹙,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刚说她有点脑子,这就开始犯蠢了?”
“男人都一个德行,越是得不到的,才越心痒难耐,捧若珍宝;一旦轻易得手,新鲜劲儿过去了,转眼便弃如敝履。让她给我憋住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景色,冷静分析:“老太爷之所以高看她一眼,七分是冲着她肚子里那些‘惊才绝艳’的诗词。若让她轻易委身,那点因才情而起的新鲜感能维持多久?一旦发现她与寻常妾室并无不同,甚至可能更快察觉她底细有假,兴趣必然大减。我要的,可不是一场露水姻缘,那太便宜老夫人了,也浪费了我这番布置。”
她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秋月:“你去告诉染夏,她现在就是鱼饵,要吊着老太爷的胃口。尺度由她自己把握,一些无伤大雅的甜头可以给,比如牵个手,假意顺从地让他揽肩,做出半推半就的羞怯模样都行,但底线必须守住,这些也不用我教吧?”
顿了顿,她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你再告诉她,当初老夫人许给她的那些空头承诺,我一样能给,而且说到做到。只要她按我的吩咐办成此事,我必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老太爷的妾室,日后自有她与老夫人斗法的机会。”
“让她沉住气,再接再厉。何时能与老太爷成就好事,我自有安排,时机就快到了。”严令蘅最后吩咐道,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寒光。
她要的不是短暂的反击,而是一颗能深深扎入老夫人心腹地带的钉子。
秋月得了明确的指令,立刻应声而去,找到在偏僻角落焦灼等待的染夏,将这番话话原封不动地转达。
染夏听完,整个人都惊呆了,张着嘴,半晌合不拢。
她原本以为,自己勾搭上老太爷,不过是饮鸩止渴,多活一天算一天。这相府真正做主的是裴相,一旦东窗事发,裴相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儿子曾经的丫鬟,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小娘”?到时候,等待她的很可能是悄无声息的“病故”,必死无疑。
可三奶奶这番话,听起来虽如天方夜谭,但那笃定的语气,竟像有魔力一般,让她死灰般的心底,硬生生被撬开了一丝缝隙,生出了一点荒唐的希望和动力。
她甚至下意识地开始琢磨,下次见到老太爷,该如何不经意地再露一手“才学”,把钩子扎得更深些。
如果染夏活在现代,她就会明白,严令蘅这番操作,有个更贴切的名字——画大饼。但在这生死一线的深宅里,这张大饼,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毒药的救命稻草。
***
寿康院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老夫人半倚在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赏珍宴上的惨败和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如同两记重锤,将她彻底击垮,缠绵病榻数日,今日才勉强有了些精神。
人一旦清醒,那些刻意压下的屈辱和猜忌,便如毒蛇般噬咬心头。她自觉颜面尽失,连日来连儿媳孙媳的侍疾都一概回绝,只想一个人静静。可当真静下来,望着空荡荡的室内,又觉冷清难耐,心底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她哑着嗓子,问侍立在床边的田嬷嬷:“老太爷呢?我病这些时日,他一次也未曾来过么?”
这话问得轻,落在田嬷嬷心上却重如千钧。
老夫人虽说不让人侍疾,但相府众人,甚至连那个让她恨得牙痒的严令蘅,都按礼数前来探视过,哪怕只是走个过场,露个面便走。唯独她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这让她如何不恼?即便前些日子因事争执,可她都病成这样了,他竟能如此心狠,不闻不问。
下人们闻言,个个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屋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田嬷嬷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强自镇定,忙上前一步,陪着小心笑道:“老夫人您别多心。老太爷前几日偶得了一本前朝古籍,据说是失传已久的孤本,这几日正看得如痴如醉,连相爷去请安都挡了几回呢,说是任谁也不许打扰他钻研。想来是是太过投入,一时耽误了。”
她试图用老太爷一贯的“书痴”习性来遮掩。
这话半真半假,老太爷的确得了个“新欢”,看得如痴如醉。但这新欢不是什么古籍,而是一位红颜知己。
风言风语传遍了相府,寿康院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谁也不敢将这要命的消息捅到老夫人面前,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真就这么去了。
然而,即便是这番粉饰太平的说辞,也未能平息老夫人心头的怒火与悲凉。她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尖锐的讥讽,冷笑道:“书?一本书,竟比我这同床共枕几十年的老妻还要紧。是不是非得等我咽了气,停了灵,他才会舍得从那书本子里抬起头,来看我最后一眼?”
这诛心之言,让田嬷嬷听得心头发酸,却不敢接话。
老夫人喘了几口粗气,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吩咐道:“去,告诉陈氏,就说我今日感觉松快了些,趁着还能动弹,过两日办个家宴,不拘吃什么,只图个团圆。让几位爷们儿,若无十万火急的朝务,都早些回府。若是实在抽不开身,也就罢了。”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悲凉而虚弱,“我这把老骨头,聚一次少一次,吃一顿团圆饭,便是一顿的福分,不强求了……”
她话说得似乎通情达理,留有余地,可那语气里的苍凉与可怜,却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是老夫人最娴熟的道德绑架。
用自己风烛残年的性命做筹码,逼得裴家人不得不来,特别是那位“沉迷古籍”的老太爷。谁敢不来,谁便是那不孝不义、冷血无情之徒。
“是,老奴这就去禀报夫人。”田嬷嬷躬身应下,不敢有丝毫怠慢。
***
家宴当日,暮色四合,松涛院内烛火通明。
严令蘅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匣子珠钗首饰,指尖在上方流连,神色间带着一丝罕见的迟疑。
裴知鹤早已穿戴整齐,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他走过来,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透过铜镜与她对视,低声问:“怎么了,可是在担心祖母今日会借机发难?”
他以为她是顾忌病愈的老夫人,穿戴太过华贵会落人口实。
严令蘅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轻嘲,摇了摇头:“那倒不是。祖母如今已是纸老虎,虚张声势罢了。我是怕——”
她顿了顿,眼神微冷,“怕你爹看我穿戴得招摇,又要不顺眼,平白添堵。”
裴知鹤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俯身,修长的手指在妆匣中略一翻拣,便挑出了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凤凰展翅步摇,样式繁复华丽,贵气逼人。
“我当是何事。”他亲自将步摇插入她的发髻,动作轻柔却坚定。
“夫人既如此成竹在胸,想必今日是安排了一场好戏,为夫拭目以待。”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不羁的纵容,“至于裴相那个古板老头子,他懂什么欣赏?你是我裴知鹤的夫人,我觉得好看,便是最好。”
说完,他凑近,脸颊与她相贴,看着镜中并肩的影像,轻叹:“真美。”
严令蘅被他这番大放厥词,给逗得笑出了声,心情大好。她转过头,精准地吻住他的唇,用力碾磨了几下,带着几分霸道的亲昵。
随后,她双手捧住男人的脸,仔细端详,指尖在他唇上沾染的嫣红口脂处流连了两秒,才松开,眼波流转间带着戏谑:“夫君也很美,唇红齿白,正是本县主最喜欢的小白脸模样。”
她心情颇佳地继续挑选耳珰,裴知鹤失笑,由着她调侃,目光扫过镜中自己唇上那抹暧昧的红色,眼底暗流涌动。
华灯初上,裴家花厅内已是济济一堂。裴相与两位儿子皆已到场,陈岚作为当家主母,正含笑安排着席位。严令蘅与裴知鹤携手而来,姿态亲昵,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然而,家宴的主角之一,主位上的老太爷,却迟迟未见踪影。
老夫人的脸色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沉,几乎能滴出水来。方才强撑出的几分精神瞬间消散,只余下阴郁。
陈岚见状,忙笑着打圆场:“许是父亲又沉迷书中,忘了时辰,我这就派人去请。”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显然都想起了近日府中那些难以启齿的流言。裴相眉头微蹙,给身旁心腹使了个眼色,示意快去快回。
“不必了!”老夫人猛地打断,语气冷硬,“你们几个朝廷重臣,公务缠身都能准时赴宴。他一个闲散在家、无事一身轻的老头子,反倒要咱们三催四请,摆天大的架子。”
她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儿孙,心中疑窦丛生,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今日这家宴,是我让陈氏办的。他既然不给这个面子,那就由我亲自去请!”
说罢,她竟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急,身体晃了晃。裴相连忙上前搀扶:“母亲,您病体初愈,何必动气?父亲定是看书入了迷,儿子派人去唤一声便是。”
“是啊,祖母,您身子才刚好些……”
“看书?”老夫人冷笑一声,甩开裴相的手,“我看他是被什么狐媚子勾了魂,连祖宗家法都忘了!”
众人越是劝阻,老夫人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是强烈,那股执拗的怒火也越是炽盛。
“田嬷嬷,带人把外面给我看住了,谁也不准去通风报信。老身今日倒要亲眼看看,他在书房里搞什么名堂!”
她态度决绝,执意带着田嬷嬷和几个心腹婆子,径直朝着前院书房走去。
裴相见状,心知不妙,与三个儿子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地带着家眷紧随其后。满桌珍馐,无人动筷,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书房院外,两个小厮正守在那里,一抬头瞧见老夫人带着乌泱泱一群人,面色不善地走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其中一人犹如惊弓之鸟般,扭头就往院里冲,嘴里还尖声喊道:“老太爷,老太爷,老夫人来——”
“给我站住!”老夫人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刺破夜空,“拿下他们,堵上嘴。”
身后立刻涌上几个健壮的仆妇,利落地将那两个试图报信的小厮摁住,用汗巾死死堵住了嘴。
小厮绝望地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响,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也就在这瞬间,隐隐约约传来女子压抑又甜腻的呻吟声,夹杂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在这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刺耳。
无需再猜,都知道里面正在上演何等丑事。
老夫人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她竟是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量,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田嬷嬷,几步冲到书房门前,猛地抬脚。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踹开。
第40章 040 彻底破防 撞破。
老夫人那一脚, 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更像是踹碎了她维系一生的体面与尊严。厚重的房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将室内旖旎淫靡的气氛砸得粉碎。
书房内的景象,不堪入目。
老太爷衣衫不整地半躺在软榻上,脸色潮红, 喘息未定, 眼中满是惊怒与猝不及防的狼狈。
而染夏更是发髻散乱,罗裙半解,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和胸口,正惊慌失措地抓扯着凌乱的衣襟往身上遮,整个人蜷缩在墙角。脸上泪痕未干, 双颊却泛着异样的红晕。
这模样, 任谁看了都知道方才正在经历什么。
“贱人, 老不修, 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老夫人目眦欲裂,浑身抖得像风中残叶, 语调尖厉得已然破音, 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汁般的恨意。
老太爷慌乱地扯过外袍遮掩,老脸涨得通红。他强作镇定地呵斥:“胡闹什么, 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出去!”
老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枯槁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你这种龌龊事都做出来了, 还嫌丢脸吗?敢做不敢当,老不要脸的狗东西!”
她猛地冲向书案,发疯似的将笔墨纸砚扫落在地。当看到那本散落的诗词册子时,她瞳孔骤缩, 一把抓起狠狠砸向老太爷:“装什么清高文人?这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太爷被砸得偏过头去,终于忍无可忍地对裴相吼道:“还不快把你母亲带走!”
裴鸿儒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万万没想到,一向清高的老爷子,竟能干出如此荒唐面的事情。
幼时启蒙,父亲曾一脸肃然地告诫他:书房乃家族文脉所系,是正经读书的清净之地,天上的文曲星都在看着呢。一旦在此行污秽亵渎之事,便会惹恼文曲星,收回这人身上的文气才华,从此灵台蒙尘,与庸碌凡人无异。
如今看着父亲衣冠不整的模样,他只觉一阵反胃。
“母亲息怒。”裴相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上前搀扶老夫人,“父亲也是一时糊涂,眼下至少先让父亲穿戴整齐,我们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穿戴整齐?”老夫人猛地甩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直指老太爷,“这个老不要脸的狗东西,他这么喜欢青天白日的脱光衣服,上演活春宫,还穿什么穿?就让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儿演个够。老不死的,你有能耐就继续。最好得了马上风,快活死你才干净!”
陈岚眼看老两口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情绪彻底失控,知道一时半刻绝难平息,连忙示意下人退下。
而几个儿媳虽然故作惶恐,眼中却闪着看好戏的光芒,陈岚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们留下。毕竟这样精彩的场面,确实难得一见。
老太爷被老夫人连番羞辱,终于撕破脸皮:“疯妇,这是我的书房,轮不到你在此撒野。滚,立刻给我滚出去!”
“你叫我滚出去?”老夫人啐了他一口,“这是裴家,如今的家主是我生的,你都快半只脚进棺材了,还不知羞耻,白日宣淫,行此苟且之事,你也配叫我滚?”
她目光如刀,剜向瑟瑟发抖的染夏,“还有这个贱婢。勾引主子,秽乱门庭,该当何罪?”
染夏被吓得魂不附体,嘤咛一声,泪如雨下,下意识地就往老太爷身后躲,故作哀婉地唤道:“老太爷……”
这一声,更是火上浇油。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染夏低垂的眼睫下,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得意。
成了。竟然真的成了!
幸亏她手段用尽,在那杯茶中下了猛药,才将赴宴在即的老太爷留在书房,让他色心四起,不管不顾地在书房里要了她。还恰好让众人捉奸成功,圆满完成了三奶奶交代的任务。
“够了!”老太爷见染夏被逼迫至此,仿佛风雨中摇晃的小白花,保护欲攀升至顶点。
他猛地向前一步,用身体护住她,怒吼道:“染夏已经是我的人,过几日就摆酒收房。轮得到你在这里喊打喊杀,像个泼妇一样撒野?”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当众坐实了染夏的身份,更是将数十年来的夫妻情分,彻底撕扯得粉碎。
“你的人?收房?”老夫人如遭雷击,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体统尊卑,疯了一般冲上前,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老太爷的身上,凄厉地哭喊:“你个老不死的,还不快掰开老眼瞧瞧,这上不得台面的贱货究竟是什么出身?她是伺候过你孙子的丫鬟,如今竟爬到你这条老狗的床上。这要是传扬出去,祖孙二人共用一个贱婢,我裴家百年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老夫人正在气头上,拳脚相加,把毫无防备的老太爷,揍得发蒙。
他挨了好几下,根本躲不开,脾气也上来了,一把将她用力推开了。
老夫人瞬间摔倒在地,整个人也蒙了,等反应过来之后,更是又羞又怒,当场嚎哭起来:“鸿儒,你快来帮娘,你爹为了个贱婢要打死我!”
裴鸿儒起初并未认出染夏的身份,如今得知真相,顿时如五雷轰顶,脸色黑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上前沉声道:“爹,此事实在有违伦常。染夏她曾是松涛院的人,这成何体统!”
“体统?伦常?”老太爷正在气头上,又被儿子当众质问,更是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吼道,“我纳个妾室,何时轮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了?这裴家,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教我做事,我还活着呢,不需要你指手画脚!”
看样子老太爷是铁了心要收用她,谁劝都不好使,裴鸿儒不由得眯起眼,瞥了一眼染夏,仿佛在看个死人。
染夏心底发寒,却别无选择。她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她瑟缩着往老太爷身后躲了躲,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记她的存在。
“娘,您身子不好,先回去歇着。”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我不走,今日不撕了这老东西的赖皮脸,我哪儿都不去!”老夫人也是倔脾气上来了,说完之后就来在地上不起,倒是顾不上体统,反而要硬扛到底了。
裴鸿儒此刻却管不了那么多,使了个眼色,立刻走进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道了一声得罪,架起老夫人就往外走,丝毫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你们几个也下去吧,哄着祖母先去用晚膳。”裴鸿儒又把儿子儿媳们都打发走了。
严令蘅不由挑眉,心底颇为不舍。
严令蘅不由挑眉,心底颇为遗憾。她精心策划的好戏才演到一半,就这么被中断了。裴相这个糟老头子,打断别人看戏可是要损阴德的。
众人虽心有不甘,却无人敢违逆,只得依次退出。
“爹,你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我给你去搜罗便是,保管比这贱婢要强上千百倍。她是知鹤的丫鬟,于礼不合,您真不能留。”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几人时,裴鸿儒说出来的话就毫无顾忌了,甚至都能说出这种话来诱惑他。
可惜老太爷根本不吃这套,他嗤笑一声:“不必多说,我是不可能舍下染夏的。我并非贪图美色,只是与这丫头投缘。我一见她,就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吟诗作对,好不快活。其他女人给不了这些。”
陈岚站在一旁没说话,闻言不由面露惊诧。好家伙,老太爷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他都六十了,还能遇上真爱,简直是铁树开花啊。
“这个家看样子是待不下去了,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的前程,也不会成为裴家的污点,把我送出府吧。在望京找个庄子,让我和染夏一起过去住。”老爷子说到做到,竟然都想好了退路,这是要放弃所有,只为了和真爱长相厮守了。
别说裴相夫妻,连染夏自己都惊愕不已。她何时有了这般魅力?连自己都要疑心是狐媚转世了。
“爹,这可由不得你。来人!”裴鸿儒彻底冷下脸,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只要处置了这祸水,老爷子闹几日也就罢了。
可是他低估了老爷子的决心,他这话一出,老头儿立刻起身,一个猛冲撞向桌角,显然想把自己一头撞死。
而被裴相叫进来的侍卫,恰好看见这一幕,当下本能地冲上去,挡在桌子前面充当肉垫,把老爷子给救了下来。
“公爹,您这是何苦!”陈岚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
哪怕有缓冲,老爷子的额头依然红彤彤一片,显然冲撞的力道很大,他真是存了必死的决心。
侍卫不禁按了下后腰,疼痛感立刻袭来。老爷子别看是个文人,但这一击还是挺大力的,充满了死志。
“爹,您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婢,竟要以死相逼?”裴鸿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都想撬开亲爹的脑子看看,是被染夏那妖孽下了什么迷魂汤,能摆出如此决绝的态度。
老太爷站稳身形,一改方才的激烈,转而走起了怀柔路线:“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你为权势可以不择手段,我不过想要个知心人。染夏不过是个丫鬟,虽说伺候过知鹤,却是清白之身。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你就当是尽孝,成全了我吧。”
裴相沉默不语,眉头紧锁,目光在父亲和染夏之间来回打量,显然在权衡利弊。
“你若不应,我虽奈何不了你,但必定忧思成疾。我这把年纪,一场大病就可能撒手人寰。届时你要丁忧三年,等你回朝,只怕朝堂早已变天,你这丞相之位还能不能保住,可就难说了。”
这番话可谓软硬兼施,既动之以情,又晓以利害。老太爷为了保住染夏,当真是用尽了手段。
裴相闻言,脸色愈发阴沉,他深知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不知多少人盯着他的相位。若真因丁忧离朝三年,归来时恐怕早已物是人非。
花厅内,老夫人被婆子们半扶半架地按在主位上,面前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却丝毫引不起她的食欲。
她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书房方向,心里恨之入骨。
“滚,都给我滚开!”她猛地一挥袖,将面前的点心扫落在地,瓷盘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吃什么吃,老不死的正在书房里快活,你们让我在这儿吃什么团圆饭?”
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吓得跪了一地,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劝阻。
恰在此时,裴知鹤与严令蘅相携踏入花厅。人还未进门,便已听到她尖利刺耳的咒骂声。
显然,面对相伴数十年的丈夫的抛弃,转而选择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是她瞧不上的卑劣贱婢时,老夫人早已理智全无,彻底破防。
严令蘅脚步微顿,唇角不由扬起,眼底掠过一丝快意。她连忙克制住,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场她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大戏,效果比她预想的还要精彩。
裴知鹤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轻捏手心示意,递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祖母息怒,”裴知鹤宽慰,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祖父只是一时意气,您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严令蘅也适时地上前,柔声劝道:“是啊祖母,这毕竟是您要办的家宴,母亲精心准备了许久,您多少用一点。父亲已经去处理了,定会妥善解决的。”
老夫人原本正沉浸在自己的怒火中,听到她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过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她:“是你,对不对?”
她双眼赤红,几乎疯魔,“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明明跟我说染夏已经死了,为何她现在还活着?不仅活着,还爬上了那个老东西的床!”
她猛地站起身,因激动而浑身发抖,手指都快戳到严令蘅的鼻尖:“一定是你这个毒妇在背后搞鬼,你报复我。我让染夏离间你和知鹤,你就让这贱蹄子反过来勾搭老东西,来打我的脸,是不是?”
老夫人显然失去了理智,都不惜暴露自己原本的阴谋,也要来控诉严令蘅。
这近乎撕破脸的指控,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花厅里炸开。所有侍立的丫鬟婆子瞬间屏住呼吸,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
严令蘅微微睁大眼,满脸都是震惊与委屈的表情,故作无辜地道:“祖母这说得是哪里话?”
“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当初是染夏不安分,意图魅惑知鹤,我要狠狠责罚她,是夫君怜惜旧人,执意要保下她。为此,我们新婚燕尔便大吵一架,几乎反目,都快动手了。”
她话语微顿,目光坦然地迎向老夫人几乎喷火的眼睛,逻辑清晰地反驳:“染夏一直好端端地活着,在松涛院当差,这是不争的事实。孙媳与她虽有旧怨,但也只是按规矩办事,何来‘她已死’一说?祖母究竟是听信了何人的谗言,才会对孙媳生出如此深的误会?”
老夫人这劈头盖脸的指控,看似凶狠,实则外强中干。
当初在寿康堂内,她和老夫人说要处置了染夏。可此事只有她们俩知晓,再无第三人证。老夫人这会儿若是坚持,也只会被别人以为是故意攀咬,想要诬陷严令蘅。
谁让她平日里对严令蘅的厌恶,早已是府中上下心照不宣事实呢。
严令蘅还故意抬起手,抵了抵身边男人的胳膊:“你看,都怨你,当初我就说这个染夏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要保她,如今倒好,她没成枕边人,倒是傍上了老太爷,眼看着就要给你当小祖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