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寡廉鲜耻 裴鸿儒破防。
花厅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严令蘅这番话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锋利无比,又带着十足的讥诮。众人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根本没给老夫人留脸,特别是最后那句“小奶奶”,说得肆无忌惮。
老夫人瞬间气得跳脚, 扯着嗓子质问道:“严令蘅, 你敢拿那个贱婢跟我相提并论!”
裴知鹤立刻出声打圆场:“祖母,阿蘅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十分懊悔,当时没能坚持把染夏给除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懊恼又自责:“这的确怨我, 当初一时心软留人, 不料酿出这般祸事。只是万万没想到, 祖父平日最重礼法, 持身端正,今日竟会把持不住。实在是令人扼腕。”
严令蘅立刻轻轻推了他一下, 低声嗔道:“快别说了, 没见祖母脸色已然不好吗?再说下去,真气出个好歹来, 可如何是好?”
她这话看似关切,实则完全是火上浇油,将老夫人的窘境又推深一层。
老夫人气得心口绞痛, 眼前阵阵发黑,却强撑着不肯示弱。这对小夫妻一唱一和,字字句句都像在抽她的耳光,偏偏还作出一副无辜关切的模样, 简直让人作呕。
更让她寒心的是,另外两房竟都默不作声,俨然一副看戏的架势。儿孙满堂又如何,不过一群白眼狼。
大房夫妻俩见势不妙,忙上前一步,温声劝道:“祖母息怒,千万保重身子要紧。”
谁知这不劝还好,一劝反倒如同火上浇油。
老夫人猛地甩开赵兰溪欲要搀扶的手,嘶声道:“方才老身被那老东西和贱婢作践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如今我发脾气,倒来假惺惺地劝,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气死,你们好清净?”
这话一出,二房也坐不住了,裴知礼陪着笑脸:“祖母,您误会了,大哥大嫂也是关心您。”
李玉娇也柔声劝慰:“祖母,我们都是真心盼着您安好,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安好?”老夫人厉声打断,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全场,“你们若真盼着我好,方才为何不出面拦着?如今倒来充好人,莫非是觉得我一个老婆子年老体衰,好欺负了不成!”
其他人被她这么一吼,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瞧见他们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老夫人更是怒火中烧,随手抓起瓷碗就往地上砸,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她声嘶力竭的咒骂:“不孝的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裴家没一个好东西。老的是色迷心窍,小的是狼心狗肺!”
正当这时,裴相与陈岚踏入花厅,迎面便是这一地狼藉。汤水横流,瓷片四溅,半桌佳肴尽数泼洒在地,场面不堪入目。
裴鸿儒的脚步顿住,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陈岚见状,连忙低声吩咐身后的丫鬟:“快收拾干净,让厨房重新备一桌酒菜来。”
老夫人根本顾不上这些,她一见到儿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冲上前。
“鸿儒,染夏那个贱婢处置了没有?是不是已经拖出去杖毙了?”
裴鸿儒强压下心头的烦躁与疲惫,沉默片刻,才语气平缓地安抚道:“母亲稍安勿躁。父亲他收拾停当后,自会来给您一个交代,向您赔罪。”
“赔罪?哈哈哈……”老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串凄厉又讥讽的冷笑。
“老东西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和下贱胚子做出这等丑事,把我的脸面、把裴家的脸面都踩进了泥里,现在来说赔罪?”她死死盯着儿子,眼神近乎癫狂,“他是要跪下来给我磕头,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抽耳光?啊!”
这番尖锐的质问让花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众人皆垂首不语,严令蘅端坐席间,冷眼旁观。心下暗叹:到了这个地步,老夫人还妄想用旧日的权威来解决问题,简直是痴人说梦。
对于处死染夏一事,裴相没有明确表态,就已经证明了他的态度,说是老太爷来赔罪,多半只是为了安抚老夫人。
很明显裴相并不会完全站在她这边。这般不依不饶,反倒显得可悲可笑。
裴相眼底掠过一丝不耐。刚将书房那边安抚妥当,这边又闹得不可开交。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如何赔罪,等父亲来了,您亲自问他便是。”
说着,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老夫人被他这回避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不依不饶地追问:“我问你染夏呢?你不要扯别的。那种爬床的贱婢,杖毙都是便宜了她,按照家法,就该五马分尸。尸体呢?你现在就让人把她的尸首抬到我面前来,不亲眼看着这个祸害断气,我死不瞑目!”
这番充满狠毒与偏执的话语,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心惊。
老太爷终于姗姗来迟,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直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步履从容,面色红润,眉宇间甚至还带着几分春风得意的神色,与花厅内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径直走到老夫人面前,竟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语气诚恳:“夫人,方才是我老糊涂了,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没给你留脸面,着实混账。”
他抬起眼,目光似是带着追忆,“这些年,你我夫妻一场,共同操持这个家,养大儿女,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如今儿孙满堂,你辛苦了。”
老夫人见他姿态放得如此低,话语间又提起往事,心中的怒火顿时消了一半。她最在意的,本就是老太爷为了个贱婢当众给她难堪。如今他肯低头认错,忆及旧情,她的态度也软了下来。
“行了,你个老糊涂,这些年的圣贤书真是白读了,竟做出这等荒唐事。但我也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你既诚心道歉,我便原谅你这一回。”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提出最终条件,“只要把染夏那个祸害处死了,今日这事,就彻底翻篇,往后我绝不再提。”
老太爷眉头微蹙,却仍耐着性子道:“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贱婢而已,随手打发了便是,何须你亲自过问,没得脏了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老夫人依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当即冷笑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舍不得?那贱人做出这等下作事,勾引孙子不成,转头爬上了祖父的床,便是十条命也不够杀的。你竟还心疼了!”
老太爷见她还揪着不放,耐心也耗尽了,语气冷了下来:“你别太过分,此事到此为止,准备用膳吧。”
说着,他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拿起了筷子。
“我过分?”老夫人猛地站起身,“难道比你在书房里睡孙子的丫鬟还过分?”
“啪”的一声,老太爷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碗碟作响。“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既如此不识抬举,那今日便好好掰扯清楚。”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老夫人,“染夏已经都跟我交代了。她当初为何会去纠缠知鹤,又是谁在背后威逼利诱。你这个老婆子才是祸根,唯恐天下不乱,三孙媳刚进门,你就迫不及待地耍手段,挑拨他们夫妻关系。若非知鹤心志坚定,三儿媳又是个明白人,只怕这对佳偶早被你拆散了。”
他越说越气,指着老夫人的鼻子骂道:“就这样,你还不肯放过染夏,非要置她于死地。也是她命不该绝,与我有缘,阴差阳错,终究来到我身边伺候。你怪天怪地,其实最该怪你自己。若不是你心术不正,非要作践一个丫鬟,染夏好好在松涛院待着,怎么可能遇上我?”
最后,他竟重新端起一杯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讽笑容,对着脸色惨白的老夫人虚敬了一下:“说起来,我还得感谢老妻如此知冷知热,都这把年纪了,还费尽心思往我屋子里送人。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却带着十足的羞辱。
老太爷这番话,如同当众扒皮,将老夫人对三房使的那些阴私手段,抖落得干干净净,把她最后一点脸面也踩进了泥里,还狠狠碾了几脚。
严令蘅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住上扬的唇角。
啧啧,茶真好喝,戏真好看,染夏这步棋她也没白下。看,一切真相大白,恶人自有恶人磨,她倒成了最清白无辜的苦主。
老夫人被这一连串的揭露和反问砸得头晕目眩,尤其是最后那句“感谢”,更是像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了她的心窝子。
“鸿儒,你就这么干看着?老东西做出这等丑事,是要毁了你前程,毁了裴家百年清誉啊。”
她浑身发抖,最后一丝指望落在她身上,犹如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尖声质问:“你就真想认一个伺候过你儿子的贱婢当小娘吗?这让满朝文武怎么看你,让天下人怎么笑话我们裴家?”
可惜,裴相并未如她所愿。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淡漠,缓缓道:“母亲,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子的母亲自然只有您一位,旁人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不过一个玩意儿,父亲既然喜欢,留在身边解闷也罢,碍不着您的眼。况且——”
他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等丑事,关起门来烂在后院里便是,传不出去的。”
“烂在后院里?”老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反驳,“你也帮着那贱婢,我不答应。你以为能瞒得住?丑事传千里。你信不信,明日天一亮,整个望京城都会知道,裴相的亲爹,睡了孙子的丫鬟。你这丞相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裴相闻言,竟是气极反笑,他深吸一口气,笑声里满是苍凉与讥讽:“好,好得很!为了一个丫鬟,父亲以死相逼,您又以裴家声誉为挟。真不愧是几十年夫妻,连拿捏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他目光扫过面色各异的老夫妻,语气变得尖锐而刻薄:“收用她的是父亲,惹出祸端的是您二老,烂摊子却要我来收拾,一个个都拿着裴家的门楣来要挟我,逼我低头。”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至于裴家的声誉,裴家早就没什么声誉可言了。大烨朝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笑话,就是咱们裴家这位‘病弱无能’的三公子。望京最没种的男人,此刻不就坐在这饭桌上吗?再多一个为老不尊、跟废物孙子抢女人的老爷子,也不稀奇。”
这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裴知鹤,满厅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裴知鹤握着茶杯的手指不由收紧,随即又松开。他眼帘低垂,一副逆来顺受、听之任之的模样。只能暗叹一声倒霉,无妄之灾最终竟落到了自己头上。
一旁的严令蘅却差点没绷住,她赶紧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将那股几乎要冲出口的笑声硬生生压了回去。裴相这地图炮开的,简直精准踩在了她的笑点上。
裴知鹤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桌下,他温热的手掌迅速覆上她的,看似安抚,实则带着警告意味,在她掌心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严令蘅吃痛,嘴角那抹快要藏不住的笑意瞬间僵住,化作一丝不满。她悄悄在桌下抬起脚,精准地踩在了他的锦靴上,还用力碾了碾。
男人面不改色,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交握的手又紧了几分,无声地制住了她。
小夫妻二人的小动作,丝毫未影响裴鸿儒宣泄的怒火,他继续道:“既然这府里早已是藏污纳垢之所,老的是非不分,少的懦弱无能,虱子多了不怕痒。还有谁想干点惊世骇俗、罔顾人伦的勾当,都请便。反正我们裴家,一窝子寡廉鲜耻之辈,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了!”
裴鸿儒说完,重重坐回椅中,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满眼的厌弃与冰冷。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满堂死寂。
老太爷脸色铁青,老夫人瞠目结舌,其他裴家人也面色不渝,裴相当真是被气得够呛,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倒是只有严令蘅,心里美滋滋。哎,还好我不姓裴,肯定没骂我。
裴相不再看任何人,兀自举起筷子,沉声道:“今日是家宴,菜已上桌,爱吃就吃,不吃——”他顿了顿,眼皮都未抬,夹了一箸眼前的清炒时蔬,“就滚。”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吃起来,咀嚼的动作略显僵硬,显然心气未平,将满室尴尬凝滞的空气视若无物——
作者有话说:这张本来后面新加的内容早就写好了,但进审核了,我改不了,一直等到半夜,才总算修改好。呜呜呜
第42章 042 边关告急 上阵父子兵。
是夜, 松涛院内,烛火摇曳,映着一室静谧。白日家宴的喧嚣与狼藉早已散去, 空气中只剩安神的檀香袅袅。
裴知鹤正靠在软榻上看书,严令蘅则坐在妆台前,由着春花为她拆卸钗环。
秋月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新鲜劲儿, 福了一礼道:“三爷,三奶奶,寿康院那边有结果了。”
严令蘅从镜中看向秋月,唇角微扬:“瞧你这模样,看来是出好戏。说吧, 相爷是如何决断的?”
秋月立刻绘声绘色地学舌:“相爷让下人禀告老夫人, 老太爷心意已决, 以性命相挟, 染夏必须活着。如今只有两条路请老夫人定夺。”
“其一,将染夏留在府中后院, 不给名分, 只当作寻常伺候老太爷的丫鬟,全了府里的体面, 也免了外人闲话。”
“其二,若是老夫人实在不愿见她,便将人挪出府去安置。只是老太爷必定会跟随同往, 届时老夫人若想再见老太爷,怕是难了。而且人在外头,万一走漏风声,染夏反倒坐实了‘外室’的名头, 更不体面。”
严令蘅拿起一支玉簪在指尖把玩,轻笑:“老夫人那般性子,岂能甘心?”
“可不是嘛!”秋月接口,“老夫人当时就恼了,砸了手边的茶盏。厉声痛骂‘他裴鸿儒怕老头子以死相逼,就不怕我死吗?那个下作胚子活着,就是日日夜夜在剜我的心,索我的命,有她没我!’”
“哦?”裴知鹤终于抬起眼,似乎有了点兴趣,“父亲如何回应?”
“相爷显然料到了老夫人的心思,传话的丫鬟当场就回了后话。”秋月压低声音,模仿着那沉稳腔调,“相爷说:‘爹娘皆是至亲,若都要以死相逼,儿子实在无法。真到那一步,儿子只能依照礼法丁忧去职,裴家树倒猢狲散。二弟即将回京述职,届时无人替他周旋,唯有再回那苦寒之地熬资历了。我实在是于心不忍,还请老太太以大局为重。’”
不得不说,裴鸿儒还是很了解爹娘的,威逼利诱一法也不止老两口会用,他也信手拈来。
听到这里,严令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瞥向裴知鹤:“好一招四两拨千斤。说到底,二叔的前程,才是捏在老太太心尖上最要紧的那块肉。”
裴知鹤放下手中的书卷,唇角勾起一抹心照不宣的浅笑,目光与她对上,温和中透着洞悉:“夫人慧眼。十指尚有长短,人心难免偏颇,祖母更疼惜幼子,这份软肋,父亲自是拿捏得精准。”
“正是呢,”秋月笑道,“老夫人听完这话,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出声。最后还是咬牙认了,选了第一条,让染夏留在府里,就当个没名分的丫鬟。”
听到老夫人最终的妥协,严令蘅脸上的笑意更浓,神色之间充满愉悦,还有胜利者的轻快。
“好了,下去领赏吧。”裴知鹤挥了挥手,秋月识趣地躬身退下,轻轻关上了房门。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静谧与契合。
严令蘅走到榻边,刚想坐下,却被他伸手揽住腰肢,轻轻一带,便跌坐在男人怀里。
“哎,你——”她轻呼一声,随即又笑了起来,顺势靠在他胸前。
“夫人这步棋,走得险,却也走得极妙。”裴知鹤低头,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如此一来,染夏这颗钉子,算是牢牢楔进了祖母的心窝里。往后,她见了染夏,便如鲠在喉,吐不出也咽不下,日日都是煎熬。”
严令蘅仰起脸,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夫君过奖了,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要怪也只能怪祖母自己,心术不正,又太过执着。”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慵懒的得意,“往后,她应当不会只盯着我了,总算能清静些。”
“是啊,清静了。”裴知鹤重复着她的话,目光深邃,揽着她腰肢的手收紧了些,拥抱时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热度。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角,气息灼热,“县主立下如此大功,不知小生该如何谢你?”
严令蘅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和明显的变化,脸颊微热,却故意挑眉:“哦?夫君想如何谢?”
话音未落,便是一声轻呼,她已被裴知鹤打横抱起,走向内室。
“自是身体力行,鞠躬尽瘁。”他咬着她的耳垂,低声呢喃,语气暧昧而危险。
红绡帐暖,被翻红浪。窗外月色朦胧,窗内春意正浓。所有的谋算、争斗与不快,在此刻都化为了最原始的缠绵与占有。他似是要将白日里压抑的所有情绪,都尽数宣泄在这场酣畅淋漓的爱欲之中,而她也热情地回应着,如同两株纠缠的藤蔓,在暗夜里肆意生长。
待到云收雨歇,严令蘅香汗淋漓地伏在他怀中,连指尖都懒得动弹。男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光滑的脊背,餍足而慵懒。
“这下,可满意了?”他低声问,带着事后的沙哑。
严令蘅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闭着眼,唇角弯起一个极致愉悦的弧度,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尚可。”
何止是尚可,染夏这颗棋子,已成了老夫人心头永不愈合的脓疮。而她和裴知鹤,在这场风雨中,同盟愈发坚固,感情也愈发深入了。
这结果,她再满意不过。带着这份圆满,她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
寅时三刻,望京皇城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但太极殿内已是灯火通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凝重。
皇帝端坐于龙椅上,面沉如水,他没有依照惯例等太监唱喏,而是直接将一份密折重重摔在御案之上,“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众臣心头一跳。
“西北边境急奏。”皇帝的语气森冷,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神经上,“林魁轻敌冒进,遭敌埋伏,损兵过千,自身亦受重创。朕的边关防线,一夜之间,犹如纸糊的,岌岌可危。”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兵部尚书额头冷汗涔涔,出列跪倒:“臣等失职,请陛下息怒!”
“息怒?”皇帝冷笑一声,目光如冰锥般扫过全场,“这岂是简单的军事失利?鬼方、乌戎、羯族,三部联军,敌军对我军布防、行军路线了如指掌,方能设下如此精准的致命埋伏。究竟是林魁无能,还是朕的朝堂里,早有人把边防舆图换成了投名状?”
最后三字如惊雷炸响,满朝骇然。这已不止是战败,更是直指通敌叛国的惊天大案。
皇帝不再看瘫软如泥的兵部尚书,而是向众臣发问,“局势如此危急,诸卿可有良策?谁愿为朕分忧,总督前线军事,挽此狂澜?”
死一般的寂静,这等烫手山芋,胜则功高震主,败则身败名裂,无人敢轻易应声。
就在这时,严铁山从武将中出列,他步伐稳健,打破了沉默:“陛下,臣愿往。”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开口反对:“微臣觉得不妥,严老将军虽勇,但毕竟年迈。前线战局瞬息万变,需主帅精力充沛,日夜操劳。若老将军有失,非但于事无补,更挫我军锐气。臣以为,当选派年富力强者为宜!”
严铁山虎目一瞪,声若洪钟,带着一股被质疑的愠怒,却又蕴含着沙场老将的沉稳与力量:“陛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臣的确年纪不小了,但骨头硬着呢,三石的弓照样拉得开,四十斤的大刀舞起来呼呼生风。真要骑马抡刀砍人,臣敢说,绝不比那些毛头小子差!”
他目光如电扫过文官队列:“某些人整日里就知道耍笔杆子,连马都骑不稳,也配在这里议论臣老不老?你们这些绣花枕头,真该学会闭嘴,不然被人抽了嘴巴子,都不知道该跟谁哭去。”
他冷哼一声,话锋一转,气势不减:“但话说回来此战关乎国本,不是逞匹夫之勇。鬼方、乌戎那帮狼崽子,臣收拾了几十年,他们撅屁股臣就知道要朝哪边拉屎。”
“此行,老朽但求坐镇中军,统筹全局。至于先锋冲杀之任——”
他目光扫过身后一众壮年将领,“自当由锐意进取者担任。老朽愿为其掌舵,确保此战必胜,为陛下夺回鹰嘴崖,扬我国威!”
此言一出,瞬间激起无数波澜。武将中几位实力派将领眼神闪烁,显然动了心思。文官队列也窃窃私语起来。
这时,一直沉默的裴鸿儒缓缓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严将军所言在理。主帅需德高望重,经验丰富者担任。至于先锋人选……”
他略一沉吟,目光悄然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拜在他门下的一位壮年将军,“勇毅都尉李崇山,正值盛年,骁勇善战,可担此重任。”
裴相一系官员纷纷附和,武将队列中则有人反驳。朝堂之上,顿时围绕人选争论起来,文臣武将各执一词。
“诸卿不必再争了。”皇帝一摆手,压下所有议论,“严爱卿,朕命你为靖北都督,总领鹰嘴崖前沿战事,由你坐镇中军,朕才放心。”
“至于先锋大将,朕听闻你长子严令铮,在京畿大营历练已久,有勇有谋,是名智将?”
严铁山心头一震:“回陛下,犬子确在军中效力。”
“好。”皇帝斩钉截铁,“擢升严令铮为鹰扬将军,为大军先锋。上阵父子兵,朕相信,你严家父子定能齐心协力,为朕扫平边患。”
“陛下,”严铁山激动不已,轰然拜倒,“臣父子,定当以死报国!”
这一刻,所有的争论都平息了。皇帝此举,既用了老将的威望和经验,又给了少将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将最大的责任和荣誉一力捆绑在了严家身上。
裴相垂下眼眸,掩去一丝复杂的神色。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向文官行列,最终定格在丞相身上:“裴相。”
裴鸿儒心头一紧,稳步出列:“老臣在。”
皇帝从御案上拿起另一份东西,那是一张临摹在绢布上的图案,帛上墨迹蜿蜒如蛇虫,似字非画,透着一股阴邪的异域气息。
“此密信,是从敌军将领尸身上搜出来的。上面的字符,暂时无人破解。”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满朝文武,饱学之士甚多,由你牵头,在五日之内,给朕破解此物。朕要看看,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绢布在几位近臣手中传阅,人人面露难色,摇头不语。这符号超出了他们所有的认知范畴。
裴鸿儒双手接过,深深躬身:“老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破解此物!”
第43章 043 碧玉扳指 记忆回笼。
马车行驶在望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车内,严令蘅靠在裴知鹤身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他们也是刚收到西北军情紧急, 父兄即将出征的消息,便一刻不敢耽搁地赶往将军府,只盼着能赶得上送行。
她微微出神, 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踏碎了街市的喧嚣。
这声音太过突兀,要知道,在这天子脚下最繁华的街道,向来是严禁纵马疾驰的,除非……
严令蘅心头猛地一跳, 一个模糊的猜测涌上来。她立刻掀开了车窗帘子, 探头向外望去。
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风驰电掣般掠过, 队伍最前方, 两骑并驾而行。即使那两人全身都笼罩在甲胄之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严铁山父子。
“爹, 大哥!”她心头一紧,也顾不得仪态, 探出身子扬声道。
呼唤声淹没在如雷的马蹄声里,那两骑并未回头,眼看就要消失在长街尽头。严令蘅心下一阵失落, 战前的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吗?
她正要放下帘子,却见那为首的身影,头也未回,只猛地抬起一只带着护腕的大手, 在空中利落地挥了两下,依旧打马向前,速度丝毫不减。
严铁山听到了她的呼喊。
严令蘅先是一愣,随即,一抹无法抑制的笑容,瞬间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阳光,庆幸又欢喜。父女连心,他哪怕在快马疾驰时,也能捕捉到女儿那一声微弱的呼唤,并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爹听到了,珍重!
可这笑意刚达眼底,便迅速冻结、消散了。望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她忽然意识到,这仓促的挥手,或许便是父兄出征前,能给她的最后一个念想。眼眶倏地一热,方才那点欢喜,瞬间化作了满腔又酸又涩的滋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连帘子都忘了放下,只怔怔地望着街口。
裴知鹤在一旁静静看着,将她方才急变的情绪尽收眼底,轻轻揽入怀里,温声道:“岳父和大哥,定会凯旋的。”
严令蘅靠着他,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明白,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这望京的繁华,与边关的肃杀,终究是隔了千山万水。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稳,夫妻二人相携下车。一进府门,便觉一股沉闷之气压了下来,连廊下当值的仆妇小厮都敛声屏气,个个脸上没了往日的精神头。
战争的阴影,已悄然笼罩下来。
丫鬟引着二人穿过寂静的庭院,刚至书房廊下,便听见里面传来许清沉稳的报数声,夹杂着清脆的算盘珠响。
“止血散五十斤,金上等的金疮药,市面上约莫能购得五百瓶,粮食倒是其次,关键是药材,尤其是治疗外伤和时疫的,有多少收多少……”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轻轻推开门。只见书房内严家剩下的几人齐聚一堂,全然一派忙碌景象。
许清端坐主位,手持账册,一项项核计;二嫂孙茹指尖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响噼啪,清脆急促;大嫂叶蓁则伏案疾书,将数目工工整整地抄录在册;而二哥严令武紧盯着算盘上最终定格的数字,眉头拧成了疙瘩,不住地挠头,脸上尽是苦恼与焦虑。
四人沉浸其中,竟未察觉有人进来。直至裴知鹤轻声咳嗽,他们才恍然抬头,纷纷放下手中事务迎上前。
许清拉住严令蘅的手,叹道:“这时候回来,是来道别的吧?你爹和令铮已经走了。军情紧急,朝廷催得厉害,点将之后,许多将士连家都未及回,直接开拔了。”
“我们在朱雀大街上见到了,”严令蘅压下心酸,努力挤出笑来,语气故作轻快地道,“爹和大哥都骑着马,穿着明光铠,头盔上的红缨飞扬,威风极了。爹还听见我喊他,回头冲我挥手了呢!”
她试图用这短暂的重逢,来冲淡离别的愁绪。
许清岂不知她这是捡了好听的话来宽慰人心,只得苦笑一下,拍了拍她的手背。
屋内气氛并未因此轻松几分,尤其是叶蓁,虽强撑着站在一旁,那脸色却是白的,连一丝敷衍的笑意也挤不出来。她嫁入将门,早有心理准备,可夫君常年驻守京畿,太平日久,如今骤然奔赴凶险的边关,还是这般不利的局面,她心里那份惶恐,实在难以言说。
严令蘅见状,立刻岔开话题,指着满桌的账册算询问道:“娘,你们这是在忙什么?算得这般仔细。”
二哥严令武叹了口气,答道:“在核算能送往边关的物资。”
裴知鹤二人闻言皆是一怔,严令蘅讶异道:“朝廷开始向各家征调了?”
许清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是咱们自家预备的。就怕朝廷的调度,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裴知鹤沉吟片刻,温言道:“岳母大人顾虑的是。不过此次战事,陛下极为重视,文武百官皆已动员,对粮草军械一事,想必会严防死守,除非有人当真不顾身家性命。”
“妹夫你是规矩人,讲究体面,知道有些底线不能碰。”严令武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算珠乱跳,“可知这世上多的是黑心肝、卖祖宗的畜生,他们根本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卖国求荣、发国难财的比比皆是,他们巴不得打仗,好趁机捞得盆满钵满。什么杀头、什么诛九族,根本吓不住他们,在黄白之物面前,这些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他越说越气,额角青筋暴起:“就算管粮草的官儿不贪,可押运的呢?沿途接应交接的呢?过一关剥一层皮。等送到前线将士手里,能剩下三成都是老天开眼。最他娘的黑心的时候,只剩一成,老子在前线亲眼见过!”
“后面就算皇上砍了再多脑袋,菜市口的血淌成河,可冻死饿死的、缺医少药的弟兄们也活不过来了。指望这帮蛀虫良心发现,还不如指望恶狼不吃羊改吃草。操他娘的,都是一群该千刀万剐、断子绝孙的狗杂种!”
眼见丈夫越骂越不堪入耳,孙茹连忙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劝阻:“令武,小妹和姑爷刚来,你别吓着他们。”
许清轻叹一口气道:“喝口茶消消气,在家里骂,那些孽障也听不见。还是多想想,该怎么把东西安安稳稳送到你爹手里。”
严令武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但在母亲和妻子的劝阻下,总算勉强压下了翻涌的怒火,颓然坐回椅中,拳头却仍紧紧攥着。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严令蘅见状,心下焦急,便想上前帮忙:“账目繁杂,我与知鹤也可——”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有孝心。”许清放下账册,不容分说地拉起严令蘅的手,打断了她的话,“这里差不多理清了,剩下的交给你大嫂便是。你们难得回来一趟,怎能一头扎进这些琐事里?走,先去用些茶点,娘去厨房瞧瞧,让他们备几样你爱吃的菜。”
说着,便强拉着严令蘅往外走。出了书房,严令蘅仍有些不甘心,低声道:“娘,我名下的铺子也能凑些药材布匹。”
裴知鹤紧随其后,温声道:“岳母,相府旗下亦有药行与布庄。前线将士所需,除药材外,棉甲粮草等一应军需,小婿皆可尽力调拨。”
许清停下脚步,拍了拍女儿的手,又对女婿点点头,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无奈:“你们有这份心,娘很欣慰。只是——”
她轻叹一声,“前线所需浩大,我们这点东西,终究是杯水车薪。况且此事乃自家私下行动,不宜大张旗鼓,免得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参我们一个‘私聚军资、邀买人心’之罪,反倒不美,平白惹来祸端。”
她说着,目光瞥向正低头誊写的叶蓁,哪怕遮掩着,依然能看到叶蓁泛红的眼眶,许清轻叹道:“你大嫂心里正难受着,让她忙些琐事,总好过一个人胡思乱想,徒增伤悲。”
裴知鹤与严令蘅对视一眼,心中明了。
他拱手道:“岳母思虑周全。小婿回去后便与令蘅悄悄清点,绝不声张,尽快将能用之物送来。”
许清点点头,安排道:“你们先去碧玉阁歇歇脚,喝盏茶。晚膳好了我让人去请你们。”
碧玉阁内,陈设依旧。丫鬟奉上茶后便被屏退,室内只剩夫妻二人。严令蘅坐在熟悉的绣墩上,捧着茶盏却毫无心思,她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显然心神早已飞越千山万水,到了那肃杀的前线。
裴知鹤浅呷了一口茶,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抬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温言道:“可是担心岳父和大哥?去寻岳母或大嫂再说说话吧,有些体己话,为夫在场,她们或许不便开口。”
严令蘅恍然回神,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你说的是,我这就去。”
她站起身,步履匆匆地走向门口,手触到门扉时,却又顿住,回头望他,眸中带着一丝迟疑:“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行吗?”
裴知鹤闻言,不由莞尔,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挑眉反问:“有何不可?怎的,你严大小姐这闺房是龙潭虎穴,为夫还待不得了?莫非藏了什么怕被我瞧见的宝贝不成?”
严令蘅被他打趣,脸上微热,轻啐一口:“贫嘴,我是怕你闷着无趣。”
她抬手指向靠墙的多宝阁和书架,“那上头有我往日收集的奇巧玩意儿,书架上还有些志怪游记、地方杂谈,你可拿来解闷。”
“好,我自会寻些消遣,你快去吧。”
待严令蘅的脚步声远去,裴知鹤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起身走到门边,确认廊下无人,又将守在外间的丫鬟也打发了。回转室内,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间少女闺阁。
不同于上次新婚回门时的迫切与情动,当时满心满眼皆是怀中温香软玉,如坠云端,未曾细看。如今静心打量,那些被刻意压下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房中若有若无的熟悉馨香,纷纷涌上心头。
目光掠过那面光滑的黄花梨木梳妆台时,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天,她就是被按在这冰凉的台面上,罗裙半解,青丝铺散,呜咽着承欢……喉间有些发干,一股熟悉的燥热窜起。
他猛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旖念。
男人踱步至多宝阁前,看似随意地浏览着那些精巧的摆件,实则心神已不在其上。方才支开严令蘅,并非全因体贴。自踏入这间屋子,除了那些香艳的画面,一个更隐秘的细节,如同水底的暗礁,渐渐浮现在他清醒的脑海之中。
是那枚翠绿色的玉扳指。
那时情动,它曾短暂地套在严令蘅的拇指上,那抹沁人心脾的翠色,在她指间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当时他只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幕,可未及深究,便被她热情的唇舌以及曼妙的身躯,拖入了情欲的漩涡,之后再未见过那扳指,此事也就抛之脑后。
可此刻,在这片宁静里,那记忆的碎片变得异常清晰。
这只戴着玉扳指的素手,纤长的手指骨节,白皙如玉的肤色……与他春闱放榜那日,从窗口伸出来,用一柄洒金折扇精准砸中他面门的那只纤纤玉手,渐渐重合。
裴知鹤眸色转深,轮番翻找,他需要确认一下。
第44章 044 深夜破解 密文。
裴知鹤仔细翻检了多宝阁的每一个抽屉, 又拉开梳妆台的每一个暗格,皆一无所获。他蹙起眉头,心道:莫非是被她察觉后, 藏到更隐秘的地方了?
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再次环顾四周,确认院内寂静无人后, 竟撩起袍角, 毫不犹豫地俯身趴在了地上,撅着个屁股找起来。这姿势着实丑态,但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世家公子的风度了。
他借着从窗户透进的微光,仔细搜寻着床下、柜脚等各个犄角旮旯。
指尖忽然触到一处刁钻的拐角,他微微一探, 竟真的摸到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 正是那枚翠绿玉扳指。
它被遗弃在此处不知多久, 表面已蒙了一层细灰。
裴知鹤用袖口仔细擦干净, 扳指在光下透出温润的光泽。他将其置于掌心,细细把玩着, 眉头渐渐挑起。
虽然当时从酒楼窗内伸出的那只手, 距离甚远,细节模糊。但此刻, 这枚扳指的出现,以及当时砸过来的目的,是为了替严令武解围。这一切都足够让他确信, 当日那精准的一击,正是出自严令蘅之手。
他并未放回原处,而是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贴身藏好。
夫人,这笔账得找个机会好好算一算。
夫妻二人在将军府用过晚膳后, 才乘车返回相府。相较于将军府那份带着悲壮的低沉,相府的气氛更显凝滞压抑,下人们步履匆匆,眼神躲闪,透着一种人人自危的惶恐。
二人先去主院向陈岚回话,她细细问了严家众人的情形,听闻许清和叶蓁强撑精神的模样,不免唏嘘。
她拉着严令蘅的手,特地压低声音叮嘱:“朝廷如今为西北战事忙得焦头烂额,你们父亲也是一筹莫展,心情难免焦躁。这几日若无要事,你们便尽量在自己院里待着,少往他跟前去,免得触了眉头。”
两人自然应下,恰在此时,裴相身边的长随裴忠躬身进来,恭敬道:“三爷,相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严令蘅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几分担忧的表情。
裴知鹤回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温声道:“想必是父亲要询问岳父家中的情况,我去去就回。”
裴知鹤随着下人来到前院书房,一进门,便感到一股比府中其他地方更凝重的低压。裴鸿儒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着堆公文,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焦灼与疲惫,似在苦思,又像在发呆。
“父亲。”裴知鹤躬身行礼。
裴鸿儒抬手示意他近前,从一叠文书最下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纸,铺在书案上。纸上誊写着几个扭曲怪异、似字非画的符号,墨迹深浅不一,透着一股邪异。
“你看看这个,”裴相指向那些符号,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你素日博览杂书,见识不拘一格,可曾看出些什么门道?”
裴知鹤凝目看去,纸上的符号初看杂乱无章,如顽童信手涂鸦,透着一股蛮荒的诡异。但细辨之下,那盘曲的笔画、星斗般的点缀,却勾起一丝模糊的熟悉感。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眯起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划,思绪沉入过往博览的杂书瀚海之中。
裴鸿儒见他并未立刻回答,反而露出深思的神情,心中不由一动,燃起一丝希望。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断了儿子的思路,眼中充满了紧张的期待。
书房内静得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半晌,他抬起头,语气带着不确定的谨慎:“儿子似乎有些印象。若没记错,应是在一本前朝遗留的《西域异志》残卷中,见过类似的字符。书中提及,鬼方部族内部使用的一种密文,非其贵族核心,不得传授。”
“鬼方密文?”裴鸿儒闻言,原本黯淡的眼睛骤然亮起,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你认得此物,快说,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困扰朝堂数日的迷雾似乎透进一缕微光,他语气急切,甚至带上了几分希冀。
然而,裴知鹤却缓缓摇头,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忧虑更深:“父亲恕罪,儿子所言,仅是神似,而非相同。鬼方文字体系庞杂诡谲,有用于部族日常的‘通语’,有祭祀鬼神、不容外传的‘秘文’,更有各部落内部使用的、代代口耳相传的‘密语’,彼此间差异犹如天堑。”
他伸手指点着纸上的符号,条理清晰地解释道:“您看此处盘曲如蛇的笔画,是鬼方文的特征,但其转折处的锐角,以及这几个星斗般的点缀,却非我所知任何一类鬼方文的规范写法。这很可能是鬼方内部新近演变出的方式,或者,是某个特定部落使用的秘符,还未曾流传出来。”
裴知鹤抬起头,语气沉稳却不容乐观:“破解此类密文,如同大海捞针。即便识得是鬼方文,若无对应的‘密钥’,知晓每个变异符号对应何种含义。哪怕穷尽心力,也未必能窥其全貌。强行解读,稍有差池,便会谬以千里。”
裴鸿儒听完这一番近乎冷酷的分析,好似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瞬间寒彻心扉。
他无力地靠回椅背,长长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便是认出了来历,却依旧是无解之谜。难道真是天意如此……”
想起很有可能发生的惨烈战况,裴知鹤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轻声建议道:“也并非全无希望。既已确定大致方向,可秘密寻访曾与鬼方各部有深入接触的西域商人,或是边境上通晓异文的老人,看能否找到线索。”
裴鸿儒苦笑一声,指了指那张纸:“你有所不知,这仅是那密信中截取的寥寥数字,不成语句。此事关乎西北战事机密,岂能轻易示人?况且陛下只给了五日期限,如今已过去一日,这般大海捞针,如何来得及?”
他摆了摆手,疲惫尽显,“罢了,你且先回去歇着吧,为父再想想办法。”
裴知鹤告退,行至门口,裴鸿儒像是忽然想起,补充道:“对了,你提到的那本《西域异志》,稍后让人送过来,我让几位幕僚生也参详参详。”
“是。”他应下。
书是送过去了,接下来的两日,相府书房灯火彻夜长明。
裴相召集了所有精于奇门遁甲、异族文字的幕僚,甚至请来了几位通晓数国语言的使臣,众人对着密信上的诡异符号绞尽脑汁,争论不休,却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毫无进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焦躁与失望的气氛几乎将书房淹没。
而裴知鹤所在的松涛院书房,同样烛火未熄。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杂记、孤本、西域志异之中,地上、桌上铺满了写满各种推演字符的纸张,墨迹淋漓,杂乱无章。
深夜,严令蘅端着一盅温补的参汤悄然走来。待看到房中景象,却不由顿住脚步。
眼前几乎无处下脚,纸张散落一地,上面满是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字符,宛如天书鬼画符。
裴知鹤正伏案疾书,眉峰紧锁,直到察觉门口的动静,才从近乎疯魔的状态中惊醒,抬起头,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你来了。”
严令蘅站在门槛外,指了指满地“杰作”,无奈一笑:“三公子这是要布下什么奇门阵法,连个落脚之地都不给留?”
裴知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意识到窘境,不由失笑,放下笔起身,小心地踏过满地的纸张,走到门口握住她的柔荑,两人牵手走了进来。洁白的宣纸上除了满满的字符外,还留下一串鞋印。
“辛苦阿蘅了。”
丫鬟放下汤盏便悄声退下,留下夫妻二人独处。
“这么晚,怎么还没睡?”他轻声询问。
严令蘅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娇嗔的埋怨:“睡不着,我来瞧瞧你,你们裴家的男人也真是奇了,一个个跟中了咒似的,连着两夜宿在书房,让自家夫人独守空房。旁人不去书房便罢了,我可得来瞧瞧。毕竟你这身子骨最差,本就闻名全望京的肾亏肾虚,需得仔细将养,再这般熬下去,我怕不是要守活寡,而是真要当个小寡妇了。”
裴知鹤正喝汤,闻言差点呛到,忍不住笑开,眉宇间的郁气散了些许。他知道她是故意说俏皮话,想驱散他连日来的沉闷。
“冷落了县主,确是小的罪过。”他顺着她的话,眼中带着暖意,“待我解开此局,报了君恩,定当好好补偿县主,鞠躬尽瘁。”
严令蘅轻啐一口,脸颊微热,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角的一张宣纸,上面是裴知鹤临摹的密文,旁边写着几个猜测的释义,都被划掉了。
她虽不懂,却指着其中一个形似三个圈套在一起的符号,随口道:“这符号倒是别致,瞧着像绣娘们描的花样子,叫什么‘三环同心结’来着。不过人家那是丝线绕的,圆润好看,你这个画得棱角分明,怪凶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知鹤脑中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
三环同心、棱角分明。
鬼方文字素来讲究圆融,以示与自然共生,为何此处的“环”刻意强调了棱角?这绝非随意为之。一道灵感瞬间击中了他,大脑开始无限运转。
他猛地放下汤碗,兴奋地抓住严令蘅的手,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夫人,你真是我的福星!”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在她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转身扑回书案,提笔便在新的纸上飞速演算起来,彻底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严令蘅先是一愣,随即了然,见他浑然忘我,也不打扰,自顾自走到书架旁,挑了本游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静静翻阅。
烛光摇曳,映着一坐一卧两个身影,室内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竟有种奇异的安宁与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裴知鹤猛地掷笔,一掌拍在书案上,发出清脆一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成了!”
严令蘅闻声放下书卷,眉眼弯弯地望向他,正欲道贺,却见男人脸上兴奋的红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阴沉、甚至可以说是难看的凝重。
她心下一沉,起身走近:“怎么了,莫非破解有误?”
“不,破解出来了,”裴知鹤声音干涩,语气里带着几分森冷的寒意。
“只是——”他顿住,没有说下去,并且在她凑近时,将破解出来的纸翻转过来,盖住了上面的字。
但严令蘅何等聪慧,自幼耳濡目染,对朝堂风云自有敏锐嗅觉。看他这般神色,再联想到此事关乎西北战局,心中已然明了。破解出的,绝非寻常军情,只怕是足以震动朝野的惊天内幕。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公爹书房里的灯,想必还亮着。你给他送去吧。”
第45章 045 风暴初起 风眼。
裴知鹤怀揣着那张轻飘飘的纸, 心头却沉甸甸的,重若千钧。
他踏着浓重的夜色向前院走去,脚下的青石路变得绵软无力,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似正一步步迈向某个吞噬人心的魔窟,前方等待他的, 或许是能掀翻朝堂的洪水猛兽。
“裴知鹤。”
一声轻唤自身后响起, 像一道微光划破了凝滞的空气。他顿住脚步,回身望去。
只见秋月提着一盏羊皮灯笼在前引路,严令蘅在后缓步走来,昏黄的暖光如水波般荡漾开,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影, 面容在朦胧光晕中显得格外柔美静谧, 宛如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 带着一身清辉, 踏月而来。
“阿蘅,你怎么来了?”裴知鹤压下心头的波澜, 轻声问道, “可还有事要交代?”
严令蘅走近,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眸中映着灯笼的光,亮晶晶得看过来:“这话该我问你,是你叫我来的。”
裴知鹤微微一怔, 他方才沉浸在一片杂乱的愁绪之中,分明一声未吭。
“我何时喊你了?”
“是么?”她轻笑,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狡黠, “可你方才那背影,写满了‘形单影只’、‘独行寂寥’,分明就是在无声地唤我,想让我陪你走一程。”
她边说,边俏皮地眨了眨眼。
裴知鹤闻言,不由苦笑着摇头,心底的阴霾都被她灵动的笑意驱散了几分。
“这都被阿蘅发现了,果然是明察秋毫,慧眼如炬。”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只是前路未卜,我也难免忐忑。”
“正因为前路未卜,才更需有人同行片刻。”严令蘅收敛了玩笑神色,语气变得沉静而坚定。
她主动握住了男人微凉的手掌,掌心传来温热的力度,“走吧,我送你到书房门口。这段路,本县主特许裴三郎暂且当个心有惴惴的凡人,允许你紧张,允许你担忧。但——”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等迈过那道门槛,你便必须是我认识的那个裴知鹤,是能担得起风雨、顶天立地的男儿。”
女子的手温暖而有力,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外表看似纤细柔美,内里却蕴藏着不容小觑的坚韧不拔,让人生出一股想依靠的念头。
裴知鹤反手紧紧握住,仿佛从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两人不再多言,并肩走在寂静的廊下。灯笼晕开一团暖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青石地上紧密交织,难分彼此。他们一步步向前,那光便一寸寸推开前方的黑暗,夜色仿佛也被这坚定的脚步踏碎,悄然退散。
眼看到了书房门口,窗纸上映出里面晃动的人影,谈话声隐约可闻。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停下脚步。
严令蘅转过身,面对着他,抬手仔细替他理了理衣襟,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记住,无论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它首先是你凭借才智破解出的事实。呈上去,是你的责任。至于后续是惊涛骇浪还是暗流涌动,”她抬起眼,深深望进他眼底,“那是居于庙堂之上者需要权衡应对的局。你已尽了大烨子民的本分,问心无愧便好。”
她顿了顿,指尖最后在他衣领上轻轻一按,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带着坚定不移的支持:“我就在松涛院,等你回来。”
裴知鹤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重重的一个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水,方才的忧虑尽数敛去。
“我去了。”他低声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透出光亮的房门,抬手,叩响了门环。
严令蘅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直到书房门轻轻合拢,才缓缓收回目光。她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夜空,疏星几点,然后对秋月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主仆二人提着灯笼,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留下书房那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裴知鹤步入书房,室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焦灼与疲惫的气息。几位幕僚和西域通译正围在书案前低声争论,裴鸿儒揉着眉心,面色晦暗。见儿子半夜拜访,他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诸位先生辛苦了,我让人在偏厅准备了茶点,先去歇息片刻吧。”裴知鹤开口,显然是要支开众人。
大家微微一怔,只看向裴相,见他同意了,才鱼贯而出。
书房内只余父子二人。他看向裴知鹤,眼中布满红血丝,语气里暗含希望的探询:“知鹤,你匆匆而来,可是有所得?”
裴知鹤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那张写有破译结果的纸张,铺在父亲面前。上面只有寥寥数词,却如惊雷炸响。
“殿下”、“东宫”、“布防图”、“子时”。
裴鸿儒的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一口冷气,扶着桌案的手指微微发白。
他猛地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这些词,是从那些鬼画符里译出的,你可确定?”
“儿子反复验证,规律一致,应无错漏。”裴知鹤的语气异常沉稳,但紧抿的唇角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裴鸿儒不再犹豫,快步走到书架旁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前,手指微颤地取出一份以火漆密封的绢布,上面密布着完整的诡异符号。
“此乃密信全文,此事千系重大,为父不敢假手他人。今日,就你我父子二人,必须将其弄个水落石出!”他声音沙哑地道,也不知道是熬夜所致,还是受到过多惊吓。
牵扯到皇室,根本不敢再让第三个人来破译。
烛火下,父子二人俯首案前,依据裴知鹤破解的规律,对着绢布上的符号逐字推敲。书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流逝,随着译出的文字越来越多,两人的脸色也越发凝重。
当最后一个符号被破译,完整的密信内容呈现在眼前时,连呼吸都屏住了。
裴鸿儒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纸张看穿。他浸淫朝堂数十载,历经风雨,自认已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此刻,握着纸张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掌心沁出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反复看了数遍,仍不敢相信,又夺过裴知鹤手中的破译底稿逐一核对,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闭上双眼,脸色灰败,喃喃道:“通敌、卖国、割地、十年不征。这、这是要将祖宗的基业拱手让人啊。为了东宫之位,竟敢、竟敢如此!”
裴知鹤亦是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虽年轻,但聪慧敏锐,如何不知这薄薄一纸所承载的分量,足以将无数人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烛火偶尔爆出一丝轻响,更添几分诡谲与压抑。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巨大的震惊与沉重的压力,让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令人窒息。
良久,裴鸿儒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儿子,“此事关乎社稷存亡,牵扯之广,之深,远超你我想象。你可知这封密信意味着什么?”
裴知鹤深吸一口气,语气凝重地道:“儿子明白。此信内容之毒,在于其 看似证据确凿,实则处处透着精心算计的痕迹 。那背后的执棋之人,恐怕正等着我们,将这罪证亲手奉于御前,裴家也被迫入局了。”
裴鸿儒面容苦涩地道:“正是如此,这哪里是密信,分明是道催命符。早知如此,不如让它永远成谜。一旦呈上,我裴家便是主动跳进夺嫡的火坑,再无宁日。纵是参天大树,在这场风暴里也恐被连根拔起。”
他焦虑地踱步,忧惧交加:“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啊!”
皇上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无心放权,正是猛虎衰老之时,才越发警惕大权旁落,他想要的是效忠皇帝的纯臣,而不是依附皇子的大臣。
再者说,哪怕裴家不站队,作为揭露密信者,一旦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很可能被未来新君记恨。
裴知鹤看着瞬间苍老的父亲,平静却坚定地说:“此事既由我破译,便由我一人入宫,向陛下独奏。所有干系,我一力承担,或可将裴家从这漩涡中心摘出几分。”
裴鸿儒猛地抬头,又是惊诧又是无奈:“痴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密信是为父让你看的,你是我裴鸿儒的儿子,这如何摘得掉?”
裴知鹤目光沉静,语气越发坚定:“正因摘不干净,表面的功夫才更要做足。您若与我同去,在陛下眼中,便是整个裴氏家族的意思,很可能被误解为公然指控太子,结党逼宫,形同押注,再无转圜余地。”
“而若由我一人,以破译者的身份单独面圣,奏报的便是一桩发现的案情,您只是按律呈递线索的宰相。陛下虽心知肚明裴家脱不开干系,但此举至少表明,我裴家无意借此搅动风云,一切决断,悉听圣裁。”
裴相闻言,浑身一震,看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复杂。
他发现自己这个久病未出仕的儿子,在关键时刻对帝王心术和政局平衡的理解,竟已如此老辣深刻。
***
夜色中的宫城,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裴知鹤在内侍的引导下,沉默地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步履沉稳,唯有袖中微颤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被径直引至龙乾宫西暖阁,此地乃皇帝日常批阅奏章、召见心腹之所,气氛比正殿更为凝重私密。
皇帝并未端坐于御座,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他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却比平日更显威压。听到通传,他缓缓转身,目光如古井无波,直接落在来者身上。
“草民叩见陛下。”裴知鹤依礼参拜。
“平身。”皇帝声线平淡,开门见山,“裴鸿儒连夜递密折进宫,言你破译了鬼方密文。”
“是,陛下。”裴知鹤起身,垂首而立,将誊抄着译文和对应规律的纸张双手呈上,“此乃臣依据所得线索,请陛下御览。”
大太监接过,恭敬地放在御案上。皇帝并未立刻去看,而是凝视着他,问道:“你如何看?”
裴知鹤心知这是考校,亦是试探,沉声应答:“回陛下,此信内容骇人听闻,然其破绽,亦在其中。”
“李全福,念。”皇上吩咐道。
李全福再次捧起那封译文,看到第一行字,就瞳孔地震,极力稳住自身,沉声道:“致苍狼大单于阁下:前约已定,时机已至。为表诚意,殿下特将西北边境鹰嘴崖至黑石滩一线布防详图附上,图中标红之处,即为守军轮换之隙,最为薄弱。
请贵部于本月十五子时,自鹰嘴崖黑水河谷突入,其正值守军换防之时,空虚不过一炷香,可为贵部打开通道。
此番相助,意在至尊之位。待殿下铲除顽敌,正位东宫,乃至克承大统之日,必遵前诺,划黑水河为界,河朔三镇之地尽归贵部,并立誓 十年之内,大烨边军绝不北跨雷池一步 。望贵部亦能信守承诺,鼎力相助。
功成之后,富贵共之。影敬上。”
他哪怕勉强控制住语调,可微微发颤的双手,还是暴露了此刻的情绪。
李全福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这种机密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如此惊世骇俗的内容,宫里估计又要血流成河了。
“裴知鹤,你可知,凭此一纸译文,朕便可废储,掀起滔天血雨?”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压来,裴知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足以令百官股栗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草民知晓,然陛下圣明,岂不疑之?献图通敌,何等机密,岂会如此轻易被我军截获?此其一。信中所指时间、地点,与前线军报完全吻合,看似铁证,却恰恰像是有人精心编排,专为呈于御前,此其二。”
皇帝眸色深沉,未置可否,只道:“说下去。”
“草民斗胆揣测,”他继续大胆直言,“幕后之人此举,意不在助鬼方,而在乱我大烨朝纲。其心之毒,在于无论陛下信否,此信一出,东宫、诸位王爷乃至朝中各派必陷纷争。朝局动荡,边关危急,受益者绝不是我大烨。”
暖阁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响。
皇帝缓缓踱步,最终停在他面前,语气低沉而充满压迫:“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处置?”
裴知鹤躬身:“此乃陛下圣心独断,草民不敢妄言。草民唯知,真相未明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正中奸人下怀。或可外松内紧,明察暗访。”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目光中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审视。最终,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似是赞许又感慨的笑容。
“你很好,深谋远虑,不失沉稳,更有年轻人难得的胆色。裴鸿儒年轻时,亦不如你今日。他生了个好儿子啊。”
这话听着是夸赞,却隐隐将父子二人区分开来,甚至透出一丝对裴相处事过于持重、明哲保身的微妙不满。
不待他回应,皇帝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此番你立下大功,朕记下了。待此事尘埃落定,必有重赏,绝不亏待于你。”
裴知鹤心头一凛,深深叩首:“草民不敢居功,唯愿为陛下分忧。”
天威难测,恩宠与忌惮,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去吧。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朕之耳。”
“草民谨记!”
退出暖阁,走入夜色,他才惊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风暴初起,而他已立于风眼,再无退路。
第46章 046 化私为公 助力。
裴知鹤踏着浓重的夜色回到松涛院, 院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曳。他推开门,意料中的静谧并未出现, 反而听到一阵清脆急促的算盘珠响。
抬眼望去,只见外间烛火通明。
严令蘅并未在寝处等候,而是坐在书案后, 面前摊开着几本账册, 秋月正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盘。听到开门声,主仆二人都停了下来。
严令蘅抬起头,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但更明显的是专注于事务后的清亮神采。
看见男人平安归来, 她的唇角自然晕开一抹安心的笑容, 对秋月道:“好了, 今日就到这里, 数目大致核对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秋月应声退下, 严令蘅这才放下笔, 起身迎上来,很自然地抬手替他拂去肩头的夜露, 语气温和:“回来了?热水一直备着,快去洗洗,驱驱寒气。”
她的问候依旧寻常, 而满室的灯火与账册,却为她的勤勉做了无声的注脚。那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浸透的何止是心血,更是对远方至亲沉甸甸的牵挂。
裴知鹤目光扫过书案, 又见她眼下的青黑,心中既温暖,又有几分赞叹。他点点头,轻声道:“好,你也莫要太劳神。”
等他沐浴更衣,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回到内室时,发现女子靠在床头,人却已抵不住困意,歪着头睡着了,手中还拿着一页未看完的物资清单。
烛光下,她睡颜宁静,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份青黑在此刻显得尤为清晰。
裴知鹤轻轻抽走她手中的清单,吹熄了明亮的烛火。在朦胧的夜色里,他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于她的坚韧,更有涌动的爱怜。他倾身,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微蹙的眉心。
随后,他在床榻躺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温度,严令蘅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他靠了靠,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纱,为室内铺上一层浅金色的柔光。
严令蘅是在一阵轻柔的爱抚中醒来,一睁眼就对上了男人清亮的眼眸,显然他早已醒了,此刻正支着手臂侧身看过来。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暧昧的涌动,指尖在她细腻的脸颊和敏感的颈侧流连,带着灼人的温度。
“醒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晨起的沙哑和一丝慵懒的笑意。
“嗯。”她刚开口,便被封住了唇。
这不是一个急风骤雨般的吻,而是缓慢又深入,带着无尽探索和安抚意味的纠缠,直到她气息微喘,软软地陷在枕头里,他才稍稍退开,鼻尖抵着她的,呼吸交融。
“夫人昨日还忧心我肾虚,怕要当小寡妇……”他低笑,热气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这等污名,我若不平反,日后如何在夫人面前抬头?”
他的手掌早已探入寝衣下摆,在她的背脊上不轻不重地摩挲,带着明确的意图。
严令蘅面颊绯红,如染胭脂,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却水光潋滟,软绵绵的毫无力道,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贫嘴,要来便来,少那么多废话。只有那不中用的,才话多,实战派都是埋头苦干。”她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
裴知鹤低笑出声,俯身吻了吻她敏感的锁骨,引得她一阵轻颤。
“县主说的是。”他的吻逐渐向下,嗓音含混却又字字传入她的耳朵里,“不过也有例外,我是话多且苦干。”
帐幔不知何时已被放下,隔绝出一方私密天地。晨光被过滤成柔和的金色,朦胧地勾勒着帐内亲密的身影。细碎的呜咽和压抑的低喘声响,交织成一首暧昧的晨曲。
起初是温柔的试探,如同春水融化坚冰;继而渐渐急促,如疾风掠过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最终归于一种酣畅淋漓后的平静与绵长,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慵懒地伏在男人汗湿的胸膛上,连抬眼的力气都乏了。裴知鹤轻抚着她散落在背上的青丝,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饕足。
男人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吻,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事后的慵懒:“今日可还要去母亲处请安?”
严令蘅气闷,在他胸口狠掐了一把,咕哝道:“你也太狠了,这种时候还让我去请安,要去你自己去。”
她说着,就躺回了枕头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势。
裴知鹤扬高声音,对着外屋的丫鬟吩咐:“去和母亲说一声,今日我有些乏累,三奶奶需在跟前照料,晨省便不过去了。”
“是,三爷,奴婢这就去。”春花听到之后,立刻应声离去。
严令蘅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轻笑出声,眼波流转间带着戏谑:“三爷方才好不容易威风了一把,这就又不中用了,我看下回真得寻些好药给你补补,免得总当软脚虾。”
裴知鹤也笑了,胸膛震动,长臂一伸将她连人带被揽回怀中,箍得紧紧的:“我中不中用,县主方才体会得还不够真切吗?既然这么快就忘了,那今日便告假一整日,好好让你重温一番也无妨。”
窗外,日头渐高,鸟鸣啾啾,室内却依旧弥漫着缱绻温存的气息。风雨暂歇,此刻的安宁与亲密,显得尤为珍贵。
*
裴知鹤将鬼方密文的译文呈上后,心头巨石卸下,连着几日,竟真过上了几分闲散日子,无事一身轻。
白日里或是与严令蘅在书房核对筹募物资的账册,看着她指挥若定、条理分明;或是被她拉着在院中散步,听她说些京中趣闻;到了夜间,更是尽情享受夫妻间的温存缱绻,将前些时日的担忧与克制补偿回来。
相较之下,裴家其他在朝为官的男人们,因皇帝连日阴沉着脸、朝堂气氛压抑而愈发焦头烂额,反倒衬得松涛院成了一方难得的安宁天地。
这日午后,夫妻二人刚将最后一批物资清单核算完毕,准备交由严家送往边境。裴知鹤回到书案前,正欲将摊开的书籍归位,目光却猛地一凝。他习惯性压在《山河舆地图志》上的那方私印,位置竟被挪动了几分。
他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翻开书册,果然见其中夹着一张素白纸条,他拿起纸条,目光立刻被角落处一个朱红色的印记所吸引,那并非玉玺印戳,而是一个独特的、形如玄鸟的暗记。
他心头巨震,这是上次密谈时,皇帝向他出示过的密旨上的印记,旁人绝无可能仿冒。
纸条上仅有一行小字:酉时初,西侧角门。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皇帝的人竟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书房重地。相府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这份无孔不入的掌控力,让裴知鹤在短暂放松的神经,再度绷紧了。
酉时初,西华门外僻静角门。
“三公子,请随咱家进宫。”一名寻常内侍装扮的人引路,裴知鹤沉默地跟随,再次踏入那间气氛凝重的西暖阁。
殿内只燃着几盏长明灯,光线昏沉。皇帝独自坐在上首,面色沉郁,周身笼罩着一股低气压,比上次见面时更显阴鸷。
“草民叩见陛下。”他依礼参拜,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皇帝没有立刻叫他起身,漫长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良久,上方才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回复:“平身。”
裴知鹤起身垂首而立,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身上。
“朕让锦衣卫去查了,”九五之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缓慢,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有些眉目了。结果说好,也好。此事与东宫无关。”
裴知鹤心下微松,只要不涉及储君,天大的窟窿或许还能勉强堵上。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说不好,也不好。牵扯上的,是朕的另一个儿子。”
裴知鹤的呼吸骤然一窒,背后瞬间沁出冷汗。和其他皇子牵扯上,那就证明那封密信是故意伪造,用来诬陷太子的,同样也是塌天之祸!
密信着实歹毒,就在于无论最终指向谁,都必将引爆夺嫡之争,无人能够置身事外,全是赌上性命的漩涡。
皇帝说出这番石破天惊的话后,并未期待他回应,目光锐利如刀,话锋毫无征兆地陡然一转,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裴鸿儒几个儿子里,唯独将你藏于府中,不令出仕。裴知鹤,你心中可曾觉得你父亲偏心,可有怨怼?”
他眼皮狂跳,心中警铃大作。皇帝岂会真的关心臣子家事?这分明是以裴家父子,影射天家父子。
是在用“偏心”二字,试探他是否会对资源分配心存不满,更是想借他之口,揣测那些可能因“父皇偏心”而心生怨怼的皇子们会作何想。
他立刻深深俯首,声音沉稳而恳切,不敢有丝毫迟疑:“陛下明鉴,草民自幼体弱,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亲不让草民过早出仕,是恐臣根基未稳,卷入风波,反受其害。此乃护犊之情,草民心中唯有感激,何来怨怼?今年父亲已经允诺,下届科举让草民下场。”
“况且,草民之所学、所用,乃至今日能立于陛下面前,皆源于裴氏门庭。家族予我根基,陛下予我机遇,草民唯有竭诚以报,岂敢有半分他想?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父子兄弟,各安其分。此乃人伦常理,亦是为人本分。”
他这番话,既表达了对亲爹决策的理解与感恩,又顺带着吹捧一把皇帝,表明衷心,堪称完美的应对。
实际上他怎么可能没有怨怼,空有抱负却永无出头之日,在府里当个活死人,他就是心有不甘,所以才会主动配合严令蘅,大闹了一场,把“全望京最没种的男人”挂在自己头上。
当然这些大实话,不能在九五之尊面前讲,否则他裴知鹤就是不忠不孝的混账东西。
皇帝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暖阁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这短暂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难熬。
良久,皇帝紧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但语气依旧冰冷:“懂得安分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上次见你,于纷乱线索中能洞察关键,可见确有几分大局之才。那你且说说,依眼下这般情势,当如何应对?”
这一问,看似垂询,实则是更深一层的试探与考校。他深吸一口气,将思虑已久的谋略说了出来。
“陛下圣明。草民斗胆进言,无论幕后之人是谁,其目的皆在乱我朝纲。在此边关告急之时,草民认为当以 阳谋破阴谋。 ”
“仔细说。”皇帝眼底掠过一丝兴味。
“对外,陛下可示以镇定,嘉奖边军,显君臣同心;对内,首要稳固军心。臣听闻,京中官眷有因牵挂亲人而自发筹措物资者,此乃民心所向。将其变为一场由宫廷倡导、百官响应的义举,则可化私为公。彰显天恩,帮助前线,更可让宵小之辈看清陛下之决心,不敢妄动。此即‘外示镇定,内固根基’之策。”
皇帝静静听完,沉吟片刻,才不置可否地开口:“你这条‘化私为公’的计策,听着倒是不错。朕且问你,你提及官眷自发筹措物资,说得如此具体,可是在京中看到了什么迹象,或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这一问,既是在核实信息的来源,也是在试探裴知鹤提出此策的私心与动机。
他心知此事无法隐瞒,也无需隐瞒,便坦然迎上皇帝的目光:“草民不敢妄言,实是嘉宁县主见父兄在边关苦战,变卖嫁妆购置药材衣物。内子虽知是杯水车薪,但求心安。”
提到严令蘅,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浮现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
“严家的女儿,不愧是严铁山教养出来的。有这份心,有这份担当,巾帼不让须眉,甚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知鹤身上,带着几分深意,“朕当初为你二人赐婚,看来果然没错,确是一段珠联璧合的良缘。”
裴知鹤心头微动,立即躬身行礼:“陛下赐婚之恩,草民与内子时刻铭记于心。"
“嗯。”皇帝颔首,神色间竟难得地透出几分满意,连日来的阴郁似乎也散去了些许,“既如此,就让嘉宁县主好生准备着。明日,皇后会召她进宫说话。”
“草民代内子谢陛下、皇后娘娘恩典。”
裴知鹤踏出宫门,融入冰冷的夜色,才敢让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心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皇帝竟将密信牵扯皇子的真相向他透露,此举圣心难测,令他困惑丛生。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方才御前对答,字字如履薄冰,总算是涉险过关,未累及自身与家族。
最后,才升起一丝 明快的欢喜。经此一番,募集军资之事已由皇后亲自牵头,化私为公,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严家不仅无需独担干系,反而能借此汇聚更多力量,于边关战事,实乃一大助益,严家父子的胜利也更有把握。
这步棋若能顺利走完,于他们夫妻俩皆有助益,到时候哪怕是裴相府,也无法困住他们——
作者有话说:铛铛铛,三公子可是个贤内助,时刻谨记帮夫人。
然后明后天我要出门玩儿,可能来不及更新,如果不更我会挂请假条,见谅哈~
第47章 047 逼迫站队 应对。
严令蘅正对镜整理衣妆, 准备入宫觐见。春花快步进来,低声禀报:“县主,夫人房里的崔嬷嬷来了, 说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有话吩咐。”
严令蘅心知必是为入宫之事,不敢怠慢, 即刻带着贴身丫鬟前往主院。
陈岚正坐在暖榻上喝茶, 见她进来,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
只见严令蘅身着县主品级的正式冠服,颜色庄重而不失雅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珠饰点缀恰到好处, 既显身份又不张扬, 通身气度沉静从容。
陈岚眼中闪过几分满意, 这才微微颔首, 放下茶盏,挥手屏退了左右。
屋内只剩婆媳二人, 她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语气比方才更显温和:“过来坐。装扮得很是妥帖,可见你是用了心的。”
这句肯定, 让气氛松弛了不少。她随即才转入正题,语气复又带上了一丝凝重:“今日召你入宫,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但凤仪宫并非寻常之地,有些旧事,你需得知晓,方能应对得当。”
“请母亲教诲。”严令蘅端正坐好, 神色恭谨。
陈岚轻叹一声,目光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多年前的波诡云谲:“今日宫中,除了皇后娘娘,萧贵妃多半也会在场。这位萧贵妃,乃是肃王生母。”
她稍作停顿,以示郑重,才继续道,“而肃王殿下,身为皇长子,与东宫太子之间一直有龃龉,这些年来,在朝堂上下,明里暗里的较量,从未停歇。”
“兄弟二人如今的局面,其根源,还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他们母妃刚入宫的时候了。”
严令蘅凝神静听,意识到陈岚正在向她揭示宫廷最核心的秘辛。
“当年,皇后与贵妃几乎是同时入宫,圣眷正浓,又前后脚诊出喜脉。那时中宫虚悬,后宫便有流言,说陛下属意谁先生下皇长子,便立谁为后。”陈岚目光逐渐变得幽远,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中。
“萧贵妃的产期,本在皇后之后。她日盼夜盼,就指望孩儿能‘争气’早些落地。可偏偏,先传来消息的是皇后娘娘那边发动了。”陈岚语气微顿,带着一丝冷意,“萧贵妃当时就急了,等不及瓜熟蒂落,竟狠心让太医开了虎狼一般的催产药,硬是要抢这个‘先’。”
听到此处,严令蘅不由轻吸一口气,身为女子,她深知此等行径对母体与孩儿的凶险。
“结果呢?”她问。
“结果?”陈岚轻轻扬眉,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与讥诮,“萧贵妃胎位不顺,生得异常艰难,几乎去了半条命。好不容易生下来,倒真是个皇子,她登时大喜过望,只觉后位在望。可那孩子,因强催落地,先天不足,成日啼哭,孱弱得几乎养不活。她用药催产之事,后来也不知怎的就被捅到了御前。皇上龙颜大怒,斥她心思歹毒,不顾皇嗣安危,不仅绝了她封后的念想,更是下令将那位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肃王,抱给当时一位性情温和的妃嫔抚养了,过了十年才又送回来,母子情分略显浅薄。”
她长叹一口气,忍不住感慨道:“算来算去,不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皇后娘娘……”严令蘅心中已明了大半。
“皇后娘娘在半个月后,平安诞下太子,殿下自幼康健聪慧,陛下大喜,当即册封皇后,正位中宫。”
陈岚语气归于平静,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你今日进宫要见的这两位,是积怨已深的死对头。贵妃视皇后与太子为夺走她一切的人,任何能打压皇后、彰显自身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你此番进宫,是为了让皇后牵头筹集物资,乃是扬名的美事一桩。在她眼中,便是靶子。”
严令蘅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凶险,她起身,向陈岚深深一福:“谢母亲提点,儿媳明白了。入宫后,定当谨言慎行,一切对答,只围绕‘为国分忧、体恤将士’的本心,绝不卷入是非,也绝不拖累家族。”
陈岚满意地点点头,亲手扶起她:“好孩子,你有将门风骨,亦有化解干戈的智慧。我自是放心的,去吧,你身后站着裴家和严家,坦然施展便是。”
辰时三刻,凤仪宫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一派皇家威仪。严令蘅身着县主品级的大装,步履沉稳,在内侍的引领下垂首入内,依礼参拜,行动间不见丝毫怯懦,唯有将门之女的端庄从容。
“臣女严令蘅,叩见皇后娘娘,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果然如同进宫前陈岚叮嘱的那般,萧贵妃真的来凑热闹了,甚至来得比她这个主人公还早,此刻就坐在皇后下首,悠哉喝茶。
皇后端坐凤座,身着明黄常服,眉宇间带着一国之后的雍容,亦有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
她露出温和的笑意,抬手道:“嘉宁县主不必多礼,赐座。本宫听闻你心系边关,自发为将士们筹措物资,此等义举,实乃闺阁楷模。今日唤你来,便是想听听详情。”
“皇后娘娘谬赞,”严令蘅欠身落座,口齿伶俐,“臣女愧不敢当。只因父兄皆在边关,感同身受,故与家中亲人们,略尽绵薄,筹集些御寒衣物与寻常药材,数目有限,不敢言功。”
她话音刚落,萧贵妃便轻笑一声,那笑声如珠落玉盘,却带着几分锋锐。她身着绛紫宫装,云鬓珠翠,华贵逼人。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的翡翠镯子,眼波流转。
“县主真是谦虚了。如今这满京城,谁不知晓县主仁善,牵头做了好大一番事业。只是本宫有些好奇,”她话锋一转,唇角带笑,眼神却锐利起来,“边关物资调配,自有朝廷法度。县主此番义举,声势不小,这银钱是出自裴府公中,还是严家予你的嫁妆?募集之物,又打算经由何种渠道送往边关?”
萧贵妃的声音越发甜美,语气也越发温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与她商量。
“如今边关吃紧,这物资送往何处,可是大有讲究。肃王殿下也在北境督军,麾下将士同样浴血奋战。县主此番筹措,是只紧着自家父兄的镇北军呢,还是能一视同仁,也惠及肃王殿下麾下儿郎?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县主可得端平了才是啊。”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贵妃这话毒辣无比,表面是询问分配,实则是逼严令蘅当场站队。若说只供镇北军,便是得罪贵妃与肃王,更落个徇私之名;若说平分,那便是资助肃王,得罪皇后和太子,更显不公。
况且肃王虽然北境驻守,却离战争的西北边境还有段距离,皇帝没有调令他,那就证明无需他参战,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物资本该就先紧着打仗的将士们,哪有肃王的事儿,贵妃却偏偏要提出来,想分一杯羹。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严令蘅身上,皇后拧眉,显然也有些不满,但她并未出言,显然也在等待严令蘅的应对。
若是这种刁难都接不住,那严家女也不是成大事的人,不值得她付出太多。
严令蘅未见慌乱,她先向皇后微微一礼,才转向萧贵妃,沉声道:“贵妃娘娘心系边关所有将士,仁厚之心,臣女佩服。此次筹集,一应花费皆出自臣女及家人的嫁妆体己,皆有账册可查,绝未动用公中一分一毫。至于物资去向——”
她略顿一顿,语气愈发恳切坚定:“无论是镇北军,还是肃王殿下麾下,皆为陛下臣子,皆为保我大烨山河而奋战前线。臣女人微力薄,所筹物资不过是杯水车薪,只愿能解燃眉之急。至于如何调配分发,自有兵部与前线统帅依军情缓急统一调度,方显公正。臣女一介女流,不敢妄议,唯愿尽己所能,愿我大烨所有将士皆能平安归来。”
她这番话,首先限定在自家筹措,与旁人无关。在物资去向上,避开了站队的陷阱,她谁也不站,还将问题提升到“忠君爱国、关怀全体将士”的高度,既全了皇后的颜面,也未驳斥贵妃,反而赞其仁厚,最后将分配难题巧妙地引向朝廷法度,滴水不漏。
萧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没料到严令蘅如此棘手。她一挑眉,语气讥诮地道:“县主年纪轻轻,倒是深明大义,思虑周全。可惜这世间事,往往好心容易办坏事。若因你这义举,引得旁人效仿,各行其道,扰乱军心,这责任你可担待得起?”
萧贵妃显然十分不快,在严令蘅一一回答之后,她仍然不依不饶,颇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
严令蘅神色依旧平静,语气却更显沉稳:“贵妃娘娘教诲的是。正因害怕有疏漏,臣女才更盼皇后娘娘能指引前路。”
她最终把问题抛给了皇后,都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她自认为提交了满意的答卷,接下来就不是她该处理的。
皇后是被皇帝交代了任务的,一个牵头人总不能一直躲在背后,不当起领头人,谁给她卖力。
皇后闻言,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放下茶盏,缓缓道:“嘉宁县主句句在理,心思纯正,实属难得。贵妃多虑了,有此等忠良之后、贤德之妇为朝廷分忧,是陛下与本宫之福。此事,本宫觉得甚好。嘉宁,你且放手去做,本宫会着人协助,务必使这批物资妥帖送达,以安边关将士之心。”
“臣女谨遵懿旨,谢皇后娘娘恩典!”严令蘅起身,深深一拜。
萧贵妃脸上的笑容一收,知道今日这刁难已被对方轻松化解,反而显得自己气量狭小,便懒懒地拨了拨护甲:“皇后娘娘安排得自然是周到的,本宫也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我身子还有些不适,便先回宫修养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气焰十分嚣张。
倒是皇后面色不变,似乎已然习惯了,只是让严令蘅坐下,与她细细聊起来物资一事。
皇后凝视着她,目光沉静而深远:“你心思通透,自然明白此事若成,于国于民皆是美事一桩。然树大招风,暗处多的是见不得光的手脚。本宫既授你权柄,你便放手施为,但切记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是。”严令蘅领命而去。
她回到府中,几乎水都没喝几口,立刻拿出皇后给的令牌,开始召集人办事。很快街巷上便有传言,此次战事吃紧,世家大族都齐心协力,自愿向边境捐赠物资,盼望将蛮族赶出大烨。
而皇城下,原本张贴着春闱科举皇榜的地方,换成了“慈善榜”。
第48章 048 道德绑架 逼捐。
清晨, 松涛院内室。
严令蘅端坐在铜镜前,秋月正替她梳理一头青丝,她轻声吩咐道:“今日梳个利落些的发髻, 要能撑得起场面,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是,县主。”秋月心领神会, 手下灵巧, 很快便绾了一个端庄不失英气的凌云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干净利落,衬得她脖颈修长,既显身份又不碍行动。
严令蘅起身, 打开衣橱, 目光掠过那些繁复华丽的裙裳, 最终落在一套颜色正红、颇具骑射风格的劲装上。这身衣裳剪裁合体, 面料挺括,胸前还缝制了一层很厚实的皮甲。
她利落地换上, 镜中人顿时少了几分闺阁柔美, 多了几分将门虎女的飒爽与威仪。
换装后,她径直去正院请安, 踏入厅内,陈岚正与长媳赵兰溪、次媳孙茹说着话。三人见她这不同以往的装扮,皆是一怔, 随即眼中都流露出惊艳与赞赏。
陈岚更是将她招至近前,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指尖拂过那块护住心口的皮甲,连连点头,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与喜爱:“好,这身行头好,利落精神,英气逼人,一看便知是将门出来的姑娘,巾帼不让须眉,甚好!”
严令蘅微微一笑,顺势在陈岚面前福了一礼,语气郑重:“母亲,儿媳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哦,何事需得这般阵仗?”陈岚笑问,心中已猜到大半。
“母亲,今日儿媳想在咱们府门口,借着皇后娘娘倡导义举的东风,唱一出‘大戏’,还恳请您允准。”她将早已想好的计划和盘托出。
陈岚是何等精明之人,见她这身装扮,又听此言,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这是利国利民、为皇后娘娘分忧的好事,我裴府岂有拖后腿之理?你尽管放手去做,有多大动静就闹多大动静!”
她转头便对赵兰溪吩咐:“兰溪,去把府里对牌取来,交给阿蘅。传我的话下去,府中所有管事婆子、下人小厮,今日全权听候三奶奶调配,若有怠慢,家法处置!”
“是,母亲。”赵兰溪连忙应下。
孙茹也笑着接口道:“三弟妹,若有什么需要跑腿或帮衬的,尽管开口,我和大嫂随时听候差遣。”
严令蘅心中暖流涌动,却保持着清醒。她接过赵兰溪递来的对牌,诚恳地说道:“多谢两位嫂嫂,只是这开头第一锤子买卖,锣鼓还没敲响,究竟会引来的是满堂彩还是倒彩,眼下还说不准。未免万一出差错,牵连嫂嫂们,这头一遭且容我先去探探路,将章程理顺。待局面明朗顺畅了,定要请两位嫂嫂一同来主持大局,届时我们齐心协力, 共襄盛举。”
她这话说得漂亮又周到,既点明了开局的风险,不愿拖累嫂子们下水;又表达了后续可分享成果的意愿。等同于风险她一人扛,有功大家一起享。
赵兰溪和孙茹相视一笑,心中更是高看了这位三弟妹一眼。
严家女当真是有魄力,更有智慧,懂得何时该冲,何时该守,分寸拿捏得极好。
“好,就依你。”陈岚一锤定音,“放心去做,支持你的人无数。”
严令蘅深深一拜:“儿媳,定不负母亲所望。”
***
裴相府中门大开,门厅内的景象一览无余。这罕见的举动引得街边路人纷纷驻足,好奇地向内张望。
但见府内大堂早已摆开阵仗,数张紫檀长案临门而设,笔墨纸砚齐备,账册堆叠如山。一众丫鬟婆子垂手侍立,肃静无声。
一袭火红劲装的严令蘅缓步而出,端坐于主位之上,神色凛然,不怒自威。见门外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她深吸一口气,清越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去,落入每一个人耳中。
“诸位乡亲父老,”她的语气里,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今日我于府门前设此席位,非为私事,乃是为国分忧。皇后娘娘心系边关,见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特命我牵头,为将士们募集急需物资。”
她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愈发恳切深沉:“我们今日能在此安居乐业,阖家团圆,是因何故?是因西北边境,有我大烨的好儿郎,正用血肉之躯,为我们筑起一道钢铁长城。他们餐风饮露,枕戈待旦,他们是在用性命,守护我们后方的太平。”
这番话,带着真挚的情感,瞬间击中了围观百姓的心。
“诸位乡亲今日在此,正好做个见证。我等世家大族,深受国恩,安享尊荣,此刻正是挺身而出,为国分忧之时。我严令蘅,在此恳请各位家主,念及前线将士艰辛,不吝资财,以为天下表率!”
话音刚落,门外便爆发出阵阵叫好声,百姓们被她的话语感染,情绪高涨。
然而,慷慨陈词之后,场面却一度冷清,预想中蜂拥而至的各府管事并未立刻出现。
严令蘅却丝毫不急,她从容地拿起一本账册,递给身旁侍立的春花,扬声道:“此为表率,现将我母家严氏、夫家裴氏,所捐物资,公示于众。”
春花自幼习武,中气十足,嗓音清亮穿透力极强。她接过账册,朗声诵读,清晰地传到街上每一个角落。
“镇国将军严府,将军夫人许清,捐精铁铠甲一百副、战马五十匹。”
“镇国将军严府,大房夫人叶蓁,捐上等弓弩三百张、箭矢五千支。”
“镇国将军严府,二爷严令武捐棉衣五百件、金疮药三百瓶。”
……
一条条念下去,严府上下,从主子到有头脸的管事,几乎人人出力,数目之巨,品类之精,令围观众人咋舌惊叹。
待她念完,严令蘅站起身,环视众人,语气沉稳而有力:“想必大家都知道,我姓严。如今在西北与敌厮杀的统帅与先锋,正是我的父亲与大哥。严家儿郎在前线拼命,□□余人在后方,倾尽所有为其后盾,只盼大胜而归。此中有私情,为人妻女、为人兄弟的私心。但更重要的,是作为大烨子民,保家卫国的本分!”
她稍作停顿,目光坚定:“裴家是我夫家。严、裴两家过往如何,京中或有传闻。但国难面前,我两家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因为守护大烨山河,是我等效忠陛下、报效国家的共同担当。”
这番话,将家事国事融为一体,情真意切,理直气壮。既解释了严家为何如此不惜血本,又巧妙地将两家过往纠葛,升华至“共担国难”的崇高境界。
严令蘅一番陈词后,并未急于等待回应。她命人将一张裱糊精致的大红榜单,高高张贴在裴府大门最显眼的位置。
这榜单设计得极为巧妙,顶端是醒目的“边关军需慈善榜”六个大字。其下以清晰的表格列出,最左一列是 京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的姓氏 ,按照捐赠物资高低大致排序。
榜单上,除了“严”、“裴”两姓之后跟着惊人的数目外,其余世家大姓之后,皆是一个刺眼的“未认捐”。
严令蘅见时机成熟,站起身,她抬手指向榜单,朗声道:“诸位乡亲父老,此榜名为‘边关军需慈善榜’。此刻,在宫门外、往日张贴春闱皇榜之处,已贴上同样一张。京师万千百姓,皆可亲眼见证,哪家高门为国纾难,慷慨解囊。”
“正是此理,”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兴奋地接口,指着榜单侃侃而谈:“诸位请看,这慈助榜就如金榜。严家捐资巨万,一马当先,此为‘状元’,裴家紧随其后,是为‘榜眼’,只是这第三名‘探花’之位,如今还空悬着呢!”
旁边立刻有人哄笑:“空悬?我看那萧家不是挂在上面吗?后面跟着个大零蛋!”
“挂个零蛋也算探花,萧家算什么?屁都算不上!”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目光戏谑地扫过榜单上萧家那刺眼的“未认捐”三字。
众人哄笑声中,一位衣衫打补丁、身形瘦弱的老者,颤巍巍地挤到前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地喊道:“县主,小老儿捐二十个鸡蛋,都是自家养的笨鸡新下的,原本想攒着换钱给孙儿买笔墨,可边关的将士们等不了啊。娃娃还小,书晚点读不打紧!”
场上先是一静,转而像是冷水递进热油里,激起千层浪。
“老汉好样的!”
“我也来,我捐一筐自家种的菜。”
“我捐两匹老妻织的粗布。”
“我虽没钱,有一身力气,可否去边关帮工?”
群情顿时沸腾,平民百姓们被老者的赤诚点燃,纷纷欲尽绵薄之力。
严令蘅看着眼前景象,鼻尖一酸,心中暖流涌动。她快步走到门前,向着人群深深一福,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感动:“诸位乡亲父老,令蘅在此,代边关将士,谢过大家拳拳之心。”
她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质朴的脸庞,语气更加坚定:“但皇后娘娘有明旨,此次募捐,意在让安享国恩的豪门显贵为国出力,绝非让本就生计艰难的百姓们再添负担。大家的日子过得不易,守护好自家灶台、让娃儿安心读书,便是对朝廷最大的支持。”
她话音刚落,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挤到前面,高声附和:“县主说得在理,咱们这些吃饱穿暖的,才该出力气。我,锦荣布庄的刘大福,捐上等细棉布一百匹,给将士们做里衣,透气舒坦。”
“好,刘东家高义,堪为商贾楷模。欢迎各位商界义士共襄义举,慷慨解囊者皆可上榜留名,与世家大族共谱佳话。”
严令蘅点头夸赞,顺势将商户也纳入这募捐洪流之中,她正要让春花宣读,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声。只见几辆悬挂着“魏”字灯笼的马车,稳稳地行至裴府门前。
一位衣着体面的中年管事下车,手持大红礼单,对着门前的严令蘅恭敬一礼。
“嘉宁县主安好,小人奉魏国公之命,特来呈上我家老爷、夫人为边关将士略备的薄资,愿助我军威!”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份礼单上。魏家,这可是皇后的娘家。
严令蘅心中了然,这是皇后来当表率了,她露出得体的微笑,亲自上前接过礼单:“魏国公深明大义,嘉宁在此代边关将士拜谢!”
她转身将礼单递给春花。春花会意,运足中气,高声唱喏:“魏国公府,捐精粮五千石,白银一万两!”
严令蘅向府门外微微颔首,一阵激昂的鼓乐猛地炸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场面相当宏大。
众人愣神,随即恍然大悟。原来嘉宁县主早有安排,特地请来了鼓乐班子。 这鼓乐便是信号,更是殊荣。有捐献者就会奏响,让前后三条街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堪比迎功的礼乐,让魏府管事在片刻错愕后,随即满面红光,腰杆挺直。这差事真的来对了,皇后母家虽尊,但这般宏大的场面也少见。
“这才是真正的探花!”
“好啊,连国丈家都如此慷慨,看那些还在装死的人家,脸往哪儿搁。”
人群中再次响起议论声,不过这次是夸赞居多。
看到这一幕,刘大福更加跃跃欲试了,当下就表示要将布匹翻倍。
春花运足中气,清亮的声音瞬间压过嘈杂:“锦荣布庄,刘大福东家,捐上等细棉布两百匹。”
她话音刚落,鼓乐声再次奏响。唢呐嘹亮,喜庆激昂的乐声,让刘大福兴奋得手脚都没处放了。
文书当即挥毫,在万众瞩目下,将刘大福的认捐数目,浓墨重彩地填在了慈助榜上“魏”姓之后,位置赫然排在萧家之上,位列第四。
榜单上,状元严家,榜眼裴家,探花魏家,三甲鼎立,熠熠生辉。第四名赫然是个无名小卒的商户,而下方那一长串依旧空白的高门姓氏,在此刻,显得无比尴尬和刺眼。
第49章 049 大肆操办 成功。
青雀宫内, 金丝楠木梁柱缠绕着金丝幔帐,鲛绡宫灯里夜明珠泛着柔光,连地砖缝隙都填着玳瑁细片。一只毛色鲜亮的红嘴鹦哥, 在金丝笼中上蹿下跳,偶尔发出几声尖锐啼鸣。甜腻的香风源自南洋沉水香,其价堪比黄金, 连皇后宫中也不曾这般靡费。
萧贵妃慵懒地倚在贵妃榻上, 纤纤玉指舒展开,宫女正小心翼翼地用玉簪挑着鲜红的凤仙花汁,准备为她染指甲。
一名小太监屏息跪在阶下,低声禀报了宫外慈助榜的最新情况。当听到“萧家”之名赫然列在“锦荣布庄刘大福”之下时,贵妃拨弄玉镯的手指猛地一顿。
“咔嚓——”一声脆响。
盛着凤仙花汁的瓷碗被她狠狠掼在地上, 顿时汁液四溅, 在光洁的金砖上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刺目得如同鲜血。
“好个不知死活的贱蹄子!”萧贵妃恨得咬牙切齿, 美艳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全望京的世家都挂着零, 偏把我萧家摆在最前头, 让个贱籍商户踩在头顶示众,全城百姓都来看笑话。她这是存心要打本宫的脸, 要将我萧家钉在耻辱柱上,杀鸡儆猴!”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寒光凛冽。
正如她所料, 这些围观的百姓,能认得几个高门显贵?排在最前面的那个“零蛋”,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被肆意嘲笑。无论按爵位、权势还是资历, 都轮不到萧家来当这个“出头鸟”。
严令蘅此举,恶意昭然若揭。
深吸了几口气,萧贵妃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冷声问:“除了那商户,还有谁家捐了?”
小太监头垂得更低:“回娘娘,目前只有皇后娘娘的母家,魏国公府派人捐了。”
出乎意料的,萧贵妃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与方才的暴怒判若两人,变脸之快令人心惊。
她接过宫女递上的新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脸上已是一片云淡风轻的讥诮。
“呵,本宫当有多大本事,原来就这点伎俩。”她红唇微勾,眼波流转间尽是轻蔑,“拉上皇后娘家,再逼我萧家低头,就想让满朝文武乖乖就范。严家这丫头,还是太嫩了,想用这种法子逼捐。殊不知那些老谋深算的东西,银子进了口袋,还想让他们吐出来,比登天还难。本宫倒要看看,她这出独角戏,能唱到几时。”
殿内香暖,一派笃定与悠闲。
然而,萧贵妃的嗤笑还在空气中尚未散去,不过盏茶光景,情势便如风雷骤变。
先是裴府家丁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府外车马拥堵,各府大管事持着拜帖和礼单,求见三奶奶。
未等严令蘅吩咐,第二波、第三波人马已接踵而至。英国公府、镇北侯府、吏部尚书府……那些在榜单上尚且挂零的府邸,都派来了有头有脸的大管事,一辆辆满载物资的马车将门前的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眼见府门前声浪鼎沸,春花嗓音已略显沙哑,严令蘅温言让她退至身旁歇息。
她目光沉静,扫过水泄不通的长街,心念电转,随即对管家果断下令:“即刻挑选三四十名嗓门洪亮、机灵可靠的小厮,两人一组,分派至望京各处。东西两市口、朱雀大街中心……”
她语气微顿,着重强调:“特别是宫门外张榜处,凡人群聚集之地,皆需有人。如同往年科举唱名一般,将此刻起每一笔捐赠,无论是世家还是商贾,皆高声唱出,务使全城共闻。”
管家心领神会,立刻领命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训练有素的小厮们便两人一队,手持刚刚誊抄好的最新捐单,奔赴各自指定的位置。
很快,整座京城仿佛被点燃了。
宫门外,御榜之下,洪亮的唱喏声压过了所有喧嚣:“英国公府,捐上等棉布一千匹,药材五十箱。”
繁华的东西两市,采购的百姓被唱名声吸引,纷纷驻足:“锦荣布庄刘大福东家,再加捐细棉布两百匹。”
朱雀大街的酒楼茶肆间,闻声探窗而出的人们听到:“吏部尚书府,捐粮三千石,白银八千两。”
此起彼伏的唱名声,如同插上翅膀,从各个角落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席卷了整个望京。这已不再是裴府门前的盛事,而是真正成为了全城瞩目的焦点。信息的不对等被彻底打破,任何世家大族的沉默,在此刻都显得无比刺眼。
严令蘅坐镇裴府中枢,听着各路人马反馈回来的消息,唇角微扬。这一招,让全望京的百姓,都来监督世家大族们,将舆论的压力放大到了极致,也把她这场“慈善榜”,真正唱成了一出无人敢缺席的大戏。
青雀宫内甜腻的香风依旧,萧贵妃刚染好丹蔻,正慵懒地伸展十指欣赏。鲜红的指甲衬得她肌肤胜雪,指如削葱,端的是娇艳无双。
“娘娘这指甲染得真真是极好,”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这般鲜亮的颜色,满宫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衬得起。”
正在此时,先前打探消息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扑倒在地颤声禀报:“娘娘,大事不好,外头全乱套了!”
萧贵妃眉头微蹙,漫不经心地道:“慌什么,慢慢说。”
小太监喘着气,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裴府门前车马堵了整条街,满城的百姓都在看热闹。那嘉宁县主派了小厮在四处街口唱名,但凡有捐赠的,立刻嚷得全城皆知。如今不仅是世家,连那些商贾都跟疯了似的,拼命加捐,就为在榜上争个前排!”
萧贵妃抚弄指甲的动作骤然一顿,她何等精明,瞬间就明白了严令蘅的毒计。让商贾与世家同榜竞争,用虚名做饵,逼着所有人大出血。
“好个刁钻的贱蹄子!”她咬牙切齿,声音里淬着冰,“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平日让他们捐些银钱比登天还难。如今倒好,一张榜单就引得那些贱籍商户争相献媚,把价码抬得天高。捐赠全然变了味,成了争名夺利的戏码。”
她猛地站起身,猩红的裙裾在青玉砖上,绽开一朵怒放的花。
“世家们怕露富招祸,可更怕丢人现眼。这贱人把榜单传得满城风雨,就是要让他们无处遁形。粗鄙武夫生出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规矩礼仪没学多少,倒是把市井商贾那套下作手段学了个十足,浑身铜臭味!”
她恼恨交加,指甲都深深嵌进掌心里,强压着怒火,冷声问:“萧家眼下捐了多少?”
“回娘娘的话,家主已加捐两次,现排第二十名。”小太监声音越来越低,“但县主放话,截榜时只留前十名张榜传唱,家主正犹豫是否再争。”
“糊涂!”贵妃猛地一拍案几,急声道,“爹怎么这般短视?本宫在宫中忍气吞声,肃王在军中吃苦受累,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萧家的前程。若连慈善榜前十都进不去,谈何争那通天之路。快去告诉爹,不惜一切代价,必须给本宫挤进前十!”
小太监连声应着,慌忙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熏香袅袅。
萧贵妃颓然坐回榻上,胸口剧烈起伏,只觉一股恶气堵得心口发疼。明知这是对方设下的圈套,可为了萧家的颜面和前途,她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全家往火坑里跳。其他世家何尝不是如此,但为了那点虚名,众人都只能明知故犯。
愤懑之下,她狠狠一捶桌面,却听“咔嚓”一声细响,右手无名指上那根艳红的长指甲,竟齐根断裂。十指连心,剧痛钻心,血珠瞬间沁出,染红了指尖。
萧贵妃脸色苍白,泪珠都疼得落了下来,视线模糊间,她盯着那断甲残红,仿佛看见了自己与家族此刻的窘迫狼狈,终于失控痛骂:“严令蘅,你这扫把星,阴毒得很,本宫与你势不两立!”
*
龙乾宫里,皇帝正在和几位重臣开会,结束后,其余人躬身退去,却独独留下裴鸿儒。
“裴卿,”皇帝端起茶盏,语气听不出喜怒,“朕刚听闻,嘉宁县主今日举办的慈助榜,很是热闹啊。”
裴相心头一凛,立刻躬身:“陛下明鉴,小辈行事孟浪,些许喧哗,扰了圣听,臣惶恐。”
“孟浪?”皇帝轻笑一声,眼底却带着几分玩味,“朕看是高明得很。不过半日工夫,全民沸腾,争相捐赠,连朕在深宫中都听闻百姓交口称赞。”
“陛下谬赞。”裴鸿儒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全赖陛下与皇后娘娘信重,给予机会,方能略尽绵薄之力。些许微末之功,实不敢当如此盛誉。”
皇帝摆摆手,目光锐利了几分:“朕看不是谬赞,她能让世家商贾争相解囊,那是她有本事。此事若交给旁人去办,怕是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一开始,除了魏国公有动静,其余那些个锦衣玉食、安享尊荣的勋贵们,哪个不是纹丝不动,装聋作哑?若非嘉宁这番风光大办,只怕前线的将士,还得苦等。”
他踱回御案前,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这张‘慈助榜’,设得妙啊。把人心、名利、时势,都算了进去。裴爱卿,你裴家确实是得了个有胆识、有格局、更有手段的好儿媳。”
这番夸奖,字字千斤,敲在裴相心上。
他深深俯首,语气愈发恭谨:“陛下天恩,臣阖家感激不尽。严氏年幼,偶有些许机巧,亦是陛下圣德感召,皇后娘娘提携之功。裴家上下,唯有竭诚效忠,以报陛下。”
“嗯。”皇帝淡淡应了一声,心知这老家伙惯会说场面话,顿觉无趣,挥了挥手道,“去吧,告诉嘉宁,朕记她一功。”
等出了宫殿,裴鸿儒脸上的感激之色顿消,只剩下一片深思。多年的宦海生涯,让他习惯性地揣测起圣心。方才那句夸赞,究竟是真心嘉许,还是别有深意?
他回到相府书房,面色沉郁,立刻命人唤来了严令蘅。
“今日之事,你做得太过。”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摊子铺得太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你应当明白。见好就收,方是长久之道,否则容易惹来灾祸。”
严令蘅眸光清亮,并无惧色:“父亲,边关将士浴血奋战,我等在后方筹措粮草军资,乃是堂堂正正的大义。为此事,些许风险,儿媳认为值得承担。”
“大义?”裴鸿儒眉头紧锁,“既是大义,便该行得光明磊落。你设这慈恩榜,借商贾之力抬价,更将萧家置于火上烤,这般算计,岂非玷污了这‘大义’二字?”
严令蘅沉默片刻,并非被说服,而是清晰地意识到,公公久居相位,思维已固于朝堂权衡与帝王心术的牢笼,与自己行事之道截然不同,再多的争辩也只是徒费唇舌。
“父亲的教诲,儿媳知道了。”她行了一礼,语气平静无波,“门外事务繁杂,儿媳先行告退。”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她的背脊挺直,步伐沉稳,心底却是一片冷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该怎么做,她自有主张。
严令蘅刚离开不久,陈岚便闻讯赶来,脸上带着急切:“我听说你叫了三儿媳来训话,她今日为府里挣了多大的脸面,你不嘉奖反倒打压,这是何道理?”
裴鸿儒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妇人见识!你只看到表面的风光,可曾看到内里的风险?今日陛下独独留下我,亲口提及她闹出的动静太大,这难道是纯粹的赞许吗?其中必有警示之意。”
陈岚一怔,随即反驳:“这警示之意,是你自己揣测的吧?陛下分明就是在夸她会办事!”
“为官之道,重在揣摩上意,陛下岂会将话挑明?我官至宰相,若连这点弦外之音都听不出,岂不是白在这朝堂数十年?”裴鸿儒语气带着几分疲惫的激动。
“我看你是做官做得,心都成了蜂窝煤,尽是窟窿眼儿!”陈岚又气又急,“陛下若真不满,何须通过皇后娘娘将此事交予儿媳?他让一个内宅女子去操办,而非交由前朝官员,本身就说明这不是官场之事。你拿官场那套来揣度,才是真正的不可理喻!”
裴鸿儒被妻子连珠炮似的话噎得一滞,随即沉下脸来:“你不在朝堂之上,如何能懂其中关窍?陛下行事,岂会无的放矢?一举一动,皆是为江山社稷。”
陈岚闻言,气得冷笑连连,指尖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是是是,就你懂,就你裴相爷一双慧眼,能窥见九重天意。我们这些后宅妇人,都是睁眼的瞎子。可你看清了什么?你只看得见帝王心术,看不见人心向背;你只算得透朝堂权衡,算不透将士们在边关缺衣少药的血泪!我看你不是慧眼,是叫那官场的污浊迷了心窍,老眼昏花!”
夫妻俩谁也说服不了谁,闹了个不欢而散。
次日清晨,严令蘅请安后,直言不讳道:“母亲,今日募捐之事,儿媳想去严府操办。若有人来寻,烦请府中管事告知一声,引他们去将军府即可。”
陈岚闻言便知,这是儿媳不愿与裴鸿儒再生冲突的体贴之举,索性将摊子挪回娘家。
她非但不劝,反而爽快应下,眼中闪过一抹赞许:“相府门庭到底拘束,不如将军府开阔。昨日鼓乐喧天的,老太太也念叨着嫌吵。”
她略一思忖,语气愈发果断,“今日让你两位嫂嫂和知意都跟着去。不,我也一同去。咱们娘几个,就把这事儿办得风风光光,定要比昨日更热闹!”
一刻钟后,五位女眷分乘三辆青绸马车,在晨光中驶向将军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声响,恰似战鼓轻擂,为这场即将掀起的风云再添声势——
作者有话说:补完了~
第50章 050 天大殊荣 封赏。
将军府邸, 朱漆大门洞开,门外铺设着长长的红毯,两侧雁翅般排开十数张条案, 秩序井然。
府门前广场上,四块丈许高的朱漆水牌赫然矗立,如同四座醒目的擂台, 牌面分别书写着“文”、“武”、“贵”、“商”四个鎏金大字。水牌四周以鲜艳红绸装点, 牌首更是各缠了一朵硕大无比的金线红绸花,在晨光下灼灼耀目,气势逼人。
这四块水牌,便是严令蘅今日布下的全新棋局。顾名思义,文榜汇聚清流文臣, 武榜罗列将门俊杰, 贵榜彰显勋贵世家, 商榜则囊括天下豪贾。更绝的是, 每块牌上只记载该股势力中认捐数额的魁首之名。
这一下,竞争不再局限于全榜排名, 更激化为四大派系之间的对外比拼, 以及各自内部的名位争夺,犹如烈火烹油, 瞬间将所有人的好胜心点燃到了极致。
严令蘅将陈岚与许清请至主位,言辞恳切却不失从容:“今日场面宏大,来往皆是高门显贵, 要借助母亲与娘亲的威仪坐镇,方能镇得住场面,彰显我两府对此事的重视。”
这番话,既点明了二位夫人作为“定海神针”的关键作用, 又给足了面子。
“阿蘅放心。”二人相视一笑,欣然应下。
随后,她转向四位嫂嫂与裴知意,眼中含着清浅笑意,语气温婉而周全:“眼前诸事纷繁,需倚重各位嫂嫂与妹妹。你们皆是我的至亲,我若直接分派,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她略顿一顿,取出四张早已备好的洒金笺,上面分别写着“文”、“武”、“贵”、“商”四字,叠好放入一个精致的青玉小盅中。
“这四块榜单,对应四方来客,身份脾性各异。不若就请四位嫂嫂凭运气抽签决定,各掌一榜,全凭天意,最为公平。”她将玉盅捧至四人面前。
待嫂嫂们依次抽定,严令蘅又转向眼含期待的小姑子,柔声道:“至于知意,你尚未出阁,不便在门前抛头露面应对宾客。但你心思机敏,腿脚利落,我想请你担一份更紧要的差事,就劳你穿梭于四榜之间,传递消息,协理各方。若有何阻滞或突发状况,即刻来报我知晓。这个‘总协调’的担子,非你莫属。”
裴知意闻言,眼中顿时亮起光彩,用力点头:“三嫂放心,知意定不辱命!”
如此安排,既公允周到,又让每个人皆大欢喜,几人心中暗自钦佩。她不仅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更难得的是这份顾及所有人颜面与功劳的手腕,令人折服。
吉时一到,严令蘅立于阶前,朗声宣布新规:“为显公平,今日四榜,各榜只录魁首之名。且每半个时辰,擂鼓一通,彼时捐资最高者,当有鼓乐仪仗,亲送至头名府门道贺!”
此言一出,满场先是一静,随即哗然之声四起。
就连原本因分榜而稍安的各家管事,此刻也都心底发怵,这位嘉禾县主的手段,当真如传闻般,手段既准又狠,还层出不穷。
这不仅意味着内部竞争加剧,更意味着持续的荣耀刺激。规则之狠辣,让人咋舌,将一时的善举,催化为一场持续半日、谁也无法抽身的名利阳谋。
开场锣响,四方通道即刻人潮涌动。
文榜上,清流翰林与封疆大吏互不相让,数额交替攀升,言语间虽维持着体面,笔下数字却寸土必争。
武榜最为直白,数家将领府的管家几乎是以吼报出数目,嗓子都喊哑了,甚至还有撸袖子要干一架的,较劲之意溢于言表。
贵榜的勋贵们则含蓄许多,只低声对管事吩咐一句,数额便悄然刷新,尽显世家底蕴。
商榜更是沸腾,豪商们挥金如土,每一次加码都引来阵阵惊呼。
这可苦了原本打算“守擂”的萧家,昨日得了宫中萧贵妃的密信,萧家家主咬牙加捐至全榜第九,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万万没料到严令蘅竟使出这“分榜竞魁”的绝杀,竞价瞬间被抬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天价。
不过两通鼓响,萧家在全榜的排名已跌出二十。他面色铁青,不断示意管事加码,额角已沁出细密冷汗。
他感觉自己在豪赌,筹码则是丢尽了无底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就在这沸腾之际,裴知意快步走来,凑近低语几句。严令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微颔首。
随即,门外传来小厮运足中气的高声唱喏:“恭贺李阁老府上,荣登‘文’榜魁首——”
候在一旁的鼓乐班子瞬间奏响激昂乐章,唢呐声直冲云霄。与此同时,府门两侧早已备好的长串鞭炮被点燃,“噼啪”炸响,红色纸屑如飞雪般漫天飘洒。
一队身着彩衣的仪仗手持“文”字牌匾,竟真的在鼓乐声中鱼贯而出,朝着李府方向走去。
这喧天的声浪不仅响彻将军府周边,更由那些分散在各街口的小厮们,同步向全城高声传唱这一消息。一时间,“李阁老府”之名,传遍了望京的大街小巷。
这极具视觉与听觉冲击的场面,将气氛推向高潮。其他三榜的竞争者眼热不已,加捐之势更为疯狂。
同时,这也意味着,裴家已被挤下了文榜头名的宝座。
正厅内,许清听到消息,微微侧身,体贴地低声对身旁的陈岚道:“亲家母,可需先去后堂清点些物资,稍作追加?此处有我照应便是。”
陈岚闻言,却只从容一笑,目光掠过窗外那喧腾的景象,轻轻摆手:“不必了。裴家心意已尽,这些风光,也该让与他人看看。”
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那榜上虚名,早已不入她眼。
***
龙乾宫暖阁内,烛火摇曳。
皇帝独自坐在御案后,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翻过暗卫递上的密报。奏报上虽无具体数目,但字里行间透出的讯息,已勾勒出严令蘅在将军府门前掀起的滔天声势。
四榜分立,魁首之争,全城沸腾……其手段之老辣,调度之精准,竟将一场募捐化为一场牵动整个望京势力的风云际会。
皇帝合上奏报,身体微微向后靠在龙椅上,眼中闪过几分复杂,有赞赏,也有忌惮。
他低声自语:“好一个嘉宁县主,翻云覆雨,将人心名利算计得淋漓尽致。此女若为男儿身,必是将相之材。”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内侍躬身禀报:“陛下,萧贵妃求见。”
皇帝眸光微动,敛起外露的情绪,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宣。”
珠帘轻响,一抹胭脂色身影袅袅而至。萧贵妃身着软烟罗裙,云鬓微松,金步摇在烛光下摇曳生辉。
她手执白玉酒壶,步履轻盈如猫,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媚意:“臣妾见陛下终日操劳,特备了西域新贡的葡萄美酒,为陛下解乏。”
皇帝刚搁下心事,见她这般情态,唇角含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萧贵妃顺势偎进他怀中,纤纤玉指抚过龙袍襟口的金线绣纹,吐气如兰:“这酒需得趁鲜品鉴,陛下若是不尝,岂不辜负了臣妾一番心意?”
红绡帐暖,沉香袅袅。萧贵妃轻解罗裳,如玉肌肤在烛光下泛着莹润光泽。她主动斟酒奉至皇帝唇边,眼波如水。酒香混着她身上的胭脂香,逐渐氤氲,让人沉醉,气氛逐渐暧昧升温。
一室春光渐浓,云收雨歇后,殿内只余缠绵暖意与渐平的喘息。
待风平浪静,萧贵妃依偎在皇帝怀中,青丝铺陈在龙袍之上。
她仰起脸,指尖在勾缠着发尾,语气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陛下,今日嘉宁县主闹出好大动静,真是能干。说起来,臣妾娘家有个侄女,名唤容月,陛下可还记得?那孩子也素来聪慧伶俐,心思细腻。臣妾想着,嘉宁一人操持这般大事,难免辛劳,不若让容月也去从旁协助,既能分担一二,也让小辈们历练历练,沾沾这忠义之气,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闭目养神,闻言不由睁眼看向她,心中如明镜一般。
他如何不知这是贵妃想分权摘桃的伎俩,但想到密报里那令人心惊的募捐数额,以及严令蘅隐隐已成气候的声势,眼底的迟疑渐渐化作深沉。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嫩滑的肩头,终是淡淡道:“贵妃有心了,便依你所奏,让萧家女儿明日去将军府,帮着嘉宁打理事务吧。”
“臣妾代容月谢陛下恩典!”萧贵妃的脸上顿时绽开明媚笑颜,心中暗自得意。
皇帝望着帐顶蟠龙纹样,心中冷笑,让萧家丫头去搅搅局也好。严令蘅展现出的能量着实太惊人,是该有人压一压她的风头了。
殿内还弥漫着几分旖旎未散的暖意,萧贵妃心中盘算着方才所求之事已成,正自得意。
忽闻殿外传来李全福小心翼翼的通禀声:“陛下,皇后娘娘宫中派人送来紧要物件,说是嘉宁县主方才呈上的。”
贵妃闻言,秀眉轻蹙,心底冷哼一声。
早不送晚不送,偏赶在这个时辰,莫不是皇后故意来搅局?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便又按下不快,只将身子往皇帝怀里缩了缩,作出一副不胜娇怯的模样。
皇帝眸光微动,平静道:“呈上来。”
李全福应了声“是”,却迟疑了一瞬,才对外吩咐:“抬进来。”
不多时,只见八名小太监抬着四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箱,步履稳健地进入殿中。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太监们熟练地掀开箱盖,只见里面账册码放得如山般整齐,密密麻麻,墨香隐隐透出。
“陛下,”李全福躬身道,“嘉宁县主禀报,边关军情似火,首批急需物资已然齐备,募捐之事就此圆满收官。这些是两日来的总账册,县主还附有亲笔信一封。”
说着,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高举过头顶。
皇帝接过信笺展开,迅速浏览了一遍。信上字迹清隽有力,言简意赅地陈述了募捐成果,并明确表示事已毕,不再接受捐赠。
萧贵妃在一旁看得真切,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她甚至怀疑这是皇后与严令蘅算准了时机,故意给她难堪。
怎会如此之巧,陛下刚点头应允,这边就宣告结束。纵然她知道整理这些账册需费时良久,多半只是巧合,但这口恶气实在难以下咽。
她心思电转,故作惋惜地开始上眼药:“陛下您看,这也太不巧了。您刚答应让容月去帮衬嘉宁,也好让她历练历练,谁知这就收官了。”
她话锋一转,似不经意地叹道:“只是,这都什么时辰了,皇后娘娘竟还未安寝吗?区区账册,再紧要,竟还等不到天明再呈报。如此星夜疾送,倒像是生怕晚了片刻似的。”
这话看似体恤,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示皇后行事急促,别有用心。
李全福闻言立刻躬身,语气恭谨地回道:“皇后娘娘让奴才带话,说嘉宁县主为免贻误军机,是连夜点灯熬油,一鼓作气将总账厘清的。县主有言‘边关将士枕戈待旦,望京岂能安眠?’故而皇后娘娘才命奴才即刻通禀,不敢有片刻延误。”
皇帝听完,目光再次扫过那几箱账册和手中的信笺,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嗯,朕知道了。”
萧贵妃脸上的笑容寸寸碎裂,指尖用尽全力掐入掌心,连指甲折断都浑然不觉。她下颌绷紧,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那阵摧毁一切的冲动,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
皇帝低头,深深看了一眼怀中瞬间失色的美人,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他原本对严令蘅的雷霆手段心生忌惮,方才顺水推舟允了萧贵妃的请求,意在稍加制衡。此刻见她竟能将如此庞杂的账务料理得清清楚楚,连夜呈报,这份干练与果断,反倒将身边这般沉不住气的贵妃,衬得上不得台面。
严令蘅这一手“提前收官”,干净利落,直接将所有后续的算计,都堵死在了门外。
***
翌日,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山呼万岁,礼毕后分列两旁,气氛庄严肃穆。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的臣子,神色平静地开口:“日前皇后倡议,为解边关燃眉之急,募集军资。此事历经两日,于昨夜子时,圆满收官。”
他语气微微一顿,殿内落针可闻。“慈恩榜最终名次,已张榜公示于宫门之外。诸位爱卿散朝后,可自行查看。”
这话音落下,已有人心中微动,暗自揣测自家名次。
“此番,我大烨臣民,上下一心,慷慨解囊,朕心甚慰。”这句定调的话,让不少参与了捐赠的臣子暗暗松了口气,面露欣然。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然,此番募捐能如此高效顺畅,首功当属嘉宁县主严令蘅。”
皇帝的声音清晰而肯定,直接点出了一个女子的名号。
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不少大臣交换着惊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文官首列的裴相,想从他脸上窥探一丝端倪。
裴鸿儒眼帘微垂,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古井无波,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拢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皇帝仿佛没有看见下方的暗流,继续道,语气中甚至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激赏:“其以女子之身,胸怀家国大义,调度有方,更独创慈助榜,激扬义举。使这本可能流于形式的募捐,在短短两日内,聚沙成塔,成就此番功业。其才其德,其智其勇,实属罕见!”
这话一出,连最沉得住气的几位阁老都微微蹙眉。在庄严肃穆的早朝之上,天子竟如此不吝辞色,用这般近乎破格的言辞,大力褒奖一位内宅女子,这简直是本朝未有之先例。
如此盛誉,即便是奖赏有功的皇子或重臣,也属罕见。
不容众人细想,皇帝已提高了声调,朗声宣道:“有功必赏,乃朝廷法度,亦为激励天下忠义之心。朕特旨:嘉宁县主严令蘅,公忠体国,才智过人,特赐双倍县主岁禄,加赐东海明珠十斛、锦纱宫缎百匹、赤金头面两副等珍品,另——”
皇帝略一停顿,殿内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赐其可随时入宫拜见皇后,咨议事宜。并赐‘入宫不趋,赞拜不名’之殊礼!”
“入宫不趋,赞拜不名”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响。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位年轻的县主入宫时,不必像臣子那般趋步疾行,觐见时宦官不得直呼其名。这是极高的礼遇,是本朝极少赐下的殊荣,通常只属于德高望重的股肱之臣,或是功勋卓著的宗室元老。
立刻有敏锐的臣子反应过来,目光再次偷偷瞟向裴鸿儒。裴相身为百官之首,权倾朝野,可曾享有此等殊荣?似乎并未听说。
甚至为了彰显他效忠皇帝,不敢有任何僭越,那简直是恪守礼法,谁要是敢在称谓仪节上对他有丝毫简省,这老东西得之乎者也喷半天,还说别人想害他。
如今,他这年轻儿媳竟得了如此殊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活生生打他的老脸。
这位嘉宁县主,圣眷之浓,已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也彻底打破了朝堂固有的平衡与认知。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们依次退出金銮殿,无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裴鸿儒,或带讥诮,或藏艳羡,更有深不见底的谋算。
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此刻仿佛走在无形的针毡之上。
裴鸿儒对众人的各怀鬼胎心知肚明,却只作不知,步履依旧沉稳。行至宫门,他在巨大的慈恩榜前驻足。
炽热的阳光照射在朱漆榜单上,金字反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从最顶端的“状元”严家开始,逐行向下扫去,“榜眼”魏国公府,“探花”李阁老府……一直看到第五名,仍未见到“裴”字,不由心头一沉。
裴鸿儒耐着性子继续往下找,终于在 第十名 的位置,看到了自家府邸的名号。他的眉头瞬间地 蹙紧了一瞬 ,又快速松开,脸上维持着古井无波的镇定,但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闷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头。他裴家的儿媳荣获旷世殊恩,而他堂堂宰相府,却在这慈恩榜上屈居第十。
严令蘅这个名字,经此一朝,已带着一种令人敬畏乃至忌惮的光芒,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位退朝臣工的心上,自然,也重重地刻在了裴鸿儒的心头——
作者有话说:补完了,感谢鐵打的木魚大大投的手榴弹,感谢投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