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竭诚以报 小仙鹤。
凤仪宫内, 香气清雅。严令蘅依礼参拜,皇后竟亲自上前,含笑将她扶起, 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目光中满是赞赏与亲昵。
“好孩子,快起来, 这回真是辛苦你了。”皇后引她一同坐下, 语气亲切又带着深意,“你这孩子,真是可人疼。办事大胆却不冒进,心思缜密又能顾全大局。最难能可贵的是,懂得何时该乘风而起, 何时该急流勇退, 这份收放自如的功力, 连本宫都要说声佩服。”
严令蘅微微垂首, 姿态恭谨:“娘娘谬赞了。若无娘娘信重,给予机会, 并在背后支持, 臣女纵有些微末心思,也无处可用。”
“在本宫面前, 就不必说这些虚词了。”皇后笑着摆手,语气却渐渐转为沉稳,她挥退左右, 殿内只余心腹宫女侍立远处,“你的功劳,本宫都记在心里。不过,有件事需让你知晓。”
皇后稍顿, 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冰冷:“就在昨夜,龙乾宫那边,贵妃勤勉得很,特意去侍奉陛下了。”
话未说尽,但其中的意味已然明了,萧贵妃去吹枕边风了。
“这伺候半道上,忽然提到了她娘家一位侄女,说是聪慧伶俐,颇有为你‘分忧’之意。只可惜啊,她这如意算盘打得再响,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后话锋一转,眼中赞许更深,“幸好,你当机立断,昨夜便宣告收官。这份果决,替你,也替本宫,省去了无数麻烦。若晚上半步,今日这募捐的摊子里,必然要多出一位‘萧姑娘’,届时诸多掣肘,你这功劳,少说也要被人生生刮去三成,徒为他人作嫁衣!”
说到这里,皇后轻轻一叹,带着几分坦诚:“不瞒你说,昨夜初闻你骤然收官,本宫心里还咯噔一下,觉得是否太过仓促。短短两日,虽成效惊人,但也怕落人口实,说你心不诚、图虚名。”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可经过今早这一番朝堂风波,再细想萧贵妃的举动,本宫才庆幸起来。你这一步,走得极险,却也极妙。正在风头最盛、众人争相攀附之时戛然而止,不仅保全了最大的成果,更让所有后续的算计都扑了个空。”
严令蘅迎上皇后的目光,心中了然。皇后这是在肯定她的同时,也委婉表达了最初的疑虑,此刻的坦诚,反而更显亲近与信任。
她谦逊地低下头:“臣女当时只是想着,边关急需,物资既已足备,便当速速启运,以免夜长梦多。能得娘娘体谅,臣女感激不尽。”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经此一事,陛下对你更是刮目相看。往后,这望京的风浪,只怕只会更急。不过你也不必过分忧惧,自有本宫为你掌舵,你只需乘风破浪,不必有后顾之忧。”
***
裴鸿儒下朝回府,面沉如水,官袍都未换,便径直踏入正院。
屋内烛火温软,陈岚正对镜审视着鬓间一枚新簪,听得脚步声,铜镜里映出丈夫阴沉紧绷的脸。她目光与之短暂一触,便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端详镜中影像,仿佛门口只是立了根柱子。
裴鸿儒见她这般无视,心头火起,粗声粗气地开口:“夫人今日倒是清闲,为夫进来这半晌,灯下昏暗,竟未瞧见吗?”
往常这时,陈岚早已迎上来,为他脱去外衣。
陈岚眼风都未扫过去,只淡淡道:“手上正忙着,相爷自便吧。”
裴鸿儒最后一点耐心告罄,索性也不再绕弯子,直接质问道:“今日慈恩榜张挂,裴家为何仅列第十?我乃文臣表率,颜面何存!”
陈岚终于放下手中把玩的簪子,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嘲讽:“哦?相爷这是在质问谁?昨日是谁耳提面命,要低调谨慎,切莫做出头椽子?我依言而行,特地压着府中不曾追加分毫,这第十名,还是你口中那个‘不知轻重’的三儿媳心善,看不过去,悄悄让人在最后关头补了些,才给你勉强兜住的底。否则,你连这榜尾都摸不到!”
她昨日故意不让追加,嘴上说是顺应他的低调之意,实则就是存心要治治他。她心底门儿清,裴鸿儒把相府的脸面看得比天还高。果然,他这一回来,就开始憋不住兴师问罪了。
裴鸿儒一听这名次竟是靠严令蘅填补才保住,顿时语塞,脸上青红交错。他素来讲究风骨,此刻竟要仰仗儿媳“施舍”才保全颜面,顿觉心虚气短,方才问罪的气势泄了大半。
可这心虚瞬间化作更深的恼羞成怒,他强自拔高声音:“即便要低调,不争那前三甲也罢,为何连前五都未能进入?这慈恩榜只录十家,我裴家何曾有过垫底之耻?这让我日后在朝堂之上,如何面对同僚?”
这一连三问,足见他心里在意得要死。
“垫底?”陈岚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没垫过底,那多垫几次也就习惯了。相爷既一心只知揣摩你那圣意,嫌我们妇人行事张扬,那就老老实实低调到底!要我说,这第十名都算高了,是后十名看在你这张老脸上,没敢再继续追,手下留情了。况且这些虚名,又何须在意?”
她句句不离他昨日的教诲,字字扎心。
裴鸿儒气得手指发颤:“你这是什么混账话,我裴家满门清誉……”
“清誉?”陈岚毫不客气地打断,语气愈发尖锐,“究竟是清誉,还是虚名,相爷自己心里清楚。前夜刚训斥完儿媳,把她逼回了娘家,转头人家不计前嫌给你兜底,这份气量,你这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宰相可曾有?”
她轻轻眯起眼睛,说出来的话越发不客气。
“相爷此刻不去想想自己气量狭小,反倒来责怪妾身。我倒要问问,究竟是武将家教出来的孩子大气,还是相爷你这般斤斤计较、反复无常,更失体统!”
“你!”裴鸿儒被妻子连珠炮似的诘问,刺得面上挂不住,尤其最后一句,简直是直戳心窝子。
“陈岚,你此言何意?是嫌弃我裴家文臣清流,反倒羡慕起严家那等武夫做派了不成?”
“是又如何?”陈岚柳眉倒竖,积压的怨气瞬间爆发,“文臣清流?清流到连自家儿媳立功都要横加指责,清流到需要儿媳接济才能保住脸面。至少武将家里行事光明磊落,懂得护短。不像有些人,既要里子又要面子,临到头却瞻前顾后,反怪他人不替你周全!”
“你不可理喻!”裴鸿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她,半晌憋不出第二句话来。
陈岚却已懒得再与他纠缠,猛地转身,一把推开房门,扬声对着门外厉喝:“来人,把相爷的铺盖卷了,从今日起他要静心‘揣摩圣意’,宿在书房了。”
门外候着的小厮吓得一哆嗦,不敢怠慢,慌忙进屋,低着头不敢看两位主子,手脚麻利地卷起铺盖。
裴鸿儒看着妻子决绝的背影和忙碌的小厮,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本相就如你所愿!”
说罢,拂袖而去,重重摔上了房门。
屋内,陈岚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缓缓坐回镜前,看着镜中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眶,深吸一口气,用力抿紧了嘴唇,压住激动的情绪。
这老头子,真是年纪愈长,愈发的固执己见,难以理喻。也罢,让他独自在书房冷静几日,自己反倒能落个耳根清净。
***
松涛院内室,数盏琉璃灯静静燃亮,烛影摇曳,将四周镀上一层流动的暖黄光晕。
各式御赐的珍宝几乎堆满了半个房间,赤金头面流光溢彩,龙眼大的东珠圆润生辉,锦纱贡缎滑腻如云。满室的珠光宝气,几乎要将相对而坐的裴知鹤与严令蘅淹没。
两人看着这琳琅满目的恩赏,先是怔愣,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视线交汇的刹那,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与恍然,随即化为抑制不住的笑意。
裴知鹤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低沉的笑声在她耳边震动:“我的县主大人,这下可是名副其实的满载而归了,比状元游街时还风光些。”
严令蘅伏在他肩头,亦是笑不可抑,半晌才微微喘气道:“你可知,我昨日若慢上一步,今日在这满室珠光中笑吟吟的,恐怕就要多一位萧姑娘了。”
她轻声将今日皇后告知的,关于萧贵妃欲塞人摘桃之事说了出来。
裴知鹤闻言,手臂收紧了些,语气带着由衷的叹服:“确是如此,若非你当机立断,将这泼天功劳钉死,只怕要多生事端。阿蘅,多少人身处浪潮之巅便忘乎所以,唯独你能在极盛时急流勇退,这份清醒与果决,为夫自愧弗如。”
“其实昨夜你执意连夜封箱时,”他话中带着回忆,“我还劝你多留一日,待第三日竞价最酣时收官。如今看来,这步棋走得堪称神机妙算。你是知晓要出事?”
严令蘅抬眼看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我岂能未卜先知?不过是换位思量罢了。若易地而处,见着这般功劳,我也定会想方设法分一杯羹。夜长梦多,不如见好就收。”
裴知鹤被她这番直白的“坏人”念头逗得低笑出声,语气颇为无奈:“你啊,揣度这些‘宵小’的心思,倒是一猜一个准。”
严令蘅靠回他胸前,将话题引向更深处:“所以,陛下昨日其实也默许了贵妃的提议。他当时,是真想分我的权?”
“是。”裴知鹤声音沉了下来,“你风头太盛,陛下心生忌惮,想借萧家之手稍加制衡,并不奇怪。”
严令蘅沉默片刻,幽幽一叹:“昨日欲分权打压,今日却厚赏殊荣。这一收一放之间,天威难测,帝王心术,当真是令人遍体生寒,又不得不服。”
裴知鹤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寒意:“圣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之赏是真,昨日之忌亦是真。往后的路,要越发小心了。”
满室珍宝依旧闪耀,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来自权力顶峰、复杂而冰冷的光影。夫妻二人相拥的身影,在这片珠光宝气中,显得既紧密,又渺小。
正经事说罢,屋内气氛悄然转变。
裴知鹤眼底的赞叹未消,却已染上几分深沉的欲色。他目光掠过四周,又落回女子因方才激动而微红的颊边,唇角勾起一抹坏笑。
“县主今日收赏颇丰,小生也来讨个彩头。”他嗓音低哑,指尖已挑起案上一串浑圆的东珠项链,轻轻环上她白皙的颈项,冰凉的珠粒触到温热的肌肤,激起她一阵细微的战栗。
珠链在她锁骨间晃动,泛着温润的光泽,男人不由低声赞叹:“真美。”
严令蘅眼波流转,横他一眼,不甘示弱地反手抓起一匹流光溢彩的月锦纱,手腕一抖,便如水般披覆在裴知鹤肩头。轻纱如雾,朦胧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紧实肌理在纱下若隐若现。
“小仙鹤,真俊。”她眼波流转,指尖划过他胸膛,“这是本县主赏你的,好生穿着。”
这新奇又亲昵的称呼,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搔过裴知鹤的心尖,带来一阵微痒的悸动。
他低笑一声,顺势握住她作乱的手,将人压进铺陈着华贵锦缎的软榻间,俯身在她耳边呵着热气:“谢县主厚赏,小生今晚,定当竭诚以报。”
轻吻顺着东珠珠链滑落的轨迹细细碾过,在珠圆玉润间流连忘返。赤金步摇不知何时滑落,缠入她散开的墨发间,缠枝并蒂的图案在烛光下摇曳生辉。
严令蘅仰颈轻笑,将一枚羊脂玉佩按在他汗湿的背脊上:“再赏你这个……”
话音未落便化作轻喘。裴知鹤衔着玉佩的络子,齿尖磨过温润玉石,恰似吻过她战栗的肌肤。
满室珍宝成了最耀眼的助兴之物,滑腻的绸缎裹着相拥的彼此,东珠滚过耳畔,金玉相击声混着喘息,竟比宫乐更靡丽。当最后一件赤金步摇从榻边滑落,严令蘅咬着裴知鹤肩头的锦纱,在闪耀的珠光里看见万千星辰。
红烛帐暖,云收雨歇,两人皆十分餍足,情意绵绵地相拥在一起。
裴知鹤抚着她脖颈被压出的红痕,看着散落一地的珠宝,忍不住低笑出声,戏谑道:“从前只知财帛动人心,今日方知,这满室金银珠宝,竟还有这般奇效,堪比最烈的宝药,让人欲罢不能。”
严令蘅懒懒踢开脚边一枚滚圆的东珠,哑声笑应:“小仙鹤今日才知,怪我,该带你多见识见识才是。”
月光透窗而过,照见一室狼藉珠翠,如劫后战场,又似盛宴初醒——
作者有话说:补完啦,本来想写到五千,但是要进新剧情,我怕太急写出来不好,所以还是白天再仔细思考。
第52章 052 夫妻对垒 讲歪理。
一股裹挟着血腥气的阴毒流言, 如同悄无声息的瘟疫,骤然在望京的大街小巷蔓延开来。其内容之骇人听闻,足以让众人脊背发凉。
“听说了吗?咱们朝里出了内鬼, 还是天家贵胄,真正的龙子凤孙。”
茶楼里,一个干瘦男子压着嗓子, 眼珠滴溜溜转着, 引得周围茶客纷纷凑近。
“鬼方蛮子为啥能像长了眼睛似的,专挑咱们防守最弱的地方打?就是因为有人把边关的布防图,亲手递到了蛮酋的案头上!”
菜市口,一个卖菜老妪一边捡着烂叶,一边跟邻摊嘀咕:“怪不得呢, 我说怎么严老将军这般年纪还要披挂上阵, 原来是咱皇帝家里头先烂了。”
深宅大院的门房小厮交接班时, 也交头接耳:“老爷们这几日脸色都不对, 怕是这流言至少一半为真。你说,会是哪位王爷啊?”
这流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点燃了整座望京城。从市井小民到文人墨客, 从商贾摊贩到深宅仆役,无人不在窃窃私语, 交换着惊惧和猜疑的目光。恐慌如同无形的潮水,迅速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而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 都开始在那几位已成年的皇子身上逡巡徘徊,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消息如一道冷风,迅速灌入裴府。裴知鹤听闻,执笔的手猛地一颤, 一滴浓墨狠狠砸在宣纸上,晕开一片不祥的阴影。
“这是有人要搅浑水。”他心头剧震,瞬间明了,“我有麻烦了。”
不出所料,他很快被唤进书房,裴鸿儒正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父亲。”裴知鹤掩上门,低声唤道。
裴鸿儒缓缓转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异常严肃,没有半分寒暄,直接切入核心:“望京城近日的流言,你听到了多少?”
“全望京盛传,儿子自然也不例外。”裴知鹤心下一沉,如实回答。
“哼,”裴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眼中锐光如刀,“流言杀人,向来是七分真裹着三分毒。此事当初由陛下亲授,让我牵头限时破译,最终由你功成。知情者不过陛下、为父、你,或许再加上几位调查的绝对心腹。如今竟被人利用来搅动风云,且传播如此迅猛,背后之人的能量与意图,绝非寻常。”
他看向儿子,语气沉重无比:“陛下此刻,首要查问的,绝非流言本身,而是消息从何泄漏。你作为密信破译者,又恰在近日风头正盛,我相府树大招风,首当其冲。”
裴知鹤立刻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父亲是担心,陛下会疑心是我们裴家……”
“不是疑心,是必然会将我等列入首要考量。”裴鸿儒打断他,目光锐利,“涉及夺嫡谋反,触碰帝王逆鳞,向来是宁可错杀,绝不姑息。历朝历代,为此事血流成河者,多是外姓臣子。涉事皇子,除非真刀真枪杀到御前,否则多半不过是高墙圈禁,尚可苟活。”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决断:“你即刻回去,谨言慎行,做好准备。陛下召见问话,是迟早的事。此刻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儿子明白。”裴知鹤重重颔首。
看着他离去时挺拔却难掩沉重的背影,裴鸿儒缓缓坐回椅中,疲惫地合上双眼。裴家这艘大船,此刻正行驶在风暴将至的黑暗海域。
***
龙乾宫内,烛火通明,却压不住一室沉重的低气压。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阴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直直钉在下方的裴知鹤身上。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仿佛空气都已凝固。
“裴知鹤,”皇帝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直指朕的儿子通敌。这与之前你破译的密信内容,可谓八-九不离十。你,如何看?”
这已不是询问,更像是兴师问罪,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而来。
裴知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皇帝的目光,语气沉稳却不失恭敬:“回陛下,流言恶毒,意在动摇国本,扰乱前线军心,确是有百害。”
他话锋一转,“然而此事亦证明,陛下当初将密信之事按下不表,是圣明独断。如今,幕后之人见无机可乘,已然坐不住了。他们此举,是逼陛下处置皇子,无论陛下处置哪一位,都将是亲者痛、仇者快。但反过来看,对方动作越大,破绽也就越多。”
皇帝听完,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眼中闪过几分赞许。他方才的雷霆之怒,七分是真,三分是试探。
“不错,看得透彻。”九五之尊的语气缓和了些,“那依你之见,眼下该如何应对?”
裴知鹤心下已有计较,但此事涉及天家骨肉,干系太大,他可不敢给皇上提建议,只谨慎道:“此乃陛下家事,亦是国事,草民不敢妄议,一切听凭陛下圣裁。”
皇帝闻言,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哦?当初将那等惊世密文摊于朕面前时,尚不见你半分犹疑。如今不过议及朕膝下这几个不肖子,你倒先学会了谨小慎微。”
他语调微沉,似叹似讽,“朕当时还盛赞你裴知鹤有肝胆,怎的,如今这胆色是被磨钝了锋芒?”
这话已是诛心之问,裴知鹤心头一凛,知道不能再回避。
他立刻撩袍跪倒,沉声道:“陛下明鉴,此事关乎社稷根本,草民不敢妄言。但若陛下垂询,便斗胆进言。”
“讲。”
“陛下,草民以为当双管齐下。 明暗两线,虚实结合。 ”
“细说。”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明显十分感兴趣。
“ 明线,便是论功行赏。 ”裴知鹤语气沉稳,娓娓道来:“陛下可大张旗鼓,犒赏边关将士。此举一则可安定人心,向天下昭示您赏罚分明,局势尽在掌控;二则,可巧妙地将朝野视线,从‘皇子通敌’这等骇人听闻的流言,转移到‘陛下酬功’的盛事上来。”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白了此计的妙处,这确实比单纯压制流言要高明得多。他不动声色地问:“那暗线呢?”
“ 暗线,便是陛下圣心独断之事。 ”裴知鹤非常聪明地将最敏感的部分交还皇帝,“或查或抚,或敲打或震慑,如何厘清皇子与流言的关系,全在陛下掌控之中。草民不敢妄言。”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幕后之人见陛下非但未如其所料般猜忌皇子、清算朝臣,反而一派君臣相得的歌舞升平景象,必会疑心自己的算计是否落空,从而焦躁,进而再次出手。彼时,便是暗线收网之机。”
皇帝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一个两线并行,虚实结合。北境战事未了,将士们的封赏尚需时日。倒是你破译密信与嘉宁筹措军资,此二功甚伟,于国有大助。”
他话锋微转,眼底掠过一丝考量:“嘉宁的赏赐已然颁下。至于你——”他的目光在裴知鹤身上停留一瞬,“尚是白身。寻常金银,未免辱没了你的功劳。这样吧,你想要何赏赐,回去与你父亲细细商议一番。他久历朝堂,深知轻重。商议定了,再来回朕。”
裴知鹤心头一震,当即深深叩首:“草民,谢陛下隆恩!”
***
夜色已深,裴府门前的石狮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裴知鹤刚踏进府门,裴相身边的小厮便迎了上来,低声道:“三爷,相爷在书房等您。”
“更深露重,衣衫沾了湿气,待我更衣后便去。”裴知鹤随口应道,借故支开小厮,转身便低声嘱咐自己的丫鬟:“去禀告母亲,说我有些受寒,想喝她煮的姜汤了。”
他深知,此刻唯有母亲在场,方能与父亲抗衡。
他换好干爽衣袍踏入书房,立刻将面圣经过细细回禀,刚说到皇帝欲行封赏之事,门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心底悄然一松。
陈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推门而入,恰巧听见“封赏”二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鹤儿辛苦了,先喝碗汤暖暖身子。”
她将汤碗放在儿子手边,顺势在一旁坐下,摆明了要一起听。
裴鸿儒瞥了妻子一眼,见此事不涉朝政机密,便也未加阻拦。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此举,既是恩赏,亦是考量。你如今白身,立此大功,若所求赏赐尽用于自身,如求取高官厚禄,未免扎眼,易招非议,反而浪费了这份功劳。依为父看,不如以此功,为家族谋一稳健前程。”
他轻咳一声道:“你二哥外放之期将近。吏部选官,水深难测。若无人看顾,极易被发往边陲恶瘴之地,非但难以建功,恐有性命之虞。不如借此机会,替他求一个能施展抱负、建立实绩的要冲之地。或是漕运枢纽,或是边贸重镇,抑或是亟待整治的盐铁产区,此等地方虽担风险,却是建功立业的绝佳所在,正可磨练他的经世之才。这于家族而言,才是长远之计。”
他话音未落,陈岚“啪”一声将茶盏顿在桌上,柳眉倒竖,怒道:“那必然不成,老二的前程,本就是你这一国宰相分内之事。何须挪用我儿拼死挣来的功劳去换,你这父亲是怎么当的?”
裴相面色一沉,强压火气解释道:“妇人之见,我若亲自为知礼运作,便是公然徇私,必遭御史弹劾,更会引来陛下猜忌。即便勉强出手,也只能择一中庸之地,岂敢谋求上佳之选?但以知鹤之功,代兄请赏,乃天经地义,光明正大。陛下亦会欣然应允,此乃两全之策。”
“你放屁!”陈岚彻底怒了,豁然起身,脏话都说出了口,“这是知鹤拿命换来的前程,你竟要拱手让给旁人?他当年被你压着不能科举,已是受尽了委屈。如今好不容易凭自己的本事立下大功,得了陛下青眼,你又要夺走。裴鸿儒,你摸摸良心,这般算计自己的儿子,你还算个人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书房内,烛火剧烈地摇曳着,映照着裴鸿儒铁青的脸,以及陈岚因愤怒而泛红的眼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裴知鹤垂手立在书案前,余光时刻关注着陈岚。他暗自庆幸,有些话,碍于孝道,他难以直言,但陈岚却可以毫无顾忌地为他一争。
裴鸿儒被她毫不留情的斥责彻底激怒,语气带刺道:“好,说得好!既如此,那我们便好好计较一番。当初陛下赐婚,你觉得委屈了知鹤,口口声声要补偿。那时我将补偿运作给了老大,让他官升两级,你为何闷不吭声,欣然接受?如今轮到老二,你便跳出来百般阻挠。无非因为老大是你肚里爬出来的,而老二不是。但若这般比较起来,在你心里,老大和知鹤之间,你终究还是更偏疼老大!”
“同样都是偏心,可不能光指责我不配为人父,你自己呢?”
这话诛心至极,更是明目张胆地给裴知鹤上眼药。
陈岚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双眼通红,她强压怒火,颤着声道:“你血口喷人,当初陛下补偿时,只有你一人在宫中。我知道时,木已成舟,圣旨已下,你让我如何反对?裴鸿儒,你这老杀才,安的是什么心。非要离间我们母子感情,你才甘心吗?”
裴鸿儒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不必摆出这副受尽委屈的模样。世人论事,只看行迹,不问初心。你心里如何想,无人知晓,也无关紧要。众人只见结果,知远占了知鹤的补偿,而你这位母亲,并未有只言片语的异议。这便是铁一般的事实,任你如何辩驳,也改变不了。”
这番“论迹不论心”的道理,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陈岚的喉咙。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鸿儒见状,语气反而缓和下来,看似语重心长,实则步步紧逼。
“夫人啊,你我都明白,知鹤出身在裴家这等门第,自幼便享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庇护与资源。乌鸦尚知反哺,家族栽培之恩,到了该回报的时候了。有些牺牲,是身为裴家子弟必须承担的。”
“须知家族乃参天巨树,唯有树干粗壮,枝叶方能繁茂。只要裴家屹立不倒,家族中的每一个人,自然水涨船高。你细想,若知鹤不姓裴,没有裴家倾力栽培,何来他今日的才学见识,又何来立此大功的机遇?如今——”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用家族捆绑住这棵树上的所有人,无论枝叶是否愿意。
“公爹这番挟恩图报的本事,当真是一流,儿媳佩服。”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
书房内三人俱是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严令蘅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一身素色披风,发间沾着夜露,面色平静,唯有一双眸子,如寒星般冷冷地直视着裴鸿儒。
裴鸿儒被她一句话刺中要害,面色一沉,干脆直接忽略,转而对裴知鹤挥了挥手,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时辰不早了,知鹤,你与县主先回去歇着吧。”
这分明是想快刀斩乱麻,将这对可能搅局的小夫妻打发走。
严令蘅却纹丝不动,只微微福了一礼:“公爹,我既已嫁入裴家,便是裴家妇。正因初来乍到,许多规矩不懂,才更想向您请教一二。”
裴鸿儒见她不肯走,眉头蹙得更紧,带着几分长辈的倨傲与疏离:“即便是裴家妇,你入门方才月余,裴家世代书香、诗礼传家的规矩,岂是顷刻便能悟透的?待时日久了,你自然能明白,何为家族一体,何为大局为重。这与你严家将门,凭军功立世、快意恩仇的门风,终究是不同的。”
这话里话外,既点明了她“外人”的身份,又暗指她不懂含蓄深沉的世家规矩。
严令蘅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如冰棱相撞,清冽中带着锋芒:“公爹说的是。我姓严,恐怕一辈子,也学不会这天大的规矩。”
她话锋一转,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我自小便听家父教诲,这世上许多人,是说不通道理的。只因有些人舌灿莲花,最擅将歪理说成正理,专欺老实人,逼得人有理也变没理。”
“家父说,遇此情形,便无需再费口舌。唯有亮出拳脚,揍得他鼻青脸肿,亲爹娘都认不出来,那人自然就会闭嘴,开始听人话了。”
她不等裴鸿儒反应,又转向犹自愤懑的陈岚,绽出一个乖巧温顺的笑容,语气贴心至极:“母亲,您瞧,公爹是不是就像家父说的那种人?您可千万别被那些弯弯绕的歪理缠住了心神,脱身不得。对付这等情形,得另寻他法才好。”
陈岚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看向裴鸿儒,眼神都变了。之前的愤怒委屈消失不见,充满了冷意的审视和盘算。
裴鸿儒后背一凉,顿感不妙,厉声喝道:“胡吣什么,休要在此挑拨离间,赶紧回去!”
他巴不得把这尊瘟神送走。
严令蘅却不再看他,仿佛已是空气。她径直走进书房,牵起裴知鹤的手,往外走。
当经过裴鸿儒身边时,她脚步微顿,却未转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既然公爹不想再讲理了,儿媳便先将夫君带回去歇息。封赏之事,明日再议不迟。您二位请自便。”
她嘴上在奚落着公爹,手上还不忘调戏裴知鹤,指尖悄悄在他掌心轻轻一勾。
男人侧首望去,正对上她狡黠眨动的眼波,终究没忍住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严令蘅嘴角轻扬,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答道:“英雄救美啊。听说我的小仙鹤落难了,岂能不来?”
他眼底泛起无奈而温软的笑意,指尖轻轻回握:“说实话。”
“好吧,”她笑得眉眼弯弯,坦白得理直气壮,“自然是来看热闹的。最重规矩的丞相夫妇竟在书房里扯头花,这般百年难遇的大戏,岂能错过?”
话音未落,她便与裴知鹤并肩而出,素色的披风下摆在夜风中轻扬,徒留下裴鸿儒面对神色莫测的陈岚,以及满室尚未散尽的硝烟。
裴相忽然觉得,这书房,今夜怕是难有安宁了——
作者有话说:补齐啦~
第53章 053 各凭本事 各房利益。……
书房门“咔哒”一声被陈岚亲手栓上, 彻底隔绝了内外。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幽冷如数九寒冬,像两把淬了毒的冰刀, 在他全身上下细细刮过,最终定格在那张略显慌乱的脸上。
裴相被盯得脊背发凉,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强自镇定道:“夫人, 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岚嗤笑一声,反手拔下绾发的赤金凤头簪,簪尖在烛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气轻柔却带着蚀骨的寒意:“做什么?自然是和相爷您,好好讲道理。”
“夫人, 有话好好说。”裴鸿儒的气场顿时有些弱势。
“好好说?”陈岚一步步逼近, 声音冷得掉渣:“我跟相爷讲了一辈子的道理, 相爷可曾听过半句?如今, 妾身只想换种方式,让相爷听听我陈岚的道理!”
话音未落, 她手腕猛地一扬, 将全身的愤懑都灌注在这一掷上。
金簪并非刺向裴鸿儒,而是“夺”的一声, 狠狠钉穿了他手边一份摊开的奏章,直接没入其下的紫檀木案几。虽因力气所限,入木不深, 但簪尾依旧因这猛烈的撞击,剧烈地颤动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裴鸿儒的眼皮一跳,没想到她竟然来真的, 险些摔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顿时脸色有些发白。
“你、你疯了不成!”
陈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积压多年的委屈、愤怒和决绝,在此刻尽数爆发。
“我是疯了,被你们裴家这吃人的规矩,被你这一碗水端不平的偏心给逼疯了。知鹤也是你的骨血,你一次次拿他的前程去填别人的青云路,让他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你可曾问过他半句?可曾想过我这当娘的心?”
她猛地拔出金簪,锋利的尖端直指裴鸿儒的鼻梁,一字一顿:“今日我把话放在这儿,鹤儿的功劳,谁也别想动!”
然而,裴鸿儒在最初的惊吓过后,竟迅速镇定了下来。他到底是历经风浪的宰相,遇过的刺杀无数,像陈岚这种威胁,根本就是纸糊的,自然吓不住他。
他沉下脸,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呵斥道:“荒谬,泼妇行径,裴家还轮不到你如此放肆。给我把簪子放下!”
他这冥顽不灵的态度,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岚的理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撕碎眼前人这虚伪的面具。
“轮不到我放肆?我今日就放肆给你看!”她厉喝一声,竟将金簪往地上一扔,再也顾不得什么体统风度,如同护犊的母狮般合身扑了上去。
十指纤纤,此刻却带着狠劲,凶狠地朝他脸上、身上招呼而去。
“我叫你偏心,叫你不管鹤儿死活,我叫你摆宰相的臭架子!”
裴相慌忙抬手格挡,但盛怒下的陈岚力气奇大,指甲又尖,只听“嘶啦”一声,脸上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他猛地推开她,踉跄着退到书案边,抬手一摸脸,指尖竟沾上了鲜红的血珠。再看官袍前襟,已被扯得凌乱,露出里面的中衣。而他的左颊上,赫然出现了三四道清晰的、渗着血丝的抓痕。
陈岚喘着粗气,看着男人狼狈的模样,和他不敢置信、惊怒交加的神情,心中竟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裴鸿儒指着她,手指因愤怒和羞辱而微微颤抖,“你、你竟敢毁伤朝廷命官的脸面,成何体统啊!”
陈岚闻言,丝毫不惧,反而冷笑一声。她将一直紧握的右手举到两人之间,缓缓张开五指,只见掌心里赫然躺着几根灰白的、带着毛囊的胡须。那是她方才在撕扯中,从他下巴上硬生生拽下来的。
在裴鸿儒惊怒交加的目光注视下,她故意凑近掌心,轻轻一吹。那几根胡须便轻飘飘地落下,无声无息地坠地。而他下颌原本就不算茂密的胡须,此刻清晰地缺了一小块,显得格外刺眼和滑稽。
这个无声却极具侮辱性的挑衅,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裴相最看重的体面和尊严上。
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发黑,脚下踉跄一步,几乎要气得晕厥过去,手指着陈岚,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话来。
***
夜色已深,月光如水银般泻在相府的石板路上。二人并肩走在回松涛院的小径上,一路沉默。方才书房里的激烈争执,如同沉重的阴霾,笼罩在裴知鹤心头。
严令蘅侧目,看着他微蹙的眉头和低垂的眼睫,在幽幽夜色中,显得格外落寞,不由攥紧了他微凉的手指。
“还在为书房里的事难过?”她关切地询问。
裴知鹤停下脚步,望向庭院深处摇曳的竹影,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涩意:“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不讨喜。在父亲心中是权衡的棋子,在母亲心里似乎也总有更重要的考量。”
严令蘅闻言,转身正对着他。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得那双眸子清亮逼人。她踮起脚尖,抬起手,指尖从他微蹙的眉骨滑到脸颊,带着暖意。
“爹娘那是没福分!”
她眉毛一挑,脸上露出狡黠的光芒:“他们都没瞧见过昨晚身披锦纱、在榻上伺候我的小仙鹤,是何等俊美无双。要是让他们见了那副模样,怕是魂儿都得被勾了去,哪还顾得上分什么偏心不偏心?”
这惊世骇俗的比喻让男人一愣,忍不住想象那荒谬的场景,爹娘在一旁观摩他与严令蘅欢好。
他瞬间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真的笑了出来,连日阴霾仿佛被驱散。他耳根微红,无奈地摇头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你敢说。真是不知羞。”
“那又如何?”严令蘅扬起下巴,理直气壮,“你至少,是我最喜欢、最珍贵的那个‘孩子’。”
裴知鹤听她如此郑重的话,再次怔住,心中涌起一股温暖的细流,涌向全身。
“怎么,阿蘅这是想给我当长辈了?”他忍不住调侃。
严令蘅轻咳一声,故作老成:“行啊,你敢认,我就敢应!来,乖侄儿,快叫一声‘小姨’听听?”
裴知鹤眸色骤然转深,其中掠过几分暗芒,带着十足的侵略性。男人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将人轻轻带向自己,低头凑过来,温热的气息尽数拂在她敏感的耳廓上。
“可以,小——”他刻意顿了顿,声音带着蛊惑的沙哑,却终究没叫出口,故意卖了个关子:“待会儿到了床笫之间,再容我慢慢叫。”
“呵,谁怕谁!”她冷哼一声,带着几分骄矜的意味,不服输地挑衅道:“那就赶紧回吧,到时候你可得卖力气,别腰软腿软,还嘴软。”
月色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而方才书房里的不快,早被两人抛到了脑后,一心只惦记着快步走,回去要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
***
翌日清晨,金銮殿上。
当裴鸿儒踏入大门时,脸侧那几道抓痕根本难以遮掩。过了一夜,伤痕非但未消,反而愈发红肿起来,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硬着头皮走到丞相站位,立刻迎来了无数道复杂难辨的目光。有好奇的探究,有毫不掩饰的奚落,更有许多压抑着的嘲讽低笑。
有位与他不睦的官员,直接故作关切地高声问道:“哎哟,裴相,您这脸上伤势不轻啊。瞧这印子细长,力道又重,不似尊夫人温婉的风格,别是哪位红颜知己的杰作吧?”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
裴鸿儒面沉如水,只含糊应对,心中早已怒火滔天。
好不容易捱到朝会开始,他本盼着尽快议事以转移众人注意力,谁知龙椅之上的皇帝,今日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一位大臣刚要出列奏事时,皇帝忽然抬手止住,目光精准地落在裴鸿儒脸上,带着十足的“关切”,朗声问道:“裴爱卿,你脸上这伤是何缘故?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对朝廷重臣动手,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裴鸿儒心中叫苦,只得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搪塞道:“劳陛下挂心,乃是臣昨日不慎,在书房被、被野猫挠了一下。微末小伤,无碍公务,轻伤不下火线,朝事要紧。”
皇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极为受用的表情,重重夸赞道:“好,裴爱卿公而忘私,实乃百官楷模,诸位都该学学。”
他语气恳切,仿佛真心感动。
然而,在他威严的目光之下,心底却是一片洞若观火的戏谑。
这老狐狸,倒是会找借口。什么野猫,分明是丞相夫人的手笔。昨日他故意让裴知鹤回府商议封赏,就料到这老家伙定要故技重施,把功劳往其他儿子身上揽。没想到丞相夫人这般刚烈,直接动了手……
朝会继续进行,他看似专注聆听着奏报,目光却不时飘向裴相的脸。每当瞥见那几道醒目的抓痕,他都要强压下嘴角的笑意。
看着裴相强作镇定的模样,九五之尊暗自期盼:打得好,若是丞相夫人能再强硬些,日日这般“管教”于他,那才叫大快人心。若非碍于身份,他这个九五之尊,真恨不得在一旁击鼓助威,看这出好戏连台。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个个心照不宣。不少官员憋笑憋得着实辛苦,平日里互相攻讦的派系,此刻竟因这桩共同的笑话,短暂统一了战线,尽情欣赏着裴相难得的窘态。
***
裴府这些日子,气氛压抑得如同梅雨季节的闷雷天。裴鸿儒与陈岚分房而居已有些时日,私下里更是闹到动手的地步。
裴相脸上那几道鲜明的抓痕,一连几日都未消透。夫妻二人如今形同陌路,连用膳都各吃各的,将“貌合神离”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日午后,二嫂李玉娇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抬了好几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子进来。箱子一开,珠光宝气几乎要溢出来。各色宝石、古玩玉器、海外舶来的珍奇,琳琅满目,价值不菲。
严令蘅看着这阵仗,不禁扶额,连忙摆手:“二嫂,你这是做什么?前番送的礼还没收拾利索呢,我这屋里都快堆不下了,快抬回去,实在受不起。”
李玉娇今日却格外坚持,一把按住她的手,语气激动地道:“好弟妹,你先听我说。我娘家是商贾出身,虽说我爹捐了个官身,后来我又嫁入相府,沾了些光,可那些清流世家,骨子里还是瞧不上我娘家根基浅薄。”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光,“直到上回,你带着我操办募捐,让我在人前露了脸,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名声。不瞒你说,就因着这个,我那个一心向学却屡屡碰壁的弟弟,终于被他心心念念的那位清流大儒收下了。这全是托了弟妹你的福!”
她紧紧握着严令蘅的手,恳切道:“送你多少东西,都抵不过这份情谊,更买不来真正的尊重。再者,你也知道二嫂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只有这些黄白俗物,拿不出什么风雅东西,弟妹你可千万别嫌弃。”
严令蘅心中了然,却仍摇头笑道:“二嫂言重了。先生肯收徒,首要还是令弟自己有才学,断不会因家姐得了好名声就收个草包入门。至于谢礼,”
她目光扫过那几口打开的箱子,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募捐之后,你送来的各色珍玩,都快把我这小院改成库房了。之前盛情难却,我收下是怕你心里不踏实。可若再这么源源不断地送下去,该轮到我心里不安了。”
两人正拉扯间,恰逢大嫂赵兰溪款款而至。见这阵仗,她忙上前笑着打圆场:“哟,这是唱哪出呢?老远就听见动静。”
严令蘅趁机抽出手,对李玉娇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二嫂,真别同我争了。你瞧我这满院的丫鬟,个个都是练家子出身,你带来的这些婆子,怕是经不住她们一下。万一推搡起来,将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磕了碰了,散落一地,你我面上都不好看。”
赵兰溪也顺势劝道:“玉娇,你的心意三弟妹定然是知晓的,只是这般重礼,次次都送,倒显得生分了。快收起来吧,没得让下人看了笑话。”
李玉娇这才作罢,让婆子们把箱子抬到一边,脸上热络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大嫂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光想着感激弟妹,却忘了分寸。”
她话锋一转,便切入了正题,“其实今日来,也是心里实在不安。三日前爹娘闹出那般大动静,我们做媳妇的听着,真是又担心又惶恐。弟妹你当时离得近,可知究竟是为了何事,竟闹到那般地步?”
提起此事,严令蘅心底掠过一丝不快。毕竟按照裴鸿儒的意思,这本该属于裴知鹤的赏赐要给二房,二嫂也是潜在的受益者之一。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平和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具体缘由,我也不甚清楚。大抵是两人在治家理念上有些分歧吧。”
她抬眼,目光幽幽地从嫂子们脸上扫过,缓缓道,“母亲觉得,既是各人凭本事挣来的功劳,赏赐自然该落在本人身上,旁人跟着沾光已是福气,万没有伸手去夺的道理。而公爹则认为,一切当以家族大局为重,赏赐用在何处能发挥最大效用,便应用于何处,方是长久之计。”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并未指明具体何事、涉及何人,却将矛盾的核心“功劳归属”与“赏赐分配”点得明明白白。
话音落下,房间里霎时一静。李玉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闪烁不定。赵兰溪则端起茶杯,借喝茶的动作掩去眸中的复杂神色。
两人都是七窍玲珑的心肝,对公婆争吵的缘由早已多方打探,心中各有猜测。如今严令蘅这番话,无异于一种含蓄的确认,果然又与“功劳赏赐”有关。
赵兰溪不由想起前次陛下赐婚补偿,那份好处最终落到了自己夫君头上。当时婆母虽私下提过两句,却也不了了之。
李玉娇心中则很是焦灼,公爹既如此想,那必然是心中有了人选,上回是大哥,这次也该轮到他们二房了,丈夫的前程有望,但旋即又担忧起来,婆母态度如此强硬,甚至动起手来,此事恐怕还有波折。
一时间,妯娌二人各怀心思,室内只闻茶盖轻碰的细微声响。
赵兰溪最先从微妙的氛围中回过神,笑着将话题引向时下流行的花样子,温声与严令蘅闲聊起来,屋内的僵滞稍稍缓解。
然而,李玉娇却如坐针毡,闷头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转眼竟饮了大半壶。她忽然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瓷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看向严令蘅,咬牙道:“三弟妹,我今晚就回去与知礼商议个章程出来,若此事真与我们二房有干系,我们绝不让三弟和你吃亏!”
说罢,她倏地站起身,“这茶,我是没脸再喝了,先告辞了。”
不等严令蘅出言挽留,李玉娇已转身快步离去,裙裾带起一阵风,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严令蘅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心底也涌起一抹深思。这般作态,究竟是性情使然的坦诚,还是以退为进的大智若愚呢?
李玉娇看起来很仗义,要补偿三房,可这样做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她赞同裴鸿儒的做法,默认已经按照这样的分配,将赏赐留给二房。当然李玉娇作为一个儿媳,本身也无法反抗裴相的决定。
果然牵扯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人总是变得敏感多思。
见严令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赵兰溪轻轻放下茶盏,语气平和地开口:“玉娇出身商贾,自小耳濡目染。于她而言,人情往来亦如经营之道,讲究个银货两讫,心里才踏实。这是她的处世之道,倒也无妨。”
说罢,她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郑重,“至于我们长房——”
她略一停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小盒,推到严令蘅面前。盒子里面并非珠玉,而是一封看似朴素的信函。
“三弟妹,我知道你身为县主,严将军威震边关,寻常人脉资源,你自是看不上的。长房往日确有不当之处,空口白话的赔罪毫无意义。这份心意,是兄嫂能为三弟前程尽的一份力,望你斟酌。”
她指尖轻点信笺:“这一封,是我赵家家主的亲笔荐书,随信还有一纸名录。上面所列,是祖父最为核心的几位门生,如今多在翰林院、都察院、礼部担任要职,且均为清流中的清流,向来不涉党争,与公爹也没有关系。三弟若得他们些许指点,非但科场受益,更能从一开始就避开朝中诸多陷阱,站稳脚跟。”
这份礼,给的是赵家自己的一股势力,不参与党争,与裴相无关,实在太重要了,这很可能是赵兰溪用来给自己夫君当退路的,如今却交给了她。
见严令蘅凝视信函并未收取,她深吸一口气,姿态放得更低,语气带着罕见的沉重与坦诚:“三弟妹,我深知,无论何种补偿,都无法真正弥补三弟所受的委屈。你入门便是县主,而他却因家族‘权衡’失了应得之赏,蹉跎至今。今日这些,并非交换,更非施舍,而是长房迟来的一份态度。”
她微微前倾身体,推心置腹:“公爹年事渐高,相府未来如何,犹未可知。但有一点我今日可明言:长房日后,绝不会再成为阻碍三房前程的绊脚石。这不仅是为你们,也是为裴家,更是为我和我的孩儿,谋一个真正的安稳未来。望你能信我这一次。”
严令蘅心中震动,大嫂此举,早已远超寻常两房和解的范畴,而是一场基于家族未来格局的政治谈判。
更令她心惊的是赵兰溪的决断与手腕,二嫂尚在人情往来中打转时,这位长房长媳已看清局势,将真正的政治筹码摆上桌面,抢先百步落子。不愧是赵家悉心栽培、裴府千挑万选的宗妇。
严令蘅沉吟良久,终于伸手,缓缓将木盒盖上,收至手边。
她抬眸迎上赵兰溪的目光,语气平静地回应:“大嫂今日之言,字字千金。这份心意,我与知鹤收下了。过往之事,就此揭过。未来之事,就如大嫂所言,各凭本事,互为倚仗吧。”
第54章 054 白日同饮 风雨。
夜色渐深, 裴知礼回到房中,还未换下外袍,李玉娇便急急迎了上来。
她将白日松涛院中与严令蘅的对话, 连同自己的担忧,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拽着丈夫的衣袖道:“你快拿个主意,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像揣了块热炭梗在喉咙里,灼得难受。”
裴知礼轻轻蹙起眉头,沉默地坐到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久久不语。
李玉娇见他这般模样, 更是心急如焚, 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说话呀, 在我面前还藏什么拙?莫非真要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裴知礼长叹一声, 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此事并非你我能置喙,终究要看父亲如何决断。”
“父亲决断又如何?”李玉娇提高了声调, “他归他, 我们的心意可不能瞎糊弄过去。三弟妹刚帮我挣了脸面,转头我们就占人家夫君的功劳, 这忘恩负义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若真是三弟立下大功,以致陛下亲自过问赏赐, ”裴知礼沉吟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至今秘而不宣,更显其分量。寻常财物, 如何弥补得了?”
“不能弥补也得有所表示。”李玉娇斩钉截铁,“总不能装作无事发生,心安理得地白占便宜吧?你看大房,占了那么久,可曾吐出来半分?若换作是我,三弟妹进门头一天,我就把东西抬过去,哪有脸拖到现在!”
裴知礼瞪了她一眼,李玉娇毫不示弱地回瞪:“瞪什么,我说错了吗?大哥大嫂若真心中有数,早该有所表示了,何至于拖到今日?”
“三弟妹刚进门,脾性未明,岂能贸然行事?”裴知礼耐心解释,“大哥大嫂自有考量,不会亏待三房。”
李玉娇嗤笑一声:“你对他们倒有信心。我不管,你若定不下来,我便自己做主。明日我就开始清点嫁妆,只要能为你、为咱们二房搏个好前程,全数给了三弟妹又何妨!”
“胡闹!”裴知礼立刻阻拦,“此一时彼一时,母亲此次态度坚决,非同往日。”
“母亲反对又如何?”李玉娇不以为然,“最后还不是公爹说了算?”
裴知礼摆了摆手,见妻子又要着急,只得放缓语气安抚:“你要准备,我不拦你。但切记,在封赏的旨意明确之前,万不可将东西送去,更不可在三弟妹面前提及此事,只当从未发生。”
李玉娇虽不情愿,也知这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只好点头:“行,依你便是。我这就去盘盘账,心里好有个数。”
说罢,她便转身走向妆台,翻找起账册来。裴知礼望着她忙碌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思绪。
***
两个月后,北境大捷的喜讯如春风般吹遍望京,街头巷尾张灯结彩,酒肆茶楼人声鼎沸。连月来笼罩在相府上空的阴霾,也似乎透进了一丝活气。
裴鸿儒心知,关于三子裴知鹤封赏之事,再也拖不下去了。总不能在陛下召见时,还推说因父母争执未休,甚至大打出手,所以尚未议定。
那几日脸上顶着抓痕,所受的嘲笑与奚落,他是再也不想体验了,都不够丢人的。
可每当他试图寻裴知鹤商议,便能感到陈岚那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钉在自己背上。到后来,情形愈发离谱,她竟直接派了心腹婆子守在书房外、回廊下,美其名曰“伺候相爷”,实则是明目张胆的盯梢。
裴鸿儒只觉一回府便如芒在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从雕花窗棂后、假山盆景旁窥探而来,令他寸步难行,更别提与儿子密谈。
更让他难堪的是,陈岚有时还会故意找茬,对严令蘅扬声说道:“阿蘅,我上回同那起子不讲道理的无赖动手,竟还落了下风。没想到那老夯货不仅嘴皮子利索,手上竟也有两下子歪功夫。你得好生教我几招厉害的,下回我非撕烂他那张破嘴,看他还怎么满口喷粪,尽说些我不爱听的混账话!”
这几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裴鸿儒听得面皮发烫,不禁暗暗迁怒于严令蘅:都是这严家女儿带坏了风气,好好一个知书达理的诰命夫人,如今竟学得这般泼辣。
他无从发作,只得强忍憋闷,拂袖而去。
几番下来,他算是彻底领教了陈岚的厉害,再也不敢主动提及赏赐之事。
僵局一直持续到即将面圣的前夜,裴知鹤主动来到书房,平静询问:“父亲,明日面圣,关于赏赐之事,我该如何回话?”
裴鸿儒望着眼前这个沉静的儿子,再想到后院那位悍妻,千般算计终化作一声长叹,带着几分萧索与无奈挥了挥手:“罢了,你自己决定吧,为父不管了。”
裴知鹤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之意,面上却愈发恭谨:“还是请您定夺吧。此事关乎家族未来,再说二哥他——”
“不必说了!”裴鸿儒像是被烫到一般,急忙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急促,“你娘盯得紧,我做不了主。这是你自己挣来的功劳,自己拿主意。至于你二哥的前程,我再另想他法便是。”
话音未落,他竟不敢再多停留,几乎是脚步仓促地转身离开了书房。他走得飞快,生怕慢了一步,自己会忍不住后悔。
那可是泼天的功劳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怎能不心痛!
裴知鹤独自留在书房内,看着父亲近乎逃离的背影,静默片刻,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
龙乾宫内,裴知鹤深吸一口气,撩袍端跪,语气坚定:“陛下,北境大捷,乃将士用命,草民不敢居功。然,草民确有一事,斗胆恳请天恩。”
“讲。”
“草民寒窗苦读十余载,所求的不是高官厚禄,只想凭真才实学,堂堂正正考取功名,为陛下分忧。可今年春闱刚过,按例要再等三年才能应试。”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而坚定:“三年光阴实在太长,于国于民,草民都怕虚度了。因此斗胆恳请陛下,为天下寒门学子,也为激励士子之心,特开一次恩科,允许草民与有志之士明年就能下场应试!”
殿内为之一静,皇帝眼底掠过几分赞赏。
这裴知鹤竟将一己之前程,与“激励士子之心”的大义绑在一处。这个请求既全其风骨,又给朝廷带来了施恩于士林的美名,实在是一举两得。
皇帝的指尖轻叩御案,“开恩科,惠及天下士子,此乃朝廷德政,不算对你的赏赐。你既有此志,朕便再许你一诺——”
皇帝目光如炬,身体微微前倾,龙袍袖口在御案上铺开一片明黄:“待你明年恩科高中,金榜题名之日,朕许你殿前自明心意,亲自为你点选官职。翰林院、六部、乃至御前,只要你才德堪配,朕必量才而用,许你一条真正的青云之路。”
他话音一顿,眼底锐光直透人心:“裴知鹤,朕将这未来交到你手中,你可有胆量接稳?”
这番话,重于千钧。它意味着皇帝将他的前程彻底与皇恩绑定,既是无上殊荣,亦是严峻考验。
裴知鹤心潮澎湃,深深叩首:“陛下隆恩,重于泰山。草民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圣旨传出,昭告天下,为贺北疆大捷,特开恩科,于来年春日取士。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朝野间激起千层浪,自然也迅速传回了裴府。
裴鸿儒在书房中听闻此事,执笔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缓缓落下。
他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棵苍劲的古松,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即将一飞冲天的儿子,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复杂至极的长叹:“潜蛟终是入风云,再难受困于浅滩。”
与此同时,二房院内。
裴知礼缓步走入,见李玉娇正对着满桌的账册和礼单凝神盘算,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在筹划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玉娇,这些不必再费心清点了。”
李玉娇闻声抬头,眼中带着不解:“为何?这些都是顶好的产业,若折算成现银,或直接赠予三弟妹,必是份厚礼。”
裴知礼摇了摇头,目光深远,语气平静却笃定:“因为用不上了。恩科已开,圣意已明。自此之后,三弟便如蛰龙得诏,直上青云。”
李玉娇微微一怔,看着男人那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瞬间明白了这话中的分量。满腔的干劲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顷刻间泄了个干净。
她悻悻地将手中的账册往桌上一丢,喃喃道:“这么说,我这些日子的心思,竟是白费了?”
裴知礼见她神色黯然,伸手轻轻按住账册,温声道:“谁说这些用不上?我自会凭本事谋个前程,但家中诸事、人情往来,哪一样不需你这位贤内助精打细算?”
他指尖在她手上轻轻一点,“这些本事,往后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
李玉娇闻言,眼神才重新亮起些许微光,打起精神来。
***
圣旨传至松涛院,恩科之事终成定局。裴知鹤与严令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喜悦。
“恭喜夫君,”严令蘅抚掌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由衷的欣慰,“终是得偿所愿了。”
裴知鹤望着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平日里清润沉稳的一个人,此刻竟有些傻气,那双总是含着一汪深泉的眸子,此刻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严令蘅很少见他情绪如此外露,像个得了心爱之物的少年郎,不由得也被这份单纯的快乐感染,心底软成一片。她转身便吩咐丫鬟:“去将我陪嫁带来的那坛‘女儿春’取来。”
酒坛抱来,泥封陈旧,却透着隐隐香气。
严令蘅拍了拍坛身,语气带着几分怀念:“这是我出生那年,爹亲手酿下的。我出嫁时,娘特地让我带了一半过来,说是这样的好酒,要与人同饮,才不算辜负。”
裴知鹤微微一怔,立刻感受到这酒背后沉甸甸的父母之爱。
他心中暖流涌动,却故意挑眉,带着几分委屈戏谑地问:“夫人,你我成亲数月,如此佳酿今日才舍得拿出,为何不在洞房花烛夜共饮?”
严令蘅横他一眼,答得干脆利落:“成亲那日,才见了两次面,处于‘你是谁’的状态,岂能轻易共享我爹的心血?”
“夫人这话好生伤人,”裴知鹤故作委屈,“那晚不知是谁,将我嘴唇都咬破了,可不像不熟的样子。”
“那是两码事,”严令蘅嗤笑一声,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不耽误我睡这副好皮囊。”
“那三朝回门总该熟了吧?”裴知鹤不依不饶,继续翻旧账,“我可是连‘望京最没种男人’的名声都背了,夫人也不说慰劳一下?”
“那时啊,”严令蘅拖长了调子,“你属于‘爱谁谁’的状态。”
男人拧眉思索片刻,竟点头认下:“这点我认。回门那日我被岳父撵出府,你独自留在将军府,我俩没睡成,的确是‘爱谁谁’。”
他竟也学着她光棍的口吻,说得相当直白。
严令蘅被他逗笑了,抚掌夸赞道:“知道就好。”
裴知鹤见她如此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立刻追问:“那满月宴时呢?爹被娘挠了满脸花,你看热闹看得那般开心,回来为何不与我举杯同庆?”
不等严令蘅回答,他自己抢先道:“那晚我们可睡了好几个来回,酣战收场,你我已然熟透了。连你身上的痣,我都不知道数了多少遍,可不许再说‘谁谁谁’了!”
显然他这是故意等着呢,她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懒得再与他斗嘴,只道:“爱喝不喝!”
说罢,她手法熟练地拍开坛口的泥封,动作洒脱利落,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韵致,看得裴知鹤微微一怔。
“愣着做什么。”她不满地屈指敲了敲桌面,“还不快来倒酒,难不成还要本县主伺候你?”
裴知鹤这才回过神来,含笑上前。他平日饮酒多用执壶,鲜少直接捧坛倾倒,初时动作略显生疏,竟洒了几滴在桌上。
严令蘅见状,颇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瞧你这笨手笨脚的,也就是本县主有容人之量,换作旁人,今晚的饭都没你的份!”
他立刻委屈抱怨:“那不行啊,不吃饭晚上没力气睡觉。”
严令蘅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脸颊微微发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她发现,自两人真正亲密无间后,这人是越发“不正经”了。无论聊到什么话题,最后走向都变成黄的。
这若是被那些刻板的老学究听了去,只怕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他们有辱斯文。
酒液澄澈,酒香四溢。两人举杯,目光在空中交汇,再无平日戏谑,只剩一片郑重与默契。
严令蘅凝视着他,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期许:“裴知鹤,这一杯,贺你蛰伏十载,终得入场券。愿你来年春闱,笔落惊风,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裴知鹤心头滚烫,迎着她灼灼的目光,举杯相应,语气沉静而笃定:“严令蘅,这一杯,敬你。敬你为我劈开迷障,敬你与我风雨同舟。此去前程,功名一半在我,另一半在你。”
无需更多言语,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化作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这不仅仅是为胜利庆贺,更是对彼此选择的再次确认,是对未来风雨同舟的无声誓约——
作者有话说:今晚不补了,待会儿找错别字就睡了,大姨妈造访了。
第55章 055 迎头痛击 闭门羹。
午后日光斜照, 满室暖融,酒意微醺。
几杯“女儿春”下肚,两人的眼中都染上了迷离之色。不知是谁先倾身向前, 唇瓣便自然而然地贴在了一处,气息间交融着酒的醇香与彼此的体温,温柔而缠绵。
情动之下, 裴知鹤揽着严令蘅的腰, 轻轻将她带向窗边那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衣衫渐松,他的手掌探入她微散的衣襟,抚上腰间细腻的肌肤,引得她轻轻一颤。
严令蘅亦不甘示弱,指尖灵巧地解开他腰间的玉带, 探入袍衫之内, 感受着他脊背紧绷的线条和灼人的体温。
意乱情迷间, 喘息渐重, 正当他俯身欲加深这个吻,指尖即将探索更多山峦般的曲线时, 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县主, 三爷!”
秋月急促的声音伴着叩门声突然响起,惊得榻上两人瞬间僵住。
“夫人往松涛院来了, 已过了月洞门,片刻就到。”
一室旖旎骤然冰消瓦解。
严令蘅猛地推开他,手忙脚乱地拢紧衣襟。裴知鹤迅速翻身下榻, 险些被散落的玉带绊住脚步。
两人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的暖昧气息。
“快开窗散散酒气。”严令蘅压低声音,脸颊绯红地提醒,一边将歪斜的发簪扶正。
裴知鹤强作镇定地点头, 推开窗棂的瞬间,清凉的微风涌入,稍稍吹散了满室旖旎。
就在二人刚整理好仪容,勉强恢复平日模样时,院中已传来丫鬟的问安声:“见过夫人。”
帘栊轻动,陈岚含笑步入室内,鼻尖萦绕着一股酒气,桌上还摆着未收起来的酒坛,她的视线在两人微红的耳根处掠过,又瞥见榻边未抚平的皱褶,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看来我来得不巧,”她温声打趣,“扰了你们小两口品酒的雅兴了。”
裴知鹤略显局促地轻咳一声,示意丫鬟:“将酒暂且收起来吧。”
他转向陈岚,语气带着几分不自在的解释:“娘,是圣旨已下,开了恩科,儿子明年得以入场,心中高兴才小酌一杯。”
严令蘅却已恢复从容,伸手轻按酒壶:“不急收。娘既来了,不如同饮一杯?”
陈岚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抚掌笑出声来,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说得好,这般喜事,合该共饮。”
她视线转向一旁有些发愣的儿子,打趣道,“知鹤,还愣着做什么?既是为你庆贺,自然该由你斟酒。”
裴知鹤着实惊讶,没想到一向守礼的母亲,竟也要一起白日饮酒。他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确认自己没听错,这才执起酒壶,为三人斟满酒杯。
陈岚率先举杯,眼中带着欣慰与期许:“这一杯,贺我儿终得机遇,愿你来年科场扬名,前程似锦。”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儿子与儿媳,笑意更深,“也祝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同心同德。”
严令蘅随之举杯,言语爽利却意有所指:“儿媳祝您早日‘讲理’成功,压倒那等专讲歪理之人,真正当家作主。”
裴知鹤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只觉得母亲与妻子的话都别有深意,自己接什么似乎都不太妥当,只得含糊应和:“祝母亲与阿蘅心想事成。”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陈岚被酒劲辣得轻吸一口气,却仍赞道:“真是好酒。”
严令蘅见状,忙将一碟清爽的小菜推至她面前:“娘,您快用些小菜压一压。”
裴知鹤见陈岚面色泛红,忙命人撤下酒具,心中仍觉忐忑。他自幼所受的教导,皆言“白日饮酒误事,易生懈怠”,实在有违礼教。
陈岚看着酒坛被端走,语气带着几分惋惜:“怎就撤了?这般喜事,正该多饮几杯才是。”
“娘,好酒不急在一时,”严令蘅笑着安抚,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正事,“晚上我与知鹤再陪您小酌几杯。您此刻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陈岚闻言,这才满意地点头,兴致勃勃地说明来意:“正是。你那日说得在理,对付不讲理的,光动嘴皮子不行,手上也得有几分真章。你今日便教我几招实用的。”
严令蘅莞尔,一口应下:“这有何难?娘有这份心,阿蘅定当倾囊相授。”
她说着,便引陈岚至院中开阔处。
婆媳俩兴致勃勃而去,徒留一脸大受震撼的裴知鹤,直到那两人当真练了起来,他才回过神来,不过脸上仍然是惊诧十足的表情。啧啧,府里真是要变天了。
“娘,您先随我做,”严令蘅边示范边讲解,“习武先练桩,根基稳,发力才足。您看,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微屈,气沉丹田——”
她摆出一个标准的马步起手式,稳如青松。
陈岚有样学样,依言蹲下,可她平日养尊处优,何曾做过这等动作。只见她身姿僵硬,罗裙繁复层叠,双腿岔开蹲下时颇显局促,努力想稳住身形,却仍然控制不住,身体微微晃动,瞧着竟有几分笨拙的可爱。
严令蘅见状,上前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帮她调整姿势:“娘,放松些,背要挺直,意守丹田……对,就是这样。”
她端详片刻,蹙眉道:“这身裙衫过于宽大,行动实在不便。我的练功服您穿着定然不合身,赶明儿我让丫鬟按您的尺寸,赶紧裁两身利落的劲装来。”
“我已叫人做了,明日就送来。”陈岚一摆手,明显早有准备。
裴知鹤默默扶额,陈岚在院中比划的架势,与他记忆中那位雍容华贵的相府夫人判若两人,嘴角忍不住抽搐。
尤其是当陈岚有样学样,尝试性地挥出一拳,动作虽生疏,表情却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凶悍”时,他简直有些没眼看,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幸好,他心中暗自庆幸,这松涛院早先因阿蘅立威,已是独立管辖,下人皆是心腹,寻常人等不敢窥探。否则,若是让父亲或是祖母院里的耳目,瞧见陈岚这般‘放荡不羁的英姿’,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不知又要闹出多少动静来。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亲爹吹胡子瞪眼,痛心疾首地大呼“成何体统”的场景了。
就在这时,陈岚一个收势不稳,身子晃了晃,严令蘅眼疾手快地扶住。
她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道:“有趣,有趣!阿蘅,明日劲装做好了,咱们再练。”
裴知鹤看着母亲眼中焕发的光彩,那份无奈之中,又悄然生出一丝复杂的慰藉。
夜幕低垂,晚膳时分,陈岚竟真留了下来,与儿子儿媳同坐一桌。她还惦记着那坛“女儿春”,听严令蘅细细讲了这酒的来历后,摩挲着温润的坛身,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当年严将军与夫人拳拳爱女之心,尽在这一坛酒里了。我们这些文臣家里,孩子出世时只知备下笔墨纸砚,想着前程,倒少有如此炽热纯粹的情意。”
感慨之下,她不免多饮了几杯。
裴知鹤见她眼波已漾开涟漪,轻声劝道:“娘,这酒后劲绵长,还是少饮些为好。”
“不妨事,这坛酒才下去多少?我心里欢喜。”陈岚摆手笑道,话音已带着三分飘忽。
结果没多久,酒力彻底涌上,她已坐不大稳了。
陈岚是真醉了,散席时,需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架着,脚步虚浮,绣鞋在地上拖出凌乱的痕迹。
夫妻二人送至院门口,看着陈岚踉跄的背影,心中俱是七上八下。
“应当无碍吧?”严令蘅忍不住嘀咕着,心底存着几分侥幸,“两人吵架还没和好呢,公爹近日都宿在书房,此时不会回后院。”
裴知鹤眉头紧锁:“但愿如此。母亲今日,实在是喝得有些过了。”
但世间事,往往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此时的书房内,裴鸿儒正对着一桌冷清饭菜出神,只觉味同嚼蜡。烛火摇曳,映得形单影只,无比寂寥。
他想着三子的赏赐已由其自主,尘埃落定,夫人的气性再大,这么些时日也该消了。踌躇再三,他终究放下架子,决定主动回梧桐苑示好,以期破镜重圆。
只是万万没想到,刚行至梧桐苑的月亮门洞下,便与迎面而来的一行人撞个正着。
只见陈岚被丫鬟半扶半架着,云鬓微斜,眼神迷蒙,胭脂色从脸颊一直染到颈间,翡翠色绫衫的领口松了些许,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端庄持重的模样。
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陈岚眯着眼,辨认了片刻,突然抬手一指,“噗嗤”笑出声来:“哟,我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你这满口歪理的老倔驴!堵在这儿做甚,还想跟老娘辩经不成?”
她挣脱丫鬟的手,撸起了衣袖,颤颤巍巍摆出白日刚学的动作,只不过完全不成型,蛮横十足地挑衅道:“放马过来,老娘打得你哭爹喊娘!”
动作虽然一塌糊涂,但气势却得十足。
裴鸿儒被这突如其来的“迎头痛击”,弄得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发妻,一时竟不知是该先怒其失仪,还是先惊其言语粗鄙。
他指着陈岚,手指微颤,你了半天,硬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夜风拂过,带着一丝荒唐的醉意,将这夫妻二人一个震惊一个糊涂的身影,拉得老长。
陈岚醉眼朦胧地瞪过来,看见他一副惊怒交加却说不出话的模样,不由嗤笑一声:“你、你什么你,话都说不利索,怂、怂蛋!”
说完,她也不管裴鸿儒瞬间铁青的脸色,由丫鬟搀着,摇摇晃晃地转身就走,留下一个踉跄却决绝的背影。
裴鸿儒先是震惊,到底是谁说不清楚话?明明陈岚自己喝多了,口齿不清,结果还骂他是怂蛋,紧接着一股被无视和顶撞的羞恼直冲头顶。
他指着那扇已然合上的院门,气得手指微颤,因为极度愤怒,还差点破了音:“岂有此理,成何体统!究竟是谁,是谁让她喝成这般模样?”
他大步上前,用力拍打院门:“开门,都给本相滚出来说清楚!夫人今夜去了何处?与谁饮酒?”
然而,院内一片死寂,唯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回应着他的怒火。那两扇门如同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他,堂堂一国宰相,竟在自己府邸的后院,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闭门羹。
此刻,院内,陈岚早已被扶到榻上,沉沉睡去,对此一无所知。下令闭门谢客的,是她的心腹大丫鬟瑞珠。她心中虽惧,却更知利害。
瑞珠听着门外相爷的怒喝,面沉如水,对一众噤若寒蝉的仆役低声道:“都把嘴闭严实了,谁也不许开门。夫人醉成这样,若开了门,相爷盛怒之下追问起来,我们是说还是不说?难道要把三爷和三奶奶供出去?届时相爷再杀去松涛院问罪,局面更不可收拾。眼下,只能先当这‘缩头乌龟’,一切等夫人明日酒醒再作计较!”
门外的裴鸿儒,面对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他纵横朝堂数十年,便是面对天子责难、政敌攻讦,也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如今竟在自家内宅,被一群丫鬟婆子挡在门外,真是倒反天罡,滑天下之大稽。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对着紧闭的院门重重一跺脚,拂袖而去,月色下踉跄的背影,显得既愤怒又有几分狼狈。
与此同时,松涛院那边,早有机灵的小厮,将梧桐苑门口的动静飞报回来。
夫妻二人听罢,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面面相觑。
裴知鹤轻咳一声:“娘子,时辰不早,明日还需用功,不如早些安歇?”
严令蘅从善如流,立刻点头:“夫君说的是,今日也乏了,是该睡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此时不溜,更待何时?难道要等着裴相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吗?
于是,松涛院的院门迅速关上,还叮嘱了守门人,谁叫也不许开,小夫妻俩极有默契地一同当了“逃兵”。由于太过焦虑,只能把一身蛮力用在床上,让自己彻底沉浸在情欲里,把这些担忧全都抛之脑后。
内室里,衣衫凌乱地散落在地。裴知鹤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仿佛要将彼此揉进骨血里,带着一种急切,试图用身体的炽热,驱散心底那份无处安放的焦虑。
他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落在她的唇上、颈间,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确认彼此的存在。严令蘅仰头承接着,指尖深深陷入他紧绷的脊背,在情潮翻涌的间隙,理智却如鬼魅般悄然浮现。
意乱情迷间,她脑中地闪过一个念头,担忧地蹙起眉,气息不稳地在他耳边断断续续道:“你、你说公爹回去后,会不会越想越气,叫、叫一群小厮……去把梧桐苑的门、给撞开?然后过来抓拿我们质问?”
这句话如同冰水淋头,把裴知鹤给冻住了,高涨的热情险些溃散。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无奈的恼火,手臂抱得更紧,将她的惊呼与未尽的话语都堵回了喉咙深处。他吻住她的唇,带着一种近乎惩罚的意味,也带着更深沉的需索。
“别想,不许想……”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更似一种轻柔的祈求。
或许正是因为这把悬而未落的“刀”,让两人更加投入和激动。汗水浸湿了锦褥,发丝纠缠在一起。
这个夜晚,裴相府的后院,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宁静。
第56章 056 裴相喝醉 又醉一个。
严令蘅与两位嫂嫂, 一早便候在寿康院门外。
三人被丫鬟请进正厅时,只见裴老夫人已端坐主位,面色却不似往日平和, 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阴郁。
陈岚罕见地未到,梧桐苑只派了个小丫鬟来告假,说是夫人昨夜偶感不适。老夫人听罢, 只随意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并未如往常般追问或表示不满。她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
下首坐着的三人对视一眼,赵兰溪和李玉娇都面露担忧,毕竟陈岚请安那是风雨无阻,偶感风寒都能过来, 让老夫人挑不出错儿来, 今日直接不来了, 只怕是出了大事儿。
昨晚梧桐苑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想不知道都难,裴鸿儒这个一家之主, 被关在门外, 硬是没让进去,还把他气得跳脚。而今早婆母也直接告假不出, 不知道这夫妻俩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他们这些晚辈根本不敢过问,倒是老太爷和老夫人这两位长辈能管,可他们俩如今正怄气斗法呢, 完全顾不上。
严令蘅倒是立刻低下头,降低存在感。
哎,下回真不能跟婆母一起喝酒了,也没人告诉她, 陈岚喝醉了会如此胆大妄为。倒不是她不支持陈岚反抗,而是目前还没能彻底整治裴相,还把她和裴知鹤牵连进去,就不美了。
请安过后,老夫人并未像平常一样让孙媳们闲话几句便散去,而是将目光淡淡地扫过厅堂一角,直接下了命令。
“染夏,”老夫人的语气森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愣着做什么?没见三位奶奶都来了,还不去把刚沏的云雾茶端来敬上,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此言一出,厅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众人这才惊觉,角落里站着的不是寻常丫鬟,而是那位老太爷近来看重的“心头好”。
严令蘅轻轻蹙眉,与两位嫂嫂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们皆知,染夏二字在寿康院曾是禁忌。老夫人此前因她气病,养病期间根本不许她近前,阖院上下无人敢提。如今老夫人病愈,这“心头刺”便又成了她首要的磋磨对象。
只见一个身着水绿色比甲,身形纤细的丫鬟,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端着茶盘碎步上前。她动作恭谨,姿态卑微。
染夏正要为赵兰溪斟茶,主位上的老夫人却忽然冷声道:“茶盏要端稳,水线要细而不断,这般毛手毛脚,如何伺候得好老太爷?”
染夏手一抖,连忙跪下:“奴婢知错。”
“起来吧,”老夫人语气淡漠,“这点规矩都学不好,莫非是仗着有人撑腰,便不将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重来。”
“是。”染夏憋着一口气,重新开始斟茶。
实际上她之前能在裴知鹤面前伺候,还是一等大丫鬟,规矩上丝毫不差,但是老夫人就是故意要磋磨她,所以无论怎么做都能跳出错儿来。
等轮到给严令蘅看茶时,老夫人又开口了。
“仔细着点,这位可是你昔日的主子,莫要失了礼数,平白让人笑话我们裴家规矩不严。”她这语气慢悠悠的,话却着实不好听。
显然这老太太还记恨严令蘅,怨她当初没把染夏整死,反而送到了老太爷面前,让自己年纪这么大了,还要跟一个贱丫头斗法。
染夏脸色一白,垂着头,小心翼翼端起茶壶走过来。她的手微微发颤,壶嘴险些碰倒杯沿。
严令蘅面不改色,根本不惯着老太太,轻笑道:“祖母记错了,染夏可没伺候过我,她自小就是裴家教的,规矩不严也怨不得我。”
老夫人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而对着刚退回原位的染夏发难:“茶奉完了,规矩就立完了吗?我这屋里的地,看着有些灰蒙蒙的,你去,用湿布给我仔仔细细地擦一遍。记住,要一寸一寸地擦,我要看到能照出人影儿来。”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刁难了,用湿布擦地,还要照出人影,且不说这青砖地面根本不可能做到,单是这姿态,便是极尽的折辱。
染夏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低声道:“是,老夫人。”
说完,便要去取抹布。
“慢着,”老夫人又唤住她,嘴角噙着一丝刻薄的笑,“就在这儿擦,让我和三位奶奶都瞧瞧,你是怎么个仔细法儿。”
染夏咬了咬下唇,只得跪倒在地,用一块小小的湿布,当真跪在那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一下下地擦拭起来。她身形单薄,跪在那里,动作缓慢而卑微,与这富丽堂皇的厅堂格格不入。
老夫人看着这一幕,似乎心情稍霁,又转向严令蘅,语气“关切”地问:“三孙媳,你看这丫头擦得可还用心?你们年轻人眼神好,可得帮祖母盯着点,别让她偷奸耍滑。”
严令蘅轻抿了一口茶,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这老太太真的是被憋狠了,所出的手段怎么如此低劣,成日把“规矩礼仪”挂在嘴边,却当着正经孙媳妇的面儿,如此磋磨一个丫鬟,染夏可是连通房的身份都未曾给。
也不知道她这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到底打得又是谁的脸。
“祖母可真是抬举了这丫头。染夏,你瞧祖母多疼你,眼看你这位置要往上挪一挪了,说不定明日就给你太通房。”严令蘅一开口,就专门往老夫人的心窝上戳,瞬间引得她面色阴沉如炭。
“你放肆!”她厉声怒吼。
就在这时,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饱含怒气的低喝:“大清早的,擦什么地砖?没的扰人清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太爷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脸色铁青。他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一眼便看到跪在地上的染夏,整个人狼狈万分,以及端坐上方的老妻,却是满脸刻薄。
二人一老一少,一坐一跪,倒是形成了鲜明对比。至于要维护谁,那自然是显而易见。
他直接看向老夫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院里还有些文书急需整理,染夏,跟我回去。”
老夫人脸色瞬间难看至极,强压着怒火道:“老爷,我不过是教她些洒扫的规矩,这也是为她好……”
“规矩?”老太爷打断她,眼神锐利,“我房里的人,规矩自有我来教。何时轮到你来指派这些粗重活计?”
他不再多言,对染夏道:“还愣着做什么?”
染夏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跟在了老太爷身后。
老夫人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转而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严令蘅,意有所指地道:“瞧瞧,如今这府里,但凡是有些来历的,架子都比主子还大了。三孙媳,你说是不是?”
严令蘅毫不在意,语气平静地回道:“松涛院的下人们都很守规矩,至于祖母这里的人,孙媳不敢妄言。”
不论这老太太话里想引出什么言外之意,她一律不接茬。
老夫人咬牙暗恨,这不就只差明说,她这里的下人不懂规矩吗?还不敢妄言,这三孙媳真的越发油滑了。
“我乏了。”她捏了捏眉心。
妯娌三人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告辞。等出了寿康院,李玉娇就摇起了团扇,把额的细汗吹散,忍不住感慨道:“三弟妹,你可真厉害,祖母说一句,你驳一句,到底哪儿来的胆子?改明儿借我两个,让我也威风威风。”
她边说边故意绕着严令蘅转圈,一副观看稀罕物的模样。
严令蘅被她这举动给逗笑了,一把夺过她的扇子,给自己扇起来:“二嫂,胆子还用旁人借,自己不就有吗?你就是豁不出去。瞧,我抢了你的扇子,你能拿我怎样?”
李玉娇先是一怔,紧接着也无奈地笑起来。
“好啊,你倒是欺负起我来了。你抢了扇子,我自然只有抢回来。”说完她便一抬手,动作敏捷地去夺。
严令蘅耳聪目明,速度可比她快多了,往后退了半步便躲了过去。不过她双手一翻,主动捧着团扇还了回去。
“二嫂胆大得很,下回遇上祖母,也这么来便是。”
李玉娇摇头:“那可不成,我抢回来,你不生气。但要是换成祖母,我顶一句,祖母得从子孙不孝讲到家国无望。”
老夫人最擅长上升高度,然后道德绑架。
严令蘅一听这话,顿时撇嘴,再次将团扇抢了回去。
“好嫂子,你既这么好性子,这扇子就给我吧。人善被人欺。”说完,她转身就跑了,头也不回。
“哎。”李玉娇连阻拦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跑了。
“三弟妹,这是逗我玩儿呢?”她转头对赵兰溪道。
“我看不是,三弟妹这是借你两个胆子呢,让你下回好反抗祖母。”赵兰溪摇头。
李玉娇无奈地苦笑:“饶了我吧,我可没有三弟妹的气势。她是大将军嫡女,我是商贾之后,一个身份就能把我压死翻不了身,还敢顶撞祖母吗?”
她长叹一口气,顿觉索然无味。这胆子不借也罢,还是让三弟妹抵抗吧,她在旁边当个看客也不错,方才老夫人那副吃瘪的模样,还怪好看的。
松涛院内,严令蘅刚坐下喝了口茶,便见陈岚身边的丫鬟前来传话:“三奶奶,夫人让奴婢带话,今日便不过来习武了,免得让相爷抓住把柄。不过夫人说了,会在自己院里照常练习,绝不松懈。”
严令蘅闻言,心下顿时一松。
她并非惧怕裴相,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暂避锋芒自然是好的。
她点头应下:“有劳了,请母亲安心,我明白。”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并未持续多久。
傍晚时分,夫妻俩正准备用膳,不料外面传来了通传声,下一刻便见裴鸿儒身着常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二人,淡淡道:“今日下值早,便过来与你们一同用晚膳。”
夫妻俩心下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得恭敬应道:“是,父亲(公爹)。”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明白这场“审问”是躲不过去了。
膳桌很快布置妥当,精致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然而端坐其旁的三人却各怀心事,气氛凝滞得如同结冰。
裴鸿儒率先拿起银箸,他们俩才默默跟着起筷。这第一口菜尚未送入口中,便听得上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叩桌声。
“酒呢?”裴相目光如炬。
裴知鹤动作一僵,他定了定神,放下筷子,故作茫然地抬头:“父亲是何意?晚膳备的是清茶,并未备酒。”
裴鸿儒闻言,冷笑一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两人,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到了此刻,还要跟我装糊涂?我既然开口问了,便是已知晓昨日你娘究竟为何醉酒。你们现在坦白,尚可保全颜面;若等我拿出证据,大家面上就难看了。”
裴知鹤心念电转,觉得父亲多半是在虚张声势,企图诈他们,便硬着头皮继续周旋:“儿子实在不知您所指何事,昨日娘来此小坐,不过是说了会儿家常……”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严令蘅却忽然起身,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无波:“既然父亲问起,儿媳不敢隐瞒。”
她转向侍立一旁的春花,吩咐道:“去偏房里,取一坛未开封的‘女儿春’。”
裴知鹤惊得险些失态,想阻止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丫鬟应声而去,片刻后便捧着一坛泥封完好的酒走了进来。
裴鸿儒看着那古朴的酒坛,眼中寒光一闪,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语气带着嘲讽:“罪证在此,你们还有何话说?”
严令蘅却不接这问责的话茬,她执起酒勺,一边缓缓将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空杯,一边语气平和地开口,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公爹容禀,此酒名‘女儿春’,是家父在我出生那年,亲手采撷边关春日的头道新麦,汲取雪山融水酿成。酒性看似醇和,后劲却极是绵长霸道,非心志坚毅、胸怀坦荡者,难以尽享其味。”
她抬眼看向裴鸿儒,目光清亮,“昨晚婆母尝了之后,极为喜爱,赞不绝口,说此酒有金戈铁马之气,是她生平所未遇的佳酿,不输御酒。我与知鹤再三劝她浅尝辄止,奈何婆母兴致极高,说‘好酒如知己,岂能不尽兴?’,一人便饮了大半坛,还笑言饮之如甘泉,畅快淋漓。”
严令蘅将斟满的酒杯,轻轻推了过去,抬眼看他,目光清正,语气却带着几分挑衅:“婆母还说,可惜这般好酒,某些自诩风雅、只识清茶淡墨的人,怕是品不出其中真味,无福消受。”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裴鸿儒心中的波澜,一股不服输的火气直冲脑门。
其一,发妻竟如此盛赞一个“粗鄙武夫”所酿的酒;其二,她话里话外,竟暗指他不如她懂酒,也不如她能喝,这怎么能行!
“哼,荒谬。”裴鸿儒冷哼一声,一把接过那杯酒,“区区村酿,也敢妄比御酒?妇人浅见。”
说罢,竟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一股热意顿时涌上,滋味确实不俗。但他岂肯认输?
“满上!”他将空杯重重放回桌上,目光灼灼地看向严令蘅,“老夫倒要尝尝,这酒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她如此失态。”
裴知鹤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想要劝阻,却被严令蘅一个眼神制止。她从容地再次为他斟满,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何?”严令蘅轻声问。
裴鸿儒再次一饮而尽,目光复杂地看了酒坛一眼,嘴硬道:“不过如此,莽夫之酒,徒具蛮力,毫无韵味可言。”
可他说着,却自己伸手拿过酒坛,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严令蘅故作担忧地劝道:“公爹,酒多伤身,还是慢些饮为好。”
裴知鹤也连忙附和:“爹,明日还需早朝,饮酒过量恐误了正事。”
裴鸿儒闻言,执杯的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他抬眼扫过儿子,冷笑一声:“你娘一介妇人,尚能饮下半坛方醉。我才饮了两杯,你便在此劝阻,莫非在你心中,为父的酒量还不如你娘?”
裴知鹤顿时语塞,好心当做驴肝肺。他本是真心规劝,见亲爹如此曲解,索性闭口不言,心中暗叹: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喝去吧。
严令蘅却是满眼放光,盼望着他能多喝几杯,不要再找茬了。只要喝不死,就往死里喝。
自此,再无人多说一句。
于是,这场兴师问罪的晚膳,诡异地变成了一场无声的“斗酒”。裴鸿儒一杯接一杯,与其说是在品酒,不如说是在与不在场的陈岚较劲,与这酿酒的严铁山较劲,更是与那个“无福消受”的评价较劲。
烛光下,他面色由最初的威严,渐渐转为潮红,眼神也开始涣散,执壶的手已见微颤。
那坛女儿春,最终几乎尽数落入他腹中。
当最后一杯酒液入喉,裴鸿儒试图站起身,却是一个踉跄,手臂胡乱一挥,带倒了桌上的空杯。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便一头栽倒在桌案上,鼾声随即响起,竟是醉得不省人事。
满室寂静,只剩下粗重的鼾声和摇曳的烛火。
裴知鹤与严令蘅对视一眼,心中生出几分庆幸与无奈。今夜问罪这关,算是暂时过去了。只是不知,明日酒醒之后,又将是何种光景?
哎,能混一天是一天吧,明天再说明日事。
望着趴在桌上,毫无威仪的亲爹,裴知鹤揉了揉眉心,终是无奈地吩咐道:“来人,小心抬相爷去厢房歇息,再煮碗醒酒汤来。”
一听这话,严令蘅瞬间瞪圆了眼,扯住他的衣袖问道:“怎不直接送去书房?留在我们院里成何体统!”
说完这话,她恍然察觉自己真是被裴家过上气了,竟然也爱用“成何体统”这个词了,但是真好用啊。
裴知鹤无奈解释:“书房简陋,爹醉成这样,需得有人近身照料才稳妥。”
“那也轮不到你我伺候。”严令蘅语气坚决,“宿在儿媳妇的院子像什么话?赶紧使人抬去梧桐苑,让娘处置。”
仆役们得了令,七手八脚又将裴鸿儒抬起,一路朝着梧桐苑而去。
彼时陈岚早已得了消息,正在房中踱步,心下踌躇:儿子儿媳怕是难做,自己是否该去解围?还未等她拿定主意,就听见院中一阵响动,门帘掀开,只见裴鸿儒被两个小厮架着抬了进来,鼾声如雷,浑身酒气熏人。
陈岚几步上前,见他烂醉如泥的模样,气得跺脚,低声斥道:“混账东西,灌这么多黄汤,明日早朝起不来,我看你肠子都得悔青了!”
骂归骂,她终究无法袖手旁观,指挥着下人将裴相安置在榻上。
她吩咐丫鬟,“快去兑碗浓稠的醒酒汤来。”
奈何裴相牙关紧咬,汤药难进,勉强灌下几口,却引得他胃里翻江倒海,猛地侧身“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污秽之物溅了满床。
陈岚强忍不适,指挥丫鬟迅速清理更换,自己则拧了热帕子,亲手替他擦拭。这一夜,她几乎未曾合眼,又是拍背又是灌水,折腾大半宿,心里七上八下的,惦记着早朝。
好不容易捱到天际泛白,陈岚只合眼迷糊了片刻,便猛地惊醒。时辰已到,她连忙推搡身边之人:“该准备上朝了。”
回应她的只有沉重而均匀的鼾声,男人依旧沉睡不醒。
陈岚心下焦急,凑到他耳边提高音量呼喊,又命丫鬟取来浸了冷水的帕子敷在他脸上,自己则不停地摇晃他的肩膀:“裴鸿儒,醒醒,误了早朝,可是大罪!”
然而,任凭她如何叫喊、推搡,榻上之人依旧纹丝不动。
希望彻底破灭,陈岚颓然坐倒,深知已是回天乏术。她疲惫地挥挥手,声音沙哑:“罢了,去宫中禀报,就说相爷突发急症,无法上朝,恳请陛下恕罪。”
待传话的小厮离去,屋内重归寂静。
陈岚望着榻上这个让自己操劳半夜的男人,一夜的担忧、疲惫、委屈瞬间化作冲天怒火。
她忽然抬手,对准他的脸颊狠狠扇了两巴掌。
“啪!啪!”
清脆的响声在晨幕中格外刺耳,裴鸿儒在梦中蹙眉闷哼,却仍未醒转。
“不成器的混账东西,”她气得浑身发抖,“你就睡吧,最好睡到天荒地老!”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内室。晨光熹微,透过窗棂照在裴相脸颊那两道鲜红的掌印上,映着一室狼藉,静默中透着一丝难言的讽刺——
作者有话说:补完啦~
第57章 057 温泉沐浴 鸳鸯杂烩浴。
裴鸿儒从混沌中睁开眼, 茫然地盯着帐顶好一会儿,神智才逐渐回笼。紧接着,各种不适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最先感受到剧烈的头痛, 像有根钢针在颅内搅动,之后是喉咙,火烧火燎的干痛, 脸颊两侧更是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他咂了咂嘴, 满口苦涩,胃里还隐隐有些翻腾。
裴鸿儒强撑着软绵绵的身子下床,步履虚浮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刺目的天光让他眯起了眼。日头早已高悬, 早朝时辰显然已过。
守在外间的丫鬟听到动静, 连忙进来伺候, 禀告说夫人已代他向宫里告了假。裴鸿儒心下一沉, 默然点头。
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时,他无意中瞥见铜镜中的自己, 顿时愣住了。脸颊两侧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红痕, 微微肿胀,触碰之下仍有刺痛感。
他正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细看时, 陈岚恰好走了进来,她手里还端着一碗清粥。
一见男人正在查看脸上的巴掌印,她眼神闪烁了一下, 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我的脸是怎么回事?”裴鸿儒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住她,“你动手了?”
陈岚立刻挺直腰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昨晚醉成什么烂泥样, 心里没数吗?站都站不稳,摔得四仰八叉,吐得昏天暗地,脸磕在哪儿了都不知道,自己丢人还不够,还想赖到我头上?简直把相府的脸都丢尽了。”
她将粥碗重重放在桌上,“裴相爷,看看您现在的样子,还有什么架子可摆!”
这一连串的抢白,又快又急,愣是没给他插话的机会。
裴鸿儒脸色更加阴沉,仔细回想,昨夜醉酒后的记忆确实一片模糊,只记得自己和那坛“女儿春”较上了劲,后续种种,皆是一片狼藉。
经她这么一说,再看看自己浑身酸软无力的模样,倒真像是摔撞所致。他心下信了七八分,那股无名火却更盛了,不仅是气自己失态,更是迁怒。
他强压着火气追问:“知鹤和他媳妇呢?”
话音里带着浓烈的兴师问罪意味。
陈岚冷笑一声:“我特意问过了。小两口昨夜再三劝你莫要贪杯,是你自己非要逞强。如今倒要怪罪他们?”
她逼近一步,直视着他:“你既是一家之主,又是堂堂宰相。自己要喝,谁拦得住?”
裴鸿儒被她堵得一时语塞,随即恼羞成怒:“劝?你那好儿媳是劝我别喝,还是劝我多喝啊?她那分明是使诈。先用言语激我,说什么你极爱此酒,饮之如甘泉,后又故作姿态劝阻,这一套欲擒故纵的连环计,用得倒是娴熟。不愧是严铁山那老倔驴教出来的闺女,兵法学得不错啊!”
他将昨夜的对话细细一品,越发觉得是中了圈套。
陈岚听他竟将火引到儿媳身上,顿时柳眉倒竖:“你少在那儿胡搅蛮缠,自己心眼小,经不住激,还怪别人兵法高?阿蘅那叫懂事,知道孝敬。是你自己非要因为跟一坛酒,跟不在场的人较劲,喝得烂醉如泥,误了朝会,简直活该。”
“有本事你现在就写折子给陛下,说您老人家因为跟儿媳斗酒输了,所以没能上朝,你看陛下是夸你童心未泯,还是斥你荒唐误国!”她嗤之以鼻,很会拿捏裴相的弱点。
这一番连消带打,夹枪带棒,噎得裴鸿儒面红耳赤,他愤然拂袖,撂下一句:“我懒得与你在此做口舌之争,自去寻他们问个明白!”
说罢,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陈岚在他身后,非但不拦,反而提高了声调,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讽:“去啊,赶紧去,谁不去谁是孙子!”
这句激将的话如同火上浇油,裴鸿儒的脚步迈得更快,衣袂带风,心中那股被算计的邪火,灼烧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他倒要看看,那对小人夫妇,还能如何巧言令色。
然而,当他带着一身怒气赶到松涛院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浇了一盆冷水。院门虚掩,院内静悄悄的,往日里洒扫忙碌的丫鬟婆子,丝毫不见踪影,只有两个负责看守门户的老婆子坐在廊下打盹。
“人呢?”裴鸿儒厉声喝问,声音在空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突兀。
两个婆子被惊醒,见眼前的相爷面色铁青,吓得连忙跪地回话:“回、回相爷,三爷和三奶奶天刚亮便动身了,说是去京郊的庄子上小住几日,散散心,连贴身伺候的下人都带走了。”
裴鸿儒闻言,僵在原地,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蓄满了力的一拳,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棉花上。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眼前人去楼空的景象,只觉得一阵荒谬和难堪。自己堂堂一国宰相,竟被两个小辈如此戏耍。
最终也只能狠狠一甩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得很!”
说罢,转身悻悻而去,那背影里,竟透出几分狼狈和萧索。
裴鸿儒铁青着脸回到梧桐苑时,陈岚正倚在窗边喝茶,素手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见他这副气鼓鼓的模样,活像只斗败公鸡,顿觉好笑。
她眉梢一挑,嘴角噙着明晃晃的戏谑:“哟,相爷这是凯旋了?教训儿媳妇的威风,这么快就摆完了?”
裴鸿儒胸口一堵,狠狠瞪了她一眼,语气生硬地反问:“你早就知道他们离府去庄子了,是不是?”
陈岚放下茶盏,用帕子轻轻擦拭嘴角,坦然道:“是啊。阿蘅和知鹤都是懂事的孩子,出门前自然要来跟我这做娘的道个别。”
她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你!”裴鸿儒被她这态度气得够呛,“你既然知道,方才为何不拦着我,就眼睁睁看着我白跑一趟?”
陈岚闻言,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我若拦了,你岂不是真要当我孙子了?咱夫妻二人可就差了辈分,妾身担不起这罪过。”
“你、你简直——”裴鸿儒指着她,手指都有些发颤,痛心疾首道,“陈岚,你看看你现在成何体统。张口闭口便是‘孙子’、‘放屁’这等粗鄙之语,你的诗书礼仪呢?你的温良恭俭呢?书都读到何处去了?自从那严氏进门后,你简直是越发不可理喻!”
“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陈岚轻飘飘接话,顺手将茶渣泼进痰盂,动作行云流水,“横竖相爷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般,不正合了你的意?”
裴鸿儒被这话噎得喉结滚动,面皮由青转红,活像吞了只苍蝇一般。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重重哼出一口浊气,拂袖砸进了太师椅里。
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屋内死寂。这位舌战群儒的当朝宰相,终究在夫人一句市井俚语前,一败涂地。
而此刻,早已乘车离京的小夫妻二人,正并肩坐在摇晃的车厢里。
严令蘅掀开车帘一角,回望渐远的城门,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你猜,公爹此刻是否已经发现,我们给他留了一座空城?”
裴知鹤握住她的手,无奈一笑,“那是必然的,他执掌相府多年,还未曾有人这般戏耍他。这下,可是把他得罪狠了。”
“怕什么?”严令蘅挑眉,“等我们从庄子回去,他的火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要是还气,那我们就狠狠笑话他。再说,还有娘在呢。”
这“避其锋芒”的一招,用得可谓是恰到好处。
庄子上的主屋虽不及相府轩敞,却也别致清幽。严令蘅一踏进来,便挽起袖子,开始布置起来。
“快,把这屋里的帐子都换了,用宫里赏赐的月影纱挂上。”
“熏香点我常用的那个冷梅香,这庄子里有股子土腥气,得遮一遮。”
“地上这青砖太素,把那卷西域来的缠枝莲绒毯铺上。”
她整个人仿佛瞬间注入了活力,眉眼间尽是当家主母的利落风采。下人们依言忙碌起来,很快,原本质朴的屋子便焕然一新。
裴知鹤在书房里潜心温书半日,直到腹中饥饿,才搁下笔墨走出来。当他踏入正房时,不由得顿住了脚步,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眼前景象,与松涛院那份刻意维持的“清雅简朴”截然不同,倒是和严令蘅的闺房气息一脉相承,温暖,明艳,奢华。
他抬眼,只见严令蘅正站在窗边,调整着花瓶里插着的几支新采的野花,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宁静满足。
裴知鹤的唇角不禁漾开一抹笑意,缓步走近,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住发顶,低声道:“不过小住几日,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辛苦你了。”
严令蘅闻言转过头,撇了撇嘴,带着几分终于得以宣泄的抱怨:“辛苦?我这是痛快,你知不知道,自从嫁进你们裴家,我就没睡过一天踏实的觉!”
她挣脱他的怀抱,语气半是嗔怪半是调侃:“你们相府处处讲究个‘风骨’,要雅致,要从简。可天底下哪有无缘无故的雅致,那些上好的徽墨、宣纸,紫檀木的笔挂,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偏要摆出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模样,我看着都累得慌。”
她越说越觉得好笑,哼了一声:“要我说,都是穷讲究,越高雅的东西才越贵。还是这样好,我喜欢什么就用什么,自在!”
“是,委屈我们县主了。往日是在相府,诸多不便,让你受约束了。如今在这庄子上,你就是唯一的主子,想如何便如何,我都依你。”
严令蘅抬头看他,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心里那点怨气也瞬间烟消云散。她故意挑眉问:“真的都依我?”
“自然,”裴知鹤颔首,语气郑重,“便是你想把这庄子都铺上金砖,我也想法子给你弄来。”
“害,你不早说?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惜府上没有金矿,不够用的。”严令蘅被他逗笑,轻轻捶了他一下,“走,用膳去,我让他们准备了河鲜和野菜,可比府里那些精细玩意儿有滋味多了。”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手挽手走向膳厅。
***
暮色四合,温泉池子的水汽氤氲着升腾起来,混着玫瑰和酒香,闻着就让人晕乎乎的。
严令蘅舒坦地靠在池边,正眯着眼享受,男人凑了过来,略显沉闷地开口:“阿蘅,说来你可能不信。在相府那地方,我活了二十多年,其实也没有真正痛快过。”
严令蘅侧过头,借着月光看他。
氤氲的水汽,把男人平时端着的眉眼,熏得柔和了些,倒透出罕见的委屈。
她心里一软,伸手撩了撩水花溅他:“哎,可怜的小仙鹤,我怎么可能不信?说吧,你今日想怎么痛快?本县主带你遨游这广阔的天地间。”
后山的几口温泉池,全是露天而建,周围树木假山围绕。如今一抬头,就能看见繁星漫天的夜空,别有一番趣味。
可惜她的怅惘之情,还没能持续多久,腰肢就被男人搂住了,一把带进了他的怀里,水花哗啦溅起老高。
四目相对下,她看到裴知鹤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是终于等到这句话,期待满满。
“不知县主有没有读过不正经的书?书中皆会有些放浪形骸之词,比如‘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胡天胡地,好不快活’,而今日这般正是好地方,可不要辜负了此番良辰美景。”
“你这个孟浪的登徒子,原来存的是这种坏心思,我看——”严令蘅笑着捶他胸口,还没说完,就被堵住了嘴。
这个吻来得又急又凶,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跟他平时温吞模样判若两人。温泉水滑,他胳膊一用力就把她整个人托了起来,翻了个面抵在池边。水流没章法地荡过来,撞得人东倒西歪。
她趴在那儿,手指抠着池沿打磨光滑的石头,咬牙哼道:“裴知鹤,你这叫痛快?你这叫憋久了撒癔症!”
他在身后低低地笑,胸腔震得水面都在抖,混着水声含混应道:“嗯,就是撒癔症……”
后来他还不尽兴,抱着她哗啦从玫瑰池里站起来,踩着湿滑的鹅卵石,几步跨进旁边的酒池。
夜风一激,她缩了缩脖子,紧接着就被更烫的酒气裹住了。
月光渐亮时,两人又滚进露天药池。氤氲的草药味里,严令蘅瘫在他怀中,两人紧紧相拥。萤火虫掠过水面,倒映在摇晃的波纹里,亮得惊人。
最后她都不知怎么回的屋,只记得被他用厚毯子裹着抱回去时,抬头看见满天星星都在晃,像撒了一把碎钻在黑绒布上打着旋儿。
等瘫在软褥里,他从背后缠上来,心满意足地叹:“这才算活明白了。”
严令蘅累得眼皮都掀不开,从鼻子里哼气:“你是活明白了,我可快散架了。裴三爷,合着您寻的痛快就是把我当煎饼,翻来覆去地烙?”
她下意识想闻闻自己的手腕,随即又嫌弃地缩回来。
这一晚上,玫瑰池、酒池、药池……每个池子的香料都不同,本是各有功效的养生汤,愣是被这位爷泡成了一锅“十全大补”的杂烩。
此刻她身上这味道,花香混着酒气,还掺着一丝药草清苦,真是复杂得一言难尽。
不过,转头瞧见裴知鹤那一脸饕足,又神清气爽的模样,她心底那点抱怨又化成了好笑与纵容。
罢了罢了,谁让这只小仙鹤,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味道杂就杂吧,横竖这“鸳鸯杂烩浴”,有人是洗得心满意足了。
第58章 058 红莲居士 鲜笋。
这几日, 裴知鹤在庄子上闭门苦读,严令蘅却如鱼得水,将骑马、射箭、泛舟玩了个遍。
今日天光正好, 她带着丫鬟们泛舟湖上,意欲采摘些新鲜莲蓬。
八月湖光潋滟,接天莲叶在日光的映射下, 翻涌成碧浪, 晚荷亭亭探出水面,恰似美人敷粉施黛。严令蘅斜倚在画舫窗边,纤指正剥着青玉般的莲子,忽见一叶扁舟歪斜着撞开荷丛,直奔而来。
船上坐着两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 样貌俊秀, 衣冠楚楚。
其中一人拱手施礼, 语气带着几分焦急与歉意:“这位夫人请了。我二人方才在舟中作文章, 不慎竟未察觉船底渗水,如今恐难支撑到岸边。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容我等搭船一程?”
丫鬟们闻言, 面露警惕,正要出言拒绝, 严令蘅却抬手止住。她见二人带着书箱,便随口问道:“二位可是要备考恩科的学子?”
“正是。”先前开口的书生连忙答道,“在家中苦思不得, 本想出来寻个清静,方才文思泉涌,谁知遇上这等事,让夫人见笑了。”
听闻是备考的学子, 严令蘅想起埋头苦读的裴知鹤,心下便软了几分,又见其小舟确实吃水渐深,便颔首道:“无妨,上来吧。”
她示意船家抛过缆绳,画舫宽敞,本是为采莲备下的,添两人也不显拥挤。只是那年长书生始终垂眸盯着水波,年轻的却偷眼瞧她,盯着发髻旁随莲浪轻颤的珍珠步摇,微微发愣。
二人登船后,初时还恪守礼节,言语间多是感激与对湖光山色的赞叹。
严令蘅命人看茶,自己仍闲闲地剥着莲子,并不将所谓男女大防放在心上。她又不是裴老夫人,向来不屑这些虚礼,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何须避讳?
片刻,那年轻些的青衫学子便试探着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熟稔:“夫人今日兴致真好,是特意来采这湖中莲子的?”
严令蘅头也未抬,随口应道:“是。”
见她答得干脆,那学子胆子稍壮,紧接着又问出一句略显唐突的话:“夫人,平素也这般爱穿红衣吗?”
这话问得已然有些逾越边界,带着探究的意味。
而严令蘅今日恰好穿着一身绯色罗裙,在这接天碧色与映日荷红的湖光中,明艳得不可方物。
她剥莲子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眼,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两人。
只见他们目光灼灼,竟都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自己,面对她审视的视线,非但不退缩,那年少的青衫学子甚至嘴角一翘,竟胆大妄为地冲她眨了眨眼。
严令蘅心中一动,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这二位恐怕把她认成了旁人。
她眉头微挑,顺着对方的话,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反问道:“爱穿。怎么,二位是在寻一个爱穿红衣,又在此地采莲子的人?”
年轻书生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忙不迭点头:“正是,夫人明鉴!”
一旁年长些的蓝衣学子却皱起了眉头,心中疑窦丛生。他比同伴更谨慎些,觉着眼前这位夫人气度雍容沉静,但与传闻中的妩媚撩人似乎颇有不同。
他忍不住插话,用了一个更隐晦的切口试探:“恕在下冒昧,夫人今日未曾佩戴镯子吗?”
严令蘅何等敏锐,立刻察觉这年长书生起了疑心。
她故意不接他的话茬,目光避开他,反而迎上那年轻书生热切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故意哄他多说话。
“找我何事?”
这反应,在年轻书生看来,简直是默认了身份,找对了人。
他心花怒放,之前强装的礼节顷刻抛到脑后,言语变得露骨起来:“今日得遇夫人,真如洛水见神女,令这满湖荷花都失了颜色。”
一旁的年长书生急得脸色发白,连连暗扯他的衣袖。
“哦?公子这般说,倒让我好奇,不知公子平日所见,都是何等绝色?”
那年轻书生见她搭话,以为有机可乘,愈发大胆,竟吟诵起露骨的情诗来。
“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吟罢,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严令蘅,语气暧昧地补了一句:“但听得‘ 软玉温香忘情怀,魂飞在九霄云外’。”
严令蘅闻言,眼底瞬间结冰。
这两句话一句改编自《牡丹亭》,另一句则是《西厢记》里张生的唱词,用裴知鹤的话来说,那都是不正经的内容,这俩书生不好好读书,竟然光天化日下来调戏她了。
她尚未发作,那年轻书生竟得寸进尺,借着船身晃动之际,伸手欲摸她的手腕。
侍立一旁的春花早已怒不可遏,未等那登徒子的指尖碰到主子的衣袖,便如闪电般出手,铁钳似的手掌狠狠攥住其手腕,反向一拧。
“咔嚓”一声脆响,伴着凄厉的惨叫,响彻船舱。
严令蘅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语气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看来公子的圣贤书,都读到勾栏瓦舍的戏文里去了。”
那青衫书生手腕被扭,疼得涕泪横流,脱口尖叫道:“夫人饶命,‘红莲居士’饶命啊!”
他这一喊,旁边的年长书生脸色骤变,也顾不得礼仪,猛地扑上去捂住他的嘴,急声呵斥:“你胡吣什么,这位夫人分明不是——”
话已出口,他才惊觉失言,顿时面如死灰,僵在原地。
严令蘅闻言,搭在船舷上的手指微微一蜷。
红莲居士?
她心念电转,起初只当是将她错认作秦楼楚馆里的娼妓,可这“居士”名号一出,意味便大不相同。
这称号听着清雅,可哪有正经居士会派书生在湖上拦船调情?难不成是什么出名的千古名妓?
她语气冷淡,“红莲居士?倒是风雅。春花,问问这两位才子,怎会将我错认成什么居士?”
年长书生闻言,立刻连连作揖,额上冷汗涔涔:“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是我等有眼无珠,唐突了夫人。我等愿倾囊赔偿,只求夫人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去。”
他只想尽快脱身,生怕惹上更大的麻烦。
而那年轻书生被春花铁钳般的手劲制着,疼得龇牙咧嘴,见同伴欲遮掩,又见严令蘅面色不善,急声哭喊道:“我说,我都说,求姑娘轻些!”
春花手上力道又重三分:“说清楚,这红莲居士究竟是何人?”
“夫人明鉴,这、这红莲居士,其实只是个江湖传闻。在我们这些科场失意,前途渺茫的学子间私下流传。说、说是京郊这一带,有位神秘女子,不是凡人,而是仙子下凡,自号‘红莲居士’,最是怜惜有才学却时运不济的年轻书生……”
他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传闻说,若能得她青睐,春风一度,非但能享极乐,更、更仿佛能开窍通慧,往日读不通的圣贤书豁然开朗,下笔如有神助。好些郁郁不得志的同窗,据说见过她后,便学业精进,甚至中了秀才、举人。”
年长书生在一旁急得跺脚,却阻拦不及。
年轻书生继续道:“都说这位居士夏日最爱泛舟湖上,身着红衣,采摘莲蓬,犹如、犹如红莲化身。我二人屡试不第,心中苦闷,便想来此碰碰运气,方才见夫人您风采照人,又恰在舟上采莲,便、便昏了头,以为天赐机缘……”
严令蘅听完,心中冷笑不止。
这传闻编得倒是巧妙,将猎艳之事包装成点化才子的佳话,专骗这些急功近利的书生。只是不知这幕后散布传闻,自号“红莲居士”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暮色渐沉,庄子里点起了灯。严令蘅回到屋内,见裴知鹤刚从书案前抬起头,眉眼间带着些许倦色。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背,将白日湖上那桩“趣事”娓娓道来。
裴知鹤初时还带着笑意听着,越听到后面,眉头越是紧锁。
待严令蘅说到“红莲居士”的传闻,以及所谓“春风一度便能学业精进”的鬼话时,他已然坐直了身子,脸上倦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阿蘅,”他沉声问,“此事绝非寻常登徒子误认那么简单。你怎么看?”
严令蘅在他身旁坐下,冷静分析道:“无外乎两种可能。其一,是某些手段高明的欢场女子,故弄玄虚,用这等神异传闻抬高身价,专骗那些急功近利的书生。其二——”
她顿了顿,眸光锐利起来,“那便是此女真实身份极高,见不得光,却又贪恋年轻书生的□□,故而编造出这等鬼话,既满足了私欲,又用‘点化学业’的由头遮掩,让那些书生即便得了好处也不敢声张,甚至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开了窍。”
他指尖轻叩桌面,顺着她的思路深入下去,“此言极是,若真是后者,只怕这位红莲居士所求更多。”
“书生的笔,有时胜过杀人的刀。自古而今,谁能掌握清流风向,谁便能影响朝堂格局。正因如此,父亲那般位极人臣,也时时忧心清流物议,爱惜羽毛。”
严令蘅眸光一闪,立刻领会了他的担忧:“你是担心,这红莲居士以‘点化学业’为饵,实则在暗中笼络、筛选那些有望步入仕途的年轻士子?”
“正是。”裴知鹤颔首,语气沉肃,“这些书生们若是考上功名,在朝为官,影响更加深远。今日她施以‘春风一度’的小惠,来日便可挟此恩情,让那些被她‘点拨’过的官员在关键时分,为她或她背后之人说话。若真让其结成一股暗流,届时翻云覆雨,后果不堪设想。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男女之事,而是在 经营一股足以搅动风云的暗势力 。”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他们皆是朝臣肱骨的子女,政治敏感度是相当高。
严令蘅轻叹一口气:“如今看来,我今日这场‘艳遇’倒也不算坏事,至少还挖到了一处秘闻。说不定那位红莲居士,离我们很近,都不用费心去找,她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说完,她话锋一转,语带遗憾地道:“只是可惜了今日那两位小书生,模样生得倒是俊俏,鲜嫩得像脆笋。”
裴知鹤正沉浸在权谋思绪中,闻言先是一愣,待品出她话中意味,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紧锁,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酸意:“可惜,有何可惜?两个轻浮孟浪、心思不正之徒,怕是学问都做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他果然上当,严令蘅内心暗笑,面上却故作无辜,眨着眼继续添火:“哎呀,话不能这么说。年少慕艾,人之常情嘛。何况人家只是认错了人,又不是存心冒犯。你——”
她正要继续逗,可惜人已经被惹毛了,直接欺身上前,用吻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出混账话来。
一吻结束,他撑起身体,之前的醋意已经化作灼热的笑意。
他再次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两个毛头小子,青涩寡淡,有什么可惦记的?”
男人抬手,指尖轻轻勾开她衣襟上的第一颗盘扣,漫不经心地道:“似我这般底蕴深厚的,县主尝过便知。保管比那初春的脆笋,更爽口,更回味无穷。”
话音未落,他已低头吻住她的唇,不再是方才的浅尝辄止,而是带着明确占有意味的深吻。
之前还在苦读的书卷被随意扫落,甚至宽大的袍袖也被嫌弃碍事,他单手便扯开了自己的玉带,随手一抛。
微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探入她的衣衫,轻柔地摩挲着。
严令蘅被他这番连消带打的攻势,惹得轻笑出声,却也不甘示弱,指尖插-入他散落的墨发间,仰头回应这个吻,模糊地揶揄道:“三公子这是要以身证道?”
“嗯,”他自喉间发出一个模糊而沙哑的单音,手下动作不停,熟练地解着她繁复的衣带,气息已然不稳,“今日定要叫县主心服口服。”
书房内烛影摇曳,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暧昧的暖意。
裴知鹤近日苦读积压的郁结,仿佛寻到了宣泄的出口,龙精虎猛地将人困在书桌这一方天地之间。坚硬的桌沿硌着腰肢,严令蘅有些难耐地蹙眉,想要挣脱些许,却被他更紧地禁锢在怀中。
“说,”他气息灼热地逼问,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究竟谁更好?”
严令蘅蹬着腿想逃,人却被他铁箍似的手臂锁住,散落的狼毫笔滚过手腕,拖出断断续续的墨痕。
“脆、脆笋清爽……”她故意气他,尾音却支离破碎。
“嘴硬?”
她咬唇负隅顽抗,偏不想让他轻易得逞,眼波横流地嗔道:“你这般强买强卖,算什么君子?”
男人低笑,指尖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在夫人面前,何须做君子?”
“这书案太硬。”她终于呜咽着讨饶,仰颈时玉簪碰落一叠诗稿。
裴知鹤衔住她颤动的喉尖,嗓音沙哑:“那便说实话。”
烛火噼啪一跳,她蜷着胳膊攀住他肩背,终是溃不成军:“你、你更好吃……”
他这才放缓力道,吻去她眼尾湿意。
严令蘅瘫软在凌乱纸堆间,望着面前的男人轻笑:“三公子这般,明日还如何温书?”
窗外新月如钩,映着案上淋漓墨痕,一室春光恰似砚中化开的浓墨——
作者有话说:补完啦~
第59章 059 风波再起 再遇两书生。
山泉泠泠, 竹影摇曳。严令蘅二人沿着溪流缓步而行,看似赏景,实则在仔细观察着四周。他们多方打听过, 红莲居士也曾在这附近出没过。
忽闻前方人声嘈杂,只见十余名瘦弱的村民,正被一群膀大腰圆的家丁推搡着, 节节败退, 眼看就要被驱赶倒地。几名衣着光鲜的管事站在一旁,神色倨傲地冷眼指挥。
恰在此时,一行车马沿着山路缓缓行来。车队虽不奢华,却护卫森严,中央一辆马车的帘幕低垂, 显然坐着身份不凡之人。
领头的村民眼中闪过决绝, 猛地挣脱家丁, 扑到道路中央, 对着马车重重叩首,声音凄厉:“车上的贵人, 青天大老爷, 求您为小民做主啊!”
车帘微动,却未掀开。一名侍卫首领上前呵斥:“大胆, 惊扰车驾,该当何罪!”
那村民涕泪交加,指着溪流急声道:“这山泉是俺下河村几百口人活命的根, 可上河庄的老爷们要独霸水源,截断溪流浇他们的花圃,这让我们下半年的秧苗怎么活啊?”
这队人马并没有任何徽记显示身份,但领头的管事唯恐多生事端, 又听到这村民全怪在他们头上,立刻冷哼出声。
“你这粗人怎么还恶人先告状?这开辟新渠,是奉了上头的命令,为宫中贵人培育珍稀花木所用,事关贡品,耽搁不起。你们这些刁民聚众阻挠,已是妨碍公务,待会儿就报官,全都抓进牢里吃牢饭!”
马车内,身着藏蓝暗纹锦袍的男子微微蹙眉,对身旁的幕僚颔首示意。
一位中年文士应声下车,他捻着胡须听完双方陈述,额角渗出细汗。这事牵扯宫务与民生,轻不得重不得,一时竟不知如何决断方能两全。
正当他束手无策之际,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大烨田令》有载:凡官征民用,需保原户生计。纵是皇差,亦当按市价补偿青苗钱、开渠费。”
众人回头,只见一对气质出众的年轻男女并肩而立,正是小夫妻二人。
裴知鹤缓步上前,目光锐利地看向领头的管事,继续道:“诸位既未贴告示,又未发补偿,强截水源,与民争利,恐怕有违圣上爱民之心。”
溪边霎时寂静,村民眼中重燃希望。
倒是领头管事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文弱书生模样,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向裴知鹤:“你是何人?在此大放厥词,可知这差事是谁交代下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那群家丁立刻蠢蠢欲动起来,毕竟这对年轻小夫妻出行,带的人并不多,看起来就是小猫三两只,很容易解决。
不待裴知鹤回应,严令蘅已手持马鞭,几步走上前,鞭梢在空中清脆一响,她挑眉冷笑:“你想做什么?想问话,先问过我手里的鞭子答不答应!”
她目光如刀,扫过那管事,“瞧你这副狐假虎威的嘴脸,仗着背后有主子,就眼高于顶了。殊不知这望京城外,随便走上几步,遍地都是贵人。你怎么知道,车里这位,还有我们,是你能得罪得起的?”
她不等对方反应,语速更快,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再说,你不仅眼瞎,还愚蠢不会办事。这条河如此宽阔,水流丰沛,在下游开渠分流,官田民田两不耽误,这么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出,只会在这里耍横逞凶。你主子派你来,是来办事的还是来坏事的?”
他话音未落,裴知鹤已抚掌轻笑,眼中满是激赏:“妙极!夫人此言,真如快刀斩乱麻,既明事理,又通权变。为夫佩服之至,心向往之。”
他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其中的赞赏与骄傲。
严令蘅轻咳一声,唇角微扬,故作矜持地抬了抬手:“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三公子且收敛些,在外人面前,莫要太过痴迷才好,免得传到你府上,又得被问成何体统了。”
眼波流转间,自有几分嗔意,更有几分受用。
两人离开裴府,躲到这山清水秀的庄子后,既没了束缚,还日日亲近,身体与心灵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情绪因此难免松懈开阔了几分,如今都能当众调-情了。
领头管事被严令蘅连消带打,又见这夫妇二人气度不凡,情知今日讨不了好,脸色青白交错,只想尽快脱身。
他强压着怒火,拱了拱手,就想带着家丁溜走:“是在下思虑不周,这就回去禀明上头,再议补偿之法……”
“站住!”
她再次抬手,鞭梢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几乎擦着那管事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冷风惊得他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严令蘅手持马鞭,冷冷道:“事情既已挑明,岂是你想走就走的?我最知你这等刁奴心肠,此刻暂退,不过是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待我们离去,再变本加厉地磋磨这些村民。若真放你走了,只怕下河村不日便要白衣缟素,哭声一片了吧?”
领头管事被一语道破心中算计,额上冷汗涔涔,慌忙摆手:“不敢不敢,夫人明鉴,小的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回去与庄头商议,如何赔偿下河村的损失。”
“不必你费心了。”严令蘅断然打断,声音清冷如冰,“去年漕运案发后,陛下特旨申明‘皇差不得与民争利,违者以贪渎论处’。当时菜市口滚落的人头,比肉铺案板上的猪头还多。想必,也不差你这一颗。”
她不再看那面如死灰的管事,转向裴知鹤:“夫君,劳你写张状纸,咱们直接送这蛀虫去见官。”
裴知鹤眼底漾开赞赏的波光,解下腰间玉佩掷给侍卫:“持此物去京兆尹衙门,就说县主又行侠仗义了。”
领头管事见对方竟要报官拿人,心知不妙,眼中凶光一闪,厉声对家丁们喝道:“拦住他们!”
自己则转身就往上河庄的方向飞奔,企图逃回大本营寻求庇护。
一时间,几名膘肥体壮的家丁挥舞着棍棒冲上前来,场面再度混乱。
“拿下。”
一个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自马车内传出,语调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静立如雕塑的侍卫们骤然动了起来。他们身形矫健,出手如电,招式干净利落,片刻之间,便将那几名虚张声势的家丁尽数制服,反剪双手按倒在地。
这些平日里欺压百姓惯了的豪奴,在真正的精锐侍卫面前,简直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而那飞奔出去的领头管事,还没跑出十丈远,就被侍卫首领几个起落追上,大手如铁钳般一把抓住其后颈衣襟,生生将人提了回来,重重掼在地上。
管事被摔得七荤八素,像条离水的死狗般瘫软在地,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村民们见恶人被制服,纷纷叫好,感激涕零。
那位中年幕僚连忙上前,温言安抚,并安排人手护送村民回村,处理后续事宜。
待人群稍散,马车的帘幕终于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那位神秘的“贵人”缓步下车。
他年约三十,面容清瘦,眉宇间既有久居人上的雍容威仪,又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亲和力。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最后含笑落在对面二人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好一对慧眼明断、嫉恶如仇的贤伉俪。今日之事,多亏二位仗义执言,方能拨乱反正。二位观察入微,思虑周详,更难得的是这份不畏强横、秉持公义的心性,实在令赵某钦佩不已。”他上前几步,拱手一礼,语气十分真诚。
严令蘅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惊诧,对此人的身份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赵”乃是国姓,当今天子就姓赵,而在这种情况下,遇到姓赵的,恐怕就是皇家子嗣了。
两人从容还礼,告知了姓名。
男人听闻,眼中笑意更深,抚掌赞道:“原来是裴相家的三公子与严老将军的掌上明珠,难怪有如此胆识与见识。裴相学贯古今,教子有方,三公子引经据典,切中要害,尽显家学渊源。严将军国之柱石,虎父无犬女,嘉宁县主方才鞭梢所指,正气凛然,颇有严将军当年沙场点兵的风采。你二人珠联璧合,真乃佳偶天成,今日得见,实乃赵某之幸。”
他这番夸赞,既点了双方家世背景,又精准地道出了二人的风姿,言辞恳切,令人如沐春风。
裴知鹤自谦几句之后,目光掠过对方腰间的螭龙玉佩,终究还是问出了口:“赵公子气度非凡,令人心折。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方才妥当?”
赵公子闻言微微一笑,坦然道:“在下赵晏,家中行六。”
二人行礼致意:“原来是安王驾前,失敬了。”
略作寒暄后,安王顺势发出邀请:“郊外偶遇,无需多礼。赵某在此地别院小住,三日后设一薄宴,赏玩新菊,若二位得闲,万望赏光。”
二人欣然应允:“蒙安王厚爱,届时定当赴约。”
***
回到庄中不久,安王府的请柬便送到了。
泥金的帖子上字迹清雅,落款处却并非规整的“安王”封号,而是一个颇为随性的“六爷谨邀”。
裴知鹤捏着帖子,指尖在“六爷”二字上轻轻摩挲,与严令蘅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位王爷,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将低调二字刻进了骨子里。
是夜,红烛高烧,夫妻二人对坐夜话,话题自然绕不开这位突如其来的“六爷”。
裴知鹤沉吟道:“安王赵晏,今上第六子。母妃早逝,外家不显,在朝中素无朋党,与清流一脉交往甚浅,平日多在礼部领些编书修史的闲差,确是诸皇子中最不显山露水的一位。”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惯有的审慎。
严令蘅卸下一支珠钗,在指尖转了转,接口道:“今日看他身边侍卫身手利落,但他本人气息平稳,步履间并无练家子的沉凝,想来不通武艺。”
她略作沉吟,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武艺这东西,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人练就了特殊的法门,即便身手高超,行走坐卧也能与常人无异,丝毫不露锋芒。”
裴知鹤正端起茶盏,闻言轻咳一声,险些被茶水呛到,略带尴尬地瞥了她一眼。
他自幼得异人传授,一身武艺隐而不发,恰是她所说的这类人,此刻顿觉这话像是在点自己。
严令蘅见他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也不说破,继续道:“安王与军中诸将更是毫无瓜葛,手中并无兵权。这么一看,倒像个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
话到此处,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室内静默了一瞬。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得二人神色都有些明暗不定。
有时候,过于完美无缺的低调与无害,反而更令人心生警惕。天家子弟,生于世间最深的漩涡中心,岂真有全然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的良善之辈?
裴知鹤轻叹一声,带着几分自嘲的无奈:“原想着来此躲几日清静,不过是 读书作文,偶寄闲情于闺阁 ,谁知阴差阳错,竟与天潢贵胄有了交集。”
严令蘅睨了他一眼,这人谈正经事的时候,怎么还不忘夹带私货?
她拿起那封请柬,就着烛光又瞧了一眼,随手丢在案上,语气恢复了往常的疏懒与锐利:“管他真闲散还是假低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既然他这请柬上写的是赏菊,那咱们就去赏菊。他若要扮他的闲散王爷,咱们就做咱们的寻常宾客。吃酒、赏花、说些风月闲话,至于其他的——”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与咱们何干?”
裴知鹤闻言,唇角微扬,心中那点疑虑被她这番混不吝的话冲淡了不少,伸手握住她的指尖:“阿蘅说的是。且去赏花便是。”
***
三日后,二人乘车前往安王别院。车帘掀起,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依山傍水、粉墙黛瓦的雅致庄园。
白墙之上藤蔓攀附,黑漆大门铜环轻叩,门楣悬一匾额,上书“流畅”二字,笔意洒脱,不见半分皇家威仪。
园内景致更是精心打理过,曲径通幽,亭台水榭错落有致,不见奢靡的金玉堆砌,却处处透着不凡的品味。
正值夏末,各色早菊竞相绽放,或如金盏倾泻,或似白雪铺地,或状若龙爪探空,繁而不乱,幽香袭人。能集齐这许多《菊谱》上有名的奇种,显然非寻常富户所能培育。
安王赵晏一身宝蓝色暗纹直裰,未戴冠冕,只以一根玉簪束发,正含笑立于水榭旁迎客。
他身旁围着的,竟是些布衣书生、绸缎富商,甚至还有几位身形健硕、太阳穴微鼓的镖师。众人见他,皆熟稔地拱手唤一声“六爷”,语气亲近,毫无拘束。
一位嗓门洪亮的镖头更是直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六爷,今儿这菊花开得精神,待会儿可得陪兄弟多喝两杯!”
安王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着应和:“刘大哥海量,小弟今日定当奉陪到底。”
裴知鹤与严令蘅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俱是惊诧。若说这位殿下是装的,那这演技也太过浑然天成,与三教九流打成一片的本事,绝非一日之功。
可若说他是真心喜好这般鱼龙混杂,那他身为皇子,举办这等除了吃吃喝喝、看似毫无实际利益的宴席,目的又何在?
两人按下心中疑虑,上前见礼。安王见到他们,眼中笑意更真诚了几分,亲自引他们入席,位置安排得既不显眼,又能将园中景致与往来宾客尽收眼底。
席间诸位宾客,竟然当真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一位认识的权贵。
二人既已赴宴,便暂且放下心中疑虑,随众人赏菊品茗,倒也偷得几分闲情雅趣。
园中氛围颇为奇特,虽无达官显贵,但雅俗之界却泾渭分明。一边是书生们围坐清谈,吟诗作对,品评菊韵;另一边则是豪商、镖师等江湖客,嫌茶味寡淡,早已换上了烈酒,呼喝着拼酒赏花,声浪阵阵。
夫妻二人身处书生这一侧,相对清静。
严令蘅环视这热闹的场面,与他耳语笑道:“这‘流畅园’倒是别开生面,与刘禹锡的‘陋室’恰恰相反,完全就是‘谈笑有商贾,往来多白丁’。”
裴知鹤闻言,略一沉吟,便含笑接口:“虽是两个极端,却也自成一格。‘雅俗共聚一园中,谈笑不问往来人’。”
严令蘅眼眸一亮,侧头看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啧,不愧是裴三公子,信手拈来便是佳句。”
说着,她执起酒壶,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递了过来,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的揶揄:“来,夫君,敬你的。”
裴知鹤接过酒杯,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低笑道:“夫人一杯酒,胜过千金赏。”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正享受着这片刻的闲情,一道压抑着不满的嘀咕声却从不远处传来:“真是聒噪,一群粗鄙不堪的乌合之众,那位怎会屈尊降贵,混迹于此?”
这声音在周遭的喧闹中本不显眼,但落入严令蘅耳中,却如针扎般刺耳,实在太耳熟了。
她立刻循声望去,目光穿过几丛盛放的墨菊,果然看见了那两个“老熟人”。正是几日前在湖上搭船,认错人调戏她的两位书生。
方才抱怨的人,就是年轻书生,而他身旁的年长书生,则又是一脸焦急地拉扯他的衣袖,低声劝阻着,神色间满是惶恐不安。
严令蘅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轻轻碰了碰裴知鹤的手肘,示意他看向那边,低声道:“瞧,故人相逢。看来这六爷的宴会,还真是网罗了各路‘奇才’,那两位脆笋竟然也在。”
裴知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了然,眉头微蹙,他对这两颗“鲜嫩的脆笋”,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心电感应,那年轻书生抱怨完,下意识地一转过头,恰好与严令蘅似笑非笑的视线撞个正着。
刹那间,他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如筛糠,险些从凳子上滑下去。年长书生察觉同伴异样,顺着目光一看,顿时也吓得头皮发麻,魂飞魄散。
这两人活像耗子遇上猫,哪里还有半分方才抱怨的底气,缩头缩脑地准备溜之大吉。
严令蘅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嘲,此刻宴席正酣,安王虽在与旁人谈笑,目光却不时扫过全场,若他们夫妻贸然离席追人,必然引起他的注意,打草惊蛇。
她指尖在茶盏边沿轻叩三下,侍立身后的春花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入人群,如影随形般追上那两抹仓皇背影——
作者有话说:我把时间改掉了,之前是六月,现在改成了八月,毕竟仗都打完了,肯定要过几个月的,这章补完了。
第60章 060 真正赏菊 名声。
春花退出喧闹的水榭, 一路追着两名书生而去。
园中路径错杂,花木扶疏,她搜寻片刻, 竟不见那二人踪影。正焦急间,忽闻一旁假山后传来一阵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某种重物拖曳的摩擦声。
她心下一凛, 立刻闪身藏入一丛茂密的竹林里。只见几名健仆模样的人, 抬着两口硕大的樟木箱子,步履匆匆地拐进了一条更为僻静幽深的小径,一眼望不到头。
而那两口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样式普通,寻常人家用来装衣服用的, 但两名小厮神色警惕, 步履虽快却极力放轻, 显得鬼鬼祟祟。
春花眉头紧蹙, 心中疑窦丛生。寻常衣物何须如此鬼祟搬运?她不及细想,当即屏息凝神, 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小径曲折幽深, 越往里走,灯火越是稀疏, 人声也几不可闻,唯有前方小厮沉闷的脚步声,和箱底偶尔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 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春花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缀着,心中暗忖:这箱子里的,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宴席之上, 丝竹依旧,觥筹交错。
严令蘅看似在欣赏菊韵,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春花离去的方向,但久不见她回来,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担忧。
裴知鹤察觉到她的不安,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用担心,苍墨带着人暗中跟着,春花若有险情,他自会出手。”
严令蘅颔首,强压下心中焦灼,面上依旧从容地与安王寒暄。
原本计划宴席过半便寻借口离去,如今春花探查未归,情况不明,他们更不能轻易离开了。
待宾客散尽,她与裴知鹤上前辞行,言笑晏晏:“多谢六爷盛情,今日菊宴,令人难忘。”
安王亲自将二人送至山庄门口,神态温煦如初:“二位慢行,日后得闲,常来坐坐。”
车马驶离流畅园,转入林荫道后却并未远去,而是悄无声息地绕行,在山庄后山一处隐蔽的坡地停下。
两人弃车悄然折返,借着夜色掩护,如两道轻烟般潜回园林深处,蛰伏于假山石影之中。
“窸窣”几下极轻的指节叩击声响起,裴知鹤打了几个简洁的手势。
严令蘅借着月光看清后,轻轻眯起眼,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诧与玩味:“影卫?裴三爷好大的手笔。你一个不涉朝堂的白身,整日赋闲在家读书作画,竟用得上这等天家贵胄才养得起的暗刃?”
她身为武将之女,自然能认出这种手段,若是换做旁人,看见他独自在半空中不知对谁比划着什么,恐怕还以为他是撞鬼了。
裴知鹤轻咳一声,耳根微热,低声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训着玩罢了。”
他话音未落,一道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已悄无声息地落在近前,单膝点地,声音凝成一缕细线传入二人耳中:“主子,庄园明暗哨卡均已探过,明处守卫如常,并未发现专司暗处护卫的影卫踪迹。”
严令蘅与裴知鹤对视一眼,心下稍安。既无同行高手,便可再近几分。两人如夜行的灵猫,借着树影廊柱的遮蔽,远远跟上安王一行。
只见安王并未回主院,而是带着两名亲随,拐进了方才春花追踪的那条僻静卵石小径。两人也在此时,发现了各自手下留下的暗记。
小径蜿蜒通向山庄北侧一处极为隐蔽的院落,墙高门窄,外观与杂役房无异,唯有门楣上一块不起眼的木牌,刻着一个“净”字。安王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在门内。
二人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同时起身,借力跃上邻院一株古槐,枝叶掩映间,恰好能将那小院内的情形尽收眼底。院内灯火昏黄,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却听不清具体言语。
“看来这位‘闲散’王爷,”严令蘅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秘密可比我们想的要多。”
二人为了看清屋中景象,悄然跃上正房屋顶。很快,春花也与他们汇合。
三人伏在青瓦之上,屏息凝神,轻轻拨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屋内的景象,让他们几乎同时眼神震颤。
只见正屋内烛火通明,映照出两名年轻男子,正是那对“脆笋”书生。
然而此刻,他们早已褪去落拓青衫,换上了一身难以言喻的装束。那是两件极其轻薄艳丽的纱质寝衣,形制还是女款的裙衫。
半透明的鲛绡薄纱紧贴肌肤,将二人清瘦却线条分明的身躯轮廓,勾勒得纤毫毕现。唯有在胸口与腿间的私密部位,用繁复华丽的刺绣巧妙地遮掩着。
那纱衣刺绣的图案,赫然是今夜宴上最为夺目的两种名菊。一人胸前绣着怒放着金灿灿、花瓣如龙爪般张扬的龙爪菊,另一人纱衣下腹处则垂着粉嫩柔媚、丝瓣低垂的垂丝菊。
这欲盖弥彰的刺绣,非但未能遮掩,反而在朦胧纱影中平添了几分靡丽与诱惑,引人遐想。
更令人惊诧的是这二人的神态,他们虽面染红霞,眼神躲闪,肢体语言透出极大的羞耻感,可那双眸子深处,却奇异地燃烧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渴望,亮得惊人。
那年轻书生难掩兴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兄长,你我兄弟二人,今日终于要得偿所愿了,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机缘。谁能想到,竟是以这般模样,得蒙居士垂青。”
他低头扯了扯身上那件绣着龙爪菊的薄纱,脸上红潮更盛,“原来,居士喜好这等风情。”
年长书生闻言,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想维持几分矜持,却又被屋内暖昧的氛围搅得心神不宁。
他尚未答话,年轻书生已迫不及待地炫耀起来,语气带着几分得意:“不瞒兄长,为保今夜万无一失,小弟方才更衣前,特地服了一剂宝药,名为‘金枪不倒散’。”
说着,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透过薄纱可见其肌肤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气息也明显粗重起来,“今夜,定要叫居士见识何为真正的猛虎下山!”
他说这话时,胸膛微微起伏,细密的汗珠渗出,整个人如同刚从蒸笼里出来一般,热气腾腾,显然药力已经开始发作。
年长书生见他状态亢奋异常,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担忧斥道:“你怎可如此孟浪,胡乱用药?若伤了根基如何是好!”
年轻书生却浑不在意,反逼问道:“兄长莫要说我,你素来心思缜密,今夜又准备了什么惊喜,莫非还想藏私不成?”
年长书生被他问得一噎,眼神闪烁,脸上浮起一抹更深的红晕,似是难以启齿,但攀比之心涌起,最终才低声道:“我未曾服药。只是自幼习些柔术,身子骨比常人软些。”
说罢,他似乎为了证明,竟当着同伴的面,轻吸一口气,腰肢向后一折,极轻松地便完成了一个后弯,双手稳稳撑地,薄纱寝衣因这动作更紧贴身躯,勾勒出惊人的柔韧曲线。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仰头看过来,声音带着羞耻却更含期待:“居士若有何偏好,何种姿势,我、我大抵都能依从。”
轻书生看着他这般身体力行的展示,顿时瞪大了眼睛,那因药效而灼热的大脑瞬间冷却了几分,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原以为凭借虎狼之药便能拔得头筹,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平日里看似端方的兄长,竟还藏着这等深藏不露的本事。自己这回,怕是真要输了阵仗。
这二人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机缘”,竟将这羞耻之事演得如同擂台竞技一般。
屋顶之上,严令蘅二人将下方这番“争奇斗艳”尽收眼底,忍不住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剧烈的震荡。
严令蘅更是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心中却已忍不住“呱唧呱唧”地鼓起了掌。好家伙,原来男子争风吃醋起来,竟是这般精彩纷呈。
她盯着下方那两具在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身躯,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竟莫名觉得还有几分看头。
这“雄竞”的场面,可比后宅女子那些绵里藏针的争斗,直白刺激多了。若她是红莲居士的话……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自己的手指被用力捏了一下,转头就看见男人警告的眼神。她立刻举手讨饶,罢了罢了,家有妒夫,这等“艳福”她是享受不起了。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男人缓步走入,脸上还戴着半张银质面具。
室内烛火跳跃,映出来人挺拔的身形和沉稳的步态。虽遮了面容,换了衣着,但那通身的气度与行走间不自觉流露的贵气,让屋顶上的两人瞬间认出,此人正是安王赵晏。
两个书生显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眼中满是困惑与惊疑。
他们期待的红莲居士,难道不该是位风姿绰约的妇人吗?还是说这位是中间人,先得过关斩将才能见到居士本人?
面具后的目光扫过这两具年轻的身体,一道刻意压得低沉粗噶的嗓音响起,与安王平日清润的声线截然不同:“开始吧。”
年轻书生讷讷道:“开、开始什么?”
面具人似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面具更显诡异:“赏菊开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期待,“今夜良辰,二位这‘菊’姿灼灼,岂可辜负?使出浑身解数来诱惑我。春宵一刻值千金,若能让居士满意,通了你们读书的慧根,日后前程,自当锦绣。”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屋顶上的严令蘅浑身一颤,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将冲到喉咙口的爆笑硬生生咽了回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苍天啊,大地啊,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赏菊宴!
之前诸位宾客的饮酒作乐,不过是开胃菜,真正的宴席此时才开始。万千盆盛放的菊花,都不过是点缀罢了。安王真正想赏的其实是这两朵读过书的小菊花。
裴知鹤亦是瞳孔剧震,饶是他素来沉稳,此刻也觉心神受到巨大冲击。他下意识地揽紧严令蘅的腰,既是为稳住她,也是为自己寻个依靠。
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安王殿下,竟有这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而且还偏好让男子身着如此娇艳的服饰,玩这等角色扮演的游戏!
那两名书生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年轻书生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因惊怒而尖利:“不可能,你休要胡言,红莲居士分明是位女子。她最爱红衣,夏日泛舟采莲,冬日围炉煮茶,雅俗共赏。怎会是你这等、这等——”
他“等”了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这声音粗噶的男人,眼中满是信仰崩塌的惊惶与愤怒。
年长书生也强自镇定,颤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借居士之名行此龌龊之事!”
面具后的安王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发出一声低沉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嘲弄与残忍。
“红衣?采莲?煮茶?呵,那不过是钓你们上钩的香饵罢了。一个既有姿色又有权势的女子,若真想与你们这些穷酸书生春风一度,还需费这般周章?既能享鱼水之欢,又能助你们平步青云,天底下哪有这种让你们占尽便宜的好事!”
他顿了顿,目光犹如冰刃一般,扫过二人微微颤抖的身体,语气斩钉截铁:“想要‘通了慧根’,自然得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就是乖乖躺下,让本王痛快一场。”
“男子初次承欢,难免疼痛,忍一忍便过去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随手将两个小巧的瓷瓶掷到他们脚边,“为了大家都舒坦些,自己抹上吧。动作快些,莫要辜负这良辰美景。”
其中一个瓶塞似乎未曾拧紧,在空中便已脱落,瓶子落地,晶莹粘稠的液体泼洒出来,一股浓郁而独特的玫瑰香气,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这并非寻常花露,而是以上等玫瑰精油为基础,混合了某些助兴药材的特制润滑剂,香气馥郁持久,兼具润滑与催情之效,价值不菲。
显然眼前这位“面具人”不仅权势滔天,更是个深谙此道,极其懂得享受的个中老手。
两名书生僵在原地,看着地上流淌的精油,又望向这个散发着无形压迫力的面具男人,脸上血色尽失,先前争宠攀比的狂热,早已被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所取代。
年轻书生面无人色,崩溃地大哭起来:“不要,救命啊!我才十六岁,还未娶妻生子,家中已经定好了亲事。我不能、不能跟男人睡啊,谁来救救我!”
他发疯似的朝门口冲去。
年长书生也涕泪横下,声音嘶哑:“我家中尚有老母妻儿,若此事传出,还有何颜面见人?这让我如何继承家业、光耀门楣啊!”
他也奋力挣扎着,想要夺路而逃,还撞翻了桌椅。
面具人见状,极为不耐地“啧”了一声,仿佛嫌他们扰了兴致,对着门外扬声道:“进来个人,教教规矩。”
房门应声而开,两名魁梧的侍卫迅捷闯入,如铁塔般堵死了所有去路。两名书生瞬间被按倒在地,拳脚如雨点般落下,专挑身上肉厚的地方招呼,一时间哀嚎阵阵,场面混乱不堪。
“下手注意分寸,”安王慢条斯理地踱步上前,语气带着几分冰冷的玩味,“别打脸,我不喜欢对着猪头办事。”
这话更是让两个书生如坠冰窟,眼看“菊花”不保,今夜注定要“朵朵花开”,羞愤恐惧交织,恨不得当场撞死,却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屋顶上,严令蘅与裴知鹤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地同时悄然后撤,如夜枭般无声离开屋顶,隐入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刚一落地,男人便向暗处打了几个简洁的手势。一道黑影领命,瞬息间消失在夜色里。
不过片刻功夫,流畅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各人在奔走相告:“走水啦,东边库房走水了!”
下人们惊慌的呼喊声由远及近,迅速蔓延开来。
屋内的拳脚声和哀嚎声戛然而止,安王眉头猛地一皱,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断好事的愠怒和惊疑。他快步走到窗边,只见远处隐约有火光闪烁,人声鼎沸。
“晦气!”他低骂一声,权衡片刻,终究是庄园安危更重要。
他对着侍卫挥了挥手:“先把这两个废物捆了塞到厢房锁起来,等火灭了再说。”
侍卫领命,粗暴地将瘫软如泥的两个书生拖了出去。安王也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出门赶往火场查看。
裴知鹤见调虎离山之计已成,立刻对影卫下令:“时机已到,去将那二人带出——”
“且慢。”严令蘅立刻开口阻拦,“就这么救了,也太便宜这两个狗东西了。”
她面露讥诮,冷声道:“当初以为是与女子春风一度,能攀上高枝时,便趋之若鹜,什么圣贤书、礼义廉耻都抛诸脑后。如今发现要被男子夺身,才猛地想起家中已有妻儿老小,想起脸面来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等首鼠两端、毫无廉耻的混账,不受些刻骨铭心的教训,岂非辜负了红莲居士的盛名?”
她顿了顿,低声吩咐道:“先饿他们两日,之后再……”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显然因为要报复这等鼠辈而兴奋不已,整个人跃跃欲试。影卫领命而去,身影再次融入夜色中。
***
两日后,望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日头正好,市集人声鼎沸,叫卖声、车马声、谈笑声交织成一片。
忽闻空中传来几声惊惶的尖叫,紧接着,“噗通”、“噗通”两声闷响,两个白花花的人影竟从临街酒楼的二层窗口直直摔落,重重砸在街心。
人群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呼啦啦围了上去。待看清场中情形,众人更是目瞪口呆。
只见二名书生身上仍穿着那透明如蝉翼的纱衣,胸腹间龙爪菊与垂丝菊的刺绣,在日光下艳俗刺目。他们摔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地蜷缩着试图遮掩身体。
紧接着有两卷布帛随之飘落,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二人的姓名、籍贯、功名。
底下最刺眼的是用朱砂写就的一行大字:“斯文败类,妄以色相投机钻营;东窗事发,活该赤身示众警世人!”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炸开了锅。
“哎哟喂,伤风败俗啊!”
“快看,那不是东街柳秀才吗?平日里人模狗样,原来好这口!”有熟识者指着那年轻书生惊呼。
“另一个是西城米店的女婿,天爷,他娘子还在家带孩子呢。”
绸缎庄伙计挤上前啐了一口:“穿得比窑姐儿还透,还想攀高枝儿?”
有小孩儿捡起石子往他们身上丢,被大人慌忙拉住:“别弄脏了手!”
那两名书生面如死灰,羞愤欲绝,试图用手遮挡身体,却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和无情的哄笑声中无处遁形,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不出半日,这桩惊天丑闻便如野火般,传遍了望京每一个角落。各个茶楼的说书先生更是闻风而动,舌灿莲花。
“诸位客官,且听今日新鲜出炉的《朱雀街双菊现形记》。话说那柳李二人,表面读圣贤书,暗地里却行那不可告人之事,身着妖服,妄图爬上别人的床,来谋取功名,岂料苍天有眼,让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原形毕露……”
故事被添油加醋,传得越发香艳离奇。柳李二人从此“名动”京师,只不过,是遗臭万年的“艳名”,成了家家户户教育子弟的反面教材,真真是万人唾骂,永难翻身——
作者有话说: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