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打了一架 婆母离家出走。
一处装潢极尽奢华的暖阁外间, 安王赵晏负手立于雕花窗前,目光淡然地望着窗外一池残荷。初秋的微风带着凉意穿堂而过,却吹不散里间隐隐传来的暧昧声响。
压抑的呻吟, 床榻细微的吱呀,女子时而娇嗔时而满足的低笑,混杂着男子粗重的喘息, 织成一片旖旎撩人的氛围, 在这奢华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然而,安王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指尖偶尔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雕纹,仿佛隔着一道珠帘传来的所有声响,都不过是远处无关的风声。
他周身冷冽的气息, 与室内的暖昧奢靡格格不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 里间的动静渐渐歇了。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夹杂着女子慵懒的轻笑和几句模糊的叮咛。
珠帘轻响, 两名面容俊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低着头快步走出。
他们衣衫虽已整理齐整,但发际微湿, 面色潮红, 目光躲闪,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二人一抬眼看见窗边安王挺直的背影, 顿时如受惊的兔子般,脸上血色尽褪,连礼节都顾不上, 几乎是踉跄着仓皇逃离,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早有侍立在角落的丫鬟,悄无声息地掀帘进入里间。片刻后,里面传来细微的整理床褥、洒扫熏香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 一道娇慵柔媚,带着几分沙哑餍足的女声才从里间传出,像一把钩子般。
“六哥,别杵在外头吹冷风了,进来吧。”
安王这才转身,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抬手拂开微微晃动的珠帘,步履沉稳地走了进去。
明明还是白日,内室却烛火摇曳,将四周映得昏黄。
莲花造型的烛台静静吐着暖光,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沉静气息。一尊观音宝像慈眉低垂,其下两个蒲团摆放整齐,任谁初入此间,都会以为这是一处清净禅修之地。
然而,梳妆台前的情景却将这分清净击得粉碎。一名身着艳红裙衫的女子正对镜理妆,那红色炽烈如火,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丫鬟小心翼翼地为她点上口脂,色泽浓稠,鲜红欲滴。眉间一颗殷红的朱砂痣,更衬得她媚骨天成,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邪气,活脱脱一个闯入佛堂的妖魅。
女子透过铜镜看到安王进来,并未转身,只是懒洋洋地开口:“六哥怎么偏挑这时候来?白日里正是我抄经念佛的时辰,平白扰人清静。”
假话张口就来,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对神佛的敬畏。
安王嘴角轻扬,露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恢复平淡。
他走到一旁,指尖拂过冰凉的观音像座基,道:“你倒是会寻地方,在这菩萨眼皮底下修身养性。”
他语带双关,继续道:“事情替你料理干净了。那两个穷书生已身败名裂,这哄骗书生的红莲居士身份,我也替你背了。裴知鹤与严令蘅眼下只会盯着我,查不到你头上。”
女子轻笑一声,这才缓缓转过身,红唇勾起一抹满意的笑:“有劳六哥了。”
她拿起案上一串沉香木佛珠,在指尖随意把玩,语气转而带上嫌恶:“只是那对夫妻,真是碍眼得紧。不过是仗着父皇几分青眼,便真以为能在这望京城里横着走了?处处多管闲事,活像两只闻着腥味的猫儿,讨嫌!”
她将佛珠不轻不重地搁在妆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目光转向安王,带着施恩般的口吻:“不过六哥你放心,他们得意不了多久。待到时机成熟,我在父皇面前,自然会为你美言。吏部那个空缺,老五争得凶,但父皇最疼我,我来运作,总比你独自去争要强得多。”
安王眸光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那就静候小妹的佳音了。”
烛光下,观音悲悯地注视着这对各怀鬼胎的兄妹,一个在佛堂行淫靡之事,一个为权位甘背污名,这满室檀香,也压不住那腾腾的欲望与算计。
***
这日秋光正好,裴知鹤因连日闭门苦读,颇有些神思倦怠,严令蘅便提议去骑马散心。
到了马厩,望着一众膘肥体壮、神骏非凡的骏马,也本欲挑一匹性子烈些的高头大马,好好驰骋一番,疏松筋骨。
谁知他尚未开口,严令蘅却已抱着手臂,斜睨着他,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慢悠悠地开口道:“三公子这身子骨,瞧着甚是文弱,怕是经不起颠簸。依我看,还是选匹温顺听话的小马驹稳妥些,万一摔着了,我可没法向裴家交代。”
这话里的促狭意味,裴知鹤如何听不出来。自那夜从流畅园归来,他身怀武艺的秘密已无从遮掩,只是两人心照不宣,几日来她都按下不提。
今日,她终究是忍不住,要借这骑马的机会,好好“刺”上他两句了。
裴知鹤心下莞尔,面上却从善如流,立刻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转头看向她,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虚弱”:“夫人思虑周全,所言极是,那便有劳阿蘅为我挑选一匹温良的坐骑。”
严令蘅眉梢一挑,眼中闪过“算你识相”的光芒,当真指着马群中一匹矮小温顺的棕色母马道:“就它吧,性子最是柔和不过。”
马夫依言将那匹小马牵出,只见它个头矮小,毛发也算不上油亮。严令蘅的坐骑则是匹神骏的黑马,高大威猛。二者并立,天壤之别,小马可怜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裴知鹤看着这鲜明的对比,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恳切:“这似乎还是有些不太相配。不如——”
他目光转向严令蘅,眼中带着几分期待,“不如夫人带着我骑,我们同乘一骑,也好叫我领略一番阿蘅精湛的骑术。”
严令蘅利落地应道:“也罢,上来吧。”
裴知鹤眼底笑意更深,轻松跃上马背,坐在她身后。
不待他坐稳,严令蘅便一抖缰绳,轻喝一声:“坐稳了!”
她手中马鞭虚空一甩,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匹乌云驹立刻会意,四蹄翻腾,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骏马骤然加速,男人顺势向前一倾,双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纤细而柔韧的腰肢,宽阔而灼热的胸膛,紧密地贴上了她的后背,下颌几乎要抵在她的颈窝。
严令蘅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平稳有力的心跳,和透过衣衫传来的体温。
风在耳边呼啸,秋日的原野在眼前飞速倒退。
裴知鹤将她稳稳护在怀中,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连日苦读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疾风和她身上的暖意涤荡一空。
有些秘密,无需言明,却已在心照不宣的亲近中,化为了更深的羁绊。
片刻后,察觉到男人越贴越紧,暧昧微妙的氛围在攀升。
“裴知鹤,”她蹙眉低斥,“松些力道,你是要勒断我的肋骨不成?”
身后传来委委屈屈的声音:“阿蘅知道的,我自幼体弱,这般疾驰实在心慌……”
温热的鼻息故意拂过她耳垂。
严令蘅翻了个白眼,猛地一夹马腹,催得乌云驹速度再提一筹。
她心道,让冷风好好吹散身后这恼人的灼热。
凛冽的秋风扑面而来,刮得人脸颊生疼,她却觉那贴在后腰的灼热存在感愈发鲜明,随着马背颠簸磨得人头皮发麻。
“你……”她耳根通红地扭身,“别顶着我,拿远些!”
裴知鹤喉间溢出低笑,臂弯却收得更紧:“马背颠簸,为夫实在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就剁了,”她羞恼地甩动缰绳,“正好送进宫当太监总管!”
身后人顿时哀嚎:“县主好狠的心,竟要亲夫当阉狗?”
忽而又压低嗓音贴在她耳畔,“阿蘅昨夜抱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乌云驹恰在此时跃过溪涧,颠簸中严令蘅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霞光透过枝桠,照见三公子得逞的笑眼,亮得惊心。
暮色四合,庄门前灯笼摇曳。二人策马而归,鬓发散乱,衣衫沾尘,额间带着细汗,颇有些狼狈,严令蘅的袖口还蹭上一道青绿的草汁。
刚踏进庄子院门,大丫鬟秋月便急步迎上,低声道:“夫人来了。”
话音未落,陈岚已从廊下转出。她目光在二人身上细细扫过,最终定格在严令蘅袖口的草渍上,眉头微蹙。
“娘怎么突然来了?”严令蘅翻身下马,语气带着关切地询问。
她察觉陈岚的视线,下意识将袖子往后藏了藏,“儿媳先去更衣,稍后陪娘说话。”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裴知鹤整了整微皱的衣襟,温声问:“母亲一路劳顿,可要先用些茶点?”
陈岚却不接话,将他拉到廊柱阴影处,压低声音:“年轻人贪欢也要有个分寸,荒郊野岭的,纵着性子胡来,万一伤了阿蘅如何是好?”
她眼风扫过他衣领的褶皱,话也说得有些不利索了,“马背硌人,岂是、岂是行事的地方?”
裴知鹤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亲娘完全想岔了,以为他们二人是耐不住情热,跑出去幕天席地了。
他顿时哭笑不得,耳根微热,连忙解释道:“娘,想到哪里去了。方才真是去骑马,只因我挑的马太过温顺,阿蘅嫌跑不快,这才同乘一骑,纵马疾驰了一番,难免沾染了些尘土草汁。绝非您想的那般!”
陈岚将信将疑地打量他衣摆的泥点,忽然瞥见他颈侧一道新鲜红痕,像是被指甲刮出的浅痕。
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塞进他手里:“这是上回太医开的舒筋膏,记得给阿蘅揉揉腰。”
裴知鹤捏着瓷瓶僵在原地,这浑身有嘴都说不清了,最后他让丫鬟们招呼亲娘,自己也赶紧去换衣裳了,免得再被发现什么“罪证”,更是无法解释。
温泉庄子前厅,两人换好干净衣裳出来时,陈岚正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仿佛只是来串个门。
严令蘅忍不住好奇,问道:“娘,您这次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来之前,跟你们爹打了一架,心里不痛快,出来散散心。”
陈岚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
裴知鹤执壶的手微微一顿,严令蘅也睁大了眼,异口同声地惊呼:“打架?所为何事?”
陈岚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愠怒:“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你们那位好二叔,一家子要回京了。老太爷和老夫人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日日在你爹耳边念叨,说老二当初外放的时候,你爹碍于仕途名声,没给他图谋一个好去处,在穷山恶水处吃糠咽菜好几年,如今回京,定要好好补偿安置。”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越发讥诮起来:“裴相最重他那张‘兄友弟恭’的脸面,被念叨得没法子,昨儿回来便吩咐我,立刻将府里位置最好、最宽敞的‘锦秋院’收拾出来,给你们二叔一家住。这原是应当的,毕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住得好些也是长房的气度。”
话锋一转,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可紧接着,他便说,让我盘算一下京郊那几处收益最好的田庄和铺面,划出些来,交给二房去打理,说是给他们‘安身立命’的根基。”
陈岚越说越气,指尖点着桌面:“我当即就问了,收拾院落是情理之中,但这让渡产业,是何道理?长房辛苦打理的这些产业,说是裴家的,可十之八九都是你父亲这些年一手置办起来的!老太爷和老夫人心疼小儿子,想贴补,大可拿出他们自己的体己私房,凭什么动用公中的产业。今日若开了这个口子,分给二房一份,那我们长房是不是也该名正言顺地划走相应的一份作为私产?否则将来真有一日分家,这笔糊涂账又该如何清算?”
“那裴鸿儒一听,立刻勃然大怒,说什么‘家和万事兴’,‘家产丰厚,分润些给亲兄弟有何不可’,指责我斤斤计较,没有当家主母的容人雅量!”她显然气狠了,直接连名带姓地叫。
“我直接顶了回去,我说脸面不是这么个要法,这是吃亏。一码归一码,这次让一点田庄,下次是不是就要让铺子?这般一次次退让,只会把二房的胃口越养越大,性子越养越贪。再有老两口纵容着,到时候,就不是‘家和万事兴’,而是‘家乱起于萧墙’了!”
“话不投机,便大吵起来,砸了个杯子。我懒得再跟他废话,心里憋闷,又想你们了,就过来瞧瞧你们过得如何,图个清静。”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疲惫地靠回椅背。
夫妻俩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裴知鹤温声道:“娘说得在理,人心不足蛇吞象。”
严令蘅闻言轻笑,执壶为陈岚续茶:“正是如此,老太爷是个糊涂蛋,老太太又锱铢必较,裴府这些年能维持表面体面,公爹莫非真以为是裴家祖坟冒了青烟?”
她眼波流转,“若不是娘在背后调停周旋,各房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如今倒好,既要娘操持庶务,又要娘割肉喂狼。”
她将茶盏轻轻推了去,唇角噙着一丝狡黠:“要我说,娘不如就在庄子里住下,还要长住。等二房回来,且看他们能把那锦秋院住出什么花样来。到时候丫鬟婆子调配不周,田庄铺面账目糊涂,各人露出真面目来——”
严令蘅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倒要瞧瞧,公爹那套‘家和万事兴’的大戏,还怎么唱下去?”
陈岚被儿媳这番话逗得神色稍霁,接过茶盏叹道:“还是阿蘅看得明白,那我就留下讨嫌了。”
严令蘅顺势挽住她的手臂:“娘说得这是什么话,庄子里只有我们小夫妻,成日里对着三爷这张脸,我都有些看厌了,还是和娘说说体己话。”
“您在这儿尝尝新摘的莲藕,看看我们新栽的菊花,娘开心最重要。有些人非要撞了南墙,才知道墙是硬的。咱就等着看好戏吧。”她完全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极力鼓励陈岚“造反”。
裴知鹤轻咳一声,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得了,他就当没听见吧,虽说这袖手旁观着实不太对劲,毕竟爹娘都分居了,可这一开口准是严令蘅不爱听的话,就不讨嫌了。
陈岚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着严令蘅对儿子道:“之前人人都说陛下乱点鸳鸯谱,如今谁再敢说,我第一个不答应。”——
作者有话说:补完啦!
第62章 062 一醉方休 桃花源。
这几日, 严令蘅带着陈岚,算是将这庄子内外玩了个遍。
白日里,两人并辔驰骋, 陈岚虽久未策马,但在闺阁当姑娘的时候,也是学过骑术, 很快便找回了当年纵马扬鞭的飒爽。
严令蘅又教她射箭, 箭矢离弦,正中靶心时,陈岚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畅快笑意。甚至挽起袖子下到田埂,学着辨认庄稼,亲手摘了几把鲜嫩的菜蔬。几日下来, 陈岚眉宇间的郁气一扫而空,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松快劲儿。
这日午后, 婆媳二人正兴致勃勃地在后院摘柿子。那棵老柿树高大, 果实红艳诱人。
陈岚竟也抛开了平日的端庄,无所顾忌地攀上枝桠, 严令蘅在下面指点接应, 时不时告诉她该落脚在哪里。两人配合默契,笑声不断。
正当她骑在一根粗壮枝干上, 伸手去够顶端那个最大最红的柿子时,丫鬟秋月匆匆走来,在树下禀报道:“夫人, 三奶奶,大爷、大奶奶,二爷、二奶奶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陈岚头也没回, 目光仍盯着那个柿子,随口道:“园子里景致好,请他们到这儿来吧。”
严令蘅笑着应了声,对秋月点点头。
不多时,裴知远与裴知礼夫妇四人被引了进来。他们本以为娘和弟妹在园中赏景,步入园门,只见满树红柿如火,却不见人影。
“娘,三弟妹?”李玉娇扬声唤道。
“这儿呢!”严令蘅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四人闻声齐齐抬头,这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他们的母亲,平日里最重仪态、端庄持重的相府夫人陈岚,此刻正毫无形象地骑在柿子树的枝杈上,裙裾沾了些许尘土和草叶,脸颊因活动泛着红晕,手里还宝贝似的捧着个通红的大柿子。
而严令蘅则站在略低处的枝干上,正笑嘻嘻地朝他们挥手。
裴家兄弟俩,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那连发丝都要一丝不苟的母亲,此刻竟像个顽皮的猴儿般挂在树上。
妯娌二人也是面面相觑,惊得忘了行礼。这画面,实在太过冲击,完全颠覆了她们对婆母的认知。
陈岚见四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将手中的柿子朝他们晃了晃,笑道:“愣着做什么?这柿子甜得很,要不要也上来摘几个尝尝鲜?”
四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行礼,心中却仍是波涛汹涌,暗道:这庄子莫非有什么魔力?竟让母亲变化如此之大!
婆媳俩稍作整理,换下沾染了尘土的裙衫,重新梳洗后,才来到前厅与四人相见。
众人见礼落座后,裴知远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关切:“娘方才在树上,实在惊险,可曾剐蹭到?您若想吃什么,吩咐下人采摘便是,何须亲自涉险。”
陈岚端起新沏的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道:“无妨,活动活动筋骨,身子反倒爽利些。”
她目光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时,赵兰溪温婉一笑,接过话头:“母亲安好便是我等的福气。眼看中秋将至,府中一应事务都已打点得差不多了,特来请您和三弟、三弟妹回府团聚过节。宴席、节礼都已备妥,您回去只管含饴弄孙,享清福便是,无需再操劳半分。”
李玉娇也笑着接口:“是啊娘,今年庄子上贡的蟹肥美,就等着您回去开席呢。家里有我们这些小辈儿,保管热热闹闹的,让您过个舒心节。”
陈岚听完,目光在两位儿媳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你们有心了,操持这些,着实辛苦。”
随即,她话锋一转,视线落回两个儿子身上,语气淡然却意有所指:“你们俩都是办大事的人,但也别小瞧后院这摊子,不少耗费心神。府里忙前忙后,多是兰溪和玉娇在张罗。有空也多心疼枕边人,别总当甩手掌柜,不把自己娘子当人,像使唤牲口般支使。咱们府上那几位长辈,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伺候起来最是耗神费力。”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在座四人俱是一怔,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两位儿媳下意识地垂下眼,不敢接话。裴家两兄弟更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母亲竟然如此直白地数落长辈们难伺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往日的陈岚,纵有不满,也绝不可能说出这般授人以柄的话。
裴知远忍不住瞥向一旁淡然的严令蘅,满腹都是疑惑,这三弟妹究竟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只不过离开相府几日功夫而已,母亲变化就这么大,活像是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个人。
严令蘅嘴角微微一翘,很快又恢复如常。她心知,陈岚这番话,一半是真心疼儿媳,另一半,显然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宣泄着对裴家长辈和裴相的不满。
陈岚面色平静,只淡淡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回去告诉你爹,我今年就留在庄子里过节,清净。”
裴知远闻言,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娘,您有所不知。爹原本是要亲自前来迎您回府的,只是西北大捷,凯旋大军不日将至,朝廷上下皆忙于迎候庆典,他身为宰相,实在抽不开身。这才特意叮嘱我与二弟,趁今日休沐,定要将您安然请回。爹心中,其实很是惦记您。”
他这话,明着是解释裴相不能亲来的原因,暗里却是点明亲爹已然服软,希望陈岚能顺势下台阶。
陈岚听罢,唇角勾起一抹清晰的冷笑:“你爹日理万机,为国操劳,千万别为了我这妇人专程跑来。”
她放下茶盏,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不然耽误了军国大事,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我还没那么不懂事。”
她目光扫过厅外挂满果实的柿子树,语气愈发坚定:“中秋节在哪儿不是过?相府里年年都是那些规矩套路,我看着都腻了。倒是这庄子里,天高地阔,自由自在,更有趣味。”
见她态度坚决,裴知远冲着身旁的裴知礼使了个眼色。兄弟二人心领神会,一同起身,整理衣袍后,对着陈岚郑重其事地躬身长揖。
裴知远作为长子,率先开口,声音沉肃:“娘,中秋团圆乃人伦大事,阖家团聚方是正理,还请您三思,随儿等回府。”
裴知礼也紧随其后,躬身道:“请娘回府。”
陈岚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失,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地落在长子身上:“知远,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的语调不高,却让整个厅堂陡然安静下来,“便是在你开蒙进学之前,《千字文》的第一笔一划,还是我握着你的手,一笔一画教你的。”
“如今,你倒是领着弟弟,用这些礼仪规矩、人伦孝道,来架着你亲娘了?”
这话说得极重,裴知远顿时面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厅堂内落针可闻,陈岚的目光缓缓转向次子。
“知礼,”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却像裹着棉絮的针,“你虽非我亲生,却也是养在我身边。我知你夹在中间难做人。”
裴知礼猛地抬头,喉结剧烈滚动。
“若实在不能反抗,”陈岚抬手止住他想辩解的动作,指尖在案几上叩出轻响,“沉默便是了。何必亲自替你爹推波助澜?”
她望着眼前两个优秀的儿子,眼底终于泄出一丝痛色,“在我与你爹之间,你们选他,我半点不意外。但至少给娘留一处喘气的角落。”
这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进兄弟二人心口。两人皆是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他们何曾敢逼母亲?但陈岚把话这个份上,显然“离家出走”一事不能善了。
一片死寂中,赵兰溪慌忙捧茶上前:“母亲消消气,夫君他们绝无此意。”
李玉娇也急着打圆场:“中秋宴席都备好了,就等娘回去点主位香。”
不过陈岚显然不愿意接受,她连话茬都不接,沉默以对。
就在这时,一直静观其变的严令蘅,才终于开口打圆场:“娘,后山的金桂开得正好,香气袭人。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摘些新鲜桂花,晚上让厨房做桂花糕和酿桂花蜜可好?”
她说着,已经站起身,走到陈岚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
随后,她又转向面色难看的裴家兄弟俩,神色如常道:“大哥,二哥,庄子上新收了些山货野味,还有自家塘里养的鲜鱼,回头我让人备一些,你们晚上回去时带上,给祖父祖母和爹也尝个鲜。”
显然这是给他们递台阶。
裴知远深吸一口气,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有劳弟妹费心。”
金秋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后山那片桂花开得正盛,浓烈的甜香几乎将人浸透。
陈岚与严令蘅在前,赵兰溪和李玉娇也挎着竹篮跟在后面。她们二人自幼长在深闺,出嫁后也是掌管中馈,何曾有过上山采摘的体验。
初时还带着几分矜持,可一旦置身于这漫山遍野的金黄之中,听着鸟鸣,感受着清风拂过树梢,裹挟着醉人花香扑面而来,那点顾虑便很快被新奇与惬意取代。
她们学着严令蘅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捻下细小的花瓣,或用布单接着轻摇树枝,看着金粟般的桂花簌簌落下,不知不觉竟也沉浸其中,篮中渐渐满盈。
待到要下山时,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满足笑容。
下山路上,气氛轻松了许多。陈岚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说起来,知意那丫头呢?这没良心的,哥哥们都知道来,她倒不惦记。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一早就杵在我眼前。”
这话说得直白,赵兰溪二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好在婆婆数落的是自家夫君和小姑,并非她们。
赵兰溪忙笑着接话:“娘可错怪知意了。她前几日就念叨要来看您,谁知偶感了风寒,爹严令她在府中将养。昨日遣人问过,说已经大好了,想必过两日就能来给您请安了。”
陈岚哼了一声,脸色稍霁,没再说什么。
另一边的书房里,裴家兄弟三人终于碰头了。
裴知远看见三弟,立刻就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满腹疑惑地询问:“三弟,娘这几日在庄子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会变化如此大?”
裴知鹤苦笑,他总不能说,娘的本性里就有潇洒爱自由这点,只是被礼仪规矩死死压住,藏得深,而如今被严令蘅纵马射箭、爬树下田这么一带,全都彰显出来了,才会变得毫无顾忌。
最终,他只能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回道:“兄长们多虑了。娘在此处,心境开阔,身子也爽利了许多。她开心顺意,便是最好的。”
***
裴府的灯火亮得有些刺眼,已近亥时,裴鸿儒仍在书房中踱步,看似在批阅文书,心思却全在外头的动静上。
一听小厮飞奔来报“两位爷的马车回来了”,他立刻搁下笔,几乎是冲出了书房。
可走到廊下,夜风一吹,他猛地醒过神来。自己这般急切,岂不是显得他离了陈岚不行,先矮了一头?
他立刻收住脚步,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威仪,这才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朝前厅走去,只是那时不时向外瞟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刚踏入前厅,恰见兄弟二人一脸疲惫地走进来,身后却空空如也。
裴鸿儒伸长脖子朝他们身后望了又望,等了片刻,仍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语调也带着压抑的不悦:“你们娘呢?”
裴知远硬着头皮答道:“娘执意留在庄子过节,说今年想图个清静。”
裴鸿儒闻言,胸口一阵堵闷,正要发作,却见一个丫鬟急匆匆跑来,神色慌张地禀报:“相爷,老夫人方才在房中突然呕吐不止,脸色煞白,直冒虚汗,看着甚是吓人。”
他立刻追问:“可去请太医了?大奶奶、二奶奶呢?快让她们先去照应着!”
府中女眷应对内宅突发事件素来得力,况且老夫人虽是他亲娘,但也不方便让男人照看,有些事情还是得女子来。
兄弟俩对视一眼,裴知礼低声道:“大嫂和玉娇也留在庄子里陪娘,说是要学酿桂花酒。”
其实她二人留下,是两房夫妻各自商量过后的决定,毕竟在庄子上,陈岚那番话说得太过惊人,把两个儿子都吓到了,想着把各自的妻子留下来,陪着娘过节,也哄她高兴些。
裴鸿儒猛地攥紧袖口,青筋在额角突突直跳。烛火将他僵立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陈岚没回来,还把俩儿媳也扣住了,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前厅一片死寂中,只听他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得很。你娘这是要让我知道,离了她,我连个家都镇不住。”
窗外秋风卷着残叶拍打窗棂,像极了一声冰冷的嘲笑。
***
暮色笼罩下的温泉庄子,却是另一番天地。
暖阁里烛火通明,圆桌上摆着七八样时令小菜,中央温着一壶桂花酿,甜香与酒香交织缭绕。
严令蘅执壶先为陈岚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轻轻晃动。
陈岚也不推辞,举杯便饮尽,眉眼舒展地赞道:“好酒!自家酿的到底比外头的醇厚。”
她目光扫过略显局促的两位儿媳,“这是家宴,不必拘礼。想喝便喝,不喝也无妨,随性即可。”
李玉娇盯着那酒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她素来好酒,可在相府时从来只敢躲在自己院里偷抿几口。若让外人知道裴府二奶奶贪杯,不知要惹来多少闲话。
此刻见婆母这般洒脱,她心一横,主动拿过酒壶:“儿媳陪娘喝一杯。”
赵兰溪本不好酒,可见弟妹这般,也笑着捧杯:“那我便凑个趣,浅尝辄止。”
裴知鹤安静坐在严令蘅身侧,见她狡黠地冲自己眨眼,便也含笑举杯。五只酒杯碰在一处,清脆的声响惊动了窗外栖息的雀鸟。
酒过三巡,李玉娇话变得多了起来,颊染红霞地比划着:“这桂花酿该再加些冰糖……”
赵兰溪也渐渐放松,偶尔插上几句。
陈岚看着眼前景象,心中郁气尽散。比起相府那刻板沉闷、处处讲究尊卑次序的宴席,这庄子上的粗茶淡饭、随心小酌,才更像个真正的家。
月色如练,洒在庄子的青石板路上。宴席散罢,三位女眷已被丫鬟们小心搀扶回房。临走前,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很是开怀。
离开了规矩森严的相府,在这山水之间,她们仿佛都暂时卸下了沉重的枷锁,显露出被压抑已久的、更真实的性情。
严令蘅二人倒是最清醒的,裴知鹤扶着她的胳膊往住处走,她脚步略显虚浮,却执意要自己走稳,不肯让他抱。
夜风拂面,带着桂花残存的甜香。
她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满天星子,轻声叹道:“裴知鹤,你瞧见了没?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裴知鹤侧头看她,见她眉眼在月光下格外生动,不由失笑,故意逗她:“把娘和两位嫂嫂都灌得醉醺醺的,路都走不稳,这就叫好日子了?”
严令蘅闻言,撇嘴瞪他一眼,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当然好!总好过在相府里,人人戴着张假面,说句话都要在肠子里绕三绕。”
她借着酒意,声音比平日响亮几分,“规矩,体统,脸面……活像一个个提线木偶。谁愿意一辈子当个循规蹈矩的面具人?”
裴知鹤看着她鲜活灵动的样子,心中微软。他深知她向往自由的天性,在相府那些日子,确实将她拘得狠了。
他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低声道:“你说得对。在这里,你想怎样便怎样,不必戴面具。”
日头高悬,赵兰溪从一场黑甜梦中醒来时,竟有片刻不知身在何处。锦帐外陌生的陈设让她怔了怔,才想起这是在京郊庄子上。
窗外天光大亮,竟已是晌午时分。她惊得坐起身,多少年不曾睡到自然醒了,更别说竟忘了给婆母晨昏定省。
她匆匆梳洗时,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待收拾停当赶去主院,却见丫鬟抿嘴笑道:“夫人还未起身呢,大奶奶莫急。”
赵兰溪愣在原地,忽然有些无所适从。这里的规矩,似乎全然不同。
恰巧严令蘅提着鱼篓路过,见状笑道:“大嫂醒得正好,午后我们去溪边钓鱼,你可要同去?”
未时三刻,四位女眷当真提着钓竿木桶到了溪边。
赵兰溪初时还惦记着府里待核的账册,可当溪水漫过指尖,看着阳光下银鳞闪烁的鱼儿咬钩,她渐渐忘了时辰。严令蘅钓得最大的一尾草鱼时,李玉娇笑着泼水闹她,连陈岚都挽起袖子亲自挂饵。
归途经过枣林,不知谁先掷石打下一捧青枣。赵兰溪学着严令蘅的样子用衣襟接住,咬开时脆响清甜,竟比相府冰镇过的贡枣更鲜活。
暮色里她提着半桶游鱼,忽然想起今晨的惶恐,原来光阴竟能这般“虚度”。
没有繁杂的账册要对,没有络绎不绝的仆妇要吩咐,没有必须恪守的晨昏定省,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又仿佛倏忽而过。
她丝毫不觉得难捱,只有前所未有的畅快,看着眼前其他三人欢快的背影,她快步追上,忽然想起《桃花源记》,这里就是属于她们的桃花源吧——
作者有话说:写完啦~
第63章 063 登门道歉 裴相登门。
两日后, 庄子外响起一阵欢快的马蹄声。
裴知意领着两个孩童跳下马车,人未到声先至:“娘,哥哥嫂嫂们, 我把咱们裴家的金孙玉女都带来啦!”
众人迎出门,只见十岁的明哥儿身着竹青色直缀,虽面容清瘦, 却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他规规矩矩地垂袖躬身, 向长辈们一一问安,言行举止一丝不苟,那过分端正的仪态,反倒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稳重。
六岁的璇姐儿则像只花蝴蝶,穿着杏子红的襦裙, 扎着双丫髻, 一落地就扑进李玉娇怀里, 又转身抱住陈岚的腿, 仰着小脸叽叽喳喳:“祖母,庄子里有没有好玩的呀?”
陈岚笑着捏捏璇姐儿的脸蛋:“好玩的多着呢, 后院柿子树正红着呢, 让人带你去摘!”
小姑娘欢呼一声,拉着丫鬟的手就往后院跑, 不一会儿就传来她试图爬树的嬉笑声,李玉娇在一旁笑着叮嘱“慢些”。
而另一边,明哥儿却径直走到了裴知鹤面前, 仰起小脸,神情认真地问:“三叔,侄儿近日读《论语》,于‘君子不器’一句有所困惑……”
他袖中甚至还揣着一卷笔记, 俨然一副小书生的严谨做派。
裴知鹤看着侄儿单薄肩膀上衣袍撑出的棱角,心下微叹,面上却温和地俯身与他讲解起来。
阳光透过枝叶洒在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一个谆谆教导,一个凝神倾听,俨然是裴家最期望看到的“书香传家”的画面。
赵兰溪看着这幅场景,不由轻叹道:“这孩子,出来玩还抱着书不肯放。”
严令蘅观察了片刻,略显担忧地道:“明哥儿的身子骨,近来瞧着愈发单薄了。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苦读,这般熬灯油似的耗着,岂是长久之计?科考场上一坐便是三日,号舍里阴冷潮湿,若遇上倒春寒,纵是满腹经纶,也抵不过一场风寒。咱们家的麒麟儿,总不能折在体力不支上。”
赵兰溪立刻点头:“三弟妹说的是。之前知道你要嫁进相府,我还琢磨着,让你举荐两位武先生,教他打拳健体。可惜家里男丁的教育,我说了不算,一切也是空想。”
说到最后,她都忍不住苦笑。
长房长孙被赋予了太多的期望,全都转化为了压力,所以明哥儿小小年纪就紧绷着神经,每天都有读不完的书,连反抗的心思都没空想。
“多引导引导他就行。”严令蘅说完就走了过去,拿起一旁的钓具,对明哥儿道:“书里说‘知者乐水’,可见真学问还得从活水里悟。明哥儿陪三婶钓会儿鱼可好?”
明哥儿抬头看了眼母亲,见赵兰溪含笑点头,这才放下书册。
起初他还规规矩矩握着钓竿,可当严令蘅钓起一尾银鳞闪闪的鲫鱼时,他眼睛倏地亮了。
璇姐儿恰好捧了个大柿子回来,一见此景立刻欢呼:“三婶好厉害!”
“明哥儿也试试?”严令蘅把钓竿递过去,“你瞧,这鱼儿咬钩的力道,可比背书有趣多了。”
溪水潺潺中,明哥儿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肩背。有次钓竿猛沉,他手忙脚乱收线,竟扯上来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逗得璇姐儿笑得前仰后合。
赵兰溪见儿子鼻尖沁出汗珠,衣摆沾了泥水却笑得开怀,心中既酸涩又欣慰。
日落时分,明哥儿提着装满鱼蟹的木桶,眼睛亮晶晶地对她说:“三婶,今日才知‘鱼跃之乐’竟比‘书山有路’更生动!”
中秋前一日,庄子里的桂花香愈发浓烈。陈岚将两个儿媳和孙辈都叫到跟前,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明日都回府里去过节。”
赵兰溪忙道:“母亲,我们已同夫君说好了,留在庄子陪您团圆。”
李玉娇也点头:“璇姐儿昨日还嚷着要陪祖母吃蟹呢。”
陈岚摆手打断:“胡闹。我一人躲清闲便罢了,你们若都留下,成什么体统?”
她目光扫过懵懂的孩子们,“老太爷老太太中秋见不着这俩小辈儿,怕是要把相府的屋顶掀了。到时候若闹起来,你们留在这是非之地,岂不是要跟着我一起吃挂落?回去吧,安安生生在府里过个节,也替我全了这份礼数。”
她见儿媳们还要争辩,索性起身推着她们往外走:“放心,有意丫头陪着我,还有阿蘅他们小两口,热闹着呢!”
她转过身,又往明哥儿怀里塞了包新炒的栗子,“回去告诉你祖父,庄上的栗子比相府的甜。”
赵兰溪和李玉娇对视一眼,心知婆婆思虑周全,所言非虚,再坚持反倒不美,只得吩咐下人收拾行装。
中秋当夜,喧嚣散尽。庄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人过节,诺大的庭院略显清静,却也别有一番自在。
一张圆桌摆在院中桂花树下,上面摆满了庄子里自产的时令菜肴,最显眼的是一大盘蒸得通红透亮的肥蟹,配着温好的黄酒。天边一轮明月清辉洒落,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四人围坐,剥蟹饮酒,闲话家常,气氛轻松惬意。
裴知意难得摆脱了闺阁束缚,也跟着凑趣,不知不觉便多贪了几杯,脸颊绯红地靠着陈岚傻笑:“娘,这桂花酿比家里的好喝。”
严令蘅见她模样,笑着按住她的酒杯:“小妹,慢些喝,这酒后劲足,当心明日头疼。”
裴知意醉眼朦胧,却异常乖巧地连连点头:“三嫂说的是,我不喝了。”
话音未落,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身子一歪,险些坐不稳。最终,还是由丫鬟忍着笑,半扶半抱地将她送回了房中。
***
庄子里的日子闲适自在,而远在城中的裴府,却因当家主母陈岚的缺席,和二房裴鸿诚一家的归来,暗流汹涌,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意味。
这日,婆媳俩正在对弈,棋盘上黑白子杀得难分难解,忽见帘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陈岚的陪嫁婆子周妈妈。
“夫人,”周妈妈福了一礼,眼角笑纹里藏着几分痛快,“二老爷一家前日晌午进府了。”
陈岚执黑子的手顿了顿:“锦秋园都安置妥当了?”
“大奶奶做事周全,院落收拾得挑不出错处。”周妈妈压低声线,“可底下那些个奴才,哪个不是长了双势利眼,见您不在府里坐镇,三爷三奶奶也没回来给二房做脸,心里那杆秤立刻就歪了。”
“厨房送去的热水总差着时辰,晚膳的八宝鸭愣是放温了才端上桌。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去要碗热乎的桂花圆子羹驱驱秋寒,管事的竟赔笑说‘今岁的桂花蜜还未得,灶上正忙着给老太爷炖参汤,实在倒腾不开’。”
严令蘅闻言抬眸,见婆婆唇角微勾,便也落下一枚白子静听。
“最绝的是库房那边,”周妈妈凑近些,继续道:“二房的四爷要取宣纸练字,竟得了些受潮的竹纸。二老爷气得摔了茶盏,偏生每桩事都揪不住错处。热水不过是烧晚半刻,鸭子说是厨下忙乱,竹纸推说秋雨返潮。”
陈岚将黑子“啪”地定在棋盘要害,叮嘱道:“你暗中盯着些,别让兰溪难做。若闹得太难看,老太太又要借题发挥。”
“老奴省得。”周妈妈胸有成竹地笑道,“那些奴才都是油锅里滚过的,面儿上礼数周全,里子却让二房如鲠在喉。便闹到老太太跟前,也只能落个'斤斤计较'的名声!”
待周妈妈退下,严令蘅忽然轻笑:“娘这招借力打力,不着痕迹,倒比明刀明枪的敲打,更让人如鲠在喉。”
陈岚闻言,指尖捻起一枚黑玉棋子,对着阳光细细端详,意有所指地道:“有些人啊,就像这棋盘上的死子。明着剔除伤和气,不如留着慢慢磨其锋芒。时日久了,自然就知道进退分寸了。”
她将黑子“啪”地落在天元位:“二房想舒坦,裴鸿儒想要他那‘家和万事兴’的虚名,却都要建立在委屈我的基础上,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冷哼一声,“等着瞧吧,看看咱们这位相爷,离了我在府中坐镇调停,他那‘和’字招牌,还能撑得住几天。”
严令蘅听得此言,不禁轻笑出声,语气带着几分俏皮与由衷的钦佩:“娘如今倒像是稳坐中军帐的大将军。人在庄子,心揽全局,运筹帷幄之间,便能决胜千里之外。”
她指尖轻点棋盘上厮杀的局势,“连落子都带着杀伐之气,阿蘅佩服。”
陈岚闻言朗声一笑,将棋篓推到她面前:“那便请严将军看看,下一步该如何破局?”
***
中秋已过数日,庄子里的桂花渐次凋零,空气里却仍残留着一丝甜香。
这日午后,陈岚正与严令蘅在廊下翻看庄子的账册,忽闻外头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似有车马停驻、下人低语。
片刻后,只见庄头引着一人步入院中。来人一身深青色常服,身形清癯,面容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凝重,不是裴鸿儒又是谁。
见公公突然到来,严令蘅起身欲避,却被陈岚轻轻按住手腕:“无妨,你且坐着。”
裴鸿儒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却未发作,自行在石凳上坐下。
三人对坐的格局让气氛有些凝滞,他先轻咳一声,试图掌控节奏:“庄子清静,你在此处,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陈岚眼皮未抬,只淡淡应了句:“比不得相府‘热闹’。”
语带双关,刺人耳膜。
沉默片刻,他终于进入正题:“府里近来事务繁杂。”
“哦?”陈岚抓起一枚花生,咔嚓捏开了,“有兰溪操持,玉娇帮衬,还能有何繁杂?总不会是二弟嫌锦秋院的桂花蜜不甜?”
裴相袖中的手攥紧,他盯着妻子被秋阳镀金的侧脸,声音发沉:“你明知故问,厨房怠慢、库房推诿,这些日子二房过得什么日子?简直是被刁奴踩在头上作践!若非那日小侄儿哭闹,我竟不知……”
“小孩子不懂事,相爷何必计较。”陈岚开始剥橘子,“过日子总要磕磕绊绊。有人享清福,自然就有人受苦。府里最好的锦秋院都让给二房了,其他人吃亏时可没吭声,怎么轮到二房就半点委屈受不得?”
她抬眼时目光清凌凌的,“相爷总说‘家和万事兴’,莫非这道理只对长房适用?”
严令蘅原本垂首拨弄茶叶,闻言险些笑出声。
见裴相频频瞥来眼风,示意她识相点赶紧离开,她故意不知,扭头去看廊角挂的鸟笼。这等百年难遇的场面,傻子才走。
裴鸿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强压下怒火,化作一声长叹,语气软了下来:“夫人,我知你心中不快。二弟之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陈岚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重复道:“不委屈。家和万事兴嘛。”
她将这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显然对此言深恶痛绝,此刻正好拿来堵他的嘴。
这话像根鱼刺卡在裴相喉头。他沉默良久,终是艰难开口:“往日是我疏忽,只顾朝堂琐事,忽略了家中。”
话音未落,却见陈岚与严令蘅同时抬头,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望向他。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裴相竟会承认忽略内宅?
裴鸿儒被这两道目光盯得老脸一热,被自己夫人盯着审视也就罢了,被儿媳妇像看猴戏似的瞧着算怎么回事。
他终于忍无可忍,积攒的尴尬、羞恼瞬间爆发,猛地转向严令蘅,沉声道:“三儿媳,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严令蘅撇撇嘴,心知这难得的好戏是看不成了,顿觉索然无味。但公爹已然明着赶人,她也不好再赖着,只得站起身,不甘心地行了个礼,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待那抹石榴红消失在影壁后,裴相才真正松懈了肩背。他伸手按住陈岚挑拣花生的手,掌心有细微的汗意。
“夫人,”他声音低得似耳语,“那些‘家和万事兴’的混账话,往后不提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终是吐出了那句最艰难的话:“府里离了你,确实转不动。”
陈岚挑起眉头,心头那股郁结之气,微微舒缓了一些。总算这老东西还没糊涂到底,知道要认错。但她要的,可不止是这轻飘飘的几句软话。
“相爷既如此说,我本该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指尖轻叩石桌,目光如秋水般清冷,“可这些年来,我操持偌大后宅,上要孝敬公婆,下要体恤小叔妯娌,管教子女,约束下人,桩桩件件,不敢有丝毫懈怠。纵使没有功劳,总也有几分苦劳吧?可相爷非但不体谅,反倒横加指责……”
她顿了顿,语调扬高,带着几分愤愤不平,“我这心里堵着的气若是不消,如何回得去?”
裴鸿儒沉默良久,秋风卷着桂香掠过他斑白的鬓角,他何尝听不出发妻话里的机锋。这是要他将“低头”二字做得实实在在,不要想蒙混过关。
最终他轻叹一声,整了整衣冠,对着结发三十载的妻子郑重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长揖。
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已没了之前的尴尬与勉强,只剩下疲惫与真诚:“夫人,往日是我糊涂,刚愎自用,委屈你了。二弟院落、让渡产业诸事,皆是我考虑不周,未能体恤你的难处,反累你受气伤心,是为夫之过。”
他目光恳切,“我在此,向你赔罪。请夫人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随我回府吧。日后家中事务,必当多与你商议,断不让你再受今日之苦。”
廊下桂花簌簌而落,有几瓣正缀在他作揖的袖口。陈岚望着丈夫低垂的头顶,终是伸手虚扶一把:“罢了,既如此,往事,便既往不咎了。”
裴鸿儒闻言,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
陈岚却站起身,淡淡道:“只是,相爷需记得今日之言。回府后,若再有类似之事……”
她没把话说完,但眼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自然,自然。”裴鸿儒连忙应道。
陈岚唇角轻扬,吩咐丫鬟端来红泥小炉并一筐新采的栗子。炉火噼啪作响时,她将颗饱满的栗子放进裴鸿儒掌心。
“明日回府。今晚——”她眼底掠过狡黠的光,“相爷得先陪我把这筐栗子烤完。”指尖轻轻点过筐沿,“庄子上桂花能酿酒,溪鱼能垂钓,连栗子都比相府的甜三分,倒真叫人乐不思蜀了。”
裴鸿儒想起明哥儿给自己带的栗子,忽然低笑:“好,都依你。”
第64章 064 大张旗鼓 吹吹打打。
傍晚, 书房内灯火初上。
裴鸿儒仔细翻阅了裴知鹤近日在庄子上写的文章与笔记,见其思路清晰,见解亦有精进, 并未因离了书院而懈怠,紧绷的脸色稍霁,难得颔首赞了一句:“嗯, 在庄子上这些时日, 学问倒未曾荒废,还算勤勉。”
裴知鹤执壶为他添茶:“不敢懈怠。”
“明日我休沐,正好送你母亲回府,你与儿媳也一并回去。”裴鸿儒撂下文稿,语气不容置喙, “庄上虽清静, 但不是久居之地。你既以科举为重, 此地既无良师指点, 亦无同窗切磋,闭门造车, 终非正道。”
裴知鹤闻言, 并未立刻应承,而是沉吟片刻, 语气坚定地回道:“此事,容儿子与阿蘅商议后再定。”
裴鸿儒眉头一皱,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 发出“嗒”的一声脆响,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这等家事,你身为夫君还做不得主?回自己府邸,天经地义, 有何可议?此番接你娘回府才是正事,你夫妇同行,正是为她全了体面!”
烛火噼啪一跳,映着裴知鹤沉静的眉眼:“为母亲做脸自然要紧,可若因此惹得令蘅不快,岂非本末倒置?”
他顺手理齐案头散落的书卷,“爹和娘刚冰释前嫌,总不愿见我步您后尘吧?”
这话听在裴鸿儒耳中,刺心得很。他刚在陈岚那里放下身段,此刻竟被儿子暗指需要“哄”妻子回府,仿佛他堂堂宰相在家中竟如此没有威严。
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目光锐利地瞪过来,却见裴知鹤一脸坦然,倒叫他发作不得,只能强压着火气,硬邦邦地反驳:“混账,说得这叫什么话?你娘她通情达理,不过是此前有些误会,我与她说明白了而已。倒是你,连携妇归家这等小事都需看儿媳脸色,真是夫纲不振!”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愠怒。
裴知鹤却只是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和:“爹教训的是。只是夫妻之间需互相体谅,家和万事兴。”
说罢,行礼后便退出了书房。
留下裴鸿儒一人对着满室烛火,胸中堵着一口闷气,吐不出又咽不下。
真是个混账东西,娶了媳妇忘了爹。他一定是故意的,竟然也拿“家和万事兴”这句话来刺他,这儿子算是白养了。
晚膳时分,四人围坐一桌,菜肴虽不如相府精致,却别有一番农家风味。
席间,裴知鹤放下筷子,神色自然地开口:“爹方才同我说,明日想让我们随他们一道回府。”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你觉得如何?”
严令蘅眉梢微挑,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裴鸿儒,显然是想看他的反应。
裴相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这逆子,竟在饭桌上把事挑明,把自己夫纲不振的模样全显露出来了,让他都跟着丢脸。
“这是自然要回去的。”严令蘅嫣然一笑,语声清脆,“爹亲自来庄上接娘,这般心意难得。我们做小辈的,当然要成全这份美意。”
她执勺为陈岚添了汤,眼波流转,“说起来,今日可是爹娘和好的‘大喜之日’呢,待会儿儿媳就让人收拾箱笼,明日风风光光地送二老回府。”
她这话说得真挚,可“大喜之日”四个字钻进裴鸿儒耳中,刺得他老脸一热。这丫头竟敢打趣起长辈来了,难不成今晚还是他和陈岚的洞房花烛夜?
他正要开口,陈岚却已笑着接话:“还是阿蘅会说话,心思也通透。”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鹤,你得多学着点。要懂得爱护枕边人,你们夫妻一体,才是风雨同舟,最该相互扶持的人。”
裴知鹤立刻从善如流,一本正经地应道:“娘教诲的是。儿子定当谨记。”
他随即转向裴相,面色坦然,语气诚恳地补充道,“爹一向仁厚顾家,尤其体恤娘为家中操劳,此番更是亲自前来,足见对您的深情厚谊,堪称我等晚辈的楷模。”
他这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不久前在书房那个被斥为“夫纲不振”的人不是他,而眼前的父亲一直是这般“情深义重”的形象。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其乐融融,结成了一种无形的同盟,将他架了起来。裴鸿儒如何能看不出,这分明是联手给他戴高帽呢。
***
翌日清晨,裴知鹤醒来时,身侧已空。他披衣起身,走出内室,便见严令蘅早已穿戴整齐,正站在院中低声吩咐着贴身丫鬟春花。
“人都找齐了吗?务必再三确认,今日是婆母回府的大日子,万不能出半点纰漏。”严令蘅语气郑重。
春花躬身应道:“县主放心,都是往日用熟了的老人手,上次府里办慈助榜,也是他们帮衬的,规矩都懂,稳妥得很。”
严令蘅点点头:“那就好。你亲自去盯着点,务必事事周全。”
春花领命,快步退下。
裴知鹤走上前,有些好奇地问道:“今日起得这般早,可是发生了何事?需要我出手吗?”
他见妻子眼底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兴奋,像是筹备着什么计划。
严令蘅转过身,冲他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自然是预备着一桩‘大善事’。夫君且等着瞧好戏便是。”
她眉眼弯弯,透着几分得意。
裴知鹤闻言,忍不住轻笑摇头,语气带着了然与几分无奈:“只怕你这大善事,对某些人来说,未必是善事吧?”
严令蘅立刻啧了一声,故作不满地嗔道:“你这人,昨夜娘才刚说过,要懂得体恤枕边人,怎的转眼就忘了?竟这般揣度我!”
裴知鹤见她这般模样,眼底笑意更深,立刻从善如流地起身,假模假样地拱手作揖,拖长了调子:“是是是,为夫失言,娘子胸怀宽广,所做定然是普济众生的大善事,为夫这厢给娘子赔礼了——”
严令蘅被他这夸张的动作逗得噗嗤一笑,伸手轻推了他一下:“少贫嘴。快些收拾,还得去请安呢。爹来庄子的头一日,咱可得好好装装相!”
夫妻二人笑闹几句,便一同收拾停当,前往正院。
厅中,丞相夫妻已端坐其上。裴鸿儒看着底下并肩而立的小夫妻,举止得体,和睦有加。尤其是严令蘅今日显得格外恭顺有礼,心中那点因昨日“夫纲”之争而起的不快也散了些,略显满意地微微颔首。
他心道:看来裴府的清流氛围,还是起了作用,这儿媳嫁过来几个月,总算是渐渐知晓规矩,懂得收敛了。
***
一行四人用过早膳,分别登上了两辆马车,轱辘声响起,朝着相府方向驶去。
马车行至相府所在的那条街巷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天动地的鼓乐之声,唢呐高亢,锣鼓铿锵,喜庆欢腾至极,与这条平日里门庭森严、行人敛声的街道格格不入。
头一辆马车里,陈岚靠着软垫,听着窗外的喧闹声,脸上带着几分闲适的笑意,道:“听这吹打声,倒是热闹,不知是谁家今日办喜事迎亲呢!”
裴鸿儒微微颔首,并未十分在意,只当是寻常的市井喧闹。
然而,他们的马车继续前行,那支声势浩大的鼓乐队伍非但没有迎面而过,反而调整方向,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们车驾的后方,那喧闹的乐声如影随形,竟是寸步不离。
陈岚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转化为错愕,裴鸿儒也皱起了眉头。
夫妻俩透过后窗的纱帘向外张望,只见一支穿着大红号衣、手持各式乐器的队伍,正兴高采烈地吹打着,虽说没人举着“囍”字牌,可这欢天喜地的乐声,正是迎亲时用的。
裴鸿儒的脸色沉了下来,这算怎么回事?哪有迎亲的队伍不去接新娘,反倒跟着别人家马车走的道理?
与此同时,后面马车里的小夫妻俩,自然也听到了这近在咫尺的喧闹。
裴知鹤看向身边的妻子,见她满脸狡黠的笑容,心中已然明了,不由得扶额低笑,无奈道:“阿蘅,你这大善事,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些。”
严令蘅挑眉,眼中闪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彩,轻笑道:“既是大善事,自然要办得风风光光,让满京城的人都瞧见才好。”
这突兀又诡异的组合,两辆相府的马车,引着一支喧闹的迎亲队招摇过市,立刻吸引了沿途百姓的注意。人们纷纷驻足围观,指指点点,议论声越来越大。
“哟,这是谁家迎亲啊?排场不小。”
“瞧着方向,是往那边去的,哎?那不是裴相府的车驾吗?”
“相府有喜事?没听说啊,三位公子不都成家了吗?莫非是那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今日出阁?”
“不可能,嫁女儿哪有新娘还坐在自家马车里的道理?得坐花轿啊。”
“难不成是裴相本人纳妾?”有人大胆猜测,随即引来一片哄笑和更热烈的讨论。
裴鸿儒听着外面越来越离谱的猜测,脸色由白转青,他这位当朝宰相,向来最重威仪体统,何曾被人如此当猴耍、当戏看,这简直是将他的脸面摁在泥地里碾。
陈岚起初也愣住了,但当她仔细看去,认出乐队里几张熟悉的脸,正是之前慈助榜时请过的,立刻就有了几分猜测,心中顿觉好笑。
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根本来不及派人查问,马车就已行至府门前。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严,却被这过分活泼的喜乐,冲淡了几分肃穆。
如此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府内。几位大管事匆忙迎出,见是自家车驾,连忙指挥侍卫隔开围观人群。
百姓们虽被拦在外围,却都伸长了脖子,好奇这相府马车里究竟是何人,能引得这般排场。
众目睽睽之下,裴鸿儒强压着心头火气,率先下车。
他脚刚沾地,那支“迎亲”队伍中便有一人运足中气,高声唱喏:“恭迎相爷与夫人回府,鹣鲽情深,家庭和睦!”
裴鸿儒闻声,整个人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那群乐手虽未举着刺眼的“囍”字,却人手一块小巧的木牌,上面赫然写着“琴瑟和鸣”、“永结同心”之类的字样。
这排场比新人成亲都大。
他顿时感觉脸上像被火燎过一般,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僵着身子站在原地等。
陈岚此时也已下车,走到他身边,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夫妻二人在无数道探究、诧异和憋笑的目光中,一同转身,步上台阶。
虽无搀扶携手之举,但这番被“官方认证”的鹣鲽情深,已让围观群众的议论达到了高潮。
“哎哟,真是相爷迎夫人回府啊?”
“铁树开花喽,老夫老妻的,竟比小年轻还讲究!”
“这是之前成亲时,觉得排场不够,委屈了丞相夫人,要再娶一次不成?”
“哎哟,瞧瞧,真不愧是宰相爷,朝堂上管着天下事,回到家里哄夫人也真有一手。这真是老醋坛里酿新蜜,甜得很呐!”
这些议论毫不避讳,甚至有人故意提高嗓门,唯恐当事人听不见。待主子们进了府,管事们赶紧驱散人群。
百姓们见热闹看完,也就散了,可那声唱喏和高高举起的牌子,却像烙印般刻在裴鸿儒脑子里。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恼交加,活像打翻了颜料铺。
刚踏入花厅,陈岚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裴鸿儒没好气地瞪她:“你还笑!这般丢人现眼,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遇见。这究竟是哪个混账东西搞出来的名堂?”
花厅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小夫妻二人双双垂眸盯着青砖缝,肩头却止不住地微微发颤,显然是在很辛苦地憋笑。
严令蘅心里正飞快盘算,公爹若真要查,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但她才不会承认呢,能蒙混一时是一时。
可惜这侥幸没持续多久,管事便轻手轻脚进来,躬身禀道:“相爷,问明白了。乐队班头说——”
他顿了顿,继续道:“是三奶奶跟前的春花姑娘去订的,还特地吩咐要‘越热闹越好’。”
严令蘅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暗自懊恼地抿了抿唇,千算万算,竟忘了叮嘱那班伶人管住嘴。
裴鸿儒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那压抑的怒火如同找到了出口,目光“唰”地一下钉在她身上,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是、你、安、排、的?”
严令蘅立刻扬起一张明媚笑脸,语气甜得能沁出蜜来:“回公爹的话,是儿媳安排的。”
她上前半步,目光诚挚得近乎夸张,“昨日见公爹不顾政务繁忙,亲自驾车前往庄子迎接婆母,那份对结发妻子的敬重与情意,真真是感天动地。儿媳昨夜想起,都感动得偷偷抹了眼泪呢!”
“儿媳心想,公爹您高居相位,日理万机,却仍能对结发妻子如此情深义重,此等美德,岂能埋没?定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晓才好。还有娘,她为这个家操持半生,上敬公婆,下抚儿女,中间还要周全妯娌,调和上下,可谓是劳苦功高,如今得您如此真诚相待,正是苦尽甘来,天经地义。儿媳只觉得这阵仗还不够大,不足以彰显二老的鹣鲽情深呢!”
她说到这里,竟是掏出锦帕,捂住半张脸,好似又被老两口的爱情给感动到了,实际上是遮住自己快要憋不住的笑容。
裴鸿儒听着她这一番唱作俱佳、真假难辨的吹捧,脸色再次青红交加,又羞又恼。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在了一个戏台上,按她这番说辞,他和陈岚简直成了梁祝转世,往后要是不殉情,都对不起这番天花乱坠的褒奖。
“胡言乱语!”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你可知何为低调?何为韬光养晦?宰相门前无小事。你搞出这般阵仗,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就能堆满御案,全是参我治家不严、行为失检!你是要让我裴家成为众矢之的吗?
严令蘅闻言,非但不惧,反而挺直腰背,正色道:“公爹此言差矣,若真有官员因此事弹劾,那才是其心可诛。他们管的这是什么?是宰相府的家事,是您对发妻的一片赤诚。若您是为哪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这般兴师动众,那自然该被千夫所指;可您是为了相濡以沫三十载,为裴家耗尽心血的当家主母,这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她目光灼灼,掷地有声:“儿媳反倒觉得,这阵仗还不够大。娘的付出,岂是这点热闹能酬谢万一的?况且,公爹您乃当朝首辅,若有人敢借此构陷,那分明是包藏祸心,有意攻讦。您正该借此机会立威,让满朝文武看看,裴相不仅能定国安邦,治家亦有方,对诋毁宵小,更是绝不姑息!”
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愣是把一场胡闹,拔高到了立威正名的高度。
裴鸿儒被她堵得一时语塞,指着她,气得手都有些抖,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一旁的陈岚终于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角,低低地笑出声来。裴知鹤也赶紧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裴鸿儒看着这一屋子其乐融融,唯独自己憋闷无比的景象,只觉得眼前发黑,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简直强词夺理!不可理喻!”
说罢,重重拂袖,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里都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憋屈。
第65章 065 家宴风波 开端。
华灯璀璨, 相府花厅内觥筹交错,一派团圆喜庆。因陈岚回府及二房一家团聚,这场家宴格外热闹。
老太爷与老夫人高坐主位, 虽因前番种种心中仍有芥蒂,但看着满堂儿孙,尤其是疼爱的幼子一家环绕膝下, 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严令蘅夫妻俩随着众人, 一同向二叔二婶见礼。
裴鸿诚是老太爷的幼子,与长兄裴鸿儒年岁相差颇大,面容儒雅,带着久居外任的风尘之色,言语间对长兄颇为恭敬。
二婶廖氏则笑容温婉, 眼神却透着精明,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厅内众人。
裴鸿诚膝下有两子两女, 长子裴知瑾, 在裴家孙辈中排行第四,年方十八, 比裴知鹤小一岁;长女裴知柔, 则比裴知意小一个月,正值豆蔻年华;另有一对十二岁的龙凤胎, 幼女裴知希和幼子裴知望。
席间,话题自然绕到了明年的春闱。
裴鸿诚举起酒杯,语气甚是谦逊地道:“大哥, 知瑾明年也要下场,他年轻识浅,学问上还需多多磨砺,届时还望大哥和三侄子不吝指点。”
裴知鹤从容应道:“四弟聪颖, 二叔过谦了。科考之路,重在互相切磋,届时我与四弟一同砥砺,必能共同进步。”
另一边,二房的孩子们也成了焦点。
龙凤胎长得粉雕玉琢,相当机敏。特别裴知望嘴甜如蜜,一口一个“祖父精神矍铄”、“祖母慈祥福厚”,哄得老夫人心花怒放,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着,比明哥儿这个长房重孙要亲多了。
而裴知希年纪虽小,却已显露出掐尖要强的性子,席间不时抢着说话,或刻意展示自己新学的诗词,带着一股不甘人后的锐气,虽被廖氏用眼神制止了几次,但那争强好胜的劲儿已然可见一斑。
长女裴知柔则是二房最安静的存在,看着还有几分弱气,几乎毫无存在感地坐在廖氏身边,低眉顺眼。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老太爷满面红光,心情大好,他环视满堂儿孙,尤其是看到即将科举入仕的裴知鹤与裴知瑾,心中豪情顿生,举杯展望。
“好,好啊,我裴家如今人丁兴旺,儿孙辈更是人才济济。知鹤沉稳持重,学问扎实;知瑾年少聪慧,前途可期。明年春闱,若你兄弟二人能同登金榜,光耀门楣,便是我裴氏一族最大的盛事。届时,看这满京城,谁不赞我裴家诗书传家,后继有人!”
他目光炯炯,语气中充满了对家族未来的无限期许与骄傲。
这番话,将宴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众人纷纷举杯应和,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派和乐融融的世家气象。
然而,一道稚嫩却带着明显不悦的女童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表面的和谐。
“你为何要抢我的杯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孩童席上的璇姐儿正噘着嘴,小脸气得通红,愤愤地瞪着身边人。
裴知希手里正摆弄着个白玉杯,那杯子小巧玲珑,玉质温润,杯身勾勒着灵动的雀鸟纹,杯把都别出心裁地雕成了羽毛的形状,充满童趣,一看便知是璇姐儿心爱之物。
霎时间,满场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女娃娃身上。
裴知希眨着一双看似无辜的大眼睛,脆生生道:“这杯子就放在案上,我瞧着可爱,拿起来看看罢了。”
“你胡说!”璇姐儿急得跺脚,“分明是你从我案头抢去的,这是我娘特地让人给我做的!”
李玉娇怕她失礼,连忙劝哄:“没事没事,她只是看一看。”
裴知希闻言,小嘴一撇,不高兴地冷哼道:“什么叫抢,这杯子上刻了你璇姐儿的名字了吗?我怎知一定是你的东西?况且,我看一看又怎么了?你若不愿,说一声便是,一上来便污我抢东西,好没道理!”
她顿了顿,下巴微扬,带着几分天真又刻薄的锐气,补上一句:“还有,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才是,整日‘你’呀‘我’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哼!”
璇姐儿毕竟才六岁,被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说得哑口无言,眼眶一红,金豆子就掉了下来。
李玉娇看得心疼不已,明知是裴知希强词夺理,尤其最后那“不懂规矩”的指责,更是四两拨千斤,瞬间将璇姐儿置于“失礼”的弱势地位。
可当着全家人的面,她既不好偏袒女儿,又实在舍不得厉声呵斥,一时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就在李玉娇硬着头皮,准备说些息事宁人的话时,身旁传来一声轻柔的低笑声。
严令蘅放下茶盏,唇角含笑:“不愧是姓裴啊,三妹妹小小年纪,就将规矩礼仪挂在嘴边,真是家风严谨。”
她话锋微转,看向那白玉杯,语气正经地道:“这雀鸟白玉杯,虽未刻名姓,但阖府上下,都知道这是属于璇姐儿的,她专门用来喝水的小杯子。”
璇姐儿见三婶帮腔,立刻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连太爷爷都知道这是我的杯子,独一无二的!”
严令蘅抽出锦帕,替璇姐儿擦去眼泪,温声道:“不过呢,你小姑姑事先不知情,她见这杯子精巧,心中好奇,拿来瞧瞧罢了。不知者不怪,咱们璇姐儿最大度了,便原谅她这一回,可好?”
璇姐儿被哄得舒坦,又见有人撑腰,立刻破涕为笑,学着大人模样,一本正经地说:“好,我听三婶婶的,我、我跟祖父一样,有个大肚子,能撑船!”
她这童言稚语,顿时逗得严令蘅忍俊不禁,亲昵地掐了掐她粉嫩的脸颊,纠正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们璇姐儿不仅有雅量,还知道活学活用,真聪明。”
严令蘅一番连消带打,瞬间将裴知希占尽的上风化为乌有,反倒让璇姐儿落了个“原谅”她的名头。
她气得脸色通红,张口欲辩,腿上却猛地一痛,不用看也知道是亲娘廖氏在桌下拧了她一把。
裴知希委屈地看过去,整对上廖氏警告的眼神,显然是让她闭嘴,终究不敢反抗。
家宴继续,无人在意她的憋闷。
宴席散去,众人各自回院。一踏入锦秋院的门,裴知希便再也按捺不住满腹的委屈和愤懑,甩开廖氏的手,眼圈瞬间就红了。
“娘,您刚才为何拦着我?”她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气,“分明是那小丫头片子先污蔑我抢东西,怎么反倒成了我的不是?这裴府里的东西,难道都刻了她璇姐儿的名姓不成?我连看看都不行,我也是姓裴的!”
廖氏疲惫地揉着眉心,示意丫鬟关上房门,这才耐着性子道:“一个杯子罢了,也值得你记挂到现在?你若喜欢,娘明日就给你寻个更好的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眼光要放长远。我们才刚回府,立足未稳,你为了个杯盏跟个六岁稚童当众争执,像什么样子?”
“今日为一个杯子闹,明日是不是要为厨房少给你一根葱、一碗冰去闹?一个官家小姐,若学得这般锱铢必较,眼皮子浅薄,传出去连村妇都不如!”
裴知希却倔强地一拧脖子,眼泪啪嗒掉了下来:“这哪里只是一个杯子的事,这是长房在欺我们,是那小丫头当着全家人的面污我的名声。姑娘家的清誉多要紧,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凭什么要我忍气吞声?我咽不下这口气!”
廖氏见女儿如此执拗,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她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裴鸿诚,叹道:“老爷,您瞧瞧这丫头这寸步不让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半点沉不住气,往后在这深宅大院里,可怎么是好?”
裴鸿诚向来不太管这些口角琐事,此刻被问到头上来,也只是含糊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孩子还小,慢慢教便是,你也少说两句。”
廖氏看着犹自抽噎的女儿,和置身事外的丈夫,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
她知道,女儿争的确实不只是一个杯子,而是初回府邸想要立足,却被长房打压的那口不平之气。
可在这高门深院里,有时候,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更好的时机。这番道理,心高气傲的女儿,何时才能明白?
暮色渐沉,廊下灯笼在秋风里摇出细碎的光影。李玉娇提着裙摆匆匆追上来,在月洞门前唤住严令蘅。
“三弟妹留步。”她微微喘着气,眼底带着真挚的感激,“今日宴上,多亏你为璇姐儿解围。”
严令蘅转身浅笑:“二嫂言重了。璇姐儿招人疼,我这个做婶婶的,心自然偏向自家人。”
李玉娇摇摇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与自嘲:“正是如此,才更要谢你。若非你开口,依着我的性子,怕是要逼着璇姐儿低头认错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知书达理’四个字。”
她的话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
严令蘅脚步微顿,眸中有微光一闪而过,意有所指地说:“二嫂,理这个字,有时候未必全在书上。端看谁更不在意脸面,谁更能豁得出去罢了。否则,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胡搅蛮缠却能占尽便宜的人?”
李玉娇沉默片刻,她何尝不懂这道理。可商户女的出身像道枷锁,让她在相府步步谨慎,哪里敢真豁出去。
严令蘅见她神色,心下了然,故作轻松地笑道:“二嫂的心意我领了,日后可千万别再送什么谢礼到我院里,那我可真要恼了。”
李玉娇知她是有意缓解气氛,不让自己难堪,从善如流地点头,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好,那便当是三婶疼侄女的心意罢。”——
作者有话说:我在边写边改,一些小设定可能会变,二房没有孙子辈,只到子女那辈。
第66章 066 凯旋庆典 康乐公主。
午后的松涛院, 秋光正好。严令蘅正歪在贵妃榻上看话本,忽闻廊下脚步声急,秋月打起帘子回禀:“县主, 宫里来了位小公公,说皇后娘娘召您即刻进宫。”
严令蘅心下微讶,却也不慌, 从容地换了身得体又不失鲜亮的衣裳, 便进了宫。
凤仪宫内不似往日大宴时那般庄重肃穆,熏香淡雅,皇后也只穿着常服,正坐着桌前翻看书卷,见她来了, 便笑着招手:“嘉宁来了, 快, 坐到近前来, 不必拘那些虚礼。”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在庄子上住得可还惯?听闻景致野趣, 比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内自在多了。”
“劳娘娘挂心, 庄中一切安好,山野之风确实令人心旷神怡。”严令蘅挑了几件趣事说了出来。
皇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 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前儿个倒听了件趣事,说裴相爷亲自去庄上接你婆母回府了。”
她眼风微扫,带着一丝细微的探究, “结果刚到府门口,竟遇上一班乐师,吹吹打打,还举着‘鹣鲽情深’, ‘琴瑟和鸣’的牌子,闹得半条街都出来瞧热闹,连陛下听闻了都好奇,笑说裴卿如今倒是越发知情趣了。”
严令蘅闻言,赶紧抿了抿唇,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笑意。
她心下暗忖:喜欢听八卦,果真是人性深处藏不住的本能,连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竟也不能免俗,特意召她进宫来“盘问”这桩趣事。
“回娘娘的话,”她抬起眼,眸中带着几分俏皮,“那日确实热闹得很。百姓们围观的不少,都夸赞臣女的公爹是‘老来俏’,懂得疼惜发妻呢。”
饶是见惯风浪的六宫之主,此刻也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她脑海里顿时浮想联翩起来,往常最重规矩的裴相,却被众人围观,完全下不来台,还得被迫“秀恩爱”,想必脸色都得红成猪肝色。
皇后笑罢,饶有兴致地追问:“这别出心裁的主意,究竟是谁想出来?裴相当时,怕是气得够呛吧?”
严令蘅先是一脸无辜地装傻:“公爹宰相肚里能撑船,并未真的动怒。只是觉着声势过于浩大,担心被御史台参奏举止不够庄重,有失体统。”
她顿了顿,小心试探,“不过后来,并未听闻有弹劾的风声。”
皇后了然一笑,挥了挥手:“是有几本不痛不痒的折子,不过都被陛下压下了。”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皇上和本宫乐见臣子家庭和睦,裴相此番举动,恰可视为臣工表率,何错之有?”
严令蘅闻言,适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真诚道:“如此,臣女便放心了,多谢陛下和娘娘明鉴。”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再次追问起来:“既然如此,那现在可以告诉本宫实话了吧?这敲锣打鼓迎丞相夫人回府的‘妙计’,究竟是谁的手笔?”
严令蘅知道此刻再遮掩便是矫情了,她莞尔一笑,坦然承认:“不敢隐瞒娘娘,确是臣女的一点小心思。只是想着公婆感情深厚,若能借此机会更添情趣,也是一桩美事。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眼中闪过激赏之色,这嘉宁县主,果然是个妙人。胆大,心细,且懂得顺势而为,将裴相都玩弄了一番,还让那倔老头挑不出理来。
“今日召你进宫,实则另有一件要紧事。你父兄率领西北大军,已过了潼关,不日便将凯旋入京。严将军此役打出了我大烨的赫赫声威,陛下龙心大悦,意欲举国同庆,办一场前所未有的庆典。”
聊完八卦,皇后进入了正题。
听到父兄的消息,严令蘅心中一阵激动与自豪,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不仅是为庆功,更是要借此彰我国威,让万民、乃至四方邻邦都看到,我大烨文武鼎盛,后继有人。本宫和陛下都觉得,不能只是老一套的犒军、宴饮,得有些新意。”
皇后微微一笑,语气亲切了几分:“本宫知你素来点子多,心思活络,办事牢靠。上回的慈助榜,多亏有你,两日内就搞得有声有色。这回连迎接婆母回府,也能想出这般别致热闹的法子。这筹备庆典之事,本宫便想着,让你也一同参与谋划,出出主意。你可愿意?”
严令蘅心念电转,立刻起身行礼,声音清脆利落:“娘娘信重,是臣女的福分。父兄能为国效力是本职所在,陛下与娘娘如此厚待,臣女感激不尽,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娘娘期望。”
皇后满意地颔首,示意她继续。
严令蘅略一沉吟,便抬眸道:“臣女浅见,此次庆典,或可不必局限于宫墙之内。若能以‘与民同乐’为纲,在御街、乃至京郊设下与民同乐的环节,既显陛下仁德,又能让凯旋的荣耀真正浸润到百姓之中。”
“哦?细细说来。”皇后眼中闪过兴味。
“譬如,可在朱雀大街设‘凯旋灯市’,许百姓悬灯同庆,灯上可书寄语,汇聚成万家灯火为将士祈福的景象。也可以在皇家别苑开辟‘演武游园’,令京中青年子弟可参与投壶、射柳等雅趣竞技,既合主题,又能展现我朝年轻一代的蓬勃朝气。还有文会也必须要有……”
严令蘅娓娓道来,将心中初步的构想清晰阐述,既紧扣“庆功”、“彰威”的核心,又注入了鲜活有趣的细节。
皇后听着,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恰在此时,外面有太监通传:“康乐公主到——”
殿外传来一阵环佩轻响,珠帘被宫女挽起,一位身着水蓝素绫裙衫的女子款步而入,步履轻盈如踏云霓。
“母后这里好生热闹,儿臣在殿外便听得心驰神往了。”她的声音清泠如玉磬相击。
严令蘅抬眼望去,只见来人眉如远山,目似秋水,通身上下无半分珠翠,唯独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惊心,衬得她整个人如谪仙临凡,圣洁出尘。
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女,康乐公主。
皇后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含笑招手:“乐儿来得正好,正商议着西北大军凯旋庆典的事,你也来听听。”
康乐公主向皇后行礼后,目光便落在严令蘅身上,浅浅一笑,眸中似有清辉流转:“儿臣洗耳恭听,嘉宁县主请继续。”
严令蘅与她互相见礼,闻言继续道:“臣女以为,鬼方部落此次犯境,西北大捷来之不易,当为后世鉴。可令参战将士以沙盘推演精彩战局,使王公亲贵、世家子弟得以直观战事之艰险、谋略之精妙。如此,方能使上下皆知将士浴血之功,而非仅沉溺于宴饮之乐。”
这点其实她是存着些许私心的,毕竟光搞庆典活动,恐怕大家都只以娱乐为主,就类似现代人借个过节名头吃喝旅游,对节日本身反而关注不多,不如让将士们演示,方能让大烨上下都看到他们的战果,奖赏也更丰厚。
她说完之后,便暂时住口,给两位反应时间。
康乐公主纤指轻抚茶盏边缘,声如碎玉:“以沙盘演兵为庆,倒是别致。只是这浴血搏杀之地,化作宴席间的游戏,是否过于轻佻,恐寒了将士之心。”
她抬眼看过来,眉间朱砂似一点寒焰:“不如以‘祈天舞’代之,选九九八十一壮士,披甲戴胄,于祭天台舞动‘安魂’‘颂平’二曲,既庄重肃穆,又能告慰英灵,祈佑国泰民安。”
殿内霎时一静,皇后微微蹙眉,未置可否,目光却转向严令蘅,带着考较之意。
严令蘅心知,这是康乐公主在挑战自己的话语权,却不慌不忙,从容应道:“公主所虑极是,然而沙盘推演,非为游戏,实为警示。让锦衣玉食者亲见边关烽火,方知太平皆由血肉铸就。此等震撼,远胜隔岸观火。”
她稍顿,语气转为缓和,微笑道:“至于公主殿下所提‘祈天舞’,气韵恢弘,用于凯旋当日祭天典礼,再合适不过。沙盘演兵与祈天共舞,一武一文,正可相得益彰,共谱盛世华章。”
一番话既肯定了公主的提议,又坚守了自己方案的核心,更巧妙地将两者融合提升到新的高度。
康乐公主凝视她片刻,唇角微扬:“嘉宁县主果然心思玲珑,倒是乐儿拘泥了。既然文武相济更为圆满——”
她转向皇后敛衽一礼,“母后,儿臣愿协理祭舞事宜,略尽绵薄之力。”。
皇后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笑道:“既如此,你二人便携手操办,让本宫与陛下瞧瞧,你们能将这庆典谱出何等新意。”
严令蘅缓步走出宫门,眉头不由轻轻蹙起。午后明亮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未能驱散心头的阴霾。
这位康乐公主,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些。皇后娘娘不过是今日初次召见自己提及此事,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连具体章程都尚未深谈,她便能闻风而至,并且一来便提出异议,虽说建议最后被严令蘅采纳了,但足见这位公主不太配合的态度。
更令她在意的是,皇后娘娘对此竟毫无意外之色,全然接纳了公主的参与,足见她在宫中的得宠程度非同一般。
可偏偏,康乐公主并非皇后亲生。一个非嫡出的公主,能拥有如此盛宠和话语权,其心性、手段,恐怕远比她那副出尘脱俗的外表要复杂得多。
此番合作,看来须得步步为营了。
第67章 067 一石三鸟 谋略。
暮色渐沉, 严令蘅刚回到相府,便有丫鬟来报,说相爷在书房等候。
她整了整衣袖, 缓步走向书房,推门便见裴鸿儒面色沉肃,眉头紧锁, 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严令蘅依礼福身:“儿媳见过公爹。”
裴鸿儒正襟危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 手持狼毫,在一份公文上奋笔疾书,仿佛全然未察觉她的到来。
她心中冷笑,这般故作姿态的下马威,她见得多了, 索性径自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前, 安然落座, 悠悠开口:“公爹, 婆母与知鹤皆不在此,此刻书房之内, 唯你我二人。有些话, 还是速速言明为好,免得耽搁久了, 明日府中传出什么‘翁媳独处,夜深难解’的闲言碎语,毁了儿媳的清誉。”
裴鸿儒笔锋一顿, 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向她,气得几乎笑出来:“荒唐,满口胡言!谁会信你的鬼话?”
“是吗?”严令蘅眨了眨眼, 语气天真又带着几分狡黠,“若儿媳此刻拔了发钗,散了青丝,再扯乱衣衫,冲出书房哭诉公爹意图不轨。您觉得,这满府上下,乃至朝堂同僚,哪个不信?”
裴鸿儒被她这番言语惊得瞠目结舌,一时语塞,指着她“你”了半天,才愤然道:“你、你果真是严铁山教出来的好女儿,如此不知礼数,言行粗鄙!”
严令蘅闻言,眉头微挑。呵,这糟老头子不仅不示弱,还敢骂到她亲爹头上,看样子是急缺她的雷霆手段。
她当即抬手至鬓边,“唰”地一下便抽下了一支珠钗,青丝应声滑落几缕,同时另一只手已利落地解开了领口第一颗盘扣,动作利索,没有丝毫犹豫。
“既然公爹都已认定儿媳粗鄙无状,”她边解边道,声音冷冽,“若不做实了这罪名,岂非辜负了公爹的期许?没想到公爹心底,竟是盼着我这般‘没规矩’的。”
裴鸿儒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眼见着她指尖已探向第二颗扣子,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头皮发麻,“霍”地站起身,踉跄地就要往门口逃。
“站住。”严令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你若此刻踏出书房一步,我便立刻喊人。到时人赃并获,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裴鸿儒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因愤怒和惊惧微微发抖。
烛光摇曳,映着他瞬间苍白的侧脸,与严令蘅镇定自若,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神情,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裴鸿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是铁青着脸,重重坐回椅中,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般扫射而来。
严令蘅毫无惧色,坦然回视。
她心中雪亮,这番自污的威胁,在裴鸿儒一手掌控的相府里,未必真能掀起大风浪。
此举不过是为了展现她的决心,要的就是裴鸿儒的害怕,怕她这种不按常理,甚至不惜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疯魔劲儿。
一世清名的裴相,可赌不起这个“万一”。
“公爹现在可看见儿媳了?”她唇角微扬,抬手将垂落的发丝拢至耳后,姿态闲适地询问道:“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裴鸿儒的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不过是想晾她一晾,稍作惩戒,岂料这三儿媳竟像点了火的炮仗,直接掀桌,使出如此狠绝的招数。
“指教?”他冷笑一声,强压怒火,“前日你弄出的那场‘鹣鲽情深’好戏,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同僚见面便打趣本相‘老来俏’,朝廷重威扫地。裴家清流门风,岂容如此儿戏!”
严令蘅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老头儿,竟还揪着这事不放。
“公爹此言,未免夸大其辞了。儿媳今日刚从宫中回来,还特地问过皇后娘娘。娘娘亲口说,虽有几人不长眼上了折子,但陛下与她皆认为公爹此举,乃是重情义的表率,不仅将折子压下了,还赞公爹是臣工典范呢。”
她向前倾身,眼中闪着无辜的光:“儿媳愚见,此事非但无损您的清誉,反让帝后与百姓都看到了您铁腕之下亦有柔情,乃是锦上添花的美事一桩。怎么到了您这里,反倒成了罪过?说句不中听的——”
她拖长语调,一字一句道,“公爹这般,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你!”裴鸿儒猛地拍案而起,额角青筋暴跳,却在对上她毫不退让的目光时,生生将怒斥咽了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儿媳的难缠,远超预期。
严令蘅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径自开始总结陈词:“连璇姐儿那般年纪都懂得‘宰相肚里能撑船’的道理。公爹您身为当朝宰辅,总不好让这句老话蒙尘。区区小事,何须特意唤儿媳来训诫?”
“您日理万机,儿媳近来也奉了娘娘懿旨,有要务在身,实在不必为此等已了之事浪费时间。”她的语气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正当书房内气氛凝滞时,门外传来小厮的通传声:“三爷到——”
裴鸿儒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窘迫,他瞪向严令蘅,却见她已好整以暇地抬手,不慌不忙地系着领口最上端的那颗盘扣,动作相当从容。
裴知鹤应声而入,迈过门槛的刹那,目光敏锐地扫过室内。
妻子立在房中,指尖还停留在颈间扣子上,发髻虽整,但一缕青丝不驯地垂落颊侧。
而他的亲爹则端坐案后,手持毛笔,似在奋笔疾书,可那笔尖悬在纸上半晌未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与尴尬。
原本他打算来解围的,可眼前这景象,与他预想中的任何谈话场景都相去甚远,一时之间竟是进退两难。
严令蘅一见他,脸上瞬间扬起明媚的笑意,仿佛方才书房内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你来了正好,走吧,我饿了,我们回去用膳。”她说着,便自然地走上前,伸手挽住了男人的胳膊。
裴知鹤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却并未多问,只是一同离开了书房。
直至走出院门,确认四周再无闲杂耳目,他才放缓脚步,低声问道:“方才在书房是怎么回事?爹唤你过去,不是要训话么?”
严令蘅侧头看他,唇角一勾,带着点小得意:“是训诫来着,可惜没训成。”
她眼波流转,“我略施小计,就把相爷吓退了。”
“哦?”裴知鹤挑眉,眼底浮起真切的好奇,“愿闻其详。下回他若再寻我麻烦,也好照葫芦画瓢。”
严令蘅被他这话逗得“噗嗤”笑出声来,摇头道:“你?恐怕不行。你这般讲道理守规矩的谦谦君子,可学不来我这套,吓不住他的。”
裴知鹤狐疑地盯着她看了片刻,视线最终落在她耳畔那缕不听话的青丝上,沉默一瞬,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地试探:“你不会是拔了发钗抵在脖子上,以死相逼吧?”
“哪能啊,”严令蘅立刻否认,随即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相爷可不怕死人,但他怕名声有污啊。”
裴知鹤是何等聪明之人,话已至此,结合她方才略显凌乱的仪容,心中瞬间明了。
他怔了片刻,终是无奈地摇头失笑,伸手替她将那缕碎发轻柔地别到耳后。
“夫人真不愧是将门虎女,这‘舍得一身剐’的魄力,连当朝宰相都不得不退让三分。为夫佩服。”他忍不住感慨道。
晚膳时分,裴府一大家子又齐聚一堂,自从二房回来之后,老爷子和老夫人就喜欢办家宴,隔三差五就要团团围坐在一起。
席间,裴知希手中捧着一只釉色清润的白瓷杯,杯身绘着精致的枫叶图案,在灯下透光看去,雅致非常。
她故意将杯子在璇姐儿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几分炫耀:“瞧见没,这品相,这画工,喝水才叫风雅。不像有些杯子,名贵是名贵,却透着一股子俗气。”
璇姐儿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不服气道:“我的白玉杯才不俗呢,最好看了!”
裴知希轻笑一声,带着些许优越感:“品茶一事,最是风雅。古人云:‘邢窑白瓷色胜雪,越窑青瓷翠如春。’这好茶,自然需得上好的瓷器来配,方能相得益彰。譬如我手中这瓷杯,薄如纸,声如磬,方不辜负茶香。”
她眼波一转,带着几分挑衅地道:“却不知你的白玉杯,有什么品茶的诗句典故么?”
璇姐儿哪里知道什么诗词典故,小脸憋得通红,立刻求助身边的明哥儿:“哥哥,她说的是真的吗?喝茶定要用瓷杯吗?你读书多,快告诉她!”
明哥儿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茶经》有载,瓷器确利于发茶香,但你杯中是水,并非茶汤,倒也不必拘泥。”
“我喝的就是茶呀,瓷杯就是比白玉杯雅。”裴知希立刻接口,得意地瞥了璇姐儿一眼。
璇姐儿见哥哥的话也没能完全驳倒对方,顿时觉得自己输了阵仗,又急又委屈,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严令蘅身上,顿时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三婶,你帮帮我,好不好?”
严令蘅莞尔一笑,当即就挺身而出:“白玉杯怎会俗?须知这世间最雅致的事物,往往与玉相关。尤其是咱们这样的清流门第,为子弟取名最喜用玉字,寓意品德如玉般温润高洁。”
她眼波扫过对面沉默用饭的裴知瑾,“譬如四弟的的‘瑾’字,便是美玉之意。”
璇姐儿顿时眼睛发亮,冲着裴知希骄傲地昂头:“听见没,连四叔的名字都是玉,证明我的白玉杯就是比你的雅!”
裴知希顿时语塞,严令蘅如果用其他借口,她还能强行辩驳,可涉及到自己亲哥裴知瑾,她根本说不出诋毁的话来。
廖氏见状忙打圆场:“杯器本是各花入各眼。”
“好了好了,不过是个喝水的器皿,也值得你们姑侄俩争个高下?”老夫人看见裴知希眼眶通红,顿时有些心疼。
她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去,把我那套‘十二花神杯’取来。”
不一会儿,嬷嬷便捧着一个锦盒回来。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十二只材质、釉色、造型各异的精美小杯,有青瓷、有琉璃、有玛瑙、有鎏金等,对应十二月花神,只只巧夺天工,流光溢彩,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老夫人拉过裴知希的手,慈爱地拍着:“好孩子,你随你父亲在外任职,这几年都不在祖母身边,怕是受了不少委屈,不像大房的哥哥姐姐们常在跟前。既然你喜欢这些杯盏,祖母就把这套‘十二花神杯’赏给你,一岁一杯,正好十二只,往后喝水品茶、用些甜汤,随你高兴换着用。”
裴知希惊喜地抚过杯身,当即让丫鬟斟满十二种花茶,挨个品味把玩,再也顾不上与璇姐儿斗气。
璇姐儿撇了撇嘴,顿时觉得杯中的水不甜了,也不再宝贝地捧着了。
严令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挑眉轻笑。心底暗忖:二房回来,果然搅乱了相府表面的平静,往后估计得更热闹。
***
午后的日光正好,裴府的马车停在两尊石狮子中间,严令蘅从车上下来,抬头看到巍峨的朱漆大门,匾额上“康乐公主府”五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威仪逼人。
花厅内,熏香袅袅,暖如春日。她随着引路宫女踏入厅门时,唇边还带着得体的浅笑,可当看清厅内情形,那笑意便微微凝住了。
只见厅中并非只有康乐公主一人,而是坐了七八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正低声说笑,珠翠生光。
其中一人甚是眼熟,正是之前因为和严令蘅起了冲突,之后被苏家禁足的苏芷晴,没想到今日竟然也出现在这里。
苏芷晴见她进来,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严令蘅不动声色的行礼,今日是她和康乐公主约好,一起商议庆祝宴的日子,原本以为只有她两人,可如今厅内聚集了如此多的千金贵女,只怕来者不善。
康乐公主一身素雅宫装,唯有鬓边一枚东珠簪子流光溢彩,见她到来,便含笑招手。
“嘉宁县主来了,快请坐。本宫想着,凯旋庆典乃举国盛事,单凭你我二人筹划,恐有力所不逮之处。正巧今日约了几位姑娘过来喝茶,都是京中素有才名的,便想着请她们一同参详,集思广益,也好将庆典办得更加圆满。”
她语速不快,声音温软,却字字如绵里藏针。
“一来为你分忧,二来也叫大家有个历练的机会,若是办得风光,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咱们姐妹脸上都有光,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
底下坐着的贵女们,个个眼含期待,尤其是那苏芷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得意。
严令蘅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已冷笑连连。好一个慷他人之慨的康乐公主!
康乐公主此举,既显得她大度,夺得美名,又能暗中掣肘,分走主导之权,还能让这一干贵女承她的情,真是一石三鸟,狠辣至极。
唯一吃亏的便只有她严令蘅了。
答应,便是将自己置于被动,任由旁人插手,功劳被摊薄不说,日后行事必处处受制;不答应,便是当场拂了公主颜面,得罪这一屋子有头有脸的贵女,立时就要被扣上“心胸狭窄”、“独占功劳”的恶名。
这一招,当真是给她挖了个深不见底的火坑,进退皆是险路。
第68章 068 杀鸡儆猴 严惩。
严令蘅闻言, 正欲开口,外间恰传来通传:“启禀公主,皇后娘娘身边的漱玉姑姑到了。”
康乐公主眼底闪过些许诧异, 旋即展颜笑道:“快请姑姑进来。”
心中却掠过一丝不悦,暗忖皇后身边的心腹此刻前来,时机未免太过凑巧。
漱玉姑姑缓步而入, 她一身深青宫装, 神色平静如水,先向康乐公主行礼,又对严令蘅微微颔首。
严令蘅起身,轻声解释道:“公主殿下,我想着, 庆典筹备事关重大, 虽蒙娘娘信任交由你我二人主理, 但宫中规制不可轻忽。因此特意请漱玉姑姑前来, 从旁记录要点,以便回禀娘娘, 确保事事合乎章程。未曾想正巧遇上公主殿下召集群芳, 共商大计,有姑姑在此记录备案, 也更显郑重。”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点明漱玉姑姑是应她之邀而来,合乎情理, 当然实际上是为了监督约束康乐公主。
虽说皇后交代二人皆是主事者,严令蘅还更为重要,可她无法和康乐公主抗衡,只能给自己找个靠山。
漱玉姑姑亦适时开口, 语调不高却清晰:“奴婢奉娘娘口谕,协助记录庆典筹备事宜,一切但凭公主与县主安排。”
说罢,便安静地退至一侧,取出随身携带的簿册笔墨,一副只记录、不干预的姿态。
康乐公主心下暗恼,却无法反驳,只得维持着雍容笑意:“原是如此,嘉宁考虑得甚是周到。”
严令蘅不再给她深思的机会,转身面向众贵女,神色从容地道:“公主殿下体恤,邀诸位妹妹前来相助,集思广益,此乃庆典之幸。然筹备之事,千头万绪,最忌权责不清、号令不一。为确保事半功倍,不负圣恩,需得先立下章程。”
说罢,她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开始分派事务。
“苏姑娘心思缜密,劳烦你协助核对所有宾客名帖与席位安排,务求无一疏漏。”
“王姑娘擅长丹青,就请负责各类请柬、流程单的图样初绘,需得典雅大气。”
“李姑娘通晓音律,宴席间各环节的乐章衔接、乐师调度,有劳费心了。”
……
她三言两语间,便将在场诸人安排得明明白白。每项任务都听起来重要,实则耗时费力,且不易出彩,更难以插手关键环节。
“诸位且先熟悉事务,三日后我们在此汇合,各自呈报进展,再根据实际情况微调。”严令蘅最后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番安排下来,既给了康乐公主面子,未驳斥她“招人”的提议,又通过引入宫规和监督,牢牢握住了主导权,更用琐事牵制住了可能存有异心的贵女,不让她们生事。
康乐公主看着她这番举动,脸上笑意不变,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收紧。她不得不承认,严令蘅这一手“借力打力”,玩得实在是漂亮。
自己精心布置的局,竟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众人领了差事,虽有人心下不忿,但见康乐公主都未置一词,也只得按下情绪,又闲话片刻,便各自散了。
严令蘅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缓缓向相府行去。
“县主,苏家的车一直跟着。”行至半途,侍卫在帘外低声禀报。
她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让她跟。”
马车驶回相府,刚在二门停稳,便见苏芷晴的车也到了。门房见是表亲家的姑娘,自是殷勤请进。
“表嫂,”苏芷晴提着裙摆急急追上来,声音带着喘,“我今日去公主府,原以为是寻常茶会,若知道是商议庆典的事,我断不会去的!”
严令蘅脚步不停,径自往内院走。
“真的,”苏芷晴急得快要哭出来,“若我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严令蘅脚步微顿。古人重誓,能发这般毒咒,倒有几分可信。她终于侧身打量对方:“禁足解了?苏家肯放你出来了?”
“我求了家里许久,才解禁的。”苏芷晴低头绞着帕子,“今日是因公主府下帖,爹娘才许我出门。本想去攀高枝的,没想到……回去怕是又要挨训了。”
行至松涛院月洞门前,严令蘅驻足,却不请她进去。
“苏芷晴。”她直呼其名,语气沉肃,“你既口口声声说知错了,那便记住:眼下办的是皇差,关乎国体,不是闺阁女儿争风吃醋、耍弄心机的游戏场。”
“此番差事,容不得半点差错。谁若敢在其中掉链子,或因私废公,无论她是谁,有什么倚仗,我绝不轻饶。”
严令蘅向前微倾半步,目光如刀,紧紧锁住她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道:“特别是你,苏芷晴。若再犯,新账旧账一起算。”
“话,我说得足够明白。”严令冷声送客,“该如何做,你自己回去,好好掂量清楚。”
说罢,不再多看苏芷晴一眼,转身便进了松涛院,只留了个背影给她。
严令蘅刚在松涛院的正厅坐下,一盏清茶还未沾唇,秋月便轻步进来,低声禀道:“县主,染夏派了她身边的坠儿过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她轻轻蹙眉,二房回来之后,老夫人忙着心疼儿子、稀罕孙子孙女,连找染夏麻烦的工夫都少了,这又折腾什么?
心里虽这么想,她还是搁下茶盏,淡淡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一个眉眼伶俐的小丫鬟快步走进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求三奶奶指点迷津,我们姑娘如今实在是没法子了!”
她哭得凄切,却又语焉不详,只反复念叨着“指点迷津”四字。
严令蘅心下明了,染夏这是又缺了争宠的“利器”,想要她再给些诗词歌赋。
当初老太爷贪恋染夏年轻鲜嫩,又见她能吟几句风花雪月,便收用了她。
后来老夫人频频发难,反倒激得老太爷逆反,对染夏多了几分回护。如今二房回来,老夫人懒得搭理她,老太爷反倒失了那股较劲的兴致,对染夏渐渐淡了。
“你回去告诉她,”严令蘅揉了揉眉心,“我如今忙着筹备凯旋庆典,实在无暇他顾。再者,男女相处本就如潮水,有涨有落,岂能时时蜜里调油?老夫人既已不再为难她,便好生过日子,不必自乱阵脚。”
坠儿抬头还想再求,严令蘅已端起茶盏:“退下吧。若真想过安生日子,倒不如抄几卷佛经静静心。”
***
庆典甫一开始操办,严令蘅便将裴知意带在了身边。
“康乐公主既请了那么多贵女,也不差你一个。”她笑着说道,又特意派人向两位嫂嫂解释,因为请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协理,并非厚此薄彼。
裴知意跟着忙碌一日,顿觉大开眼界。
严令蘅与各方势力打交道时从容不迫,时而提点她:“内务府那位管事太监好茶,递单子时附上新茶,事便好办三分。”
裴知意默默记下,待人接物已初窥门径。
暮色初合时,姑嫂二人乘车回府。刚下马车,便见廖氏领着裴知柔迎了上来,显然已等候多时。
廖氏笑着走过来,递上一只精巧的竹编小匣:“这是我随你二叔外任时,淘换的一些小玩意儿,想着你们年轻人或许喜欢,拿来解解闷儿。”
匣中装着会翻跟头的木猴、绘着西域舞姬的走马灯,确实不算名贵,却胜在别致。
严令蘅微微一笑,坦然收下:“二婶有心了,请里面坐。”
一行人进了松涛院花厅,落座奉茶后,廖氏略作寒暄,便切入正题。
“不瞒县主,今日在此等候,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她拉过身旁安静垂首的裴知柔,“柔儿这孩子,性子闷,不如她妹妹活泛,更比不上大侄女知书达理。但我敢担保,她心细做事踏实,嘴巴也严,绝不敢误事。此番庆典筹备,事务繁杂,若你不嫌弃,可否让她跟在身边,哪怕是跑跑腿、递个东西,也算是个历练,总比闷在屋里强。”
她本还想再夸几句,可看着女儿这副温吞水般的模样,实在编不出更多花团锦簇的词,只能在心底暗叹一声。
“既然二婶开口,便让柔妹妹明日跟着我吧。”严令蘅放下茶盏,“正好有些文书需人整理。”
廖氏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真切的感激,连忙道谢:“柔儿,快谢谢你三嫂!”
裴知柔这才怯生生地上前行礼。
严令蘅虚扶一下,目光转向廖氏,语气平和却带着告诫:“二婶刚回府不久,或许还不甚了解我的性子。我处事向来喜欢直来直往,有一说一。既是一家人,有什么话敞开说,合情合理的,我自会给予方便。但若有人想绕过我,耍些手段来逼迫就范,反而容易将事情闹得难看,届时大家面上都过不去。”
廖氏是何等通透之人,立刻听出这话明着是说给她听,实则是敲打整个二房,要他们行事光明,勿动歪心。
她非但不觉被小辈教训而难堪,反而神色一正,坦然应承:“县主快人快语,是真正爽利人。我记下了,日后定当如此。”
她话锋一转,“筹备庆典时,若有用得上二婶的地方,尽管吩咐。”
“不必,有柔妹妹帮忙即可。”严令蘅直接拒绝了。
庆典的筹备事务繁杂,却也在严令蘅的统筹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让她颇为欣慰的是,裴知柔确实是个得力的帮手。这姑娘话不多,但心思极为缜密,交到她手上的文书核对、物品清点等琐碎事务,总能完成得一丝不苟,从未出过差错,更不曾叫苦抱怨。
严令蘅暗中观察,心中对这位堂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然而,即便她已请动漱玉姑姑坐镇监督,严防死守,也终究难防有人暗中作祟。
这日,裴知意步履匆匆地找到她,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三嫂,我觉着‘慈恩堂’义卖物品的底价清单有些不对劲。”
这慈恩堂,乃是严令蘅此次筹办庆典的核心环节之一,由她倡议设立,旨在通过义卖筹款,专用于抚恤此次西北战事中阵亡将士的遗属。
此议深得帝后赞许,认为此举既能彰显朝廷仁德,亦可安抚军心、激励士气,意义非同一般。而且严令蘅从各大世家那里敲竹杠,已经轻车熟路了。
因此,慈恩堂的成败,直接关乎天家颜面与军心所向,绝不容有失。
她神色一凛,放下手中的笔:“仔细说。”
“我方才去核对物品陈列顺序,永昌伯府的林曼姑娘也在,她手里拿着的清单,与我们最终核定的那份,其中几个数字有细微出入。”裴知意的语气带着焦急和不确定。
“尤其是那方前朝古砚和一套红宝石头面,底价被标低了不少。可我上前细问时,林曼却一口咬定她拿的就是最终版本,还反问我是不是记错了。我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声张。”
严令蘅眸光骤冷,若底价被恶意压低,不仅善款缩水,更是天大的丑闻。
“去把存档的底稿,和內廷司送回核验的誊抄本都取来。”严令蘅当即下令,声音沉稳却透着寒意。
就在这时,一旁的裴知柔却轻声开口:“三嫂,我记得清楚。内廷司送回核验的誊抄本一共三份,用的是统一的浅黄宫缎,右下角盖有內廷司的核验小印。但昨日分发时,林曼领走的那份,其封面颜色似乎略深一些,像是陈年旧缎的色泽。我当时只觉奇怪,并未多想,如今想来很是古怪。”
严令蘅瞬间明白了,应当是有人调换了清单。
“立刻去请漱玉姑姑,并让林曼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严令蘅当机立断。
不多时,林曼被赶到,脸上还带着几分倨傲,显然还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漱玉姑姑也闻讯赶来。
严令蘅不动声色,先与林曼核对了几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然后拿起她带来的那份清单,手指着其中一项:“林姑娘,这方古砚的底价,我记得应是三千两。”
林曼一口咬定:“县主记错了吧,这清单上明明白白写的是一千五百两。”
严令蘅不再与她争辩,直接将三份清单并排摊开。在众人目光下,其中的差别无处遁形。
内容上,古砚、头面等五六件贵重物品的底价均被调低了近半。
铁证如山!
林曼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还想狡辩。
严令蘅却根本不再给她机会,转身对漱玉姑姑肃容道:“姑姑,慈恩堂义卖关乎将士抚恤,国之大义。如今竟有人胆敢篡改底价,企图中饱私囊,其心可诛。此事已非我等能擅自处置,烦请姑姑即刻禀明皇后娘娘,并将此人证、物证一并移送宫中,请娘娘圣裁!”
她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漱玉姑姑深知事态严重,立刻点头,带着面如死灰的林曼和所有证据进宫去了。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皇后娘娘勃然大怒,以“扰乱庆典、居心叵测”为由,严惩了林曼及其家族,永昌伯府也因此事声望大跌。
其他贵女们都被她的雷厉风行给震慑住了,特别是苏芷晴,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她先前得了严令蘅的敲打,哪怕有人暗中怂恿,她也一直安分守己。
像林曼这种人赃并获的情况,还是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犯了大错,这辈子都算是完了,要么远嫁小门小户,要么常伴青灯古佛,别想再爬起来了。
看到贵女们认真做事,浮躁的氛围都安稳了许多,裴家姐妹俩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好及时发现了林曼的诡计,又处置得如此果断。否则,慈恩堂义卖若真出了纰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裴知意至今想起来,还会生出一股后怕来。
一旁的裴知柔也轻轻点头,眼中带着由衷的钦佩,细声道:“三嫂直接将人证物证送至御前,正是‘杀鸡儆猴’。想必那些存了小心思的人,也该收敛了。往后总能安生些办事了吧?”
严令蘅却缓缓摇头,烛光在她沉静的眸中跳动:“安生?只怕未必。这不过是第一回合罢了。”
她指尖轻叩案几,“有人存心要搅局,一次试探不成,只会变本加厉。下一次的手段,必定更隐蔽,更狠辣。”
这话如冷水泼下,姐妹俩对视一眼,方才的庆幸与轻松瞬间消散,面色都凝重起来。
裴知意急道:“那我们该如何防备?岂不是要日日提心吊胆?”
严令蘅见二人如此,神色反而缓和下来,镇定自若地道:“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有我呢,谁敢在这件事情上动歪心思,我一律不会放过。”
“你们要学的,不是如何恐惧暗箭,而是如何在暗箭袭来时,不仅能护住自身,还能看清那放箭之人藏身何处。”——
作者有话说:今天加了一小段,就不更新了哈,有点头疼,明天努力更新,晚安~
第69章 069 公主落马 报复。
春花步履轻悄地走进书房, 见严令蘅正端坐案前品茶,低声禀道:“县主,林曼那边查清楚了。她每隔三日便会借采买之名, 与公主府的曹嬷嬷,在城南的静心茶馆碰头。曹嬷嬷是公主的乳母,在府里很有些体面。”
严令蘅执盏的手微微一顿, 随即缓缓将茶盏搁在案上。青瓷底托与紫檀桌面相触, 发出清脆一响。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笑意:“果然是她。虽然早就猜到了,但总要查个明白,免得冤枉了尊贵的公主殿下。”
是夜,松涛院内室。
裴知鹤回到房中,见妻子对灯凝思, 便问起缘由。
严令蘅将白日之事略提了提, 轻叹道:“这位康乐公主, 行事愈发没有顾忌了。”
男人解下外袍, 在她身旁坐下,烛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她自有她的底气。你可知她的生母月妃?”
他声音低沉, 带着几分追忆, “那位娘娘当年可谓宠冠六宫,人如其封号, 清冷如月宫仙子,气质超凡。只可惜红颜薄命,生下康乐不足一年便香消玉殒。自此, 月妃便成了陛下心尖上一抹拭不去的朱砂痣。”
他执起严令蘅微凉的手,继续道:“康乐公主因酷似其母,自小便被陛下带在身边,爱屋及乌, 圣宠尤甚。当年后宫为了争抢抚养之权,皇后与贵妃皆曾明争暗斗,陛下却谁也没给,唯恐她们苛待了这失母的幼女,最终将公主送至太后宫中抚养。太后仙逝后,公主也已长成,便独居一宫。这些年来,后宫妃嫔无论位份高低,无不对她优容有加。而康乐公主也的确聪慧,自少年时便常伴青灯古佛,言行举止间愈发有几分月妃当年的遗世风姿,故而圣眷始终不衰。”
严令蘅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几分深思。原来这层层恩宠背后,竟缠绕着帝王一段刻骨的相思。
她忽然抬眼,看向他:“这般说来,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偏偏要与我过不去?”
裴知鹤轻轻摇头,目光深邃:“或许正因为拥有的太多,才更不容许旁人分走半分光芒。你如今在庆典之事上风头正劲,又深得皇后青睐,她那般心高气傲之人,如何能安然坐视?”
严令蘅闻言,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如此。她既要争,我便奉陪到底。只是这盘棋,由谁执子,由谁收官,还未可知呢。”
她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烛影摇曳,裴知鹤听完她的话,眼中流露出赞许与凝重交织的神色。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既已看透此节,心中可有成算?要如何应对?”
严令蘅眸光清冷,唇角噙着一丝洞察的微嘲:“我与这位康乐公主素无交集,她却视我如仇敌,连关乎国体的庆典大事都敢暗中作梗。足见她平日吃斋念佛的慈悲模样下,藏着一副何等狭隘狠辣的心肠。这般行事,绝非初次。我不信她多年来能毫无痕迹可循。”
裴知鹤颔首表示认同,眉宇间却仍有一丝忧色:“你所言不差。宫中朝野,明眼人不少,并非无人看出她借修行之名行霸道之实。只是过往,她多是在后宅女眷间搅弄风雨,即便有些许把柄,也不过是妇人间的龃龉。若只是此等小事,贸然呈于御前,非但难以动摇其根本,反而容易落个构陷皇女、心胸狭窄之名,届时吃亏的恐怕是你。”
“夫君顾虑的是。”严令蘅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冰冷的锐意,“小打小闹的证据,自然动不了她的根基。但人的胃口是会被养大的。陛下予她这般无边恩宠,早已惯得她心比天高。我不信她只甘心在后宅妇人堆里称王称霸。她对朝堂,定然伸过手,只是做得更为隐秘周全罢了。”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语气沉肃:“或许是为她看重的‘自己人’谋过官职,或许是在某些紧要的关节上递过话,甚至可能插手过某些她不该碰的利益输送。只不过她手段高明,暂时未被披露而已,又或者假借他人之手行事罢了。”
“但雁过留声,蛇行有踪。”严令蘅态度坚定,“宫闱倾轧,朝堂党争,利益交割,桩桩件件,岂是能完全抹平的?她既敢将手伸到我的差事上,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这痕迹,我会去查,也必须查出来。”
裴知鹤看着她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深知她已下定决心。
他走到她身边,夫妻俩并肩而立,低声道:“既如此,我自当助阿蘅一臂之力。我在都察院与翰林院尚有几位至交,或可从故纸堆与言官风闻中,寻得些许蛛丝马迹。只是此事需极为谨慎,务必一击即中,否则后患无穷。”
严令蘅回眸,和他坚定的眼神相撞。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量:“好。我们夫妻一体,同心协力。我倒要看看她这尊被陛下亲手捧上云端的‘玉菩萨’,究竟能不能真的不染尘埃。”
***
几日后,严令蘅正在批阅慈恩堂义卖的最终清单。
春花步履匆匆地进来,屏退了左右,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压低声音急急禀报:“县主,派去盯梢的人传回消息,康乐公主她、她与祈天舞队中几名士兵有私情!”
严令蘅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污迹。她霍然抬头,眸中满是震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春花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千真万确。公主借排练祈天舞之名,常与那几名领舞的士兵私会。尤其是其中两名格外魁梧俊朗的,近日已被提拔至舞阵最前列,在祭天典礼上极为显眼。盯梢的人说,亲眼看见公主深夜乔装,与他们见面。一开始是客栈酒楼,后面越发大胆,竟是潜入他们歇脚的营房,偶尔还会去公主府。”
严令蘅缓缓放下笔,指尖冰凉。
她沉默良久,才消化了这个足以震动朝野的秘闻。康乐公主平日吃斋念佛、清冷孤高的形象,与这放浪形骸的行径实在相差太远。
“难怪她那般在意祈天舞的人选安排,力排众议要将那几人置于前列……”
严令蘅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祭天大典上夹带私情,玷污国祀!”
她沉吟片刻,对春花吩咐道:“此事关系重大,务必拿到铁证。加派人手,但切记要万分小心,绝不能打草惊蛇。若能拿到他们私相授受的信物,或是更有力的证据,立即来报。”
春花凛然应下,正要退下,严令蘅又唤住她,语气森冷:“记住,此事若泄露半分,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但若运作得当——”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完全跃跃欲试。
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人,严令蘅才忍不住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低声自语道:“你既要置我于死地,就别怪我掘了你的根基。”
严令蘅并未急于动手,她耐心等待着,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直到派出的眼线将康乐公主与那几名军士私会的规律,摸得一清二楚,她开始定下谋略。
她本想趁着康乐公主去营房时,来个人赃并获,但这种事情很容易怀疑到她头上来,毕竟严家在军方素有根基,而且她大哥严令铮之前在京郊大营任职,实在太冒险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到时候不仅被康乐记恨,更会惹恼了皇帝。
除了营房,他们通常在京郊一处隶属于公主,却登记在旁人名下的僻静别院中幽会,公主往往只带两名绝对心腹随行,戒备看似松懈,实则利用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心理。
她决定将地点定在此处,不仅要让康乐公主身败名裂,更要让自己全身而退。
机会终于来了,不久后,宫中一位德高望重、性情刚直的太妃,欲在庙中举办一场小型的佛诞日法会,为边疆将士祈福。
这法会规模不大,但与凯旋庆典主题契合,不少宗室女眷都会参加。
严令蘅精心策划的局,就此展开。
她并未直接插手法会,而是知晓大嫂赵兰溪与太妃素有交情,便让大嫂“无意”中向太妃提及,听闻京郊某处别院景致清幽,颇有禅意,可供法会前后诚心的女眷暂歇静心。
太妃信佛心诚,闻言便上了心。
法会前一日,一切就绪。康乐公主如常前往别院幽会。她绝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贴身侍女中,有一人早已因家人被严令蘅暗中施恩拿捏,成了传递消息以及布置现场的棋子。
法会当日清晨,天蒙蒙亮。太妃因需准备主要仪式,已先行进入庙中。而其他女宾并不知晓,她们只是按照约定,前往那处清幽别院,迎接太妃一同入庙,以示虔诚。
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包括了素来与康乐公主不睦的安王妃,几位嘴碎好事的老郡王妃,以及若干低阶但人数众多的宗室女眷,堪称一支“行走的谣言发酵团”。
当这一大群人赶到时,意外发现别院正门虚掩,院内寂静无声,唯有内室隐约传来异响时,安王妃率先皱眉,示意仆从前去查看。仆从推门而入,随即发出一声惊叫。
好奇心驱使者众人一拥而入,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养尊处优的贵妇们终身难忘。
内室锦绣帐幔低垂,衣衫凌乱满地,康乐公主发髻散乱,身上仅着一件嫣红肚兜,玉体横陈,正与一名精壮军士纠缠在榻。
那名军士赤着上身,见状惊得魂飞魄散,慌忙抓过衣物试图遮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与暧昧的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康乐公主醉意朦胧的美眸,对上一屋子惊骇、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瞬间清醒,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猛地扯过锦被裹住自己,脸色惨白如纸。
“公主,你竟如此不知廉耻!”安王妃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斥责,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天啊,真是康乐公主吗?”
“佛诞日竟行此苟且之事,还是与军中之人?”
“快,快去禀报宫中。不,先去请太妃!”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惊叫声、斥责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康乐公主蜷缩在床角,羞愤欲死,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完了,彻底完了。在这么多宗室亲眷面前,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被撞破,即便是父皇,也绝无可能再护住她!
而此刻,严令蘅正端坐在书房里,接见贵女们,例行询问庆典准备事宜,确保捉奸一事与她毫无关系。
当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入她耳中时,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帘,唇角掠过几分冷意。
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偶然向太妃推荐了一处清静之地;只是恰好让一群宗室女眷在同一时间前往迎接太妃。所有发现和撞破都是偶然,都是意外。
康乐公主自己种下的恶果,终是由她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吞了下去。经此一事,这位曾经圣宠无双、高高在上的公主,算是彻底跌入了泥沼,再也不可能对庆典一事插手。
第70章 070 禁足公主 闭门思过。……
深宫禁苑内, 康乐公主的寝殿门窗紧锁,连檐角宫灯都熄了大半。皇帝的口谕与禁军同时抵达时,她正对镜梳着及腰长发, 玉梳“啪”地断在掌心。
“公主殿下静心思过,无诏不得出入。”内侍监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听不出情绪。
门外侍卫铠甲相撞的铿锵声, 像一把钝刀磨着她最后的体面。
康乐公主盯着铜镜里自己猩红的眼角, 忽然冷笑出声,染着丹蔻的指甲刮过镜面:“严、令、蘅——”每个字都淬着毒液,“且让你得意几日。”
她被皇上召回皇宫,宿在出嫁前的寝宫里,就是为了方便禁足。显然皇帝要把她看在身边, 不想让她在公主府禁足, 而是要关在这小小的宫殿里。
康乐公主的丑闻, 被雷霆手段压了下去。茶楼酒肆再无人敢议论天家丑闻, 可世家高门的朱墙内,窃语如毒藤蔓延。
驸马府连夜闭门谢客, 据说驸马砸了书房所有瓷器。他尚了位被万人指摘的公主, 从此在清流圈再抬不起头。
严令蘅在筹备庆典的间隙听闻这些,只是轻轻拨弄着案头新采的白玉兰。
她已经摸清帝王的心思, 此刻的禁足惩戒,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姿态。等这桩丑闻的风头过去了,皇帝总会寻个由头将女儿放出来, 毕竟那是月妃留在人间的唯一血脉。
“公主此刻怕是恨毒了我。”她剪断一截多余的花枝,对身旁的裴知意淡声道。
嘴上说着这句话,但心底却毫不介意,并且绝不后悔。
至少眼下, 这位最大的绊脚石已被搬开,原先那些心思各异的世家贵女们,此刻都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行差踏错,对严令蘅的指令无不遵从。
筹备庆典之事,终于彻底成了她的一言堂,外面一切进展顺利,风生水起。皇后也未曾责怪什么,仿佛康乐公主的丑闻,只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一般。
然而,府外形势一片大好,府内却起了波澜。
这日严令蘅回到相府,脚刚踏入门槛,陈岚身边的丫鬟便迎了上来,语气急促地低语:“三奶奶,您可回来了。染夏姑娘出事了,此刻正在前厅,几位主子都在,您心里先有个数。”
严令蘅眉头一挑,只微微颔首,脚下方向一转,便朝着前厅走去。
未进门,一股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便已透门而出。
厅内,老太爷面沉如水,显是动了真怒。老夫人坐在他身侧,脸色铁青,嘴唇抿得死紧,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剐着厅堂中央。
陈岚和廖氏分别坐在两侧的下首,皆是面色沉静,看到她进来,几乎同时冲她使眼色。
此刻跪在冰冷地砖上的,正是染夏。她发髻散乱,钗环歪斜,脸上泪痕交错,身前的地面上,赫然扔着一条男子的汗巾子,料子细滑,绝非仆役所用。
严令蘅心下一沉,瞬间明白了方才丫鬟的提醒。
她稳住心神,上前依礼问安,随后才看向染夏,面露恰到好处的疑惑:“这是——”
老太爷从喉间挤出一声冷哼,重重将手中的念珠拍在案上。
老夫人抢先开口,声音尖利:“你回来的正好,看看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我裴家诗礼传家,竟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
她指着那汗巾子,“这腌臜物件是从她枕头底下翻出来的,分明是勾搭了外头野男人的证物。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染夏看着那条陌生的汗巾,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她猛地抬头,眼中是真实的惊恐与冤屈:“老夫人明鉴。奴婢纵有万般不是,也绝不敢做出此等糊涂事,这汗巾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若奴婢真与外男有染,又怎会蠢到将证物藏于枕下这般显眼之处?奴婢是清白的。”
“清白?”老夫人嗤笑一声,眼中尽是刻薄的讥讽,“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你近日频频借口出府,说是去绣庄,实则是去私会何人,当真以为无人知晓吗?你这般不安于室,做出苟且之事,有何稀奇。”
这话半真半假,如同毒针。
染夏近日确实私下见过一个男人,但那是她娘家的远房表兄,因家乡遭灾来京投奔,她念着一点微薄亲情,偷偷接济过两次银钱,绝无半点逾越。
可此刻被老夫人这般当众说出,性质就全变了。
“奴婢没有,那是奴婢的表兄,只因——”染夏急急解释。
“够了!”老太爷裴鸿儒终于开口,语气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
他原本并不全信老夫人,毕竟后宅倾轧他见多了。但此刻,那条刺眼的男人汗巾,加上染夏近日确实有私下见外男的行为,两件事叠加,已让他心中疑窦丛生。
尤其是,这涉及到一个男人最不能容忍的尊严问题,年轻妾室的背叛。相反他年事已高,相比年轻男人,他自然毫无魅力。
老夫人见火候已到,对拐角处使了个眼色。
只见染夏身边那个名唤坠儿的心腹丫鬟,哆哆嗦嗦地跪爬出来,哭着磕头:“老太爷,老夫人恕罪。奴婢实在不敢再瞒了,染夏姑娘她前几日的确偷偷见过那男子,还收了对方一支银簪子,让奴婢瞒着不说。奴婢害怕,这才禀报了老夫人。”
这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真假掺半,更容易让人信服。
“坠儿,你——”染夏目眦欲裂,不敢相信这个自己平日颇为信任的丫鬟,竟会如此反口诬陷她。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老夫人设下的死局。汗巾是栽赃,见面是真但被扭曲,再加上心腹丫鬟的“倒戈”作证,环环相扣,她百口莫辩。
“而且,染夏姑娘最近一直在悄悄寻医问药,想要怀上孩子,可老太爷最近总是不进她的屋,所以她才见了外男——”坠儿根本不敢看染夏的表情,只是继续告发,将此事做实。
“老太爷,您信我,奴婢没有。奴婢只是怕以后年老色衰,无所依靠,想尽快有个孩子傍身啊!”染夏绝望之下,哭喊着说出实情,希望能唤起老太爷一丝旧情。
“奴婢怎敢做那混淆血脉的大罪?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然而,此刻她的辩解在“铁证”和“人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老太爷心中那点疑虑,早就被怒火给彻底吞噬。
他脸色铁青,闭上眼,挥了挥手,厌弃之情溢于言表。
老夫人也出来倒油:“这有什么可抵赖的,坠儿在这里,马上去把染夏接触过的大夫请过来,问一问到底抓了什么药,是保胎的还是助孕的,反正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很显然,老夫人完全不怕查证,因为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证据也是板上钉钉的,染夏翻不了身。
染夏见最后一丝希望,也在老太爷的沉默和厌恶中消散,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意识到,能救她的,或许只有一个人了。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猝然转身,朝着一直冷眼旁观的严令蘅膝行而去,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凄厉而绝望:“三奶奶,三奶奶救我!奴婢是清白的,是有人要害我。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帮奴婢说句话吧,求您了!”
严令蘅最近忙得连轴转,已经疲惫不堪,她根本不想管。
染夏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老夫人其实都不怎么在乎她了,但这丫鬟心比天高,还想怀上老太爷的孩子,这必然又惹起老夫人的忌惮之心,想要置染夏于死地。
但她若是不管,那以后牵制老夫人,就少了个手段。
可想管的话,此事又被老夫人给做实了,很难翻案,她顿时有些左右为难。
严令蘅长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此事乃是祖父的房中私事,我一个晚辈不好插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最终她还是没有答应,人总是不容易满足,染夏当初去老太爷身边,是严令蘅给她最后一个活命的机会,否则染夏必死无疑。
当时恰好要收拾老夫人,而染夏又是被老夫人收买了,想要勾引裴知鹤,离间他们夫妻感情,所以严令蘅当时才想“废物利用”,一事不烦二主,索性就直接让染夏上了,也是为了更加羞辱老夫人。
可如今染夏不仅活命了,还变得更加贪婪,严令蘅可不想救个烫手山芋回来。
染夏一听她如此说,当下就变了脸。
倒是老夫人原本紧张不已的心绪,彻底放下了,还得意地轻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夸了一句:“三孙媳越发明事理了,最近着实是辛苦,稍后让人送你几个小玩意儿耍耍。”
她其实觉得严令蘅此举是应该的,毕竟染夏这贱婢活到现在,严令蘅全责。可她也知道,如今是关键时刻,而三孙媳这死倔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必须得顺毛撸,好听话先送上几句,免得把她刺激了,再让此事黄了。
等把染夏除掉之后,再来好好驯服这个粗鄙的孙媳。
严令蘅轻笑一声,回绝道:“不必了,祖母还是把小玩意儿留给知希吧,她喜欢这些,我不爱,我喜欢穿金戴银的头面。”
一点小东西就想换个好名声,还是省省吧,要么送贵重头面给她,要么就闭嘴,她可不是好糊弄的。
这话音落下,老夫人果然不吭声了,她才不要送头面给严家女呢,又不是冤大头。
这两人其实就是面和心不和,其他人能看出来,但处于极度慌乱中的染夏却没发现,反而真以为两人统一战线,一起来对付她,顿时羞恼交加,开始不管不顾地撒泼。
“好哇,你二人在这里祖慈孙孝起来了。当初不正是你们内斗,才将我置于今日之困局?老夫人看不惯孙媳妇,想要你们夫妻反目,便叫我一个丫鬟去勾引三爷,给他当通房。此事没成,三奶奶便反过来,答应只要我勾搭上老太爷,就让我活命。”她双眼赤红地盯着她二人,活像是来讨债的鬼魂。
“如今你们俩倒是握手言和了,却要我去死。老太爷,您看看,她们俩把您戏耍了——”
“你胡吣什么!”老夫人一听她揭自己的底,顿时面色急变,语气急切地道:“赶紧拖下去!”
严令蘅皱了皱眉,听着染夏还想挑拨,手指用力一掷,一个细小的珠子飞了出去,顿时打在她的胸口处,让她疼得尖叫出声,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