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北境旧梦(六)
三日后, 崇合帝召时亭进宫,亲眼见证曲丞相的收徒仪式。
时亭对此紧张不已,毕竟他没想到, 丞相收个学生都让陛下这么看重!
仪式完毕后, 崇合帝好奇问曲丞相:“找了这么多年,最后怎么找了块木头做学生?”
说着瞥了眼将头埋得更低的时亭, 忍不住笑出声, “啧,还是块胆子比兔子还小的木头。”
“你少欺负我学生!”曲丞相直接上手给了崇合帝肩膀一下,“管好你那些官吏,差点让我学生折在那里了。”
时亭震惊于曲丞相的以下犯上,但崇合帝脸上并无怒意,甚至对曲丞相讨了个笑, 承诺:“放心,用私盐谋取暴利的那些狗官, 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都杀了?”曲丞相问。
崇合帝呡唇一笑,却是杀意毕现:“对, 都杀了。”
时亭不由噤若寒蝉, 心想,自己是不是上了贼船?
之后,时亭在帝都待了三年。
三年里, 曲丞相虽然在京不多, 但有一回来便会悉心传授文韬武略,平日不在的时候,则会让翰林院的官员给自己上课,崇合帝更是亲近将他叫进宫教习武功。
时亭从没有过这种待遇,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激动之余,近乎觉都不睡地刻苦学习。
高戊听说后,赶做了一把小剑寄回来,让他练武用。
后来时亭尝试了很多兵器,发现最顺手的是刀,高戊便又为他量身打造了一把刀。
至于那把剑,时家来人看他时,带来了从没见过面的表弟时志鸿,时志鸿一看到那把小剑就喜欢得不行,时亭便送给他了。
时志鸿很高兴地收下,后来也寻了不少好东西给他。
一来二去,两人又年纪相仿,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两个小人儿。
时志鸿是时家独子,要星星不给月亮,总有源源不断的好东西送到手里,他每次都给时亭留一份。时亭在三伯父家不受待见,三伯母又多病,加上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时候,时亭能吃饱穿暖不错了,自然没什么能还人情的,但时志鸿压根儿不在乎,只在乎下次曲丞相连着他一起考学问的时候,能不能帮他做个弊。
时亭的回答永远只有两个字,不能。
时志鸿只得能两眼一翻白,学崇合帝长叹一口气,唤他木头。
其实时志鸿悟性极好,每次讲课一点就通,翰林院的老头们也特别喜欢他,但练武却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每到时亭要他陪自己过招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压根儿没怎么练。
久而久之,时志鸿彻底跟不上,时亭一招就能把他撂倒,一点挑战都没有。
“表哥,你要找人陪你练,我倒是有人选。”
时志鸿摸了摸自己被撂倒时摔在地上的小屁股,决定找个人替自己挨打。
“谁?”
“宣王苏元鸣啊,就比你大一岁封王的那个。”
时亭想起来了,前段时间三伯父在院子里念叨,说是群臣劝陛下不要空置后宫,起码找个皇后生个太子继承皇位。
结果陛下没听,直接从宗亲旁系找了个小孩封王,和立太子没啥区别。
时亭问:“我没见过他,你怎么想到他了?”
“我见过!”时志鸿说着用小剑比划了几下,道,“母亲带我去宣王府做客,他当时正在练剑,练的就这几个动作,做得可好看了!”
“是吗?”时亭起了点兴趣。
“走吧走吧!我和他可熟了!”时志鸿拉着时亭就要往宣王府,时亭想着第一次去拜见,回头拿了份礼物带上。
见到苏元鸣后,时亭很快发现,时志鸿其实和对方并不熟。
但时志鸿向来是个自来熟,压根儿不管对方尴不尴尬,上去就是哥俩好。
“你妹妹呢?”时志鸿还没和苏元鸣说几句,就急忙询问。
苏元鸣也是愣了下,望东面指了下,道:“在放风筝呢。”
时志鸿侧头看过去,正好和对面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女孩四目相对。
小女孩正是苏元鸣的妹妹苏浅。
苏浅哼了声:“你答应我昨天陪我放风筝,怎么今天才来?骗子!”
“还不是我爹,昨天非要考我家规。”时志鸿朝苏浅跑过去,小嘴一噘,“结果我一条也背不出来,他就罚我昨天不许出门,可惨了!”
时亭:“……”
是挺熟的,但对象不是苏元鸣。
时亭回头看向同样被时志鸿抛在脑后的苏元鸣,朝他笑了下,有点不知所措。
毕竟他真的不擅长交朋友,平时都是时志鸿跟土匪似地带他认识别人。
“我见过你。”苏元鸣同样小小年纪,已经自带一股从容,主动靠近时亭,“是在承乾殿后面,陛下考察你的箭术,你的出箭动作很利索。”
时亭有点不好意思:“是陛下教得好。”
苏元鸣笑了下,提议:“要不我们比比?”
正好不知道怎么聊下去的时亭赶紧点头。
宣王府后院设有练武场,管事迅速将射箭的一应物品准备好。
到了时亭熟悉的事物上,他很快进入状态,搭箭拉弓,气定神闲,稳稳将箭射中靶心。
苏元鸣眼前一亮,一改松懈,认真对待。
两人比了一下午,箭术不相上下,相约下次再战。
之后,四人经常凑到一块儿。
时亭和苏元鸣是比着习文练武,一方鸡鸣时就起床练功,另一方知道后,直接天不亮就钻出被窝练功。
时志鸿和苏浅则是比着吃喝玩乐,但因为前面二位不仅自己刻苦,还要拉着他们一起,两人只得跟着混一混,好歹在曲丞相提问时,也能回答上几个问题。
时间一久,大家便知道,一旦看到他们其中的一个,另外三个绝对就在附近。
但偏偏有人不信邪,其中尤以方家的小公子为代表。
方小公子是出了名混世魔王,谁都不敢惹,也只有他爹方以德虎豹脾气,能治一治他。
本来呢,这方小公子和四人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但偏偏崇合帝的寿宴上,时亭和苏元鸣表演了一套剑法,那叫一个赏心悦目,看得方以德喜欢得不行,连连夸赞。
但回头一看,自家不成器的混世魔王不仅毫无兴趣,还笑话两人衣裳朴素。方以德的怒火一下子就点起来了,回家就把方小公子狠狠收拾了一顿。
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方小公子开始故意找四人的麻烦。
最开始,方小公子直接去找苏元鸣,苏元鸣压根不理他,宣王府的门就没给他开过,有次把人嚷嚷烦了,直接给了他一盆臭烘烘的泔水。
然后,他气冲冲地找时亭,时亭脾气好,答应和他过招。结果过招当天,方小公子直接叫了四个狐朋狗友,打算群殴。
但不曾想时亭过于能打,直接一个把五人打趴下,让他在帝都又丢了次大脸面。
方小公子气得不行,打算连坐,找到时亭的表弟时志鸿出气。
打不过时亭和苏元鸣,难道还打不过一个文弱的时志鸿?
结果,他刚找到时志鸿,旁边的苏浅就给了他一脚,直接踹到泥坑里去了。
方小公子哪里吃过这种憋屈?发誓一定要报仇。
终于,他在上元节看到了孤身一人逛灯会的苏浅,立马带着家丁去抓人,打算给人小姑娘一个难忘的教训。
但他刚动手,时亭和苏元鸣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直接狠狠揍了他一顿,时志鸿则负责跟他爹告状,说得那叫一个添油加醋,气得他回去在祠堂又挨了一顿揍。
自此,方小公子偃旗息鼓,四处告诫大家不要惹这四人。
但更多的同龄孩子,是想和四人交朋友,毕竟谁不想要个有本事的老大罩着自己?
只不过,时亭和苏元鸣自小都是淡淡的性格,自带隔离旁人的气场,其他孩子不太敢主动靠近。
而苏浅和时志鸿,一个只听哥哥的,一个只听表哥的,就算能说上话,也没法借他们融进这个四人小团体。
渐渐地,四人对内无话不说,对外说不上几句话。
不过他们谁都不在意,反而乐在其中,最多有空了去老太医那里逗逗北辰,可惜小北辰脸皮子薄得很,十分容易害羞,一逗就能躲你半个月。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十一岁。
这年,曲丞相从北境回来,给时亭和苏元鸣介绍北境的风土人情,顺带讲点排兵布阵。
崇合帝看到后,说了句纸上谈兵有什么用,直接将两人送去北境了。
之后,两人每年回帝都两次,但丝毫不影响四人的感情。
他们书信频繁,还不停地互赠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苏元鸣甚至给时志鸿寄过一条沙漠蟒蛇。
每次驿站看到他们的物件,都会下意识先退后一步。
在被称为苦寒之地的北境,时亭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蜕变。
对于崇合帝把才十一二的两个少年赶来北境的做法,高戊最开始是极其反对的,打算等人一来就派兵又送回帝都。
不曾想,来送两个少年是曲丞相本人,而且不仅人来了,还要在北境住一段时间,亲自给两人讲解兵法。
如此,高戊就不好赶人了。
到北境的晚上,两个少年睡不着,一起溜到城楼上看星星。
苏元鸣难得兴奋:“我今天终于见到高将军了,阿亭你知道吗,他可厉害了!”
时亭也点头:“我听老师说过,当年北面和东南同时大乱,他和陛下只顾得上东南,北面无将可守,是二伯父选择出山,才没让北狄趁虚打入咱大楚的。”
“这才是男子汉应该成为的大英雄啊。”苏元鸣羡慕道,“如果不是做了王爷,我也想和他一样,在战场上驰骋一辈子,你呢?”
时亭愣了愣,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老师虽然教了我很多大道理,但我觉得那些都太遥远了,我只想有力量保护身边的人。”
苏元鸣疑惑:“你不想当大英雄?”
时亭摇头:“不想,我爹就是大英雄,大家都这么说,但我讨厌他。”
苏元鸣还想说什么,抬头看到高戊过来了,激动地唤了声,完全忘了两人是偷溜出来的。
“睡不着吗?”高戊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是不是不适应这里的风沙环境?要是不喜欢,我去跟丞相和陛下说,让你们回帝都去。”
“不!我很喜欢这里!”苏元鸣赶紧道,“这里没有诸多繁文缛节,明枪暗箭,比帝都有意思多了。”
高戊微笑点头,看向时亭。
时亭过来抱住高戊,直言:“我也喜欢这里,这样三伯父就看不到我,不会再不高兴了,而且二伯父在这里,我有家的感觉。”
高戊愣了下,俯身紧紧抱住时亭。
自此,两个少年留在北境,高戊再没提过送他们回去。
高戊是出了名的儒将,素有“北境沙虎”的名号,北狄闻之色变,恨之入骨。
时亭在他和曲丞相的教导下,吃着战场上的沙子迅速成长。
当帝都那些世家子弟还在为背诵四书五经而烦恼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白天随二伯父提着脑袋与北狄人交手,晚上研读兵法谋略的军旅生活。
十二岁,时亭用弓弩射杀了第一个北狄士兵,开始了手染鲜血的一生。
新春过后,他准备从帝都启程回北境,却得知抚养北辰的老太医去世,于是留下来帮忙处理丧事,并将孤苦无依的北辰带回了北境。
北辰会些医术,自制的金疮药尤其好使,那些老将军很喜欢他,还有人要收他当义子,吓得人小孩躲了半个月。
十三岁,时亭随高戊的副将外出巡查,发现一支北狄商队。
副将没发现异常,本着不伤害普通百姓的原则放他们回去,但时亭直觉不对劲,劝副将将人扣下带回,在高戊亲自审讯后,发现这支商队全部都是北狄暗探。
高戊震惊于时亭的洞察能力,毕竟连老练的副将都没发现异常。
之后,高戊不再把时亭单纯当一个孩子看待,不仅提前传授各种作战经验,而且尝试协助他开始带兵。
曲丞相也震惊于他在战场上的天赋,高兴之余加大了功课难度。
时亭汲取着两人的经验,除了融会贯通,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连镇远军中的几个老将军也很佩服,经常和他在沙盘上演绎兵法。
十四岁,时亭已经能够单独带兵,完成一些小型战役,且从无败绩。
也是这一年,他认识了葛韵。
彼时葛韵的腿已经瘸了,在镇远军里当伙夫长。
很多人都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伙夫,读过很多兵法,刚来镇远军的时候立过不少战功,可惜后来在一场失败的战役中腿受了伤,再也没法上战场。因此,大家很少在他面前提以前的事,就怕他伤心。
而时亭想见他,正是想知道那场战役的细节,寻找破解之法,积累作战经验。
犹豫后,时亭还是没去找葛韵,毕竟这无异于揭人伤疤。
但第二天,葛韵主动来找他,详细介绍了当年一战的过程,陪他进行战况分析,发现了不少当年没注意到的细节。
“这场败仗过去这么久,没想到如今拿出来还有点用。”葛韵看着沙盘上演绎的战局,突然释怀地笑了,“我也是时候放下,重新出发了。”
当天下午,葛韵去找高戊,说自己不想干伙夫了,要回帝都的官场玩玩。高戊知道葛韵来北境本就是无奈之举,当即亲写了封信,让他带着回帝都。
第二天,时亭去送别,看着葛韵一瘸一拐的身影,伤感油然而生。葛韵笑嘻嘻的,说他又不是死了,别跟送殡似的,而且就算那天真死了,也不准在他坟前哭哭啼啼,听得耳朵疼。
半月后,葛韵来信说一切安好,让时亭给他寄坛北仓酒。
时亭照做,直接送了一车。
不日,葛韵回信,说特意埋了一坛在院子里,等时亭娶媳妇的时候再挖出来喝。此外,他说他捡了两个没家的野孩子,已经收为徒弟了,也算他以前的一身功夫有了传承。
时亭为他高兴,又知道他没什么钱傍身,如今还要养孩子,必然拮据,于是便将自己存的钱寄了大半给葛韵。
结果是,葛韵原封不动又寄回来了,原因是,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轮不到一个小屁孩养。
十五岁生辰时,时亭收到了曲丞相为他特意打造的一把横刀。
刀身如玉,削铁如泥。其上所刻鹤纹,则是寄托了曲丞相的太多期待。
同时,鹤与时亭的父亲也有关。
其父高霖表字云鹤,一生也尤其爱鹤,甚至年少时打算养一辈子鹤。
曲丞相知道这一点,也知道时亭的心结,他想帮帮这个孩子。
在曲丞相略带担忧的注视里,时亭淡淡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已经不恨他了,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是为了守卫百姓才牺牲的,可是……”
时亭的目光黯淡下来:“可是,我从未见过他,我从没有体会过父子之情,他在我这个儿子这里,什么都没留下。我可以像世人一样尊重和祭奠他,但无法像儿子那样接受和怀念他。”
曲丞相想再说什么,时亭已经接过惊鹤刀,笑道:“多谢老师赠刀,学生一定帮老师完成夙愿。”
“为师更希望你做自己。”曲丞相多少有点无奈,不由感慨,“都多久了,还是块木头啊。”
木头闻言,急忙申辩:“学生深受老师恩情,心甘情愿助老师镇守北境!”
曲丞相扶额,将人赶了出去,眼不见为净。
很快,时亭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契机,北狄也即将认识这位此后最强的对手。
六月,高阳炽热。
久不下雨,黄沙格外肆虐,北境笼罩着一片浑浊的迷障中,人眼在一百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种天气最适合隐藏,亡命之徒蠢蠢欲动,打算冒险捞取一波不义之财;北狄人也磨刀霍霍,想要趁虚而入做点什么。
高戊除了加大定沽关的盘查,干脆直接带兵去揍北狄边军,提前敲打一番。
曲丞相则留守镇远军,操控全局。
“小木头,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这天,曲丞相抱着个红漆方匣子来找时亭。
时亭过去见礼,曲丞相打开方盒,露出里面那方霸气侧漏的帅印。
正是镇远军的帅印,很多机密重大的军令都用它盖发,对北境甚至对大楚,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存在。
第一位执掌这枚帅印的是崇合帝,在他登基为帝后,曲丞相是第二位执掌者。
此后二十五年风雨,再没有出现新的执掌者。
时亭不明白老师此时拿出帅印的用意,疑惑地看向他。
“镇远军是陛下一手组建,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并没那么好掌控。”
曲丞相叹了口气,道,“你二伯父是有能力掌,但不愿意;其他将领是没那个能力,就知道白日做梦。”
时亭道:“二伯父本就无意朝堂,是想留点转圜之地,以后挂印归隐。”
“我明白,这些年他为大楚做得够多了,所以我尊重他的选择。”
曲丞相定定看着眼前已然挺拔的少年,语重心长道,“我打算把镇远军留给你。”
时亭第一反应是拒绝,毕竟这句话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将整个北境交给他。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堪当大任,守住这片作为大楚北方门户的土地。
但他更知道,他是曲丞相的徒弟,而曲丞相又是帝师,所授之道乃是定国安邦的大道。
所以,他的一生注定要和大楚国祚连在一起。
他必须承担这份责任,这也是在还老师的恩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曲斯远拍拍时亭的肩膀,“我并不是现在就要你做这个决定,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你能想通我话里的意思,并达到统率三军的能力要求,这枚帅印只可能是你的;但如果你还是这般心境,我绝不强求,会直接让你离开。”
曲丞相重新合上匣子,时亭目睹帅印重新陷入黑暗,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老师,甚至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但意外的到来让时亭没有机会思考更多
——世家联合抵制科举改革,崇合帝强制推行,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帝都已经乱成一锅粥,甚至闹出了人命。
“他这个暴脾气啊,我不回去搞不好又要杀一片。”
曲丞相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一应要务给时亭交代好,便连夜往回赶。
时亭看着曲丞相交给自己的虎符,震惊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调动整个镇远军的虎符,就这么直接越过几个老将军,放他手里了?
那几个老将军肯定不服他。
毕竟时亭有令人羡慕的军师天赋,但他毕竟没正儿八经打过大仗,无法让人信服很正常。
倒是苏元鸣,一个劲儿地鼓励:“我觉得你掌兵完全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时亭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其实主要还是靠几位老将军坐镇,我就是替老师保管兵符而已。”
当天,时亭请几位老将军喝了顿酒,承诺凡有要事,必定请他们商榷,自己绝不擅作主张。
几名老将军见时亭谦逊至此,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只是时亭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曲丞相离开的第五天,北狄似乎是得了消息,二十万北狄大军来袭。
而在外带兵的高戊却突然没了音讯。
几位老将军都急着请曲丞相回来。
时亭却道:“二十万大军来袭,等老师回来,怕是尸骨都凉了。”
一名老将军反驳:“好歹是十万镇远军,守在边界线还是没问题的,怎么就还凉了尸骨?”
时亭看向那名老将军,平静直言:“第一,以高将军的能耐,突然消失只能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第二,北狄比我们还清楚,有镇远军在,那怕主帅不在,别说二十万大军,四十万大军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定沽关,但他们还是派出了二十万将士来犯。”
“诸位想想,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
几位老将军一点就通,皱眉道:“怕是另有阴谋啊。”
时亭:“正是,所以晚辈有一事相求。”
大家不解地看向他。
时亭道:“这几年,我负责关外巡察最多,没人比我更适合去探查外面的真实情况。”
“不可!且不说你是曲丞相的学生,出事了我们担待不起,单说你的作战经验,你只指挥过一些小型战役,如何能面对当下的复杂情况?”
时亭却是没打算商量,直接拿出虎符:“诸将听令!我时亭出关探查兵情,尔等留守关内,不得有误!”
众人只能跪下接令,末了时亭将虎符递给其中资质最老的一位将军保管,在夜里带着一支亲骑摸出定沽关。
出乎时亭自己的预料,他并没有半分紧张和慌乱,而是迅速将日常巡视的信息整合,又根据二伯父和老师传授的经验,在脑海中疏离出一份舆图,规划出一条最佳的刺探路线。
时亭先是去几个最适合屯粮的地点看了看,发现根本没有北狄的踪影,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长期作战的打算。
接着,他又去了几个重要作战据点,发现北狄果然也没有占领。
这一切都说明,北狄压根没有真正进攻定沽关的打算!
时亭带着亲骑赶回定沽关外,在北狄二十大军没反应过来时,直接冲了进去。
城墙上值守的将士赶紧告诉留守的老将军们,吓得几位老人家差点没唤上气儿,直呼疯了!
就在老将军们商量对策时,苏元鸣带着自己亲兵直接出城救人,时亭本人更是已经浴血杀进大军内部,然后发现和他预料的一样,越往里反而阻力越小
——外围的布阵的确用心,安排的也是精兵,但里面却是老弱病残,完全就是在充数!
城楼上的老将军也终于看出了端倪,当即也不商量对策了,直接带兵出来,轻而易举便将所谓的二十万大军收拾了。
“这是想瞒天过海。”时亭皱眉道,“北狄想方设法封锁消息,真正的目的怕是要进攻广平关,高将军应该已经察觉到,已经去了那边!”
广平关在大楚西北,由连绵的天麓山脉中唯一一道裂缝形成,向来易守难攻,所以平时只派一万牧州守军镇守。
毕竟真出了事,向西可以求救安西都护府,向东可以求助镇远军。
但有一点很容易被忽略,那就是自古易守难攻的地方,对自己人如此,对地方也如此,只要北狄能偷偷攻破,再从后方攻打北境,也就容易多了。
“必须发兵广平关。”时亭道。
有人犹豫:“万一北狄真正的大军没去广平关,而是就在这支大军的后面蛰伏呢?”
“一定是广平关。” 时亭解释,“因为他们今年缺粮食,北境收成不好也很缺,只有牧州粮食丰收了,他们要是先攻取广平关,再占据牧州,那里的粮草够他们打上小半年,是最好的选择。”
“北狄什么时候这么有脑子了?”有人感慨。
也有人担忧:“万一他们没想到这层呢?毕竟我也没想到。”
众说纷纭,而时亭却不会再解释第二遍,拿着兵符问:“我需要一位将军陪我带兵增援广平关,谁愿前往?”
说是谁愿前往,也就是谁愿意带着自己部众跟着赌一把。赌对了,大功一件,赌不好,折了自己人,以后就成有名无实的光杆将军了。
何况时亭过于年轻,他才十五岁,如何让人信服?
“我去!”
时亭顺着声音看过去,回应他的正是以前葛宇的主将,魏渊。
苏元鸣也站了出来:“我也去!”
“宣王殿下,您可不能再去了!”几个老将军简直要哭了,谁不知道宣王跟太子没区别?这要是折了,谁能担这个责任?
时亭也拦下苏元鸣,道:“没事,你留下来帮我保管虎符。”
苏元鸣只能答应,嘱托魏渊照看好时亭。
当晚,时亭带着魏渊和他的二万部众直奔广平关,其他将士继续镇守北面的定沽关。
魏渊问:“广平关的北狄大军怕是不会少于十万,我们二万能对付?”
时亭道:“够了。”
魏渊笑道:“你很像你的二伯父,但比他又多了一份霸气。”
赶到广平关时,时亭发现北狄果然进行了偷袭,而且已经占领了广平关。
时亭没有立马靠近,而是和魏渊调转马头,带着兵马赶往牧州,然后发现牧州已经被黑云般的北狄大军围得水泄不通。
难怪没有消息传到北境。
“这里的北狄军可不是定沽关外的纸老虎。”魏渊心里有了主意,但还是先问了时亭,“你想怎么做?”
时亭道:“我没来过广平关,不熟悉情况,但您驻守过这里,所以由您去摸清北狄的粮道更适合,我留在这里配合城内反击北狄。”
魏渊满意地笑了:“老夫别的不行,断人粮道最擅长了,放心,三日之内,绝对让这群狗贼吃不上饭!”
一番商榷后,魏渊带着三千精兵去断粮道,时亭带着剩下的一万七兵马靠近牧州城。
最开始,北狄军突然听到一片喊杀声,然后东面山林就升起滚滚尘土,其间数道镇远军的赤旗俨然彰显了来者身份,气势滔天,骇人心胆。
北狄人对镇远军的怕是刻在骨子里的,当场有人叫了一声:“镇远军发现我们的诡计了!”
下一刻,这人便被旁边的主帅一刀砍了脑袋:“镇远军算个屁,再有叫唤者立马砍了!”
北狄的主帅迅速做出反应,从其他三面调了将士,严阵以待。
但他很快发现,山林里的阵仗再滔天,也没有镇远军从那里钻出来。
“中计了!”主帅大呼一声,让调来的将士回去。
但西面已经有人来禀:“报主帅!镇远军从西边打过来了!”
主帅边带人往西面赶,边问:“领兵者何人?”
“不认识,是个少年。”
“少年?”主帅半眯了眸子,勒马停下,大笑道,“一个屁大的娃娃还能带兵不成?一定是大楚的奸计!严守北门和南门,那才是大楚真正要攻打的方向!”
“可是大帅,是军师让您赶紧去增援的!”
主帅直接甩了小兵一巴掌,怒道:“狗屁军师,那不过是个卑鄙的大楚人!他骗得了可汗,但骗不到我!”
牧州城西,时亭一马当先,率领军容整肃的镇远军猛攻。
他的兵力有限,干脆趁北狄不备,出其不意一举毙命!
至于城内的配合,他毫不担心,高戊必定就守在城内,不然他们赶到牧州时,城早就破了。
飞沙漫天,杀喊声一片,他们迅速被数量更多的北狄围住。
这种时候,怕是人性,也最没用。
时亭举起满是血水的惊鹤刀,大喊一声:“镇远军在此,北狄岂敢造次?”,便率先发起冲杀。
带头的少年都不怕死,久经沙场的其他将士就更不怕了,猛兽般咬回去,有的北狄兵士吓得连连后退。
“小心!”
混乱中,一名士兵将时亭推开,时亭回头,方才他站的地方射下一支箭,尾羽是雪白的鸦羽。
顺着箭矢方向,一道语气平静却压迫十足的声音响起:“乱军心者,退缩者,一律杀三族!”
时亭看过去,发现了马上戴帷帽的男子,察觉他身份不一般,当即调转方向杀过去。
“保护军师!”
北狄军迅速将男子保护起来。
“蠢货。”
时亭和男子同时轻斥一声,这种时候暴露身份是最危险的!
不过,时亭倒是乐见此举,不仅能确认男子的身份,还能看出男子在北狄待遇并不好。
毕竟暴露身份这种蠢事,一般的属下可不会干,除了有人刻意害他,想他死在这次战役中。
时亭暂时又不想杀男子了。
留他们起内讧,狗咬狗岂不是更好?
城内一声号角响起,西城门打开,时亭终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高戊。
伯侄两里外配合,以迅雷之势将城西的北狄军打得落花流水。但很快,其他方向的北狄军又潮水般围上来了。
他两加起来才两万的兵力,显然没法硬刚。
交换一个眼神后,伯侄两迅速动作,一个带兵接着缩回城内,一个带兵直接跑。
不得不说,镇远军不禁马快,人跑得也快,加上时亭提前在山林里布置了迷阵,北狄军根本追不上。
自此,时亭像玩上瘾了一样,没事就从某个方向的山林钻出来,带兵骚扰北狄军,然后高戊便会带兵出城帮忙,但只要其他方向的北狄军增援过来,两人就立马各自往回跑。
北狄军气得不行,偏又没法抓住,最后还是军师让人将四面山林都烧干净,才让时亭没法再借用茂盛的林木打掩护,再骚扰他们。
但时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成功牵制北狄,拖延了他们攻城的时间。
三日后,魏渊老将军如约断了北狄的两道,北狄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只有尽早攻城这条路,要么就卷铺盖滚蛋。
其实要是换个人守城,北狄就直接攻城了,但高戊守城的能耐是出了名的。
于是,北狄军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寻找战机,结果骂战和威逼利诱全用了,高戊就是不出城应战。
时亭也没再出现在牧州城附近,而是去和魏渊会合,确保北狄的粮道不会被打通。
半月后,粮草殆尽的北狄果然先撑不住,先行退兵了。
回到北境那天,苏元鸣早早等在定谷关外的山坡上,一看到时亭就策马冲了下来,第一时间将虎符原样奉还。
“我听说了,仗打得很漂亮!”苏元鸣比时亭本人还激动,但又忍不住叹气,“可惜我没能跟去帮你。”
时亭认真道:“你的身份不一样,太冒险了。”
苏元鸣:“那这样吧,等我再大点,你也带我去打仗。”
时亭一本正经想了下,觉得可以,点了下头。
苏元鸣噗嗤一笑:“这么板正干嘛,还真是木头啊。”
五日后,高戊一想到北狄的偷袭还是觉得窝心,干脆策动时亭,带着镇远军又将北狄揍了一顿,才算消了气。
撤兵时,时亭差点被一支暗箭射伤。
那箭的尾羽又是雪白的鸦羽。
时亭顺着箭矢方向看去,正好看到那位头戴帷帽的军师。
高戊咬牙评价:“此人名唤谢柯,是投奔北狄的大楚人,却能用上北狄大巫才能用的白鸦箭,不简单啊。可惜跟泥鳅似的,我刚才尝试抓,没抓到。”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北狄此次的行动估计就是他的主意,放他回去吧,和那几位斗一斗,短时间内北狄可没功夫再骚扰我们了。”
高戊不禁笑道:“够损,幸好你没在对面。”
此战传回帝都,崇合帝和群臣皆对时亭的表现难以置信。
且不论他在纷乱战局中一针见血的分析,带兵配合高戊打出的漂亮反击,单单就他的年纪来说,他已经不是一句天之骄子能形容的了。
大楚自古少武将,这一辈却直接出了位战神!
七月上旬,封赏的圣旨传到北境,传旨的人正是曲丞相。
高戊,魏渊,以及参战的其他镇远军将士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赏赐。
至于时亭,直接破例封将,这次大家再没半点意见,反而欢呼起来,一起将时亭抛向高空。
末了,曲丞相笑道:“早就知道你行,可惜你这木头对自己没什么信心,”
时亭想了下,问:“老师早就知道北狄的诡计?”
“知道一点,毕竟帝都出事太巧合了。”曲丞相直言,“但为师又想啊,真好趁这次逼你一把,所以直接回京躲着了。怎么样,够煞费苦心吧?”
时亭:“……”这种苦心,也就自己老师敢这么冒险吧。
曲丞相大笑两声,带着时亭去参加军中的庆功宴。
镇远军中的庆功宴比不上帝都那般奢华,就是将平日舍不得的好酒好肉拿出来,顶多再吹个笛子谈个琵琶。
而且吹笛子弹琵琶的也不是什么美人,而是军中的几个老火夫,脸上褶皱都能夹死蚊子。
酒到酣处,连不善饮酒的时亭也被灌了好几杯。
醉意朦胧间,有人提议让时亭舞剑助兴,他听着袅袅琵琶声,还真来了兴致,便点头应下来,将苏元鸣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
将士们争相观摩剑术,惊呼一片。曲丞相看得也高兴,完全忘了某人下的禁酒令,和苏元鸣又喝了好几杯。
末了,时亭仰头瞥了眼天上明月,轻声叹了口气,似乎意犹未尽。
“明天还得出关巡察呢,大家早点休息!”曲丞相看大家也意味未尽,舍不得睡,出声提醒了一句。
就在这时,时亭倏地轻笑一声,直接从高台落到洗剑池旁。
他整个人沐浴在皎皎明月光之中,身形轻盈似飞雪,再加上那张独得上天垂爱的脸,恍若神明降世,引得本来喧闹的众将士当即瞠目,异常安静。
又闻一声轻笑,时亭手中的惊鹤刀向下一挑,一池月色便被搅乱,好似少年与明月在调皮嬉戏。
意气横生,耀眼得过分,叫人心神跟着一颤。
翌日,已经有老将军已经开始巴结高戊,想给时亭和自家小孙女定亲。
高戊统统拒绝,并认真给出理由:“两情相悦才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我可不替他做主,将来他喜欢谁就取谁。”
于是老将军们只能作罢。
冥冥自有注定,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二年冬天,时亭捡回了阿柳。
第22章 北境旧梦(七)
彼时, 时亭奉命调查北境贩卖妇人孩童的案子,最后在普瓦城找到了百余名被拐骗的妇人孩童。
询问登记后,时亭派人将他们一一送回家, 但有十多名孩童是孤儿, 只能先安置在一个小院,之后再决定他们的去处。
紧接着, 时亭又去忙别的事, 不是追着北狄人砍,就是抓贩私盐私铁的商队。
等他想起来去看看这些孩子,已经是半个月后。
一进小院,负责照顾那些孩子的老嬷嬷就告诉他,有个小男孩不肯吃饭,快要饿死了。
估计是被欺负了, 时亭猜,打算等会儿给那个小东西撑撑腰。
老嬷嬷给时亭带路, 很快找到了那个小男孩。
他正背对自己蹲在院角,瘦得跟麻杆似的, 背上的骨头高高耸起, 好似就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肉,令人心惊。
时亭走过去,温柔地拍了怕他的肩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告诉哥哥, 哥哥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男孩闻言没有一点反应,一动不动盯着墙角。
时亭蹲下来观察他,才发现他脸上基本缠满了布条,就露出两只眼睛。
老嬷嬷小声解释:“他在牙子手里不听话,跑了好多次, 牙子杀鸡儆猴把他脸划毁了,还差点把腿打断。”
时亭听得心痛,继续温声问男孩:“你叫什么?饿吗?哥哥带你去吃饭吧。”
男孩依旧没反应。
老嬷嬷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没名字,牙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将他拐了,一直唤他狗儿。”
听到“狗儿”,男孩终于有了反应,害怕地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浑身发抖。
时亭伸手将男孩抱进怀里,安慰道:“别怕别怕,坏人已经被哥哥打跑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男孩似乎是不习惯这样的亲近,激烈地挣扎起来,时亭一手按住他,一手耐心地轻拍他后背安抚。
很久以后,时亭蹲得腿都麻了,男孩才安静下来。
虽然时亭怀疑,他是单纯折腾累了。
“哥哥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时亭将男孩抱进屋内,让人备了不少好吃的。
屋内光线明亮,时亭这才清晰地看到了男孩的眼睛,不禁一愣
——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孩子,黑白的眼里却有着超乎这个年龄的绝望,空洞得只剩下死灰。
时亭并不擅长哄孩子,尤其还是这种特殊情况,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温柔地劝男孩吃点东西。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时亭的口水都劝干了,男孩仍然无动于衷。
“这样好不好。”时亭将一个馒头递给男孩,商量道,“你只要把它吃了,无论你想要干什么,哥哥都答应你。”
男孩终于有了反应,伸手在杯子里蘸了点水,在桌面写字。
时亭笑着夸赞:“原来你会写字啊,真厉害呢。”
然而下一刻,时亭就笑不出来了
——男孩写的是,我想死。
“死可不是一个好去处。”时亭伸手想摸摸男孩的头,但被他躲开。
“没有别的想做的吗?”时亭又问,男孩直接从凳子上站起来,差点摔倒,撑着一摇一晃地往外走。
时亭看着男孩倔强的背影,叹了口气,干脆站起来两步跟上,弯腰将男孩强行抱了起来,任他怎么挣扎都没用。
“必须好好吃饭。”时亭将男孩放回凳子上,男孩又要跑,但被时亭一手按住。
“把粥拿过来。”
时亭朝老嬷嬷伸手,老嬷嬷赶紧将粥递给时亭,时亭接过,将男孩嘴巴处的布带小心撕开一条缝,男孩当即剧烈挣扎起来,但在时亭的力量下跟小奶狗似的。
还好嘴没受伤,时亭松了口气,掰开男孩的嘴,将粥给他喂了一口。男孩不肯喝,时亭在他吐出去之前合上他的嘴,抬高脑袋,用手帮他顺了下喉咙,咽了下去。
“我审过很多犯人,想要饿死自己的多了去,对付他们,我的手段多的是。”时亭温柔的声音里带了点不容拒绝的意味,“但你不是犯人,你还小,不管经历过什么,再开始都还来得及,如果你现在已经半截脖子埋土里了,对人间的事也看透了,你要死我绝不拦着。”
时亭不管男孩听没听进去,半强迫地喂了一碗粥,然后又给他洗澡。
其实主要是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幸好,除了瘦得可怕,没什么伤。
就是整个洗澡的过程,男孩在水里跟只旱鸭子似的,挣扎得剧烈,而且拿到什么都往周围的人身上砸,时亭只能全程自己动手。
一个简单的洗澡,时亭最后也被折腾的出了身薄汗。
“怎么不爱洗澡呢?”时亭将男孩从水里拎出来,用柔软的干布给他擦水,笑道,“洗完澡多舒服,而且你闻闻,刚才还臭烘烘的小人儿,现在已经香呼呼了。”
不知道是不是男孩折腾够了,擦水的过程他没再挣扎。
擦干净后,时亭见冬日难得放晴,就用自己大氅男孩一裹,抱出来放太阳底下晒干头发。
“可不许再折腾了。”时亭用帕子把薄汗擦了擦,搬了张躺椅到男孩旁边晒太阳。
男孩湿湿的头发在阳光中慢慢变干,变蓬松,跟院里炸毛的猫猫头一样。
但他人始终一动不动,愣愣保持着时亭给他摆的坐姿。
时亭心想,陛下和老师总说他是木头,这才是真的木头桩子吧。
等头发晒干,时亭让老嬷嬷给男孩梳梳头,但老嬷嬷一靠近,男孩便立马紧张起来,开始张牙舞爪。
时亭轻叹一气,走过来把这折腾人的小东西按住,亲自给他梳,扎了个冲天的小团子。
下一刻,男孩就伸手把头发扯散了。
时亭无奈:“你就乐意当小野人是吧?”
男孩无动于衷,眼神空洞地看向墙角。
时亭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墙角有片土被人松动过。
“你在土下面埋了东西?”时亭问。
男闻言立马浑身戒备起来,从大氅里钻出来就往墙角跑,但他哪有时亭快?
等他跑过去,时亭已经三两下将土里的东西刨出来了。
是个陈旧的机关匣。
时亭曾经抓暗探的时候见过好几次,这种机关匣设计得十分巧妙,将里面分为两个空间,一个空间里装信件和白磷,一个空间里放有火石和火药,如果不按正确方式打开,两个空间之间的隔板会打通,从而引爆火药,烧毁信件。
时亭将机关匣聚起来,男孩紧张地望着,抓着他衣袍蹦上来抢夺。
看来还有在意的东西,有戏。
“想要?”时亭以商量口吻试探道,“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把匣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但是你得答应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再想什么死不死的了,行吗?”
男孩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时亭,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别的色彩。
“行不行?”时亭故意道,“不行我扔了啊。”
说话的语气却温柔得要命。
男孩沉默了半晌,最后点了下头。
其实时亭也不是很擅长这些机关,但到底是看高戊解过几次,还有些印象。
一整个下午,时亭盘腿坐在墙角边上,不停地用铁丝钻进匣子探查机关,在纸上画出里面构造。
男孩就一动不动坐在旁边,要不是两只眼睛紧张地盯着时亭,偶尔眨动,怕不是以为是座雕像。
终于在日落的时候,时亭成功打开了机关匣,将里面的荷包取了出来。
男孩瞪大眼睛,露出欣喜,伸手就要抢,但被时亭抬手一挡,笑道:“说,谢谢哥哥。”
正在烧水的老嬷嬷赶紧提醒:“时将军,这孩子是个哑巴。”
时亭立马收起笑容,将荷包递给男孩,找补道:“不好意思,还以为你是不想说,不过没事,安静的小孩最讨人喜欢的。”
男孩将荷包小心地放在心口的位置,然后鼻子一酸,就开始哭起来。
时亭看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知道他一定哭得很伤心,但因为不能说话,他的哀恸是无声的,但同样歇斯底里。
男孩哭了多久,时亭就陪了多久。
他觉得这样也好,什么事憋久了都容易出事,何况这孩子这么大。
太阳落山后,男孩哭够了,第一次主动和时亭交流,又扯袖子又拉衣摆的,时亭猜了半天才知道他是想要灯,于是带他回了堂庑里,点了好几盏。
暖黄的灯光里,男孩又犹豫纠结了好半年,才取出荷包里的东西。
是一串木珠,但看不出来什么木材,似乎并不常见。
男孩怔怔看着手串,眼里先是满满的不敢置信,然后便又再次蓄满了泪水。
又来。
但好在时亭这次看到的是喜悦,松了口气,也就随他去了,而且他也劝累了,干脆就着男孩的哭声自己用饭。
等男孩哭够,眼睛肿的跟蜜蜂蛰了似的,时亭让老嬷嬷去院子弄点雪给他敷敷眼,结果男孩依旧不肯让老嬷嬷靠近。时亭没法子,只得放下筷子帮他敷眼。
末了,时亭坐回去吃饭,发现男孩一直盯着他,眼睛都不带眨的。
“饿了?”时亭问。
男孩不回答,依然盯着他。
直到时亭看到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才发现这孩子的确是饿了。
时亭微笑道:“饿了想要吃饭,得先告诉我,我才知道,明白吗?”
男孩眨了下眼睛,还是没什么反应,坐得倒是更板正了。
罢了,以后慢慢教吧。
时亭让老嬷嬷再去拿些吃的,然后目睹男孩吃完了三盘酱黄瓜,五碗米饭,还有一只烧鸡。
“能吃是福。”时亭感慨,“多吃点,以后长高点,现在太矮了。”
说着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道,“现在才到我这儿呢。”
男孩将最后一根鸡骨头吐出来,看向时亭,回应似地对他点了下头,然后站了起来。
时亭以为这倔孩子又要去蹲墙角,正要拦,却看到他主动开始帮忙收拾碗筷。
“还会帮忙收拾呢,真是好孩子。”时亭抓住机会就夸奖。
男孩回头看了眼时亭,像是忍了许久,用手指蘸水在桌面写道,十二。
时亭想了下,问:“你是说你十二岁了?”
男孩又没反应了,端着碗筷往外走。
时亭看着男孩背影,喃喃道:“这身量,也不像十二岁的啊。”
男孩跨门槛的动作顿了下。
因天色太晚,时亭打算在小院歇下,明天将给孩子们带的东西发一发,陪陪他们,后天再走。
没睡到一刻钟,时亭的门被敲响,打开门发现男孩就站在门口,愣愣看着他,怀里抱着自己的被子。
“怎么了?”时亭问。
男孩用手指了指脸上的布带。
时亭琢磨了下这个动作的意思,问:“你是想说,其他孩子怕你?”
男孩点了下头。
“好吧。”时亭将男孩领进屋,将自己床榻分他一半,“你在我这个屋子睡,等我走了,你就独自住这。”
男孩没反应,也不知听明白没,只是默默将自己的被子铺好,又帮时亭铺好了被子。
熄了灯盏,时亭很快入睡,心想带孩子比打仗也轻松不到哪去。
翌日,时亭亲自将带来的东西发给小院的孩子们。
孩子们本来都很怕他,但很快发现他只是一个给礼物的温柔哥哥,何况还这么好看,便都大着胆子同他说话,叽叽喳喳的嬉闹声很快充斥了整个小院。
老嬷嬷见难得热闹,便张罗着大家一起包饺子。
时亭有一双好看的手,修长而充满力量,文能写得一手苍劲的好字,武能持刀上马杀退北狄,但偏偏在包饺子上毫无天赋。
怎么说呢,除了馅儿包进去了,形状一言难尽,丑得简直眼睛疼,让人没有半点食欲。
倒是有个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包得很熟练,褶子捏得跟罗裙边一样好看。
时亭笑着夸赞:“好厉害,比哥哥的手巧多了。”
说着,又专门去看男孩包的饺子,结果想夸却实在夸不出来。
嗯,也算个饺子,和自己的水平简直不分伯仲。
男孩察觉到时亭过来,赶紧把自己包的饺子用布盖住。
时亭没戳穿,笑着回去了。
接下来,男孩特意到小姑娘旁边站着,但又什么都不做,一动不动看着,把人家小姑娘最后都盯毛了,才回到自己的角落忙活。
果然不好意思和人交流呢,时亭心里盘算着,晚点可以教他怎么正确交朋友。
饺子包完后,老嬷嬷点绕柴火烧水,很快锅里水沸腾起来,时亭让孩子们别靠近,帮着她把饺子分批倒进去煮。
“你包的饺子呢?”时亭看向男孩,安慰道,“报的丑也没关系,我也包的丑。”
男孩眨巴眼睛看了下时亭,从身后将自己包好的饺子递给时亭。
时亭一看,人家包的饺子哪里丑了?每个都漂漂亮亮的,尤其是那褶子边,不仅圆润可人,连大小都是一样的。
噢,原来只有自己包得丑呢。
男孩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时亭,直到时亭夸了句:“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饺子了。”才回去坐到桌子上,安静等饺子煮好。
孩子们吃得很高兴,而且很给时亭面子,就算他做的饺子再丑,也抢着要吃。
但大家很快发现,大部分丑饺子都到了男孩的碗里。
是想让大家都吃上好看的饺子吧,时亭觉得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挺为其他人着想,当即要自己分担一半丑饺子,但被男孩拒绝了。
时亭更感动了,当即趁着吃饺子的好氛围又夸了遍男孩做的饺子,并把他做的饺子吃了好些。末了,又给大家讲授了一遍“腹有诗书气自华,不要过分在意容貌”的道理。
“可是哥哥就很好看啊。”有小孩扭扭捏捏地指出,“厉害又好看,我们都很喜欢。”
其他小孩纷纷表示同意,时亭没辙,只能直接明示照顾男孩,孩子们高兴地答应下来,并和时亭拉勾。
男孩全程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盯着时亭。
傍晚时分,时亭提前和孩子们告别,孩子们舍不得他,有的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时亭只得一一安慰,有点生硬地感受这份短暂的缘分。
等时亭安抚完,进屋准备收拾东西时,男孩已经在里面了,正在收拾他的行装。
别说,叠得还挺整齐!比北辰强多了。
“我自己来吧。”时亭道。
男孩不肯,时亭只好又把别的要带的递给他,一并让他整理。
看着男孩毛茸茸的脑袋,时亭道:“突然想起来,你还没有名字呢,要我帮你取一个吗?”
男孩愣了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坚决地摇头,时亭便作罢了。
翌日天未亮,孩子们都还在睡梦之中,时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擅长面对离别,就像是突逢大雨,他身边没有伞,只能淋湿自己,弄得很狼狈,久久缓不过来。
临近年关,通过镇远军的努力,院子里的孩子们都有人家收养了
——除了那个男孩。
没有人会想收养一个脸已被毁,性格还古怪的孩子。
时亭得到消息时,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虽然有很多亲人,但不也被抛弃了那么多年?
他和他,并没什么不同。
“外面雪那么大,你要去哪里?”
大年二十八,曲丞相见时亭突然去马棚,追问道。
“老师,我做了个决定,一定要去完成。”时亭翻身上马,只身钻进风雪。
这年的雪,比任何一年都要大。
平日只要半天的路程,时亭赶了一天一夜。
第23章 北境旧梦(八)
二十九的午后, 时亭终于踏进普瓦城的小院,然后在门槛上看到了男孩。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只是默默坐在那里, 什么都没等。
院子里的其他孩子都重新有了家, 老嬷嬷也回家准备过年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冷清又死寂。
像座冰窖。
男孩死死看着突然出现的时亭。
“大家都回家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合适。”
时亭走过去,朝他伸手,笑道,“不如跟我回家吧,以后每个年我们一起过。”
男孩瞪大了眼睛,里面满是惊讶。
他没有立马回应, 像是在确定什么。
时亭温柔道:“再犹豫,就赶不上过年了。”
男孩的眼睫颤动了下, 终于有了动作,就像受过伤的小动物那样, 试探地将手轻轻搭在时亭掌心, 仰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时亭反手紧紧握住男孩的手,将人一拽,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走了。”时亭拉着男孩离开小院, 将人抚上马, 自己再脚蹬翻上去,又把身上厚实的披风往前拢,把单薄的小人儿抱起来。
他们在风雪又穿梭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大年三十的最后一个时辰回到镇远军大营。
“公子你跑哪去了?快吓死我了。”
等候多时的北辰跑过来帮忙牵马,走近才发现时亭怀里藏了个人, 可惜光线太暗看不清,但看那娇小的身量,应该是个姑娘!
“高将军!”北辰扯着嗓子喊道,“公子带了心上人回来!”
高戊闻言从里面赶出来,笑道:“好小子,不开窍狗屁不通,一开窍就胡作非为,这大过年,你把人家姑娘掠回来干嘛?”
曲丞相也想跟出来看热闹,但被里面某位又拉了回去。
时亭赶紧将男孩露出来,解释道:“不是姑娘,是接他回来过年,以后每个年我都带他一起过。”
高戊并没有被男孩一头的布带吓到,只是笑着将两人拽进军账,先是把身上的雪扫去,又命人端了驱寒的姜汤。
末了,时亭才发现崇合帝也在,赶紧拉着男孩行礼。
崇合帝摆摆手,笑道:“偷偷来的,今天不做皇帝,只做曲丞相身边的一名小侍卫。”
说着看向男孩,突然半眯了眼睛,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身上,有股子莫名的熟悉感。”
曲丞相推了下他肩膀,道:“你对谁不眼熟?别吓到人家孩子了。”
自此,没有人再问男孩的问题。
但时亭知道,陛下、老师、二伯父都是看在过年的份上,暂时不追问。
他回头看男孩,正好和那双充满忐忑的眼睛对视。
于是,他带着男孩给在场的三位长辈一一行了礼,道:“这些天,我已经将他的身份查得明明白白,绝对可以留在军营。”
“我想把他留在身边,养他长大。”
也是想将自己再养一遍。
屋里众人齐齐看着时亭,谁都没有先说话。
时亭也知道自己这次做事有些冲动,事先谁也没商量,不由心生担忧。
曲丞相率先笑出来声:“好啊,自己才十六,就已经想着养孩子了,看来是真长大了。”
崇合帝也道:“可不是,大木头遇到了小木头,也算有缘。
高戊将一只黄灿灿的梨子递给男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时亭松了口气,知道他们这是答应了,当即又拉着男孩给三人磕了遍头。
“怎么搞得跟拜堂似的。”崇合帝嗤笑一声,道,“你二伯父问你呢,他叫什么?”
时亭一囧,小声道:“……他还没有名字。”
崇合帝摇摇头,看向曲丞相:“看你教的好学生。”
曲丞相也笑了,道:“那就现在取一个吧,总不能跟了你,连个名字也混不上。”
时亭认真想了会儿,道:“世间名贵花草很多,却大多娇贵难养,反倒是戈壁滩上的红柳让我偏爱,那怕身处恶劣的环境,依然坚韧不屈,赤红如火。”
“所以,便唤他阿柳吧。”
时亭看向男孩,询问:“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男孩与时亭四目相对,攥紧他的手。
时亭温柔道:“不喜欢没关系,我还可以再想别的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手指沾酒在时亭面前的地上写道:
很喜欢。
时亭高兴地唤了声:“阿柳。”
阿柳点头应下,那双向来或空洞或忐忑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喜悦。
时亭发现,阿柳的眼睛其实黑白分明,很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清澈透亮,令人不禁想到江南诗人们争相赋诗的湖光山色。
账内其他人察觉到阿柳不会说话,默契地没有多问。
当钟罄敲响,众人在爆竹声和外面镇远军的欢呼声中,一起举起酒杯。
又是一年新。
时亭看着笑意盈盈的大家,低声问阿柳:“朝朝暮暮若如此,还想死吗?”
阿柳看了他一眼,用手指在面前的桌上写道:
还是想死。
时亭顿时收敛笑意,皱眉问:“为什么?”
是因为他不知道的过去,还是其他别的原因?
阿柳又写道:
骗你的。
时亭:“……”调皮了啊。
阿柳扑向时亭,主动紧紧抱住他,并用毛茸茸的脑袋在时亭怀里蹭了下,小狗似的。
时亭无奈笑道:“以后可不准再开这种玩笑了。”
阿柳又不回应了,一副以后要他操透心的模样。
养孩子果然麻烦呢。
还好他不怕麻烦。
年关的镇远军总是格外热闹,三更天的时候外面还是一片喧闹,但时亭属实有些撑不住了,毕竟又是赶路又是守夜的。
“好困。”
他和阿柳靠在一起,在热热闹闹的年味里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炉里的炭火发出荜拨一声响,时亭悠悠醒了过来,却发现帐内空无一人,热闹也如潮退去,只有簌簌的落雪声。
他侧头望向外面,发现已经天光大亮。
二伯父和老师应该是去送陛下启程回京了,但阿柳去哪了?
他又掀开帘子出了军账,发现外面也没有一个人影。
镇远军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突然,时亭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恍然察觉到什么。
这是他的梦境!
这只是他的梦境!
二伯父和阿柳早就死在七年前的北境兵变中,一个尸骨不全,一个尸骨无存。
老师也在同一年去世,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们早就死了。
都死了!
时亭死死揪着心口,仓皇地周围寻找。
那怕是梦,他也想再见他们一遍!
就算是饮鸩止渴又怎样?
这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人都为了遗憾舍生忘死,唯独他不能,他得活着,为大楚活着。
但在梦里,难道还要做那个冷面无情的时帅吗?
再见一面。
再见一面!
那怕是假的,那怕没有任何用!
“念昙。”
身后响起曲丞相的声音,时亭猛地回头,和老师时隔经年的眼睛相对,当即热泪盈眶。
时亭哭着跑向老师,但尽在方寸的地方怎么也到达不了。
曲丞相只是孑然站在漫天的风雪里,静静看着他。
他想要叫老师,却是满口的血腥气,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师,老师,老师!
风雪越来越大,直到将曲丞相淹没其中,时亭也没跑过去。
紧接着,一阵大风突然刮起来,周围的风雪肆意狂舞。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扭曲,面目全非。
视线再次清晰时,时亭又看到了定沽关的尸山血海。
他跑过去,想要从里面找到二伯父。
但他很快发现,每一具尸首都没有脸。
那就都埋起来,都埋起来。
时亭又开始分不清梦境现实,开始麻木地用手在地上挖坑。
他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
但他感觉到了钻心的折磨,犹如刀绞一般。
只是还没等他埋葬任何一个人,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模糊,扭曲。
他无助地抬头,看到了一个悬挂在半空的人头。
那个人头来自一个七岁的孩童,双眼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就在兵变的前一个月,这个孩童还在扁舟镇的城门口送了他一个花环。
时亭想要把人头取下来埋起来,但怎么也做不到,耳边想起熟悉的蔑笑声:
“你不是要保护这个镇子吗?那我就把人杀干净,一个不留。”
“你看,我做到了!”
时亭嘶吼道:“那里面只有大楚和北狄的普通百姓!你怎么敢该动手的?”
那声音笑得更癫:“动手怎么了?结果是我赢你,这就够了,一群蝼蚁而已,你心疼什么?”
“不是蝼蚁!”时亭声嘶力竭,“不是蝼蚁,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有意思,还真当自己能救世呢?大楚将亡,这是天命!”
“而且我问你,你不是要救世吗?那你自己身边的人保护好了吗?”
时亭嘴唇翕动,再也吼不出话来。
紧接着,那个熟悉的荷包扔到他面前,上面满是鲜血。
他慌张地捡起来,颤抖地紧紧贴在心口。
“你看,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怎么还敢妄想挽救大楚呢?”
声音的主人从迷雾中走出。
正是一手策划了北境兵变的谢柯。
“放弃吧,时亭。”
谢柯蛊惑道,“一切都晚了,大楚的命数已经走到尽头了,你又何必再执著?”
“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逆天而行,而是选择自尽赎罪,和故人在黄泉相会,也算全了一场相遇的缘分。”
时亭低下头去,似乎已经承受到了极致。
谢柯发出一声轻笑,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时亭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但下一刻,时亭突然仰头看向他,紧接着拔出惊鹤刀,雷霆般翻身而起,砍向谢柯!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时亭的眼神犹如刀刃,冷静而锋利。
“你可能会赢一时,但最后的赢家一定是我。”
谢柯倒下的同时,时亭从梦境中睁眼,急促地喘气,浑身都浸湿在冷汗里。
待视线清明,神志完全回笼,时亭看着头上摇晃的走马灯,知道自己在暗室里。
这间暗室在大理寺旧址的地牢里,因早已荒废,周围又少有人烟,是个极为隐秘的地方。
回京后,时亭便把自己选为自己毒发时紧闭的地方。
毕竟毒发时,他会神志失常,出现暴躁的攻击行为,暗室墙面便有他毒发时留下的划痕坑洞。
而且,还真没什么人能制住他,所以自认还是关起来比较好。
时亭看向旁边桌子,上面堆满了水和各种吃的,必然是北辰提前给他准备好的。
喝了两大碗水后,时亭又将巾布浸湿,把身上的冷汗擦净,换上干爽的朝服,心里那股巨大的悲怆才缓过来。
接着,时亭又走回去,在榻上盘坐阖眼,念了一个时辰的静心咒。
内心终于平静下来。
时亭睁眼,目光清冷而从容。
片刻后,他起身走到暗室门前,有规律的敲了三下。
暗室的开门机关在外面,打开的暗号只有北辰知道。
很快,机括转动的声音响起,暗室的门缓缓打开。
时亭抬眼看去,却是一愣,问:“阁下怎么在这里?”
第24章 北境旧梦(九)
日头西斜, 余晖透过小小的窗棂照进地牢,打在暗室面前的两人身上。
时亭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玄衣人,突然上前攻击他, 而对方显然没料到他的反应, 当即退后格挡,但时亭却陡然转身, 将暗室以迅雷之速关上, 启动了机关。
咔咔几声后,暗室的门锁死。
时亭确信,这么短的时间里,玄衣人还没来得及观察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玄衣人是否已经知道他中半生休的毒?
北辰去哪里了?按理说应该是他守在外面。
他猜不透,只得面色不改,警惕地试探:“朝廷审讯要地, 阁下来此似乎不太好。”
玄衣人指了指周围残破不堪的地牢,轻笑一声, 意思很明显:
这种破地方,你们大楚的朝廷还用来审讯?挺省啊。
时亭正要说什么, 不远处的牢门迎合玄衣人似地, 哐啷一声直接倒下,激起一片灰尘。
“……”
好歹是自己的地盘,这么不给面子?
时亭只得话头一转, 询问:“之前烦请阁下帮忙追捕郭磊, 不知他眼下在何处?”
玄衣人点了下头,又没反应了,拦在路中间,一步也不挪。
隔着青铜面具,时亭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注视, 也能感觉到对方平静的外表下,藏匿着一股怒火。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这尊大佛了。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时亭由衷道,“郭磊兹事体大,要是抓不回来,有些事可就不太好办了。”
一番感谢,玄衣人还是只点了下头,显然还是没领回人家的意思。
这可就难办了,时亭想,就算待价而沽,喊价再高,能办的也可以给他想办法办了,唯独怕这种什么都不说的,什么都要你猜的。
就在时亭琢磨着要不要先强行闯出去的时候,北辰终于火急火燎跑进来了:“公子!是他自己闯进来的,我没拦住!”
时亭问:“什么时候?”
“就我给你开门后,他让同伴把我拖出去,自己留下来了!”北辰气不打一处出,咬牙切齿,“一个字都没和我商量!”
时亭看向玄衣人,对方显然一丝丝愧疚都没有。
不过还好才来,没发现自己毒发的事。
此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公子,少卿已经将郭磊关大理寺了。”北辰瞥了眼气氛有点奇怪的两人,提醒道,“郭磊回来的路上,差点被折磨死,就剩一口气了,撑不了太久,少卿说得尽快审讯。”
时亭点头,望向玄衣人:“阁下如果有要事相商,不如换个时候?届时在下一定赴约。”
玄衣人上前一步,仔细注视时亭,像是在认真思考什么。
最后,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北辰伸了根手指,意思是给他们一刻钟。
北辰看向时亭,时亭点头示意无妨,他便退了出去。
地牢外风吹枝叶,映照进来的影子和阳光跳跃起来,给两人身上披上一层流动的碎金。
因为距离太近,玄衣人又比他高了半个头,时亭只能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虽然有青铜面遮着,也看不到什么。
时亭还是第一次详细观察青铜面,发现上面的图纹正是共工怒触不周山的场景。
只是雕刻的笔触精简粗狂,扭曲诡异,完全不像传统工笔描绘的技法,很难一眼看出来。
为什么是共工怒触不周山?
传说里,共工是古神话中的水神,因和颛顼交战失败而愤怒不已,撞倒了不周山。
但另一种说法是,颛顼不支持共工的治水方法,两人要通过交战一决雌雄,而共工得不到百姓支持,便通过撞倒不周山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前一种说法着重强调共工的滔天愤怒,后一种说法则更表明共工的非凡决心。
那么,玄衣人更看重哪一种?
时亭并不知道,他们才见过三面。
这样一个身份神秘,又城府极深的人,那怕朝夕相处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来,何况是三面?
一刻钟太短,他们相对无语,又各怀心思,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大半。
但时亭并不打算先开口。
毕竟是对方要求他留下,而他也给了机会,剩下的便不适合主动出击了。
最后,玄衣人先妥协,从袍袖里拿出一张纸笺递给时亭。
几乎是看到纸笺的瞬间,时亭平静的内心当即开始汹涌。
但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淡定,伸手将纸笺接了过来。
可惜,他的手在微微发颤,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这种纸笺很特殊,乃是用北境的红柳所制。”时亭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可惜不是很好书写,便没在北境推广。”
事实是,当年时亭用红柳尝试造纸,只是为了阿柳,造出来的纸笺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专门用于两人之间的书信。
时亭用手指摩挲着纸笺的熟悉纹路,问:“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玄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噗嗤一声笑出来,带着种道不明的苦涩。
就好像在说,都这么明显了,还发现不了吗?
“是一个叫阿柳的少年留给你的吗?”
时亭不再维系表面的镇定,而是急切地追问,“他还有留下什么吗?如果有,可以都给我吗?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玄衣人无奈摇摇头,示意时亭伸手,时亭赶紧把掌心翻给他。
以指为笔,玄衣人在时亭掌心划动。
但这一次,不是写的字,而是画了点东西。
“是红柳枝。”
时亭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种红柳枝的画法还是自己交给阿柳的,不过阿柳在画画上实在毫无天赋,怎么努力也画得很难看,和他其他方面的聪明截然不同。
时亭总是一边笑话他,一边耐心地手把手教他。
后知后觉,时亭猛地抬头看着对方,泪水一下子便淌了下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对面的人会是阿柳?明明他们又那么多相似的地方!
不,他是不敢相信,毕竟当年的兵变太过惨烈,生还几乎毫无可能。
乌衡看到时亭落泪,心里跟着一颤,伸手抹去时亭的泪水,将人紧紧抱进怀里。
时亭身上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而那些秘密无疑让时亭堕入深渊,承受了无法想象的折磨和痛苦。
但他却一无所知,无从查起。
就连让时亭性情大变的北境兵变,因为过去太多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加上崇合帝刻意隐瞒一些东西,他调查起来都很困难。
他带了一张人人可见的面具,时亭却戴了一张看不见的面具。
等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可以在时亭面前摘下自己的面具,让他看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但他又该怎么做,才能摘下时亭的面具?
他承认,他太想得到一个答案,可是没人能告诉他,于是他歇斯底里,甚至动过把人关起来的念头。
但只要时亭站到他面前,他又会匆忙地收起那些邪念,生怕时亭窥见半分。
就好比这次,他将郭磊抓回来后,时亭却消失了,他疯了一样在帝都寻找,就差进宫质问崇合帝。
直到手下的人在大理寺旧址发现北辰的踪影,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赶过来,才在暗室见到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而对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将暗室封锁,生怕自己窥探里面的玄机。
多天积攒的怒火让他暴躁不堪,几乎立马就要爆发,可是时亭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再多的愤怒都只有退后的道理。
“阿柳,你真的是阿柳。”
时亭不敢置信地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紧紧抱住他,生怕一松手就消失了。
“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我以为你早就……”
时亭有很多话想说,有太多问题想问。
他想知道,当年北境炼狱一般,阿柳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后来七年里又是怎么怎么过的,过的又好不好?
他也想知道,五年前自己复出,第二次挂帅,天下无人不知,阿柳为何不去寻他?
如今也是,阿柳明明早就帝都了,两人也见过面了,为什么迟迟不肯相认?
是在怪自己当年没保护他吗?
像是察觉到时亭的心中所想,乌衡俯身拉起他的手,写道:
当年不怪你,但以后不许再抛下我。
时亭哽咽着连连点头。
“公子,一刻钟到了!”北辰突然一个箭步窜进来。
时亭赶紧将头侧过去,藏在阿柳靠里的脖颈间。
待看清搂搂抱抱的两人,北辰吓得一咯噔,脚下打滑差点摔出去。
除此之外,他似乎感觉到了玄衣大侠突然散发的一股杀气。
“表哥,你人呢?再不审郭磊那孙子,他就要死了!”时志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但还没走进来,便被北辰眼疾手快推了出去。
“北辰你干嘛!我天天操心审案还有错了?这大理寺少卿我不干了行吧,让他另寻高就去!”
“少卿少说几句吧,公子有急事,等会儿就出来!”
两人吵吵嚷嚷地走远。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时亭也放开乌衡站好,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去吧。
乌衡点头示意,然后在时亭掌心写了一个地址。
时亭点头:“那我晚点去找你。”
内心的激动得难以平复,时亭其实很想多和乌衡叙叙旧。
但一来,郭磊的案子事关重大,不能拖;二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和阿柳重逢,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的阿柳,得给他留点时间琢磨一下。
两人在地牢门口分开,时亭回头看了好几眼。
乌衡忍住没回头,想着自己还在生气,不能太惯着自己了,不然以后时亭做什么,自己估计都会原谅,那还得了?
“公子,你们在地牢干什么了?”北辰给时亭备马,满脸疑惑道,“就跟拜堂入同房似的,进去前还是陌生人,一出来关系立马不一样了。”
“少胡说。”时亭翻身上马,问时志鸿,“苗伯安置好了吗?”
时志鸿道:“放心吧,母亲让我直接接回府中了,还请了好几个大夫。不过,苗伯也不知道西大营罪证的下落。”
“人回来也好。”时亭唏嘘了声,问:“审案通知铭初了吗?”
“通知了,眼下应该已经到大理寺了。”时志鸿上下打量了时亭一番,问,“你身子骨真没事吗?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无妨,你多担心自己的案子吧,小心陛下撤了你的少卿。”时亭一扬马鞭策马出发。
时志鸿带着北辰跟上,大笑道:“说得我怕一样,撤了正好!我就能光明正大当个吃喝玩乐的纨绔了!”
第25章 北境旧梦(十)
大理寺。
随着地牢的门被推开, 阳光照亮里侧漆黑的死牢。
许久不见天日,郭磊闭了眼,伸手挡住强光, 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 看向不远处的四名来者。
“终于来了?”
郭磊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可怕,全身也没一处好肉, 但语气依然轻蔑, “我都快跑出大楚了,还要派个疯子千里迢迢把我抓回来。时帅,让我猜猜,你一定很想从我嘴里知道点什么吧。”
时志鸿翻了个白眼:“要点脸好吗?那本来就是你该交代的。”
时亭懒得同郭磊废话,吩咐北辰去将那个妇人押来,然后到案几前坐下, 准备亲自写供状。
很快,之前还装傻充楞的妇人被带过来, 经过大理寺的关押后,明显老实了些, 见了四人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挨个儿磕头叫官老爷。
“孟三娘?”
郭磊认出人来, 咧嘴笑道,“时帅可真有意思,拉了个老鸨过来。莫不是要让她给我塞几个美人儿, 使上一出美人计来换情报?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还不如用自己来使美人计,你可比那些胭脂俗粉美多了,要不然当年的温暮华也不会为你丢了性命,你还记得……”
“别装蒜了。”苏元鸣冷声打断,“你和孟三娘之间的旧仇, 你是最清楚的。”
时亭抬手给孟三娘一指,问:“还记得他吗?”
孟大娘顺着时亭所指看过去,这才发现角落里的郭磊,但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惊讶道:“你还活着?”
郭磊阖上眼,不予理会,好似并不在意。
苏元鸣直言:“当年你姐姐还是青楼妓子时,孟三娘当年差点害死她,后来你进青鸾卫,坐稳指挥佥事的位置后,便开始并动用青鸾卫的力量追杀她,逼得她只能逃往北狄,你不会忘了吧?”
郭磊无所谓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缝,再睁眼时,双目依然通红骇人,一字一顿道:“我姐姐清清白白,不是妓子!”
说罢,哼笑一声看向苏元鸣,“你们能在北狄找到她,算你们有本事。要不这样,你们杀了她帮我报仇,我告诉你们想要的怎么样?”
苏元鸣不禁笑了:“郭磊,你当我们傻?我们杀了一百个她,你也不会交代。”
郭磊反问:“那你们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做什么?大楚灭了国了啊,你们这么闲。”
时志鸿忍无可忍,上前给了他一脚,让他暂时闭了嘴。
时亭示意孟三娘靠近郭磊,道:“把真相告诉他。”
旧事败露,郭磊也懒得装了,恶狠狠看着孟三娘,怒不可遏道:“挨千刀的老畜生!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面前?”
郭磊的手脚筋早就被挑断,他无法行走动作,身体诡异地扭在一起,加上浑身逼人的戾气,看起来堪称恐怖。
孟三娘尖叫着连退好几步,怎么着都不肯往前了。
郭磊大笑:“你们不是要惩恶扬善吗?那就杀了这个老畜生啊!她害死了多少年轻的女孩,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杀了她!她该死!”
“疯子,疯子!”孟三娘害怕地想跑,但退路已经被北辰挡住。
她看了圈,当即爬向时亭,不停磕头,声音直打颤:“时将军放过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无论需要多少银子,我都会让我儿子去凑!他从小就孝敬我!”
“你出事后,你的干儿子从未打听过你。”时亭避开孟三娘抓他袍角的手,居高临下看着她又失望又愤怒的丑态,冷声道,“但你如果将该说的说出来,我却能放你一马。”
孟三娘恍然清醒,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抬头盯住时亭,追问:“只要我把当年的事都说出来,时将军就会给我一条活路吗?”
时亭对孟三娘淡淡笑了下,道:“当然,不过你考虑得不要太久,毕竟知道当年真相的不止你一个,立功这种事并非人人有机会。”
郭磊嗤笑一声,冲孟三娘喊道:“老蠢货,你不会相信他吧?”
孟三娘余光飞快地瞥了眼郭磊,只觉魂儿都被吓出来了,相比之下,还能心平气和与自己说话的时亭,反而没那么可怕了。
何况时亭天生一张观音面,尤其是低眉时,自带悲悯感,和她供奉的菩萨像极其神似。
时亭看孟三娘满脸纠结,故意对北辰抬手,北辰立马上前要拉她走,她赶紧出声:“她死了!”
“早就死了,当年就死了!”
苏元鸣道:“谁死了,说明白。”
孟三娘像是想到什么,紧紧咬住自己手指,出血了也没注意到,心有余悸着:“是郭磊的姐姐,玉彤!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你胡说!我姐姐还活得好好的!”
郭磊愤怒不已,想要爬起来攻击孟大娘,但稍微移动都很困难,“少在这诅咒他,你们谁的话我都不信!”
孟三娘方才喊出来后,突然有了种诡异的解脱感,竟是大声笑了起来:“疯子,扮演玉彤的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
“她明明很有钱,几辈子都不愁吃穿,却要扮演玉彤一个妓子。对了,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玉彤死时,她刚好来青楼要取代她,给了我很多钱,要我教会她玉彤的言行举止,我觉得蹊跷,幸好多留了个心眼。”
“果然,等她和玉彤的言行举止几乎一模一样后,她竟然半夜从外面带人冲进青楼,杀了所有人,并一把大火烧了青楼。要不是我躲进暗道,后来又改名换姓,怎么能活到现在?”
郭磊听完嗤笑一声,道:“辛苦时将军将这个人找出来骗我了,但很可惜,我姐姐在北狄过得很好,我很放心。至于你们这个故事,很精彩,但我不信。”
“不,她早就病死了……”
孟三娘说着苦笑一声,“我不是什么好人,唯一有愧疚的就是玉彤。她曾真心把我当过娘亲,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但她病了,死了,我连副棺材都没给她。”
郭磊死死注意着孟三娘的表情,不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他也曾是青鸾卫,审讯的洞察之术从来没有忘记。
但这一刻,他怎么也找不到孟三娘脸上的破绽。
“其实,她给你留了一份遗书。”
孟大娘从怀中取出一封陈旧的信,轻轻抚摸,“但有那个疯女人在,我不敢给你,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说罢,孟三娘鼓起勇气,将信颤巍巍递过去。
郭磊别过头,笑道:“我不会看的,姐姐当年一直给我写信,从未间断,后来青楼大火,我有了机会去带她离开,期间要是她真的出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北辰过来,直接帮他拆开。
一封陈旧的信很快在郭磊面前展开,郭磊被迫看到信笺上的内容,刹那脸色青白,心神俱焚。
无论时隔多久,他都能一眼认出姐姐的字。
紧接着,很多被忽略的细节也在这一刻如潮水涌上来。
比如姐姐写他名字的“磊”字时,总喜欢多写一笔,图个祝他一帆风顺的寓意,大火后的姐姐没了这个小习惯,他当年并未深究。
比如,姐姐明明出身江南,却突然喜欢上大漠,而且在北狄生活得得心应手。
再比如,蓝姻最擅长易容和伪装,并训练弟子精通此术,作为细作完成任务。
“不……不可能!”
郭磊摇头否定,但汹涌而出的泪水已经出卖了他。
他挣扎地抬起断裂的手臂,要去抓那封信,却有秋风穿堂而来,将信纸吹走。
那薄薄的一张信纸,如同一片离开树枝的落叶,落到了苏元鸣手中。
苏元鸣接住,低头看了眼。
那些微微发颤的字,明显来自一个虚弱无力的将死之人——
吾弟亲启。
见此信,我已离世,勿念。
遥想人生二十年载,爹娘嫌我女儿身,兄长卖我自由身,唯你纵无血缘,待我胜过至亲。
试问世间男儿万千,几人能言:女子苦非女子错,世道万难加身,清白凭人捏造,苍天何曾睁眼?
唯你对我言之至此,予我自尊,教我自爱。
也唯你最为难舍,万语千言道不尽,故写书信数封,托人保管,嘱托隔段时间寄你,好让我之死讯晚些到你手里,少些伤心。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书信散尽,你终会得此遗书。
唯望吾弟届时勿伤,勿念,一生顺遂,福泽永佑。
绝笔。
玉彤。
“所以那些信,最后成了欺骗我的手段?”
郭磊看着孟三娘,一时间啼笑皆非,“让我猜猜看,姐姐病死后,那个疯女人和你都要用她的身份谋取私利,她负责扮演我姐姐,你负责将剩下的信分批寄给我,让我相信她还活着。”
“直到有一天,那个疯女人觉得可以完美伪装我姐姐了,于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来到我身边。之后,她利用我青鸾卫的身份做事,又设计了一出她被北狄挟作人质的假象,让我为了她背叛大楚,协助北狄成事,对吗?”
“假的,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在骗我!”
郭磊急促地喘气,脖颈紧绷,全身发抖,拖着一副残躯朝苏元鸣爬去,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将姐姐还给我。”
苏元鸣轻叹一声,将遗书递给了郭磊。
郭磊急忙用残缺的手臂颤巍巍接过遗书,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泪水一下子绝了堤:“对不起,是我蠢笨,是我没有发现,如果我早一点赎你出来,如果……”
时亭将一块玉佩拿出来,摩挲了下,让北辰还给郭磊,道:“葛大人的遗物里,这块玉佩被保存得很好。”
那块玉佩很小,雕的是葫芦,所用玉料很差,还蔓延着许多裂缝,属于在帝都送出去都没人要的物件。
但郭磊只看一眼,就已经泣不成声。
那是葛韵送给他的第一件生辰礼物,严桐也有。
苏元鸣也认识那块葫芦玉佩,感慨道:“葛大人是真把你们当儿子养的,那怕你背叛大楚,他作为大楚官员必须大义灭亲,但作为你的师父,他将你的东西偷偷藏起来,睹物思人,但你……”
“但我杀了他。”
郭磊看着北辰手中的葫芦玉佩,没有勇气接过来,“我以为,七年前我是要在师父和姐姐之间二选一,实际上,那不过是场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
时亭边落笔于供词之上,边字字锥心道:“你心里一直知道,你师父到底是怎样的人,也清楚他对你和严桐并没有厚此薄彼,但从你七年前选择背叛大楚的那一刻起,就只能去恨他,怨他,以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我说的对吗?”
郭磊再无反驳,低头闭上了眼睛。
时亭知道差不多了,但并不主动开口问话。
半晌,郭磊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了癫狂和不屑,只有心如死灰,还有逼迫自己直面真相的从容。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交代,但有一个条件,我要亲手了解这个老畜生。”
郭磊看向孟三娘,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杀意,“这个老畜生口口声声说愧疚,但我比谁都知道她的德行,她在姐姐生病的时候,想必不仅仅是不管不顾,而是轻则打骂发泄,重则逼迫接客,我能想象姐姐在弥留之际过的什么日子。”
孟三娘赶紧爬向时亭: “时将军!你说过的,如果我配合,你就给我条生路!而且我也是苦命人啊,我是被丈夫卖去青楼的,当时我还怀着三月的孩子啊。”
时亭低头看着头发散乱的孟三娘,觉得像是在看一只穿了锦袍的伥鬼,直言:“你的苦难值得同情,但没法为你拐卖妇人孩童,逼良为娼做借口。”
“而且,当年给玉彤看病的大夫还活着,他已经交代,玉彤的病本不致死,是你要买她的命。也就是说,就算你口中的那个疯女人不来,你也要杀了玉彤。”
郭磊愣愣看向孟三娘,不解问:“为什么?”
孟三娘大抵是知道没人会放过自己,也不装了,癫笑道:“她和我一样,明明都是青楼的妓女,就该一起烂在那里!她凭什么让你赎她?而且她就算出去了,又是什么清白之身,谁会娶她?一个……”
“人的清白从来不在罗裙之下,无论男女。”时亭截口打算孟三娘的话。
下一刻,郭磊用残躯积蓄力量,全力撞上孟三娘,直接将人砸在后面墙壁上,脑袋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鲜血死溅,当场没了性命。
整个过程,无人阻止。
察觉到孟三娘没气后,郭磊也顺着墙壁滑倒。
刚才那一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劲,是强求而来的回光返照。
“接下来我要说的线索,除了和北狄刺杀师父有关。”
郭磊深深看向案几后的时亭,长叹一气,“还与当年的北境兵变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