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北境旧梦(十一)
“当年北境兵变, 谢柯是主谋,温暮华是他在大楚的内应,他们耗费三年布局, 用三千扁舟镇百姓的鲜血铺路, 成功打破北狄和大楚之间难得的和平,换来一场蓄谋已久的对战。”
“在这场对战的开始, 号称战神的镇远军主帅被半生休所害, 一夜之间沦为废人;镇远军最精锐的一万黑骑又被全部绞杀于戈壁滩,尸骨无存。大楚至此失去了最有力的北方屏障,北狄完全可以长驱直入,抢夺祖辈垂涎上百年的土地山河。”
“可是这场对战的结果是什么呢?高戊将军带着定沽关的一万镇远军,在没有任何增援的情况下,独自对抗北狄的精兵十万, 坚持了足足半月之久,直致一人不剩。紧接着, 本该死在戈壁滩的镇远军主帅也赶到了,让谢柯连定沽关的城门都没摸到, 就被风卷残云地收拾回了戈壁滩, 狼狈得跟落水狗没什么,和来时的胸有成竹截然不同。”
“好在同一年,这位主帅死了, 北狄边咬牙切齿, 边松了口气。二年后,他们再次进犯大楚,这一次他们准备的得更为充分,甚至打到了京畿北的柳泉口,眼看就要踏入帝都。可这个时候, 上天又和他们开了个玩笑:那位主帅复活了,或者说,那位主帅根本就没死。”
“然后,他们又败了,而且比之前败得更彻底,主战的耶律氏部落甚至被驱赶至理木江外,那片号称‘死亡之地’的可怕沙漠。在那里,他们折损了七成的族人,活得连畜生都不如。谢柯也因此被剥夺大巫的职位,贬为奴隶,受尽折磨和凌辱。”
说到这里,郭磊问时亭:“如果你是耶律氏部落的人,如果你是谢柯,你会怎么做?”
时亭搁下毛笔,抬头看向郭磊,道:“自然是对这位主帅恨之入骨,发誓要让他尝尽生不如死的滋味。”
“就是这个道理。”郭磊道,“所以这才是谢柯选我刺杀师父的真正原因,他想用我恶心你,毕竟我当年也为兵变出了力。但是,大楚还有一个你想不到的人,也是因为兵变的缘故选了我,时帅不妨猜猜是谁?”
“丁道华,因为没有他点头,你是进不了帝都的。”时亭眼底露出一丝疑惑,直言,“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因为当年的兵变借你恶心我?他和此事毫无干系。”
“他本人当然和兵变毫无干系。”郭磊倒吸一口冷气,才道,“但作为兵变内应的温暮华,是他的儿子,具体点说,是他和青梅竹马的至爱诞下的唯一一子,但因丁道华娶了宗室女借势,温暮华这名私生子便被隐藏,始终没有见光。”
时亭不由一阵心悸,攥紧拳头,脑海中的一些零碎线索开始浮现。
苏元鸣皱眉看着郭磊,出声提醒:“不要以为快死了,就可以信口雌黄。”
郭磊冷笑一声,道:“宣王殿下,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的好出身,好机缘。你不明白,普通人为了出人头地,要付出多少,舍弃多少。温暮华为了得到生父的认可,选择铤而走险,甚至不惜用整个大楚给自己铺路;丁道华为了给最疼爱的儿子报仇,当然也可以拉整个大楚给儿子陪葬。整个大楚境内,真心想大楚好的,也就你旁边那位假死两次,却回头三次的镇远军主帅了。”
“想出人头地并不是错,但祸害无辜性命便是罪不容诛。”
时亭开始梳理线索,气息有点不稳,“当年温暮华一介白衣入京,却能进入镇远军,并且平步青云,二伯父怎么查都没有问题,如今看,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背后必定有丁道华帮忙。此外,温暮华参与谋划兵变,丁道华不可能毫无察觉,就算真的没有参与,也一定选择了袖手旁观,隐而不报,怪不得当年陛下毫无察觉,可是……”
时亭顿住,缓了会儿才续道,“可是,当时陛下远在西戎的亲妹妹,安乐公主刚去世不久,且死因不明。老师又重病在榻,遍访名医无果,他怎么可能再有精力陪他们尔虞我诈?”
“念昙。”苏洛屿走到时亭旁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宽慰道,“曲丞相早说过生死有命,当年离开时陛下也一直陪着,走得很安详。你才从……总之,切莫动气,别让他在九泉之下担心你。”
时志鸿明白苏洛屿话里的意思,也懊悔道:“是啊,表哥,你需要好好休息,早知道我不叫你来了。”
郭磊嗤笑一声,道:“早点知道真相没什么不好,他这辈子太多人骗他了,要是到时候所有真相一起压向他,他才真的承受不住。”
时亭缓了缓心神,对苏元鸣和时志鸿摆手,示意无妨,看向郭磊道:“我需要你提供两样东西,你必须如实回答,用来换你姐姐尸首的去向。”
郭磊神色一动,终于爽快:“好。”
时亭问:“丁道华和北狄勾结的证据。”
郭磊道:“有来往书信,就在姚双贵老丈人的手里,而且姚双贵为了不让人怀疑,长期假装和老丈人关系恶劣,所以你们从来没怀疑到这上面。”
时亭点头,又问:“我始终觉得,当年北境兵变的过程缺少关键一环,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郭磊想了想,道:“我见过一个神秘人,人称‘泊洲先生’,虽然我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但他出现在谢柯身边过,出现在温暮华身边过,还出现在京畿的玄天洞道观过,必定不简单,很可能是幕后人之一。”
“够了。”时亭话音落下的片刻,北辰已经了然,立即出发查证。
郭磊看着时亭因心悸而有些苍白的脸,心里挣扎一番,道:“有件事虽然希望不大,但我还是告诉你吧。”
时志鸿催促:“你说就是,别吊胃口!”
郭磊:“其实半生休有解药,但只有谢柯的下一任大巫才会配制,且配制极难成功,那位大巫直到死前也才配制出一瓶。”
时志鸿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苏元鸣激动追问:“现在可有下落?在哪里?只要你有线索,我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
时亭伸手拦住苏元鸣,平静道:“他说过,希望不大。”
何况,他的毒已入骨髓,就算找到也可能无济于事,不如一开始就不抱期待,还可以潇洒离开。
果然,郭磊叹看口气,道:“就连这个我也是听蓝姻提了一嘴才知道,而且别说我了,蓝姻作为前任大巫的亲传弟子,很多事还没谢柯知道得多呢。”
时志鸿问:“那还有其他和半生休有关的线索吗?”
郭磊摇头。
“算了,再问只是递增烦忧,没有意义。”
时亭写完供词的最后一笔,起身走到郭磊面前,道,“据孟三娘交代,你姐姐的尸骨被她一把火烧了。”
郭磊没有太多意外,淡淡笑了下,道:“那便将我的尸首也一把火烧了吧。”
时亭:“可以。”
得到回复,郭磊了结完最后一桩事,看向死牢外的走廊拐角,释然笑了下,道:“师兄,出来吧,送我一程。”
片刻后,严桐走出拐角,双目通红看着他,冷声道:“你叛国弑师,你不要叫我师兄。”
郭磊阖眼,重新道:“严佥事,送我一程吧。”
严桐看向时亭,眼神询问。
时亭心想,这人什么时候还会问自己意见了?
但还是点了下头。
一阵风生,严桐几步走至郭磊面前,手中佩刀出鞘,干脆利索地砍下郭磊头颅。
时亭注意到,严桐今日用的刀是把许久未用的老刀,正是当年葛韵特意为他打造的那把。
“以后我跟你了。”
严桐将刀擦干净,收入鞘中。
时亭有点疑惑:“严佥事说的莫非是跟我吗?什么时候想通的?”
“正是因为没想通才选择跟你。”严桐看向时亭,道,“我在师父院子里挖到一坛酒,是北仓酒。”
时亭一愣。
他真的埋了?
严桐道:““我就是想知道,师父为什么选你,值得把命都搭进去。”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不,你的师父不是选我,而是选择了他要走的道。”
严桐不置可否,一撩衣摆朝时亭行了跪礼:“青鸾卫佥事严桐,因此前怠职,在此特向时将军谢罪!”
时亭将人拉起来,道:“带回孟三娘,成功审讯郭磊,乃大功一件,算是将功抵罪了。”
严桐看了眼郭磊的头颅,皱眉道:“师门败类,清理是本分,算不得功。”
时亭:“他是他,你是你,我自有分辨。”
说着,时亭将随身的一块玉制令牌拿出,递给严桐:“这是可以调动关内道青鸾卫的信物,之前是葛大人保管,现在我问你,你是否愿意带着它去关内道,去西大营的地盘,蛰伏下来?”
严桐疑惑地看向时亭:“此事你敢交给我?”
时亭直言:“为何不敢?其一,没有人比你了解你师父的行事风格,你去了能更好找到他留下的一些东西。其二,你会不会背叛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绝不会背叛你师父,所以你绝不可能为北狄和丁党做事。”
严桐注视玉制令牌好一会儿,双手接过,道:“我尽力,何时出发?”
“二王子进京后,风云几经变幻,帝都的局势对丁党越来越不利,所以西大营怕是已经在准备后手了。”时亭半眯了眼睛,“所以你的动作越快越好,另外,你需要的人马和钱财,等你到了关内道,自然有人和你联系。”
“明白!”严桐当即转身离开。
时志鸿凑过来,犹豫一番,道:“关于解药,要不我和铭初派人去……”
“陛下替我找得够久了,有些事得放下。”时亭打断时志鸿,扭头时不经意间看到地牢外的圆月,倏地想起什么,急忙问,“今天是不是中秋?”
时志鸿疑惑:“对啊,我正要带你和铭初去白云楼赏月呢,浅儿在那里等我们,准备了好多……表哥,你急着去哪?”
已经出了地牢的时亭丢下一句:“我得去陪阿柳过生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志鸿了然点头,但还是疑惑,看向苏元鸣:“铭初你说说,他赔个鬼魂过生辰急什么?我们完全可以让他带阿柳牌位一起过中秋啊,我们又不忌讳这个。”
苏元鸣看了眼时亭消失的走廊,轻叹了口气,笑道:“阿柳在他心里的分量,自然是不一样的,随他去吧,我们先去白云楼找浅儿吧。”
“行!我还给浅儿准备了礼物呢!”时志鸿叫来人将孟三娘和郭磊的尸首抬下去处理,高高兴兴地去净手。
苏元鸣将供词卷起来,着人保管好,末了也去净手,却突然想起什么,问:“最近念昙周围可否出现什么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时志鸿想了会儿,道,“有,就无双榜第一的那个玄衣大侠,武功足以和表哥论高下,幸好目前是站我们这边的。”
“是吗?那倒是个奇人。”苏元鸣接过侍卫递上的帕子擦手,淡淡笑了下,“有空我也去见见。”
第27章 北境旧梦(十二)
中秋佳节, 金吾不禁,整个帝都笼罩在喧哗热闹的气氛之中。
唯独城西尽头的一处小院,好似被抛弃般, 冷冷清清的, 连只鸟雀都不肯往那里飞。
但要是有人抱着好奇心闯入,就会发现里面正有两支人马对峙, 各自杀意昭然, 紧张到极致。
“怎么,真要杀了我啊?”
乌衡身处险境,脸上并无惧色,而是懒懒靠在柱子上看着包围小院的杀手,道,“有意思, 天底下也只有乌木珠这样的父亲,会在儿子生辰当天刺杀儿子了。”
杀手头目道:“二殿下, 如果你能交出王上想要的东西,他说可以饶你一命。”
乌衡噗嗤一笑, 反问:“你猜猜看, 我和他为什么是父子?我比你了解那个老东西,我越配合他,我死得越快。”
头目抬手示意属下行动:“那属下便得罪了。”
说是得罪, 头目的刀第一个砍向乌衡, 阿蒙勒反应极快,迅速出刀格挡。
随后,数十杀手和乌衡的暗卫也缠打起来,很快见了血光。
乌衡则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慢悠悠到旁边坐下, 手里抛着青铜面具玩,喃喃道:“审个郭磊要这么久?”
末了,看眼前的杀手更烦了,朝阿蒙勒抬了下下巴,“就这几个喽啰,打起来这么费劲?”
阿蒙勒疑惑:“二殿下,他们也算西戎最好的勇士了。”
“噢。”乌衡淡淡道,“给你一刻钟,解决不了这个月的例银就没了。”
阿蒙勒心里叫苦,但不敢再狡辩,只能把气撒在杀手身上。
一刻钟后,阿蒙勒将杀手全部解决,留了头目一个活口。
乌衡冲暗卫招手:“来,将这些脏东西给我丢出去,再把小院打扫干净,注意别碰到那些昙花,损了一朵用自己的脑袋赔。”
暗卫立即行动,但还来得及将尸体往外抬,一名探子火急火燎从外面跑进来:“报二殿下,时将军过来了!”
阿蒙勒看了眼满院的尸首,皱眉道:“这个时候来?这可怎么解释?”
乌衡摸着下巴想了想,呡唇一笑,戴好青铜面具,抽出头目的刀递给阿蒙勒,道:“模仿他的刀法,给我一刀。”
阿蒙勒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控制力道给了乌衡左臂一刀。
乌衡捂住伤口,看了眼站得笔直的一众属下,道:“还不滚蛋?”
阿蒙勒当即带着头目和暗卫从后门离开,留下一地尸首和乌衡共处。
时亭根据乌衡纸笺上留的地址,顺着街巷东拐西拐,在城西尽头找到了乌衡居住的小院。
“挺安静的,倒也符合他的性格。”
时亭笑笑,将自己衣裳整理一番,又检查了一下带的东西,才提步靠近小院。
但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空气中有股血腥气!
时亭手握上惊鹤刀,一脚踹开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的尸首。
“阿柳!”
时亭着急地唤了一声,紧接着,一道敲击声回应了他。
他看过去,见乌衡正靠坐在廊前柱子上,累到全身卸力,整条左臂已经被血染透!
怎么会这样?他赶紧过去,检查了一下乌衡的手臂,好在伤口虽深,没有伤到筋骨和其他要害。
乌衡看着时亭满脸的担忧,被杀手叨扰的那点烦躁已然烟消云散。
“这里有止血药物的吗?”时亭问。
乌衡抬手指了指东边的厢房,时亭扶他进去,然后打了盆干净的水,找出止血的药物和布带,开始帮他处理伤口。
暖黄的灯光混着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长长的,乌衡注意到,两道影子离得有些远,便往时亭方向挪动了下。
时亭止血的药粉也因此撒歪了,只得无奈道:“别动。”
现在人比自己都高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乌衡立马装乖,一动也不动,侧目去看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忍不住在青铜面后得逞地挑了下眉。
待处理完伤口,时亭问是否饿了,乌衡摇头,让时亭陪他坐坐。
时亭给乌衡倒了杯水,问:“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乌衡拉过时亭的手掌,写道:“西戎。”
“西戎?”时亭疑惑,“派那么多人来杀你,而且还能伤到你,怕不是一般的恩怨吧。”
乌衡点头,长长叹了口气,又写道:“坑过西戎王。”
写完,便把脑袋靠在时亭肩上,一副此事说来话长,想起就头痛不已的模样。
时亭愣了下,才反手揽住乌衡。
以前在北境,阿柳没少这么跟他撒娇,不是因为药苦了,就是因为和他下棋下输了。
那个时候,阿柳身量还很单薄,到跳崖自尽时也才刚刚到他眉毛。
可是现在,眼前的人早已脱胎换骨,位居无双榜首位且不论,光从身量上说,就比他还高了半个头,早已不能用看孩子的目光看待。
他不得承认,到底事隔经年,两人又彼此经历太多,现在的阿柳会给他一种无法忽略的陌生感。
但这不是阿柳的错,他相信,只要他们不再分开,自己起码能在活着的时候,耐心解开彼此间的一些心结,推着阿柳好好往前走。
其实乌衡感觉到了时亭的僵硬。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心里还是不免一阵烦躁,因为这仿佛是在提醒他,他根本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阿柳,他和时亭也回不到以前。
但那又怎样?
就算阿柳是他装出来的,那也是他的一部分。
只要时亭心里有阿柳的位置,真正的他迟早可以取而代之,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步步的引导。
“你放窗前的是什么?”
乌衡拉过时亭的手,写道。
时亭这才想起来,轻笑道:“给你带了生辰礼物,倒是忘了。”
乌衡用手轻推了一下时亭,让他快去拿,好似浑身都写满了期待两字。
时亭起身,将一个油纸包和一个圆匣拿过来。
但看着乌衡那怕靠坐在榻上,也让人无法忽略的庞大身影,他突然顿住脚步,把油纸包下意识藏到身后,只上前把圆匣子给了乌衡。
乌衡接过圆匣子,却不急着打开看,而是将另一只手伸到时亭面前,要时亭把藏起来的东西给他。
“不是什么好东西。”时亭有点窘迫,解释道,“你以前最爱吃豌豆黄,所以我来的路上给里买了一份,但我忘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了,你的口味也或许早变了。”
乌衡歪头看着认真纠结的时亭,轻笑一声,突然身子向前倾斜。
“小心你的伤口!”时亭急得忙伸手去扶,然后就被乌衡钻了空子,一把抢过背后的油纸包。
不等时亭开口,乌衡已经拆开油纸包,露出里面嗯……已经碎得稀烂的豌豆黄。
“怎么碎成这样了?”时亭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来的路上被一堆姑娘围住卖手绢,好不容易才脱身,必定是那个时候把豌豆黄挤碎了。”
乌衡心想,那些姑娘找你卖的哪里是手绢?
不过,不懂才好,免得什么桃花都往上贴,到时候自己防不胜防,处理起来麻烦得很。
时亭伸手要抢豌豆黄,并义正词严:“过生辰哪里能吃这种碎掉的东西?我还是去扔了为好。”
乌衡却躲开时亭,将青铜面往上推了一点,露出下巴和嘴,抬手捏了撮豌豆黄送进嘴里。
一番品味后,唇角呡了个笑,像是吃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山珍海味,竟直接将油纸对折后举起来,仰头将那些豌豆黄全部倒嘴里了!
时亭想阻止都阻止不及,无奈道:“早知道我用食盒装了。”
乌衡慢慢咀嚼,拉过时亭手写道:“碎碎平安。”
时亭神情认真道:“对,岁岁平安。”
乌衡噗嗤一笑,将旁边圆匣拿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枚崭新的指虎。
“一来,你善用长/枪,在战场上优势自然很大,但在帝都这种地方总归不方便。”
时亭看向乌衡那双宽阔流畅的手,道,“二来,之前你和沙脊交手,我看出你的拳脚功夫很扎实,所以我便从琳琅阁寻了这枚镔铁指虎,向来你戴再合适不过。”
其实时亭话还没说完,乌衡已经将指虎戴上了,举到灯光中翻来覆去观摩,很是满意。
“你喜欢就好。”时亭提起的心放下来,他看得出来,乌衡是真喜欢这枚指虎。
待把指虎看了个够,乌衡抓起时亭的手,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个东西给他戴上。
等乌衡拿开自己宽厚的手掌,时亭才发现,他的右手拇指上多了一枚扳指。
扳指的材质为剔透的黄褐色琥珀,其间纹路流动,有两只小飞虫藏匿其中。对着光细看,它们恍若置身在一片金色的海,仍在追逐相戏,完全不知岁月流逝。
这样绝妙的琥珀料子可不多见,用心可见一斑。
时亭不禁问:“你什么准备的?”
乌衡朝时亭摊开五根手指。
时亭想了下,问:“我回京差不多五个月了,所以你是在我回京的时候准备的?”
所以,其实阿柳或许比自己还期待重逢。
乌衡不置可否,而是将指虎放好,重新靠在时亭的肩上,在他掌心慢慢写道:“今晚陪我吧。”
“自然,我也怕西戎王的人卷土重来。”
时亭其实还是有点不太习惯如今庞大的阿柳窝在他脖颈间,但他尽力克制,“要是你需要,我可以派点青鸾卫保护你。”
乌衡写道:“不用,过了今晚谁也打不过我。”
时亭轻笑一声,道:“我去打点水,给你擦擦再睡。”
乌衡挑了下眉,抬手拉住起身的时亭。
“怎么了?”
乌衡写道:“好多天没洗澡了,想洗。”
时亭担忧道:“可你手臂还有伤,不能沾水。”
乌衡还是不肯放开他的袖子。
时亭本着谁过生辰谁最大的原则,只得妥协:“好吧,我帮你洗。”
一刻钟后,时亭将洗澡水准备好,上手帮乌衡脱衣服。
时亭不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把年幼的乌衡丢进浴桶,强行给他洗澡,小小的一只,再折腾也能单手按住。
反观如今,虽然乖乖站着,让抬手就抬手,让动脚就动脚,但因为身量太大,又受了伤,比小时候也轻松不了多少。
待将衣物褪尽,乌衡□□,标准的虎背蜂腰螳螂腿??展露无遗,直观的感知让时亭再次清醒认识到,当初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乌衡低头看着时亭,见他神色带了几丝迷茫,一时间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心里莫名有点烦躁,他强行压制下去,抬脚进了浴桶,但不把后背给时亭看,并且入水后把后背贴上桶壁。
时亭当然注意到了乌衡刻意的动作,担忧问:“你后背怎么了?”
乌衡不回答,也不动,就坐在水里静静看着时亭,看起来有点委屈。
时亭上前:“是不是有伤?给我看看。”
乌衡这才拉过他的手,写道:“有伤,丑。”
时亭不禁笑了,道:“习武的人谁身上没伤?”
乌衡又没反应了,还是不把后背给时亭看,只静静看着他。
时亭犹豫了下,道:“好吧。”当即把自己外袍脱下,又将软甲和里衣解了,对乌衡露出后背。
诚如时亭所言,习武之人身上有伤太寻常了,何况还是他这种多次九死一生的将帅?
时亭整片后背都被旧伤新伤覆盖,可以说是比蛛网还密,狰狞骇人,和他那张观音面的脸形成鲜明反差。
“大部分的伤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时亭笑笑,“都是血/肉之躯,受伤总比丢命好,我已经比很多将领幸运了,其实……”
一阵水声,身后的乌衡猝不及防站起来,伸手将人反扣肩膀,拉入怀里紧紧抱住。
时亭有一瞬的讶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会儿,时亭问:“是担心我吗?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乌衡轻哼一声,显然不信,一只手往下,轻轻抚过时亭后腰处的新伤。
时亭被摸的发痒,下意识要躲,但被乌衡按住
——他倒是也能强行挣脱,但现在自己理亏,可不敢火上浇油!
毕竟在北境的时候,但凡他受伤隐瞒了乌衡,事后乌衡先是照顾他,等他伤一好,便是长达一个多月的冷战,怎么哄都没用。
“真的没事了。”时亭有点心虚,“旧伤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留了点疤,不碍事。至于新伤,就沙脊拖行的时候擦伤破皮了点皮,过两天就好了。”
他的话是实话,身上的伤确无大碍,至于半生休,不发作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
乌衡狐疑地检查了一遍伤势,见确实无碍才松了口气。
时亭也跟着松了口气,但他这口气才松了半口,便又被提了起来。
乌衡反扣他肩膀的手按得更紧,另一只手掌顺着腰侧往前,一路抚上他胸口,动作温柔的同时又带了一点压下去的力道,时亭顿时不自然起来。
“阿柳?”时亭因背对乌衡,完全不知道对方用意,疑惑地问了句。
乌衡将下巴垫在时亭肩上,用手点了下时亭胸口的箭伤,意思是:这道伤我没见过。
原来又是问责啊。
时亭赶紧解释:“这还是五年前受的箭伤,好在谢柯射歪了,没死成。”
真实情况是,惊鹤刀当时被砍断了,他只能捡了根长/枪使,但他并不常用枪,多有掣肘,这才被谢柯钻了空子射他一箭,而且那箭没有射歪,是心口处荷包里的金钱镖挡了下,才把箭头带歪,救了他一命。
那枚金钱镖有正反两面,和乌衡当年拿的那枚两面为正的不一样,时亭不过是带着枚睹物思人,不曾想替他当了灾。
要是换个场景,时亭就会如实告诉乌衡,说是他保佑自己,是自己的福星,但五年前的决战过于凶险残暴,他还是决定不告诉乌衡了。
乌衡的目光凝视着那处箭伤,许久,才把手指拿走,松开时亭继续泡澡。
时亭那口气终于完全松了下来,然后突然察觉到,刚才自己的身体一直处在紧绷的状态。
肩头处,乌衡掌心留下的炽热感也久久消失不了,像是留了团燃烧的火。
这么紧张?时亭心里琢磨,一定是因为乌衡长大了,心思更缜密了,更容易察觉到自己撒谎,所以才如此紧绷。
身后,乌衡扯了扯时亭衣摆,催他给自己洗澡。
时亭这才回神,连忙将衣裳穿好。
乌衡注意到,时亭的耳垂泛上了一层薄红,不由挑了下眉。
有了时亭的坦诚相见,乌衡也不对自己后背遮遮掩掩了,大方露给时亭看。
但不看还好,时亭看了不由大吃一惊:
乌衡后背上有一大片恐怖的紫黑疤痕,一看就跟剧毒有关!
“这是怎么弄的?”时亭追问。
乌衡在时亭掌上写道:“西戎王用我试毒。”
对于西戎王乌木珠的为人,时亭还是知道一些的,此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及,对发妻幼子都能下死手,对旁人自然更不必说。
有时候时亭也会想,乌木珠是怎么生出乌宸那般性情良善的儿子,就连二王子乌衡身上,也有种温馨的烟火气息。
大概,只能全部归功于他们的母亲安乐公主了,那个牺牲自己与西戎和亲,用一辈子维系两国连盟,最后客死他乡的伟大女子。
“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时亭不忍看那些伤,移开目光。
乌衡其实无所谓,毕竟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十足的疯子,他自己也是,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拼个你死我活。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容不下另一个人的存在。
但在时亭面前,乌衡乐意露出破绽,露出伤口,他喜欢看时亭对他心软的样子,这样会让他感觉到被重视,从而汲取一种特殊的力量,让他不至于变成乌木珠那种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未失去最亲近的人。
时亭避开乌衡手臂的伤,和一些隐私部位,认认真真给乌衡擦洗。
因触碰难免过多,乌衡的腿一直盘着,遮住某处不可避免的反应。
白色的水汽氤氲在两人之间,荡漾的水声混杂着摩挲的衣料声,朦胧而暧昧。
如果没有那张青铜面具,时亭便会直面乌衡那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发现其中近乎疯狂的觊觎。
洗到后面,时亭正要再用皂角弄一下乌衡的手,乌衡却突然背对他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扯过外袍批上,长腿一迈,三两步上榻拿被子把自己盖住。
时亭莫名其妙地看着乌衡,愣了会儿,疑惑:“这么急着睡觉?有那么困吗?”
不过想到乌衡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受了伤,时亭便不疑有他,简单收拾了下,熄了灯火,也上榻睡下。
房里就一张榻,时亭睡在外侧照顾乌衡,但自己却很快睡着了。
其实他内心有很多的事想问乌衡,比如他的师父,比如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又为什么会得罪西戎王,等等。
他本该忧心忡忡,一夜不眠,但待在阿柳身边,他总是出奇地心安,以前是,现在也是。
何况,他刚经历了毒发,又审讯郭磊,早已身心俱疲。
他太需要好好休息了。
察觉到时亭睡着,强忍半天的乌衡终于睁眼,借着皎月打量时亭。
时亭背对他躺着,另盖一床被子,睡得很安稳,一头墨发整齐地被放在脖颈后面,随着时亭的呼吸微微起伏。
乌衡忍不住将青铜面具取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拉过时亭的一缕发丝,放在鼻间嗅闻,然后吻上下去。
另一只手往下,握住了怎么也消散不下去的欲望。
浓厚而深重的夜色里,月光隐隐窥探,压抑而粗重的喘息像是肃穆祠堂里的禁忌之语,明知荒诞却引人身陷。
还有随时可能被发现的紧张,让这场疯狂变得折磨又刺激,叫人血脉偾张,神志发狂。
不知过了多久,乌衡终于重新呼吸顺畅,将青铜面具带好。
但他还是悄悄起身,到院子里打了三桶井水冲凉,才重新回到房间。
他在榻前站了许久,一直端详盯着时亭,直到身上寒气散尽,才上了榻。
但他没有去盖自己的被子,而是将时亭的被子掀起一角,然后钻了进去,从后面抱住时亭,将下巴掂人脑袋上。
很多年前,他们在北境寒冷的冬天里,也是这样拥抱着取暖睡觉,只是那个时候是时亭把下巴掂他脑袋上。
翌日清晨,时亭悠悠醒来,直觉自己难得睡了好觉,浑身舒坦
——除了身上有些沉,像是压了什么东西。
睁眼一看,原来是乌衡半边身子压着他,还把他整个人圈在怀里,生怕他跑了似的。
时亭推了下,对方完全没反应。
还跟小时候一样黏人,时亭噗嗤一笑,伸手捏住乌衡的手指,扯了扯。
乌衡反手握住时亭的手,包裹在自己手掌里,继续睡。
时亭其实也有点不舍,但还是道:“我得去羽林军上值了,这个月好些事还没安排。”
乌衡不肯,抱紧时亭还要睡。
这回时亭没依他,而是趁其不备将人推开,迅速抽身下了榻,三两下便将衣服穿好了。
乌衡直接往门口一堵。
时亭道:“你先养伤,回头我让北辰给你送些上好的伤药来,等有空我再来看你行不行?”
乌衡还是不肯挪动。
时亭又把将手上的琥珀扳指示意给他看,哄道,“阿柳,我很喜欢这个,我会一直戴着。”
乌衡这才算被顺了毛,侧身让开,并拉住时亭的手,写道:“我有办法找你。”
时亭笑问:“说起来,你对朝局和江湖的消息知道得又快又准,怎么做到的?”
乌衡并不回答,但跟着轻笑一声,似乎有些骄傲。
“好吧,以后再问你。”时亭带好惊鹤刀,转身离开。
等乌衡目睹时亭的身影彻底消失,飞身上了屋顶,将一只灯笼挂上。
少时,阿蒙勒带着昨天的杀手和暗卫赶过来。
乌衡取下青铜面放好,边指挥着暗卫去把昙花旁边的草除掉,边有点郁闷地问阿蒙勒:“你说,昨天昙花怎么一朵都没开?要是开上那怕一朵,他是不是就能看到这些花了?”
正要汇报头目供词的阿蒙勒一愣,反应了会儿,才接上乌衡的话:“昨天情况混乱,满地的尸首,殿下你又受伤了,时将军哪里顾得上什么花啊,当然是只顾得上你了。”
这马屁拍得好,乌衡挑了下眉,示意阿蒙勒可以说正事了。
但阿蒙勒还没说完,便被乌衡打断。
“怎么了,二殿下?”
“如果他只知道这种东西,我昨天还会留他性命吗?”乌衡讽笑一声,“看来还是得亲自问,去,把我指虎拿来。”
阿蒙勒疑惑:“二殿下,你什么时候开始用指虎了?”
“昨天。”乌衡一字一顿介绍,“时将军精挑细选的生辰礼物。”
阿蒙勒:“……”
怎么觉得你等这个问题等很久了呢?
不敢多言,阿蒙勒赶紧去房内将指虎寻了出来,递给乌衡。
乌衡提步走向头目,让人把他的嘴塞上,悠悠将指虎戴好,道:“正好试试。”
头目与乌衡四目相对,不禁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慌乱地瞪大了双眼。
他的表情明明愉悦而放松,但他含笑的眼睛里,却带着冰冷彻骨的阴鸷。
这疯子果然喜怒无常!
第28章 北境旧梦(十三)
时亭将羽林军的一应要事处理完, 已是午后,到大理寺时,时志鸿刚好将郭磊的卷宗整理完毕, 要亲自带去宫里。
“表哥, 铭初在后面看着衙役烧尸首呢,不知在想什么, 面色不太好, 你去看一下。”
时志鸿担忧地叹了口气,又问,“你昨天去哪里给阿柳过生辰了?我们在白云楼等你大半夜,还以为你会过来一会儿呢。”
时亭闻言忍不住笑了下,道:“此事等你从宫里回来我再告诉你,我先去看看铭初。”
“成吧。”时志鸿疑惑得看了眼莫名愉悦的时亭, 转身抱着卷宗进轿子,嘀咕道, “今天一个二个的,怎么都这么奇怪?”
大理寺后面有片空地, 经常用来斩杀刑犯, 或者焚烧尸首。
这种脏活儿自然轮不到身份尊贵的宣王殿下,所以时亭猜测,他大概是想到幼时的一些旧事了。
“都过去了。”时亭走过去, 挥退衙役和其他人, 单独陪着苏元鸣目睹烈火将郭磊的尸首吞噬。
苏元鸣怔然看着被火焰热浪扭曲的天际,苦笑道:“事的确是过去了,但人心里藏的很多东西是没法消失的,就好比葛韵,严桐, 郭磊,这三人也曾相依为命,彼此扶持,最后却落得众叛亲离,只能死别收场。”
说着,苏元鸣从袖袋里拿出两枚葫芦玉佩,递给时亭,“一个因羞愧不肯接玉佩,一个离京前让我随对方骨灰埋了,不难发现,他们内心深处都还渴望着当初的情谊,只是回不了头。”
时亭将两枚玉佩接过,指腹摩挲了下,道:“人本就复杂,正邪可以同时存在,恨和爱也是。”
“所以拥有至高的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苏元鸣接住一片燃烧的柴木残烬,在手中轻而易举地搓成灰,道,“如果拥有足够的权力,郭磊当初就不会被逼着在姐姐和师父之间二选一,后面的悲剧也不会发生,师徒三人完全可以和以前一样情同手足。”
时亭却摇了下头,道:“权力的确诱人,但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就好比郭磊,他心里虽然有姐姐和师父,但也有对高官厚禄的强烈向往,甚至会不择手段,这也是他当年能快速当上指挥佥事的真正原因。所以,就算他真的有权力去选择,就算没有北狄威逼利诱,他早晚也会走上别的不归路。”
“或许吧,但我是不得不去做的。”苏元鸣看向时亭,语气坚定道,“如果我能坐上那个位置,浅儿面对归鸿的时候,就不必再顾及时家对她的看法,我会给他们赐婚,谁也不敢再说什么。还有你,我实在不想你再上战场,看你受伤,看你九死一生,因为我知道,你本就无意封侯拜相,你只是想天下太平,自己清闲度日。”
时亭抬手拍了拍苏元鸣的肩膀,由衷道:“铭初,不要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浅儿和归鸿的事我们会找到办法的。至于我,我最擅长的就是打仗,上战场没什么不好。”
苏元鸣还要说什么,时亭抬手打断。
他们谁也劝服不了谁,不如停止争辩,毕竟只是观点不同,谁都没有错。
“对了。”时亭笑道,“过几天休沐,我们一起去看看魏大娘吧,正好带阿柳一起去。”
苏元鸣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带阿柳一起?”
“阿柳还活着。”时亭高兴道,“阿柳不仅还活着,而且早就出现了,就是在葛院帮我抓郭磊的玄衣人。”
苏元鸣难以置信地看着时亭,但看他神情带着难掩的兴奋,显然并没有说笑。
好半天,苏元鸣才反应过来,道:“好事,是好事,到时候一起去。”
时亭点头,感慨道:“魏大娘的事还是归鸿提醒我的,他说如今魏兄坐了镇远军副帅的位置,我为了避嫌本没有错,但世间不是什么事都能论个对错的,魏大娘不懂朝政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连我也不去看她。何况,魏大娘年纪大了,以后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你想通了便好。”苏元鸣笑道,“上次我去看望魏大娘,她还跟我提起你了,说你从棺材里活过来后,是不是把她忘了,都不去看她这个糟老婆子了。”
时亭跟着笑出来,道:“等阿柳过去,她就会知道,今年从棺材里活过来的,可不止我一个。”
苏元鸣轻叹一气,无奈摇头道:“得,阿柳一出现,你果然又开始三句话不离他了。”
时亭笑而不言,算是默认,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荷包。
城南丁家别院,丁道华看罢最新的密函,递给一旁的丁承义。
丁承义接过密函看罢,丢进火炉烧毁,冷哼道:“时亭回来后,那群御史台的老东西也敢参我们了?一群见风使舵的酸儒罢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幅嘴脸!”
丁道华瞥了眼丁承义,皱眉道:“如果你大哥在,断然说不出你这番市侩骂街的话来。”
又是“大哥”,丁承义愤懑不已,心想温暮华一个娼/妓所生的野种,连丁家的门都进不了,也配做自己大哥?
要不是那个娼/妓勾引功夫了得,给父亲下了迷魂汤,温暮华到死也不过是个在青楼里打杂的贱奴,哪能读书做官,还进了镇远军?
再说了,人都死了,父亲还念念不忘,反而对自己这个嫡出的儿子看不上眼,果真是老糊涂了!
当然,丁承义再不满,也不敢当着丁道华的面发作,只能憋着。
“时辰差不多了,准备迎客吧。”
丁道华看了眼堂外天色,起身往外走。
丁承义上前搀扶丁道华,忍不住问:“北边到底来了谁,还需要爹您亲自迎接?”
丁道华半眯了眸子,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道:“是北狄的大巫。”
丁承义一惊,万万没想到大巫会亲自来帝都。
在北狄,大巫被认为是唯一能和古神对话的天选之人,地位尊荣,万民敬仰,有时候甚至能凌驾于大可汗之上。
此外,如今的大巫谢柯更不是一般人,连续两次担任大巫,还是曾经北境兵变的主谋,城府极深,暴虐无常,是个十足的鬼见愁。
别院外早已净街过,眼下空空荡荡,唯有枝头黄雀眺望。
丁承义陪丁道华到门口等候,约莫一刻钟后,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另一条街巷拐出。
率先掀帘出来的,正是蓝姻。她穿着大楚女子的衣裙,左脸连同左眼蒙了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只右眼。
她下了马车站稳,转身恭敬伸手,将头戴帷帽的谢柯扶下马车。
丁道华笑着作礼:“先生远道而来,在下有失远迎。”
谢柯却并未理会,径直往里别院里走。
蓝姻冷眼看了下丁家父子,也跟着进门。
丁承义见两人如此无礼,心生怒火要说什么,被丁道华拦下。
进了正厅,双方落座,蓝姻率先开了口:“丁相,我们北狄人行事讲究直爽,所以昨日客栈一事,还请丁相给出解释。”
丁道华并不答,丁承义忍不住反问:“不久前,徐将军可是才用金吾卫掩护尔等出了京畿,眼下第一次见面就一派质问,不妥吧?”
蓝姻哼笑一声,愤愤道:“少来这套!当时在葛院,我就看出你们不是真心救出郭磊了。还有姚双贵被杀,你们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事后更是好久才相告,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丁承义一听。火气更甚:“那你们呢?明明答应把葛韵的事处理干净,但和西大营有关的证据至今下落不明,你们还有脸说?而且要不是你们暗桩的人捣乱,不让金吾卫参与你们行事,我们怎么可能会察觉不了西戎盯上你们了?”
蓝姻正要反驳,但被谢柯抬手制止。
“我的徒弟和令郎各执一词,但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要紧事。”谢柯看向丁道华,语气轻飘飘的,但自带威压,“过去的无法改变,我们还是都往前看吧,丞相觉得呢?”
其实方才蓝姻和丁承义争执,已经将此前合作的破裂摊到了明面上。
况且在那段合作中,他们各怀鬼胎,彼此防备,结果注定失败。只是他们谁也没料到,还有另一股势力蛰伏帝都,做了最后的黄雀。
丁道华当然知道这只黄雀是西戎,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北狄。
“自然是要往前看的。”丁道华示意管家看茶,笑道,“只是不知道先生想如何往前看?”
“那谢某便直言了。”谢柯敲敲桌沿,道,“时亭回京,西戎介入,另有其他势力盘踞,帝都的局势对丞相越发不利,要想破局只有往西看。”
“西大营?”丁承义快口作答。
丁道华瞥了眼丁承义,丁承义明白说错了话,不满地低下头去。
谢柯笑了下,夸赞道:“谢公子果然目光长远,要想破局只能靠西大营,毕竟崇合帝还忌惮丁家,也是因为西大营,那可是足以割据整个大楚西面三大道的十万兵力。”
丁道华笑了笑,道:“破局之法并非只有一种,西大营也不是我丁家的。”
“是吗?”谢柯不屑地轻哼一声,问,“那丞相还想为自己死去的儿子报仇吗?”
丁道华听到这里,眼底已经出现怒意,但被他迅速压制回去,道:“先生说笑了,我的儿子就在我旁边,活得好好的。”
谢柯继续道:“时亭当年杀死温暮华,用的乃是凌迟之法,一共三千刀,完了扔给野狗,最后尸骨无存,丞相不会忘了吧?”
听到这里,丁道华脸色大变:“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知道这些有什么难的?”谢柯静静欣赏丁道华的愤怒,道,“我还知道,你选好了下一位大楚皇帝,但并不是宣王,因为他和时亭情同手足,怎么会让你去向时亭报仇呢?”
丁道华半眯眼睛看着谢柯,没有说话。
谢柯见差不多了,道:“西大营若想起事,三年就可以,时间完全够用,只要拖到楚帝死,但这是时亭不回来的情况下。”
“但很可惜,时亭回来了,懂我意思吗?”
丁道华思忖半晌,终于开口:“如果北狄能将锦绣之路上的盐铁生意让给丁家,银子够了,二年也未尝不可。”
“原来丁相打的是这个算盘?不过我们北狄最穷了,就靠倒卖那点盐铁过活了,对丁相实在爱莫能助,不过,”
谢柯说着示意蓝姻将一个匣子奉上,道,“其他生财之道,倒是可以与丁相共享。”
丁道华看着那方漆红匣子,莫名不安,犹豫了下,让丁承义打开。
随即父子两都脸色大变。
丁道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的法子,未免过于惨无人道了些。”
谢柯闻言不禁嗤笑一声,道:“这话从丞相嘴里说出来,自己信吗?当然,在下也只是提供个法子而已,决定劝在你手里。”
“不过,恕我直言,丞相似乎已经没有回头路,也没有时间了。”
丁道华倒吸一口冷气,重新看向谢柯。
的确,他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法老夫会考虑。”丁道华将匣子合上,道,“眼下倒是有笔生意想和先生做。”
谢柯做了请的手势。
丁道华:“北狄将锦绣之路上的一半盐铁生意给西大营,我可以帮北狄重新构建在京畿的暗桩和谍报网。”
“是笔不错的生意呢。”谢柯明显满意了,“这笔生意我做了。”
双方又商榷了诸多细节,末了各自离开。
马车内,丁承义不解:“父亲,我觉得匣子里的法子就很好,能挣好多银子不说,还不用像后面的交易那样,引狼入室在咱帝都放别国势力,为什么不用呢?”
丁道华目光严肃,道:“你要记住,他谢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前面的法子看着好,却能毁我大楚根基,甚至动摇国本,绝不可采用。”
“哪有这么严重?”丁承义嘟囔。
丁道华瞪了眼儿子,嘱咐:“记住为父一句话,赢的手段可以不光彩,但并不是意味着可以不择手段,仇要报,但大楚社稷没了,丁家也就没了。”
丁承义沉默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
丁道华叹了口气,阖上眼,干脆眼不见为净,吩咐:“宋锦那边是时候收网了,去安排吧。”
下午未时末,时志鸿从宫里出来,匆匆赶回大理寺,正好在门口和玄衣人碰上。
“玄衣大哥?”时志鸿凑上前,“你怎么在这里?”
乌衡看向他,朝他伸出手掌,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指虎。
时志鸿以为要打他,赶紧后退好几大步,摆手急道:“大哥大哥!我可没得罪过你啊,要打你去找刑部的人,个个抗揍!”
“阿柳,你怎么来了?”
时亭和苏元鸣正好从大理寺出来。
时志鸿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谁?”
乌衡走到时亭面前,冲时志鸿抬了下巴,让时亭帮自己说。
时亭见他衣袖有一角翻出来了,先帮他捋顺,才对时志鸿道:“这就是阿柳啊。”
时志鸿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愣了好一会儿还是难以置信,又看向苏元鸣求证。
苏元鸣点了下头,道:“不是阿柳是谁?念昙也就对能他这么细心了。”
“真是阿柳啊。”
时志鸿上下打量了一番乌衡,啧啧道,“跟以前那小身板一比,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说着,又突然想起什么,横眉控诉,“那我之前叫你大哥你怎么不反驳?你明明小我五岁!”
说着就要找人算账,但走到乌衡面前,一看对方如今的高大身量,又瞥见旁边护犊心切的自家表哥,立马识相地蔫了,喃喃道:“算了,本少卿大人有大量,才不和小弟弟计较。”
乌衡懒得理会时志鸿,拉过时亭的手,写道:“今天的事忙完了吗?”
时亭点头,问:“你找我有事?”
乌衡轻笑一声,写道:“想和你切磋一下武艺。”
苏元鸣看他们一问一写,沟通太慢,忍不住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阿柳还没学会用手麾交流吗?”
乌衡瞥了眼苏元鸣,心里不快,便补充写道:“只想单独切磋。”
时亭看了看两人,心想,这两人年少时就不对付,怎么现在都这么大人了,还不对付?
时志鸿看出两人又在掐,忙上前和稀泥:“哎呀,都过去七八年了得,我们几个好不容易又凑齐了,走!本少卿今天大方一次,再叫上浅儿,五人一起去白云楼享受一顿!”
苏元鸣正要开口拒绝,时志鸿赶紧对他挤眉弄眼丢了个眼色。时亭也赶紧挠了下乌衡的掌心,示意他不许拒绝,并给出了理由:“你手臂还有伤,以后再切磋,不急。”
一刻钟后,四人和苏浅在白云楼会和,然后照例是苏浅又开始不敢置信,但她很快接受,还很兴奋地要乌衡教他轻功。
苏元鸣将妹妹拉过来,道:“我也会轻功,可以教你。”
苏浅一点也不买账,直言:“我们五人里面,你的轻功只能说比时志鸿强点好吧。”
时志鸿正给苏浅剥虾,闻言申辩:“本少卿是文官好吧,我才不像他们武夫一样,一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
苏浅哼了声:“我也是每天打打杀杀啊。”
时志鸿赶紧将剥好的一碗虾献上:“浅儿那叫惩恶扬善,和他们绝不一样!”
苏浅笑纳:“这还差不多。”
苏元鸣看向时亭,询问:“念昙,你在北境待得多,一直不会剥虾,我帮你?”
话音刚完,乌衡已经默默将一碗剥好的虾放到了时亭面前,并朝苏元鸣轻哼一声。
苏元鸣回以一笑,道:“万一念昙不爱吃,岂不是浪费粮食?”
对面的苏浅立马举手:“没事,时大哥不爱吃还有我呢,我爱吃我爱吃!”
苏元鸣皱眉看了眼苏浅,道:“食不言寝不语。”
苏浅察觉到兄长不快,赶紧埋头吃虾,但不忘喃喃:“切,自己不也在说个不停。”
时志鸿看了看乌衡,又看了看苏元鸣,赶紧凑到苏浅边上低声提醒:“我的姑奶奶嘞,你哥和阿柳从小就不对付,你可别火上浇油了。”
苏浅后知后觉两人气氛不对,低声回道:“不是吧,都这么大了还那么幼稚?”
的确是有点幼稚了。
时亭也头疼,只能选了两只大小相近的螃蟹,并同时两只手给了两人,一碗水端得不能再平。
乌衡摸了蟹八件就开始拆螃蟹,苏元鸣也不甘落后,熟练地按住螃蟹动手。
从小见惯了两人互掐的时亭一眼看出用意,直言:“我不怎么吃螃蟹,你们拆了自己吃。”
苏元鸣于是放下腰圆锤,微笑道:“巧了,我也不怎么爱吃螃蟹,浅儿也不爱,你也不爱,但我看阿柳似乎很爱吃,那都留给他吧。”
时志鸿其实想说他爱吃,但见气氛不妙,还是闭了嘴,默默吃苏浅递过来的。
乌衡其实也不爱吃,但他很会拆螃蟹。
只见一双修长宽厚的手灵活地使用蟹八件,敲松蟹壳,掀开背壳,除掉蟹盖,再用长柄叉一点点取出肥美蟹腿肉,分到两个碗里,递给了苏浅和时志鸿,引得不太会拆螃蟹的两个吃货连连感谢。
时亭是真不爱吃螃蟹,但看乌衡拆螃蟹觉得很有意思,就默默盯着,顺便发发呆,还挺安逸。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乌衡拆完一只螃蟹后,又拿了几只。
苏元鸣放下筷子,也重新拿起了蟹八件,似乎非要跟乌衡比比。
于是,两人又默默较起了劲。
有一说一,苏元鸣拆螃蟹也很有一手,主打耐心仔细,加之自带一股贵气,颇有几分赏心悦目的雅致。
面前源源不断的蟹腿肉,时志鸿和苏浅倒是高兴了,时亭只能默默扶额,逗起了窗户外的一只猫儿。
猫儿开始有点怯生,但纠结一会儿后,还是跳进窗户,爬上了时亭的膝盖。
时亭轻轻抚摸着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给它喂了小半碗的虾后,小东西已经完全信任他,还把肚皮露出来给他。
“小馋猫。”时亭点点小东西的鼻子,小东西立马撒娇地蹭蹭他的掌心,要多乖有多乖。
突然,猫儿像是见到了什么鬼怪,吓得从时亭膝盖上跳下去就跑了。
时亭回头,发现是乌衡看向了这边,那张青铜面具正好对着猫儿刚才的方向。
“你吓它干嘛?”时亭无奈。
乌衡反倒轻叹一气,拉过时亭手写道:“是不是我面具太可怕,吓到它了?”
时亭忙道:“自然不是,可能是旁边琵琶突然变调吓到它了,面具明明挺好看的。”
其实挺吓人的,带点一种独属西南祭祀的神秘和诡异,和好看半点边不沾。
虽然知道时亭在胡说,但乌衡一声轻笑,满意了。
时亭又注意到了面具上的共工怒触不周山,记忆陷入深处,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手麾:古代对手语的称呼。
蟹八件:专门拆螃蟹的一套工具,起源很早,《周礼》便已有记载。
(PS:咱老祖宗是真会吃啊,另外,秋天是食螃蟹的好季节噢~)
第29章 火烧槐安(一)
五日后, 朝臣休沐。
时志鸿和苏元鸣早早到青鸾卫府衙找时亭,却被北辰告知,人在天没亮就去找阿柳了。
他们只得往城西小院赶, 结果还没进门, 就听到里面兵刃相击的声音。
时志鸿疑惑:“阿柳不是手臂受伤了吗?昨天还跟表哥说疼,表哥抽空陪了他一下午。”
苏元鸣轻哼一声, 道:“他最会装可怜了, 也就念昙会吃那套。”
两人说着走进小院,发现两人都是单手使用长/枪,打的有来有回。
时志鸿不禁问时亭:“表哥,你不是不用枪吗?”
时亭边同乌衡交手,边笑道:“会用一点,只是不擅长。”
苏元鸣到底是练武之人, 看两人交手了一会儿,不由夸赞:“阿柳的枪法出神入化, 像是出自那位擅枪的老将军。念昙的枪法则比之前进步太多,已经不是会一点的程度了, 看来五年间琢磨了不少。”
时志鸿想了想, 小声问:“你想说的,是不是前西大营主帅,慕容辞老前辈?”
苏元鸣点头, 感慨道:“如果真是慕容老将军的徒弟, 此番机缘还真是羡煞旁人,毕竟他已消失多年,陛下曾七次派出青鸾卫,都没能带回半点消息。”
之后,苏元鸣忍不住给时志鸿讲解了一番时亭和乌衡的枪法厉害在哪里, 时志鸿听得云里雾里,大喊:“苏师傅别念了,头要裂开了!”
最后,乌衡的枪法到底更胜时亭的一筹,赢得了比试。
时亭打得酣畅淋漓,笑道:“等你手臂彻底好了,我再用刀和你比,到时候也就没那么好赢了。”
时志鸿得意道:“虽然我看不懂你们在打什么,但我知道,要是比刀法,没人能打过表哥。”
乌衡正要擦汗,见苏元鸣拿了汗巾递给时亭,当即把自己的塞到时亭怀里,然后一把将苏元鸣扯到兵器架旁,示意他挑选。
时亭忙道:“铭初习武只为锻体养生,和我们不是一个路子,你别祸害他。”
乌衡装没听到,朝苏元鸣抬抬下巴,示意他快选。
“我自然是打不过阿柳的。”苏元鸣坦然直言,但还是从兵器架里拿了根长/枪出来,摆好架势看向乌衡,道,“但阿柳既然邀请,我可没有不做陪的道理。”
乌衡一挑眉头,伸脚勾起长/枪接住,疾风一样朝苏元鸣攻去。
长/枪相撞的瞬间,苏元鸣直觉虎口被震得发麻疼痛,但依然努力地握住枪杆。
乌衡知道,苏元鸣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就算注定失败,也会全力以赴。
他很欣赏这点,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这个人,而且他相信,对方也一样。
这场比试结束得非常快,苏元鸣才和乌衡过了两招,便被挑飞了枪。
时亭赶紧上来查看苏元鸣的虎口,发现果然裂开一道口子,还流了血。
扭头正要教训乌衡,却发现他正捂着自己手臂的伤,倒吸冷气。
时志鸿看着乌衡这幅模样,不禁啧了声:“多少有些无赖了,都有点像二王子了。”
时亭自是无奈,将两人都带进房里,一个换了药,一个包扎好,并特意叮嘱,等会儿去了魏大娘家,可不能再掐。
两人相觑一眼,各自别过头去,但好歹是都点头了。
“浅儿呢?”时亭问。
时志鸿叹气道:“被妇人小姐们拉去赏菊了,她本来也不想去,奈何邀请的人太多,没法拒绝。”
时亭直言:“以她的脾气,并不喜欢凑那种热闹,那些妇人小姐怕是也消受不了她。大家拉她去,只能是想替什么人拉姻缘了。”
时志鸿这才反应过来,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我一个男子,又不能去女眷堆儿里!”
时亭想了想,低声给时志鸿支了个招,时志鸿惊讶:“表哥,你还有这么损的时候啊,不过我喜欢!”
说罢,时志鸿一溜烟儿地跑了。
苏元鸣好奇:“想的什么招?”
时亭道:“眼下只有城东郊的菊花开得最好,赏菊必定去那里,归鸿只需要带上一具死囚的尸首,便能让求娶浅儿的人吓跑。”
苏元鸣噗嗤笑了,摇头道:“好一招围魏救赵,就是不知哪位这么倒霉?不过也该那人倒霉,这个时候求娶浅儿,怕是也没安什么好心。”
乌衡颇有兴致地看着时亭,觉得他出损招时的眼神,很像一只狡猾的猫,从容而无畏,就等着看对方出丑,但本身并没有太在意对方。
仿佛只是偶遇一只碍事的臭虫,有点讨厌,顺便给了一爪子。
不多时,三人从小院离开,一路往西市去。
途经白云楼,照例又看到了那堆吃喝玩乐的世家子弟,以及里面的那抹白色身影。
“这位二王下还真是好兴致。”苏元鸣从马上看过去,半眯了眼睛,“病得走一步咳三下,还要坚持出来听曲玩乐,也算是种‘身残志坚’了。”
乌衡瞥了眼自己的替身,策马到时亭边上,扯了下他的袖子。
“你是想问我对二王下的看法?”时亭直接眼不见为净,看也不看,淡淡道,“是个很会骗人的无赖,擅长骗小孩,更擅长骗大人,尤其是喜欢自作聪明的大人。”
乌衡一声轻笑,又朝白云楼的方向扯了下时亭的袖子。
“不去。”时亭干脆利索地拒绝,并嘱托,“你不要对他好奇,更不要靠近他,此人绝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苏元鸣也道:“这件事上我们得听念昙的,毕竟西戎的水很深,乌姓王室就没几个正常的人。”
乌衡在青铜面具后挑了下眉,满脸不屑。
说话间,白云楼里的假乌衡看了过来,朝时亭招了下手,时亭假装没看到,一挥马鞭快马离开。
苏元鸣紧随其后,乌衡给楼里的假乌衡使了个眼色,让他该滚哪儿滚哪儿去,不准和时亭套近乎。
假乌衡切了声,朝乌衡晃晃那只三百两的天价蛐蛐,回头继续扮演他的纨绔质子了。
一刻钟后,时亭带着乌衡和苏元鸣赶到了西市
——他们事先没知会魏大娘,这个时辰她一般在西市卖包子。
正是深秋,包子铺生意很好,人们在这里点上一屉包子,再喝一碗热粥取暖,就能驱散萧瑟的寒意。
时亭一眼看到了包子铺里做包子的孟大娘,被挤挤挨挨的人群和热腾腾的白气包围着。
三人走进去,人们热闹的议论声便涌入耳中。
“你们听说没,前些日子抓了好些个皇亲国戚,还有世家子弟,据说都和抱春楼有关系!”
“抱春楼不就是个唱曲的青楼吗,怎么整这么大阵仗?”
“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大事呗,毕竟那些个为威作福的老爷们,你都没法想象他们玩的些什么花样。不过以前还真没人敢动他们,也就时将军不仅敢动,还敢杀。”
“那他岂不是把宗亲世家得罪到底了?一旦反噬,不得好死,怕是十条命也不够用,唉,说句难听的,这种不留一点后路的当官路子,跟断子绝孙有什么区别?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也不怕他列祖列宗……”
砰的一声巨响,碎嘴大叔眼前的桌子顷刻成了两半,吓得他瞪大双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防其他意外,时亭赶紧拦住乌衡,不许他再出手。
一声冷哼从青铜面后传出。
时亭笑笑,低声道:“遇到大事,市井自是市井的讨论法,左耳进右耳出就行,没必要计较。”
“谁干的?”
碎嘴大叔终于反应过来,横眉怒眼,气势嚣张地质问,“到底谁干的,给我站出来!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方落,乌衡突然绕开时亭,站到大叔面前。
大叔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乌衡,有点犯怵,但还是冲他张牙舞爪:“我又没有说错!时亭将帝都的宗亲世家都得罪了个遍,将来有机会,谁不会踩……”
时亭阻止不及,乌衡已经一拳打在大叔脸上,而苏元鸣又罕见地和乌衡一条心,直接拉住了想要劝架的时亭
——虽然对于大叔来说,这不是打架,是单方向的挨打。
“铭初!”时亭急道,“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苏元鸣道:“这种妄议朝政的,不让青鸾卫拉去受酷刑算好的了,何况他还出口咒你。他怕是忘了,当年大楚差点沦陷北狄之手,是谁力挽狂澜,把……”
“好了好了。”时亭打断苏元鸣的话,将他推开,走上前拉住揍人的乌衡。
大叔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条胳膊脱臼,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连连向乌衡求饶。而周围的人都忌惮于乌衡的满身戾气,压根儿不敢上前劝阻。
“没事的。”时亭抓住乌衡握拳的手,发现不是他戴指虎的那只。
这说明他没有冲动,一开始就只想给大叔点教训。
“是小鸣和小时吗?”
人群中,魏大娘挤了过来,期待地眯着眼看他们,脸上仍带着些不确定的神色。
“是,正是我们。”苏元鸣走到能让魏大娘看清的距离,回头对时亭道,“你走的这五年,大娘的眼睛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很多东西但凡超过一臂的距离,就已经模糊不清了。”
魏大娘笑道:“老身一大把年纪了,眼睛看不清就看不清了,如果还是跟你们一样火眼金睛,岂不是跟妖精似的?”
时亭心里一酸,上前握住魏大娘的手,道:“抱歉,是我回来晚了。”
说着,另一手招呼乌衡,“大娘,这是阿柳,他也活着回来了。”
“阿柳?”
魏大娘一脸惊讶,朝乌衡的方向伸手。
乌衡猜她看不清,上前主动将手递给魏大娘,俯身颔首,算是打招呼。
“哎呦,你活着可太好了。”
魏大娘拍拍他的手,看了眼时亭,道,“都是好孩子,都该长命百岁。”
时亭知道,魏大娘其实并没见过阿柳,估计是其兄魏渊老将军以前向她提到过。
接下来,三人帮魏大娘把混乱的包子铺拾掇一番,末了一起往她所住的长庆坊走。
魏家小院在长庆坊的东南角,从长街拐角处进到巷子里,再经过三家院落和一棵大榕树才到。
一路上,坊里领居见了时亭和苏元鸣,都忍不住问魏大娘从哪里带回来的俊后生。魏大娘知道大家不认识他两,又不能多透露,只道是远房亲戚。
“哎呦喂!原来是您的远方亲戚,难怪生得这般好模样!”
追问的人里有位媒婆,在其他人点到为止时,依然不舍不弃地跟着唠嗑。
魏大娘只得介绍:“这是咱坊间出了名的红娘,钱二婶,经她介绍的,就没有不成的。”
“更没有不恩爱的!”
钱二婶很是得意,凑到时亭旁边道,“这位郎君,我跟你讲,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般亮堂的长相!你要是信我,城东那些高门大户的姻缘我也是能给你拉到的!那些小姐们就算眼光再高,见了你呀,保准儿心花怒放。”
时亭最不擅长应付这类事,只能边退边摆手:“在下还不想成亲,前辈还是莫要费心了。”
“真还没成亲呢?”钱二婶更来劲了,一把抓住时亭袖子阻止人跑,“那我更得给你拉番好姻缘了!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我保证你这亲结后,来年状元也是能中的!来,给婶儿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时亭看向乌衡和苏元鸣求救,结果两人都杵在原地不动,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又去找魏大娘,发现她老人家正在菜摊上挑选冬瓜,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哎呀,有啥好纠结的!”钱二婶急了,“就让婶儿帮你一把呗,你保准儿满意!”
“确无成亲打算,而且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时亭越解释,钱二婶越殷勤,直到钱二婶看到时亭腰间的荷包。
“这可是姑娘家的荷包,可惜有些旧了。”钱二婶笑问,“莫非郎君早有了心上人?”
时亭急于摆脱,没怎么想地点头道:“正是,虽然分开很多年,但我这辈子都会等她,所以还望前辈莫要再劝。”
钱二婶闻言还真松开了时亭,欣赏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坏人姻缘的事我可不会做,不过郎君等到那位姑娘了,记得纳采礼找我啊。”
时亭赶紧道:“一定。”
钱二婶遗憾地叹了口气,又将目光投向苏元鸣。
苏元鸣直接两手一摊,伸出十根手指,一本正经道:“已经有这个数的妻妾了,个个剽悍,目前不敢再娶人进门了。”
时亭不禁摇头,心想,铭初简直比自己还能胡扯,明明整个王府就苏浅院子有几个老嬷嬷,剩下的要么是武夫,要么是幕僚,何来十名剽悍妻妾了?
钱二婶诧异地上下打量苏元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抓住后面的乌衡:“那我给你说门亲吧!”
乌衡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是哑巴,又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自己丑。
“那有啥的?”钱二婶十分擅长对症下药,“男子汉大丈夫又不靠脸吃饭!你看你身量这么高大,一看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哪户人家不抢着要?”
这时,钱二婶终于挑完了冬瓜,回来解救三人,道:“二婶,我刚看到你家那位好像又去‘炊饼西施’那里了,你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什么?”钱二婶当即拔腿就走,“那个老不死的,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倒也是一片好心。”时亭笑着松了口气,回头时,见乌衡正盯着自己腰间的荷包看。
后知后觉地,时亭才琢磨出点不对劲来。
荷包是乌衡给他的,那给钱二婶说的那番话岂不是……
时亭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问:“阿柳,你不介意吧?”
青铜面后,乌衡忍不住抿唇笑了,却还是故意歪了下头,好似没听懂。
时亭犹豫了下,解释:“我刚说荷包是心上人留的,但其实那是你给的,我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摆脱钱二婶。”
引人说完话,乌衡这才点点头,拉过时亭的手写道:“不介意,如果有需要,以后每次都可以这么说。”
时亭看着掌心,心里莫名有一丝紧张。
明明误会已经解除,阿柳也不介意,什么情况?
苏元鸣见时亭神色不自在,看了眼乌衡,道:“放心吧,你就算说他给你生过十个孩子,他也不会介意的。”
时亭:“……”你是对十有什么特别的执念吗?
乌衡挑了下眉,心想,如果自己是女子,时亭估计一个都舍不得他生,毕竟跟过鬼门关没两样。
“菜买的差不多了,我们往回走吧。”
魏大娘将冬瓜装好,笑得合不拢嘴,“我近来琢磨了好些菜,正好给你们做了尝尝。”
三人帮忙拎上菜,一起往魏家小院走。
院门口,正好有个卖糖人的大爷,乌衡扯了下时亭的袖子,又指了指他腰间的荷包。
时亭明白,这是要用刚才的事向自己要报酬,无奈笑了笑,先帮魏大娘将菜送回去,然后带他出来买糖人。
“公子是给家里弟弟妹妹买糖人?”
摊主正将一个糖人递给小丫头,抬头看到两人,眼前一亮,笑着招呼。
时亭不多解释,只是点点头。
乌衡倒是不怕丑,指指自己,意思是:专门给我买的。
摊主啊了声,但也不多打听,尴尬笑了笑,问:“那公子要哪种?我这做了好多现成的,随便挑,要是没喜欢的,我给两位现做。”
乌衡扫了圈现有的糖人,最后拿了个兔子的。时亭想起,他就是属兔的。
虽然,和现在的本尊一点边都不沾。
苏元鸣不知什么时候也跟来了,笑道:”念昙,我也要。“
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时亭瞥了眼苏元鸣,面无表情地付了铜板。
路过的一个小胖子打量了一番乌衡,忍不住道:“大人还吃糖人啊?”
乌衡瞥了眼小胖子,故意将精致的糖人炫耀给他看,一副“反正有人给我买”的欠揍样儿。
小胖子委屈地嘟起嘴,眼看就要哭出声。
时亭无奈,对一圈包括小胖子在内的小孩笑了笑:“没事,哥哥也请你们吃。”然后真的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摊主。
摊主笑吟吟收下,当即忙碌起来,小孩们则欢天喜地地围住时亭,一口一个谢谢哥哥,叫得分外甜。
乌衡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兔子糖人,又看了看那圈叽叽喳喳的小孩,非常不爽。
等时亭从一堆小孩里抽身,乌衡正静静等他,怪安静的。
时亭本能觉得这人在憋什么坏心眼。
果然,时亭前脚刚往回走,乌衡就弯腰凑到小孩旁边,不知做了什么,然后好几个孩子当场就哭丧了脸,眨眼便从上蹿下跳的小萝卜头变成了一堆蔫萝卜干。
时亭当然不会向他请教怎么欺负小孩,只能摇摇头,赶紧将人拉走,免得继续祸害人家。
苏元鸣看着前面并肩进小院的两人,不知想起什么,将手里的糖人举起,对着光转了转。
阳光透过半透明的蔗糖,照进他的双眼,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左眼比右眼更为灰白,只是不太明显。
“铭初,进来一起尝试做面条。”里面传来时亭的声音。
苏元鸣将糖人一口吞了,含在嘴里当豆子嚼,转身含糊回应:“来了。”
第30章 火烧槐安(二)
推开院门, 身后的热闹也随之退去。
时亭抬头,看向这个还算熟悉的地方。
院里有块不大不小的练武场,据魏渊老将军说, 他还没凳子高的时候, 便在此开始练武,直到青年时被选入镇远军, 这里才闲下来。
不过没两年, 他的妹妹,也就是魏大娘,因丈夫去世无家可归,被接到这里落脚,这片练武场便成了其子魏玉成练武的地方。
后来,魏玉成也进了镇远军, 魏大娘一人在家,这个练武场才真正闲下来。
眼下, 这片练武场晒满了一些类似肉脯鱼干之类的东西,还养了些盆栽花草, 甚至种上了绿油油的各种蔬菜, 不仅彻底察觉不到昔日的肃杀气息,而且都快没地方落脚。
时亭知道,这些都是魏大娘闲空的时候种的, 家里就她一个人, 也没个说话的伴儿。
满满当当,却也空落落的。
“院子有点乱,你们先到堂庑里坐,我给你们做饭。”
魏大娘说着便已经挽起了袖子。
时亭率先一步将满框的冬瓜搬进厨房,苏元鸣见天气有点阴沉, 喊乌衡一起收拾晾晒的东西。
乌衡自然装作没听到,乐得看苏元鸣一个人忙活,后脚跟着时亭便钻进了厨房。
魏大娘转身才瞅见跟进厨房的两人,忙道:“哎呀快放下!你们平日不是操心这就是操心哪,今天好不容易来看一趟,我这老婆子哪能让你们干活?”
时亭边将冬瓜挨个儿摆整齐,边笑道:“我们是晚辈,这些都是应当的,您需要我们做什么,随意吩咐就是。”
魏大娘便不再客气来客气去,让他们劈点柴火,自己先去准备和面的东西。
时亭摆好冬瓜,看向乌衡,道:“你手臂还有伤,还是我来劈吧。”
乌衡不理会,利索地挽起袖子,将衣摆撩起扎进腰带,走过去蹲下就开始劈起柴来。
时亭发现,他的身段过分颀长,此刻那怕蹲着,一双长腿也因地方小有些拥挤,只能尽量弯曲身体,如此衣物便紧紧贴在身上,宽肩窄腰暴露无遗。
“还是我来吧。”时亭提议。
乌衡指了指自己手臂,示意无妨,继续埋头劈柴。时亭看他动作自如,的确无恙,才转身帮魏大娘和面。
时亭自然不会和面,但他想着应该不难,问了魏大娘几句,便自己动手了。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和他当年包饺子的水平不相上下,看得魏大娘直摇头,乌衡也十分不给面子地笑了。
时亭只好提议:“还是让阿柳来吧。”
魏大娘看了眼乌衡,点头的同时略有迟疑,但又不想打击孩子们的积极性,只道:“面先少和一点。”
乌衡将斧头放好,过来洗了手,不等魏大娘开口教他,便开始自己和面。
舀面粉,放盐和鸡蛋,然后搅拌成絮状,再上手揉搓,整个过程干脆利索,一气呵成,甚至带有难得的观赏性,和时亭满身的面粉形成鲜明对比。
魏大娘惊喜道:“阿柳这和面的功夫,比钱二婶那儿媳妇的手艺还好,可见是个顶会过日子的!”
时亭也笑道:“是啊,比我强多了。”
“他以前在镇远军的时候,做了三年伙夫,能不擅长这个吗?”苏元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毫不客气地点出来。
乌衡瞥了眼苏元鸣,轻哼一声,抬手召他过来,意思是:有本事你来。
时亭怕他们掐起来,赶紧道:“我有点饿了,我们还是赶紧做饭吧。”
两人这才没继续掐,乌衡低头开始抻面,苏元鸣去选了点肉脯做了吃。
魏大娘不了解他两的前仇旧怨,只看到他们之间没有半点王爷庶民的架子,笑道:“他们关系还挺好。”
时亭有种听到鬼话的感觉,但只能赔笑道:“是啊,他们关系挺好的。”
乌衡很快将面条拉好,时亭帮忙生火烧水,苏元鸣切菜,厨房内顿时白气腾腾,热热闹闹。
魏大娘不禁笑道:“你们来了,真跟过年似的。”
一番忙碌,魏大娘做了许多家常菜,末了看看三人高挺的身量,又怕面条不够吃,做了些梅干菜烧饼,炒了盘蒜香腊肠,直到时亭劝停才没做别的。
四人将菜端到堂庑,魏大娘又去拿了米酒,才坐下来用饭。
“你不擅饮酒,我是知道的,这米酒是我自己酿的,喝不醉。”
魏大娘摸索着给时亭倒酒,时亭赶紧起身将酒杯递上去。
“坐着坐着。”魏大娘抬手让时亭坐下,笑道,“眼睛老了,不中用了,不然再多做些饼,你们带回去吃。”
时亭双手接过米酒,将筷子默默给魏大娘放好,微笑道:“不用麻烦,我可以来大娘这里吃。”
魏大娘哈哈两声,直言:“你们一个比一个忙,能回来几次啊?尽诓俺这个老婆子!”
时亭不想再说以后常来的话骗魏大娘,嘴唇翕张几下,实在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大娘做的梅干菜烧饼还和以前一样好吃。”苏元鸣笑嘻嘻地开口解围,顺手给魏大娘夹菜,“大娘也吃吃自己做的蒜香腊肠,真是一绝,味道比我在宫里尝过的还好。”
“巧了,我们家玉成也说过一样的话,喜欢的话多吃些。”魏大娘听得高兴,也摸索着给三人夹菜。
三人默契地悄悄用手将盘子往魏大娘可见的视线里推。
吃了会儿,空空的胃腹总算被抚慰到,时亭满足地开始发呆。
魏大娘见三人吃梅干菜烧饼比菜还多,突然想起什么,道:“说起来,梅干菜烧饼的做法还是李夫人教给我的。”
苏元鸣问:“哪位李夫人?是兵部侍郎赵普的妻子阡州李氏吗?”
“正是。”魏大娘感慨,“当年她教我做这梅干菜烧饼的时候,赵大人还身负冤屈,只能隐姓埋名,一家子靠着一个饼摊过日子,好在后来赵大人沉冤得雪,还做了大官,李夫人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替她高兴。”
苏元鸣闻言,若有所思道:“赵大人当年的冤屈,确非一般的冤屈。”
“可不是嘛,但……”魏大娘不由叹了口长气,才续道,“谁曾想,丈夫是发达了,生个儿子却是败家的白虎星,简直嗜赌如命!平日里赵大人在京还能管管,眼下赵大人出京办事了,那个混账逆子根本没人能管,李夫人跟我一提就哭,偏偏那还是赵家独苗,真是造孽了!”
时亭迷迷糊糊地听了一耳朵,不由想起第一次和赵普的儿子见面。
那是在他封将的那年,他随二伯父进京面圣,在承乾殿碰到一个被崇合帝吓得当场晕厥的新科举子。
但事实是,崇合帝只是好奇这个躲在角落的举子长什么样,多看了他一眼,压根儿谈不上吓唬。
二伯父笑着告诉他,那就是赵普的儿子赵熙。
结果当天宫宴,赵熙又被吓晕一次。
但不是因为崇合帝,而是时亭舞剑助兴时没注意,不小心离赵熙太近,把人吓得直接两眼翻白,还叫了太医。
就这个胆子,现在竟然都嗜赌成性了?
时亭觉得有点不对劲,边心里盘算着之后让苏元鸣查查,毕竟是他的门客,边猫儿似的伸展了下后腰,继续发呆。
恰逢天光穿破云层,从门外肆意洒进来,落了时亭半身。
乌衡一侧头,就能清楚看到他衣裳上的面粉,手中热气缭绕的碗,还有那枚流光宛转的琥珀扳指。
有烟火的痕迹,也有他的痕迹。
苏元鸣瞥了眼扳指,笑道:“这扳指也不知谁送的,和二王子的那双眼睛还挺像。”
在场的人除了魏大娘,自然都听懂此话的言外之意:送个和二王子眼睛相似的东西,是想时亭每次看到都想起他本人吗?
这次乌衡还真不生气,只是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等待时亭说点什么。
不过没等时亭开口,魏大娘先想起了什么,叹道:“你们说的,是那位从西戎来的二王子吧?也是个可怜孩子,千里迢迢来咱大楚,想家都回不了。”
苏元鸣不禁笑了下,道:“千里迢迢是真,谁可怜就不好说了。”
乌衡借着青铜面掀起的一角,安静吃着碗里的面,并不在意。
“如果我猜的不错,有乌宸这个兄长在,他是一定会回去的。”
时亭从发呆中回神,开口应了句,又想到他和乌衡一起陪伴小山的那日。
诚然,乌衡狡猾,深不可测,狼子野心。
但那日的人声鼎沸中,一贯伪装到极致的乌衡,却不经意间朝他露出了充满烟火气的一面。
真实而明亮,抛开敌对关系不说,他在那刻有一瞬间的动容,无法遏制地被那种骨子里的东西吸引。
而那种东西,无疑来自乌衡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母亲,也来自君子端方的兄长。
乌衡的确不像他们,但他们却是他绝不会割舍的羁绊。
时亭能感觉到。
“念昙,你说得好像很了解那位二王子似的。”苏元鸣笑着凑过来,与时亭砰了下酒杯,“你们才认识几个月?”
时亭笑而不言,与苏元鸣碰了下杯,转头听魏大娘唠些家长里短。
偶尔忍不住,也会提些北境的旧事,苏元鸣担忧地看向时亭,时亭眼神示意无妨。
没人注意到,乌衡青铜面具下的脸出现了短暂的滞愣,之后目光便再没离开过时亭。
落日余晖时分,三人才从魏家小院出来,魏大娘想送,但被劝住。
待走出一段,乌衡靠近时亭,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回头。
苏元鸣也道:“魏大娘还在门口没进去,要再回去看看吗?”
时亭沉默片刻,继续往前走,道:“不必了。”
看多了,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就走不了了。
这并不明智。
时亭在长庆坊前和两人告别,结果走出一段了,两人又分别从另外两个方向和他碰面。
苏元鸣半眯了眼睛看向乌衡,哼笑道:“我要和念昙谈论朝政机要,你还要听吗?”
乌衡并不回应,而是看向时亭征询意见。
时亭扶额,无奈道:“没事,一起听吧。”
毕竟真有什么朝政机要,苏元鸣不会是这幅松弛的模样。
乌衡策马走到时亭身边,朝苏元鸣扬了下下巴,多少有点“小人得志”的意思。
苏元鸣指了指时亭的扳指,故意道:“这个丑,改天我和归鸿重新送你一个吧。”
时亭用指腹摩挲着琥珀扳指,微笑道:“这个是阿柳送的,我很喜欢,一个就够用了。”
乌衡闻言,“顺手”将自己的指虎露给苏元鸣看,上好的镔铁在余晖中像是撒了一层碎金,和那枚琥珀扳指相得映彰。
苏元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笑着摇头:“念昙,偏心了啊,回头我指定要告诉归鸿和浅儿。”
与此同时,城南石桥。
余晖已然散尽,一直盘桓在帝都上空的阴云在夜幕遮掩下,终于出现聚拢之势,俨然是风雨之兆。
北辰隐藏在石桥不远处的小船里,监视着桥上的那抹倩影
——正是协助北狄刺杀葛韵,加以酷刑也不肯交代实情,最后以除名贱籍和十万银两做交换,离开大理寺的宋锦。
这些天,北辰一直紧盯她的一举一动,但她压根儿不和北狄或丁党联系,不是在挑选胭脂水粉,就是在买钗环衣裳,跟闺阁待嫁的姑娘似的。
直到今天,她真的置办了一整套金银绣的凤冠霞帔,自己披着盖头,满心欢喜地等在这座石桥上。
她在等谁?
北辰没有答案,只能吩咐周围暗探散开,悄然将石桥围住,静观其变。
只是眼看天就要黑了,宋锦要等的人却还没出现。
“这位小哥,你的船拦住我的了,麻烦挪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礼貌的询问,但北辰几乎是瞬间察到危险,毫不迟疑地拔刀回头,与此同时,来船猛地撞上他的船,顿时天旋地转起来,随之便有人摸上他的船,朝他杀过来。
北辰解决这几人没废什么太大功夫,只是再回头时,石桥上已经没了宋锦的身影。
他赶紧靠岸去联系暗探,却发现都没了踪影,又吹响简笛,依然没回应。
中计了。
石桥西南,宋锦被熟悉的那只手拉着,在复杂的暗巷里不停穿梭,最后上了一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
宋锦坐好后,赶紧理了理凤冠和衣袍,满面笑容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方才红盖头已经被风吹入河中,眼下她姣好的相貌展露无遗,尤其经过她的精心梳妆,简直锦上添花,说一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换作其他人见到这样的新娘子,怕是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但男子却似乎只有掩不住的忧色。
“卢郎,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宋锦激动地将除名贱籍的文书拿出来,展开示意给他看,“你看,我已经不是贱籍了,我再也不用因为这个让你为难了。”
男子勉强笑了下,道:“锦娘,今日我来救你已经冒了很大的险,实在无法将你留在身边,我还是尽早送你出城吧。”
“你要送我走?”宋锦急问,“是丞相为难你了,对吗?”
男子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宋锦伸手握住他的手,道:“卢郎,我有办法让你摆脱丞相。”
男子却摇头:“不行,我知道你是想他放我走,然后单独留下,用那个秘密和他做交易,但这样你对他们就彻底没意义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没关系的,卢郎。”宋锦那双翦水秋瞳深深地望着男子,似笑非笑道,“我本就是无根萍,被生母卖到青楼,惨遭凌辱,险些病死,是你愿意帮我一把,还将我视为红颜知己。所以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以前是,现在更是!”
男子还是拒绝:“好了,不必再说,你为我做得够多了,早就还完了恩情,是时候为了自己摆脱丞相,离开这里了。”
“不,我情愿那个离开的人是你!”宋锦俯身上去抱住男子,“但在此之前,你娶我好不好?你我那怕只做一日的夫妻,我也能瞑目了。”
“我不想听!”男子紧紧回抱宋锦,“你什么都不要说,让我安全送你离开,摆脱这一切。”
宋锦喜极而泣,凑到男子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西大营的罪证就在他的手里。”她侧头靠在男子肩头上,温存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当时郭磊刺杀葛韵,葛韵有所预料,提前将东西交给了这位大人。”
“原来是他。”男子意外地喃喃了句,松开了宋锦。
宋锦疑惑地抬头,却正好和对方冷漠疏离的目光相对。
就在刚刚,他们明明还情意绵绵,生死相托。
“卢郎,你怎么了?”宋锦问。
男子拿出袍袖里的匕首,看也不看宋锦一眼,道:“没怎么,只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高兴。”
下一刻,宋锦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子抽出匕首朝她刺过来,她仓皇地挣扎起来,却被对方按得死死的,刀刃直接穿过心脏。
“你……果然一直在利用我。”宋锦不顾胸口溢血,反手握住男子手臂,双眼泛红含泪,“我早该听信沈姬的话,离你远点。”
男子轻而易举挣脱宋锦,倏地拔出匕首,将她踹开,平静道:“是你自己一直在做高门贵妇的美梦罢了,你也不想想,我岂会娶一个千人睡万人枕的娼妓?”
宋锦躺在血泊之中,艰难地扬起脖颈去看男子,哽咽道:“你终于说实话了,难为你陪我演这么久的戏,我以为……我以为至少你和他们不一样的。”
男子只嫌弃地挪开脚,避免宋锦的血脏了他的靴子,道了句:“脏。”
宋锦眼神颤动,在极短时间内烧毁了所有情谊,突然扶着车壁爬起来,撑住最后一口气扑向男子,紧紧攥住他的衣袍,讽笑道:“你说我不清白,那你呢?你如今的锦绣前程就来的清白吗?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男子微微蹙眉,抬手想要推开她,竟是一时没推动。
宋锦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仰头逼视男子,问:“你亲手毁了自己亲弟弟,只为去换一个机会,你猜猜看,世人如果知道……”
男子的平静终于出现裂缝,一把掐住宋锦的脖颈,脸色阴沉问:“你怎么知道的?”
宋锦同时感受着生命的流逝,窒息的痛苦,但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惧,而是直面男子眼里的风暴,虚弱而艰难地癫笑起来。
“卢郎啊,让我猜猜,你本来就很嫉妒你弟弟吧?他比你有天赋,处处压你一头。你瞒着所有人恨他,直到终于有机会毁了他,一箭双……”
宋锦的话未完,男子已经徒手掐断了她的脖颈,强行断了气,然后一把将人甩在地上。
但她的眼睛没有阖上,依旧注视着他,带着无穷无尽的讽笑。
还有她最后的那些话,像诅咒一样盘旋在脑海中,刺激着那段他不愿面对的过往。
“我怎么可能和你是一样的人?”
男子胸膛起伏不定,难以平息,最后干脆俯身蹲下,用匕首挖去宋锦的眼珠,再拿香炉砸烂她的脸,直至血肉模糊,再也看不清五官甚至脸的轮廓。
一声响雷划破天际,积攒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裹着寒气直侵百骨。
大理寺内,少卿值房。
时志鸿起身将门窗全部关上,回头看了眼在躺椅上发呆的时亭,叹道:“我的个亲表哥嘞,你哪天罢工不好,怎么偏偏挑了今天?葛韵和白云楼的卷宗多如牛毛,我要累死了。”
时亭浅浅打了个哈欠,悠闲地换了个方向躺,道:“能说话,说明还没死,可以继续干。”
时志鸿翻了个白眼,往卷宗上一摊:“算了,我也歇会儿。”
但话音方落,北辰已经从外面冒雨跑了进来。
时亭几乎是瞬间问:“宋锦那边出事了?”
北辰急道:“被带走了,我已经让青鸾卫的兄弟们去找了,特来禀报公子。”
“不用了,撤回来。”时亭半眯了眸子,望向北辰身后的疾风骤雨,道,“宋锦多半是没了,但她是个聪明人,俯死前绝不会什么也不留下,去将和她有关的人员册子拿给我看。”
北辰赶紧将册子递给时亭和时志鸿。
时志鸿边看,边忍不住道:“她很擅长在各个官员之间周旋,看得出来很谨慎,怎么突然就死了?”
“大概是要赌一把什么。”时亭快速翻动册子,最后停在不怎么起眼的一页。
“这不是常给她卖菜的小贩吗?这个怎么北辰也记了。”时志鸿疑惑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宋锦一贯只和达官显贵来往,很少与贩夫走卒长期联系,除了之前葛院附近的那名更夫,依此类推,这个菜贩子也有问题!”
“正是。”时亭起身将惊鹤刀带上,“北辰带路,今晚又有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