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火烧槐安(三)
菜贩许是听到了风声, 时亭和北辰带人赶到他住所,早已人去楼空。
好在时亭提前派人给苏元鸣知会了声,在城门口抓到了打算一早就离京的菜贩, 直接拎到了青鸾卫的衙门。
一番审讯, 菜贩没怎么嘴硬,悉数交代了。
“草民叫王耀, 和锦娘小的时候就认识, 不过十三岁的时候被他爹卖给老鸨,就没怎么见过她了。但那个老鸨我是知道的,手里出过很多人命,当时我爹娘还劝过他爹,但没劝住,我们家又穷, 实在帮不到锦娘。”
“真是造孽啊,摊上那样狠心的爹, 加上后面彻底断了消息,我们都以为她死了。直到前年, 她突然回来找我, 我差点都没认出,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 还姓了宋。”
时亭问:“她找你做什么?是帮她送消息吗?”
“不是。”王耀长叹一气, “她是让我帮忙照看弟弟。”
苏元鸣疑惑:“不是亲弟弟吧,户籍上查不到这个人。”
“是亲弟弟。”王耀神色忧伤,回忆道,“她爹一直想要儿子,前面生了七个女儿, 只留了最大的锦娘,其他要么卖掉,要么病了不治等死,她娘也因为持续的怀胎亏空了身子,在生她弟弟没多久后,就气血两亏,不治而亡。”
说到这里,王耀不禁苦笑一声,才道:“但是他爹完全沉浸于有儿子的喜悦中,只用一张草席便把妻子埋了,却用家里不多的银钱给儿子办了百日宴。因此,锦娘恨透了她的爹,也连带着讨厌弟弟,一心逃离。但弟弟却很喜欢她,平日有好东西总是先想到她;他爹打骂她时,也会拼命地护在姐姐面前。”
“渐渐地,锦娘不再想着离开了,而是在那个吃喝嫖赌的爹手里,带着弟弟艰苦度日,相依为命,甚至会没日没夜地做针线,供弟弟去上学堂。但那怕日子艰难成这样,老天爷也没放过他们,他爹在锦娘十一岁时欠下一屁股债,背着弟弟把她卖了,弟弟因此和父亲决裂,在争执中失手杀了他,然后连夜逃走,再也没出现。”
时亭和苏元鸣听得一阵唏嘘,问:“宋锦后来是怎么找到弟弟的?”
“我不知道,我再见到她弟弟,已经是前年她托我照看的时候了。”王耀皱眉道,“怎么说呢,明明才十七岁,已经满头的白发,手脚也不灵便,精神就更不太正常了,有时候发起疯来,连亲姐姐也不认,跟怪物似的。要是旁人早吓跑了,也就锦娘会当个宝似的藏起来好生养着。”
听到这里,时亭心里一颤,熟悉的恐惧铺天盖地砸下来。
这种症状和中半生休太像了。
苏元鸣担忧地看向时亭,下意识去握他的手,但被躲开。
“不用像之前那样哄我,又不是小孩。”时亭笑笑,神色异常平静,问王耀,“他弟弟现在在哪?”
“死了。”
王耀目光有些迷惘,“昨天,锦娘悄悄传消息给我,说是要去见一个人,如果回不来,就让我带弟弟和她留下的钱财离京,再也不要回来。但昨日下午也不知为什么,她弟弟像是预感到什么,突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而且还有力气挣脱我,朝城南赶去,直奔那座石桥。”
突然神志清晰,身体甚至有了超乎平常的力量,还真是半生休。
王耀没注意到时亭和苏元鸣脸上的异色,继续道:“不料,石桥似乎有人认出他,当即拔刀杀了他,推入河中,我连尸骨都捞不到,是我对不起锦娘!”
“他是死在了去找姐姐的路上。”时亭不禁感慨万千,问,“宋锦可交代了什么别的东西?你带不走,但很重要。”
王耀忙点头道:“有,她说第一个找上我的人,无论是谁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让我用一个地址换命。”
苏元鸣问:“是哪里?”
王耀道:“在琳琅斋的掌柜手里,但我必须安全离开,他才会把地址给你们。”
苏元鸣淡淡笑了下:“还挺聪明。”
王耀摇头:“不是我的主意,是锦娘教我的,我觉得她这些年看似风光,但一定吃了不少苦,不然不会这么小心还丢了命。”
“大概是信错了人。”时亭抬手让青鸾卫护送王耀离开,道,“你不仅可以安全离开帝都,去了其他地方也能求助青鸾卫。”
王耀千恩万谢,跟着青鸾卫离开了。
苏元鸣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沉默好一会儿,才回头道:“琳琅斋的老板脾气古怪得很,大晚上找他绝对不开门,就算连夜送王耀离京,怕是也要明天才能得到地址了。”
时亭微微颔首,抬头看到一脸心事,却还要故作轻松的苏元鸣,问:“铭初,你是不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苏元鸣双臂交抱靠在窗旁,借着晦暗的灯火看向时亭,笑道:“如果我说是,你会安慰我吗?”
时亭认真地点了下头。
苏元鸣似乎被时亭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到,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摇了下头:“不提了,和你当年经历的比起来,实在不值一谈。”
“苦难不是用来比较的。”时亭靠近苏元鸣,注视着他满脸笑容间那双黯然的眼睛,道,“帝都的人总说,你只是苏氏旁支的一个庶子,能被陛下看重带回京封王,不管将来能否继承大统,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但你自己会这么想吗?”
苏元鸣反问:“这难道不是真相吗?”
“不是。”时亭毫不犹豫地否认,“不管他们信不信,比起做宣王,你更情愿做隆州宁王府里的那个庶子。虽然无望继承王位,只能一辈子守在那个小院里,但有生母和浅儿在,有宁王和宁王妃在,他们比任何宝物都要珍贵。”
都说后宅是非多,但曾经的宁王府却是难得的一团和气。
宁王和宁王妃是指腹为婚,成亲后也没什么太多感情,诞下嫡子就算完成任务,平日处得跟兄弟没两样。
后来宁王遇到苏元鸣的生母,与之相知相爱,宁王妃二话没说就帮宁王迎进了门,待她比亲姐妹还要宽厚。
尤其是苏元鸣和苏浅出生后,本就子嗣不多的宁王府热闹起来,一家六口过得更加和和美美。结果外人看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非要造一句宁王妃看似大度,实则暗算侧室的谣言。
等谣言传到宁王府,宁王妃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倒是苏元鸣生母格外过意不去,不停地跟外人解释。
当然,对方根本听不进去,或者说,他们并不在意真相。
最后,还是看似不大的苏元鸣上了心,带着大哥和浅儿把造谣的人毒打一顿,差点闹出人命,才吓得再没人乱说。
宁王府的光阴很慢,四季似乎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日子。
宁王府的光阴也很快,快到苏元鸣来不及长大,便在一场船难中同时失去了三位宁王府的长辈,还有陪他长大的大哥。
他从未料到,在自己被挑中做大楚继承人的那一刻,世人羡慕的荣光洒向了他,所有的阴谋诡计也涌向了他。
帝王宝座向来要用亲人的血铺路,这是帝都教他的第一个道理,代价是永远失去宁王府的亲人。
“念昙。”
许久,苏元鸣才开了口,在时亭的目光中褪下假笑,由衷道,“全帝都也就只有你敢对我说这话了,毕竟宁王府这笔旧账,实在太乱了。”
“总会有路的。”时亭抬手拍拍苏元鸣的肩膀,回忆道,“这是北境兵变时,你将我从戈壁滩救回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正是因为这句话,那怕半生休让我差点沦为废人,我也咬牙走到了现在。”
苏元鸣皱眉,问:“你想劝我放下?”
时亭直言:“很多东西放不下,那就不要放下,但得放过自己。因为只有向前看,才能找出要走的路,才能做成一些事,比如我想守好大楚,比如你想保护浅儿。”
“还有你和归鸿。”苏元鸣终于露出点笑意,道,“不要低估你们在我这里的位置,好吗?”
时亭也笑了,难得揶揄一句:“那我们三同时落水,你救谁?”
苏元鸣却不中招,反问:“我,浅儿,归鸿,阿柳同时落水,你救谁?”
两人相觑一眼,默契地跳过这个话头。
沉默了会儿,时亭先开了口:“眼前西大营的事有了眉目,左右睡不着,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苏元鸣:“虽然宋锦生前助纣为虐做了多少恶,但我还是想找到他们姐弟两的尸首,一起埋了。”
时亭点头,带上青鸾卫随苏元鸣前往城南,连夜将二人尸首找到。
一个引以为傲的脸被砸烂,到死还紧紧攥着嫁衣。
一个十七岁却满头白头,死在寻找姐姐的路上。
时亭就着火把看了眼两人的坟,道:“立个无名碑吧,总不能死后还不得安宁。”
苏元鸣点头,目光久久注视着天边的残月。
“走吧。”待立好碑,时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看向苏元鸣。
苏元鸣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冷气,迷茫地看向时亭,问:“念昙,你说我会重复郭磊和宋锦的命运吗?”
“怎么会这么想?没有人会重复别人的命运。”时亭笑笑,“南巡的事太多,你太累了,都变得多愁善感了,走,请你喝酒,醉一场便好了。”
苏元鸣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道:“那你得陪我喝。”
时亭:“没问题。”
两人风似地回到青鸾卫衙门,时亭从后院搬来北辰藏的一坛好酒,揭开倒满。
“舍命陪君子啊,时将军。”苏元鸣端起酒先来了一碗,“还是让你一碗吧,不然以你的酒量,怕是我还没醉,你已经倒了。”
时亭却是微微一笑,道:“不,我不会醉,但你马上就要倒了。”
“什么?”苏元鸣正疑惑,很快大脑开始昏沉,睡意猛涨,顿时反应过来,无奈笑道,“你怎么在我酒里放安神散?”
“兵不厌诈,还有,你该休息了。”时亭说着让人扶苏元鸣下去。
很快,堂庑内恢复死寂,只有外面的蒙蒙细雨还在低语,缥缈而悠远。
时亭看着那坛酒,突然也有点想喝醉。
而且他很容易醉,比安神散还管用。
但他早已习惯了保持清醒,连睡觉也不会睡太深。
当然,除了在阿柳身边。
时亭抚摸着腰间荷包,那张诡异的青铜面具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如今,他和阿柳之间隔了很多事。
但此刻,他却只想和他见上一面,那怕只是静静坐在一起。
要不要现在去找他?
时亭认真思考,最后还是放弃,毕竟阿柳手臂有伤,还是多休息为好,不便打扰。
何况,阿柳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怕黑,得他陪着才能睡。
嗯……突然觉得还是小时候好呢,时亭有点郁闷地想,想摸就摸,想抱就抱,除了偶尔耍小性子,平日里简直乖得不行,把他头发梳成小丫头也没关系。
一夜风雨。
翌日,王耀平安离京的消息递往琳琅斋。
一炷香后,老板竟亲自来了青鸾卫衙门,将一封密信交到时亭手上。
时亭看罢地址便将密信烧了,但没立即放老板走。
“时将军可是还有旁的事?”老板捋捋自己的羊角胡,不卑不亢道,“如果是要问密信的内容,在下向将军保证,绝无偷看可能,毕竟这是琳琅斋的规矩。”
时亭侧身望向他,抬手一指,道:“你不是琳琅斋真正的老板。”
老板袍袖里的手一顿,脸上神色不改,笑道:“时将军说笑了,在下十年前就坐在琳琅斋里了,帝都的人都知道。”
时亭不置可否,只道:“下次见面,希望是你老板本人。”
说罢,便抬手一挥,带着青鸾卫出发了。
老板看着时亭离开的背影,半眯了眸子,忍不住喃喃:“像,真像。”
与此同时,昭国园。
乌衡将自己的人皮面具展开看了又看,嫌弃道:“看着跟活不过三天似的。”
对面人哼笑一声,翻了个白眼:“西戎二王子本就是个半截脖子埋了土的人,好吗?我这叫贴合实际,演得比你本人还好。”
“挺自信。”乌衡将人皮面具丢给对面,吩咐道,“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做的不要做,尤其是在江奉面前,他不是个善茬,和帝都那些真正的纨绔不同。”
“嘿嘿。”对面人拿出特制的工具开始戴人皮面具,毫不留情地点出,“你少装,你其实最想说的是让我少出现在时将军面前吧?啧啧啧,心眼子真小。”
乌衡语气危险:“如果你想死,可以试试,明年这个时候,我保证给你烧纸。”
对面人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道:“不了不了,比起牡丹花下死,我还是更喜欢荣华富贵一辈子。”
“也不要再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乌衡点点桌子,道,“比如在青城倒栽进水田,还有被蛇吓得屁滚尿流什么的,我是让你装病秧子,不是装傻子,不需要本色出演。”
面对威压,对面人只能捣蒜似的点头,心里却回忆着时亭的绝世风华,真心诚意地觉得自己兄弟配不上人家。
这时,阿蒙勒回来了,并带回一封密函。
对面人注意到,密函上插了根枯红柳,便笑道:“江湖来的消息啊,还是急函,有意思。”
乌衡看罢密函,抬头望向他,突然笑了下,他顿时毛骨悚然,直觉不妙。
“有人又要杀我,但这次我有个更绝妙的主意。”乌衡对他勾了下手指,“来,告诉你。”
片刻后,昭国园里响起一阵哀嚎:“不是?你去找时将军快活,让我去冒险当诱饵?要死啊!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第32章 火烧槐安(四)
时亭和苏元鸣离开青鸾卫衙门后, 在城西找到了密信所写的小苑。
小苑远离闹市,所在地位十分隐蔽,周围除了荒草还是荒草, 加上门墙年久失修, 斑驳破烂,看着跟鬼宅似的。
是个连小偷和乞丐都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但进了小苑, 绕过几堵断墙, 却发现里面的院子和堂庑被打扫得十分干净,还种了很多兰草,和外面俨然两个模样。
苏元鸣抬眼环视了一番,道:“看来外面的破败,都是为了将小苑里的一切藏起来啊。”
时亭低头看着满院的兰草,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下, 道:“兰草并不好照顾,但这里的都长得很好, 可见是有人常年认真照料。”
两人在院里查看一圈,并没发现端倪, 便进了堂庑。
首先入眼的是供桌上的两块牌位。
一块书:显妣徐母太孺人闺名七之灵位。
另一块书:显考宋公讳成府君之灵位。
苏元鸣疑惑:“宋锦祭拜母亲理所应当, 但怎么会祭拜将她送进火坑的父亲?她可不是什么愚孝的人。”
时亭上前查看了一下供桌和牌位,道:“母亲的牌位经常擦拭,父亲的早已布满灰尘, 估计是有别的蹊跷, 得罪了。”
说着,时亭伸手将宋父的牌位取过,仔细摸索了下,最后敲了敲,发现下面是空的, 用手指一扣,拿出张纸条。
苏元鸣凑过来,念道:“有轿不坐,有马不骑。”
时亭微皱眉头:“是赵字。”
“赵?”苏元鸣一惊,“难道说的是赵大人?”
赵普赵大人,现任兵部侍郎,也是苏元鸣的王府门客,朝中人尽皆知的宣王党。
苏元鸣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他三月奉旨去江南道巡察东南水师,因军饷亏空一案逗留至今,只在六月回京述职过一次,而葛大人是在四月回京并遇害,他没有机会接触,更不可能拿到西大营的罪证。”
时亭问:“那如果他偷偷回京呢?”
苏元鸣:“私自回京,擅离职守,这可是革职查办的重罪。”
“革职查办?别的官员或许怕,但赵大人可不一定。”
时亭取过供桌上的火折子将纸条点燃,看着陡然燃起来的火焰,回忆道,“我没经历过赵氏的灭门惨案,但老师曾告诉过我,那是一桩大楚开国以来,最为冤屈的冤案。”
苏元鸣点头,唏嘘道:“那还是先帝刚登基的时候,帝权式微,大权旁落于冯太后之手。”
冯太后专权,冯氏一党猖獗,上无天子,下无黎民。
赵家作为历代御史台的中流砥柱,当即上奏弹劾,力将冯党罪行昭告天下,也因此得罪了冯太后,招致了诛灭九族的谋逆冤案。
而彼时的元景帝,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选择视而不见,仍由冯太后荼害忠良。
全族上下,只有赵普一人活了下来。
崇合帝登基后,力排众议重审此案,才将清白还给赵家,并让赵普有了科举做官的资格,赵普也不负所望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得到崇合帝的欣赏。
再后来,赵普站队了宣王党,成为苏元鸣颇为看重的门客。
“我挺佩服赵大人的。”苏元鸣不禁感慨,“一个全族被灭门,身负重罪的少年,却能历经万难,奇迹般活下来,并磨砺出一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本事,换作一般人,怕是要么疯,要么死了。”
时亭不置可否,问:“铭初,我记得归鸿前些日子说过,东南的军饷案已经结束,赵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苏元鸣:“说来巧,就在这几日了。”
时亭回头看了眼满院的兰草,若有所思,道:“赵大人怕是早就暗中回京了。”
苏元鸣满脸不解,但还是想了下,道:“我知道他的一处私宅,或许他会在哪里。”
两人立即出发,赶往赵普私宅。
到时,赵普正在院里晒书,看到他们并不意外,上前作揖客套一下,便又继续晒书了。
时亭和苏元鸣也不在意,看到旁边有襻膊,也拿了绑住衣袖,帮赵普晒书
——但实际上,昨夜方雨,今天又阴天,日头并不好,不适合晒书。
末了,赵普让人给他们看茶,平平道:“好天气啊,不仅能晒书,还把王爷和时将军招来了。”
时亭直言:“不是晒书的好天气,但赵大人显然很急着晒书,或者说,是急着整理书籍。”
赵普俯身抚摸着那些古卷,道:“都是好东西啊,很多倾注了几代人,甚至几朝人的心血,断然不能损在我手里,所以打算整理完送人了。”
苏元鸣问:“那大人想要送给谁呢?”
赵普笑笑,抬手比划了下,道:“不是朝堂中人,是扬州乡试解元段璞,就那个说话有点结巴,用左手写字的年轻人。”
“段璞?”苏元鸣脸上明显露出不悦,“如果我没记错,他是上苑党的人吧。”
上苑党出现在崇合帝登基初期,由落魄士族和寒门学子组成,号称白衣卿相,浊世清流,大谈国事朝政,抨击贪官污吏,在天下读书人里素有名望。
不过有时候,在某些事上又会过于守旧,容易被朝中有心人拿来当棋子使。
比如当年在封苏浅做郡主一事上,因苏浅既无血缘蒙荫,又无功绩在身,上苑党的人没少为难,甚至用宗教礼法那套引起大范围的讨论,逼得崇合帝只能将圣旨收回。
直到苏元鸣在北境战场上立了大功,用军功才换来苏浅的郡主之位。但侥是如此,上苑党的人依然揪着所谓礼法不放,让苏浅这个郡主在帝都处于不伦不类的境地,世家们又格外重视出身是否纯正,导致至今没什么人跟苏浅提亲,有的也是些想靠宣王势力走捷径的歪瓜裂枣。
当然,苏浅不会在意旁人看法,时志鸿更不在乎,但偏偏时家是帝都世家之首,不可能完全抛开苏浅的尴尬身份。
而且,上苑党除了质疑苏浅的郡主之位,也常年对苏元鸣这个宣王指指点点,但凡他有一点事没做好,便是大规模的唇枪舌剑,几乎是用比圣人还苛刻的标准要求苏元鸣,搞得他烦不胜烦,做事也屡屡受限。
所以,苏元鸣和上苑党之间结下的梁子,是一天比一天大,光是听到就头大的不行。
“王爷可不要一听到上苑党就烦。”赵普抬头看着遥远的天际,话里有话道,“大鹏想要飞高飞远,也得有风不是?”
苏元鸣嗯了声,情愿转身去当个翻阅古卷的哑巴。
“阿爹!”
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从后面爬出来,穿得粉嫩嫩的,像朵鲜艳的小花,在萧瑟的秋日里格外明媚。
“原来是阿爹的朵朵醒了啊。”赵普看到女儿顿时喜笑颜开,忙擦了擦手,上去一把将女儿抱起来。
朵朵的大眼睛左看右看看,先是看到苏元鸣,笑道:“我见过,这是鸣哥哥!”
苏元鸣笑着跟小丫头打招呼:“原来朵朵也在啊,朵朵好。”
然后,朵朵好奇地看向时亭,问:“这个漂亮哥哥是谁啊?”
赵普温柔道:“这就是阿爹提过的时帅啊,很会打仗那个哥哥。”
朵朵眼睛一亮,朝时亭伸出两只胳膊:“朵朵喜欢时哥哥,要抱!要抱!”
时亭被可爱得心都化了,忙上去小心地将朵朵抱到怀里。
小丫头高兴得不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朝上看着时亭,不停地呵呵笑,跟时亭说了好多小秘密,比如自己把不喜欢的小裙子埋在了后花园,某天偷偷用毛笔给阿爹脚上画了小乌龟,还说了阿爹正在给阿娘准备生辰礼物,但阿娘目前并不知道。
“时哥哥不能告诉我阿娘哦。”朵朵特意再三强调。
时亭伸手跟小丫头勾小指,笑道:“决定不会出卖朵朵的。”
朵朵满意地笑了,回身又要阿爹抱。
赵普将朵朵抱回怀里,看向满眼温柔的时亭,犹豫了会儿,示意朵朵一眼。
朵朵会意,乖巧地点了下头,将自己的长命锁取下,递给了时亭。
时亭没立马接,而是疑惑地看着赵普。
苏元鸣也很疑惑,道:“赵大人,我记得这是朵朵出生时,你为她特意找大师锻造的。”
赵普笑了笑,道:“送给了朵朵,那就是她的东西,如今她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时亭知道赵普是别有深意,便双手接过了,微笑道:“那便谢谢朵朵了。”
朵朵害羞地笑了,赵普见时候差不多了,唤来奶娘将她抱走。朵朵回头了好几次,每次都朝时亭奋力挥手,时亭也都一一耐心回应。
苏元鸣目送奶娘和朵朵走远,才开口道:“赵大人,其实我们此番来找你,也是为了西大营的事。”
时亭也道:“大人一向珍爱古卷,平日里连陛下想看一眼都难,如今却急着将这些宝贝全部送走,说句冒犯的话,和交代后事也无异了。”
赵普闻言不置可否,而是神色伤心地看向时亭,问:“时将军,葛兄离开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自己养大的徒弟用他亲手教的刀法杀了他,而周围却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与其说是在问,更像是陈述。
时亭同样难受,朝赵普躬身做礼,由衷道:“是晚辈没有保住他。”
“和你有什么关系?”赵普哼了一声,摇头好笑,背过身去下了逐客令,“今天太晚了,王爷和时将军请回吧。”
苏元鸣还想追问,但被时亭拦下,两人道了声告辞离开。
等回了青鸾卫衙门,苏元鸣忍不住问:“念昙,你为什么不让我问?西大营的罪证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有了它就多一分扳倒丁党的希望,而且赵大人的状态也有些异常,他是如何获得那些罪证,以及为何提前回京都有很大疑点,我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时亭神色平静,拍拍苏元鸣的肩膀,问:“你觉得,以赵大人的经纶之才,该在朝堂上坐哪个位置呢?”
苏元鸣毫不犹豫:“完全可以登顶丞相。”
时亭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没有坐上丞相之位?”
“这个我早就想过。”苏元鸣唏嘘道,“丁道华独揽大权,丁党挡道是一方面,而赵氏灭门毕竟与元景帝冷眼旁观有关,算是苏姓皇室欠下的一笔血债,不敢太倚重他也是一方面。”
时亭却是摇头,直言:“陛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且并非猜忌过头的人,他既然选择让赵大人进入朝堂,就不用再防他。”
“至于丁道华,一只狡猾的硕鼠而已,赵大人如果想取代他,不是不可能。”
苏元鸣恍然大悟:“所以说,赵大人也许早就料到了葛大人的死,并设法保下了他带回的罪证。”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时亭轻叹一气,“葛大人还是死了。”
再一次的,时亭急切地想见到阿柳。
与曾经北境有关的一切都已消亡,唯有阿柳回到了他身边。
“赵大人和葛大人是相识于微末的挚友,他必定不好受。”
苏元鸣说着抬起手,打算轻抚时亭后背安慰,但他的手还没碰到时亭,但感觉到了身后的一股杀气。
下一刻,一道玄影出现,时亭被拉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几乎是瞬间,时亭察觉到了来者身份,先是愣了下,然后便顺势将额头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阿柳倒是来得巧。”苏元鸣看向乌衡,淡淡笑了下,“不过到底是青鸾卫的衙门,这么直接地闯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乌衡将下巴搁到时亭头顶,并用披风将人整个裹在怀里,压根儿不理会苏元鸣。
苏元鸣又对时亭道:“念昙,你太惯着他了。”
时亭被乌衡抱得有点喘不过来气,挣松了点,抬手戳戳他肩窝,道:“下次不许了,小心被青鸾卫的箭射成筛子。”
乌衡不爽地哼了声,还是抬手捏了捏时亭的手指,算是答应了。
怀抱很温暖,时亭心里好受了很多,但回神后却莫名觉得有几分怪异,便推开乌衡站好,问:“突然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苏元鸣提醒:“要是没有要事就闯入青鸾卫衙门,可是罪加一等。”
乌衡侧身要给苏元鸣一下,但被时亭按住:“好了,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都不许再提这事了。”
乌衡这才住手,示意时亭可以松开了。
下一刻,时亭刚松手,乌衡却突然出脚,好在苏元鸣这次早有准备,忙往旁边一闪,躲开了乌衡的偷袭。
他正要冲乌衡揶揄,地上传来一声脆响,低头一看,正是他喜欢的玉环被摔碎了!
看来对方一开始就是奔玉环来的!
“阿柳!”时亭一把将乌衡拽自己身后,无奈道,“你们两加起来四十多的人了,能不能比年少时成熟点!”
乌衡拉过时亭的手,写道:“再也不敢了,别生气好不好?”
并深深将头低下,一副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过程的模样,乖得不行。
苏元鸣心疼地看了眼碎了一地的玉环,又抬头看向乌衡,语气十分阴阳:“怕不是又是装的吧?但就像念昙说的,又不是小孩了,别这么幼稚啊。”
时亭也觉得乌衡这次过了,但张口正要教训他,他却跟献宝似地将一封密函递到他手上,而且上面还沾了不少血。
“你受伤了?”时亭这才问道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忙担心地追问,“是不是西戎的人又来找你了?那我明明在你院子周围派了青鸾卫保护。”
乌衡摇头,指了指手臂,意思是:办事的时候不小心,扯到手臂的伤了。
时亭这才松了口气,但却不好再教训乌衡了,只好看向苏元鸣,道:“我赔你这玉环吧,我记得琳琅斋有些不错的,你应该会喜欢。”
“要是你赔,一文钱都不用出。”苏元鸣说完指向乌衡,道,“但我要阿柳赔我,一千两,一文都不要少哦。”
乌衡轻笑一声。
苏元鸣笑道:“要是没有一千两赔,来我王府做书童也是可以的,抵债也抵个一两百年就成。”
时亭赶紧当起和事佬:“要不还是我来吧。”
虽然他无牵无挂,一向身边不留财,但一千两还是拿得起的,就是以后很长时间里喝不到好茶了。
不过可以去陛下那里蹭点。
乌衡一眼看出时亭的打算,当即挥袖一抛,将腰间的钱袋丢给苏元鸣。
苏元鸣接过,垫了垫发现有点沉,拆开一看,意外道:“金条啊?”
乌衡指了指地上碎掉的玉环,意思是:赔这个,够了。
何止够了,都够买好几个上好的玉环了,更能买好几年的上等新茶!
时亭有点无奈地摇头,阿柳有自己钱路是好事,但这花钱的速度也是着实的败家啊。
苏洛屿自然是笑纳了。
“我还有好多钱。”乌衡抓起时亭的手写道,“都给你。”
时亭不由笑了:“给我干嘛?陛下给的俸禄和赏赐很多,够我花了。”
虽然大部分转头就撒给羽林军和青鸾卫的兄弟了,毕竟这年头像乌衡这种财神爷不多,更多的是一大家子人要吃饭,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都给你。”乌衡又写了一遍,态度很坚决。
苏元鸣看了眼,道:“念昙,你要是不收给我得了,宣王府也是缺钱得很,我正好给浅儿做几套新衣裳。”
“好了,谈正事吧。”时亭将手从乌衡手中抽回,把密信拆开看罢,神色一凝,“北狄要对二王子动手。”
苏元鸣啧了声,道:“他们还真是不死心啊,多派点人盯着昭国园?”
“没用。”时亭直言,“二王子入京,西戎和大楚两方严密保护,结果他先进了城,惹出许多事端,怕是这次把整个帝都的力量守在昭国园,他也能钻空子出来,然后捅破这片天。”
确实打算捅破天的乌某人闻言挑了下眉。
“要不把人绑了吧。”时亭语气认真道,“反正只要人不死,对西戎就算有了交代。”
苏元鸣一愣,显然没想到时亭如此大胆,迟疑道:“不好吧,他毕竟是西戎的二王子,如今西戎王和大王子身体都不太好,他是有可能继承王位的,要是现在得罪惨了,闹得不好看,怕是对以后的联盟不妙。”
时亭回忆了下那双看似无害的琥珀色眼睛,道:“就算我们把这人供在天上,他也是养不熟的狼子野心,各取所需即可。”
苏元鸣:“倒也是。”
乌衡也跟着认真地思考了下,拉起时亭的手,写道:“就绑在青鸾卫衙门吧。”
时亭想想那场景,立即拒绝:“不了,他这人太烦了。”
他可不想衙门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
乌衡不由轻笑一声。
苏元鸣提议:“二王子的事让人先盯着,我们还是先想办法让赵大人开口吧,我总有不祥的预感。”
时亭点头,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半响,才道:“赵家主宅和私宅我都让人盯着了,其子赵煦我也派青鸾卫监视着。”
苏元鸣回忆了下,问:“我们从魏大娘那里出来,你就派人监视赵煦了吧?”
“对,我总觉得赵煦嗜赌成性这件事有蹊跷。”时亭皱眉道,“我得进宫去见陛下一面,提前做些准备。”——
作者有话说:二王子话外之意:缺个管钱的,尤其是那种在北境打过仗,生得又好看,会耍刀的那种管家的,哦不,管钱的[比心]
第33章 火烧槐安(五)
整个八月底, 帝都太平得连阿猫阿狗都没跑丢过一只,不少朝臣甚至掀起了一波夸赞崇合帝其仁如天,盛世再临的马屁。
好在崇合帝是在沙场驰骋长大的帝王, 而不是靠吃马屁登基的笼中天子, 不仅没褒奖这群马屁精,还将人尽数降了职, 再没人敢谄媚献言。
九月, 赵普终于名义上回京,在众人面前现身,上了朝,见了崇合帝。
五日后,其子赵煦因在赌场欠债过多,被老板包围赵府要债, 整个城东都见证了赵家的笑话,赵普妻子李氏当场哭红了眼睛。
时亭得到消息后, 让北辰带人将赌场的人抓捕,带回青鸾卫衙门进行盘问, 毕竟包围朝廷要员府邸也不是小事。
最后赌场交代, 他们是因为放印子钱出了篓子,这才铤而走险包围赵府要钱。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帝都。
没两天, 赵府便传来赵煦腿被赵普打断的消息,紧接着,赵普本人也告病在家,谁也不见。
这下可炸了锅,各种臆断和胡编乱造的流言直接瘟/疫般在帝都弥漫开, 口水加起来都能把赵宅淹了。
“赌这种东西果然沾不得啊。”北辰好一番感慨,“改天我可得好好给羽林军那几个有点苗头的小鬼讲讲,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下场。”
时亭看罢和赵家有关的密函,却道:“怕是没这么简单,赵家想要阻断流言,有很多办法,但赵大人却选择放任流言传播。”
北辰想了想,皱眉道:“说起来,丁家那边也一直没什么动静,按理说他们杀了宋锦,不该什么都没得到就灭口啊。”
但那怕时亭料定赵宅要出事,也没想到那么快。
三日后的清晨,时亭刚结束完羽林军的训练,北辰便火急火燎地禀报:“刑部突然倾巢而动!”
城南,槐安坊。
恰逢午时,日头当空,但正值深秋,压根儿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人们坐在热气腾腾的茶摊里,边喝茶取暖,边七嘴八舌地闲扯,算是劳动之余的娱乐。
不过没一会儿,这份难得的闲暇便被打破了。
只见两支金吾卫从长街两侧纵马出现,肃穆严整,迅速开道。
众人见状,纷纷避让,同时注意到金吾卫的目标是东南向的一处老宅。
有人疑惑:“那不是赵侍郎家吗?”
旁人赶紧提醒:“金吾卫办事,多什么多嘴?而且你看后面,刑部也来了,赶紧走吧。”
少时,方才还算有几分热闹的街巷便撤了个干干净净,金吾卫迅速将整个赵宅包围。
刑部的马车走下来两人,皆是绯袍加身,正是尚书丁承义和侍郎蒋纯。
而此次协助刑部抓捕的,乃是金吾卫右将军徐世隆。
蒋纯示意一眼,一名刑部官员上前,扣响了赵宅大门:
“刑部奉命办案,还请赵侍郎配合!”
然而,连续十下敲击后,赵宅的大门并没有开。
刑部官员回头请示,丁承义朝徐世隆一拱手:“劳烦徐将军了。”
“应该的。”徐世隆说罢抬手一挥,两名金吾卫上前,直接强行撞开了大门。
“慢着!”
清冽的一声断喝响起。
众人闻声看过去,见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时亭。
时亭策马向前,越过一众金吾卫,而金吾卫是万万不敢拦的。
随着一声马鸣响起,双方于赵宅前正面对上。
虽然金吾卫和刑部看似只需要面对时亭一个人,但他们心知肚明,时亭一到,青鸾卫必然已经在暗中将整个槐安坊控制。
而且,就算只面对时亭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特别占优势的事啊。
丁承义看着时亭,舔了舔后糟牙。
他料到时亭可能反应过来,但他没想到,时亭会这么快就赶过来。
不过没关系,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丁承义上前拱手做礼,拿出逮捕令与一封信函递给何晰,道:“赵普身为兵部要员,利用职权结党营私,贪墨东南水师军饷,不仅如此,赵家仆从举报赵普通狄,并有此信函作证。”
“以上种种,皆是重罪,故丁某请示中书省后,继而奉命办事,对赵普抓捕问罪。”
时亭听罢没什么反应,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且不说西大营和丁家沆瀣一气,刑部又是丁承义的地盘,做伪证实在太过容易;就单说中书省,谁不知道如今的中书令是丞相丁道华,就算证据漏洞百出,这份逮捕令也会发出来。
真正让时亭意外的是,徐世隆今天也站到了这里。
丁道华为何这么快将他的丁党身份摆到了明面?毕竟金吾卫可不仅仅是负责帝都宿卫那么简单,可以说是整个帝都的眼睛,明着站队和挑衅崇合帝没任何区别,崇合帝也会因此有了理由收拾徐世隆。
丁道华这只老狐狸到底要干什么?
时亭问:“此案可有呈报给陛下,并让三司和青鸾卫共理?”
丁承义道:“陛下身体抱恙,特许中书省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丞相大人有权先斩后奏,还望……”
时亭打断他:“赵大人是三品大员,又涉及军政要事,乃是大案,除了陛下亲自降旨特许谁单独查,理应交给三司和青鸾卫一起审理,这是当年曲丞相亲定的规矩。”
又是曲丞相!
丁承义怒火中烧,正要发作被蒋纯拦住。
末了,蒋纯上前对时亭拱手,笑道:“刑部只奉命抓人,并不负责全案,之后还得倚仗大家一起办案不是?”
态度客气得不行,话却一点也不客气,而且没留什么让时亭纠错的地方。
丁道华亲批的逮捕令,不管最后是谁审,但现在谁拿了它谁才有权抓人。
“那就先抓吧。”时亭面带微笑回答,但越是这样,就越让人捉摸不透。
丁承义意外地看向时亭,有种怀疑自己听岔了的错觉,问:“时将军的意思是,刑部照令抓人?”
时亭道:“正是,逮捕令上写得清清楚楚,要抓的就是兵部侍郎赵普。”
“所以,请吧。”
此言一出,丁承义完全看不懂时亭的用意,徐世隆和蒋纯也疑惑地看向时亭。
而时亭却是执缰策马,给金吾卫让道,甚至有种催促丁承义快动手的感觉。
情形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在场的人谁都没动。
时亭淡淡笑了下,不急不慢地将马停住,道:“刑部奉命逮捕赵普,确实并非越矩之行。只不过,既然是三司和青鸾卫四方共理此事,赵普本人交给刑部审理,那赵家涉案的家眷和家仆,自然就由大理寺和青鸾卫分开审理了。”
“你觉得呢,丁尚书?”
丁承义这才明白时亭话外的意思,神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时亭看出他的打算了!
槐安坊东南二百步,有座老茶楼,名为聚仙茶楼。
此时二楼雅间内,阿蒙勒正透过窗户缝隙,居高临下注视着赵宅前的动静。
“如殿下所料,丁家这次想用郭磊和沙脊声东击西,但被时将军识破,带青鸾卫过来了,不过……”
乌衡正坐在里面品茶,但实在喝不惯,便让人撤了,问:“不过什么?”
阿蒙勒皱眉:“不过眼下时将军主动让道,放刑部和金吾卫进赵宅抓人,这是为何?”
“是吗?”乌衡挑了下眉,沉吟片刻便笑了声,道,“看来帝都个个都是算计人心的高手啊。”
阿蒙勒疑惑:“这话怎么讲?”
乌衡道:“无论是时将军,还是丁家,都明白赵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块硬骨头,不怕任何人,更不怕死,所以谁都威胁不到他。”
“但他的家人呢?一个连小女儿过生辰都会找借口向崇合帝告假的人,怕是将家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阿蒙勒恍然大悟:“所以丁家是要抓的,不仅仅是赵普,而是整个赵家,他们是想利用赵家家眷威胁赵普。如果末将猜得不错,时将军是打算让刑部缉拿赵普,然后其他三司审理赵家家眷吧?”
乌衡点头。
阿蒙勒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感同身受地唏嘘了会儿,才道:“不过这么一看,葛老头留的东西的的确确是在赵普手里了。”
乌衡笑笑,手中把玩着金钱镖,道:“计划之中。”
计划之中?
莫非当初西大营的罪证落到赵普手里,也是自家殿下的算计?可是,这得布局多久?
阿蒙勒细思极恐,还想问什么,但赵宅前的变故让他完全来不及多言。
就连方才气定神闲的乌衡,也是突然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是火药!所有人后撤!”
时亭在闻到空气中类似杏仁的味道时,当即做出判断,厉声发出警示。
在场的人无论是金吾卫还是青鸾卫,无论立场如何,心里对时亭的威严不减,当即一齐撤后。
砰!
一声巨响伴随着地面震动传开,不过瞬息,赵宅开始轰然坍塌,火势随之迭起,一切都猝不及防。
片刻后,赵宅前后方也发生了爆炸,火势更为猛烈,滚滚而起的黑烟直接将整座宅子覆盖其中。
好在时亭反应及时,前院的爆炸没有伤及到外面的人马。
所有人看着眼前顷刻间毁为一旦的赵宅,皆是难以置信。
时亭下马,对还处在恍惚中的徐世隆道:“徐将军,让你的人马疏散一下周围百姓,这火烧起来,整个槐安坊都得殃及!”
徐世隆看向丁承义,丁承义刚被尘土呛到,猛烈地咳嗽着,缓了好几句才吐出句:“先控制现场,抓捕一事之后再说!”
徐世隆当即让一支金吾卫去坊间疏散百姓,剩下的待命。
时亭看了眼两人,若有所思。
徐世隆刚才这番举动,是正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早跟丁家一条心了吗?
不远处潜伏的北辰赶过来,看到时亭无恙才松了口气,凑上前问:“怎么个情况?”
自己公子不是来阻止刑部为难赵家吗,怎么赵家突然自己炸了?
时亭看着眼前的漫天大火,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金蝉脱壳。”
北辰惊讶又唏嘘:“你是说赵普他……这么损的招也想得出来?”
把自己家炸了来金蝉脱壳,何止是一个损字可以概括?
时亭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手笔,毕竟实在太眼熟了
——六合山庄的少庄主,顾青阳,这个世上也只有他既和赵普有这么深厚的交情,又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过顾青阳也是真的能躲,这些天青鸾卫快把帝都翻了个底朝天,都没发现他的踪影。
丁承义探究的目光正好看过来。
时亭对之对视,捻了捻手指。
看来丁承义事先也是一无所知,这就好办了。
“丁尚书没什么想说的吗?”是提供指了指火光冲天的赵宅,故意露出愤怒之色,语气甚至有点咄咄逼人,“若是有人为了毁灭什么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设法将赵家逼到了这步绝境,算不算丧尽天良?”
本想质问时亭的丁承义被反将一军,不由被那股沙场磨砺出的杀气震住。
他压根儿没见过时亭把情绪写在脸上,还是当众动怒!
倒是蒋纯迅速反应,猜想时亭是认定他们制造了这场爆炸。
毕竟有关西大营的罪证在赵普手里,只要赵家人都在意外中死去,倒也确实能让罪证消失。
但帝都的火药管理向来严格,就算他们愿意冒险,也根本弄不到这么大的一批火药。
更重要的是,赵普此前暗中和他们透露,证据根本没放在帝都,只要他一死,就会有人将证据送进帝都。这也是他们到现在才动手的原因。
“没人想看到今天这出悲剧发生!”
丁承义终于回过神来,越想越焦头烂额,急地脸红脖子粗,道,“刑部只是奉命查该查的!时将军也不必暗示什么,我丁承义行得端坐得直。而且别忘了,赵煦就是工部火药局的主事吧,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监守自盗,然后自食恶果了!”
时亭闻言并不说话,而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丁承义,意思很明显:
我不信你,赵宅爆炸一事肯定是你们丁党干的。
丁承义气得狠狠振袖,背过身去,同时心思百转
——看时亭这反应,起码他对赵家的爆炸事先并不知情。
会是谁做的呢?
莫非真如刚才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是和身为工部火药局主事的赵熙有关?
毕竟赵家最近因赵煦在整个帝都丢尽了脸面,赵普打断了他的腿,气得自己也病得上不了朝。赵煦想要报复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嗜赌成瘾往往伴随着穷凶极恶。
可是他时亭凭什么冲自己发火!不过是个没爹没娘,中毒后跟怪物一样的玩意儿,也配和他叫板?
北辰看丁承义明显被自家公子气得不轻,但依然不肯走,便低声问:“他今天是想被你气死吗?”
时亭轻声回道:“这边情况早就有人去报给丁相了,他留这是要确认赵家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北辰担心:“那完了,人不都……”都金蝉脱壳跑了吗?
时亭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顾青阳肯定去过西郊乱葬岗。”既然要做戏,顾青阳肯定会做全套,赵家人没死,自然有尸体替代他们摆里面。
对于顾青阳,时亭也是头疼得很,胆大妄为,完全不按套路。
也是因为这样,当年其父顾寅想让自己带他去北境的时候,自己才坚决拒绝了。
“先帮忙救火吧。”
时亭说着挽起袖子,朝水井走去。
赵宅外的西南巷口,乌衡已经赶到,正隔着烟尘眺望。
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乌衡还是在密压压的救火人群中,一眼捕捉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时亭今日穿的是青鸾卫的三品赤虓服。
大红袍缎加上肩头重绣的白虎头,带着一股子凛冽的凶狠张扬,人往往第一眼会被这身惹眼的衣服吸引。但到了时亭身上,赤虓服却好似一只被驯服的白虎,乖巧而安静地趴在主人的肩上,唯有时亭自身的那份美能招惹目光,超尘脱俗,不染纤尘,宛若一尊落入凡尘的玉菩萨,远观不可亵玩。
乌衡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幕,眸光微沉,攥紧了手中金钱镖。
他很想上去抱住时亭,可惜他现在不是阿柳。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应该拿一串静心的佛珠。
身后的阿蒙勒找了好一会儿,也终于看到了时亭,松了口气道:“末将就说时将军不会有事吧。”
乌衡的喉结滚动了下,含糊嗯了声,顺便扫了眼旁边的丁承义,遗憾道:“怎么没把他炸死呢,那张哭丧脸,每次看到都跟见了吊死鬼一样,实在吃不下饭。”
“还有顾青阳,想的什么损招,他那老爹自己老成了糊涂蛋不说,怎么生的儿子也这么没脑子?”
一看自家殿下就正在气头上,阿蒙勒哪插得进话?只能默默注意茶楼方向,听他把顾青阳的八辈祖宗问了个遍。
直到阿蒙勒看见方才他们所在的雅间窗户被打开,放上了一块蓝色的布带,这才插上话:“殿下,茶楼那边有动静了。”
“是吗?”
乌衡又深深看了眼时亭,理理衣襟往回走,“那就去会会看,另一场好戏要开场了。”——
作者有话说:马上要碰头了[比心]
第34章 火烧槐安(六)
秋季干燥, 加上大火是由火药爆炸引起,那怕金吾卫和青鸾卫协助武侯铺全力灭火,最后赵宅还是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片废墟。
好在周围的住户没怎么波及到, 人员没有什么伤亡
——除了生死不明的赵家。
待废墟的灼热下去, 时亭和徐世隆各自亲领青鸾卫和金吾卫进行搜查,刑部负责录写在册。
“有密道之类的痕迹吗?”
等搜查完成的差不多, 丁承义忙问徐世隆。
“炸毁得很严重, 但就留下的痕迹看,并无暗道之类的通道。”、
徐世隆让人将里面搜到的二十余具尸首抬出来。
大多尸首都已经漆黑成炭,只能根据仅留的金银首饰等物辨认。
倒也有几具能辨认的尸首,时亭看了眼,猜是各方塞进赵家的暗探。
趁丁徐两人查看尸首的功夫,时亭踱步到旁边树后, 将那日赵普女儿朵朵送他的长命锁拿出来,若有所思。
长命锁带着所有父母对儿女最深厚的祝福, 极少拿来送人,何况还是送给自己这种没有半点血缘, 也不曾深交的外人。
直到今日赵宅出事, 赵普冒这么大的险金蝉脱壳,他才明白这是笔交易。
——长命锁象征着赵普在意的家人,他将长命锁交给自己, 意思是用家人安慰换西大营的罪证。
也就是说, 自己得让三司断定,赵家已经死于这场意外,消失得彻彻底底。
只是,赵普这样一个拥有宰相之能的大才,最后却要用一招毁坏赵氏清誉的办法离开, 还是过于可惜了。
这时,时志鸿带着北衙军匆匆赶来,下了马直接扑过来抓住时亭,上气不接下气:“快!白云楼出事了!”
时亭问:“北狄对二王子动手了?”
时志鸿连连点头,缓了口气道:“就知道北狄那孙子会趁火打劫!还好表哥一早就让我留意,我一发现不对就禀报陛下了,这才带来羽林军,替你守这儿。”
北辰看了眼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赵宅,道:“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趁火打劫。”
时志鸿看向时亭,道:“二王子那边你去,我在这守着。”
说罢看向远处的丁承义,特意大声喊道,“本少卿今天不仅白天守这,晚上还睡这,赵宅大门现在塌了,本少卿就亲自当这扇大门,我看谁敢浑水摸鱼!”
丁承义向来和他不对付,闻言哼了声,道:“小心还有炸药没响,待会儿送某些人上了黄泉路。”
事态紧急,时亭跟时志鸿交代了几句,把北辰留下帮忙,便带着青鸾卫动身。
半路,意外地碰到了火急火燎的苏元鸣,一见他赶紧策马过来。
“念昙,二王子不在白云楼!”苏元鸣朝时亭的来路一指,“被带来槐安坊这边了,就在赵宅不远处的聚仙茶楼。”
时亭直觉不对劲,问:“你是如何得知?”
苏元鸣:“手下幕僚在白云楼喝酒,发现不对后来禀报我,我赶到时正好碰到北狄人带二王子离开,他们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聚仙茶楼。”
“这次竟然没有直接杀了?”时亭疑窦丛生,瞬间心思百转,对苏元鸣道,“铭初,此事过于巧合,怕是要针对你,你还是不出面的好,去赵宅帮归鸿吧。”
苏元鸣担心:“你一个人……”
“没时间了。”时亭打断苏元鸣,“我有青鸾卫在手,任何事都不是事,放心。”
说罢,调转马头往聚仙茶楼赶。
一名门客见苏元鸣满脸担忧,上前试探:“王爷,我们是否听时将军的,去赵宅帮……”
“帮什么?赵宅那边有归鸿和北辰,还能翻了天?”苏元鸣攥紧了缰绳,罕见地发了火,“以前就是他一个人去扛所有事,如今我离他这么近,难不成还让他一个人去面对吗?”
门客吓得赶紧把话吞回去,道:“是,属下这就把京兆府的人调过来!”
聚仙茶楼。
时亭赶到时,远远就看到茶楼周围没有一个人,茶楼门也紧紧闭着,十分寂静诡异。
他抬手示意了下,一半的青鸾卫迅速将茶楼包围。
紧接着,一名青鸾卫得到时亭眼神示意,上前厉声吼道:“鼠辈何故躲藏不出?有本事当面对峙!”
很快,楼内传来一道粗粝的男声:“我们要等的人不是你,叫宣王自己来。”
时亭淡淡笑道:“装神弄鬼。”
说罢,他已然从马背上跃身而下,惊鹤刀几乎是瞬间出鞘,随时准备出手。身后的青鸾卫自不必多说,举盾在前开路,整肃有序,宛如一堵黑墙。
但当青鸾卫踹开大门,时亭看到的却不是四面八方的埋伏,而是一堆“跳舞”的书生。
他们脸上泛红,但却不像是醉酒,神情呆滞麻木,步伐踉跄不稳,双手高高举起,挥舞得很卖力,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疯疯癫癫的。
他们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对彼也不注意,撞在一起也毫无察觉,仿佛沉浸在某种不知名的美梦中。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麻木的脸上,会突然露出一个诡异而极度愉悦的笑。
时亭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奇香。
是在抱春楼地下室发现那种药粉!
“迅速捂住口鼻!”
一声令下,所有人赶紧将口鼻遮上。
时亭按上惊鹤刀,带人谨慎地往里走,看着这些书生一会儿麻木得跟行尸走肉一样,一会儿又突然发笑疯疯癫癫,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些书生身上的青衿服都很老旧,清贫得估计买点纸墨都扣扣搜搜的,哪来的钱吸食那种价值千金的药粉?
此外,时亭听了一耳朵发现,这些书生都是江浙口音。
待走到头,时亭确定了,整个一楼除了这堆神志不清的书生,什么都没有。
一股子诡异扑面而来。
时亭在心里琢磨了下,示意几个青鸾卫对书生搜身。
少时,果然搜出了书信,虽然不值钱,但时亭一看就知道要命
——要苏元鸣的命,这些书生都是从江南远道而来的上苑党,此番进京正是要状告苏元鸣!
他们想要状告什么?
书信里并没有答案,但时亭可以窥见其决心和事态严重程度,明白此事不小。
“都抓了,别声张。”
时亭下了命令,青鸾卫当即悄无声息地控制住一层的人,时亭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警惕地眯起了眼睛。
一切都太安静了。
二楼雅间内,假乌衡连喝了三大碗水,才终于缓过来点,看向乌衡抱怨道:“北狄那群孙子追得真紧,差点没跑死你兄弟我!”
乌衡懒懒地靠在窗边,目光越过外面青鸾卫,看着长街转角,顺口道:“但凡你以前练功勤快点,现在就能翻身刺死沙脊,而不是被他追着跑。”
“开玩笑吧,那可是沙脊,我再练一百年没用好吧!”假乌衡十分有自知之明,拍拍自己脸皮道,“再说我可是顶着你的脸,我今天当街把沙脊宰了,明天你能想象帝都怎么传吗?”
说着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来,“哎呦喂,你们知道吗?病入膏肓的二王子突然中了邪,跟切西瓜似的连砍数十人!但你猜猜看,你那皇帝舅舅知道了信不信,还有帝都那帮大臣。”
乌衡面无表情地掏了下耳朵,道:“聒噪。”
假乌衡一声冷笑,将人皮面具扯下来收好,转身就出窗上了屋檐,丢下句:“接下来的戏你自己亲自演,小爷休息去了,再见!”
他大概忘了,接下来有时亭在,他就算想在,乌衡也会见色忘义,让他速速消失。
乌衡抛着那枚金钱镖又等了会儿,终于听到了二楼走廊的熟悉脚步声,以及楼外长街转角处,带着京兆府人马赶来的苏元鸣。
“可算到齐了。”
乌衡莞尔,收好金钱镖。
随后,他的全身骨骼开始咔咔作响,宽阔高大的身量竟然开始奇迹般地发生变化,最后变成一副瘦削病弱的模样。
他转头活动了下肩颈,待完全适应,又拿出一种特制的药膏涂在手上,遮盖住练武的厚茧等痕迹。
如此,他便又是弱不禁风的二王子了。
走廊上,时亭带着青鸾卫谨慎前行。
所有的房间都紧闭着,都是等待他开启的未知危险。
一名青鸾卫突然顿住脚步,低声示意时亭:“将军,那个房间里有血流出。”
时亭看过去,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果然有血从里面淌出来,鲜红得刺目。
所有青鸾卫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见过太多惨烈场景,此刻倒不是怕,而是担心死的是乌衡。
时亭一如既往地镇定,让青鸾卫从侧面去开门。
门开的瞬间,数枚暗器飞出来,青鸾卫迅速闪身撤开。
时亭一眼看到挂在房梁上的那颗血淋淋的脑袋,双眼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窟窿,头上却戴了个花环,诡异又毛骨悚然。
一股熟悉的恶心感瞬间涌上来。
“时将军,眼熟吗?”
沙脊从里侧堪堪走出来,一头火红的头发随风飘飞,青鸾卫迅速警惕。
时亭冷声问:“你做的?”
“哎呀,我也不想的。”沙脊嫌弃地看了眼那颗脑袋,道,“这不是师父交代的嘛,说是给你送个见面礼,瞧,那个花环还是他现编的呢,让我问问时将军,和当年那个扁舟镇孩子送你的像不像?”
时亭背后的手已经攥得骨节泛白,臂上暴起的青筋几欲破皮而出,但面上不露半分,问:“二王子呢?”
沙脊不禁啧了声,道:“这我也想问时将军你呢,你说他一个要死要活的病秧子,我亲自带人杀他,硬是让人跑了,你说怪不怪?”
时亭正要说什么,沙脊突然耳朵一动,笑道:“我知道在哪了!”
话音方落,沙脊已经纵身往斜对面房间冲去,好似一匹迅捷的豹子。
时亭也听到了动静,与他同时动作,腰间惊鹤刀几乎是瞬间出鞘。
砰!
沙脊直接用鬼首刀砸开房门。
准确地说,是将房门砸得稀烂,里面隐藏的人当场无所遁形。
“鬼啊!”
乌衡张嘴大叫了声,恐慌地直往后躲,同时朝时亭大喊,“时将军救我咳……咳救我!”
但他身后只有一面墙,哪里还有退路?沙脊手里的鬼首刀毫不犹豫地朝他命门攻去。
时亭反应也极快,知道惊鹤刀没法正面接住沉重的鬼首刀,当即一脚踹上旁边八仙桌,直接撞向沙脊,逼他不得不放弃进攻躲开。
与此同时,假乌衡悠闲地从屋檐一边翻到另一边,打算绕开青鸾卫离开。
但甫一抬头,正好和藏在重檐处的数十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他一眼认出,对面都是北狄的人。
“娘嘞,要命啊。”
他当初就不该答应乌衡蹚大楚这趟浑水!
好在下面突然传来一声口哨,黑衣人往下赶去,没功夫理会他。
他刚松完一口气,却发现有名黑衣人留了下来,上下打量一番他,狐疑道:“我认识你,你怎么会在这?”
“是吗?”他陡然收起笑意,危险地看向对方,“那么,你的死期也到了。”
第35章 火烧槐安(七)
因房间太小, 时亭和沙脊的交手又过于激烈,青鸾卫没法进去,只能等在外面待时而动。
乌衡则是出不来, 窝在角落里, 安心扮演一只大号的白毛鹌鹑。
“时将军!”乌衡不忘出声助威,“把这个红毛的鬼东西打死, 他说要杀了我, 影响咱大楚和西戎的联盟!”
沙脊瞥了眼乌衡,冷哼一声:“要不是阿蒙勒在,你这样也配我亲自动手?等着,和时将军玩会儿就杀你!”
乌衡不和他计较,扭头便跟时亭告状:“时将军你看,他就是要杀了我!”
沙脊:“……”
呸, 一股子狐假虎威的小人得志样!
又是一声冷哼,沙脊一记眼刀丢给乌衡耀武扬威的靠山, 手中鬼首刀杀上去。
时亭无奈地摇了下头,见招拆招, 退到乌衡身边问:“阿蒙勒将军呢?”
乌衡面不改色地扯谎:“他让我躲这里, 独自去引开杀手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时将军小心!”
时亭提刀斜劈,反守为攻砍向沙脊手臂, 沙脊被迫后退, 但眼神却更为兴奋:“还是和时将军过招痛快。”
这时,房间外传来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时亭一看,发现是数十名北狄杀手。
青鸾卫抽刀迎战,双方当即在走廊拼杀起来。
“你们大楚的帝都防卫跟没有似的。”沙脊揶揄道, “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亲眼目睹大批杀手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儿,时亭心里断定丁党和北狄修复了合作,便一针见血问:“谢柯在哪?”
沙脊啧了声,一个板凳突然从侧面飞过来,他退后半步挥用鬼首刀砸碎,怒眼看向乌衡:“找死!”
说着袍袖里的暗器已经亮了出来。
时亭几乎是瞬间用脚勾起八仙桌做盾牌。下一刻,暗器悉数扎进桌面,竟是一半穿透过去!
乌衡看着暗器锋利的尖刃,心道质量不错,等会儿可以偷偷顺几个,带回去让阿蒙勒研究一番。
沙脊见乌衡一动不动,嗤笑道:“吓傻了吧。”
乌衡就坡下驴,当即朝时亭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时将军咳……咳你可不能抛下我,我要死了咳……”
时亭余光瞥了眼,见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像装的,便打算顺手拍拍他肩膀以作安慰。
但对面突然沙脊攻来,一番侧身躲避,最后整个手掌按在乌衡脑袋上。
嗯,头发还挺柔软的,触感很舒服?
时亭不合时宜地想了下,转头将乌衡一把扯开往八仙桌后一丢,提刀朝沙脊反攻过去。
乌衡发现,时亭的攻势明显加猛。
他知道,这是因为时亭确定谢柯在帝都,所以想要抓回沙脊审问去向。
很快,沙脊也发现了时亭的全力以赴,被迫转攻为守,紧握鬼首刀的两手虎口被强大的劲力直接震裂。
“谢柯在哪?”
时亭抬眼与沙脊对视,淡漠的眼神仿佛有种能看穿一切的锐利,“你根本不在意这个师父的死活,为什么不和我合作呢?也许你想要的,我这也有。”
沙脊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底露出一丝痛苦,但很快便消失不见,笑道:“很遗憾,我要的东西时将军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话音方落,时亭捕捉到了一丝破绽,手中惊鹤刀以迅雷之势反身劈下,让沙脊几乎没时间反应,最后那怕用尽全力躲闪,还是被砍伤了手臂。
“怎么又是砍的手臂?”沙脊皱眉看向时亭,简直无语至极。
时亭面无表情,乘胜追击,提刀又是一劈,沙脊瞪大双眼后退。
但就在他要砍下沙脊整条臂膀时,一道铁索飞来缠住惊鹤刀。
“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也要花这么久?白痴。”
一道婀娜身影落在窗边,正是蓝姻。旁边是挥动铁索的小余,少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双眼却依然活死人一般。
沙脊捂住伤退到她后面,怒道:“死八婆,你能不能看清楚他旁边站着谁?”
蓝姻哼了声,将止血药丢给沙脊,低声道:“暂时别杀乌衡了,我们有东西落在阿蒙勒手里了。”
说着又冷眼看向时亭,“但他拦了路,直接杀掉不就好了?”
沙脊切了声:“说得容易。”
眼看时亭就要挣脱铁索,蓝姻摸出暗器:“赶紧把你伤口包扎好,我们三一起上,我不信没机会!”
沙脊看了眼乌衡,不屑道:“也是,今天他身边就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乌衡看着他们,一副害怕到的缩成一团的窝囊模样,心里却默默盘算着,如果没人赶来,自己在这暴露武功,大抵阿柳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时亭知道无妨,其他人必须死。
怎么杀呢?
乌衡又看了眼门外的青鸾卫和黑衣人,心想这么多人,一刀一人肯定慢了。
把茶楼炸了吧,他突然想到,刚好阿蒙勒运了点炸药藏在茶楼的库房备用。
而且库房里还有烟花呢,等会儿砰的一声,地下热闹,天上也热闹,正好提前给帝都拜个年。
蓝姻莫名感觉到背脊发凉,疑惑地看了眼乌衡,但见他怕得直缩头,半点威胁都没有。
下一刻,时亭倏地向前挣松铁索,趁机拔出惊鹤刀。小余赶紧挥动铁索,企图再次制住时亭,但时亭早有防备,不仅尽数躲开,还刻意绕到架子桌椅多的地方,令他铁索施展不开。
蓝姻见状摸出暗器帮忙,沙脊也迅速简单包扎了下,单手操起鬼首刀冲上来。
眨眼间,时亭便要同时面对北狄四大高手的其中三名。
换作平日,单领一个出来是万万打不过时亭的,但到底寡不敌众,再厉害的将军也敌不过百万之师。
时亭心里明白这点,便也没想着赢,而是思考怎么把乌衡安全送出去。毕竟他要是死了,正好给了乌木珠那老东西翻脸的借口。
没人注意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隐在暗处,危险地打量着北狄的这些不速之客,犹如一只潜伏在暗处,对猎物蓄势待发的鹰隼。
他摸到袖袋里的那支旧短笛,只要吹响,下面的暗卫便会在一刻钟内引爆炸药,让整座倒霉茶楼变成废墟。
突然,走廊传来一阵骚动,乌衡抬眼望去,发现是苏元鸣带着京兆府的人赶到了。
这意味着他无需暴露身份,但他感觉不到任何快意,甚至心烦意乱
——苏元鸣和时志鸿他们终究不一样,不仅能光明正大站在时亭身边,而且在北境和时亭并肩作战,经历过生死,这是曾经年少的自己做不到的。
“念昙!”
苏元鸣提着满是鲜血的佩剑,焦急地寻找时亭,待看到他被围困,当即一马当先杀过来。
时亭也看到了他,当即以受伤的沙脊为突破点,猛地发起进攻,将包围撕出一条口子,让苏元鸣成功靠拢过来。
两人迅速背对背站立,默契地协同作战,竟在北狄四大高手之三的围攻中立于不败之地,连外面的青鸾卫都忍不住分心多看一眼。
乌衡看着他们将后背交给彼此的身影,烦躁愈发浓烈,偏偏他还没法动苏元鸣这厮。
那就先记上,以后一笔一笔慢慢算账。
蓝姻眼看情势不妙,低声同沙脊商量:“再拖羽林军就到了,我们得赶紧走,但至少得把师父的东西先抢回来。”
沙脊瞥了眼血淋淋的虎口,不甘道:“鬼知道阿蒙勒死哪去了?那只能先……”
两人相觑一眼,对沙脊的话外之意心照不宣,蓝姻立马摔出一个金球,啪地一声炸开,爆出的白烟瞬间弥漫了大半个房间,将众人视线遮挡住。
同时,两人分别向时亭和苏元鸣发难,攻势虽凶猛,可也露出了破绽。
但时亭却不和沙脊打,而是往乌衡的方向撤去。
因为他知道,这两人的破绽是故意卖弄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和苏元鸣趁机进攻,以让后面的小余有机会靠近乌衡。
果然,在苏元鸣和蓝姻交手的瞬间,耳畔便传来铁索的声音。
然而乌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毕竟他让阿蒙勒抢走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北狄不急才怪,必定会抓住自己和阿蒙勒做交换。
时亭的记忆一向很好,那怕是在蒙蒙白烟之中,不用眼睛看也准确地撤到了乌衡所在的位置。
但他反手去拉人,却什么都没拉到。
乌衡凭空消失了。
“把窗户守住!”时亭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但已经晚了,他话音方落,小余便已经抗着乌衡跳上窗户,乌衡只来得及喊了句:“时将军,救我!”声音便被冷风吹散了。
时亭想追,又被沙脊拦住缠打,而苏元鸣又被蓝姻暗器所伤,奈她不何。
此刻茶楼外,隐隐传来兵马震动声。
是皇宫内的羽林军出动了,后面还跟着圣旨强行调来的金吾卫。
蓝姻立马一把暗器散将过来,趁着时亭和苏元鸣闪躲之际,迅速脱身从窗户离开。
沙脊不忘对时亭眨了下眼,笑道:“后会有期啊,时将军。”
虽然白烟还未完全散去,时亭压根没有看到沙脊的表情,但很容易想象出那幅欠揍的模样。
紧接着,走廊的黑衣杀手也开始撤退,无法撤退的则原地自/刎。
苏元鸣捂着肩膀的伤靠过来,皱眉道:“别追,他们敢来,谢柯怕是已经准备好退路,这个时候追出去实在太危险……念昙!”
话音未落,时亭已经两步过去,单手在窗户上一撑就跟着翻了出去,瞬间没影
——乌衡被抓走不是小事,何况他看到谢柯的马车了!
苏元鸣满脸焦急地也要翻窗去抓,但被京兆府的人赶紧按住,急得就差手脚并用了:
“王爷,您可不能再跟去了!太危险了!”
“陛下要是知道您受了这么多伤,又要责怪我等了!”
“王爷,您……”
“滚开!”苏元鸣毕竟是上过北境战场的,脾气一上来,这些京官们根本压不住,只几招就将拦他的人放倒了,一脚跨过窗户。
但他最后还是被赶过来的几名青鸾卫拽回来,死死按住,用绳子捆绑。
“得罪了,王爷,这是时将军提前交代的。”
领头的青鸾卫边把绳子捆得紧紧的,边赔笑道,“而且下面一楼的事王爷也别掺和了,等时将军回来再说。”
京兆府的人也赶紧道:“王爷,时将军也是为您好,您就留下主持大局吧。”
苏元鸣剧烈挣扎,怒目瞪向京兆府的人,怒道:“你们想他安全回来就放开我!而且你们哪是担心我的安危?是怕我死了,影响你们的荣华富贵吧!”
“哎呦,王爷嘞!您可太冤枉我等了,要是真如此做想,我等就只有辞官还乡了!”
青鸾卫嫌弃地看了眼,小声议论:“又是这样要死要活的戏码,百官上朝的时候都看腻了,也没见谁真把高官厚禄辞了。”
“谁说不是,偌大个朝廷,也就王爷和时少卿真心在乎时将军了,唉……对了,青鸾卫还能打的赶紧跟上去啊!”
“放心吧,头儿,只要是还能动换的兄弟,我都让跟上去帮忙了。”
茶楼屋顶,假乌衡本来是想坐着看看好戏,等人散去了再走,不曾想意外一出接着一出。
先是看到自家忒高的好兄弟竟被一个少年扛出来,在重檐上飞奔而去,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少年发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他。
结果皮囊那么姣好的一个少年,眼神竟然跟死人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他有种本能的直觉,这个少年要杀他,而且能一招毙命。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下来了,他当即转头就跑。
乌某嘞,不是兄弟不救你,而是实在打不过!
但好在后面跟来的独眼女和红毛男让少年赶紧走,别节外生枝。
等等,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北狄四大高手之三的小余,蓝姻和沙脊吗?
他不禁疑惑:“这进去了还能活?”
然而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追上去。
“还好有时将军。”他松了口气,又往时亭身后看去。
结果,只看到一支数量寥寥的青鸾卫,而且明显刚刚经历过厮杀,状态不佳。
再一看他们奔去的方向,正好是谢柯停马车的街头,周围守着养精蓄锐的层层护卫,而且刚好离羽林军还有一段距离。
“……一个非要被狼叼走,一个只身抢着进狼窝?”
他惊讶地将目光再次投向一点犹豫都不带的时亭,直摇头,“疯了,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