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火烧槐安(八)
聚仙茶楼北, 羽林军和金吾卫暗潮般从两侧往南潜行,迅速逼近北狄人马,眼看就要将其围困其中。
可惜谢柯对帝都的布局了若指掌, 在接应沙脊三人后, 拐进一个巷角就游鱼如水般不见了踪影
——巷角后面是一片废弃的街坊,其间荒草连天, 断壁残垣, 沿途榕树更是又高又壮,偌大的树冠跟擎天的巨伞似的,将下面遮得严严实实,不见半点天光,是个绝佳的隐蔽场所。
有金吾卫忍不住嘟囔:“重建街坊的事给工部说了八百年,跟没听见似的, 现在好了,北狄的侉子们都欺负到咱天地脚下了, 这块坡地倒是给人当上藏身之所了!”
徐世隆眼神示意属下闭嘴,边指挥金吾卫配合羽林军包抄, 边意味不明道了句:“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呢?”
片刻沉默, 有人惶恐地发出唏嘘:“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丁尚书在工部待了好些年头。”
当然,也并非无人捕捉到北狄行踪。
早在谢柯一行人借用榕树遮蔽, 消失在巷角的时候, 时亭就已经策马紧随其后,死追不放,跟着闯入了废墟之中。
“时将军追得怪紧的嘞,跟我们抢了他媳妇儿似的。”
沙脊看着马车后方的一人一马,笑道, “可惜啊,他如今这匹白马也太次了,和当年一马蹄就能踹死一个将军的窝窝头差太远了。”
窝窝头正是以前时亭坐骑的名字。
谢柯闻言好笑问:“他如今的这匹马,你不觉得和当年那匹很像吗?”
沙脊又仔细看了下,恍然道:“不对,这就是窝窝头!但它不是早就老了吗?啧,时将军还真是念旧。”
谢柯不知想起什么,语气古怪道:“时将军的念旧可不一般,死人的荷包都能一直揣身上。”
一旁蓝姻用淬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时亭,忍不住问谢柯:“师父,时亭追这么紧,羽林军和金吾卫又暂时没跟上来,我们为什么不趁机杀了他?我想给兄长报仇!”
“我什么时候说我真要杀时亭了?我是要赢他。”谢柯看着闻言脸色一变的蓝姻,并不多做解释,而是转而看向马车角落里狼狈不堪的人,嗤笑一声,“话说,这就是乌宸那宝贝得不行的弟弟?如果我弟弟是这么个窝囊废,我要就一刀杀了。”
乌衡本来靠坐在马车角落,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面上扮演着受惊的鹌鹑,心里自顾自回味着那句“荷包都能一直揣身上”。
一听谢柯这话,只得回神过来,佯装颤声求饶:“不要杀我咳……咳不要杀我!而且你杀了我,我王兄一定咳……咳一定会找上你的!”
说着,便激动地咳嗽起来,那叫一个翻天覆地,好似要把谢柯的车顶都给他掀开。
小余蹲在对面角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柯的话,忙紧张地看向他。
谢柯伸手摸了摸小余凑上去的脑袋,声音温柔到极致:“放心,你是哥哥身边最得力的人,哥哥最喜欢你了。”
小余当即开心地痴笑,但是目光依然是死板空洞的,在少年姣好的面孔上格外诡异。
而且乌衡分明看到,谢柯跟这个傻“弟弟”说话的时候,头看着马车外的方向,神色极为敷衍。沙脊和蓝姻则是见怪不怪,冷眼旁观。
这一马车的四个人,怕是三条心再加一个没脑子,能凑到一个师门也是种奇迹。
有点意思。乌衡微不可查地笑了下。
谢柯收回目光看向乌衡,危险地眯起了眼睛,问:“不觉得奇怪吗?他被抓来这么久,阿蒙勒还没追来。”
沙脊也反应过来:“对啊,好歹是西戎二王子呢,大楚都急成这样了,身边的狗倒是一点都不急。”
马车内所有人都朝乌衡看来。
谢柯示意沙脊一眼,沙脊当即抡起鬼首刀,带着凛冽杀气直逼乌衡面门!
乌衡惊恐万状,脸刷地一下就白了,连咳嗽都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是真的窝囊废,还是装的呢?”
谢柯死死盯住乌衡,道,“我怎么觉得,是有人想用我们引开时将军,好方便自己行事呢?”
此话可谓一针见血。
隔着帷帽,乌衡看不到谢柯的神情,只觉好似被毒蛇咬住一般,危险而无所遁形。
何况还有鬼首刀近在眼前,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的命。
千钧一发,似乎他唯一的生路就是暴露武功。
当然,随之而来的,便是阿柳的身份暴露,以及在大楚的多年谋划跟着土崩瓦解。
“是在怕,还是在想怎么回答?”
谢柯居高临下看着乌衡,哼笑一声道,“你想你王兄来救你?可他不过是个断了条腿的瘸子,爬到这里来应该很费劲吧?”
乌衡脸上依旧满是恐慌,没出现别的异样,但袍袖里的拳头已经攥紧。
王兄当年是为救自己才断了条腿,也是这种小人配羞辱的?
谢柯从乌衡的神情中瞅不出破绽,又蛊惑道:“我听说乌木珠这个父亲当得很差劲,连妻儿也能下毒手,所以你们兄弟两在西戎过得很艰难。要不,我们坦诚相待,你们帮我搅乱大楚,我帮你们在西戎站稳脚如何?”
这的确是个很诱人的交易。
如今大楚内忧外患,人人虎视眈眈,要是北狄和西戎能合作,必然事半功倍。
其实乌木珠一直有这个打算。
但如今西戎掌权的可不是乌木珠了。
想和北狄合作?乌衡在心里冷笑一声,永远都不可能!
同样的,他绝不能暴露在这里,从而放弃和王兄的多年布局。
就算是今天死在这里也不能。
羞耻?尊严?
这种时候,过重的羞耻心只会坏事,愚蠢至极。一无所有的尊严,也不过是场笑话。
这些道理早在五年前,他便已经领教过了。
乌衡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杀意,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哭声哀求:“好咳……咳好,只要放过我,王兄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是还不行,可以割地,可以送美人,送咳……咳金银珠宝,怎么都可以,只要放了我!”
说着说着,乌衡甚至开始口吐白沫,一副吓得要死要活的模样。
谢柯当即嫌弃地将脚往后收了收,但衣摆上还是被溅上了些白沫,蓝姻赶紧蹲下身,用帕子帮忙擦拭。
沙脊讥笑道:“把割地说得跟送萝卜一样轻松,还真是锦衣玉食惯了,没轻没重的。”
蓝姻十分不屑:“我早就说过了,杀这么个窝囊废,不如想想办法杀了时亭。”
谢柯瞅着被弄脏的衣摆不悦,干脆撕下那块布丢了,然后沉默地盯着乌衡,若有所思。
在他若有实质的目光里,乌衡后背不由淌下冷汗。
——他面对的,可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官僚,而是曾经北境兵变的主谋,差点让大楚灭国,北狄得以入主中原。
选择暂时低头很难,能逃过谢柯的审视更难,稍有差池,便会功亏一篑。
沉默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像钝刀一下一下折磨着神志,简直能将人逼疯。
而乌衡始终强行压制着内心深处的杀意,一丝不苟地演好窝囊废。
剑的真意不在利,在藏。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急停,整个车厢猛地晃动。
小余迅速护住谢柯,沙脊伸手拽住乌衡,避免在谢柯下令前给撞死了。
外面迅速来报:“大巫,前面有拒马桩拦路,像是刚搬来的!”
小余拿起铁索就要出去,但被谢柯拦下:“还用不到你。”
蓝姻嗤道:“八成是时亭让青鸾卫做的,我就说刚刚怎么没见他们人影,果然阴险狡诈。”
沙脊笑:“毕竟是别人地盘,比我们熟悉不是很正常吗?还有你们,愣着干嘛,赶紧去把拒马桩弄开啊。”
属下赶紧分头行动。
外面很快响起和青鸾卫交手的刀剑声。谢柯不甚在意,倒是恍然想起什么,眼神示意沙脊赶紧将乌衡丢下马车。
沙脊不解,但还是立马一把将乌衡丢出马车,外面青鸾卫见状赶紧杀过来接人。
乌衡落地滚出去的那一刻,不禁弯眼一笑。
他知道,在这种悄无声息的对峙中,他又赢了。
看来在这世上,也只有时亭能一眼察觉自己的野心,他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存在。
马车内,沙脊回头看向谢柯:“我们的东西还在阿蒙勒手里。”
“无妨,如今看来,就算东西在西戎手里,他们也不会交给崇合帝的,毕竟大楚太快解决我们,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西戎了。”
谢柯说着冷哼一声,“乌木珠都用自己儿子的命来调开我们了,要不是他首肯,阿蒙勒敢这么做?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个废物。”
蓝姻忍不住唏嘘:“以前只听过乌木珠六亲不认,没想到真能用儿子的命铺路。”
“得改变策略了。”谢柯道,“杀掉乌衡是下策,尤其还是我们大张旗鼓地动手,到时候乌木珠只会同时拥有对大楚和北狄发兵的理由。”
“看来是时候去和乌宸接触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车辕上,马匹受惊扬起前蹄,车内急剧晃动。
谢柯直觉危险,赶紧稳住身形,取过旁边弩箭。
下一刻,车帘被风吹起,他和时亭四目相对,从对方眼里看到经年未减的仇恨!
在时亭举起惊鹤刀的瞬间,谢柯手中的弓弩也对准了时亭的脖颈。
他知道,时亭自从兵变后,无论何时都身着金丝软甲,唯一的弱点便是露出来的脖颈!
但时亭根本不怕死,甚至在看到弩箭上洁白如雪的尾羽时候,胸腔内气血翻涌,简直要将自己焚烧殆尽。
又是白鸦箭!
电光石火间,他想知道,二伯父当年被谢柯用整整三十箭折磨至死的时候,究竟有多痛苦?
国恨家仇,不共戴天。
只有谢柯死!只有他死才能赎罪万分之一!
而且,北狄的野心从来没有熄灭,一旦时机到了,这只不讲道理的疯狗就会反扑,再次祸害无数百姓。而他们反扑的底气,正是来源于他们的大巫,也就是谢柯!
他已经等待太久了,他已经错过太多次了!
时亭的刀快,谢柯的箭快,周围的人根本阻止不及。
两位死敌在这一刻,竟是默契地朝对方使出杀招,谁都不肯当躲避的懦夫,那怕同归于尽!
惊鹤刀的寒光和白鸦箭的锋芒交汇的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时亭并没有等来白鸦箭射入脖颈的剧痛,而是被一双手猛地拽下了马车,惊鹤刀也因此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数量更胜一筹的北狄杀手开出路来,护送马车掉头离开。
时亭为避免被马车撞到,一把拽住拉自己的人让开,然后亲眼目睹马车扬尘而去。
青鸾卫想追,但被时亭制止。
“不必了。”时亭颓然地看着马车消失,发出一声苦笑,“很多机会只有一次。”
“但你也只有一条命!”
身边人发出颤抖的怒吼,时亭回头才发现,刚才从马车上拽下自己的竟然是乌衡。
时亭张嘴要问什么,但和乌衡四目相对时,却突然犹豫了。
此刻的乌衡却完全不像他,灰头土面的不说,一张平日里堆满虚伪笑意的脸,已然被沸腾的怒意占据,像只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
而这滔天怒意下,时亭感觉更多的,是那股铺天盖地的伤心和委屈。
但送死的是自己,他一个西戎质子伤心什么?委屈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乌衡突然双手捧住时亭的脸,欺身逼近,近乎鼻脸相接,“什么都不想要的对吗?就没有一件可以让你留念的东西吗?”
时亭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睛里,仿佛看到什么东西碎掉了,一片狼藉。
但他没时间揣摩和逼问,只得一把将乌衡推给青鸾卫,丢下句:“一队人马护好二殿下,其他人配合羽林军围剿北狄人马!”便转身翻上马,掉头往回赶。
谋划得逞的乌衡并没有半点高兴,而是死死盯着时亭远去的身影,心里怒火滔天。
阿柳不是很重要吗?不是比命都重要吗?
那为什么还要不顾一切地想和谢柯同归于尽?
兵变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全部早都变成了一抔土,为什么不能多看看还活着的人?
“二殿下?”青鸾卫扶着乌衡,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以为是他吓坏了,忙安慰,“北狄的人已经走了,现在没事了,我们这就送殿下回昭国园。”
“我不去!”乌衡突然大声叫,竟是甩开了搀扶他的人,“你们都想咳……咳杀我,我只要时将军,我要时将军!”
青鸾卫没想到这位还有这么脾气大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赶紧和同伴按住乌衡,为难道:“二殿下,时将军有要是去处……”
“我只要时将军保护我咳……咳只要时将军!”
乌衡根本不听,直接打断青鸾卫的话,开始擅长的撒泼耍赖,差点给最近的青鸾卫把袖子扯豁口。
青鸾卫就差哭爹喊娘了。
他们按住一个病秧子自然不难,但偏偏乌衡身份尊贵,眼下脸色又苍白得过分,完全是只惊弓之鸟,要是一不留神真给吓死,他们做鬼都没处申冤!
青鸾卫对视一眼,认命地从附近找来驴车,带着乌衡去找时亭。
算了,还是让时将军来整治这个无赖吧!挨骂总比丢命强。
乌衡靠坐在驴车上的草堆里,摸出那枚金钱镖,心里默念:“如果是反面,这次就原谅某人;如果是正面,这次便允许自己讨点补偿。”
一声脆响,金钱镖被抛出去。
回到掌心时,毫无悬念的正面映入乌衡的眼帘。
那便天命难违了。
乌衡挑了下眉,总算心里舒服了点,开始盘算要点什么补偿——
作者有话说:剑的真意不在利,在藏。 ——《易传·系辞传下·第五章 》??
乌某:要什么补偿呢?可得让我好好想想。
第37章 火烧槐安(九)
因聚仙茶楼的涉事书生均为上苑党人, 而上苑党又和苏元鸣有纠葛,时亭多少猜到会发生什么,在半路便派人去告知苏浅。
等他先行赶到茶楼, 如他所料, 整座楼早已被宣王府的护卫包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都进出不了。
甚至面对他, 护卫也不肯放行。而他之前派了看护苏元鸣的青鸾卫, 此刻早不知去了哪里。
时亭严肃问:“此事关乎上苑党,绝不可放任你们王爷胡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里面情况如何?”
“时将军见谅,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其他一概不能告知!”护卫迫于时亭威压,简直欲哭无泪,“而且王爷特意交代过, 尤其不能放将军进去,说此事绝不能牵连您!”
“这个时候还谈什么牵连不牵连?”时亭无奈又恼怒地叹了口气, 抬脚就要强行闯进去。
护卫却早有防备,齐齐对时亭拔刀, 态度决绝:“如果时将军想进去, 只能从我等的尸首上踏过去!”
以时亭的身手,这些护卫根本拦不住他,但这些护卫都是苏元鸣的亲信, 他没法真动手。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人, 苏元鸣很懂怎么拿捏他的软肋。
隐约的,楼里传来一阵骚乱,时亭企图趁机闯进去,护卫却防卫更甚,一心只想托住他。
时亭只能焦急地望着东面长街, 希望苏浅还来得及。
一刻钟后,苏浅赶到,护卫见状立马上来拦人。
苏浅当即怒道:“一群拧不清的东西!你们用自己的命威胁时大哥有用,但威胁我可没用!”说着她便从袍袖里猝不及防地抽出一把匕首,比在了自己脖颈上。
时亭赶紧劝阻:“浅儿,有事好说!千万不要冲动!”
“我哥能冲动,我只能比他更冲动了。”苏浅回了时亭一句,仰头望着胆战心惊的护卫,厉声道,“今天我还就要和时大哥进去了,你们要是敢拦,我就死在这里,我看到时候谁交不了差!”
护卫们显然没想到有这一出,急着连连冒汗。
一边是自家王爷的命令,一边是王爷最疼爱的妹妹,他们怎么选不都是错的?
“我只数三声。”
苏浅压根儿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三。”
“二。”
苏浅的匕首直接往里进了一寸,刹那见血,吓得时亭闪身上前徒手夺走匕首,护卫更是直接让开路来。
时亭将一张帕子递给苏浅,急切道:“怎么还真动手了?”
苏浅摇摇头:“不真动手,只会耽误更大的事。”
说着,苏浅拿过帕子按住脖颈的伤,与时亭往里赶。
一进门,两人就看到了里面被捆在一起的书生,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鞭伤,血淋淋的都渗透了衣衫。
而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当属苏元鸣正在亲自审讯的那名书生。
那书生面容清癯,却是浓眉大眼,宽鼻厚唇,一张脸都要挤不下这些五官。
时亭觉得眼熟,稍微回忆便想起来,这名书生正是从前带头议论苏元鸣兄妹的人之一,孙佑。
“你们怎么来了?”苏元鸣看到两人一怔,下意识将带血的鞭子往后藏,但显然只是掩耳盗铃,何况他的双眼通红,杀意难掩。
苏浅跑上去按住他的手,极力劝阻:“哥,你手上绝不能沾上苑党的血,否则全天下的人都会对你口诛笔伐!”
“那就让他们来!”苏元鸣指向孙佑,咬牙道,“浅儿你忘了吗?如果当初不是他颠倒是非,你如今在帝都的身份就不会这么尴尬,只能做个名存实亡的郡主,只能被世家之女看不起!”
苏浅急忙道:“哥,我不在乎真的,我压根儿不在乎能不能融进所谓的世家贵女,我只在乎我们兄妹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但如果不是这样,你早和归鸿成亲了!”苏元鸣苦笑一声,侧头望向时亭,“念昙,他们曾经群起攻之的场景,我相信你还记得,我和浅儿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无端的指控和谩骂,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好出身,身上没有流淌帝都名门的血。”
时亭当然记得当年场景。
彼时苏元鸣和苏浅还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少女,来帝都还不到一年,却被卷进宗亲的内斗,从而经历了一场由上苑党带头的宗礼之辩。
换句话说,宗亲们想让有自己血缘的皇室后裔做大楚继承者,但崇合帝偏偏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个宁王庶子,表面封为宣王,实则无疑于太子,从而断送了他们的美梦。所以他们要赶走苏元鸣,甚至不惜公然和崇合帝叫板,利用上苑党告诉全天下,苏元鸣就是野孩子,根本不配继承大统,赶紧从哪来滚回哪去。
虽然事后崇合帝借此对宗亲动手,血洗帝都十里长街,但上苑党到底是被利用,又是清流聚集之所在,最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处罚了一批人,烧了一堆书,剩下的大多上苑党内人则被驱赶至江南。
谁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上苑党不仅没有就此式微,甚至愈打击愈顽强,雨后春笋般迅速恢复生机,蓬勃生长,比之前在四海之内的影响还大,连很多朝中大臣都钦佩不已,暗自向往。
而苏元鸣心里的那根刺,也越扎越深,成了他心里的逆鳞。
每每触及,便是鲜血淋漓,剥皮抽筋。
“宣王殿下是要杀我吗?”
孙佑突然抬头,肆无忌惮地看着苏元鸣,道,“今天的确是个好时机,我们都吸食了雪罂,死了完全可以对外说是我们罪有应得,顺便还能损一波上苑党的名声,不是吗?”
苏元鸣恶狠狠地看向他,冷哼道:“你当年不仅平白诋毁我和浅儿,甚至还侮辱本王去世的母亲,你这种道貌岸然的无耻之辈,杀你都算便宜你了!”
孙佑闻言大笑两声,不屑反问:“那我有说错吗,你难道不是宁王府庶子?你和苏浅难道不是妓/女之子?”
话音未落,苏元鸣已经目眦尽裂,腰间长剑铮然出鞘。
几乎是同一刻,旁边苏浅赶紧拦在自己哥哥面前。
孙佑看着盛怒的苏元鸣,还想再说什么,时亭直接两步上前,伸手捏住他下颌迫使其张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出他舌头,一刀割了。
一声凄惨的怪叫传开,苏元鸣和苏浅也意外地看向时亭。
时亭神色镇静,绝非冲动之举,他抬脚将捂嘴挣扎的孙佑牢牢踩住,居高临下望着他,嫌恶道:“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愿意做妓/子?又有哪个人不想出身清白,安稳一生?不过都是贫苦无路,活命之举。反倒是你,张口闭口妓/女之流,也好意思说自己读过圣贤书?也配隶属上苑党的清流之列?”
孙佑没了舌头,自然没法回答时亭,只能像丑陋的蛆虫一样在地上苟延喘喘。
这时,苏元鸣突然推开苏浅,锋利的长剑直冲孙佑而去,周围人的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时亭反应迅速,一脚将孙佑踹开。
但长剑锋利,还是不慎划破时亭的衣袖,伤到了他的手臂。
“念昙!”
苏元鸣的神志清醒了大半,手中的剑哐当落地,赶紧过来查看。苏浅赶紧指挥护卫将孙佑拖远点。
“无妨。”时亭没事人一样,简单撕下衣袖包扎,趁机劝道,“孙佑出现在这过于蹊跷,明显是个针对你的圈套,你万万不能中计。”
苏元鸣不满地皱眉,道:“好意思说我,谢柯一出现,也不知道是谁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我不一样。”时亭显然真没觉得自己错,继续规劝苏元鸣,“上苑党如今势大,又多是忧国忧民的清流,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服?连陛下都忌惮三分,你绝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何况今日吸食雪罂一事,怕是另有玄机。”
苏元鸣沉默不语,直到苏浅过来给了他肩膀一下,责怪道:“时大哥先是被我匕首伤到,接着又被你的剑伤到,哥你就别再犯轴,听他一句劝吧!”
“你手也受伤了?”苏元鸣连忙拉过时亭的左手,发现果然被块袖布草草包扎着。
“一点小伤,和以前北境的时候没法比。”时亭无所谓地说了句,问,“我离开前让青鸾卫劝阻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苏元鸣道:“我是看到了前来寻二王子的阿蒙勒将军,让他帮我从青鸾卫手里解脱,并在之后假装你的命令,让那些青鸾卫去帮羽林军追捕谢柯;至于这些护卫,本来是我怕你人手不够,特意全部调过来的。”
“果然是西戎。”时亭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道,“看来孙佑和这些书生,得交给时志鸿亲自审讯了。”
苏元鸣点头。
就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时志鸿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喘气喘得面红耳赤,而且目无他人,直接当众一把抱住苏浅。
“我……我来了!赵宅那边我让我爹去守着了!”时志鸿努力调整不稳的气息,“浅儿你别怕,上苑党的人就是群臭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什么你都别信!”
苏浅心里一暖,笑道:“我没事,好着呢,倒是时大哥受了两处伤。”
时志鸿却是眼神都没给时亭一个,道:“没事,他自有他的阿柳心疼,我只心疼你。”
苏浅被肉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推开他喊道:“干嘛呀!谁要你心疼了!”
“心疼你怎么了?”时志鸿立马又粘上去,将人紧紧抱回怀中。
周围的护卫皆是一副没眼看的看戏模样,时亭和苏元鸣默契地让所有人带书生们出去。
走到门口,时亭回头看了一眼嬉闹的时志鸿而后苏浅,下意识看向右手拇指。
那枚琥珀扳指安静地环在他的手指上,像是一团静止的金色阳光。
“时将军的事都办完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亭抬头望去,正好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那双眼睛仿佛也盛满了金色的阳光,但却是流动的,看不透的。
苏元鸣问:“念昙,你是不是有事要问他?”
时亭意味深长地看着乌衡,直言:“有很多要问的。”
苏元鸣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你去吧,赵宅和聚仙茶楼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和归鸿便好,我会冷静处理的,放心。”
时亭走向乌衡,目光犀利,好似已经看穿他的一切伪装。
而乌衡亦是无所忌惮,直直盯着时亭,眼神描摹着他的一分一毫。
巧了,他也有很多想问的,比如此刻时亭手臂和手掌的伤从何而来,再比如那些更久远,却深刻入骨的问题。
——虽然以时亭嘴严的程度,不一定能问到。
“时某想带二殿下去个地方。”时亭浅笑一声,“二殿下敢去吗?”
乌衡回之一笑,道:“时将军去哪,我就去哪。”
“就算很危险也敢去?”
“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去。”
第38章 火烧槐安(十)
两刻钟后, 时亭带乌衡策马到了大理寺旧址。
大理寺旧址远离闹市,已然杂草连天,周围又是其他府衙旧址, 皆是断壁残垣, 在惨淡的余晖中显得格外荒凉。
时亭先下了马,回头看向白马上的乌衡, 没有任何伸手扶的意思。
乌衡又摆出那幅可怜兮兮的模样, 道:“时将军,我可是真不会骑马,一路上你问了好几次了。”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那谁知道真假呢?”
其实不管真假,他都打算晾乌衡一会儿。
谁让这人没完没了地欺骗自己?明明是只千年修行的狐狸,非要装得无辜又无害。
乌衡不由叹气:“我是无所谓, 大不了在马上陪时将军看星星,但时将军有伤在身, 怕还是尽快处理得好。”
“小伤。”
时亭侧身指向旧址,示意乌衡看过去。
此刻目光穿过褪漆大门, 只能依稀看到昏暗中的残景。
那里有比墙外还密的荒草, 执法持平的牌匾斜斜挂在高处,随着风声摇摇欲坠,断续发出吱呀闷响。门口的乌鸦飞进去, 刹那便不见踪影, 就像是被吞噬掉了,直叫人毛骨悚然,比外面还诡异阴森。
乌衡猜时亭是想吓唬自己,很给面子地倒吸一口冷气,问:“时将军, 这么可怕的地方是哪里?”
时亭看着眉宇分明轻松舒展的乌衡,直言:“明明不怕,装得也敷衍,这里是大理寺旧址。”
乌衡莞尔:“好吧,被时将军看出来了,我的确不怕,不过这仅仅是因为有时将军在我身边罢了。”
时亭:“……”
就不该和他多废话。
这时,时亭发现白马总是有意无意地回头,用脑袋去碰乌衡。
估计是驮外人太久,快要发飙了。他想,毕竟除自己以外,也只有阿柳能得它青睐,亲昵得不行。
为防乌衡被马甩下来摔死,时亭还是赶紧上前扶下了乌衡。
“时将军,这马叫什么名字?”乌衡克制住目光里对旧物的留恋,笑道,“鬃毛真好看,跟我们西戎雪山上经年不化的白雪一样。”
时亭道:“窝窝头。”
这名字还是乌衡当年取的,闻言却故作惊讶道:“窝窝头?哪有一匹好马取这个名字的,比我还没水平呢。”
时亭当即皱眉,冷声道:“我觉得窝窝头很好听,还请二殿下不要糟蹋取名者的一片心意。”
虽然是对他动怒,但乌衡明显更高兴了,可谓心花怒放。
时亭懒得和乌衡计较,摸摸窝窝头的脑袋安慰,低声道:“等有机会,踢死我旁边这个人。”
窝窝头歪了歪脑袋,像是很吃惊时亭这个决定。
把缰绳绑上拴马桩后,时亭带着乌衡往里走。
乌衡趁时亭不备,回手丢给窝窝头一个香喷喷的窝头,窝窝头一口咬住,兴奋地尥起蹶子。
半路,乌衡东找西找,终于发现了些许苔藓,赶紧一脚踩上去,然后滑倒摔出去。
下一刻,时亭果然稳稳扶住了他,一股淡淡茶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与此同时,他趁机握住时亭没受伤的那只手,用指腹有意无意扫过手背,暧昧至极。
时亭叮嘱:“这里有不少苔藓,二殿下还是小心些。”
说罢,便将人放开,自顾自往前带路。
乌衡不悦地眯起眼睛,没走两步又故技重施,踩中苔藓摔了出去。
他能清楚地看到时亭背影的犹豫,但到底是心肠软,还是回头扶住了他。
他得逞地抿唇笑了下,干脆得寸进尺地把半个身子靠在时亭身上,委屈道:“时将军,这里的路好难走,要不你跟我回昭国园吧,还能边吃边聊,你喜欢的菜我让人一直备着呢。”
时亭无奈道:“罢了,我扶你进去。”
乌衡求之不得:“那多谢时将军了,时将军真好。”
接下来,乌衡整个人跟沙袋似的挂时亭身上,还时不时“脚滑”,让短短的一段路变得漫长数倍。
于是,该摸的不该摸的,乌衡都以意外之名摸了一遍,且每亲近一次,就在心里把记下的账抹平一笔,全当给自己的补偿。
直到向来冷静的时亭都要炸毛了,他才见好就收。
好一番折腾,两人总算到了地牢。
乌衡已经来过一次,但当时并没细看,眼下再次踏入,便左右观察起来。
但整座地牢除了漫天的蛛网和灰尘,实在没什么看头,百无聊赖。
直到目光落在那间暗室上。
之前时亭追捕北狄时消失,再次出现便是从这里走出来。
乌衡看向时亭,问:“那是什么地方?我总觉得怪异。”
“关怪物的地方,自然怪异。”时亭心里没什么波澜,神情也没什么变化,语气淡淡的,“走吧,二殿下要去的地方在另一边。”
说着先行一步。
乌衡直觉暗室藏了什么秘密,但时亭不提,他就算闯进去也一无所知。
心底再次升起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像是胸腔里有烈火骤起,随时都能将五脏六腑焚烧殆尽。
他看着眼前的青衣背影,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只能尽力压制本心。
最后,时亭带乌衡走进一间审讯室。
身后大门关闭的那刻,余晖散尽,天光昏暗,一切都融进夜色之中。
“当年曲丞相执掌大理寺期间,没有人能带着秘密离开这里。”
时亭轻车熟路地摸出备用的灯盏,用火折子点燃,道,“每逢疑难要案,不肯交代的时候,他便会将人带到这里,亲自进行审讯。”
随着话音落下,火光将审讯室照亮一隅,露出那足足一整面墙的刑具,久经年岁却依然带着令人本能畏惧的寒光。
时亭先是按下乌衡肩膀,让他落座,随后自己坐到对面主审位置的太师椅上,两人中间隔了一张桌案。
乌衡抬眼望去,只见时亭那张如画的观音面隐入黑暗,从而使得那股独属镇远军主帅的杀气更为突显,再加上他身后的满墙刑具,鬼气森森的,怕是换个人早就吓得当场腿软。
“时将军莫不是要对我动私刑?”乌衡露出一副惊慌的神情。
时亭拿出青鸾卫审讯记事用的小册子,又从旁边取了块墨和一支笔,边写边道:“今日审讯不在三司衙门,也不在青鸾卫衙门,全是我一人所为,若是二殿下到时候不满,直接去向陛下告我的罪即可。”
“那不就是告状吗,我怎么能告时将军的状呢?”
乌衡笑吟吟的,俯身使劲往前凑,就差上桌子了,“而且今天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时将军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这话的语气怎么听都不太对劲。
时亭不由微微皱眉,后仰拉开两人距离,道:“二殿下还是好生坐回去,我也好早点审完。”
“好啊。”乌衡恋恋不舍地回身坐好,鼻间那股茶香明显变淡,“时将军无论问什么,我都知无不答。”
知无不答才怪。
时亭腹诽了句,选择开门见山:“从西戎使团入京开始,帝都发生的每件大事似乎都能看到二殿下的影子,尤其是抱春楼和聚仙茶楼。”
乌衡两手一摊:“刚好在而已,何况时将军每次也在呢,那是不是更加说明,我和时将军很有缘分呢?”
时亭不理他这个话头,继续道:“抱春楼一案,先有二殿下在奇门遁甲里如履平地,后有阿蒙勒将军突然现身,下一刻舞阳侯江奉便不知所踪,二殿下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乌衡脸上毫无慌乱之色,耸了下肩道:“都是巧合罢了。”
“是吗?”
时亭不是第一次好奇,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睁眼说瞎话,却脸不红心不跳的?
他又问,“那聚仙茶楼呢,如果不是二殿下引来谢柯,我就不会追你们而去,从而让宣王和上苑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还有孙佑的出现,似乎也过于巧合了。”
乌衡闻言点头附和:“确实,太过巧合了。”
时亭看着气定神闲的乌衡,有种自己现在给他一把瓜子,他能边嗑边胡乱回复的感觉。
“说起来,阿蒙勒将军似乎每次都把你的安危排在后面呢。”时亭试探。
听见这话,乌衡终于神色一变,看向时亭的方向,长长叹出口气:“毕竟父王是把西戎的利益放在我的安危前面,阿蒙勒当然也如此了,我早就习惯了,时将军不必心疼我。”
时亭能感受到乌衡难得的那点真情实感,但至于话的内容真假,只能说有待证实
——当然,是证实他在说谎。
西戎王乌木珠不是个好东西,乌衡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至于心疼,或许有那么点,毕竟虎毒不食子,乌家父子却似乎是你死我活,着实世间罕见,令人唏嘘。
但也仅此而已了。
时亭捻了捻手指,道:“还有二殿下入京当天,白云楼牵扯出一桩杀人案,发现两具尸首。其中一具是白云楼的前账房先生,姚双贵,根据这条线索,我们顺藤摸瓜找出了北狄在京的暗桩,使得谢柯多年经营的谍网得以重创。”
“所以现在我更好奇,另一具尸首的主人,洛水曲坊歌姬邓乐儿,到时又会钓出怎样的大鱼?二殿下你说呢?”
乌衡坐在火光正中,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将无所遁形,偏偏他却看不到审讯之人的脸。
何况,审讯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时亭。
北境曾有传言,没有人能带着秘密逃过血菩萨的双眼,那怕死去。
“时将军有些晦涩,我听不太懂。”乌衡继续卖傻,一脸无辜。
时亭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记录在册,淡淡笑道:“有时候,不反驳便是一种默认,多谢二殿下如此配合。”
可是自己也压根儿没打算一直瞒着时亭。乌衡想,要是时亭也像其他人那样好骗,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很享受与时亭猜疑和博弈的过程,这比什么都有趣。
就像是你想给猫儿一只绒球,却不直接给,而是不停地用绒球诱惑猫儿,让猫儿自己想办法,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认真而执着,分外可爱。
“时将军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乌衡一脸无所谓,并不狡辩,转而认真问,“时将军问完了吗?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处理自己的伤势了?我可以帮忙。”
时亭不置可否,而是抬手示意乌衡看向身后那一整面墙的刑具,道:“这些刑具里,有能锯割断椎的,有能剥皮抽筋的,有能凌迟处死的,总之无一不是极端酷刑,生不如死。”
“而这些刑具,我都用过。”
乌衡听罢,疑惑地望着时亭。
他能察觉到,时亭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吓唬他,反而更像是在陈述什么。
突然,时亭起身,腰间惊鹤刀瞬间出鞘,架上乌衡的脖颈。
只要甫一低头,就能看到锋利刀身,何况这还是饮尽北狄鲜血的不祥凶刃,自带凌人杀气。
乌衡经历过太多九死一生,几乎是下意识去摸袍袖里的短刀。
但最终,他一动未动,而是用一种疑惑而惊讶的眼神仰头看着时亭,就像是一个被训斥,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无辜和委屈,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平静道:“我从不在意皮囊,但却知道自己这张皮囊具有迷惑性,所以今日我也想借此告诉二殿下,你没必要为了这幅皮囊做出旁的事情。我时亭不过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如果你靠的太近,越了界,我同样也会对你动手。”
原来是这么想的吗?
乌衡觉得好笑。
时亭压根不给乌衡反驳的机会,所幸一次将话说完:“今日如果我与谢柯真的同归于尽,对于西戎只会是好事,但你却救了我,其中缘由只怕是晦涩难言。”
明显的话中有话,但两人都是聪明人,稍微一点,便已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乌衡却装作没听懂,笑笑道:“我救时将军,当然是因为情意深重啊,可惜时将军对我防备太重,甚至还动了杀心,叫我好生伤心呢。”
时亭和乌衡相处多次,也大概摸准了这人行事的作风,无非是装傻充愣,外加死皮赖脸。
所以,他不介意再说得明白点。
“今日救命之恩,来日我必定报答。”时亭直言,“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只有公事,不会有私情,以前是,以后更是。”
他只是在风花雪月之事上迟钝,但并不代表毫无察觉。
之前那些亲昵越界的话或许是假的,可此番相救已然证明了某些东西是真的。
这不是个好征兆,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乌衡不由轻讪。
说眼前人无情吧,他却没打算利用自己的感情方便他行事。
但说他有情吧,说话又如此不留情面啊。
还好自己向来左耳进,右耳出。
“时将军。”乌衡突然正色。
时亭收刀入鞘,问:“二殿下想通了?”
看来摊开讲清还是有用的。
乌衡神色十分严肃,道:“我觉得眼下十万火急之事,还是你手掌和手臂的伤,我来帮你?”
时亭:“……”
他算是发现了,今日自己费了半天口舌,这厮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好在他早有预料,最开始就只打算证实西戎涉政大楚一事。
乌衡又开始上半身越过桌案往里面凑,甚至直接上手要查看时亭伤势,时亭没想到他这么急切,快速躲开,自个儿熟门熟路地翻出药粉和净布处理伤口。
其实时亭真心觉得是小伤,换作以前在北境,看都不带看的。
要不是乌衡催得紧,缠得烦,他都要忘了这点伤了。
中途,乌衡好几次伸手想帮忙,但都被时亭拍开了爪子。
乌衡恹恹地趴在桌沿,目不转睛地盯着时亭,尤其是那双修长的手在净布间穿梭时,他又想起许多年前,时亭笨拙地用针线帮他缝荷包,他也是这样趴在桌沿看,连呼吸都很轻。
时亭将伤处理好后,察觉到乌衡又在偷看荷包,立即取下放进了袖袋,道:“这是给小山的。”
乌衡不禁笑了下,道:“小孩吃糖太多对牙不好,不如我帮他分担一下。”
其实别说给乌衡一袋糖,给一车糖时亭也是负担得起的,只是给糖这件事不该发生在他和乌衡之间。
以前就算了,毕竟乌衡不按常理行事,又惯会耍无赖,自己就当是帮陛下哄哄这个病秧子外甥。但现在,时亭已经察觉到了乌衡别的心思,再过于亲近就有点暧昧了。
时亭便撒谎:“其实这糖是特意留给朋友的,二殿下想吃糖,还是让阿蒙将军去买吧。”
乌衡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问:“是这荷包的主人吗?”
时亭点头。
乌衡又问:“不会是心上人吧?毕竟这荷包可是女子试样。”
时亭本能地想摇头,但想到正好可以借此拒绝乌衡,而阿柳又不在身边,便道:“正是,所以二殿下不要再做他想了。”
虽然知道时亭是为了推远自己才承认这些话,但乌衡还是心情大好,连同内心深处那些烦躁也抵消了不少。
比莲子糖本身不知甜了多少倍。
“二殿下,审讯结束,我送你回昭国园吧。”
时亭从旁边取过一盏牛角灯点亮,示意乌衡跟上。
该问的问完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他可不想和这只大狐狸再待在这里,免得外面又生出什么变故来。
乌衡恋恋不舍地起身,跟着时亭走出地牢。
接下来,为防止乌衡又被苔藓绊倒,时亭特意换了条路,从侧门绕出来。
还真是煞费苦心。乌衡暗暗又在心里记上一笔账。
因只有窝窝头这一匹马,回昭国园的路上两人共骑。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乌衡自然想趁机干点什么,奈何时亭直接将惊鹤刀拔出三寸,横在两人之间,江水不犯河水。
乌衡:“……”
这也防?
不多时,时亭便风车电掣地将乌衡送到了昭国园,结果乌衡脚刚沾地,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时亭便已经策马离去,连个残影都没留下。
乌衡好险忍住追上去的冲动,好半晌才从空荡荡的长街收回目光,内心那股烦躁又被勾了上来,只能不停地抛掷金钱镖。
正巧阿蒙勒赶回来,见自家殿下面色不虞,跟被抢了亲似的,打算先躲开一会儿。
不料乌衡早就看到了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过来。
“二殿下。”阿蒙低声禀报,“本来宣王是要杀了孙佑的,但时将军带着郡主赶到,还真把人给劝住了,后面也没再节外生枝。”
乌衡冷哼一声:“苏元鸣倒是听话,不过孙佑不是号称三寸不烂之舌吗,怎么没说动他?”
“毕竟时将军和宣王的关系不一般。”
阿蒙勒话音方落,便察觉到一股杀气,赶紧调转话头,“这次就算宣王没能杀了孙佑,但他对那些上苑党的书生毒打逼供是事实,也算把他们得罪惨了,日后肯定反咬一口,尤其是孙佑。可惜他没了舌头,怕是力不从心。”
乌衡道:“一条疯狗罢了,只要牙齿在,能咬人就行。”
阿蒙勒:“说起来,我看时将军行色匆匆,也不知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我那位舅父了。”
乌衡皮笑肉不笑,“毕竟大楚对我这位二王子的态度,完全取决于那位对我的态度。”
阿蒙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劝了句:“陛下其实对二殿下很看重,不然很多事早就兴师问罪了。”
乌衡冷声道:“他要是看重,当年就不该送母亲到西戎和亲。”
说罢便不想再提那些旧怨,转身进了昭国园。
阿蒙勒跟上,继续禀报:“南边来了消息,六合山庄有动静,还不小,应该是庄主顾楠亲自进京了。”
乌衡挑了下眉头,道:“他儿子在帝都把兵部侍郎的府宅都炸了,他再不急,就只能等着掉脑袋了。”
阿蒙勒问:“那时将军会保顾家吗?毕竟我们追查到,时将军这五年的踪迹都在江南,且和六合山庄书信来往密切,想必关系非同一般。”
乌衡不置可否,而是抬手指向阿蒙勒,倏地眉目舒展,笑出了声,语气颇有几分得意:“瞧,你们谁都不懂他,只有我知道他会怎么选。”
第39章 火烧槐安(十一)
时至宵禁, 宫门下钥,本不是进宫的好时候。
但时亭知道崇合帝觉浅,必然还在暖阁批折子, 便央宫人通禀。
果然, 少时便有人出来接他进宫,还是大内总管钟则亲自来的。
钟则身边跟着一个胖墩墩但瓜子脸的小太监, 被拔凉的秋风吹得直缩脖子, 远远看见时亭,不禁小声问:“这天实在折腾人,您大可让我们来接时将军,哪用自个儿一把年纪遭这罪?”
“你懂什么?”钟则瞪他一眼,“以陛下对时将军的看重程度,你以后怎么小心伺候都不为过。”
小太监看着那抹颀长身影, 想了想又问:“那他和宣王殿下相比,陛下更看重谁……”
“这话是你该问的吗?”钟则赶紧打断他, 呵斥道,“以后不许再提!”
“是是是, 儿子再也不敢了!”
时亭一眼认出小太监。
那是钟则众多干儿子中的一个, 名唤王吉,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得宠的, 据说是因为有手好厨艺, 尤善钟则喜欢的淮扬菜。
“时将军。”钟则带王吉上前行礼,笑吟吟道,“陛下方才还念叨将军呢,没想到将军可巧还真来了。”
时亭记得,钟则上次和上上次都是这么说的。
但他没点破, 只道:“钟总管不必多礼,烦请带我去见陛下,我有要事相议。”
钟则颔首起身,让王吉在一旁提灯,落后时亭半个身位往里带路。
时亭很快发现不是去暖阁的方向,便问:“陛下在御花园?”
“正是。”钟则不由叹气,直言,“陛下近日觉是愈发浅了,往往三更天还在辗转,也只有待在御花园的小值房里,还能睡上一会儿。”
时亭皱眉,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询问陛下对乌衡的态度
——西戎和北狄虽是盟友,却也是亦敌亦友的关系,常年互相算计和利用。同样的,陛下和乌衡之间也是如此。
但偏偏,乌衡还是陛下的亲外甥,是陛下唯一的妹妹留下的血脉。
所以,这注定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茬。
思索间,三人很快到了御花园,时亭抬眼便看到了崇合帝。
崇合帝蹲在花圃间,正借着一盏小灯光亮,小心翼翼地侍弄面前的花草,极尽温柔。
但侥是如此,再加白发丛生,不再年少,仍旧可见这位帝王眉宇间化不开的凛然杀气,不怒自威。
他余光瞥见人来了,稍稍抬手,钟则赶紧带着王吉退下。
时亭行礼,崇合帝示意他靠近些:“站那么远,朕会吃了你不成?”
“臣有罪。”
时亭快步上前,俯身给崇合帝打下手。
“还跟以前一样,木头桩子似的。”崇合帝轻嗤,“你老师要在,又得为此唠叨你了。”
时亭微微笑了下,道:“臣天生是个没趣儿的,怕是只能当一辈子木头了。”
“罢了,木头也有木头的好,朕也不笑话你了,免得你老师又到梦里数落朕。”
崇合帝说着让时亭把小铲子递给他,将一簇簇火焰似的冬红挖出来,再小心移到花盆里。
时亭全程安安静静地陪着,一动不动地发起呆来,还真当起了木头桩子。
末了,崇合帝拍拍手,指挥时亭将一盆盆的冬红搬去不远处的小值房。
时亭进了值房发现,这里除了一张榻,一张堆满药材的桌案,其他地方都摆满了花盆。花盆里装的不是什么名贵花草,而是和冬红一样的野花。
他记得,这些野花种子是老师以前从北境带回来的。
“自己找个空地坐吧。”崇合帝有些累了,自个儿往榻上躺了。
时亭左右看了下,从桌案下拉出一个小板凳,勉强坐下。
崇合帝皱眉闷了碗药,问:“今日在聚仙茶楼,宣王是不是差点杀了上苑党的人?”
时亭点头:“此事明显有人挑拨,铭初没有冷静下来,是他行事欠妥当。”
说着又补充道,“但事关铭初的生母和浅儿,他激动些也情有可原,何况最后并未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倒是西戎有人在刻意激化铭初和上苑党的矛盾,其心可诛。”
“赏罚朕还是要分明的,毕竟他要接手的是整个大楚,任性不是长久之计。”
崇合帝突然定定看着右手旁的那盆金色小花,目光黯淡下去,道,“但话说回来,朕很羡慕他,他可以为了妹妹不顾一切,让妹妹无忧无虑,但朕却已经永远失去自己的妹妹,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你看,这种金色小花叫千里光,是安乐生前最喜欢的花,她说这花就像是深秋里的星星一样,璀璨而坚韧。”
“说起来,跟西戎王室的眼睛也很像呢。”
时亭望着崇合帝,脑海里浮现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欲言又止。
崇合帝一眼看出时亭的心思,淡淡笑了下,道:“你我君臣之间,无需顾及,有话直说便是。”
时亭沉吟片刻,斟酌了下,道:陛下选择将西戎拉进大楚的内局,是因为大楚内有西大营和江南士族的隐患,外有北狄与倭国的虎视,这些臣都明白。但在严桐传回的密函中,除了丁党和陇西、关内两道的地方勾结,还意外发现了一股特殊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西大营曾经多次事先被通风报信,多次躲过朝廷的密探,所以臣让青鸾卫进行了追查。”
话到这里,时亭适时住口,因为崇合帝一定会听出话外之意
——这股力量正是当年安乐公主出嫁时,带去西戎的亲卫。
崇合帝平静直言:“这件事,朕是在三年前知道,也是朕所默许的。”
时亭问:“是因为愧疚吗?”
“是,朕的确是因为愧疚。”
崇合帝并没有回避,而是转身看向时亭,陷入回忆之中,坦白道,“三十年前,朕亲手将安乐远嫁西戎,和心怀鬼胎的乌木珠结为夫妻。他们即是盟友也是对手,一起让西戎强大起来,称霸西南地域,又彼此提防对方,想方设法进行制约。就这样,他们做了二十年貌合神离的夫妻,直到十年前局势发生改变,平衡被打破。”
说到这里,崇合帝不禁唏嘘地叹了一口长气,才继续道,“那一年是崇合二十二年,北狄大举入侵,大楚南方又洪涝灾害空前严重,根本无暇顾及西南。乌木珠嗅到了转机,便趁乱暗中布局,故意将一支叛乱军放进王庭,企图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杀死。”
关于这件旧事的后续,时亭早就听老师说过:
安乐公主当时分明已经重病缠身,但还是穿上铠甲,亲自带人守在殿门口,阻拦叛乱军,只为争取时间,让亲信带着尚还年幼的两个孩子离开。
最后,两名孩子被成功送出王庭,而安乐公主被乱军砍死,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作为一国王后,这样的死法过于惨烈和屈辱,乌木珠为了名望,也为了不让大楚察觉不对,连夜带兵回王庭,杀了叛军和所有知情人,然后对外称,安乐公主在叛乱中受惊病逝。
因安乐公主病重多年,无论是西戎百姓,还是大楚皇室,都没有怀疑过。
直到崇合帝因过于思念妹妹,在老师陪同下秘密前往西戎王庭,这才察觉不对,调查出了真相。
而那个时候,大楚内忧外患,已经没有力量对西戎开战了。
“朕虽为帝王,却连家人都保护不了,无论幼时的母亲,还是后来的安乐。”
崇合帝蹲下来,将那簇金色小花拢到手中,像是在和记忆中的某只手相握,半晌,道,“所以四年前,当那支陪同安乐二十年的亲卫队出现在大楚境内,干扰西大营一事,朕并未阻止。因为朕知道,那是乌木珠给乌宸的任务,也是纠结站队的西戎大臣在隔岸观火。所以朕默许了。”
没有价值的存在,乌木珠绝不会给活路,那怕是自己的儿子。
时亭虽然只见过乌木珠一面,但足以断定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人性,只忠于权力的疯子。
时亭捻了捻手指,心里万般感慨,由衷道:“好在,乌宸凭借此事,还有之前在联楚抗狄的卓越表现,成功让一众西戎大臣追随,并在二年前发动宫变,软禁乌木珠,诛杀其主要势力拓拔氏,又杀了其他心怀鬼胎的王子,掌握了实权。”
崇合帝又喜又忧地摇头,道:“但帝王不该有这样的心软,正是因为四年前的放过,这股力量在大楚西面迅速发展,现在连朕也无法连根拔起。”
“人之常情,陛下何必自责?”
时亭看得透彻,道,“臣真心认为,如果一个帝王绝情到谁也不在乎,那么他也没法去爱他的子民,开创陛下那般的盛世。”
崇合帝笑了笑,道:“行啊,木头也会变着弯子夸人了,而且所谓盛世嘛,早就过去了,如今大楚就是具唬人都难的空架子。”
时亭认真反驳:“臣从不妄言。”
但与其同时,关于崇合帝对乌衡的态度,他也心知肚明了。
崇合帝无奈地笑了下,让时亭去把西面的窗户打开。
“夜来风大。”时亭提醒。
但崇合帝坚持。
时亭只得把旁边的大氅给他披上,转身绕过一堆花盆,去将窗户打开。
萧瑟秋风扑面而来,凉意入骨。
崇合帝拢了拢大氅,问:“看到了什么?”
时亭:“一片枯萎的花草,但等明年春天,估计又是开满一片的花,毕竟野花生命力强劲。”
崇合帝却道:“不会再开花了,这些花草在去年寒冬里冻死了,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时亭回头看着崇合帝,从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明白,这片枯萎的花草另有它意。
“你看,这片地干燥缺水,又是处于背阳之地,野花再强劲也无法生存,这便是天时地利两者不沾。”
崇合帝说着从容地笑了笑,问,“你说,朕能责怪是你没进宫帮朕浇水吗?”
这是在借枯萎的花草比喻如今内忧外患的大楚,劝他不要强求。
时亭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俯身跪地,恭敬朝崇合帝行了大礼,道:“天时地利总是难以预测,臣努力的是人和,是问心无愧。”
崇合帝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根木头啊。”
说着,伸手虚扶起时亭,“罢了,木头有木头的选择,你老师劝不动的事,朕也懒得劝了。”
时亭颔首,站在旁边没话说了。
“对了,有人一直在查你以前的事。”崇合帝饶有兴味地笑了下,“就差把朕的帝都都翻个底朝天了。”
时亭:“谁?”
崇合帝却不说话了,而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想看看时亭怎么打破沉默。
但很可惜,时亭觉得要查自己事的人太多了,想要自己脑袋的人也太多了,崇合帝不说,他更没什么兴趣,只当是崇合帝自己想安静一会儿,便一动不动站在侍立在侧,默默开始发呆。
最后,崇合帝先憋不住,感慨道:“除了正事,指望从你嘴里听点别的,简直比登天还难。算了,陪朕去湖那边转转吧。”
于是,时亭就陪着崇合帝去另一边的湖转了几圈。
一路上,时亭尝试着聊什么,但最后无疑绕回到了北境边界的布防,西大营的近况,以及江南的瘟/疫,等等。
最后,听得勤政了一辈子的崇合帝都嫌头大,干脆让时亭背了几首颇具禅意的小诗,然后赶出了宫。
时亭从宫里出来,在宫门口正好碰上亲送急递的户部尚书,时玉山。
本是亲舅甥的两人相觑一眼,却是默契地作揖行礼。
“时将军。”
“时尚书。”
末了,彼此沉默。
最后,时亭看着眼前和母亲画像七分相似的脸,先开了口:“今日赵宅爆炸之事,本不该牵扯时尚书,有劳了。”
时玉山定定看着时亭,道:“朝廷只要需要老夫,不谈什么牵扯与否,何况是自家儿子来找,老夫帮忙已经是越权,陛下不怪罪才好。”
说着,时玉山见周围没旁人,直接将急递递给时亭。
时亭没接。
“公事上,时将军何必避讳?”时玉山无奈笑了下,道,“赵宅顷刻毁于一旦,没有发现有一个活口,只翻出三十余具死尸,却因烧毁严重,难以辨明身份。此番移交三司,怕是三司有得忙了。”
这是个很关键的信息,意味着后续可操作的余地很大。
时亭拱手道:“多谢时尚书告知,其他事宜还是早些禀报陛下吧。”
时玉山将急递收回袖中,道:“时将军不想谈公事,那便与你说件私事吧。”
时亭:“请讲。”
“我想请陛下给归鸿和郡主赐婚。”时玉山看到了时亭脸上的意外之色,继续道,“我知道此事很难,毕竟整个时氏一直想用归鸿的婚事和其他世家联姻,可老夫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总不能棒打鸳鸯,误了他们一生。所以,老夫会尽力促成此事。”
时亭由衷笑道:“归鸿会开心的。”
“暂时替老夫保密吧,免得空欢喜一场。”时玉山看着温恭谦让的时亭,道,“时将军记得到时候来喝杯喜酒。”
时亭认真道:“一定。”
时玉山点点头,深深看了时亭一眼,转身往宫里走去。
时亭心里为时志鸿和苏浅高兴,下意识摸了摸拇指上的琥珀扳指。
如果自己有天离开,希望到时候阿柳身边也能有人照顾他。
但紧接着,他心里有生出莫名的酸涩,丝丝缕缕的,像是江南梅雨天的潮湿,黏腻而令人不舒服。
他突然又觉得,只有自己能一直陪着阿柳,自己才会真的满心欢喜。
这时,一阵铃铛声响起。
时亭抬头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然后是车盖上悬挂的那串熟悉的铃铛。
他不由愣了下。
这类铃铛在北境很常见,带在身上可防止风沙里走失。
时亭曾经特意给阿柳做过一个,正是眼前这个!
车帘被从里面掀开,真的是阿柳。
他的手里还抛着一枚金钱镖,就像曾经无数次迎接他凯旋那样,对他比了个数:
一百一。
他在等自己,共抛了一百一十次金钱镖。
大概是一刻钟。
记忆和现实重合,又在这刻难辨难分。
时亭胸腔里翻涌起一股强烈而难言的情绪,快步上前,最后突然跑起来。
马车上,乌衡察觉到时亭的急切,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翻身下来。
片刻后,时亭几乎是扑向阿柳,乌衡愣了下,稳稳接住了他。
“阿柳。”
时亭紧紧抱住乌衡,像是心底什么东西被放下,开心地笑了起来,“世上的遗憾真的好多啊,幸好你回到我身边了。”
乌衡的心跟着剧烈颤动起来。
夜风凉得刺骨,他却在这一刻四肢百骸火烧般滚烫,好似下一刻就要融进时亭的骨血。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摘下青铜面,让时亭知道他是谁。
可惜,他不能。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用自己披风将时亭包裹住,然后紧紧回抱。
这是他的,乌衡固执地想,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作者有话说:[撒花]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本文已在3月4号完成修文,并将前面章节替换。因新增和变动不少剧情,以前看过一遍的小可爱需要再看一遍,很抱歉给追文的大家带来这个不好的体验,在此鞠躬[合十]
关于更新,会竭尽所能日更[撒花]再次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如果没有你们,我在考试和工作之余是没有动力完成大幅修文,并恢复更新,爱大家。
PS:这章作话有些话多,以后不会了,毕竟我的作话一般只会发剧情有关、引用备注和小剧场,所以不用屏蔽作话~
第40章 火烧槐安(十二)
马车内, 空气安静得异常。
时亭端坐在一边,面色波澜不惊,心里却止不住地回想刚才的拥抱
——他已经二十六了, 却跟个小孩似的冲上前将人一把抱住, 不仅紧缠不放,还说了句肉麻得不行的话, 完全没想过阿柳会不会不适应。
实在是太冲动了, 太冲动了。
好在阿柳不会计较。
可还是感觉无地自容啊!
乌衡靠坐在对面,一条长腿支起,手臂悠闲地搁在上面,饶有兴致地盯着时亭。
虽然时亭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静默,但他的耳垂却染上了一层薄红,出卖了他此时的窘迫和别扭。
不过显然, 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上次在小院也是,自己分明是故意逗弄, 可这人却丝毫不怀疑自己,反而自个儿先纠结上了。
乌衡脑中灵光一闪, 俯身靠近时亭。
时亭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跳, 下意识想躲,但却及时制止了自己的动作,心想阿柳估计是有要事相商。
然而下一刻, 乌衡的手按住了时亭的肩膀, 时亭猛地看向他,可惜迎面的只有可怖的青铜面,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出这个举动的用意。
青铜面后,乌衡勾唇一笑, 进一步贴近时亭,直接用宽阔的身躯将人围在自己和厢壁之间,鼻间又被那股熟悉的茶香萦绕。
时亭睁大了眼睛,莫名紧张起来,咳了声问:“怎么了?”
跟只受了惊却佯装无事发生的猫一样。
乌衡轻笑一声,伸手朝时亭身后探去。
时亭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坐得板板正正,实则很想去看乌衡那只手在干什么。
直觉和理性上,他知道阿柳不会伤害他,但两人实在太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阿柳温热的呼吸从青铜面后溜出,然后攀上他的脖颈,酥酥痒痒的。
随着乌衡躬身弯腰,一缕头发从肩头滑落,扫过时亭鼻间。
时亭有点惊慌地眨了两下眼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好熟悉的香气。
“昙花?”
时亭疑惑地望着乌衡,随即突然想到,自己的表字是念昙。
答案呼之欲出。
乌衡静静看着时亭皱眉纠结,十分认真,觉得很是有趣。
最后,时亭恍然一笑,道:“昙花开的时间短,摘了花瓣做梳头水留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乌衡无奈地挑了下眉,报复性地移动放在时亭肩膀上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软肉,力道缠绵,要多暧昧有多暧昧,弄得时亭好不自在。
只片刻,时亭受不了地躲开,直接道:“阿柳,你今天很奇怪。”
乌衡对他歪了下头,像是没听懂。
时亭硬着头皮解释:“就是,我们之间凑太近了。”
乌衡心里坏笑了下,表面委屈地拉过时亭的手写道:“你手臂好像受伤了,我想看看伤势。”
末了,又从时亭身后拿出那枚他送的指虎,在时亭面前晃了晃,意思很明显:另一手伸到后面,仅仅是为了拿东西。
仿佛是为了应证清白,乌衡戴上指虎后立即撤后,坐回了对面。
时亭顿时无比愧疚。
他刚刚到底在紧张些什么?阿柳不过是在担心他,不过是简单拿个东西。
原来今天奇怪的不是阿柳,而是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
可是道歉和解释只会更奇怪,更乱……
这时,乌衡好死不死的又凑了过来,时亭的心跟着一跳,但努力维持住了自己的镇定,脑内飞速思考,笑道:“放心,我的伤势没大碍,不用再看。”
乌衡点了下头,心情大好,决定不再逗他,牵过他的手写道:“我用六合山庄的关系找到了顾青阳。”
一谈正事,时亭心里的不自然当即烟消云散,又是那幅冷静自持的模样,若有所思道:“我以为你和六合山庄联系不多。”
他私下派青鸾卫和江湖人士调查了阿柳的事。
按理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可能一点痕迹留不下来。
但阿柳不一样,除了在无双榜排名的比武上露面,还真就杳无踪迹,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之后,时亭换个方向调查,反从六合山庄入手,然后发现阿柳确实和六合山庄没什么往来。
乌衡早就察觉到时亭在调查他,但他不仅毫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
所以,当时亭主动提及,他并不会戳穿他,而是写道:“当年比武后,帮过六合山庄一个忙。”
原来是还债。
什么债?
因六合山庄有自己的规矩,时亭不便再打听。
——当然,不打听肯定不可能,只是得再私底下用别的方式。
乌衡写了个地址。
“原来是这里,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便去会会顾青阳吧。”时亭说着探出马车,摸出简笛吹了一声。
片刻后,北辰带着一队青鸾卫现身。
时亭交代:“我会沿路做记号,你们去请顾庄主,稍后赶来。”
北辰领命,带着青鸾卫疾风般消失。
时亭取下自己腰牌挂到马车前,乌衡一挥鞭,马车骨碌碌驶离宫门。
外面铃铛随风作响,时亭看向乌衡,忍不住道:“没想到你还留着铃铛和金钱镖,都是老早的东西了,很旧了都。”
乌衡挑了下眉,指了指他腰间的旧荷包,意思不言而喻。
时亭不由轻笑,下意识用指腹摩挲了下琥珀扳指。
路上好几拨金吾卫上前要拦,但每每看清那块金色腰牌,都迅速退让。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胡家布庄外。
时亭和乌衡下了马车,悄然顺着墙角翻上屋檐,然后默契地比起轻功来,迎着月色疾行,结果是不分伯仲。
少时,两人发现了厢房外的熟悉身影,借着暮色掩护,一左一右屏息靠近。
布庄掌柜胡二胖蹲在地上,看向面前长相清俊的年轻男子。
男子身着劲装,背一斗笠,腰佩长剑,典型的江湖人打扮。
但他举止自带一股贵气,俨然出自名门。
犹豫一番,胡二胖再一次发出请求:“我说少庄主,你就去跟庄主服个软啊,你老躲我这里也不是办法啊。”
男子将鸡腿翻了个面在火上烤,闻言满不在乎,哼道:“我跟他服软的话,他肯定不让我继续管赵家的事了,你也别废话,帮我把那腌好的鸡翅也拿过来烤上。”
胡二胖看活爹似的看了眼男子,一脸命苦地帮忙烤鸡翅。
突然,男子像是觉察到什么,猛地将手上鸡腿丢给胡二胖,转身就跑。
胡二胖被鸡腿烫到,大叫一声,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他身后便有二道身影朝男子飞了出去。
“那不是赤虓服吗?我的个亲娘耶,是时将军本人,靠,还有玄衣大侠!”胡二胖惊讶地嘴合不上,赶紧掉头往屋里奔,“惹不起惹不起!”
时亭和乌衡跟随男子一路往里,到了陈列布匹的大房间。
在这里,无数的上好布匹被一丝不苟的挂起来,方便平日里顾客挑选,但眼下自然成了绝佳的掩体,加上门窗数量多,是个适合抽身的好地方。
此外,男子武功高超,穿梭其间简直跟条泥鳅似的。
可惜,他遇上的是时亭和乌衡。
两人曾在北境并肩行动过,默契十足,迅速合力展开围攻。
时亭抬头观察房梁,迅速找到高处垂挂布匹的竹竿接点,乌衡会意矮下身,双手相接做垫,时亭跳起踩住,然后被乌衡用力抛起,一跃上了房梁。
腰间惊鹤刀出鞘,将竹竿的绳子斩断,布匹悉数掉落。与此同时,乌衡一脚勾起竹竿接住,然后用竹竿扫倒地上陈列布匹的一派架子。
至此,大半布匹掉落,屏障被撤去,露出了躲在一角的男子。
“顾青阳,找你好久了。”
时亭自房梁上轻盈落下,一语点破男子身份。
顾青阳也不恼,笑吟吟地冲时亭打招呼:“时大哥,好久不见啊!”
说着察觉到旁边审视的目光,便顺手跟乌衡也打了招呼,“玄衣大哥,你也在呢?你也好啊。”
乌衡还在因顾青阳用火药炸赵宅的馊主意生气,压根儿不理他,只默默时亭身边靠了一步,背上竹竿跟背了根长/枪似的,凛凛威压逼人。
时亭开门见山:“赵大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面对这两人,顾青阳强自镇定,道:“时大哥这话说的,赵伯父都去世了,要找他只能去地府了。”
时亭不欲多言,示意乌衡一眼,顾青阳察觉到危险,当即转身往外跑。
下一刻,乌衡手中竹竿扫出去,顾青阳反应极快,纵身跃起躲过好几次攻击,他正得意时,但身后却传来乌衡的一声轻笑。
顾青阳心道不妙,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被一股强力拽了回去。慌乱中,他低头一看,缠住他的是一截端部绑了秤砣的狭长布带,布带另一端正是时亭。
原来乌衡攻击他是为了给时亭争取时间!
“还得感谢小余的铁索给了我启发。”时亭由衷道,“捆人的确挺好用。”
说着,不待顾青阳挣扎,便将布带绑了秤砣的一端抛向空中,从房梁上面绕了过去。
“时大哥,有话好说,我……啊!”
顾青阳连恳求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时亭用布带吊在了半空。
乌衡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满意,上前调整了绑法,让顾青阳头朝下倒挂着。
顾青阳被整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问乌衡:“我说大侠,我没记得得罪过你啊,至于下这种毒手吗?晕死我了。”
乌衡冷哼一声,不屑回答。
顾少庄主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怒瞪了乌衡好几眼。
他大概不知道,但凡赵宅爆炸时伤了时亭分毫,他怕是早就断胳膊断腿,甚至丢了性命。
“时大哥。”顾青阳看向时亭,叹气道,“我知道你很想找到赵伯,但即使他真的活着,我也什么也不知道啊,不如放了我,我还可以帮你找呢。”
时亭将惊鹤刀归鞘,淡淡道:“会有人让你开口的。”
话音方落,房间门口传来一声中期十足的:“畜生!”
顾青阳惊喜地抬头:“爹,我在这,快救我爹……啊!”
只见门口的中年男人三两步过来,直接一记重拳打在顾青阳腹部,顾青阳当场一声惨叫,听着就疼,后面跟着的北辰想阻止但没来得及。
此人正是六合山庄的庄主,顾楠。
时亭示意北辰不必拦着,北辰立马带青鸾卫退出去。
“爹……”
顾青阳惊讶地看向顾楠,艰难开口。
不是,原来今天下毒手最狠的竟然是亲爹?
但没等他再多说一个字,顾楠又是一拳。
“牙咬紧!”顾楠厉声呵斥,“我顾家子孙没有软骨头!”
顾青阳只得咬紧牙,不敢再发出叫声。
顾楠话不多言,开始狂揍自己儿子。
时亭和乌衡在旁边看着,并不上前阻止,也不说话
——顾青阳作为六合山庄的少庄主,干涉帝都政局是大忌,顾楠先亲自动手,做出大义灭亲的姿态,才是真的在帮儿子,后面的事也才好处理。
最后,直到顾青阳被揍得皮青脸肿,顾楠才停手,转身朝时亭下跪请罪:“顾某教子无方,干涉帝都朝政,辜负陛下所托,万死难辞!”
时亭示意乌衡将顾青阳放下来,上前扶起顾楠道:“顾庄主的为人,时某从未怀疑,只是兹事体大,怕是陛下雷霆之怒,顾家难以承受。”
顾楠琢磨了下时亭的话,猜到话里的意思,顺着问:“那顾某该怎么做,才能保住顾家?”
时亭指了指爬在地上喘气的顾青阳,道:“如果青阳能帮朝廷找到赵大人,将功补过,顾家可保全。”
顾青阳吐了口血,倔强地抬头道:“休想,我不会交代的,朝廷不配……”
话未完,顾楠便一巴掌打断了顾青阳的话,揪住他衣襟,大声质问:“那你是想让整个顾家给你陪葬吗?”
顾青阳皱眉:“我没这个意思。”
“你如果执意隐瞒赵大人的行踪,就是和朝廷做对,就是逼陛下降罪顾家!”顾楠气不打一处出,激动道,“想想你怀胎六月的姐姐,想想你常年靠药汤吊命的母亲,还有你那些自小跟随你的属下,你告诉我,他们经得住折腾吗?”
“我!”顾青阳红眼看着顾楠,梗着脖子想说什么,但突然意识到什么都是无力的。
半响,顾青阳攥紧拳头连砸两下地面,哽咽道:“当年赵家被奸臣所害,被污蔑,被灭门,朝廷没管。现在赵伯只想和家人平安离开,朝廷却死咬不放,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世道还让人活吗?”
顾楠叹了口气,终于心疼地抱住儿子,道:“无论是身在庙堂,还是身在江湖,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你现在不要想太多,只管告诉我,你是决心为赵大人不顾一切,那怕牺牲顾家;还是为了保住顾家,将赵大人的行踪告诉时将军?”
“我不知道。”顾青阳迷茫地直摇头。
顾楠语气温柔了几分:“儿啊,就当为父替你母亲和姐姐求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而且时将军不是丁党,不是其他世家宗亲,只要你配合,他会帮顾家的,也会公平对待赵大人的。”
顾青阳看向时亭,只觉眼前这人在如水的月光中,好似一尊观音像,冷静地打量着一切。
“时大哥。”他开口唤了声,心情复杂道,“曾经,我像诸多世人一样追捧你,甚至以你作为目标,扬言要做大楚的下一个战神。”
“如今,我依然尊崇你,但也不禁会想,你真的会对百姓有悲悯吗?还是仅仅是一把维护大楚统治的快刀?”
顾楠闻言赶紧让顾青阳闭嘴,让他不要说不该说的,但时亭示意无妨,让他继续。
“这些年,我看到太多百姓水深火热,世家宗亲奢靡度日的场景了,我早就不相信大楚的朝廷了,我已经失望透了。”
顾青阳倏地笑了起来,眼角竟是滑下一行泪,“可是,我不能不为顾家着想啊,我的母亲,我的姐姐,还有从江南快马赶来的父亲,他们都是我的命根子。所以,时大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们想要赵大人手里的东西可以,但一定要放他走,他从来没想过报复苏姓皇室的,真的。”
说罢,顾青阳忍着浑身疼痛,朝时亭恭敬下跪:“拜托了,时帅。”
时亭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北狄倒是唤过,但那多是嘲讽,而非这种纯粹的郑重。
“拜托了,时帅。”顾楠也再次朝时亭下跪。
时亭看着为赵普求情的父子两,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生父高霖。
高霖和顾楠是少年好友,据说两人性格很像,平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逢小辈闯祸,总是第一个挡在面前遮风避雨。
如果当年高霖没死在抗倭的东南战场上,他或许也能拥有这样的完整的父爱?
时亭心绪有点乱,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他冰凉的手,刹那扫去那股没来由的烦躁和寂寥。
“我没事。”时亭对乌衡笑了下,小声道。
乌衡压根儿不信,固执地握住时亭的手就是不放。
这下,时亭是一点都不烦躁了,而是开始忸怩不安了
——顾家父子还在呢,他们这样成何体统!
好在直到他的手被乌衡捂暖,顾家父子都低着头等回复,没有发现。
“此事我一定尽力。”时亭趁机抽出手,上前将他们扶起来,认真道,“赵大人为国为民多年,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让他陷入险境。而且,我猜赵大人其实也没有不想见我吧。”
说着,时亭定定看向顾青阳,顾青阳别过头去,沉默不语,显然是对自己的自作主张心虚。
“那便有劳了。”顾楠拱手作谢,示意顾青阳赶紧交代。
顾青阳又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感觉乌衡那张青铜面突然格外狰狞可怕,才面带忧色道:“在阑珊坊的旧祠堂里。”
时亭一愣,却又很快恍然理解。
阑珊坊地处偏远,离东市等繁华地带很远,大多数人不愿住这里,导致这里住的大多是没什么家什的市井流痞,以及一些落败穷困户,至于那些废弃的房屋,则是乞丐聚集地。
平常时候,金吾卫不爱来这巡逻,因为虽然出事多,但大多是酗酒打架、偷窃东西的一类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抓住罚是罚不过来的,而且罚了这地方的人也不会改。
总之,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
不过对于现在的赵普来说,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轰隆一声巨响,夜空中阴云密布。
时亭又交代了顾家父子一番,和乌衡赶到了旧祠堂,北辰立即带着青鸾卫守住附近。
祠堂又旧又破,显然荒废许久。
但曾经这里乃是冯氏的祠堂,辉煌若天宫,举朝皆艳羡。
“漏风漏雨,辛苦时将军跑这一趟了。”
时亭刚到门口,里面的人便推开了门,露出一名蓬头垢面,衣着阑珊的老人,和街边乞丐并无区别。
此人正是本该葬身火海的赵普。
若不是那道熟悉的声音,时亭几乎要认不出来。
“先进来吧。”赵普道。
时亭走进祠堂,乌衡没有跟上去,只站在外面,顺手帮忙掩上了门。
赵普在门口点了一盏灯火。
抬头望去,祠堂内比外面还要破败不堪,地上杂草足有人高,近半房梁塌陷,除了他们两踏足,便只有鸟雀造访,格外凄凉。
赵普捋捋胡须,看着眼前颓败,问:“时将军觉得,何为世家?”
时亭知道赵普话里的意思,直言:“世代贤良如赵家,权倾朝野如冯家,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青史一笔。就好比是这间冯氏祠堂,曾经繁华登顶,香火旺盛,当下也只剩下这一片杂草,几根断梁罢了。”
赵普轻叹一气,道:“是啊,什么都没了,曾经再不可一世又怎样?成王败寇,灰飞烟灭,是忠是奸,是对是错,都已经不重要了。”
“还是重要的。”
时亭看向赵普,由衷道,“赵家是为殉道而死,天下惋惜,史书自有公道;冯家是因误国误民而亡,普天同庆,骂名亘古不变。”
赵普毫不意外时亭的回答,但眼下亲耳听到时亭还愿意这样说,他还是不由笑了下,道:“赵家世代祖先配得上时将军的话,我赵普就不凑热闹了。”
时亭还要说什么,赵普拿出一个贴身藏好的包裹递给时亭,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不用多说,时亭也知道那包裹是什么,不禁心下一恸。
“葛兄他……临死将用命换来的东西托付给我,我也很意外。”
赵普低头抚摸着包裹,语气很是无奈,“如果不是这个包裹,或许我会在帝都继续浑浑噩噩地活下去,至死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很多次,很多次我都想把这个包裹烧了,一了百了,苏氏因此没了天下又如何?这难道不是他们欠我们赵家的?人都死了,平反有用吗?”
赵普愈发激动,望着虚空质问:
“那是二千五十一条人命!整整二千五十一条人命!这些年里,我每次只要一闭眼,都能看到当年的场景,满眼都是族人惨死的样子,仅仅就因为得罪了冯太后。而元景帝呢?他为了他的皇位,竟然对我们视而不见,他本来可以保下赵家的!”
“我恨大楚,我没什么所谓的大义,我只想大楚亡了国才好!”
说到这里,赵普已经双目赤红,双手发抖。
少时,热泪忍不住地淌下,又很快被那只枯瘦的手擦去。
时亭上前将帕子递给赵普,语气诚恳道:“但不管您心里怎么想,您还是见了我。君子论迹不论心,您口口声声说没有大义,其实已经行下大义之实,胜过太多冠名堂皇,道貌岸然之徒。”
他明白,赵普骨子里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因为就像有人鲜少知道葛韵在镇远军待过,也鲜少有人知道赵普在镇远军待过。
当年时亭还很小,被二伯父高戊举在肩膀上眺望,总能看到演武场上,赵普和葛韵并肩而行的影子。
他们是战友,更是挚友。
他们比彼此更了解彼此。
时亭一时间想起很多东西,遗憾道:“葛大人曾经说过,如果赵大人换个出身,如今登上相位的就不是丁道华了。”
赵普嗤笑一声:“时将军折煞我赵某了。”
时亭直言:“赵家秘密转移,以及之后宅邸爆炸,光靠您的长子,还有顾青阳,是不可能半点痕迹都留不下的,这些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环环相扣,毫无破绽。”
“此外,我今天能和您在这里见面,说明您在和顾青阳的短暂接触中,已经摸清了六合山庄的传讯法子,而且看出阿柳是我的人,借他给我传递消息。这样的洞察能力,可不是朝中人人都有的。”
赵普闻言愣了下,抬头看向时亭,目光犀利。
少时,他倏地释然一笑,道:“罢了,差点忘记你是曲斯远的学生了,骗谁怕是都骗过不过你。”
说着,赵普珍重地将包裹递给时亭,道:“不过有一点你看错我了,如果这份证据不是葛兄带回来的,我确实已经烧了,我只是不想让他白死一遭。”
时亭双手接过包裹,只觉有千斤重,俯身朝赵普郑重一拜:“多谢赵大人大义!”
恰逢疾风又起,天上阴云好似承受不住,瓢泼而下。
隐约地,远处想起几声梆子,夜已经很深了。
晦暗之中,赵普从时亭平静的目光中,看到了牢不可催的炽热和坚持,那是比惊鹤刀更为锋利的存在。
十一年前,他在承乾殿第一次见时亭,他的目光便是如此。
只是赵普很意外,这么多年过去,期间发生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足以击垮旁人意志,但时亭一如当年少年,带着怎么也磨不去的一份纯粹。
“将证据交给你,除了因为葛兄,还因为七年前你在北境做出的选择。”
赵普不禁回忆道:“当年兵变之前,时任镇远军左将军的温暮华,想要在扁舟镇扩散瘟疫,用来对付一时占据在那里的北狄军,很多将领都同意这个做法,只有你反对。”
“因为住在扁舟镇的,是三千无辜的百姓。”
时亭接了话头,道,“无论他们是大楚人,还是北狄人,他们并没有手沾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就有权力活下去,而不是沦为那场战争的棋子。而且,因为扁舟镇的存在,当时边境两边的百姓已然有修好之势,这明显更有利于以后将北狄地域收入大楚版图。”
听到这里,赵普不禁长叹一气,讽刺道:“但发动兵变的那些人,既没有你的那份仁慈,也没有你的那份远见。当然,更没有你的脑子,一心想要用瘟疫对付北狄军,还把你拉下水,不料北狄的大巫谢柯早已将计就计,就等着他们进入圈套。”
“愚昧!可悲!”赵普连连摇头,义愤填膺至极。
半晌,他重新看向时亭。
这一次,赵普的目光带了点慈爱,还有犹豫。
最后,他还是开了口:“赵家的假死,后续交给你我很放心,临走前,我还想替葛兄关照你几句。”
时亭:“前辈知无不言即可。”
赵普看着时亭手上的包裹和玉佩,认命似的下定决心再管一把闲事,开了口:“一共有三样事。”
“第一,时隔五年,很多事已经天翻地覆,你重新回到帝都,目前的势力基本局限在帝都,至于西面和南面,你得开始想办法了。”
“第二,大楚不同往日,陛下也老了,不得不借用西戎势力,这是一把好刀,但也是一只会反咬的凶狠鹰隼。”
“第三……就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宣王府做门客,能明显感觉到,宣王已然不是当年的心境,我知道你们自小一同长大,又是过命的交情,但帝都这个地方,什么都能改变,尤其是人心。”
时亭知道赵普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也绝非偏见和臆断,乃是不可多得的肺腑之言,当即向赵普又俯身一拜:
“前辈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其实前两条,我觉得你看出来是迟早的。”赵普伸手拍拍时亭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但是第三条,到底是当局者迷,你还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时亭犹豫片刻,道:“我明白。”
明白吗?
赵普一声苦笑。
“时将军。”
赵普推开门扉,俨然就要离开,回头道,“大争之世,我祝时将军得偿所愿,长命百岁。”
时亭抱拳做礼,笑道:“山水深远,愿赵大人得遇桃源,余生逍遥。”
“祝福收下了,不用送,我以后可再也不想看到你们帝都任何人了。”
赵普说罢,已然跨门而去。
时亭示意北辰一眼,北辰立马与青鸾卫亲自护送赵普离开。
等他们转眼消失在拐角,时亭才收回目光,看向一直守在门外的乌衡。
乌衡倚靠在柱子上,像尊刹面石雕一样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连他靠近都没察觉。
“阿柳。”时亭笑问,“今日能见到赵大人,多亏你的帮忙,不如我请你去吃东西?”
乌衡回神看向乌衡,袖中拳头攥得很紧,心里怒意滔天。
时亭和赵普在里面交谈,凭他的耳目聪灵,不可能一点都没偷听。
尤其是听到当年兵变的真正起因时,他简直想不顾一切地将当年所有涉事的人都杀了。
还有,兵变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何时亭没有第一时间掌控住,他去了哪里?
以及赵普那句“过命的交情”,似乎并不含有夸大的程度,而是确确实实一起经历了九死一生。
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和时亭共度的四年,只让他来得及目睹当年少年战神的意气风发,只够让他一辈子惦记这个人。
那么,他真的了解这个人吗?了解他的过去吗?
的确,他是个往前看的人,而且他坚信自己会拥有时亭的当下和未来,那怕时亭只有一点愿意,他都能抓住那一点希望,纠缠一辈子。
但偏偏,时亭的心结在过去,苏元鸣也在过去有很重的分量。
“到底怎么了?”
时亭察觉到了乌衡的不对劲,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滚烫得要命。
“发烧了?不能啊,只是下了场雨,你又不是乌衡那种病秧子,风一吹就倒。”
时亭又抬手去摸乌衡的额头,但没发现异常,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你是不是偷听赵大人的话了?”
乌衡终于有了反应,一把将时亭揽进怀里,抱得死紧,时亭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没事的。”时亭拍拍乌衡后背,语气轻松道,“都过去了,难不成我整天悲春伤秋的,那些兄弟和百姓们就能活过来吗?还不是要往前看,对不对?这还是你以前告诉我的呢。”
乌衡闻言更生气了,干脆俯身抄起时亭膝弯,直接将人扛到了肩上。
时亭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乌衡已经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撑伞走进了夜雨之中。
因乌衡的刻意回避,时亭的头朝后,只能爬在乌衡的后背上,没法看到他前面
——虽然乌衡带着青铜面,就算看到前面,也看不到脸和表情,但这样背向而对,终归是格外别扭。
“阿柳。”时亭试探问,“我饿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吃点东西?”
乌衡还是没回复,只是脚程飞快,像是人牙子拐了人急着带走一样。
完了,真生气了。
这可怎么哄?时大将军非常郁闷。
小时候给块豌豆黄,吹曲笛子,或者给几颗糖就能哄好。
现在?怕是比登天还难啊!——
作者有话说:乌衡:生气,非常生气,必须得老婆哄!